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標題: 孫曉 -【英雄志】《連載中》 [打印本頁]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1 11:07 PM     標題: 孫曉 -【英雄志】《連載中》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 02:00 PM 編輯

【書名】:英雄志

【作者】:孫曉

【內容簡介】:

  什麼是經典?!『金庸封筆古龍逝,江湖惟有英雄志』;這本這是一幅以明朝武英、景泰年間為背景的全景式的充滿了想像力的架空畫卷,權傾朝野的弄臣、混吃等死的公務員、翩翩俗世佳公子、傲氣滿懷的書生、粗豪不羈的將軍、溫柔但堅強的女子,這些各色獨立的戲劇元素,被孫曉用悲情與幽默的筆調雜糅在一起,交織出無數恩怨情仇、悲歡離合。

  然而,《英雄志》的價值不在於它書寫了多少人間苦楚,而在於孫曉從這些悲喜中逐步提煉出來的對個體生命的寬恕、憐憫與慈悲,而這一切,都體現在四位主角的思想歷程中……,1000%推薦!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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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1 11:08 P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6 02:17 PM 編輯

楔子 楔子 一

  武英十五年十二月初十正午,北京一名老婦身著宮裝,半坐半躺地軟在椅上,午後的陽光斜斜照在她老邁的臉龐上,只見她面上滿是淚水,顯是傷心已極,卻不知是什麼大事,居然令她如斯之痛。

  只見一名少年急急奔上臺階,大聲道:「母后!武德侯害死皇兄,咱們還等什麼?快快下令誅殺他全家滿門,給皇兄報仇啊!」

  此言一出,階下文武眾臣盡皆驚呼,一人快步奔出,此人身披金甲,一望便知是位朝中名將,他面色鐵青,跪稟道:「啟稟太后,武德侯有大功於國家,現下戰況未明,聖上是否真的駕崩前線,尚未明瞭,如何能下旨殺害大臣?還請太后深思再三!」

  那少年大怒,猛地一腳踢在那武將臉上,喝道:「柳昂天!你平日與那賊交好,今日卻來替他說情,你眼裡還有皇上嗎?」

  那武將身形高壯,受了這腳,身子卻是一動不動,只是雙膝跪地,低頭忍受。

  一名大臣越眾向前,稟道:「啟稟太后,武德侯全家殺是不殺,無關緊要。方今國家動亂,最最要緊之事,便是立下監國皇儲,以免奸人趁隙作亂。」

  一眾文武大臣聽了這話,一同跪倒在地,齊聲道:「國家不可一日無主,請太后速速下旨,立泯王為監國皇儲!」聲音遠遠傳了出去,激得大殿上回音繚繞,不絕於耳。

  耳聽無數大臣勸諫,老婦面色猶疑,似在長考不休,那少年見了母后的神情,喉頭微微滾動,似乎甚是擔心,眾臣見太后猶疑,更是急勸。

  良久良久,那老婦終於咬住下唇,舉起顫抖不止的手,輕輕的揮了揮。眾大臣見狀大喜,同時拜伏在地,大聲道:「太后聖明!」

  少年哈哈大笑,不待說話,便急奔承天殿外,大聲叫道:「來人!給我召勤王兵馬入京,我要為皇兄復仇!」

  那老婦聽得此言,口唇顫抖,好似要說什麼,幾次想要起身,卻似力不從心,終於歎息一聲,軟癱椅上。

  那武將淚流滿面,轉頭看著承天殿外的晴朗藍空,低聲道:「霸先公,你別怪我。我已盡力了。」

  景福宮裡傳出消息,太后喻旨,京城戒嚴。

  監國皇儲已立,由御弟泯王暫代。諸臣會商,擬召天下一十七路親軍勤王,以衛京畿。

  當中七隻兵馬已至京城,龍鑲、豹韜、熊飛三路勤王軍駐紮城郊,神武、雄武、鳳翔、天策等四軍奉旨進京,誅平逆匪。

  城門打開,五萬人馬入城,刀槍劍戟,寒光照天,眾將神色凝重,如臨大敵。偌大京城只聞馬蹄聲響,四下靜悄悄地別無人聲,肅殺之氣傳來,城中百姓或躲炕下,或藏窖中,無一人敢探頭張望。

  大軍開至王府胡同,當先一將喝道:「下馬!」萬軍勒韁,一同下地,端的是整齊劃一。眾人仰起頭來,見眼前好一處大宅,門上匾額寫的是「武德侯府」四個燙金大字。

  那將領伸手一揮,喝道:「撞門!」兩旁軍士提起巨木,猛朝侯爺府門上撞落。

  「砰!砰!砰!」

  撞擊聲從門口傳來,那是重物撞門的巨響。

  侯爺府內,數十名老弱婦孺擠在廳上,人人面帶驚恐,聽著可怕駭人的轟天巨響,每一下撞擊聲都敲進他們的心窩深處,似要將他們的魂膽撞碎。幾個婦人擠在一起,泣不成聲。

  一名少婦昂然站在院中,她身穿貂袍,容色豔麗,想來是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,她左手牽著一名孩童,右手抱著一名嬰孩,都是她親生孩子。

  一名長者走上前來,顫聲道:「這……這到底是怎麼回事?為何有官兵殺來?」

  那少婦搖了搖頭,道:「昨日前線傳來消息,說這次御駕親征已然慘敗。」

  那長者身子一震,顫聲道:「那……那為何要抓我們?」

  少婦道:「無非是小人讒言,一心加害。」

  重物猛擊,震天價響,那長者面色慘澹,道:「我們便這樣坐以待斃嗎?」

  少婦緊泯著唇,一言不發。男童倚偎在娘親腿邊,身子微微發抖。

  霎時間,「砰」地一聲大響傳來,眾人的心跳似給這聲巨響震停,一齊凝視著即將斷裂的門閂,那長者顫抖著嘴唇,喃喃地道:「進來了……要進來了……」看來只要再一下重擊,大門便會給震破。

  那少婦高聲道:「大家聽好了,閒雜人等一律進屋躲避,李管家,取老爺的救命金牌來!」

  李管家急急取來一面金牌,交在那少婦手上。這牌赤金所就,上刻龍紋,乃是當今皇帝親手所賜,少婦握緊這面巴掌大小的物事,知道這是滿門老小活命的唯一希望。

  少婦俯下身去,將懷中嬰兒交給兒子,道:「文長,帶著弟弟進屋。」

  男童面色恐懼,顫聲道:「娘……那你呢?」

  少婦微微一笑,道:「娘要和他們說道理,你先進去吧。」

  男童大聲道:「我不要,我要和娘在一起。」說著抱住娘親的腿,只是不肯走。

  少婦向管家使了個眼色,管家急急上前,拉著小男孩走了。

  小男孩滿面驚慌,回頭大叫:「娘!娘!」

  少婦聽了兒子的叫喚,卻不回頭,只獨自站在院中。

  「轟隆」一聲,伴隨著最後一聲巨響,大門往兩旁倒下,煙塵彌漫中,當先走進一名腰懸彎刀、身穿錦袍的陰沉男子。

  少婦喝道:「來人狂妄!安知此處是大臣宅邸?」

  那男子冷然道:「我等奉宗人府之命,前來擒拿武德侯滿門。」

  那少婦哼了一聲,道:「憑什麼?」

  那男子取出公文,提聲喝道:「武德侯秦霸先叛國亂政,罪當夷誅九族!這是刑部的大印,你自己看吧!」說著將公文扔在地下,門外傳來軍士暴喝的聲響,腳步聲雜沓,大批人馬猛朝屋內殺來。

  那少婦伸手攔在道中,大聲道:「這是皇上頒下的救命金牌!你們敢動我家一人,要你們好看!」眾官差見她高舉赤紅金牌,傲然凜視,都是為之一怔,一時無人敢上。

  那男子手持大刀,走到那少婦面前,冷冷地道:「讓開。」

  那少婦厲聲道:「我家老爺乃是一品大員,官拜侯爵,若無六部會審,聖上親旨,秦家滿門何等尊貴,豈容你們一指加害!」

  那男子森然道:「你退不退?」

  少婦戟指罵道:「無恥奸賊!我是秦家主母,焉能受你威嚇?」

  那男子倒吸了一口冷氣,向前走上幾步,道:「休怪我刀下無情了。」

  忽聽外頭一聲斷喝,鮮血灑入屋內,滿堂眾人大聲驚叫,好似發生了什麼慘事。

  男童人矮腿短,看不到外頭的情狀,他急急拉住管家,驚道:「娘呢?我娘怎麼了?」

  那管家早已哭得淚人兒也似,垂淚道:「少爺,你……你娘她……」

  話聲未畢,只聽遠遠一人叫道:「秦家滿門老小聽著,有敢拒捕者,立斬不饒!這女人就是個榜樣!」霎時間大批官差已向屋內湧入,人人手持兵刃,神態猛惡。

  門口軍官掩刀砍殺,幾名親人慘叫一聲,立即倒臥在血泊之中,小男童嚇得魂飛天外,他抱緊弟弟,驚叫道:「大叔!我娘呢?我娘呢?」

  李管家用力往他一推,叫道:「快走!帶著你弟弟走!」

  小男童咬牙道:「沒見到我娘,我哪裡也不去!」

  李管家喝道:「快些走了!」

  小男童還待倔強,忽見一支弓箭射來,正中管家後背,那管家霎時面色慘白,身子慢慢軟倒。

  小男童驚道:「李大叔,你……你怎麼了?」

  李管家抓住男孩的肩頭,喘道:「少爺……你…你快從狗洞爬走!千萬千萬不要回頭看!」

  小男童還待再說,那管家奮起最後氣力,用力往男童背上一推,大叫一聲:「跑啊!」

  小男童給這股大力一推,跌跌撞撞的奔了出去,他還要回頭,忽聽遠處傳來「啊」地一聲尖叫,那男童認得這是舅母的聲音,他心中忽然惶恐,霎時自己也是一聲驚叫,惶急地抱著弟弟,便往後廚逃去。

  正跑間,背後一個聲音暴喝道:「大膽小子!還想逃!」那人來得好快,舉刀朝背後砍來,小男童尖叫一聲,矮下身子,從桌下鑽了過去,那刀砍了個空,只把木桌劈裂。

  小男童往外一滾,朝後院沖進,懷中的嬰兒受不住震盪,猛地哭了起來,小男童又驚又怕,半滾半爬地進了後院。

  「小朋友,哪裡走啊?」

  小男童聽了這話,即使年歲如斯幼小的他,也知絕望已臨,他抬起頭來一看,只見後院裡擺張太師椅,坐著一名陰森男子,他身後站滿軍士,人人都掛著一幅冷笑。

  男子陰側側地笑道:「小朋友,不可以亂走動哦!」

  小男童看著眼前的男子,心裡只是害怕,便在此時,兩旁的軍士猛地沖上,硬往他身上抓來。

  驚駭恐懼之中,小男童知道只要給人抓住,決計是死路一條,他抱住弟弟,直往後牆沖去,牆下便是李大叔說的狗洞,那是平日萬萬不准去玩的處所,但在判人生死的剎那,狗洞卻成了活命的唯一道路。

  男童像受了驚嚇的小狗一般,連滾帶爬地沖向狗洞,耳聽後頭軍士的呼喝,他一手抱住弟弟,一手掀開蓋在洞上的竹簍,哭著叫著,猛向狗洞鑽了進去。

  眼見男童朝洞內鑽入,後頭幾人大喝:「他媽的!死小鬼跑啦!」不旋踵,立時有人向狗洞爬來。

  男童抱著弟弟,四肢急爬,匆匆朝洞外溜出,正要探頭出去,赫然見到兩隻褲腳擋在眼前,他偷眼往外看去,只見洞前的街道上滿是兵卒,人人手上拿著明晃晃的鋼刀,那男童知道狗洞外也有官兵,現下若要出去,定是死路一條。

  彷徨駭異間,只聽一人罵道:「死小鬼,這麼能跑。」

  那男童回頭回去,腳後又是一個猙獰男子爬了進來,小男童想朝外爬出,可外頭更是兇險萬狀,年幼的他,當此必死無疑之刻,終於號啕大哭起來。

  猛聽「轟隆」一聲,巨響傳過,頭上的高牆緩緩往前倒下,直往院內兵卒壓落,霎時陽光耀眼,映上小男童的臉龐。小男童滿臉驚奇,抬頭朝上去看,只見牆上站名男子,此人身穿斗篷,手提長劍,睥睨著腳下兵卒。

  幾名軍官喝道:「反賊來啦!大家快上!」

  弓弦連響,萬箭齊發,無數兵卒蹲在地下,對著牆上不住放箭,那男子猛從牆上跳了下來,斗篷一揮,已將飛箭蕩開,他虎吼一聲,舉劍朝人群殺去,一名官差舉刀擋格,當地一響,竟將那官差連人帶刀地斬為兩截。眾官差驚駭之餘,逐步向後退卻。

  那男子抱起小男童,沉聲道:「我是方子敬,是你父親秦大都督的好友,你娘呢?」

  小男孩熱淚盈眶,顫聲道:「我娘她……她……」

  那男子驚道:「你娘她給害了嗎?」

  小男孩不知如何回答,霎時放聲大哭。

  便在此時,一聲巨響傳來,小男孩只覺腰身一陣劇痛,他低下頭去,只見腰間血流如注,卻是開了一個大洞。

  那方子敬大吃一驚,顫聲道:「這……這是火槍!」

  小男童張大了嘴,這槍傷痛徹心肺,淚水不停地滾將下來。

  方子敬怒氣勃發,喝道:「不過是個小小孩兒,你們卻也下得了手!」他怒目看著後頭的火槍手,舉劍一揮,淩厲劍風斬落,霎時滿天人頭飛起,只見院中一條黑影左撲右閃,長劍殺處,當者無不披靡,眾官差不敢再擋,紛紛竄逃。

  帶隊軍官喝道:「全軍找掩蔽,長槍手上前!」黑旗一招,屋內又沖出百名長槍手,眾人舉起長矛,猛往方子敬戳去。

  方子敬狂吼一聲,舉足一點,便從無數長矛上躍了過去,半空一個翻滾,長劍斬落,已將那軍官腰斬兩段。

  眾官差見他悍勇如斯,都是嚇得呆了,一時急急後退。那坐在太師椅上的陰森男子跳了起來,喝道:「火槍手快快動手!別讓反賊走了!」火槍手立即端槍凝立,百槍齊發。

  方子敬聽得轟隆之聲不絕於耳,連忙往地下一撲,槍子兒打在牆上,只射得蜂窩也似。

  他不願與官軍纏鬥,腳下一點,翻牆便走。

  甫出牆外,猛聽無數叫嚷:「反賊出來了!大家快上啊!」頓時刀光閃動,也有無數禁衛軍殺來。

  方子敬掏出懷中金鏢,便往前方擲去,那金鏢力道雄渾,中者無不透體而過,頃刻之間,便已倒下十來名軍士。眾兵卒慌忙退開,跟著連連放箭,方子敬揮舞斗篷,將自己和那男孩護住。

  戰到此時,饒那方子敬武功高強無比,左肩也已中槍,右腋更插了只飛箭,他左沖右突,霹靂雷霆般地又殺數十人,但他自己身上也滿是鮮血,情勢大見危急。

  便在此刻,懷中的男孩難以抵受疼痛,他一陣顫抖,從方子敬懷中摔了下來,方子敬伸手拉住,喝道:「小朋友!你撐住點!」

  小男童淚如雨下,將手上嬰兒遞給方子敬,哽咽道:「方大叔……我…我求求你,帶我弟弟……帶他去找爹爹……」

  方子敬見那男童命在旦夕,心下沉重,伸手接過嬰兒,點了點頭。

  小男孩面帶微笑,好似回到了娘親身邊,緩緩地閉上了眼……



楔子 楔子 二

  景泰元年一月初三傍晚,西域天山一條高大無比的巨漢,用著慘澹的眼神看著滿營的死屍。他背上插著兩隻刀刃,手上還舉著一柄十二尺長的大馬刀,神色直是武勇剛毅。凜冽的秋風吹進營裡,伴著西疆獨有的黃沙,灑在那大漢飽經風霜的國字臉上。

  看著滿是死屍的軍營,那大漢用力一揮,憤怒地把馬刀往地下插落,轟地一聲大響,泥沙四濺。他壓抑怒氣,看著腳下跪著的軍官,大聲道:「你…你說!那羊皮是誰拿走了!」

  那軍官惶恐地道:「是……是江充……」

  那大漢滿臉殺氣,喝道:「我安排這二十人守護羊皮,你們居然還會失手!你們是豬嗎?」

  那軍官低聲道:「江充昨晚送上酒肉,說要慰勞我們這些將士,我底下的軍士不疑有他,就都吃了下去,誰知……誰知……」

  那大漢冷笑道:「誰知裡頭有毒,是不是?」

  那軍官歎息一聲,點了點頭。

  那大漢舉起大馬刀,喝道:「你又為何不去吃!為什麼不去死!」

  一隻手緩緩地伸來,架住了大漢的手,那大漢回過頭去,只見眼前站著一名清貴雋雅的將領。

  那大漢微一躬身,面帶惶恐地道:「大都督。」

  那將領見了滿營的死屍,輕輕地歎了口氣。

  那大漢單膝跪下,拱手道:「屬下不能保住羊皮,實在罪該萬死!請大都督重重責罰!」

  那將領輕聲道:「你不必自責,那江充狼子野心,我早已看出來了。」

  那大漢大聲道:「大都督不必出言安慰,我石剛不能保護要物,自當領受軍法責罰!」

  那將領伸手拉起那大漢,溫言道:「石兄弟,凡事自有天命,你不必太過在意。我早已作好萬全準備,不怕江充出爾反爾,擅自進去神機洞。」

  那大漢聽了「神機洞」三字,只是茫然不解,低聲問道:「大都督,究竟羊皮上是什麼東西?為何如此要緊?」

  那將領歎道:「此物關係天下氣運,日久便知。」

  那大漢一愣,道:「天下氣運?什麼意思?」

  那將領望著遠處的天山,搖頭不語。

  便在此時,一名兵卒急急奔入營內,跪稟道:「啟稟大都督,京城來的飛鴿傳書。」

  那將領點了點頭,伸手接過紙條,張開一看,霎時面色慘白,身子往後就倒。

  那大漢吃了一驚,急忙抱住上司,從他手中接過字條,低頭讀去,赫然也是大驚失色,顫聲道:「他媽的,滿門抄斬……這……這也太狠了!這……這還有天理嗎?」

  那小卒見他二人神態如此,也不知該說什麼,只是呆呆跪在地下。

  那大漢抱住上司,咬牙道:「大都督,滿朝文武都說你害死皇上,咱們為了國家這般拼命,卻落得這個下場,這……這公平嗎?」

  那將領幽幽醒轉,想起妻兒家小盡數慘死,忍不住淚水滑落,大悲之下,伸手推開那大漢,連滾帶爬地奔出營寨。

  那大漢驚道,「大都督,你定定神啊!」他怕上司做出什麼傻事,連忙追了出去。

  出得營帳,只見那將領跪在地下,面向遠處巍峨的天山,大聲哭叫道:「皇上啊皇上……我忠於朝廷,他們為何如此待我?為什麼要殺我妻子兒女啊!」

  他拜倒在地,張口大哭,好似求懇上蒼恩澤一般,只是磕頭不止。

  那大漢見了這悲戚之狀,淚水也已盈眶,他沖上前來,一把扶起那將領,大聲道:「大都督,主母既死,你二子也亡,何必再受朝廷管束?咱們這就造反,殺進關內復仇!」他虎目圓睜,滿是仇恨之意。

  那將領呆呆地望著遠處天山,猛地一聲大叫,霎時聲震山岡,滿營皆驚。他翻身跳起,拔出腰中佩劍,抬頭望天,神色極是悲涼。

  那大漢大聲叫道,「大都督,咱們這就放手大殺吧!」

  那將領搖了搖頭,長劍刷地一揮,只見沙地下現出四行話,一十六個字,悲聲道:「石兄弟,請你記好這幾句話,倘若我明日不幸身死,你無論如何都要幫我把話傳下去,不然我這生都不能平反,妻小也都白死了。」

  那大漢微微一愣,不知他這話是什麼意思,他低下頭去,看著那四句話,見是:「戊辰歲終,龍皇動世,天機猶真,神鬼自在」四行字。

  那大漢一怔,道:「戊辰歲終,龍皇動世?這是什麼意思,屬下不懂?」

  那將領淚水落下,搖頭道:「你現下不必問這麼多。記住了,日後我若戰死前線,抑或給人謀害,你都要替我奪回羊皮,解開這四句話的秘辛,否則我死不瞑目。」他舉腳一踢,已將地下字跡踢散。

  那將領遠望天山,口唇喃喃,似在低念什麼。風砂吹來,將他身上衣衫吹得隨風蕩起。

  過了良久,那將領忍住淚水,緩緩將長劍送回鞘裡,大聲道:「來人!立即拔營,大軍開往玉門關!」

  遠處人嘶馬鳴,營帳紛紛拔起,三萬將士含悲忍痛,默默收拾行囊,都知這是他們生平最後一戰,只要進了玉門關,他們這群勇士就不再是國家的榮耀,而是那惹人鄙夷輕蔑的二字汙名:「反賊!」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1 11:10 P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6 02:16 PM 編輯

第一卷 西涼風暴 楔子

  景泰三十年七月初一,西涼城郊荒蕪的大漠,一輛孤伶伶的騾車緩緩前行,猛烈風砂吹來,車蓬幾似要給掀掉一般,轟颼颼地抖著。

  「娘,我好渴……」

  好乖的一個小男孩兒,了不起只有六歲大小,他緊緊地靠在少婦的懷裡,絲毫不見吵鬧哭叫。骨溜溜地大眼一眨眨,有些好奇地望著周遭陌生的沙漠。

  噠噠,噠噠,騾子的蹄聲不曾間斷,灼熱的日頭照下,聽來更讓人昏昏欲睡,少婦看著兒子的臉上給豔陽曬出一層鹽花,不由得一陣心疼,她取過了水壺,交在孩子的手裡,向一旁的漢子喊道:「孩子的爹!再多久可以進西涼城?」

  聽得妻子問話,瘦漢擠出一絲苦笑,道:「應該……應該再幾日就到了……」

  少婦聞言氣結,嗔道:「你三日前便這般說,現下呢?還不是在這鬼大漠裡打轉?你到底知不知道路啊!」

  這一家三口載著滿滿的家當貨物,看來準是第一回過來做買賣的旅人。每年逢到這個時節,總會有人載著滿車的貨物過來西涼買賣生意,來時帶些乾果蜜餞,回去時買些羊毛土產,總能小小賺上一筆,想來這家人便是想來西疆做點小生意發財。

  只是他們卻不知道,自古以來,只要商人一多,匪人必也生出,正經生意好做,殺頭的生意便也不難,要知嬌弱的少婦、稚小的孩童,細瘦的丈夫,正是匪徒心中的寶貝啊!

  那漢子聽了妻子的埋怨,猛地停下蓬車,露出無奈的神色,苦笑道:「今兒個若還找不著,再想法子找人問問吧!」

  那少婦罵道:「你胡說什麼?這當口哪來的人給你問?就說出門前要多些安排,你總是吊兒郎當,好了,等水糧吃盡,你看咱們一家三口怎麼辦?」

  那漢子歎道:「說來說去,還不是你不好,就說咱們留在故鄉乖乖耕田,你硬是不依,非得來這鬼地方做買賣,你看看,現下埋怨的又是你,唉……」

  少婦眼眶一紅,怒道:「你還敢說,要不是你大嫂硬要跟咱們搶祖產,我放著好日子不過,幹麻來這兒吃苦受難?我……我真恨自己少長了眼,嫁了你這死沒良心的……」說著哀哀哭了起來。

  一旁男孩見母親啼哭,連忙抱住母親,柔聲道:「娘,別哭,別哭……」

  那漢子歎息一聲,大聲道:「好!好!都怪我不好!我去死成不成!」用力一鞭揮下,重重打在騾子背上,那騾吃痛,嘶鳴一聲,急急往前奔跑。

  蓬車走在荒涼無際的大漠中,望來是如此的渺小,好似一陣風沙便能將之淹沒一般,車上的人卻還爭吵不止,看來不用進到西涼城,他們便已吵翻了天,真不知這買賣要如何做下去。

  那少婦正自啼哭不止,忽見丈夫面露喜色,叫道:「娘子你看,那兒好像有人!」

  那少婦止住了淚水,啐了一口,道:「這當口哪來的人,你可別蒙我。」

  那漢子急急搖頭,大聲道:「我沒胡說,你看那兒!」說著舉起手來,指向遠處沙丘。

  那少婦抬頭看去,只見遠遠沙丘上突起了一根東西,她凝目看去,似乎是根旗杆兒,那少婦大喜道:「太好了,總算遇著人了!快過去問路吧!」

  那漢子笑道:「我就說吧,早晚可以遇上人的。瞧你怕的。」說著提起韁繩,駕車便朝小丘馳去。

  一家三口滿懷喜悅,直往丘下奔去,便在此時,忽地狂風吹過,無數黃沙飛舞在天,那旗杆兒更是前後搖擺不定,那少婦驀地心下一驚,眼皮直眨,全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,她揉了揉眼,只覺沙丘上好像有什麼古怪,一時心裡有些不舒坦,低聲向丈夫道:「那丘上好像……好像有點東西,咱們……咱們還是別過去了吧!」

  那漢子拉緊韁繩,騾車便在丘下停步,搖頭苦笑道:「你這不是窮攪和嗎?你又怕咱找不著路,又不準我過去瞧,這可要我怎麼辦哪?」

  那少婦情知如此,可又放心不下,皺眉道:「嗯……這……這……」她好生憂慮,擠了半天,還是說不出個主意來。

  漢子歎息一聲,翻下車來,道:「我看這般吧!你母子倆在這候著,我先過去瞧瞧。」

  那少婦猶豫良久,尚未說話,那漢子已一陣歎息,自行往沙丘行去。

  那少婦急忙叫道:「慢點走!」

  那漢子回過頭來,皺眉道:「又怎麼了?」

  那少婦從車篷裡摸出一柄刀,急急跳下車,塞在那漢子手裡,低聲囑咐道:「要是有什麼兇悍匪人,你可得趕緊走!千萬別逞英雄!」她方才雖在埋怨丈夫,但此刻眼角卻滿是淚水,竟是關懷無限,露出了心裡的真情。

  漢子見妻子關心自己,不禁笑了笑,說道:「娘子別怕,這兒荒涼得緊,能有什麼匪人?你只管乖乖等我問路回來,懂了嗎?」他伸手替妻子理了理鬢角,臉上露出了男子漢的氣概,似乎連瘦削的身子也壯碩了許多。

  少婦勸道:「還是得小心哪!聽說西涼道上不平靜,咱們得多多提防才是。」

  那漢子揮了揮手上的刀子,笑道:「別怕東怕西了。真要有些事情,我拼著性命不要,也會護住你和孩子。」

  少婦看著丈夫自信沉著的笑臉,心中略略定下,直到此時,才想起當初她為何會嫁給這個貌不驚人、一窮二白的瘦男人。過了良久,她抹去了眼角的淚水,強笑道:「好,聽你這般誇口,我也放心啦!你快去快回,可別耽擱了。」

  那漢子哈哈一笑,將鋼刀縛在腰間,跟著往沙丘攀去。

  少婦握著兒子的手,兩人一齊坐在地下,沙漠中只餘風聲瀟瀟,緊緊地纏繞在母子的身邊。少婦望著丈夫的身影辛苦地往丘上攀去,心中無限憂慮,此時荒蕪的大漠中數十里全無人煙,要是丈夫真有什麼意外,要是此處真有歹人……

  少婦用力搖頭,心中更加害怕,連想也不敢想了。

  那孩子見娘親擔憂,便道:「娘,你別怕,爹爹不會有事的。」

  那少婦見兒子體貼,便自微微一笑,將他摟在身旁,道:「傻孩子,你爹爹當然不會有事。」她怕兒子胡思亂想,便從行李中取出一隻罐子,跟著在孩子面前搖了搖,笑道:「蜜棗兒來囉!」

  那孩子跳了起來,喜道:「蜜棗兒!蜜棗兒!」一時雀躍連連,欣喜異常。

  那蜜棗兒正是這一家買賣的營生,這西涼居民多以放牧牛羊維生,新鮮蔬果直如黃金般貴重,這回他們載了滿滿一車過來,便是準備來此大發利市,狠狠賺上一筆。

  那少婦將糖罐打開,取出一隻肥嫩多汁的棗子,笑道:「這是要賣的東西,可不許多吃,知道嗎?」

  男孩拼命點頭,吞了口唾沫,便要伸手接過。

  猛然間,沙丘上傳來一聲慘叫,赫然劃破長空。少婦聞得慘叫,登時大驚失色,手上的蜜棗罐子翻倒在地,兩腿一軟,已然跪倒在地。

  那孩子回頭望著沙丘,大聲道:「娘!那是爹爹的聲音!」

  少婦嚇得面無人色,她茫然地張著口,仰頭看著沙丘,不知要如何是好。

  那孩子道:「咱們快上去看看,說不定爹爹生了什麼事!」說著拔腿朝丘上奔去,少婦赫然醒覺,驚叫道:「小寶快回來!別亂跑啊!」

  少婦見兒子貿然上丘,當下也不顧安危,逕自追了上去,心中暗暗求神:「菩薩保佑,別讓咱家漢子有事,讓我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地到西涼……」頃刻間已是淚水盈眶,心中更是七上八下,忐忑不定。

  小男孩走得好快,已然奔上沙丘頂。

  少婦又驚又怕,張口大叫:「停下來!別再跑了!」

  那男孩果然停了下來,但他不是因為娘親的叫喚才停住,而是看到了什麼東西。

  少婦見到兒子臉上的詫異,她三步並做兩步,急急追了上去,問道:「怎麼了?你爹爹呢?」

  男孩吞了一口唾沫,伸手往前指了一指,少婦急忙轉過頭去,凝目細看。

  「啊——」又是一聲尖銳的叫喊劃破長空…………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1 11:12 P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3 11:55 PM 編輯

第一卷 西涼風暴 第一章 鐵血伍捕頭

  「天哪!這…………這究竟是…………」

  老捕快眯著眼,抖著手,看著眼前令人恐懼至極的景象,炙熱的豔陽曬下,把他微駝的背烤得火燙,但此刻的他,已被滿身的冷汗浸濕,感不到絲毫暖和。他腹中傳來一陣攪動,立時讓他嘔出淅瀝瀝的黃水。

  忽然背後一陣陰風吹來,只嚇得老捕快高高跳起,他不及抹去嘴角上的穢物,連忙沖向座騎,猛地翻身上馬,尖叫道:「走!快走!」他舉鞭揮下,用力在馬臀上一抽,馬兒吃痛,霎時一聲嘶鳴,啼聲隆隆中,已然飛馳而去,只見大漠中滾起漫天煙塵,遠遠望去,有若一條黃龍。

  眼見馬兒奔馳奇速,老捕快還嫌不足,一陣陣無情抽打,只求早些離開這個令人恐懼至極的所在,一人一馬,如同逃難般的飛奔而去。

  老捕快死抓著馬背,喃喃自語道:「伍大爺,眼下只有靠你了……」

  快馬奔馳著,蹄子踏在滾燙的黃沙上,像怕疼般的高高躍起,老捕快喘著氣,緊繃著滿是皺紋的老臉,他不住回頭,似怕後頭有什麼怪物追來,緊握刀柄的掌心滿是汗水。

  快馬奔入了城內,眼見無數行人擋道,老捕快喝道:「讓開了!讓開了!」一旁百姓見快馬沖來,都是急忙閃避,有的更是滾在道旁。眾人見官差如此急迫,居然駕馬入城,一時議論紛紛,不知發生了何等大事。

  老捕快一路大呼小叫,吆喝連連,接連沖過了幾條大道,霎時眼前現出了一座高聳的朱紅大門,門上高懸雪亮明鏡。老捕快眯著滿臉的皺紋,終於安下了心,因為浩然正氣便在眼前,只要回到此處,便是天大的事也不怕了。

  此處正是西涼城的衙門,維繫西疆公理的所在!

  「伍大爺呢?快請伍大爺!」老李聲嘶力竭的吼著。

  一旁十多名差人正圍了一圈賭牌九,滿臉的疲懶油條,一個個沒好氣的罵道:「老李,你奶奶的嚷個什麼勁兒!是不是老糊塗了?」「他媽的,老子輸得正多,你這般大喊大叫,大夥兒還賭個屁啊!」

  另一人獐頭鼠目,看起來像個小偷,嘻嘻哈哈的笑道:「老李你急什麼啊?茅廁在後頭,你找錯地方了。」眾捕快一同哄堂大笑。

  老李歎了一口氣,這就是衙門,辦案賭命、閒暇賭錢的好地方。老李任由大家笑駡著,他不會生氣,他不是那種假正經的人,只是不巧得很,今日給他遇到了正經事。

  官差們正自嬉鬧,一個低沉的聲音從院外傳來:「老李,出了什麼事?」

  眾人臉色一變,趕忙收拾賭具,一個個站起身子,互相扮了個鬼臉。

  一條大漢不疾不徐地走進院中,黝黑的四方臉上一派威嚴,一望便知是這些官差的頭兒,衙門的捕頭。

  老李看到大漢,露出欣慰的神情,顯然這條大漢在他心中有著頂重的份量。

  老李急急的說道:「伍爺,城西出了事,您老趕緊去看看。」聲音急躁,一點也不像上了年紀的人。

  一旁的官差笑道:「什麼大事要勞動伍爺親自出馬?你幹了這麼多年的差事,難道自己還料理不了嗎?」

  老李抹了抹汗,嘶啞著嗓門道:「這案子非同小可,伍爺可得親自走這一趟。」

  一旁多嘴油舌的官差嘻嘻笑笑,還待要說,大漢哼了一聲,朝那幾名聚賭的人瞪了一眼,對老李說道:「可是出了人命?」

  他見老李點頭,猛地雙目一翻,沉聲道:「屍首呢?」

  老李道:「回伍爺的話,屍首還在城西。」

  一名官差忍不住插口道:「你搞什麼,把屍首運回來不就得了,大熱天的,非要叫伍爺跑這麼一趟!」

  老李面露苦笑,說道:「我哪搬的了這許多,死了十來個人哪!」

  此言一出,眾人大吃一驚,那大漢雙目精光暴射,霍地站起身來,大聲道:「弟兄們!帶好傢伙,這就上路!」

  眾官差前呼後擁,奔出衙門,那大漢領著眾人飛馳而去,十餘匹馬一字排開,氣勢倒也不凡。一眾官差奔出數里,行到一處小丘,老李忽爾勒馬停下,眾人便也一齊停步。

  那大漢見老李面帶驚恐之色,當即問道:「屍首在這兒?」

  老李微微點頭,嘶啞地道:「對……就……就在小丘上。」

  那大漢見他神色頗為恐懼,便自留上了心,問道:「怎麼,那沙丘真有什麼古怪?」這老李是衙門中的老手,倘若此處真有什麼物事嚇唬住他,料來定是非同小可。

  眼看老李連連點頭,兩名年輕官差不禁哈哈大笑,道:「老李真個沒用了,活了這麼大把歲數,居然還怕東怕西!」

  這兩個人年輕好事,絲毫無懼,當下提韁夾馬,便已朝丘上沖去。

  老李見這二人莽撞,便要將他們喚住,但又怕旁人訕笑,只有苦苦忍住。

  那大漢看了老李一眼,道:「有我在此處,沒什麼好擔憂的,咱們走吧!」當下率著眾官差駕馬前行,老李苦著臉,卻也只有隨著前去。

  眾人正要上丘,忽聽丘上傳來幾聲驚呼,那大漢心下一凜,知道上頭真有什麼古怪,忙喝道:「大家抽傢伙,一齊上去!」

  眾官差吃了一驚,急急拔刀,十餘騎猛地飛馳而上。

  那大漢一馬當先,率先沖到丘上,猛見先前上去的幾名下屬呆呆地站立不動。那大漢喝道,「怎麼了?發生什麼事?」

  那兩名官差呆呆的不言不動,只是渾身顫抖,那大漢隨他們的目光向前望去,頓時之間,心頭也是一震。

  後頭十來騎紛紛奔上,原本嘰嘰聒聒的,待見了眼前的景象,霎時也都吃驚出聲。一時之間,沙丘上竟無一人說話言語,只余瀟瀟風聲呼嘯而過。

  漫天風砂之中,一隻旗杆兒倒插在地,只留下光禿禿的大半截在外,十數具無名屍首七零八落地散在旗杆兒四處,有的蜷縮成一團,有的平躺在地,只是每具屍首的神情都驚恐異常,雙眼睜得老大,好似死前見到什麼可怕的景象。遠處杆兒旁翻了輛騾車,已然斷成兩截,車裡的物事四處散落,更顯得無比淩亂。

  一名官差身子颼颼發抖,數著屍首,顫聲道:「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……這……老天爺啊,死……死了十八個人哪!」

  那大漢咳了一聲,定下神來,問道:「誰第一個見到這些屍體的?」

  老李咳了一聲,道:「是一家三口見到的。這家人來西涼做些小買賣,剛巧路經此處,沒想撞上了這樁血案。」

  那大漢嗯了一聲,問道:「他們人呢?」

  老李道:「這一家三口給這些屍首嚇壞了,現下給屬下安頓在城裡。」

  屍首全是男性,一十八名漢子慘死在地,即使在西涼這種盜匪出沒的地方,這也是一起難以想見的大血案。

  那大漢點了點頭,凝視著現場,過了半晌,他忽地咦了一聲,跟著深深吸了口氣,道:「不對,這裡有些不對頭。」

  眾官差聽他如此說話,忍不住暗暗一凜,紛紛凝目望去,卻不見有什麼不妥。眾人摸著腦袋,都看不出所以然來。

  那大漢沉聲道:「你們看清楚了,地下沒有血跡。」

  眾官差細細看去,赫然一驚,顫聲道:「真……真的,死了十八個人,地下居然沒有血跡,這……這是怎麼回事?」

  說來奇怪,屍首橫七豎八的倒了滿地,地下居然沒有一點血跡,這起案子看來不像是兇殺,反倒像是厲鬼索命一般,眾官差望著死者驚恐萬狀的神情,心下都是暗自害怕。

  時近黃昏,遠處傳來烏鴉嘎嘎的叫聲,更使現場蒙上詭異至極的氣氛。

  那大漢見眾人呆呆站立,都似傻了,忍不住搖了搖頭,道:「大夥兒別發呆了,快幹活吧!」他見眾人兀自戰慄害怕,便自行上前察看屍首。

  他見一具屍體頗為壯碩,當即蹲下檢視。只見那死者身穿短衣,滿臉虯髯,有些像是江湖中人,當下解開死者的衣衫,察看半天,卻沒看到任何外傷,實在查不出死因。

  老李蹲在身旁,低聲問道:「到底怎麼回事,怎麼沒半點外傷,頃刻間便死得一乾二淨?難道……難道這些人是生了什麼急病嗎?」

  他話一出口,自己便知不對。即便是世間最惡毒的猛疾,也不能同時害死十八人,還讓他們如此措手不及,看來定是另有緣故。

  那大漢皺著眉頭,心下也感奇怪,正看間,一旁走來名官差,手上捧著一柄鋼刀,低聲向大漢道:「伍爺,這刀是從現場找出來的。不知是不是凶刀。」

  那大漢嗯了一聲,急急接過刀來察看,只見那柄刀沉甸甸的,上頭刻著花紋,看來頗為貴重,當是使刀名家的慣用兵刃,昏黃的夕陽映照,染得刀身血色鮮紅,但上頭卻不曾沾染一點血跡。

  老李問道:「這柄刀可是歹人留下來的?」

  那大漢看了手上的鋼刀幾眼,忽又俯下身去,往那屍體的手掌一摸,霎時嘿嘿一笑,搖頭道:「不,這柄刀是苦主自衛的佩刀。」

  老李面露訝異,怔怔地看著大漢,不知他何出此言,那大漢見老李瞠目結舌,便蹲下身來,抓起一名死者的右掌,道:「你們聽好了,這些遇害的人不是尋常人,全都是武林好手。」此言一出,眾人更是詫異。

  那大漢知道眾人不信,當即道:「你們過來看看這人的手掌。」

  眾人依言走上,只見死者的手指有些異樣,關節處異常鼓脹,掌上更是生滿了老繭,看來極為怪異。

  那大漢沉聲道:「看出啥了嗎?」

  眼見眾人搖了搖頭,那大漢道:「尋常人日子不管怎麼辛苦,便是幹挑夫的苦力,手掌至多生些硬繭,絕不會變成這等模樣,惟有苦練過鐵砂掌的外門高手,雙手才會變成這個樣子。這些死者的身分不尋常。」

  眾官差駭然出聲,方知這些人真是武林好手,老李驚道:「他們真是武林人物?那他們是打哪兒來的,又是誰殺了他們?」

  那大漢不答,只沉吟片刻,轉身便朝旗杆兒走去,那旗杆倒插在地,旗面已然隱入沙中,只餘光溜溜的旗杆露在外頭。

  那大漢緊皺眉頭,逕自拔起旗杆,一陣狂風吹來,那大旗迎風展開,上頭赫然現出四個大字:「燕陵鏢局!」

  老李一見那四字,登時倒退兩步,顫聲道:「伍爺!是燕陵鏢局!是燕陵鏢局!」

  那大漢乾笑一聲,嘶啞地道:「沒錯,正是燕陵鏢局。」他回頭望去,只見眾官差臉上一齊變色,一時面面相覷,都是驚懼不定。

  老李駭然道:「伍……伍爺,怎麼會這樣…殺人不見血,幹掉的還是燕陵鏢局的好手,這……這究竟是怎麼回事…」

  一名年老的官差喃喃地道:「這是鬼…是鬼……要不是鬼,怎麼會殺人不見血……」

  眾人聽到這話,都是倒抽一口冷氣。幾個年輕識淺的小夥子,更是嚇得擠在一起,颼颼發抖。

  現場風聲蕭蕭,有如鬼哭,一十八具不明死因的屍首僵直在地,還都張著灰暗的雙目,好似隨時會跳躍起來似的,眾人心中害怕,一步步地向後退開,遠處夕陽斜斜照來,把各人慘白的臉都給染得血紅了。

  那大漢環視眾人,只見屬下個個心驚膽跳,還不住地往後退,幾名年老官差口中念佛,更增驚擾。那大漢怒氣上湧,大喝一聲,怒道:「全都給我住嘴了!」眾官差嚇了一跳,連忙噤聲,無人敢發一言。

  那大漢怒視眾人,跟著刷地一聲,拔出佩刀,朗聲道:「你們聽仔細了!有我西涼伍定遠在此,就沒有破不了的案子!管他是人是獸,是鬼是怪,只要敢膽在西涼犯下人命,姓伍的照樣要拿它歸案!」

  夕陽斜照,那大漢手持鋼刀,仰天傲視,一股說不出的英雄氣魄,油然而生。

  這起案子來勢洶洶,可說是西涼數十年來罕見的重案,卻也遇著了正主兒。這大漢不是別人,正是西涼一帶威名素著的捕快伍定遠,今年三十有五,上任六年來,仗著辦案心細,武藝精熟,早已辦下十數樁大案,一隻「飛天銀梭」更是名震西涼黑白兩道,算得是西涼難得的人才。此時伍定遠語聲激昂,揚刀立約,眾官差都是精神一振。

  伍定遠提聲喝道:「小金!快請黃老仵作!」

  那小金聞言驚道:「黃老師傅早就洗手退隱啦,真要驚動他老人家嗎?」

  伍定遠解下腰上權杖,沉聲道:「你立刻帶了我的權杖,速請黃老師傅走一趟。此事萬萬不可張揚,暫且別讓燕陵鏢局得知此事!」

  小金不敢多說什麼,上馬而去。

  伍定遠哼地一聲,說道:「好小子,哪來這許多練家子,原來都是燕陵的趟子手。」

  眾人兀自驚疑不定,沒人敢接話,老李走上兩步,低聲道:「這燕陵鏢局勢力雄強,數十年來不曾出過事,怎會有人敢在老虎嘴上拔毛,卻來幹翻燕陵的鏢師?莫非失心瘋了?」

  伍定遠冷笑一聲,道:「誰曉得,這些強人見錢眼開,一給他們見到白花花的銀子,什麼事都幹得出來。」

  江湖上鋌而走險的兇狠之輩,所在多有,伍定遠是看得多了。有些財迷心竅,好容易開了間客店,卻從來不幹正經營生,整日只會下蒙汗藥害那往來客商的,他也破獲多起。想來燕陵鏢局樹大招風,經手運送的都是白花花的官銀、亮晶晶的珠寶,難怪江湖上的小賊眼紅,只要見了好處,怕連性命也不要了。

  老李問道:「到底這案子是什麼人幹下的,不知伍爺心中可有個底?」

  伍定遠微一沉吟,道:「這我也說不準,往日辦案,多少都可以從屍首上查起,只是這十八名鏢師的死因太過奇怪,個個身無外傷,實在看不出從下手之人的武功家數。只有等黃老忤作到了,才能說個明白。」

  老李道:「放眼西涼,只怕沒人有本領一次做翻燕陵鏢局的十八名好手,我看歹人定是下毒謀害,使得是蒙汗藥、迷魂酒這類的伎倆。」

  伍定遠點頭道:「當是如此。」

  伍定遠在西涼也算是個成名好手,但以他的武功家底,尚且不能一舉做翻十八名鏢師,何況他人?想來歹徒若非在食物中摻毒,便是用細小暗器暗算,否則如何對付得了這許多硬手。

  他召來眾人,細細吩咐道:「死者既是鏢局的倘子手,必是運送些價值連城的寶貝,你們去查查他們運的是什麼物事,把失落的財物都點清楚了。」

  一眾手下答應一聲,急急前去搜索,伍定遠卻自行走開,心下不住推算計較,說來這案子並不難破,只要能查出這些屍首的真正死因,定能找出下手之人,在這荒荒大漠之中,這群人便想藏身,卻也無處可去。到時無論歹徒是何方神聖,只要派出大批官差,全力圍捕追殺,定可將他們手到擒來。

  這案子並不為難,讓他煩心的只有一個人,一個惹不起的麻煩苦主,燕陵鏢局的齊潤翔。

  伍定遠輕歎一聲,他走向前去,找塊大石坐下,遠遠眺望沙漠的夕陽,心中不住盤算。

  想那燕陵鏢局開立至今,已有數十年歷史,向來是硬底子的老字型大小。總鏢頭齊潤翔武功高超,仗著江湖朋友眾多,向不和官府交往,伍定遠幹這捕快也有六、七年了,始終沒和他來往。饒是如此,燕陵鏢局卻不曾作奸犯科,只是本本分分地做生意,伍定遠也樂得和齊潤翔井水不犯河水,老死不相往來。

  原本大家太太平平過日子,豈不是好?誰知燕陵鏢局不出事則已,一出事就是大案子,連著死了十八個人,這齊潤翔是個要面子的人,想他的局子遇上了這等大事,豈能不私下查訪,報仇雪恨?怕就怕他自行動手,到時殺人放火起來,非鬧得天下大亂不可,屆時西涼城私相鬥毆,血流成河,卻要他這個捕頭的臉面往哪擱去。

  那老李也是個老江湖了,他見伍定遠煩惱,知道他在擔憂燕陵鏢局私下尋仇,當下道:「伍爺,待會兒驗完屍,咱們便上燕陵鏢局走一遭,想那齊總鏢頭不會不給咱們面子,事情便不難辦了。」

  伍定遠搖頭道:「這齊潤翔是條老狐狸,怕就怕他嘴上一套,手裡一套,咱們得了面子,卻要掉了裡子。」

  兩人說話間,幾名官差急急奔來,稟道:「啟稟伍爺,這些是死者身上發現的東西!」

  說著呈上幾件物事,伍定遠低頭看去,只見屬下們手上拿著一袋白銀,另一人手上捧著些珠寶,伍定遠挑起一枚指環,細細察看,只見這指環色澤非凡,應是上品。

  一名官差道:「這玩意兒是漢玉指環,玉質溫潤,晶瑩剔透,少說值得上百兩銀子,兇手卻棄之不顧,真是奇怪。」

  伍定遠問道:「這戒指是在哪發現的?可是在鏢局運送的箱子裡找到的?」

  那官差道:「這倒不是,這只戒指是從死者身上除下來的。」

  老李大為訝異,奇道:「兇手連這樣的好東西也不要,真是怪了。」

  伍定遠沉吟道:「看來鏢局運送的那幾隻箱子才是正主兒,裡頭的東西必是價值連城的珍寶吧!」

  那官差搖頭道:「屬下仔細查過,箱子裡只有一些衣裳,不太像是值錢的東西。」

  老李一怔,道:「只有一些衣裳?這是搞什麼,怎會有人托鏢局來押運衣裳?」

  以燕陵鏢局的行情身段,倘若沒有千兩銀子,只怕很難叫他們出鏢,卻怎能有人付此重酬,卻要鏢局護送這等不值錢的東西?天下確實沒有這種生意。

  伍定遠與老李對望一眼,兩人都見到彼此眼中的疑惑,二人連忙走向前去,察看鏢局運送的物事。

  只見騾車翻覆在地,一旁翻落著幾隻鐵箱子,共有三隻之多。伍定遠蹲下身去,拾起地上的一隻鐵鎖,那鎖已被撬開,早斷成了兩截,一旁官差道:「這幾隻箱子上本來是鑲著鎖的,全給人用重手法撬開了。」

  伍定遠轉頭看去,只見滿地都是衣物,四處散落,眾官差正在整理,一名官差稟告道:「那些衣物都是給歹徒丟在地下的,我們適才點過,全都是些尋常事物,實在沒什麼值錢東西。要說歹人拿走了什麼,我們也看不出來。」

  伍定遠拾起地上的一件錦袍,料子用的是山東大綢,雖然裁剪精細,質料頗佳,但也不算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,反而遠不及鏢師身上的珠寶值錢,實在不知歹徒何以要翻搜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,卻反而對珍異珠寶棄若蔽履?他苦苦思索,猜想不透這些盜賊的用意。

  老李苦笑道:「伍爺啊,這群兇手到底圖的是什麼玩意兒,您可瞧出來了嗎?」

  伍定遠搖了搖頭,說道:「不管他們要的是什麼東西,全都無所謂了。只要找出真凶,繩之以法,還怕追不回東西嗎?」

  一旁幾個官差見他出語豪壯,原本擔心受怕,心中都是一寬,一人大聲說道:「伍爺說得對!這幾年來哪件案子您沒給辦妥過?這次雖然是燕陵鏢局出事,憑伍爺的手段,那幾個凶徒還逃得掉嗎?」一人道:「正是!只要伍爺出馬,那些賊子還不抱頭鼠竄嗎?」

  伍定遠聽著屬下阿諛,心中卻無絲毫快意,他搖頭道:「大夥兒聽好了,這次的案子很有些不同,咱們可得小心在意。」

  眾官差一齊道:「還請伍爺示下。」

  伍定遠道:「這起案子的苦主不是尋常百姓,乃是一個難惹的武林高手,說起齊潤翔這個人,大家總聽過吧?我們要是破不了案,人家燕陵鏢局那裡高手如雲,難道不會自己動手?那時人家自個兒抓人,自個兒判案,咱們衙門還有什麼臉面在西涼混下去?大夥兒還有什麼臉出來辦事?」

  眾官差聽見齊潤翔三個字,不約而同的靜了下來。

  伍定遠頓了一頓,又道:「無論如何,咱們得趕快破案,別讓燕陵鏢局趕在前頭,大夥兒知道了嗎?」

  眾人尚未答應,卻聽一名官差嘻笑不絕,說道:「這姓齊的是什麼來頭?咱們何必這麼怕他?你瞧,他的趟子手給人殺得屍橫遍地,算得什麼東西嘛!」

  眾人聞言,莫不大吃一驚,急急回頭去看,卻是衙門師爺的小舅子阿三狂言放話,這人到衙門來不過幾天,規矩不懂,人情不知,就是一張口毫無遮攔,很不討人喜歡。

  伍定遠微微一怔,尚未說話,老李已然出言斥責:「阿三哪!你這小子怎麼幹了個把月還不懂事,那燕陵鏢局是什麼來歷,你難道沒聽說嗎?」

  阿三笑道:「鏢局就是鏢局,有什麼大不了的。」

  老李呸地一聲道:「你這話在衙門裡講講可以,要在外頭哪,你這張嘴皮可得小心了!那燕陵鏢局豈同尋常,三十年來沒有出過一件差錯,人家走的鏢北上蒙古,南下兩廣,這可是了不得的大能耐啊!別說咱們西涼府找不出第二間來,就算京城這種大地方,怕也挑不出三兩家哪!」

  阿三面帶不屑,道:「就算這樣,那也不過是間頂有名的大鏢局嘛!又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!」

  老李歎了口氣,道:「阿三呀!你這不識相的小夥子,要知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哪!就算你不知道燕陵鏢局的厲害,總該知道嵩山少林寺不是好惹的吧!」

  聽到少林寺三字,阿三這才哦地一聲,問道:「怎麼,那個姓齊的跟少林寺有什麼干係嗎?」

  老李清了清嗓門,大聲道:「你給我聽好了!燕陵鏢局的齊潤翔不是別人,正是少林寺嫡傳的俗家弟子、佛門正宗的高手!」

  阿三努努嘴,道:「少林寺又怎麼樣?俗家弟子又怎麼樣?不是我瞧不起他們,你自己瞧!」說著往地上幾具屍首看去,言下之意自是明白,既然你把燕陵鏢局誇的這般厲害,他們卻又如何會一敗塗地?

  阿三見老李無言以對,不屑地道:「我看這些人都是飯桶,搞不好連我都打不過!」

  阿三正自狂妄,忽地背後一聲斷喝,跟著一刀揮來,從阿三腦門削過,刷刷刷三刀連著劈下。阿三大叫一聲:「媽呀!」滾倒在地。

  眾官差不知是何人出手,都是一驚,急急轉頭望去,只見出刀之人正是他們的頂頭上司,大名鼎鼎的西涼伍捕頭,但見他橫刀當胸,冷冷地看著阿三。

  老李忙扶阿三起來,急問道:「傷到哪裡了?」阿三驚魂未定,顫聲道:「我……我沒受傷……」

  伍定遠瞪著阿三,沉聲道:「你記好了,這幾刀是少林寺的『羅漢刀』,我只學過一點皮毛而已,不過要宰了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混,那也足夠了。想那齊潤翔武功何等高強,你要是惹火了燕陵鏢局,人家絕不會只嚇嚇你這麼簡單。」他走上前去,輕輕拍著阿三的臉頰,沉聲道:「今天給你一點小小教訓,要你明白人外有人的道理,免得你將來說話狂妄,不知檢點,連怎麼死的也不知道。」

  阿三嚇得屁滾尿流,半天說不出一句話。

  伍定遠還刀入鞘,說道:「咱們現下唯一的寄望便是黃老仵作,以他的眼力,必能瞧出是何人下手。只要找到兇手,咱們定能輕易破案,好給燕陵鏢局一個交代。」

  眾官差紛紛點頭稱是。

  眾人說話間,卻聽馬蹄聲響大作,黃老仵作已然趕到,那黃老仵作單名一個濟字,只見他滿面皺紋,少說也有七十來歲了,但一對眸子仍是燦然有光,當年朝廷刑部為了一樁大案,專程請黃濟赴京驗屍,絲毫不敢缺了禮數,可稱得是西疆第一把的高手。伍定遠見到黃濟親來,心底覺得踏實多了。

  眾人迎了上去,正待說話,黃濟卻搖了搖手,示意噤聲。此時已值日暮,西沈的太陽將大漠染得鮮紅,各人的影子長長的拖在地下。一眾官差站在屍堆中,人人都覺心頭沉重。

  黃濟取出法刀,口中默念往生咒,這才察看屍首,伍定遠道:「這些屍首都沒有外傷,想來是中毒而死。」

  黃濟點點頭,卻不答腔,他從懷中摸出銀針,探了探各人的喉管、胸腹等處,一連驗過十八具屍首。

  伍定遠知道他正以銀針驗毒,當下走上幾步,問道:「究竟這些人中的是什麼毒?這毒怎能這般霸道,居然一次毒死了十八個人?」

  黃濟檢視銀針,忽地搖了搖頭,說道:「沒有中毒,十八人中沒有一人是中毒死的。」

  伍定遠吃了一驚,顫聲道:「不是中毒?那這些人怎麼死的?他們可是武林好手啊!」

  黃濟不答,自顧自地檢查屍首,過了良久,忽道:「伍爺,你過來看看!」

  伍定遠連忙走近,黃濟指著一名死者,說道:「你看這人的手腕。」

  伍定遠凝目望去,只見那人手腕上有一個小小的瘀青,他不明黃濟的用意,奇道:「怎嗎?這瘀青有什麼奇特之處嗎?」

  黃濟道:「伍爺請再看看別的屍首。」

  伍定遠依言察看,登時一驚,赫然發現每具屍首的腕上都有一點小小的瘀青。

  伍定遠驚道:「莫非這小小瘀青便是死因?」

  黃濟搖頭道:「這我也不知,伍爺稍待片刻,真相自會大白。」說著取出短刀,往那人手腕上的瘀青割下。

  黃濟輕輕一刀劃過,眾人屏氣凝神,專心觀看,只見濃濃的血液緩緩流出,卻是久久不止。

  伍定遠愕然道:「不過是小小的淤血,怎能流這許多血?」

  黃濟不答,手持法刀,沿那屍首的手腕往上剖去,刀一劃過,只聽黃濟身子一震,顫聲道:「伍捕頭,你看這傷!這是什麼?」

  眾人急忙向前湊去,霎時人人面色鐵青,面面相覷,一時無人說話,伍定遠更是倒抽一口冷氣,良久作聲不得。

  死者的手腕深處現出一個深深的血洞,約莫小指粗細,傷口更是深藏血肉之中。皮開肉綻中只見長長的一條血洞,說不出的詭異可怖,若非黃濟以刀剖開,單以外表看去,那是決計找不出來的。

  黃濟沿著那條空心血洞往上剖開,只見那小指粗細的血洞自淤血處開始,一路穿過上臂、肩膀,最後竟在心臟裡頭開了一個小洞,約有小指尖大小,傷口更是藏在心臟內側。活像是一隻蜈蚣鑽進了活人的手臂裡,用利齒在活人體內齧咬出一條血淋淋的管道。

  伍定遠大為駭然,與黃老仵作面面相覷,兩人都見到對方眼中的恐懼詫異。

  黃濟面色驚恐,顫聲道:「這些人的死因太過奇怪,我生平從所未見。」

  伍定遠定了定神,說道:「西涼城郊方圓百里內,只有黑風寨的史老大算是好手,莫非是他下的手?」

  黃老仵作臉色鐵青,微微搖頭道:「史老大精擅破碑掌,外功雖然剛猛,卻不能破人心臟。何況以他的功夫,恐怕還不能一次殺了鏢局裡的十八名好手。」

  伍定遠一呆,問道:「不是史老大,那又是誰?」

  黃老杵作神情凝重,低頭不語。

  老李顫聲道:「該不會是什麼毒蟲,竟能在人的體內爬行蠕動吧!」

  眾人聞言,登時嘔吐起來。

  伍定遠心下煩亂,他了看附近地勢,只見黃沙漫天,一片平野,附近並無山丘巨岩可供藏身,顯然這十八名武功高手不是中了埋伏,而是與兇手明刀明槍的硬幹過一場,這才被殺。不管來者是人是鬼,是妖是魔,這些人死前一定與敵人照過相。

  伍定遠握緊刀柄,心中忽起不妙之感,這是他入行十餘年來從未有過的,他尋思道:「莫非我真會因此栽一個觔頭?不能,我決計不能!」他用力搖頭,翻身上馬,喝道:「大夥兒趕緊收拾乾淨,這就回衙門去吧!」

  一陣狂風吹來,激起滿天的黃沙,伍定遠眯起雙眼,看著充滿邪氣的現場,地下躺滿了武藝高強的高手,找不到蛛絲馬跡,猜不透行兇理由,連死因都詭異莫名,這案子處處透著古怪,伍定遠肩上如同壓上百斤重擔,直逼得他連氣也喘不過來。

  伍定遠吩咐屬下,將屍首與鏢車運回衙門,自己一人緩緩而歸,路上打量著案情。

  他這兩年按功行賞,論資排輩,早就該升職了,好容易去年九死一生的大力賣命,終教他破了多年未解的「紅通嶺悍匪」一案,這才得陝甘總督親口允諾,年後便要調他到河東府去,先讓他占下總巡捕的缺兒,誰知便在這節骨眼上,卻爆出這起難得一見的大案,眼下要是破不了案,別說他不能東調升遷,恐怕連眼前這個捕頭的位子都做不穩。

  伍定遠搖了搖頭,歎了口氣,知道自己正面臨生平最為重大的考驗,無論此案如何艱難,都必須撐過這個關卡。

  正行間,突見老李神色慌張的疾馳而來,伍定遠勒馬停下,沉聲問道:「又出了什麼事?」

  老李滿頭大汗,急道:「伍爺您快想個辦法,兄弟們都叫燕陵鏢局的人截下啦!」

  伍定遠吃了一驚,萬沒想到燕陵鏢局竟會三兩下就得到消息,忙道:「你先別慌,我這就上燕陵鏢局走一遭。」

  老李急道:「伍爺您有所不知,燕陵鏢局的人口出不遜之言,說我們擅自毀損屍首,要您好……好看,我看您先回衙門,把兄弟們找齊了再說吧!」

  伍定遠哼了一聲,他是堂堂西涼捕頭,若給三兩句威嚇嚇退,日後要如何服眾?他微一擺手,沉聲道:「沒事的,你先回衙門去。我自會找齊潤翔說個明白。」

  老李還待要說,伍定遠卻已策馬進城。

  到得鏢局,裡頭早已亂成一片,也沒人出來迎接,幾十名鏢師坐在廳心,有的咬牙切齒,有的甚是恐懼,局內眾人皆已服喪,哭聲震天。自己那幾名負責押運屍首的下屬,卻都坐在大廳上,面色無奈。

  眾人一見伍定遠進廳,急忙湊上道:「我等回城時,被燕陵鏢局的人攔住了,大夥兒和他們起了些爭執,就……就便被他們押來此處。」

  伍定遠見下屬們面青目腫,顯然被狠狠打過了一頓,他點了點頭,示意他們不用驚慌,心下對燕陵鏢局的霸道作風極為惱怒。

  伍定遠見沒人理會他,便自行走到靈位前,待要焚香祭拜,忽地一條壯漢竄了出來,一把攔住了他,左手掀住了他的衣襟,惡狠狠的道:「姓伍的,出了這麼大的事,你居然不先通報我們一聲!你看看,你把我們鏢局裡兄弟的屍身糟蹋成什麼樣了?你當燕陵鏢局的人好欺侮嗎?」

  伍定遠認得這個凶霸霸的男子名叫齊伯川,是齊潤翔的獨生子。大概是頤指氣使慣了,居然對衙門的捕頭也如此無禮,伍定遠六年來打遍西涼大小地方,還沒遇過第二個。他伸手一揮,將那壯漢推開一步,沉聲道:「有話好說,別動手動腳的。」

  齊伯川給他一推,上身微微一晃,腳下卻不曾退後半步,看來下盤工夫頗為扎實,當如傳聞所稱,真是名硬手。只聽他冷冷地道:「姓伍的,憑你這三腳貓的把戲,怕還沒能耐教訓本少爺吧!」說著勾勾小指,冷笑道:「咱們單挑一場,你敢不敢?」

  伍定遠大怒,他強抑怒火,道:「齊少爺你可搞清楚,我是來此查案的,絕非要來為難你們,何必這麼大的火氣?」自來鏢局出事都不喜官府插手,伍定遠不是不知,但這次案子太大,他豈能不管。

  那齊伯川卻不領情,只冷笑連連,跟著紮下馬步,便要往伍定遠身上招呼拳頭。

  忽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:「伯川!不得無禮!」齊伯川呸的一聲,退開一步。

  伍定遠轉頭望去,只見一名老者坐在內廳,須長及胸,生得一張紫膛臉,正是燕陵鏢局的總鏢頭齊潤翔。伍定遠拱手道:「齊師傅,我那幾個兄弟不知犯了什麼過,貴鏢局竟把他們給請來了?」

  齊潤翔面色一變,說道:「都是犬子胡鬧,伯川,快請差爺們回去吧!」

  齊伯川神色不悅,道:「爹,你沒見到那些狗官差的德行,今天要不是我出手硬奪,恐怕兄弟們的屍首還留在衙門裡,給他們胡亂糟蹋哪!」

  伍定遠深知此刻不宜多生枝節,當即沉聲道:「齊少爺,你也不是第一天在江湖混的,我們衙門遇上兇殺,豈能不加驗屍,絕非有意對死者不敬,請你多包涵。」

  齊伯川哼了一聲,大聲道:「你要驗屍,卻怎地不先來通報一聲,便要便宜行事,也不當這般便宜法,你當我們是什麼人了?」

  齊潤翔咳了一聲,道:「伯川,別盡在這耗著,去向差爺們賠個禮,讓他們回去吧!」

  燕陵鏢局財大勢大,從不把衙門捕頭放在眼裡,但若為了些許小事得罪伍定遠,那也太過不值,是以齊潤翔當著外人面前訓了兒子一頓。齊伯川雖是惱怒,但父命難違,只好走出內廳,交代手下放人。

  伍定遠本就想探聽案情,他見脾氣爆烈的齊伯川走了出去,知道機不可失,忙道:「齊師傅,這次案子來得古怪,在下有好些事弄不明白,不知總鏢頭能否告知?也好讓我為貴鏢局出一份力。」

  齊潤翔看了伍定遠一眼,緩緩地道:「伍捕頭,天底下走鏢的,哪個不會遇到些麻煩?咱們鏢局的小事,自己料理得了,不敢勞伍爺的大駕。」

  伍定遠碰了釘子,只好道:「齊師傅,在下此番並非要討好你,更不想開罪貴鏢局,只是在下身在衙門,現下出了這樣的大事,不能不把案情查個水落石出,還望齊師傅諒解。」

  齊潤翔看了他一眼,逕自拿起幾上的茶碗,輕輕啜了一口,說道:「坦白說吧,老夫縱橫西涼三十餘年,靠的是一條老命,兩個拳頭,向來不與公門中人套交情。伍捕頭這番心意,老夫心領了。」

  伍定遠聽他話說得重了,忍不住眉頭一皺,料知齊潤翔有意私下尋仇,真沒把自己放在眼裡。他哼了一聲,心中有些不快,但審度局面,這燕陵鏢局乃是此案的苦主,便算他們不願明言案情,自己也不便和他們破臉。

  伍定遠沉吟一陣,當下轉過話頭,對著齊潤翔說道:「齊師傅已看過死者傷處了吧?」

  齊潤翔臉色大變,但隨即平和,道:「是啊!伍捕頭辛辛苦苦的在我們弟兄身上開了大洞,我想不看也不成哪!」

  伍定遠聽他又怨怪衙門擅自剖屍,只好乾笑兩聲,道:「齊師傅,當時案情緊急,在下只有從權。」

  齊潤翔面無表情,道:「好說,好說。」

  伍定遠這時對案情毫無掌握,一來不知何人下手殺人,二來不知兇手所謀為何,眼見燕陵鏢局一副愛理不理的霸道神氣,索性激一激齊潤翔,當即道:「齊師傅,死者心臟不明不白的破了孔,從手腕一路開到心房,這兇手武功可怪異的很哪?只怕來頭不小,您擺得平嗎?」

  齊潤翔臉色一變,尚未回答,這時齊伯川恰從聽外走進,猛地聽見伍定遠的問話,當場氣得七竅生煙,怒道:「姓伍的!燕陵鏢局成名並非一年半載,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?」

  伍定遠知道齊伯川乃是少爺脾氣,一向毛躁衝動,當下只聳聳肩,裝作蠻不在乎的神氣,說道:「齊少爺,在下絕無對貴鏢局不敬之意,只是怕兇手太過厲害狠毒,貴鏢局應付不來,原是一片好意,少鏢頭如此生氣,豈不是錯怪好人了?」

  齊伯川如何不知他使的是激將法,森然道:「姓伍的,你若知道誰殺了我們鏢局的人,怎地還不去抓人,又何必留在這裡廢話?我告訴你,有膽子在我爹爹面前口出不遜之言的,你算是第一個!」

  伍定遠冷冷的道:「齊少鏢頭,敢在西涼城裡公然毆打官差的人,恐怕也不多見吧?」

  齊潤翔見兩人說僵了,道:「伍捕頭,我實在跟你說吧!咱們燕陵鏢局不是不識相,有你這般的高人相助,我們哪會推拒呢?只是鏢局裡的事不勞旁人操心,你的好意我們只有心領了。」

  伍定遠歎了口氣,說道:「這麼說來,齊師傅還是不肯與在下合作?」

  齊潤翔咳了一聲,道:「伯川,送客。」

  伍定遠望著齊潤翔,只盼他能回心轉意,一旁齊伯川冷冷的道:「走吧!少在這裡囉唆啦!」

  伍定遠到得衙門,黃老仵作仍在等他,伍定遠忙道:「黃老可是有事?」那黃濟今年已有七十八歲,伍定遠向來視他如同師父一般,甚是敬重。

  黃濟道:「你上燕陵的局子去了?」

  伍定遠道:「齊潤翔口風硬得很,什麼都沒問到。好歹把兄弟們帶回來了。」

  黃濟歎了口氣,說道:「這也不能怪他們,人家吃的是保鏢這口飯,要一出事便找官府出頭,以後還有誰瞧得起他們?我看燕陵這幾日定會籌畫一場大廝殺。」

  伍定遠眉頭皺起,良久不語。

  黃濟續道:「你做這捕頭,可委實不易。上怕府尹高官,下懼江湖豪客,唉!稍一不慎,恐怕命都沒了。」

  伍定遠上任前的三個捕頭,只有一個告老退隱,其餘都是被殺身亡,現下新到的知府大人,對一班老人均不甚喜愛,對伍定遠尤為嚴厲,原本他已要升為河東總巡捕,再也不用受這知府的氣,但這個案子一鬧大,只怕什麼也完了。

  黃濟問道:「你可知這次燕陵鏢局走的是什麼鏢?」

  伍定遠道:「這我倒不知情,現場的三輛鏢車運送的都不是什麼貴重物事,不過是些用品衣物。鏢車上的東西給人翻過,也瞧不出少了什麼。」

  黃濟道:「嗯,這可怪了,燕陵鏢局為了這趟鏢,出了一十八名好手,而後又盡殲於一役,照理這趟鏢若不是價值連城,就是事關重大,怎麼會是些毫不值錢的衣物?」

  兩人談話間,一名官差走了進來,說道:「伍爺,燕陵鏢局派人送了禮來,說是適才多有得罪,要您別放在心上。」

  伍定遠一怔,對黃濟道:「燕陵鏢局辦事可古怪了,前倨後恭,不知葫蘆裡賣什麼藥?」

  他點過送來的禮,共有三大箱之多,都是些日常衣飾,諸如玉帶、錦袍、銀冠之類的物事,伍定遠要見送禮的家丁,卻早走遠了。

  黃濟見這些衣物手工精細,雖然不是什麼貴重東西,但還是看得出一番心意,他向伍定遠一笑,道:「這齊潤翔薑是老的辣,畢竟不願正面開罪官府。你把東西收下吧,免得壞了事情。」

  伍定遠沉吟片刻,暗道:「看來齊潤翔想和我修好,當前不宜與他多添心結,給他個面子吧!」心念及此,也就不便推卻,吩咐屬下收起。

  一名官差笑道:「伍爺,你人生得這般體面,穿戴上這些衣物定然好看。」

  伍定遠生性節儉,什麼時候用過這種好東西。他微微一笑,說道:「這些衣飾太過華貴,我是穿不慣的。」

  一名官差起哄道:「伍爺您腰上的衣帶用得舊了,這條玉帶倒是可以一用。」說著撿起一條玉帶,只見上頭鑲著一塊美玉,溫潤生輝,形狀古樸。

  伍定遠忙道:「這太過名貴,我穿不慣的……」

  一旁官差哪容得他推卻,急忙將他抱住,一人沖了過來,將玉帶牢牢系在他的腰上,果然人要衣裝,這玉帶一系上,只襯得伍定遠氣勢非凡,威風凜凜,眾人大聲叫好。

  伍定遠低頭看去,也覺不壞,他不忍違背眾人的好意,也就不再解下。

  當夜伍定遠便夜宿衙門,案情膠著,他心神煩亂,翻來覆去的只是睡不著,西涼地處沙漠,晝熱夜涼,伍定遠起身披了件外衣,坐在床前。

  靜夜幽深,僅窗外蒙矓的月光,淡淡地照入屋內。

  伍定遠回想這些年來就任捕頭的往事,不知和多少綠林好漢打過交道,惡鬥過多少場,可是沒有一回是像這樣難辦,一來查不出是何方人馬下的手;二來苦主霸道異常,在在都讓伍定遠為難。

  伍定遠歎了口氣,呆呆的望著窗外,過了許久,聽得梆子打過三更,心道:「唉……反正睡不著,看些公文好了。」

  伍定遠伸了個懶腰,跟著取出公文,拿著火刀火石,只待點上燭火,突然之間,只覺背後一涼,頓時間全身起了一陣疙瘩,似乎有什麼不對頭。

  伍定遠心下一凜,急忙舉頭張望,只見銀白的月光照入屋內,將自己的影子映在牆上,一時看不出有何異狀。

  伍定遠苦笑一陣,想道:「真是的,連我也變得疑神疑鬼的。」他不再理會心中的異感,只管點起燭火,忽然後頸一股微風吹來,微微的火苗登時熄滅。

  伍定遠咒駡一聲,只好又打起火星,這回順利點上蠟燭,他伸了個懶腰,正要取出公文閱讀,忽然全身涼颼颼的,燭火又被一陣微風吹熄。

  伍定遠心下一驚,已知房內必有什麼古怪,他猛然回首,只見昏暗的房中似有個人影站在窗邊,伍定遠大吃一驚,霎時出了一身冷汗。

  伍定遠驚歸驚,但他畢竟是捕頭出身,此時心中雖是一震,卻不感畏懼,只緩緩伸手到枕頭底下,取出他成名多年的兵器「飛天銀梭」,緊緊握在手裡,不管那影子是鬼是魔,總之非幹上一場不可。

  伍定遠深深吸氣,全身滿布功勁,只要那影子有何異常舉動,自己便要立時出手。

  屋內寂靜無聲,伍定遠只聽到自己的怦怦心跳,握著銀梭的掌中滿是汗水。

  忽然間,那影子一晃,竟緩緩向自己飄來,身法之輕盈,宛若無骨幽魂。伍定遠心下大驚,不禁頭皮發麻,「這……這真是鬼嗎?」

  此時此刻,任憑膽大十倍的人也要慌張失措,伍定遠張口叫道:「來人哪!快來人哪!」他將「飛天銀梭」擲出,那影子一晃,銀梭不知怎地失了準頭,登時落在一旁。他見那影子一步步的逼近,頓時只覺口乾舌燥,冷汗一滴滴地落下。

  便在此時,幾名值夜官差匆匆奔來,拍門叫道:「伍爺!怎麼啦!」

  眾官差不見他應門,慌了起來,當即推門而入。剎那間眾人眼前一花,似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,卻沒人看得清楚。

  眾官差見伍定遠呆呆站立,不言不動,紛紛問道:「伍爺,你沒事吧?」一人見他面色鐵青,忙伸手搖了搖他,伍定遠這才定下神來。

  一名官差見房內陰氣逼人,忙點亮燭火,霎時之間,眾人都是驚叫出聲。

  只見房中一片淩亂,除了伍定遠睡的床鋪外,房裡各處已被人人細細搜過,眾官差見了這番景象,不禁驚道:「這是怎麼回事?」只管七嘴八舌的問著。

  伍定遠心中一凜,知道那影子絕非什麼鬼怪,而是名武林高手。他定了定神,淡淡地道:「我沒事,你們下去吧!」眾人不敢多問,紛紛退出房裡。

  當夜伍定遠不敢再睡,他細細推敲案情,知道今晚的不速之客必與命案有關,說不定便是兇手本人,卻不知是為了什麼緣故,竟爾闖到衙門裡來。

  伍定遠怒火中燒,他任職已有六年,從未見過這般狂妄的歹徒,這批人敢膽如此輕視衙門,殺人犯案之後,居然還敢公然出入衙門,這還有王法公理嗎?若不能這群狂徒繩之以法,以後他還要混嗎?

  伍定遠鐵青著臉,枯坐了一夜,直至天明,才稍稍闔眼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1 11:14 P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3 11:56 PM 編輯

第一卷 西涼風暴 第二章 滅門血案

  睡不到一個時辰,幾名官差大喊大叫的沖入房中:「伍爺!伍爺!大事不好啦!」

  伍定遠睡眼朦朧,見了下屬們驚惶失措的模樣,忍不住肝火上升,怒道:「什麼大事不好!連房門都不懂得敲,成天大驚小怪,還能辦什麼案子!」

  眾官差被他數落一頓,個個嚇得默不作聲,過了一會兒,伍定遠怒氣稍平,說道: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,這般莽莽撞撞的?小金你口齒清楚,這就說吧!」

  小金道:「今早弟兄們起了個大早,上街查訪案情,好來給伍爺分憂,讓你老人家過幾天清閒日子。這都是弟兄們的一片孝心……」

  小金還待嘮嘮叨叨的閒扯,伍定遠悶哼一聲,說道:「這些廢話全給我免了!到底怎麼啦!」

  小金陪笑道:「是,是,屬下廢話太多,惹伍爺生氣。大夥兒今日起個早,到處查案,顧不得昨夜兵疲馬困,只想法網恢恢,疏而不漏,說不定運氣到了,會讓我們撞見殺人劫鏢的強盜。」

  他還待胡說下去,只見伍定遠臉色鐵青,連忙轉口,陪笑道:「誰知我們走到半路,忽然打更的馬老頭慌慌張張的跑來,滿臉蒼白,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,『差爺們!出了天大的事!不得了啦!』那馬老頭一向膽小怕事,大家都知道的,老陳便笑著說道,『馬老頭,你家閨女又跟誰家的漢子跑啦!看你嚇成這鬼樣子。』」

  伍定遠聽到這裡,重重的哼了一聲,怒道:「老陳這該死的東西!我平素要你們對百姓客氣,你們當我說話是耳邊風嗎?老陳呢?叫他來見我!」

  眾官差見捕頭心情壞極,都嚇得不敢吭聲。小金惶恐道:「老……老陳在外頭辦案,還沒回來。」

  伍定遠揮一揮手,不耐煩的道:「好啦!好啦!後來又如何了。」

  小金道:「馬老頭被我們調笑幾句,也不生氣,咿咿啊啊的說道,『我家的閨女沒事,大爺們取笑了,你們快去鐵匠童三的鋪裡去,可別耽誤了!』我們看馬老頭氣急敗壞的樣子,想來真的出了事,不敢再開玩笑,急急忙忙的趕到鐵鋪,大夥兒睜眼一看,啊呀!乖乖不得了,那童三……童三……」

  伍定遠沉聲道:「別婆婆媽媽的,快些說。」

  小金道:「是,是,我……我大概嚇壞了,我們趕到鐵鋪,只見童三的腦袋掛在他自己的鋪子門口,屍身卻不見了。連著兩天出了人命,我們都嚇得傻了,便趕緊回報。」

  伍定遠跳了起來,喝道:「快快備馬!」當下不及換洗,快馬加鞭地奔向城裡童三的鋪子。

  那童三只是一名尋常鐵匠,五十來歲年紀,無妻無子,一個人住在城裡,除了愛喝上兩杯,向來與人無爭,怎麼會有人要殺他?八成是幾名小賊見財起意,強盜殺人。不然就是童三貪杯好事,和人結上了仇。

  伍定遠趕到鐵鋪,門口已然聚集數百名百姓圍觀,眾人見伍定遠來了,紛紛叫道:「伍捕頭來了!伍捕頭來了!有伍捕頭在,這案子一定破得了!」伍定遠這幾年來破過幾起知名的大案子,一向很得西涼百姓的愛戴。

  伍定遠微微一笑,向百姓揮了揮手,這才走進鐵鋪裡,只見鋪裡整潔異常,大小鐵錘器械都好好地掛在牆上,並無打鬥的痕跡,實在不像是個凶案現場。伍定遠抬頭一看,童三的首級仍懸在門梁上,看來下手之人與童三必有深仇大恨,只是這老鐵匠不過是個小小人物,不知什麼人和他有如斯之深的仇怨。

  老李道:「啟稟伍爺,兄弟們適才查過了,鋪裡的財物銀兩都沒有少。」

  伍定遠點了點頭,既然銀兩不少,財物不缺,照這般瞧來,這案子定是仇殺,只要察看童三平日交往的情形,案子自就能破。

  他命人解下童三的首級,那門樑極高,幾名官差把梯子架在在門邊,一名官差緩緩地爬了上去,只見他手忙腳亂,跌跌撞撞的取下童三的首級。

  伍定遠微微一奇,那門樑如此之高,不知兇手怎麼掛上的,莫非又是武林好手下的手。

  伍定遠眉心糾起,心道:「現下燕陵的案子已經煩得很了,這命案千萬別是武林人物所為,否則兩個案子撞在一起,卻要我怎麼調人處置?」他取過童三的首級,跟著細細查看,誰知一見之下,心中立感不妙,只見切口處極是平整,並無血肉相連之狀,顯然是被人以厚重兵刃砍下,刀法俐落至極,看來下手之人非但不是常人,恐怕還是用刀的名家。

  伍定遠搖頭長歎,又給他料中了,果然是武林中人下的手,燕陵鏢局的案子已經讓他焦頭爛額,偏偏又在這要緊關頭上,硬是冒出這麼一件命案來。

  不久老仵作黃濟也聞訊趕來,連著出了兩起命案,整個西涼城到處亂烘烘的,黃濟雖然退隱,也不能再置身事外。

  黃濟看過童三的首級後,與伍定遠悄悄會商,伍定遠低聲道:「黃老,您瞧是什麼人下的手?」

  黃濟皺眉道:「伍捕頭,實不相瞞,這兇手用的是少林寺的刀法。」

  伍定遠雖知兇手是武林中人,卻萬萬料不到是少林寺的高手,他大驚道:「這……這從何說起?」

  黃濟道:「兇手砍下童三腦袋那一刀,先往下砍入數寸,再用力往上切去,這種用勁的法門甚是獨特,據我所知,武林之中除開少林寺的『蕩魔刀法』,沒有第二門刀法是這般使力的。西涼除了燕陵鏢局齊氏父子外,沒人會使這門武功。」

  伍定遠面色發青,吩咐手下將打更的馬老頭帶到,馬老頭早已等候在外,這人是個五六十來歲的老頭子,向來忠厚老實,待人和睦。

  伍定遠見他面色驚恐,先安慰了他幾句,才道:「馬老丈,童三的首級你是何時見到的?」

  馬老頭道:「小人今早經過此處,見到童三的腦袋被人掛在這兒,剛巧在道上遇到這幾位差爺,就請他們過來察看。」

  伍定遠點了點頭,又問道:「你昨晚打更時,可見到什麼可疑情事?」

  馬老頭面色遲疑,欲言又止,伍定遠瞧見他神色不對,便向眾官差說道:「你們先下去。」眾人依言走出了鐵鋪。

  伍定遠低聲道:「馬老丈,這裡沒有旁人,你只管說無妨。」

  馬老頭仍是左右張望,神色不寧,伍定遠皺眉道:「你有何難言之隱?還是有什麼不可告人之處?」

  馬老頭大驚道:「伍捕頭明察!小人清清白白,哪來不可告人的事!只是…只是……」

  伍定遠有些不耐煩,說道:「老丈,把話說清楚些,別拖拖拉拉的。」

  馬老頭連連歎息,抓頭摸臉,壓低聲音道:「老頭子昨晚戌牌前後,見到……見到燕陵鏢局的齊少鏢頭……」

  伍定遠雖然料到三分,還是吃了一驚,連忙問道:「你此話當真?」

  馬老頭道:「千真萬確,絕無半句虛言,昨晚齊少鏢頭帶著三四個人,從小巷裡走出來,我向他們打了聲招呼,不過沒人瞧見我,小人當時只覺得奇怪,不知齊少鏢頭有什麼要緊事,深更半夜的不睡覺,便偷偷跟了他們一程,只見他們逕自往童三的鐵鋪去了。」

  伍定遠道:「馬老丈,你可確信沒認錯人?」

  馬老頭道:「領頭的人虎背熊腰,拿著柄大刀,就是齊少鏢頭沒錯,旁人我還可以錯認,齊少鏢頭這般威武的身材,誰會誤認他啊?」

  伍定遠情知如此,一時心亂如麻,吩咐手下帶馬老頭回去。

  伍定遠叫過黃濟,事關重大,兩人都不敢高聲交談。

  伍定遠低聲說道:「這可怪了,倘若真是齊伯川下的手,他為何要殺一個無關緊要的老鐵匠?難道……難道這老鐵匠與燕陵的血案有什麼干係不成?」

  黃濟搖頭道:「除非再上燕陵鏢局走一趟,否則只怕無人能答了。」

  伍定遠點頭道:「正是!今天非幹不可了!」

  伍定遠昨夜被怪客所驚,今日又遇上了這等大事,若是旁人,早已驚駭不堪,但他這人越挫越勇,案情不到水落石出之時,他是絕不甘休的。

  伍定遠大聲喝道:「眾官差聽命!準備好傢伙,往燕陵鏢局進發!」跟著取出知府權杖,派老李另率三百名兵士,從後門包圍燕陵鏢局,眾人兵分兩路,浩浩蕩蕩地出發。

  眾官差一路耀武揚威,存心要報昨日被擒之仇,人人精神抖擻,躍躍欲試。眾人一到鏢局,只見朱門深鎖,伍定遠微微冷笑,燕陵鏢局雖然威名赫赫,但仍要受西涼府的管束,豈能私自鬥毆,隨意殺人?難道昨夜送個禮來,就想買通衙門了?當下命老李持自己的名帖求見,決意先禮後兵。

  老李敲了半天門,卻始終不見有人來應,伍定遠哼了一聲,冷笑道:「縮起頭來就沒事了嗎?來人,給我撞開了門!」眾官差舉起大木,用力頂開燕陵鏢局的大門,聲音轟然,鏢局中仍無一人出來應對,看來真是怕得很了。

  伍定遠領著眾人下馬,喝道:「大夥兒一起進去,今天不拿到齊伯川,伍定遠跟你們姓!」眾人手持兵刃,大搖大擺的沖入鏢局大門,一掃昨日之辱。

  伍定遠走入院中,提聲喝道:「齊總鏢頭,你兒子殺了人,想躲也沒用!大丈夫做事爽快點!何必藏頭露尾!」過了良久,仍是不見半個人影。

  一名官差笑駡:「這燕陵鏢局莫非知道出事,滿門老小一起逃個無影無蹤?」

  伍定遠心下起疑,尋思道:「這齊潤翔是老江湖了,即使他兒子犯案殺人,也不至於慌忙逃走。莫非發生了什麼大事?」

  伍定遠伸手一揮,向眾人道:「大夥兒在這等我,待我先進去探探。」他命眾人停留在門口,沒有得到他的號令,不可擅自入內。

  他獨自走入鏢局的前院,這燕陵鏢局稱雄西涼數十載,基業宏偉,府邸占地遼闊,伍定遠走了好一會兒,尚未進入前廳。

  正走間,忽然腳下一絆,好似被什麼東西撞上腳踝,伍定遠心下一奇,忙低頭看去,只見一條腿擱在院中小徑上,上身隱在一旁花圃裡。

  伍定遠心中一凜,往後退開一步,喝道:「什麼人?」

  那人卻仍倒在花圃中,一動不動。

  伍定遠心知有異,急忙俯身查看,他拉住那人小腿,往花叢裡ㄧ拖,登時拉出一人,伍定遠一見之下,饒他武功精強,辦案多年,這時也不禁慘叫一聲,那人哪裡還是個人,卻是半具男屍!只見到了下半身,上半截卻不見蹤影。

  伍定遠心中大驚,知道局裡已然出事,忙取出飛天銀梭護身,仰天一聲長嘯,傳令給守在門口的大隊人馬,他爭取時間,不待眾人到來,隨即奔向大廳,他伸頭往裡面張望,裡頭卻無半個人影,廳裡一如往常,並無異狀。

  伍定遠沉吟一會,立即出廳,不一會走到後廚,他見後門虛掩,便閃身入內。

  誰知一入門內,便撞上了一人,伍定遠怕給人暗算,立刻使出擒拿手,扣住那人腰眼,跟著手上運指如飛,連點那人身上三處大穴。

  伍定遠喝道:「我是西涼伍捕頭,快快束手就擒!」話聲未畢,那人身子已然一軟,竟倒在伍定遠懷中。

  伍定遠只覺那人身體冰冷,他心中忽覺不妙,連忙查看那人面目,卻是一個小小丫鬟,十五六歲年紀,模樣甚是俏美,伍定遠知道抓錯了人,正要放開她,忽見那小丫鬟的兩條胳臂竟給人卸了下來,竟已斷氣多時。

  伍定遠心下又驚又痛,知道歹徒已然來過此地,忙提步往內堂奔去。

  正跑間,忽覺腳下又是一絆,伍定遠乍看之下,幾欲軟倒。原來這小小廚房,竟然重重疊疊地死了二十餘人。只見死者中有七八歲的孩童,也有白髮蒼蒼的老婦人,其中有母子互擁,被人用劍串死的,也有斷頭殘肢的屍首,看服色都是家丁丫鬟之類的下人,想來他們先被聚集在此,再一併屠殺。

  伍定遠心中一酸,他辦過多起大案,但從未見過下手如此狠毒的歹徒,竟連無辜的下人也不放過。

  他腦中亂成一片,全都是疑惑:「到底是誰下的手?這些人應是江湖上的好手,為何連一個小小丫鬟都不放過?昨日才殺了十八名鏢師,現下又害了這麼多條人命,有什麼事值的這麼大費周張?」

  他原本要來抓拿齊伯川的,哪知又遇上了命案,不由得重重歎息一聲。

  一路往內廳走去,伍定遠深怕匪徒仍在屋裡,手中緊扣著「飛天銀梭」,全身運滿功勁,只是此刻心亂如麻,思潮起伏不定,轉念又想道:「昨夜齊伯川才殺死了童三,燕陵鏢局今早就慘遭橫禍,到底是那一幫人與燕陵鏢局幹上了?鏢局裡那麼多好手上哪去了呢?齊潤翔父子呢?他們為何要殺童三?」

  他此時心神大亂,接任捕頭以來,從沒見過如此重大的案子,一時之間,竟然有些驚慌失措。

  伍定遠奔進內廳,立時聽見一陣低微的呻吟聲,從西首的廂房傳來,那聲音極是混濁,如鬼魅的夜哭,又似野獸的悲鳴,他心中一凜,緩緩往西側走去,那裡是齊潤翔家眷居住的地方,千萬別遭了毒手。

  伍定遠心中忐忑,方一走進內院,忍不住寒毛倒豎,幾乎要大叫出聲。

  只見院中躺滿了屍首,男的身首異處,手足折斷,人頭滾落了滿地,鮮血灑滿了整個院子。女眷們有的衣衫破裂,有的下身裸露,或仰或趴,竟都遭受淩辱後才被殺死。

  伍定遠從未見過如此殘暴的殺人景象,人都呆了。

  當中一男子仰天倒臥,仍在呻吟,他臉上鮮血淋漓,皮膚已被一片片的掀起,血肉模糊,兩隻耳朵亦被割去,留下深深的耳孔,那人手腳處的皮膚皺紋極多,看來已上了年紀。伍定遠忙抱他起來,勉強辨認那人相貌,見他廣額虎口,不就是齊潤翔嗎?

  伍定遠忙察看他身上傷處,只見齊潤翔手筋腳筋已被挑斷,成了一個廢人,靠著內功深湛,才勉強支撐到這個時候。

  伍定遠伸手捏了捏他的人中,齊潤翔的臉皮已被剝去,立時痛醒,呻吟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

  伍定遠忙道:「齊師傅,我是伍定遠,你撐住點!」

  齊潤翔想伸出手來,卻難以動彈,伍定遠連忙點了他身上的穴道,減輕他的痛楚。

  齊潤翔傷勢沉重,勉強地道:「我……我的家人呢?」

  伍定遠低聲道:「他們都安好,你別急,我先給你止血。」

  齊潤翔喘了幾聲,說道:「叫他們來見我,我有幾句遺言要交代他們。」

  伍定遠卻一動不動,臉上神情甚是憐憫。

  齊潤翔慘然道:「他……他們全死了,是不是?」

  伍定遠低頭不語,齊潤翔心中大慟,面上老淚縱橫,眼淚和著鮮血,灑上伍定遠衣衫。

  伍定遠抱住齊潤翔,沉聲道:「齊師傅!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告訴我!」

  齊潤翔先是露出痛恨至極的神色,跟著往伍定遠身上望去,臉上忽地露出一絲笑容,道:「老天保佑,還好東西沒有丟……伍捕頭……你……你……」

  伍定遠奇道:「什麼東西沒丟,齊師傅,你把話說清楚點!」

  齊潤翔握住伍定遠的手,拼出最後一口氣,道:「去……去找王……王……把周……周……給送了……」他大喊一聲,猛地叫道:「替我……我報仇!」

  一口氣接不上來,頭一偏,便自死去。

  伍定遠連連大叫:「齊師傅!齊師傅!」

  齊潤翔卻一動不動。伍定遠探他心脈,早已停了跳動。

  伍定遠心下尋思:「糟了!這下齊潤翔已死,這案子要如何查下去?」

  他回思齊潤翔的遺言,什麼東西沒丟,什麼王王周周的,沒有半句話搞得清楚。

  此時眾官差已然趕到內院,眾人見了慘絕人寰的現場,人人面色沉重,良久無人說話。

  眾人察看屍首,各種死因都有,有的是被重物震死,有的遭長劍砍殺,足見行兇者人數眾多,各人清點屍首,卻少了齊伯川一人,伍定遠心頭一喜,暗道:「看來齊伯川武功高強,逃過一劫,只要找到了他,這案子就不難破了。」當下吩咐手下將數十具屍身運回衙門。

  一名官差問道:「伍爺,廳裡那十八具靈柩要如何處置?」

  伍定遠長歎一聲,道:「都帶回去了。」

  是夜衙門內陰風慘慘,眾官差面色慘澹,黃濟稟告道:「伍捕頭,我已詳細驗過屍身,燕陵鏢局滿門老小都是昨夜給殺的。只有齊潤翔靠著內功精湛,拖到今早才斷氣。」

  伍定遠臉色慘然,罵道:「這些禽獸不如的人,連小小孩童也不放過,若是被我拿到,不把他們碎屍萬段,絕不甘休!」

  黃濟又道:「齊潤翔身上的傷處極多,手臂上也像昨日那十八名鏢師一般,有著奇怪的血洞。」

  伍定遠點頭道:「下手的本就是同一批人,他們先殺一十八名鏢師,後殺燕陵鏢局滿門老小,使得手法自當如出一徹。」

  黃濟道:「有些人的死因與那十八名鏢師相同,有些卻大大不同,下手之人絕非一人,但這些人所使的招式與用勁的法門,卻大致相仿,想來應是同一門派所為。」

  伍定遠重重地在桌上敲了一記,怒道:「這群人無法無天!到底為的是什麼?為的是什麼?」

  黃濟忽道:「伍捕頭,聽說昨夜衙門很不平靜,官差們都說在你房中見了鬼影子,可真有此事?」

  伍定遠猛被點醒,恍然大悟,一時嘿嘿冷笑,說道:「這倒提醒我了,昨夜有一人闖入衙門,把我房間翻得亂七八糟,想來就是殺害燕陵鏢局的同一批人。」

  黃濟驚道:「照這個時辰推算,那群人才剛剛幹下血案,便又跑到衙門來搗亂!這……這簡直是太無王法了!」

  伍定遠腦中靈光一閃,赫然想道,「齊潤翔說東西沒丟!好啊!原來這幫賊子昨晚跑到我房裡,是為了搜東西來的!」

  他不怒反笑,沉聲道:「好一群奸賊,我看這幫禽獸昨晚幹下滅門慘案後,仍舊找不到他們所要的東西,這才疑心到我頭上,跑來衙門裡搜東搜西。」

  黃濟倒抽一口冷氣,顫聲道,「世間竟有這等狂妄匪徒。」

  伍定遠哼了一聲,道:「這些歹徒殺人放火,定是為了什麼寶貝,看來咱們若要破案,非先查出這趟鏢走的是什麼東西,否則便算窮年累月,也不知意欲為何。」

  黃濟聽了這話,連連稱是。

  伍定遠細細推算,那時齊潤翔拼著一口氣,對他說了一句「東西沒丟」,看來只要這群歹徒定會大張旗鼓,四下尋找齊伯川的下落,自己這方人馬定要搶先一步,否則這案子定然沒救。

  他心念一動,想道:「齊潤翔那時交代遺言,要我去找什麼王,什麼周的,或許其中另有線索。」

  伍定遠當下召集官差,吩咐眾人動用所有相熟的江湖人士,只要有人查知齊伯川的下落,重重有賞,另外遇上姓王姓周的江湖人物,要格外留意。人人晝夜不分,忙得不可交開,伍定遠自己坐鎮衙門,彙整各方線報。

  到得第三日上,知府陸清正召見伍定遠。這知府大人到任涼州不過一年,卻已開革不少舊吏,為官清廉,御下卻極嚴厲。伍定遠與歷任知府並不相熟,轄下又發生如此重大公案,自己卻毫無斬獲,心下不禁惶恐。

  進了知府書房,只見陸清正低頭閱讀自己送來的卷宗,裡頭詳述燕陵鏢局血案的來龍去脈,伍定遠侍立一旁,過了良久,知府陸清正才抬起頭來,對伍定遠道:「坐下來說話。」

  伍定遠躬身謝過,方一坐定,便見知府面色不善,他情知不妙,心中暗暗叫苦,果聽得陸清正說道:「伍捕頭,這案子發生至今,已有數日了吧!」

  伍定遠硬著頭皮道:「是,至今已有三日。」

  陸清正雙眉一軒,說道:「怎麼你這幾日都在衙門裡,不見你出門緝凶?你已知兇手是什麼人了嗎?」語氣嚴峻,已有責怪的意思。

  伍定遠道:「屬下這三天都在籌畫緝凶事宜,只是時機不到,不便打草驚蛇。」他不便對知府言明自己尚無頭續,毫無破案把握,便以此回話。

  陸清正一聽之下,登時大怒,喝道:「你身為公門中人,轄下出了三起命案,死了八十三條人命,你還說不便打草驚蛇?你怎麼辦事的!」

  伍定遠慌忙站起,惶恐地道:「大人教訓的是,屬下知罪了。」

  陸清正哼了一聲,說道:「你卷宗裡提到劫鏢,究竟這幹匪徒要找的是什麼東西?」

  伍定遠道:「屬下也不知情,想來應是非常要緊的事物。」

  陸清正哼了一聲,道:「你從燕陵鏢局中搜查到的東西,可已編策入庫?」

  伍定遠道:「是,屬下已然一一登冊。」

  陸清正面色稍平,微微頷首,道:「快將冊子交上!」

  伍定遠命人取來錄本,交與知府。陸清正快速翻閱而過,問道:「所有物品都在冊上嗎?」

  伍定遠應道:「都在冊上了!」

  誰知陸清正忽地怒氣勃發,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記。

  伍定遠驚道:「大人為何生這麼大的氣?」

  陸清正厲聲道:「大膽伍定遠!你貪贓枉法,私藏充公財物,該當何罪!」

  伍定遠大驚失色,跪倒在地,忙道:「大人明鑒,屬下向來清廉,辦案公正,從不敢作有愧良心之事!」

  陸清正重重哼了一聲,道:「來人,都給我抬上來了!」幾名親兵立時抬出三隻大箱子,都是齊潤翔送來的衣物。

  陸清正冷笑道:「這是什麼?」

  伍定遠額頭冷汗流下,顫聲道:「這是燕陵鏢局送來的衣物,下官不能私用,就吩咐下屬們收好。不敢有愧職守。」

  陸清正點了點頭,道:「起來說話,我只是試試你。」

  伍定遠誠惶誠恐的站起,只聽陸清正清了清喉嚨,說道:「日後只要你查獲任何有關燕陵鏢局的物事,都需向本官會報。」

  伍定遠不敢多言,只有連聲答應,躬身辭出。

  陸清正忽道:「且慢!」

  伍定遠聽他又有吩咐,忙停下腳步,道:「大人有何吩咐?」

  陸清正道:「你若找到齊伯川,立刻將他押來見我。」

  伍定遠見他如此重視本案,竟是要親自介入審訊,只得道:「屬下遵命。」

  出了知府官邸,伍定遠全身已被冷汗浸濕,歷任捕頭誰不巧立名目,勒索商家?只有自己從不做這種事,除非人家真心誠意的送些小玩意兒,伍定遠這才敢收,想不到仍被狠狠的刮了一頓。他摸摸腰上的玉帶,只感忿忿不平。

  又過了兩日,案情仍無發展,知府每日派人詢問案情,時加責備。伍定遠深感疲困,黃濟向來淵博,知他已入朝不保夕的危境,便向他建言,說道:「伍捕頭,你何不到白龍寺去走一遭?」

  伍定遠一拍大腿,喜道:「對啊!我怎麼沒想到白龍寺的止觀老和尚?」

  白龍寺雖是佛寺,但寺中的住持止觀出身五臺山,乃是武林一脈,佛法淵深,武功修為亦是不弱,向他打探江湖之事,最是對症不過。只是止觀和尚為人慈和,生性喜歡清靜,伍定遠不願眾多官差打擾他,便只一人孤身前往,也好表示對止觀大師的敬意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1 11:16 P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3 11:57 PM 編輯

第一卷 西涼風暴 第三章 救命錦囊

  到得白龍山,已是次日傍晚,只見雲霧繚繞中,白龍山若隱若現,端的是幽深高遠。

  伍定遠事出緊急,便星夜上山,夜間山路雖然崎嶇,但他身懷武功,倒也不以為意,此刻他只求早些破案,便吃再多苦也無妨。

  行至中夜,遠處雷聲隱隱,怕是要下雨,伍定遠忙找尋躲雨之處,好容易找到棵大樹,伍定遠隱身樹下,看著漆黑的夜空,過不多時,只聽嘩啦啦地雨聲響起,果然下起傾盆大雨來。

  雨水落下,難免打濕衣衫,伍定遠皺起眉頭,心道:「唉……最近真是諸事不順,便出個門也專遇倒楣事。」他儘量往樹葉濃密處靠去,免得一會兒身上濕透,定會傷風著涼。

  正閃躲間,忽聽雨聲中傳來陣陣嘯聲,此刻雖是雨聲不斷,但那嘯聲氣勢磅礡,絲毫沒給雨聲掩蓋,仍是清晰可聞。

  伍定遠心下大奇,側耳傾聽,那嘯聲當是發自白龍山深處,尋思道:「這嘯聲好大威力,莫非是那止觀和尚半夜吞吐罡氣,曠夜練功嗎?」他聽了一陣,只覺那嘯聲蒼涼雄壯,宛若龍吟,直似無止無歇。

  伍定遠心下一驚,想道:「這嘯聲如此悠長,絕非止觀所為,到底是誰在此長嘯?」

  他過去與止觀見過幾面,知道這和尚雖然不弱,卻決計無法達到這等境界,真不知是何方高手駕臨白龍山。伍定遠側耳聽了良久,只覺雨聲中那長嘯忽爾一高,雨夜中聽來,仿佛有個落魄英雄正自慷慨悲歌,伍定遠低頭想像,驀地想到燕陵鏢局的滿門血案,忍不住熱血上湧,一時激發了滿腔倔強之氣,咬牙切齒間,竟似癡了。

  過了一個時辰,嘯聲漸低,緩緩淡去,跟著烏雲褪散,雨聲漸停,四下一片寧靜祥和。

  伍定遠恍如大夢初醒,他抬頭望著滿天繁星,心道:「此山名喚白龍,莫非真有神龍在此長居?」

  行到黎明,伍定遠方抵白龍寺的山門,清早過訪頗有失禮,他便在山門口睡了一覺,直到辰時才叩門拜見。一名小沙彌應了門,伍定遠說明身分來意,小沙彌見他是朝廷命官,西涼名捕,不敢怠慢,急忙請入內堂。過了片刻,一名老僧緩緩走出,伍定遠認出便是止觀和尚,連忙起身相候。

  止觀合十道:「伍施主,五年未見,施主仍是英俊如昔。」

  伍定遠笑道:「哪兒的話,我每日公務纏身,多了好些白髮,大師倒是一點也沒變。」

  止觀微微一笑,兩人一齊坐下。

  伍定遠道:「我這次前來拜訪,是想向大師探些消息。不知大師可曾聽聞燕陵鏢局的慘案?」

  止觀眉目低垂,露出憐憫神色,搖頭歎道:「世人相殘,何時方了?」

  伍定遠心下一凜,心道:「這老和尚消息好生靈通,他人從不離寺,卻知天下大事。」

  他輕咳一聲,道:「這案子發生至今,已有數日之久,可恨兇手狡猾多智,至今仍然逍遙法外,在下忝為西涼捕頭,實在無顏面對西涼父老。」

  止觀歎道:「這怪不得你,你不必自責。」

  伍定遠歎息一聲,道:「這次的案子有幾個重大疑點,我始終參詳不出,至今未有解答。」

  止觀哦地一聲,道:「施主請說,老衲願聞其詳。」

  伍定遠道:「這次命案中,不少趟子手身上帶有值錢的銀兩珠寶,卻好端端的留在現場,不見少了一樣兩樣,說來大是奇怪,尋常歹徒多是貪財寡義之輩,只要見了金銀財物,絕無可能置之不理。不知這兇手是何來歷,怎會如此輕賤財寶?」

  止觀皺眉道:「照這般看來,這幫人恐怕不是沖著財物來的,老衲猜想,這案子當屬仇殺一路。」

  伍定遠搖了搖頭,道:「那倒不盡然。這群歹徒雖然不要珍珠寶貝,卻仔細翻動鏢車中的物事,這些人狂妄至極,非但把現場搜得好生淩亂,尚且搜到我房裡來了。」

  止觀啊地一聲,甚是訝異,驚道:「搜到你房裡了?這是何方狂徒,怎能如此大膽?」

  伍定遠歎了口氣,道:「目下我毫無線索,知府大人為此怒氣勃發,看來我這捕頭幹不久了。」

  止觀苦思片刻,問道:「到底燕陵鏢局運送的是什麼物事,不知伍捕頭知否?」伍定遠搖頭道:「這我也不曉得。齊潤翔口風甚緊,抵死不說。」

  止觀點了點頭,合十道:「看來這次燕陵走的這趟鏢,定是案情關鍵所在。只要伍捕頭找出其中端倪,這案子必然可破。」

  眼見止觀三言兩語間便說出重點所在,伍定遠心下暗自欽佩,他點了點頭,又道:「這案子到處透著怪異,燕陵鏢局出事那晚,少鏢頭齊伯川率人殺害鐵匠童三後,便即失蹤,至今下落不明,想想這簡直匪夷所思,齊伯川自己家裡被人破門屠戮,他卻有心思去殺一個毫無份量的鐵匠,這不是荒謬透頂嗎?」

  止觀道:「也許那鐵匠有什麼特異之處,這也難說的很。」

  伍定遠點頭道:「話是這麼說沒錯,只是齊伯川始終不現身交代案情,那是沒人知曉個中來由的。現下他既是苦主,又是嫌犯,我派人到處找他,卻又毫無所獲。怕只怕那幫歹徒也在找他,要是給這群凶徒捷足先登,這案子可就玩完了。」

  止觀歎道:「希望齊少鏢頭吉人天相,別再遇上這等慘事。」

  伍定遠道:「大師,我先請教你一件事,你可知道齊潤翔有什麼仇家?」

  止觀搖頭道:「老衲與齊潤翔施主交情平常,實在想不出有什麼人會這般對付他。」

  伍定遠嗯了一聲,又問道:「莫非是少林寺有什麼對頭,以致連累了齊潤翔?」

  止觀道:「少林寺勢力雄強,三十年來縱橫武林,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招惹他們?」

  伍定遠道:「這倒說不準的,也許江湖上就有這種狂人。這次燕陵鏢局有人死因詭異,死者被人用神奇武功在心臟處刺出一孔,可說詭異至極,連西涼第一把的仵作也看不出來歷,可見是神秘高手所為,遇上這種一流好手,光憑『少林寺』三個字是嚇不倒的。」

  止觀吃了一驚,細細追問死者傷勢,心臟破損處的模樣,伍定遠道:「大師可是想到了什麼人。」

  止觀面色凝重,道:「出家人不打誑語,老衲識得出手這人,只是為了施主的安危,不能說出他的姓名,還請施主見諒。」

  伍定遠奔波數日,只是希望找出線索,哪知止觀和尚知情不報,可是這老和尚武功在自己之上,不能用強,便求懇道:「大師,你若不說,那便是助紂為虐,任憑這幫暴徒逍遙法外,你忍得這個心嗎?」

  止觀搖頭道:「伍施主有所不知,這人武功遠在你我之上,你就算知道他的姓名,也只是饒上一條性命。」

  伍定遠心下不悅,拂然道:「大師既然不願據實以告,伍某這就告辭。」說著就站起身來。

  止觀道:「伍施主,俗話說的好,公門之中好修行,江湖自有江湖理,這世間報應迴圈,屢試不爽,伍捕頭身在公門,應當知曉這個道理才是。」

  伍定遠凜然道:「在下身居捕快,職責所在,便是維護世間正義,大師同我說什麼輪回報應,那是對牛彈琴了。想要我伍定遠袖手旁觀,等那老天爺來主持公道,那是絕無可能的!」

  止觀低眉垂目,道:「近來江湖盛傳,戊辰歲末之時,世間當有龍皇降世,前來處置世間紛爭。到時自能還你公理正義。」

  伍定遠咦地一聲,問道:「什麼龍皇降世?大師不妨說來聽聽?」

  止觀道:「江湖有言『戊辰歲終,龍皇動世,天機猶真,神鬼自在』。只要待到明年,定有高人現世,伍施主此刻不必心焦。」

  伍定遠忍俊不禁,登時哈哈大笑,道:「這等荒唐之言,大師也能信得?」

  止觀卻不動怒,淡淡地道:「老衲言盡於此,施主可以自便了。」

  伍定遠道:「此番叨擾,甚是過意不去,在下這就告辭了。」

  他面上說笑,其實心中早自盤算,暗道:「這老和尚既然知道兇手來歷,我可不能善罷甘休。」當下客套幾句,便離寺而去。

  行出數裡,伍定遠便折返白龍寺,躲在山門外,直至天色全黑,他才翻牆入寺,細細搜索可疑之處,查到廚房之時,見寺中米缸幾已見底,他尋思道:「這白龍寺向來只有止觀和他的兩個小徒弟居住,儲糧一向有餘,莫非有什麼不速之客前來?」

  伍定遠正查看間,忽聽門外有人說話,伍定遠連忙伏到窗下,只聽止觀慈和的聲音道:「慧清,怎麼這個時候還不去送飯?」

  那慧清道:「師父,那個人好可怕,從來不說半句話,半夜還會做老虎叫,我不敢去。你要師兄去吧!」

  止觀道:「乖孩子,這人以前救過師父的命,這回難得到寺裡來,我們怎能不好好招待?快去吧!」

  慧清咕噥幾句,不敢再說。過不多時,伍定遠見到一個小沙彌提著食籃,急急的往山峰走去,他忙跟在小沙彌身後,遠遠的窺視。

  約莫走了半個時辰,那小沙彌停下腳來,站在一處山峰之前。伍定遠抬頭一看,只見那山峰陡峭無比,高聳孤立,四下更是雲霧繚繞,黑夜中顯得詭異無比。

  小沙彌高聲叫道:「方施主,我給您送飯來了。」

  伍定遠聽得此言,立時想道:「方施主?他是什麼人?」

  小沙彌用力的叫了兩遍,峰頂上卻無人答應,小沙彌也不以為異,將食籃放在地下,轉身便走。伍定遠仰頭看著山峰,尋思道:「這人住在這等聳峭之處,武功定然高得異乎尋常,止觀和尚堅忍兇手名字不說,莫非便是因為這兇手是他的朋友?」想到此處,心下更是悚然一驚。

  伍定遠待小沙彌走入樹林,一把將他拉住,小沙彌大驚,不知是什麼人抓住了他,張口欲叫,伍定遠伸手按住他的嘴巴,在他耳邊低聲道:「小師父別怕,我是日間過訪的伍捕頭,我有話要問你。」

  那小沙彌慧清見是伍定遠,稍減懼意,顫抖著道:「施主……你……你找我做什麼?」

  伍定遠道:「峰頂上住的是什麼人?」

  慧清道:「施主,我……我不能說,師父告誡過我的。」

  伍定遠佯怒道:「你若是不說,便是欺騙朝廷命官,這可是要坐牢的,你怕不怕?」

  慧清果然害怕,顫抖著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

  伍定遠催促道:「你快說,別我啊我的。」

  那小沙彌正要開口,伍定遠忽覺領子被人揪住,跟著身子淩空而起,竟被人提了起來。

  伍定遠大吃一驚,正想回頭,忽覺一股大力傳來,將他整個人拋了出去。伍定遠人在半空,心神不亂,連忙提起內力,把腰板一挺,只求穩穩落地,哪知他一提內力,便覺穴道酸麻,這才知道那人隨手一抓,內力竟已透入他周身經脈。

  伍定遠心下駭異,想道:「這人好了得的武功!」剎那之間,他便已遠遠摔出,跌了個狗吃屎。

  伍定遠趴在地下,急忙偷眼看去,見一名男子背對著自己,此人身材高大,月色照耀著他的滿頭黑髮,一時看不清年歲。慧清滿臉恐懼,向那人一躬身,便慌慌張張的奔下山去。

  伍定遠勉強站起身來,叫道:「你究竟是誰,可是你殺害燕陵鏢局滿門!」他掏出「飛天銀梭」,便要往那人扔去。

  便在此時,那人忽地仰天長嘯,直若龍吟,伍定遠只覺耳中嗡地一聲大響,霎時腦中便感暈眩,他連忙伸手掩住雙耳,但那嘯聲如同雷震,仍是透耳而入。

  伍定遠耳鼓脹痛,一時只覺噁心難過,想要舉步逃走,兩腿卻是酸軟無比,過了半晌,他實在難以忍受,猛地眼前一黑,便已昏暈過去。

  不知過了多久,伍定遠悠悠轉醒,眼見天色微明,已是清晨時分。他只覺頭痛欲裂,腦中發脹,待要坐起身來,忽見面前站著一個背影,正是昨晚襲擊自己的那人。

  伍定遠回想入山時聽見的雄渾嘯聲,想來便是這人所發,看這人武功之高,直可說是藝蓋當代,生平從所未見。他心下暗暗害怕,想道:「這人若是殺害燕陵鏢局的兇手,我今日死無葬身之地。」

  心驚良久,那人卻只遠眺群山,不見過來加害,伍定遠不禁心下起疑,那夜燕陵鏢局滿門遭人屠戮時,自己的住房也曾遭人侵入搜索,這人若是兇手,定會過來逼問事情,絕不會任憑自己躺在地下。暗道:「不對,這人若真是兇手,當知我是西涼捕頭,何不過來逼問於我?看來此人另有來歷,未必與燕陵鏢局的案子有關。」

  心念於此,便感稍稍安心,他望著那人的背影,潛心思索,卻又想不出西涼城有什麼姓方的好手,一時只感疑惑難解。

  又過了半個時辰,那人始終面向群山,不曾回過頭來,伍定遠見他確實無意加害自己,已知錯怪了人,心道:「這止觀和尚平日佈施百姓,恩澤無量,絕不會收容殺人滿門的凶徒,我可得趕緊道歉,免得平白得罪了人。」

  想起自己昨夜出言恐嚇慧清,心下略感歉疚,當下便咳嗽一聲,站起身來,恭恭敬敬道:「晚輩乃是西涼城的捕快,姓伍名定遠,昨晚打攪前輩,罪該萬死,還請老前輩恕罪。」

  那人哼了一聲,並不回話。

  伍定遠雖不知那人來歷,但見他武功高得出奇,見識定然不凡,連忙道:「晚輩這次上得白龍山,是想請止觀大師相助,好查訪燕陵鏢局的案子。不知前輩可曾聽說這樁血案?」

  伍定遠見那人不置可否,好似沒聽到自己的說話,心想:「這人武功高絕,又住在白龍山上,定知道些什麼,可得想法子套些話出來。」他大著膽子,道:「啟稟前輩,這燕陵鏢局前些日子先給人半路劫鏢,後又給人破門屠戮,全家死得慘不堪言,但晚輩一路查訪,卻始終找不到破案線索,唉……實在不知如何是好,只有來找止觀大師,請他來指點在下迷津了。」說著便將簡略的將案情說了一遍。

  他生怕那人失去耐性,便說得快極。那人並未出言喝止,也未發問相詢,只背對著伍定遠,一時間也看不出喜怒。

  伍定遠陳述已畢,又道:「前輩武功高強至極,實為晚輩生平僅見。不知前輩可有線索?能否指點一二?」

  此言甫畢,那人忽然仰天大笑,神態甚是狂傲。伍定遠急忙捂住雙耳,深怕他又要發出嘯聲,所幸那人只是大笑一陣,無意以笑聲傷人,饒是如此,已然震得山谷隱隱作響,令人心驚不已。

  待得那人笑罷,伍定遠小心問道:「前輩,憑你的武功見識,可有什麼高見?」

  那人鬥地轉過頭來,目光一掃,冷冷地說道:「憑我的武功見識?你可知道我是誰!」

  只見那人約莫五十來歲年紀,年紀雖老,但仍是眉清目秀,只是帶著淡淡的愁容,舉止之間更露出一骨子的執拗,伍定遠一時想不起江湖上有誰是這般的長相,不知要如何回答。

  那人見伍定遠答不出,淡淡地道:「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,如何在這兒胡說八道,窮拍馬屁?這就滾吧!」

  伍定遠滿臉羞慚,道:「我見前輩神功蓋世,便斗膽請教,倒不知前輩來歷。」

  那人揮了揮手,更不答話。伍定遠正要掉頭離去,忽然想起燕陵鏢局滿門的死狀,忍不住熱血上湧,一咬牙,當即跪倒在地,說道:「前輩,西涼城裡現下歹徒橫行,他們下手殘暴,已經殺害了八十二條人命,在下身負西涼正義,卻無力將這些人繩之以法!姓伍的給您跪下,求老前輩相助!」

  那人冷笑一聲,忽道:「燕陵鏢局是少林俗家弟子,眼下給人害了,自有一群禿驢替他報仇,你卻急什麼?」

  伍定遠咬牙道:「江湖上你殺我,我殺你,人人只知自己的好處,什麼時候把王法放在眼裡了?我雖然人微言輕,也不容這些人在城裡私下鬥毆。」

  那人聽他說得氣憤填膺,忽地面露贊許,點頭道:「你這人很有志氣,倒和朝廷裡的狗官不同,起來說話吧!」

  伍定遠滿臉喜色,站起身來。

  那人上下打量他幾眼,問道:「你先前說有人一次殺死十八名好手,殺人手法詭異,究竟是怎麼回事?」

  伍定遠忙道:「死者的心臟被人刺出一個小洞,可又體外無傷,實在不知道何人下得手。」

  那人原本神態輕鬆,此時卻「咦」的一聲,細細追問傷處情狀,伍定遠巨細無遺的描述了一遍。

  那人聽罷之後,雙目精光暴現,道:「好一個卓淩昭!居然連『劍蠱』也練成了。江湖從此多事!從此多事!」

  伍定遠一愣,問道:「卓淩昭?這人是誰?」

  那人搖頭道:「小子,是非之際,絕非你想得這麼容易。你別一心一意地想著抓人,多看好自個兒的人頭是真。」

  伍定遠知道兇手武功定然高得離奇,想來自己絕非對手,當即叩首道:「兇手既然如此倡狂,晚輩斗膽,想請前輩助我一臂之力。」

  那人搖頭道:「八虎橫行世間已久,絕非區區一兩人擋得住的,除非……除非……」

  伍定遠跪下道:「請前輩不吝指點。」

  那人道:「除非能解開四句謎語,得到其中的絕世秘辛,否則還是死路一條。」

  伍定遠愣道:「四句謎語?絕世秘辛?那又是什麼?」

  那人道:「你記好了,『戊辰歲終,龍皇動世,天機猶真,神鬼自在』。只要能解開這四句謎團,找出其中秘辛,那是什麼也不用怕了。」

  伍定遠啞然失笑道:「這不就是止觀和尚說的聊齋怪談嗎?原來前輩也信這等荒唐言語?」

  那人冷笑道:「荒唐?你懂什麼了?這四句話的來歷真給你知曉時,怕你嚇得屁滾尿流!」只見他身形鬥地拔起,便往山峰上縱去。

  伍定遠大叫道:「前輩留步!」那人早去得遠了,伍定遠在峰下佇立良久,見那人不再下來,那山峰太高,伍定遠無法攀爬,此時別無辦法,只好悻悻然地獨自下山。

  行至山腰,忽見一名老和尚站在路中,不是止觀是誰?伍定遠一臉尷尬,他冒昧扣問止觀的徒弟,已是大大得罪止觀和尚,只有陪笑道:「大師,晚輩多有得罪,請重重責罰。」

  止觀卻不生氣,微笑道:「施主逼問和尚的徒弟,手段雖然過分了些,畢竟是為了西涼的公理奔忙,和尚豈會見責?」

  伍定遠見止觀不加責備,心中一寬,忙道:「我這番叨擾已是過意不去,還請大師留步。」

  止觀微微一笑,手指山頂,道:「施主這次機緣巧合,居然能拜見方大俠,也算不須此行了。」

  伍定遠愣道:「方大俠?便是住在山頂上的那人嗎?」

  止觀點頭道:「這位方大俠,就是二十年前名震天下的『九州劍王』方子敬。」

  伍定遠啊的一聲,叫了出來,道:「難怪這麼高的武功,失敬!失敬!」

  這「九州劍王」方子敬成名極早,乃是武林之中有數的大宗師,傳聞劍術高絕,當世幾無抗手,只是不知為何,二十年前忽然封劍歸隱,從此下落不明,卻沒想到居然會出現此處。當年方子敬名氣響亮,雖說這幾年銷聲匿跡,但伍定遠今年三十有五,出道已久,也算老江湖了,自也聽過此人的名號。

  伍定遠歎了口氣,說道:「可惜方大俠武功雖高,卻是出世之人,否則以他的武功修為,只要願意下來淌這個混水,那真是萬事不愁了。」他少年時極為仰慕此人,沒料到無意間竟得以拜見,一時百感交集。

  止觀呵呵一笑,說道:「施主啊施主,九州劍王是何等人物,你能見他一面,便該知足了,如何有此非分之想?」

  伍定遠想起方子敬所述之言,便問道:「方大俠適才曾經提到一個人名,說是叫做『卓淩昭』,想來此人定與本案有所關連,不知大師相識否?」

  止觀面色一變,顫聲道:「卓……卓淩昭,你還是知道了……」

  伍定遠見他知曉,心下一喜,道:「這人到底是什麼來歷?不知大師可否示下?」

  止觀面露不忍之色,合十道:「施主只知盡忠職守,絲毫沒有顧念到自己,老衲真是感佩萬分。只是這幫人勢力龐大,絕非施主所能想像。我若是說了,定然害了你。」

  伍定遠急道:「倘若這人真是兇手,我豈能置身事外?念在燕陵鏢局八十三條人命的份上,大師你便說吧!」

  止觀歎息一聲,拿出一隻錦囊,說道:「若是施主日後遇上為難之事,請速拆開這只錦囊,可保性命。」他將錦囊塞在伍定遠手裡,又道:「方大俠很歡喜你的俠義心,特要我來指引於你,也算是咱們的一片心意。」

  伍定遠見這和尚抵死不說,歎道:「說了這許多,卻原來是只錦囊?大師如此不近人情,真是叫人齒冷了。」

  止觀合十道:「阿彌陀佛,倒是老衲多此一舉了。施主若是不要這只錦囊,我自取回便了。」

  伍定遠見他神情拂然,心道:「止觀和尚慈悲心腸,雖不知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,想來也不會加害於我,我又何必得罪他呢?」他連忙拱手,歉然道:「大師莫怪,我一心想著案情,言語之間卻是失禮了。」

  他雖不知這只錦囊有何妙用,但想來是止觀的一番好意,便收在懷裡。

  正待告辭,止觀又道:「伍施主,和尚另有消息奉告。」

  伍定遠心中一凜,忙道:「大師有話請說。」

  止觀合十道:「阿彌陀佛,少林聖僧已然駕臨涼州。」

  伍定遠全身一震,心中平添一份憂愁,一份喜悅,喜的是少林高手趕抵西涼,自是為燕陵鏢局之事而來,必有多番助益;愁的是少林高僧未必肯聽他約束指派,如果群毆私鬥起來,西涼城不知要亂成什麼樣子。

  伍定遠呆了一陣,道:「多謝大師指點,我定會小心應付,別讓事端擴大。」

  止觀道:「施主好自為之,凡事小心在意,可別賠上自己的一條性命了。」

  伍定遠心下雖是不以為然,但仍稱謝做別。他離城已久,心懸公事,日夜不休的趕回西涼城,回到衙門時,已然華燈初上,他叫過眾人詢問案情,只見一眾官差個個垂頭喪氣,想來毫無進展。一來找不到齊伯川,二來查不出下手之人,三來猜不知行兇動機,沒半件事順利。

  萬般無聊中,伍定遠獨自到街上溜達,走到燕陵鏢局附近時,只見一群街坊對著鏢局議論紛紛:「這就是燕陵鏢局的凶宅哪!你瞧裡頭陰氣森森,多怕人啊!」「不知官府裡那群飯桶在幹什麼?出了這麼大事也不見他們抓人。」「是啊!成天欺侮我們這些百姓,真要遇上了狠角色哪!全成了縮頭烏龜!」

  伍定遠聽他們加油添醋的把衙門中人臭駡一頓,渾不似前些日子對自己的恭敬崇仰,心中只覺無奈,他歎了口氣,走進一旁的小酒家裡,叫了兩疊小菜,自飲自酌。

  他喝了一壺酒,帶著三分醉意回衙門,忽然一人叫住了他:「伍捕頭請留步!」

  伍定遠忙回過身來,只見是個賣羊肉串的小販。那人道:「大人,您為了涼州百姓四處奔走,說來實在可敬,外頭的風言風語,請您別放在心上。」

  伍定遠心下甚喜,點頭道:「兄台多慮了,伍某不是這麼小氣的人。說來咱們衙門確實有愧百姓,卻也怪不得他們。」

  那人哈哈一笑,道:「伍捕頭好爽氣,真教小人心儀。只是小人沒別的好東西孝敬您老人家,只能烤些羊肉串,請您嘗嘗!」說著將肉串用油紙密密包了一大包。

  伍定遠堅拒不收,那小販不肯,大聲道:「伍捕頭若是不收,便是看不起小人!」伍定遠見他心意甚誠,也就答應收下了。

  回到衙門,伍定遠拿出油包,只覺一陣香氣撲鼻,那肉串是用鮮嫩羊肉,就著醬油香料烤成,略帶辛辣,味美多汁。

  伍定遠心道:「老百姓還是知道我賣力辦事,不枉我這幾年來奔波辛苦!」

  他食指大動,撕破油紙,正要吃食,突然從油紙包裡掉下一張紙條。

  伍定遠心中一奇,知道有異,匆匆一看,只見紙條上寫著:「今夜三更,城南馬王廟,速謀良晤。齊伯川。」

  伍定遠大喜若狂,齊伯川現身了,這下案情終於有所突破,他知屬下無一高手,去了反而壞事,獨自換上了夜行裝,匆匆往城南而去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1 11:17 P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3 11:58 PM 編輯

第一卷 西涼風暴 第四章 昆侖劍出血汪洋

  到得馬王廟,已是三更,廟門早已破敗,裡頭陰森森的甚是怕人,這馬王廟裡供奉的乃是昔日長駐西疆的馬援,近十幾年來官府沒再撥錢修繕,竟然毀敗成這幅模樣。

  伍定遠隱身在樹叢裡,先小心翼翼地在廟門外察看一周,見四周寧靜,無人埋伏,這才閃身入廟。

  伍定遠低聲道:「齊少爺,伍某依約前來,便請現身。」他連說了兩遍,卻無人答腔。

  伍定遠心中犯疑,暗想:「莫非那張字條是假,卻是有人冒充齊伯川,想把我給引出來?」他正想退出廟門,忽然一股勁風從左側攻來。

  伍定遠心中一凜,側身讓開。黑暗中依稀見到一人雙手成抓,直上直下的往自己猛攻,伍定遠見那人招數兇猛,不敢怠慢,忙使出師傳的拳法,一招「開門見山」,往那人中宮直擊,那人出手剛猛,直向伍定遠手腕襲去,伍定遠伸臂擋隔,手刀便往那人腕上切去,只聽啪地一聲輕響,兩人手臂已然相觸,霎時內力相撞,都被對方的勁力震退。

  伍定遠急看那人面目,卻見是個虎背熊腰的好漢,黑暗中看不清形貌。

  卻聽那人拱手道:「伍捕頭好俊的工夫,不愧是西涼第一名捕。」

  伍定遠一聽他聲音,登時放下心來,已然將他認出,這人正是少鏢頭齊伯川。

  伍定遠拱手道:「少鏢頭恁也客氣了,你相讓在先,又是有病在身,伍某豈會不知?」

  原來兩人方才動手之時,伍定遠已然察覺齊伯川的手勁有些軟弱無力,伍定遠素聞齊伯川武功剛猛,力道應當不只如此,是以查知他身上有病。

  兩人相互凝視,經過多番變故,齊伯川瘦了一圈,滿臉胡渣,衣衫破爛,看來吃了不少苦頭。

  齊伯川踢開廟中雜物,坐了下來,苦笑道:「伍捕頭好厲害的手段哪!你布下了天羅地網,卻教我無處可去。」

  齊伯川雖然全家被人殺害,但仍是殺害童三的凶嫌,伍定遠對他有些提防,當下低聲道:「齊少爺,我職責在身,你多包涵。」

  齊伯川歎了口氣,說道:「我不怪你,唉!怪只怪我自己,那天沒聽我爹爹的話,不然……不然……」

  伍定遠見他眼眶發紅,竟似哽咽了,不知要說些什麼話來安慰他。

  齊伯川畢竟是江湖中人,只是一時傷感,便又寧定如常,他清了清喉嚨,說道:「我約伍捕頭出來,決無加害之意,只是要把整件案子的來龍去脈說與你聽,好讓伍捕頭助我一臂之力。」

  伍定遠奔波勞苦,為的就是破案,齊伯川此言一出,他立時精神一振,忙道:「少鏢頭請說!」

  只聽齊伯川歎了口氣,道:「此事說來話長了,絕非三言兩語可盡。」

  伍定遠點頭道:「這我理會得。」

  黑暗中兩人相望一眼,各懷心事,遠遠傳來夜鴉悲啼,更顯得氣氛哀傷。

  眼見齊伯川神態憂傷,伍定遠心中雖有千萬個謎團待解,卻又不敢胡亂發問,當下耐著性子等待。

  良久良久,齊伯川輕輕地道:「說起這事來,該從咱們接到這趟鏢說起。」

  伍定遠精神一振,連忙坐直了身子,專心傾聽。

  齊伯川望著地下,歎息一聲,說道:「兩個月前,那時我們鏢局做完一筆大買賣,剛送了批貨上山西,終於打通了往京師的要道,家父高興極了,說今後我們鏢局可以名列天下五大鏢局之一,日後生意必是越做越大,我們著實慶祝了一番。」

  這件事伍定遠自也聽聞,那時鏢局還大擺宴席,宴請西涼父老,伍定遠也曾接到帖子,只是因故未去,此時回想那時鏢局的氣勢,對照今日的蕭索,真是恍若隔世了。

  齊伯川頗見傷感,他搖了搖頭,道:「只是說來奇怪,那日正午咱們宴席剛過,便有一個男子進到鏢局裡來,說有東西托我們送到京城。那時我們剛走通了到京師的路,聽到這樁生意自是很樂意。我看那人五十來歲的年紀,面若重棗,鬚長及胸,舉止間頗有氣度,當是富貴中人,我不敢失了禮數,連忙請那人入內,問他要托什麼物事。那人看了我一眼,臉上神氣很是古怪,往地下擺著的三隻大箱子一指,說道,『三月之內,請貴鏢局將這幾隻箱子護送京師,事成之後,自有重賞。』」

  伍定遠心下一凜,知道案情到了關鍵時刻,忙坐直身子,深怕漏聽了一字。

  齊伯川渾沒注意伍定遠的神情,逕道:「我看那三隻箱子毫不起眼,便問道,『這位爺台,敢問箱子裡的東西是什麼?』那人微微一笑,說道,『沒什麼值錢的,不過是些平常的衣物,要送到京城的朋友家去。』我正感奇怪,世間哪有人要請鏢局送這種廉價物事,莫非失心瘋了?該不會是同行來消遣我們的吧?我笑道,『咱們幹的是保鏢,可不是挑夫哪!爺台的東西若是如此輕鬆容易,隨便找上幾個人,自己運到北京也就是了,何必要找我們燕陵鏢局?我們的酬勞可不簡單啊!』」

  「那人見我神色輕蔑,也不生氣,只是微微笑道,『酬勞一節,少鏢頭不必替在下煩惱,只要東西能如期到抵京城,我自當奉上十萬兩酬金。這裡是定銀五萬兩,事成之後,自有人付你另五萬兩。』那人說完之後,鏢局裡的弟兄都驚呼起來,我哼了一聲,說道,『兄台你可別消遣我,幾箱衣物,怎值得十萬兩銀子?』那人聽我質問,也不生氣,伸手一揮,身邊的幾條大漢猛地扛出兩大箱白銀,弟兄們急急上前打開箱蓋去看,那箱中果然是貨真價實、白花花的五萬兩銀子!」

  伍定遠聽到此處,忍不住「咦」了一聲,那日他曾細細查過,這趟鏢走的確是尋常衣物無疑,想不到居然值得上十萬兩的鏢銀,看來定是別有隱情。

  齊伯川又道:「咱們走鏢的人雖然見慣金銀珠寶,可是這等大數目也不是時時可見的,大夥兒都看傻眼了。誰知我爹爹猛地站起,說道,『來人!送客!』我大吃一驚,忙道,『爹爹!這可是筆大生意啊!咱們何必把財神爺往門外推?』」

  「我爹不理睬我,只對那人道,『閣下看得起燕陵鏢局,老夫自是感激。不過我不接這趟鏢。』那人面色詫異,說道,『齊總鏢頭不接這趟鏢?莫非是嫌酬勞不足?』別說那人不解,大夥兒也很是納悶,好端端的大生意送上門來,何必硬生生的推掉?我爹卻有他的道理,只聽他說道,『這位朋友很面生,該是打外地來的吧!你有本領帶著五萬兩白銀奔波道上,沒半點閃失,又何必要我們替你送這幾箱衣物?你這鏢來歷不明,齊某不敢接。』」

  伍定遠聽了齊伯川的轉述,心下也是暗贊齊潤翔見識明白,此人眼光精准,無怪能雄踞西涼數十載,絕非尋常鏢師可比。

  齊伯川道:「那人聽我爹爹一說,雙目登時一亮,笑道,『果然薑是老的辣,瞞不過齊總鏢頭的眼去。這趟鏢實是來歷不明。』我爹聽他說得直爽,登時哼地一聲,道,『既然如此,還請閣下另請高明吧!』那人笑道,『那倒也不必。齊總鏢頭,還請借一步說話。』」

  「我爹明白那人有秘密相告,便和他進了書房,我也想跟著進去,誰知那人卻要我把手門口,不許外人過來,我一聽之下,心裡很不高興,知道他不願我一同去聽,想我齊伯川早已當家作主,何時受過這種氣?但那人總算是咱們的客人,我總要忍著點,便在書房外頭守著。」

  伍定遠搖頭歎道:「這可糟了,連少鏢頭也不曾與聞,咱們這案子要如何查下去?」

  齊伯川哈哈一笑,道:「這你倒不必擔憂,那人和我爹談了一個多時辰,我雖不想偷聽他二人說話,但他們不停爭吵,說話聲時大時小,卻讓我聽到了不少內容。」

  伍定遠大喜,忙示意他說下去。

  齊伯川道:「我聽我爹爹大著嗓門,問道,『閣下既能帶著十萬兩白銀四處奔波,為何不自己送東西上京?』那人笑道,『我自有難言之隱。』我爹見他不願明說,立時冷笑一聲,說道,『閣下若不願明講,我如何敢接這趟鏢!要是東西不乾淨,我豈不惹禍上身?』那人哈哈大笑,說道,『我是使三刀的,你還不懂嗎?』說著似有衣衫破裂的聲響,跟著我爹爹發了聲低呼出來,我大吃一驚,以為他們倆人動起手來,正要闖入,卻聽我爹叫道,『使三刀的,這…原來是你……難怪你不能進京……』」

  伍定遠心癢難搔,猜不透什麼叫做「使三刀」的,忙道:「到底托鏢之人是什麼來歷,齊少爺可曾耳聞?」

  齊伯川嘿嘿一笑,道:「不瞞你說,咱們走鏢之人向來有幾個行規,一是即便性命不要,所托之物也絕不能遺失毀損,更甭說被人搶奪了;再一個行規,便是不能洩漏托鏢之人的姓名來歷。不論我是否知道此事,都不能明言轉告。伍捕頭,你若想知道,得靠你自個兒去猜了。」

  伍定遠勸道:「如今鏢局也毀了,總鏢頭更因此仙去,齊少爺別再拘泥,否則兇手豈不逍遙法外?」

  齊伯川搖頭說道:「伍捕頭,你恁也小看我齊家的男兒了!我們寧願人頭不在,也絕不能失落了『信』這一字,眼前燕陵鏢局雖然毀敗,但日後未嘗不能重振聲威,你想勸我出賣行規,還是省省功夫吧!」

  伍定遠見他雄心仍在,心下暗贊,想道,「看來這幾日的磨練不是全然無功,咱們這位齊少爺長大不少。」想起齊潤翔後繼有人,也不算白死了,心中也感欣慰,便道:「既然如此,我也就不勉強了!齊少爺請繼續說吧!」想來他知齊伯川此次邀他出來,定有什麼深意,便耐心聽下去,不忙逼問托鏢之人的來歷。

  齊伯川又道:「從我爹爹發出那聲低呼之後,兩人便都小心起來,說話間壓低嗓門,聲音更是變得又低又急,我實在聽不清楚,只好悻悻走開。過了許久,我才見爹爹走出房門,我奔了上去,問道,『怎麼樣,那人呢?』我爹歎道,『他走了。』我吃了一驚,道,『走了?咱們的生意呢?』我爹見我滿臉惶急,便長長歎息一聲,道,『你放心吧,這次咱們捨命陪君子,這趟生意接下了。』我聽了當然大喜過望,連連拍手,我爹爹卻不發一言,嘿嘿,現在想來,卻是把死神迎上了門……」

  伍定遠見他心事重重,忍不住歎道:「人生禍福之際,實在難說得很。」

  齊伯川點了點頭,逕自道,「自接下生意後,我爹沒一日清閒,他很重視這趟鏢,凡事都親自出馬,從挑選鏢師,一直到安排運送路徑,全都親自來辦,旁人連插個話都不行。我見他這般慎重,只希望從旁幫忙。希望分攤點功課。不過我爹不願意我來插手,另派了其他生意給我看顧。我與他談了幾次,他也不來理我,慢慢的,我也不再去管這檔子事了。」

  「一個月後,我從四川回來,忽然見到我師叔在局子裡。我師叔外號『撲天虎』,平素住在長安,不知道什麼風把他吹來了,我高興的很,晚間吃飯時才知道,這趟怪鏢要請我師叔親自出馬,我想我爹真是小題大做,不過是幾箱衣物,何必勞動『撲天虎』這種成名的高手?看在十萬兩鏢銀的份上,我才把這句話按下不說。次日大小勾當安排妥當,我師叔帶領各省鏢局裡的菁英,一共三十六人,便即出發。」

  伍定遠心下一凜,想道,「原來燕陵鏢局早已出過一趟鏢,這我倒是不知道。」

  齊伯川道:「第二天剛巧局裡也沒旁的事,我邀了幾個鏢師出去打獵,那天氣候宜人,我們追到了一群大鹿,越追越遠,竟然追出了涼州的地界,幾名鏢師說道,反正今晚回不去了,不如一直趕到柳兒山,和我師叔碰上一面。我這師叔自小就疼愛我,他老人家難得到西涼,聚沒兩天卻走了,未免太過可惜,我們當夜便駕馬追去。」

  伍定遠嗯了一聲,心道:「這齊少鏢頭果然是少爺出身,局子裡接下這麼大的案子,他還有心思玩耍兒。」他不想無端得罪人,便把這話按下不說。

  齊伯川道:「那日不到午夜,我們便已趕到柳兒山,這柳兒山向來是我們鏢局夜宿的地方,不論出的是什麼鏢,只要是往關內走,定會在柳兒山歇息。師叔他們一早出發,應比我們還早到幾個時辰。但說也奇怪,是夜柳兒山黑茫茫地一片,實在不像有人露宿的模樣,我和眾兄弟反覆尋找叫喊,都找不到師叔他們的蹤跡。」

  伍定遠心下一凜,知道撲天虎押的這趟鏢定然凶多吉少。

  果聽齊伯川道:「找不到師叔,這下我便擔心起來,料想師叔他們多半遭遇了什麼事,說不定是逢上歹人劫鏢,這才耽擱。雖說我師叔武功高深,區區幾個強盜還為難不了他,但這趟鏢來歷很是奇怪,怕不能以常理計較,我便吩咐眾兄弟露宿在柳兒山,明早與師叔他們碰面了再走。」

  伍定遠聽他處置得頗為妥當,便也點了點頭。

  齊伯川道:「那夜大夥兒累了一天,很快都睡著了,我也迷迷糊糊地睡了。誰知才一入眠,就聽見有馬匹在山下奔馳,我們都給驚醒了,那夜月色明亮,從柳兒山望下,草原上亮得如同白晝一般,大夥兒見山下五、六匹野馬在草原裡跑著,只道沒事,便要睡倒,我卻瞧見那些馬上都帶著鞍子,那晚我一直心神不寧,見了這一大批無主的馬兒,忽覺很不舒坦,便叫了兩個兄弟陪我下山看看。」

  「說也奇怪,我們一下山,那些馬兒像認得我們一樣,自己奔了過來。我伸手攔住一匹白馬,一看那鞍子上的標記,這不是我們鏢局裡養的坐騎嗎?這附近除了我們以外,就只剩我師叔那批人馬,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師叔他們出事了!」

  伍定遠雖已料到情勢發展,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。

  齊伯川歎了口氣,道:「我知道師叔的武功高過我甚多,如果他應付不了賊人,我也沒法子,就吩咐一個鏢師快馬趕回西涼城通報我爹,我和其他人連夜去尋找師叔他們的下落。我爹聽了鏢師的回報,自也大驚失色,盡起鏢局人馬,四處搜尋,嘿嘿,誰知這麼一找,足足找了十天,我師叔他們卻像鑽到地底去一般,三十六個好手,連同三大輛鏢車一同失蹤。我們這次可灰頭土臉極了,連什麼人下手的都不知道。」

  伍定遠心中不滿,忍不住嘿地一聲,道,「這麼大的事情,少鏢頭也不知會咱們衙門一聲,這不太也見外了嗎?」

  齊伯川搖頭道,「伍捕頭,咱們什麼事都靠官府,何必還開什麼鏢局?乾脆關門算了,你說是嗎?」

  伍定遠心知如此,只得歎息一聲,不再多言。

  齊伯川又道,「自從我師叔失蹤以後,便有種說法傳出,都說是他私吞了財貨,自己逃個無影無蹤。我也將信將疑,也許那些尋常衣物有什麼古怪,其實是價值連城的東西。我爹聽了這些風言風語,卻很生氣,他把大夥兒找來,吩咐道,『你們別胡說八道,貨還沒有丟,好好的放在局裡。』兄弟們聽了都感到不可思議,不知我爹在搞什麼名堂。」

  齊伯川說到這裡,道:「伍捕頭,人人都說你是西涼名捕,聽到這兒,你可看出我爹的用意來了嗎?」

  伍定遠道:「齊少爺謬贊了。據我猜想,齊總鏢頭早知道這趟鏢兇險異常,就故意派人走一趟假鏢,以明敵情。等點子現了身,到時也好防範。」

  齊伯川拍手贊道:「伍捕頭果然不同凡響,不過這趟假鏢雖然引出點子,但究竟是什麼人下手,我們卻仍是一團霧水。那時我問起這趟鏢的來歷,我爹爹私下告訴我,其實那三大箱衣物裡,只有一件東西要緊。」

  伍定遠想起齊潤翔的遺言,忙道:「那是什麼東西?少鏢頭請說。」

  齊伯川搖手道:「伍捕頭耐心聽下去,真相自會分曉。」

  他又道:「我爹對我說道,那三大箱東西其實都是障眼法,真正的寶貝其實毫不起眼,這幾日他都帶在身邊。我問爹爹道,『到底是什麼人這麼大膽,居然敢對師叔他們下手?』我爹爹苦苦思索,也是不知。我那時毫無頭緒,只好胡亂猜測,竟猜到怒蒼山那幫流寇身上去。我爹面色一變,慌道,『你不要信口開河!到時事情越弄越大!』」

  伍定遠驚道:「怒蒼山?那夥匪人不是十來年前就給敉平了嗎?難道還在西涼一帶蠢動?」

  齊伯川道:「我也是胡亂猜想,全無真憑實據,只是我聽說怒蒼山有個大高手退隱在涼州,就疑心到他們身上。」

  伍定遠神色緊張,那怒蒼山過去集結三萬餘人,曾經和朝廷轟轟烈烈的大戰數場,如果殘黨流竄西涼,那可糟糕透頂。還好聽齊伯川說話的意思,下手之人應該另有其人,否則案子根本不用再辦下去,直接轉到兵部尚書手中算了。

  齊伯川道:「我爹見敵暗我明,點子來歷不明,兇狠異常,便遲遲不敢發鏢,想找出個妥善法子應付。眼看客人委託的時限將屆,我爹自也不願失信於人,不得已之下,終於邀集八省分局最強的好手,合計一十八人。這些好手等閒不出門,一出手便要三千兩銀子使喚,你看看,五萬四千兩白銀撒出去,咱們這般幹法,這趟鏢已算是賠錢買賣了。」

  伍定遠沉吟道:「十八人?莫非便是死在城郊的那十八人?」

  齊伯川本在吹噓那十八人武功如何了得,聽了伍定遠點破,當下神色尷尬,點了點頭。

  只聽他續道:「那日十八名好……硬手齊聚,我見兵強馬壯,很是得意,料來便是武林高手前來劫鏢,也沒什麼好怕的,我爹見我自信滿滿,便把我叫入書房,低聲吩咐道,『其實咱們這十八名好手不是拿來硬幹的,照我的意思,他們只是用來誘敵之用,咱們另有計謀。』我吃了一驚,問道,『怎麼!這十八人帶的東西依舊是假?爹爹跟人家約定的時限便要到了,咱們要如何把東西送到京城?』我爹道,『點子武功實在太高,想來這十八名好手也不一定對付得來。我也不指望他們能幹翻匪徒,只要他們能把點子引出涼州,到時我便會自己帶著東西,獨自繞過陝西,迂回進京。』」

  伍定遠一拍大腿,大聲贊道:「齊總鏢頭果然厲害,這招大是高明!」

  齊伯川搖頭歎息,說道:「道高一尺,魔高一丈,我們最後還是栽在點子的手裡。」

  伍定遠聽得此言,不禁長歎一聲,說道:「自來陰險小人總是心機百出,這也怪不得總鏢頭。」

  齊伯川道:「出事那天,怪事一樁接著一樁而來,當天十八名硬手才一出門,鏢局裡卻來了兩名客人,我想都到這個時候了,還能有什麼客人上門?我走到廳裡,正要推掉應酬,哪知我一見到那兩人的面貌,忍不住便叫了起來。」

  伍定遠忙問道:「這兩人是誰?」

  齊伯川歎道:「第一個客人不是什麼外人,卻是我的師叔『撲天虎』。」

  伍定遠吃了一驚,也是大出意料之外,連忙坐直了身子,道:「你師叔不是死了嗎?怎地又冒出來了?」

  齊伯川苦笑道:「是啊!大夥兒見到了他,也都是訝異出聲,不過這還不稀奇。那時我師叔滿臉困頓,兩手鎖著鐵煉,竟像是被人一路押解過來似的,我看了他的模樣,忍不住心中犯火,抽出刀來,喝道,『是什麼人把你鎖上的!好大的膽子!敢上燕陵鏢局來撒野!』一旁卻有人冷笑一聲,我定睛一看,這才見到了第二個客人,嘿嘿,當場便把我氣得七竅生煙,差點沒中風了。」

  伍定遠忙道:「這人又是誰?」

  齊伯川道:「這人也是個相識的,便是那老鐵匠童三。」

  伍定遠「啊」地一聲,說道:「怎麼,原來這老鐵匠也牽連在其中?」

  齊伯川嘿嘿冷笑,說道:「那童三不過是替鏢局打造兵器的下人,這時不知是仗了誰的勢頭,態度傲慢至極,他冷冷地道,『齊少爺,你去把總鏢頭請出來!你師叔有幾句話交代他!』我怒極反笑,抽出刀來,架在那老鐵匠的脖子上,罵道,『老匹夫,你可是活得不耐煩了?敢來我這裡指東道西?』那童三卻不慌張,只把眼來瞅我,滿臉的不在乎,我心裡犯火,正想一刀結果,我師叔卻慌忙道,『伯川快快住手,快請你爹出來,千萬別傷了這人。』」

  「我這人雖然鹵莽,但也不是濫殺無辜的瘋子,這時聽我師叔這樣說,知道情況有異,只好放脫了童三,趕緊命人通報我爹,我爹一聽到消息,匆匆忙忙地走了出來。我師叔見了我爹出來,自己先苦笑一陣,說道,『師兄,我是來傳話的。』我爹見他被人鎖著,很是憤怒,不待他說話,立時便抽出腰刀,一下子就砍斷了鐵煉。」

  「我師叔平日何等威風,江湖上人稱『撲天虎』,這時卻……卻像頭病貓似的,他手上的鐵煉給我爹斬斷,臉上的神情卻反而更畏縮,不住的往童三看去。我那時很是憤怒,大聲道,『師叔!你在搞什麼?到底有什麼好怕的!』我那時很是生氣,不過我爹畢竟是老江湖,他已然看透師叔來的用意,居然笑了一笑,對童三說道,『我這個師弟有勞你一路照顧了,閣下有什麼話交代,不妨直接明說吧!』」

  齊伯川語音發顫,顯然要說到正題上,伍定遠雖然暗暗心驚,卻也不敢打岔,只是專心聆聽。

  齊伯川道,「那童三抬頭仰天,正眼也不看我爹一眼,冷冷地道,『上頭有令下來,要總鏢頭自己識相點,早些把東西交出來,可以饒你全家不死。』我像是聽到天下最可笑的笑話,登時哈哈大笑,不過我爹和我師叔卻沒笑,不只他們二人沒笑,廳上其他人也安安靜靜的,倒似我是個傻瓜一般。」

  「我爹嘿地一聲,一本正經地道,『閣下到底是什麼人,憑什麼要我交出東西來?』童三卻毫不理睬,冷冷地道,『我沒有這許多廢話陪你,你交是不交?』口氣惡劣至極,我爹搖頭道,『我這個鏢局也有幾十年光景了,還沒有人敢膽在我這裡鬧事,閣下一昧要我交出東西,卻是要老夫交什麼東西出來?若不留下名號,又要我如何對托鏢之人交代?』童三道,『那是你的事,不是我的事,我再問你一句,你交是不交?』語氣狂傲之至。」

  「我爹還沒回答,我已經怒不可抑,大吼一聲,『老狗!』當場拔刀沖向童三,對著他腦門砍了下去,說時遲,那時快,忽然一道白光射進屋來,師叔忽地大叫,『伯川退開!』跟著往我身上撲來,我聽得師叔一聲悶哼,軟倒在我身上,鮮血泊泊流了出來。我爹連忙奔來,扶住我師叔,只見他背上插了一柄小小的短劍,已然救不活了。童三在一旁道,『想清楚了,若不交出東西,這就是第一個榜樣。』我爹將師叔輕輕放在地下,猛地拔刀,眼中露出痛恨至極的眼色,童三卻渾不在意,冷冷地看著我爹。」

  伍定遠一愣,他自己是暗器名家,一手「飛天銀梭」傲視西涼,但卻想不起有什麼暗器竟能如此霸道,連「撲天虎」這種好手也難以防備。

  「那時我抱著師叔,眼見他不成了,想起他從小對我的好處,心裡真是痛,又聽見童三在那裡冷言冷語,實在無法忍耐,當下我暴吼一聲,抽出刀來,就要找童三拼命,這時忽然有人拉住我的腳,我回頭一看,卻是我那將死的師叔。我流淚道,『師叔,看我為你報仇!』師叔卻搖搖頭,輕輕地道,『沒用的,鬥不過他們的,我們……我們認輸。』說罷,頭一歪,竟然便死了。」

  「童三見我們愣在當場,只淡淡地道,『總鏢頭,今晚子時之前,你把東西送到我鐵鋪裡來,可以饒你全家不死,你好自為之。』我怒火填膺,正要拔刀,忽然門口兩名鏢師慢慢軟倒,胸口各插著一隻飛劍。我見那飛劍來勢如此之快,心中一寒,也不怕人笑話,唉……兩腿居然一陣酸軟,竟眼睜睜看著童三走了出去。」

  「我爹臉色鐵青,還沒決定追是不追,忽然聽到屋頂上腳步聲細碎,這才曉得童三竟有大批高手隨行。我看著爹爹,他的臉色極是難看,也是站不穩了,唉……說來不能怪我們,想咱燕陵鏢局在江湖上行走,何時被人這樣作踐?那真是咱們生平頭一回這樣委屈。」

  伍定遠歎了口氣,這燕陵鏢局確實稱霸西涼多年,從不曾給人作弄戲侮,哪知竟會給一個不會武功的老鐵匠出言侮辱,想來他們心裡的鬱悶,定是難以宣洩。

  齊伯川道,「我扶著爹爹進到書房,問道,『爹爹啊!到底該怎麼辦?』我爹閉目養神,過了良久,才回答我,『你爹爹人可以死,燕陵鏢局可以散,但名聲卻決計不能壞。咱們在江湖上混,靠得是『信義』這兩個字,至死都不能改。』他說罷,臉上忽然紅潤起來,大聲道,『好賊子!當我齊潤翔好欺負嗎?伯川!咱們這就向少林本院求援!』」

  伍定遠點頭道:「是啊!齊老闆出身少林,只要請得少林聖僧駕臨西涼,還有什麼好怕的!」

  齊伯川苦笑道:「俗話說得好,遠水救不了近火,咱們有位師叔祖在靈州本能寺掛單,離西涼不過兩日的路程,但就算師叔祖他老人家講究義氣,馬不停蹄的趕來西涼,等到了西涼城,只怕也過了當夜子時,什麼也來不及了。」

  伍定遠點頭道:「這批凶徒好不奸詐,想來他們已算定此節,這才定下子時之約。」

  齊伯川點了點頭,道:「待到那日下午,又是一件慘案傳來,我們派出去的十八名好手又給人殺了,點子殺人後也不掩屍滅跡,還將咱們鏢旗倒插在地,存心挑釁,看來真要幹上啦!到得我爹看過送回來的屍首,眼見點子的武功高得難以置信,臉色更是難看得緊,知道原本的如意算盤全然落空了。」

  伍定遠回想那日十八名鏢師被殺的慘狀,心中仍是一陣驚懼。

  齊伯川又道:「我爹見童三訂下的時限就要到了,咱們師叔祖一時又趕不到西涼,恐怕局面是凶多吉少了,便對我說道,『咱們若不把東西交出去,只怕這群匪徒真會殺害我齊家滿門,孩子,你怕不怕?』我哈哈大笑,說道,『白天那幾隻飛劍很是厲害,但我齊伯川是何等人?豈是被人家嚇大的?』」

  「我爹聽我這麼一說,很是高興,他摸摸我的頭,微微地笑著,說道,『孩子,你以後一個人在江湖上打滾,也要這麼堅強才行啊!』我聽我爹這麼說,大吃一驚,急忙問道,『爹爹怎麼這般說話?』我爹笑了笑,但我看得出來他是強裝出來的,他苦笑良久,忽地道,『好孩子,爹爹要你立刻離開西涼!』」

  說到這裡,齊伯川實在忍耐不住,登時潸然淚下,哽咽道:「此刻回想起來,我爹真是愛我,他決意一死,卻要我獨自逃走……」

  伍定遠心下側然,看來齊潤翔有意把自己性命拼掉,卻不忍愛子送命,這才出此下策。

  他輕歎一聲,說道:「父母愛子之心,那是天性使然,齊少爺你務必自重,千萬別辜負總鏢頭的一片心啊!」

  伍定遠想到齊潤翔死前的慘狀,心中一陣難過,便伸出手去,輕輕握住齊伯川的手掌。

  齊伯川望著伍定遠的雙眸,一時肩頭輕輕顫抖,似乎甚是感動。

  過了半晌,齊伯川緩緩將手抽了出來,歎道:「那時的我血氣方剛,哪想這麼多,我一聽爹爹要我獨自逃走,很是生氣,我好好的男兒漢,怎能扔下大家不管?再說我娘一個女人家,以後沒了我這個兒子,又要她如何過日?我發了好大的脾氣,除非我爹把真相說明白,究竟是什麼人劫鏢殺人,否則我決計不走,我爹爹被我逼急了,只說了三個字,『卓淩昭』。」

  伍定遠全身一震,顫聲道:「我……我曾聽人說過這個名字,到底這人是什麼來歷?」

  齊伯川臉上露出痛恨至極的神情,說道:「『昆侖劍出血汪洋,千里直驅黃河黃』,這兩句話伍捕頭聽人說過吧?」

  伍定遠驚道:「此人是昆侖山的掌門?」

  齊伯川呸了一聲,說道:「玄門大派,禽獸不如。我一聽是昆侖山下的手,只氣炸了胸膛,伍兄,我們可是堂堂少林寺弟子,區區昆侖山,想我嵩山少林寺還沒放在眼裡,若非如此,昆侖山的人為何不直接同我們朝相,又何必托童三那老王八來囉唆?說來說去,還不是怕了我們?當晚我就決定大殺一場,好出胸中惡氣。」

  伍定遠沉吟片刻,道:「所以你找上了鐵匠童三?他也是昆侖山的人?」

  齊伯川臉上露出猙獰的表情,恨恨地道:「他奶奶的,說起這老王八,我就一肚子氣,恨不得再砍他兩刀!」

  伍定遠一怔,奇道:「此人不過是個老鐵匠,齊少爺怎地如此恨他?」

  齊伯川罵道:「真他媽的小人得志!這老匹夫不過是個小人物,平日還跟咱們做些買賣,也不知鏢局裡的弟兄怎麼得罪他了,這老小子居然出賣了我們,把鏢局平日的大小勾當全告訴昆侖山,更可恨的是,這傢伙竟然如此不知進退,也不想想,若非昆侖山的人不願露臉,哪輪得到他來指東道西?要是這老小子日間給我客客氣氣的,我也不會找他麻煩。嘿嘿,可惜他狐假虎威,不只公然辱我父親,還踐踏我燕陵鏢局的名聲,我若不殺他,難泄我心頭之恨!」

  伍定遠皺眉道:「所以你親自下手,連夜就把他殺了?」

  齊伯川臉上露出一絲笑容,嘿嘿笑道:「那日下午,我爹爹硬要我離開西涼,還找了幾個弟兄陪我走。我不忍讓我爹爹擔心,便假意離去,其實只是躲在城郊,等到午夜子時,咱齊少爺便要找幾個昆侖王八蛋殺了出氣,看他們又能拿我怎樣?我那幾個弟兄聽了我的主意,都是高聲叫好,就等著夜間過去下手。」

  伍定遠實在不以為然,心道:「這齊伯川做事太也衝動好勝,大敵當前,哪能這麼胡來?」但這話不便明說,只有苦苦忍住。

  齊伯川又道:「那夜不過戌牌時候,我找了幾個弟兄,便到鐵鋪去找這老混蛋,他還是那一幅神氣模樣,誇我懂事,想通了道理。我那時笑了笑,他奶奶的,就這麼一下子,把刀子架在這王八蛋的脖子上,笑著問他,『老烏龜,東西沒有,刀子倒有一把,你是要死要活?』哪知這個老傢伙居然還擺出那幅神氣德行,對我說道,『齊少爺,我勸你乖乖把東西交出來,別害死你全家人。』我大吼一聲,他居然不把我當作一回事,還在那裡嘮嘮叨叨、說東說西,他奶奶的,惹火了老子,便這麼一刀給他,看他還神氣個什麼勁哪!」

  伍定遠見他神色兇狠,不由歎了口氣,搖頭道:「這童三雖然為虎作倀,但也罪不致死,齊少爺,這可是你的不是了。」

  齊伯川冷笑道:「伍捕頭,你要有本領,不妨馬上拿我回去。」

  伍定遠哼了一聲,並不回話,一來齊伯川武功精強,伍定遠並無勝他的把握,二來案情尚未水落石出,不便和他破臉,當下淡淡的道:「齊少爺找伍某出來,大概不是要打架的吧!」

  齊伯川嘿嘿一笑,道:「我與伍捕頭無冤無仇,只要你不礙著我報仇,一切都好談。」

  兩人默默對望,一時無語。

  過了良久,齊伯川又道:「我殺了童三之後,把他的腦袋掛在梁上,存心給昆侖山來個下馬威,要他們知道燕陵鏢局不是好惹的,幹完事之後,我便帶著兄弟們回到鏢局,誰知大夥兒才走進內堂,就覺得有些不對,怎麼鏢局裡守夜的兄弟全不見了,我很是緊張,抽出傢伙,在局裡搜尋,哪知道……哪知道我一走進內堂,就見到一群禽獸,他們身穿白袍,手提長劍,正在屠殺我們局裡的男女老少。他奶奶的,伍捕頭,為何我會說是屠殺呢?嘿!說來慚愧,我們鏢局竟然沒有絲毫還手的餘地。」

  齊伯川說到這裡,反而平靜異常,不似先前激動的模樣,伍定遠心下暗暗佩服。

  齊伯川輕輕歎了一口氣,道:「那時我猛一看,我家的幾個女眷,竟都給禽獸奸辱了,我大吃一驚,想不到堂堂的玄門正宗,竟會幹出這種下三濫的行徑,那時我爹給他們傷得不成人形,顯然是在逼問什麼事情,我娘好像很害怕,縮在牆角哭泣。我那時也不恐懼,也不憤怒,只是覺得奇怪,怎麼世界會顛倒來玩了呢?這裡是大名鼎鼎的燕陵鏢局啊!我暴喝一聲,拔出大刀,奮力往那群人砍去,有一個人用劍擋住我砍去的那刀,刀劍相交,猛地我的胸口一痛,跟著破了一個孔,你看!」

  齊伯川解開衣服,果然他左胸紮著繃帶,隱約可見一個小孔。

  伍定遠想起「九州劍王」方子敬說的幾句話,忍不住顫聲道:「這……這就是『劍蠱』嗎?」看來那十八名鏢師,便是死在這淩厲絕倫的「劍蠱」之下,想來齊伯川功力較深,不然陰勁直穿心臟,必定當場暴斃。

  齊伯川搖頭道:「我管它是『劍蠱』,還是什麼狗屁,反正那時只想大殺一場,死也好,活也罷,老子全都不在乎。我爹見我回來,忽然大叫一聲,他明明傷得很重,卻不知道從哪生出一股力氣,猛地跳了起來,往我身上一推,連連叫道,『快走!快走!』我當然不肯,仍然舉刀亂劈,那些人並不想殺我,大概要把我擒住,用來要脅我爹爹,我與幾個弟兄雖然拼命抵擋,但那些人武功實在高明,幾招過後,我身上就已掛彩,幾個弟兄們更是……唉……我見平日的好弟兄片刻間屍橫就地,心裡又驚又怒,不知該打還是該逃,我尚未打定主意,一個面目腫胖的傢伙跳到面前,向我笑道,『你就是齊家的少爺,今夜我做了你的便宜老子,你娘老是老了點,還是挺有味的。』」

  伍定遠聽齊伯川毫不保留的轉述兇手之言,頗感不自在,低聲說道:「齊少爺,你看開些,日子還是要過下去,別一直把這些傷心事記在心上。」

  齊伯川面無表情,像是沒聽到伍定遠的話,怔怔地道:「那時我氣得吐血,只想沖上前去亂殺,可是心裡有一個聲音在大叫,『報仇!我要報仇!』,這下子我就清醒多了,我開始往大門退去,那些人想阻攔我,都給我用拼命的招式擋開了,哪曉得那胖子實在卑鄙,居然從我背後偷襲,重重在我背心上打了一掌。這掌打得我眼冒金星,什麼都看不見了。我身子一軟,就要倒下,心想一切都完了,我也要死了,這滿門的仇恨誰來報?忽然背後傳來一個慈祥的聲音,說道,『孩子,別怕。』我心想這當口還有誰來救我?那聲音很祥和,好像是天上神明說話的聲音,我一聽之下,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,身子往後便倒,跟著就什麼也不知道了。」

  伍定遠想起齊潤翔曾向少林寺求援,便問道:「是少林寺的大師救了你嗎?」

  齊伯川點了點頭,道:「那日下午,咱師叔祖接到飛鴿傳書,他念及咱們情勢危急,連馬也不騎了,便連夜施展輕功,獨自趕來。若非如此,我這條性命早也沒了。」

  伍定遠歎息一聲,一日之間,燕陵鏢局先被人殺了十八名鏢師,後又滿門遭人屠戮,實在是慘不忍睹,這堂堂的西涼第一大鏢局,想不到落得如此下稍。兩人一時靜默無語,都是滿懷心事。

  過了片刻,伍定遠問道:「你逃得性命後,便一直和少林的大師父們在一塊嗎?」

  齊伯川歎道:「是啊!不然怎麼逃得過大批人馬的追捕?衙門找我,昆侖山更是要我,哼!我這條命還真的值錢的很哪!」

  伍定遠勸道:「齊少爺務請自重,你的性命是少林大師千均一發之際救出來的,當然貴重了。」

  齊伯川哈哈大笑,聲音卻滿是悲痛,兩行眼淚更流了下來。

  伍定遠道:「少鏢頭,伍某雖然不才,但也會竭心盡力,為你家滿門老小伸張公道!」

  齊伯川嘿地一聲,道:「伍捕頭快人快語,就盼你別忘了今日之言!」

  伍定遠聽得這話語帶諷刺,知道自己尚未為人所信,他轉過話頭,問道:「昆侖山的人馬幾番出手,該當拿到他們要的東西吧?」

  齊伯川雙目一亮,嘿嘿一笑,說道:「這倒沒有,他們還是白忙了一場。」

  伍定遠奇道:「他們連著三次出手,都沒有拿到東西,那東西到底在誰手上?」

  齊伯川臉上神色詭異,說道:「這倒要請伍捕頭猜上一猜了。」

  伍定遠道:「莫非在齊少爺手上?」

  齊伯川搖頭道:「若是在我手上,我還留在西涼做什麼?」

  伍定遠急道:「齊少爺別賣關子了,爽爽快快的說出來吧!」

  齊伯川伸手指著伍定遠,道:「東西就在你手上!」

  伍定遠大吃一驚,隨即笑道:「齊少爺,都什麼關頭了,你還有心思開玩笑?」

  齊伯川面色嚴肅,沉聲道:「伍捕頭,那天你離開鏢局後,我爹曾送了幾樣東西倒衙門去,你可還記得?」

  伍定遠心中一凜,登時想起齊潤翔送來的三隻箱子,自己曾揀了條衣帶,其餘物事都被知府充公了。他顫聲道:「莫非……莫非就是那幾隻箱子?這……這從何說起?」

  齊伯川道:「伍捕頭,我爹怕了昆侖山的高手,知道他們早晚會闖入鏢局劫鏢,就偷偷地派人把東西送到衙門,托你的手保管,等風浪過去後再找人取回。我也是事後才知道這件事的。」

  伍定遠面露歉色,說道:「那幾隻箱子現下都給知府大人沒收了,這可難辦了。」

  齊伯川搖頭道:「伍捕頭,你看看你自己的腰上。」

  伍定遠低頭望去,只見腰上好端端的系著齊潤翔送來的玉帶。

  齊伯川森然道:「伍捕頭,這條玉帶就是這趟十萬兩的重鏢,也就是昆侖山三次出手不得的寶貝。這個秘密,天下就你我二人知道而已。」

  伍定遠顫抖著雙手,解下玉帶,只見玉帶的縫工甚是精細,上頭鑲著一塊古玉,那日屬下一時興起,要自己穿戴上,想不到竟有如此重大的來歷。

  齊伯川道:「伍捕頭,我現下在外逃亡,多有不便,這東西就有勞你了。」

  伍定遠定了定神,說道:「齊少爺,這條玉帶到底有什麼古怪,還請你言明。」

  齊伯川緩緩地道:「這條玉帶非同小可,關係天下氣運,你……你……」

  齊伯川說到這裡,身子突然一顫,伍定遠忙道:「齊少爺你說明白點,這玉帶究竟是什麼來歷?怎會關係天下氣運?」

  齊伯川沒有回話,嘴角流出鮮血,霎時面色已成慘白。

  伍定遠大驚失色,連忙往他身子看去,只見齊伯川背後插著一柄飛劍,適才他說話之間,稍不留神,竟被人下手暗算!

  伍定遠又驚又怒,正要朝門外追出,卻見齊伯川身子緩緩向後軟倒,伍定遠急忙奔了回來,將他抱在懷裡,便要替他治傷,只是短劍入肉甚深,直沒至柄,恐怕沒得救了。

  伍定遠心下悲痛,不知如何是好,只捏住了傷口,但鮮血仍從劍刃縫隙處湧了出來,轉眼便染紅了兩人的衣衫。

  齊伯川靠在伍定遠懷裡,他睜著雙眼,臉上滿是疑惑,問道:「我……我也要死了嗎?

  就這樣……就這樣死了嗎?「

  伍定遠見他臉色發白,全身顫抖不止,眼看是不成了,當下緊緊抱住了他,垂淚道:「齊少爺放心,我伍定遠在此,你絕不會死的!」

  齊伯川乾笑一聲,猛地抓住伍定遠的雙手,道:「是啊!我怎麼會死?如果我死了,這世上還有天理嗎?還有王法嗎?伍捕頭你說啊,是不是呢?」

  伍定遠見他命在旦夕,心下痛楚,點頭道:「是…老天有眼,齊少爺你不會死的……」

  淚水卻忍不住流了下來。

  齊伯川聽了這話,臉上露出高興的神色,他喘氣道:「你說的對,我不會死的……我還要替我爹娘報仇,我要重振燕陵鏢局,我要殺光昆侖山滿門老小,老天爺有眼,照顧好人,我…我不會死…我一定不會死……」

  他聲音越來越低,終至細不可聞。

  可憐他滿心仇恨,可憐他滿腔熱血,但最後,他終究逃不過命運的捉弄。

  他還是死了。

  可憐齊家滿門,竟連最後一個遺孤也不能保住!

  伍定遠心下痛楚,眼淚不禁流了下來。短短幾個時辰,他已把齊伯川當成是知交好友一般,對他的身世遭遇甚是憐憫,誰知他還是死了,帶著滿身的血海深仇死了!

  這世上還有天理嗎?

  伍定遠大吼一聲,掏出「飛天銀梭」,當即沖出馬王廟,朗聲喝道:「大膽賊子,放我西涼伍定遠在此,還敢逞兇殺人!快快給我滾出來!」

  伍定遠說到此處,忽聽到背後有人輕笑一聲,他大怒之下,回頭望去,月色中只見十餘名身著白袍之人,站在廟頂上,個個面目陰沈。

  伍定遠倒退了兩步,執起飛天銀梭,暍道:「來者何人,速速報上名來!」

  那十餘人靜默無聲,黑夜中只見他們的眸子燦然生光。

  伍定遠哼了一聲,道:「殺人償命,你們碰到我伍定遠,算是倒楣!」他明知這些人武功高強,但形勢禁格,只有一拼,手上用力,飛天銀梭激飛而出,往那群白袍客射去。

  卻聽「當」的一聲,其中一人舉劍震開銀梭。伍定遠虎口發麻,倒退了一步。

  那十余名白袍客縱下簷來,站在院中,隱隱對伍定遠成合圍之勢。一名高瘦的白袍客嘶啞著嗓子道:「伍捕頭,把東西交出來,我們可以留下你的性命。」說話間,一眾白袍客緩緩向伍定遠行近。

  伍定遠心下暗暗忌憚,四處尋找逃生之路,一名白袍客冷笑道:「想逃?沒那麼簡單吧!」

  伍定遠朝說話人望去,只見他生得異常矮胖,想起齊伯川死前曾說過一名最為卑鄙的歹徒,看來就是此人。

  那矮胖之人獰笑道:「他奶奶的,有什麼好看?」身形一閃,便往伍定遠欺來。他身形雖癡肥,但腳上步法卻靈動至極。

  伍定遠見避無可避,雙手一揚,飛天銀梭對著那矮肥胖子激射而出,胖子側身避開,罵道:「死小子!連你祖宗也敢傷?」

  伍定遠不待招式用老,兩手一招,那銀梭又向胖子後腦飛來。胖子難以閃躲,只有著地滾開。伍定遠大吼一聲:「齊少鏢頭!看我為你報仇!」銀梭竟似活了一般,一招「飛星墜地」,對著胖子腦門疾攻而下。

  忽聽「當」地一聲,那胖子猛地拔出配劍,擋開了飛天銀梭,他站起身來,急舞長劍,招招緊急,攻向伍定遠。他一劍在手,竟如換了個人似的,劍法淩厲無比。伍定遠的銀梭逐漸施展不開,兩人兵器每次相碰,都震得他虎口發麻。旁觀的一名白袍客見這胖子十餘招已過,仍未拾奪下伍定遠,說道:「劉三你退開,讓我來。」

  那人身形一幌,跟著雙指伸出,居然輕輕巧巧地拿住「飛天銀梭」,伍定遠大駭,知道那人武功遠勝自己,正彷徨間,那人已然舉掌拍來。伍定遠見這掌內力深厚,不敢硬接,只有向後急躍相避。

  那人陰惻惻地道:「伍捕頭,你是公門中人,我們不想殺你,不過你得留下東西,否則,哼!這齊伯川就是你的榜樣!」口氣極盡恐嚇。

  那胖子劉三介面道:「嘻!嘻!老子那晚享盡豔福,從齊老頭的老婆開始,他奶奶的一路玩到他老頭子的小妾丫嬛,這老頭還真硬氣哪!叫的呼天喊地的,居然還不肯招出東西下落,害得我們累了一夜!哈哈!哈哈!」其他幾名白袍客跟著淫笑起來。

  伍定遠目眥欲裂,氣得胸膛快炸開了,他識得最兇殘的黑道中人,也不過殺人越貨,這般公然淫人妻女的獸行,居然還能洋洋得意的誇口?

  伍定遠看著那胖子醜惡的腫臉,淫邪的奸笑,想起齊氏父子生前也是響叮噹的好漢,竟被這種禽獸害死,妻女慘遭玷辱,若不能手刃此人,自己還配再做這西涼捕頭嗎?

  伍定遠大叫一聲,赤手空拳沖向那胖子。那胖子正自得意洋洋地淫笑,那料到伍定遠不要命的沖來,竟被他一拳擊在鼻樑上,那胖子登時鼻血長流,他一怒之下,拔出長劍,對著伍定遠腦袋猛劈下來。伍定遠大怒之下,失了防備,眼見這西涼名捕的一顆腦袋便要被劈成兩半,腦漿四溢,死於非命。

  伍定遠自知死期已到,心中既悲且恨,只恨自己學武不精,竟要死在這種小人手中。那胖子臉上露出興奮喜悅的殘忍神情,這劍是收不住了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1 11:19 P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3 11:59 PM 編輯

第一卷 西涼風暴 第五章 死與降

  伍定遠命在旦夕,心中悲憤難言,登時仰天狂叫,那胖子手上一緩,淫笑道:「不過砍個腦袋而已,你大呼小叫什麼?我又沒逼奸你親妹子?」說著手上加勁,長劍直劈而下。

  便在此時,忽然一個矮小的身影飛入場中,擋在伍定遠面前,這身影來得又急又快,場中眾人都是為之一愣。

  「阿彌陀佛!」

  一聲慈和的佛號響起,只見那胖子肥大的身軀沖天飛起,手上長劍斷成數截,胖子口中鮮血直噴,胖大的身軀向那班白袍客飛去,一名高瘦的白袍客伸出雙掌,接過了胖子。但來勢勁急,那白袍客身子不由得向後一晃。

  伍定遠死裡逃生,他張大了嘴,轉頭望去,只見一名面目慈和、身形矮小的老僧,正站在自己身側,更後頭站著幾名壯年僧侶,或持戒刀,或執法杖,人人口宣佛號,語聲肅穆悲戚。

  伍定遠想起齊伯川死前曾說少林高僧已在西涼,看來便是這幾位師父了。

  那矮小老僧無視強敵環伺,逕自走了過來,道:「你就是伍捕頭嗎?」

  伍定遠連忙點頭,那老僧道:「伯川呢?這孩子匆匆留書在桌上,說是要到馬王廟,怎麼這會兒沒見到人?」這老僧不知齊伯川已死,仍在伸頭探看,四下尋找他的身影。

  伍定遠大悲,霎時跪倒在地,手指那群白袍客,大哭道:「都怪我保護無力,少鏢頭死在這群賊人手裡了!」

  那老僧驚道:「什麼?連伯川也……怎麼會……這……」他雖然佛法淵深,此時也是激動不能自已,眾怪客卻只嘿嘿冷笑,神態傲慢之至,絲毫沒把他們幾人放在眼裡。

  那老僧托起伍定遠,悲聲道:「幾位施主好很的心腸,連齊家最後的血脈也不放過!如此兇狠殘忍,還把我嵩山少林寺放在眼裡嗎?」跟著一聲清嘯,大聲道:「眾弟子抄兵器!降魔護法,更待何時?」少林僧眾心中悲憤,大喊一聲,沖向那群白袍客。

  眾白袍客見眾少林寺僧侶如同拼命,紛紛躍上屋簷,人人身法輕盈,來者竟都是一流好手。一名高瘦的漢子待眾人已走,這才縱身躍起,顯是領頭之人。

  眼看高瘦漢子已站上了屋簷,便要飄身遠去,忽然那老僧提氣一縱,身影飛撲,後發先至,轉眼間便已來到那人身後三尺,只聽他沉聲道:「下去!」一股排山倒海的掌力撲出,便向那人推去,那人雙掌一併,嘿地一聲,硬生生地接下那老僧剛猛的一掌,只聽砰地一聲響,那人立足不定,登時墜下屋簷。

  眾白袍客見首領失陷,立時奔回,團團護衛住那首領。

  那老僧怒目望著那首領模樣的人,厲聲道:「你們昆侖山好辣的手!『劍影』錢淩異,叫你們掌門人來見我!」

  那首領錢淩異見老僧認出自己,臉上登時變色,忍不住哼了一聲。

  那老僧不再說話,當下氣凝丹田,一掌劈出,真力籠罩錢淩異身周。錢淩異不敢硬接靈音掌力,不住遊走。伍定遠見那老僧雖然老邁,但身手矯健,竟是不輸少年,一時間已逼得錢淩異難以招架,連連後退。

  這老僧雖是大占上風,但那廂少林弟子卻連連遇險。眾僧武藝與白袍客相當,只是人數僅五六人,遠遠不及白袍客的人多勢眾,只靠眾人含悲拼命,才與白袍客勉強戰成平手。伍定遠怕少林僧眾失利,便也躍下場中,加入戰團,與白袍客激鬥起來。

  十餘招過後,那老僧見弟子們大落下風,恐怕時候一長,多人便要當場重傷,他知久戰不利,便欲速速擊斃領頭的「劍影」錢淩異,以解眾人之危。

  心念於此,那老僧便深深吸了口氣,跟著雙掌一併,緩緩推出,正是他的成名絕技,「大悲降魔杵」,化杵法為掌法,一股降妖除魔的佛門真氣洶湧而至。

  錢淩異只覺一股排山倒海的大力襲來,罩住四面八方,難以動彈,眼看避無可避,當即拼起全身功力,便要硬接那老僧一掌,此時一名白袍客見那老僧掌力太強,怕錢淩異承受不起,當下也是兩掌推出,一同抵擋少林神僧的深厚掌力。

  只聽一聲大響,三人掌力相接,那老僧身體微微一晃,錢淩異退出了四五步,另一人卻口噴鮮血,這人適才曾以兩指夾下伍定遠的「飛天銀梭」,武功也頗高強,哪知掌力硬拼之下,便已相形見拙。

  兩旁少林弟子見師祖占了上風,連忙搶上前來,舉起兵刃,便朝那兩人身上揮落。

  錢淩異冷笑道:「撿便宜嗎?」他手按劍柄,咻的一聲,長劍登時出鞘。

  那老僧大驚,忙道:「大家快退開!」

  但那錢淩異劍勢太快,那老僧雖然出言提醒,仍是遲了一步,只聽眾弟子大叫一聲,轉瞬之間,紛紛中劍倒下。

  錢淩異哈哈大笑,道:「師父厲害,徒弟膿包,少林寺這般大的名頭,也不過如此而已。」說著飛身躍起,縱上了屋簷。

  伍定遠見錢淩異劍法怪異,心下駭然,抬頭望去,那錢淩異兀自站在屋簷上,神情傲然,月夜中只見他手中劍刃好似透明,看來詭異無比。

  那老僧顫聲道:「好一個『劍影』!好狠的昆侖山!」

  眾人正待要追,錢淩異早率人去遠了。伍定遠忙扶起眾人,包紮傷勢。靈音歎了口氣,這一役少林弟子人人受傷,卻留不下一名白袍客,可說是大敗虧輸。總算沒人被殺害,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。

  伍定遠見眾人已走,向那老僧拱手道:「大師功力非凡,不知法名如何稱呼?」

  那老僧道:「老衲靈音。」

  伍定遠啊地一聲,忙道:「原來是少林寺戒律院首座駕臨,失敬,失敬。」

  少林寺中高手如雲,向有所謂「四大金剛」,這戒律院首座靈音就是其中之一,與方丈靈智、羅漢堂首座靈定、塔林守護靈真等三人合稱『智定音真』。其他靈字輩的高僧,尚有四、五十人,但以「四大金剛」武功最高,修為亦最深。江湖上有句故老相傳的歌謠:「達摩院中三寶聖,羅漢堂前四金剛」,說的便是少林寺中這幾名僧人,這靈音既是少林金剛之一,武功自是了得,伍定遠適才見他出手,果然功力非凡,心中更增敬意。

  靈音雖然佛法淵深,但當此大變,也是傷心悔恨,垂淚道:「伯川啊伯川!這孩子可是齊家最後的一點血脈……都怪老衲疏於防範,竟叫他又遭了毒手…」

  伍定遠心下難受,正要出言慰解,忽然馬蹄之聲大作,數十騎急急奔向馬王廟,眾僧見強敵甫退,哪知又有人過來,連忙抄起兵刃,便要上前御敵。

  伍定遠極目眺望,只見來人身穿官差服飾,他心下一寬,向靈音道:「這些人是我的手下,不打緊。」眾僧聞言,都是鬆了口氣。

  伍定遠揮手叫道:「我是伍捕頭,你們快快過來。」

  人群中傳出老李的聲音:「伍捕頭,太好了,你老人家果然在這兒。」

  眾官差急急下馬,走向伍定遠等人,伍定遠吩咐道:「這幾位是少林寺的師父,你們快扶大師們去歇息。」

  眾官差聽了伍定遠的交代,只是答應一聲,但腳下卻是一動不動。

  伍定遠心下奇怪,不禁「咦」了一聲,他自任捕頭以來,無人敢膽違逆他的隻言片語,此時見眾人神色有些奇特,只得把話再說了一遍,哪知眾官差好似沒聽見他的說話,仍是無人移動腳步。

  伍定遠大怒,喝道:「你們聾了嗎?我叫你們扶幾位大師父去歇著,你們還愣在這幹嘛?」

  老李與小金對望一眼,兩人面色為難,似是欲言又止。

  伍定遠料知有異,正待責問,忽聽一人冷笑道:「伍捕頭,你大呼小叫的幹什麼?整天只會逞派頭,沒半點真本領。」

  伍定遠聽了這話,只氣得全身發抖,他怒目望去,卻又是新來的阿三在那兒放肆。伍定遠不想在靈音面前料理家務事,沉聲道:「老黃,老陳,你們帶幾位大師父下去休息。」

  老黃等應道:「是!」腳下卻不移動。

  伍定遠滿心懷疑,正要出言相詢,忽然馬蹄聲響,又是幾匹馬趕來,遠遠有人喊道:「知府大人駕到!」

  眾官差往旁急讓,一齊跪倒在地,一人翻身下馬,身旁跟著兩名親兵,不是知府陸清正是誰?

  伍定遠見知府忽然趕到,心中一凜,忙躬身道:「屬下參見知府大人。」

  陸清正見他向自己行禮,卻是不理不睬,只是哼了一聲,冷冷地道:「伍定遠,你眼裡還有我嗎?」

  伍定遠一愣,說道:「屬下有何過錯,大人還請明言。」

  陸清正道:「你三更半夜的在這裡做什麼?」

  伍定遠道:「屬下接到密報,說齊少鏢頭在此,我不敢有所耽誤,便趕緊出來查案。」

  陸清正冷笑道:「查案?我看是出來犯案吧!」

  伍定遠吃了一驚,不知陸清正何出此言,忙道:「屬下真是出來辦案的,這幾位大師傅可以作證。」說著向靈音一指,靈音見場面混亂,一時不知要如何為伍定遠開脫。

  陸清正冷笑道:「這些和尚不知是哪兒來的,多半是你的同夥。」

  伍定遠不知陸清正何以怒氣衝衝,正待答辯,忽聽阿三的聲音在廟中響起:「找到齊伯川啦!」說著匆匆奔出,向陸清正道:「啟稟大人,齊伯川被人殺害,屍身就在廟中。」

  陸清正大怒,暴喝道:「大膽伍定遠,你知法犯法,殺害齊伯川,還有什麼話說!」

  伍定遠又驚又怕,霎時跳了起來,忙道:「齊伯川不是我殺的,還請大人明鑒。」

  陸清正大聲道:「伍定遠,老實告訴你吧!本官今晚接獲線報,說你覬覦燕陵鏢局的財物,殺害他們滿門老小,今夜更圖謀殺害唯一人證齊伯川。如此罪大惡極,你還有什麼話說?」

  伍定遠張大了嘴,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他一向奉公守法,更為了燕陵鏢局一案四處奔波,此事世所共見,怎能有人這般誣陷於他?伍定遠全身顫抖,腦中亂成一片,急急想道:「這就竟是怎麼回事?是誰要陷害我?」

  陸清正見伍定遠呆立無語,當即冷笑道:「伍定遠,你快快束手就擒吧!別要一錯再錯了!」他伸手一揮,向眾官差喝道,「來人,給我拿下了!」

  眾官差發一聲喊,一齊奔上前來,伍定遠見眾屬下無人願為自己出頭,心中既感悲涼,複又傷痛,他大喝一聲:「誰敢動我!」

  眾人一驚,在舊日上司的積威之下,一時竟無人敢動一步,老李等人更是遠遠退開,臉上全是為難。

  伍定遠見情勢危急,眾下屬又膽小怕事,無人會為自己分辨,只有老仵作黃濟義氣深重,不會棄自己不顧,當下大聲道:「大人,我真是冤枉的!請大人速速召見仵作黃濟,自會明白屬下是受人誣陷!」

  陸清正冷冷地道:「伍定遠,我若要見黃濟,還需要你教嗎?」

  靈音見情勢急轉直下,料來伍定遠定是給人陷害,忙道:「這位大人,齊家少爺不是伍施主所害,兇手另有其人,還請大人明察。」

  陸清正冷冷的道:「你這和尚又是誰,憑你也來和我說話?」說著向一眾官差喝道:「你們還等什麼?快給我拿下了!」

  眾官差想要上前,卻又不敢,只圍在伍定遠身邊大呼小叫,卻無人真敢上前廝殺。

  陸清正見一眾官差無人敢膽上前,登即怒喝:「你們幹什麼?想要和這姓伍的一起造反嗎?」

  伍定遠聽知府這麼一說,心下已是了然,料知陸清正有意對付自己,卻不知他對自己有何不滿。伍定遠又悲又怒,大聲道:「大人,我伍定遠為西涼百姓奔波賣命,沒有功勞也有苦勞,你……你卻為何要冤枉我!為什麼?」他自來行事穩重,哪知卻有今夜之事,滿腹冤屈間,淚水已是盈眶。

  他正自悲憤大叫,忽聽背後一人冷笑道:「伍定遠,你殺人犯案,還想囉唆什麼?乖乖束手就縛吧!」

  伍定遠聽這聲音滿是譏嘲之意,心下大怒,猛地回頭看去,卻見說話那人正是阿三,看來這人新進衙門不久,便想在知府面前逞威立功。

  阿三冷笑道:「你瞪我做什麼?你還不知道自己完了嗎?」說著伸手朝他抓來,神態大是輕蔑,伍定遠大怒欲狂,他行走江湖多年,如何把阿三這種人看在眼下?當下大喝一聲,雙手一揮,將阿三震飛出去。

  陸清正怒道:「伍定遠!你膽敢拒捕?」

  伍定遠仰天大叫:「大人,你只憑區區密告,便給我羅織罪名?你……你要我如何服氣?」

  陸清正見眾官差不敢動手,當即回頭看去,跟著拍了拍手,喝道:「來人!把這伍定遠拿下了!」

  話聲甫畢,背後兩名親兵答應一聲,便朝伍定遠走來。

  伍定遠見這兩人腳步沉穩,武功竟似不弱,心下暗暗吃驚,連忙收斂心神,暗道:「怎麼知府手下有這等高手,我以前怎會不知?」

  他全神戒備,不知這二人有何古怪,只見那兩人走上幾步,忽地身形一閃,便迅捷無比的向自己撲來,伍定遠早已有備,手中飛天銀梭激射而出,那兩人武功高極,一人伸指在銀梭上一彈,銀梭準頭立偏,另一人拔劍出鞘,伍定遠只覺一股寒氣撲面而來,急收銀梭擋架。

  兩般兵刃相交,剎那之間,那人劍上傳來一股陰寒無比的內力,伍定遠給這寒氣一逼,全身莫名打了個冷顫,他心中戰慄,知道遇上了難得一見的高手。

  那人見伍定遠架住長劍,更是連連催動內力,伍定遠想要抵擋,但寒氣攻心,忽地全身一陣酸軟,胸口氣滯,立感全身虛脫,當場便已軟倒在地。

  靈音吃了一驚,急忙奔上,護在伍定遠身前,厲聲道:「你這劍法是昆侖山的『劍寒』!閣下和卓淩昭如何稱呼?」

  那人冷冷地道:「大師好眼力!在下金淩霜,道號『劍寒』,卓掌門便是我師兄。那位是我三師弟屠淩心,江湖人稱『劍蠱』便是。」

  伍定遠此時雖然軟倒,但聽敵人自承來歷,忍不住心下一驚,他連忙翻身爬起,凝目便往那兩名親兵看去,只見那人六十來歲年紀,雙目神光湛然,便是那「劍寒」金淩霜了,另一名男子身材矮小,一張臉醜陋無比,滿是刀疤傷痕,外號卻是「劍蠱」,伍定遠想起方子敬所言,想來便是此人以這套陰狠劍法殺害了一十八名鏢師。

  伍定遠望向陸清正,顫聲道:「知府大人,這些人便是殺害燕陵鏢局滿門的凶嫌,你…你怎會和他們在一塊兒?」

  此言一出,老李與幾名老官差互望一眼,這些老人原本就覺事情有奚翹,只怕是知府有意陷害伍定遠,一聽此言,登時肅然。只是眾人雖然疑心,但眼前場面混亂之至,各人但求平安混過今晚,連忙低下頭去,不敢多發一聲,就怕惹禍上身。

  陸清正微微一笑,道:「誰說他們是凶嫌了?你可別做賊喊抓賊,胡亂栽贓義士。」

  伍定遠全身涼了半截,心中已經一清二楚,想道:「原來如此,昆侖山的人居然與知府勾結上了,難怪會要對付我……可這事怎麼能夠?」

  伍定遠見陸清正笑吟吟的,似乎有恃無恐,他心念急轉,尋思道:「這知府為何會和這幫兇徒勾結?他有什麼好處?」霎時心中一動,想起了那條玉帶,已然醒悟,當下沉聲道:「知府大人,你也想要這條玉帶,對不對?」

  陸清正見伍定遠一語道破自己的用心,登時哈哈大笑,道:「伍捕頭啊伍捕頭,看你這麼精明,實在是個人才,殺了恁也可惜。」

  他頓了頓,手指伍定遠的腰帶,道:「目下本官要取你腰上的玉帶。只要你願意雙手奉上,本官不只饒你一條性命,還保你一生平步青雲,榮華富貴不可限量!如何!」說著往伍定遠腰間的玉帶上下打量,面上神情卻是貪婪無比。

  伍定遠慘然一笑,果然給他料中了,這知府大人也是為了這條玉帶而來,他低頭看著腰間,尋思道:「這條玉帶到底是什麼東西?居然能勞動四品大員出馬,齊伯川說這玉帶關係天下氣運,又是怎麼回事?」想來適才昆侖門人偷聽到他與齊伯川的對話,這才走漏了風聲,把知府引來了。

  他此時心頭亂成一片,無暇多想,只低頭無語。

  陸清正見他兀自猶疑,又道:「伍捕頭!俗話說的好,識時務者為俊傑哪!你把這幾個和尚遣開,乖乖交出玉帶,我們好好喝上兩杯,結成知心好友,豈不妙哉?」

  一旁老李與伍定遠交好,一見知府口氣放軟,忙道:「伍爺,你就聽陸大人的吧!別讓我們為難了。」另一人道:「是啊!伍捕頭!知府大人是咱們的頂頭上司,官大學問大,你聽他的准沒錯!」說話之人卻是小金。眾口鑠金,都要伍定遠從了。

  靈音未曾與齊伯川深談,不明案情,不知那玉帶關係重大,這時默不作聲,靜觀其變。

  伍定遠見屬下們都要自己讓步,靈音也不發一言,一時心亂如麻。想起自己本要升任陜甘道的總捕頭,這時卻莫名其妙的牽扯在血案中,還被指為兇手,一切都是因為這條玉帶而起,看來只要把玉帶奉上,不只升官有望,日後靠著知府陸清正大力提攜,日後成就定是非同小可。

  他顫抖著雙手,想解下腰帶,心頭忽然一震,登時想起齊氏父子死前的重托,燕陵鏢局女眷被奸殺的慘狀,心中又自猶豫,萬般痛苦中,實在難以決斷……

  世間的捕快分為兩種,一種是上曰是則是,上曰非則非的那種人。這種人不必有什麼想法,也不必管什麼天理,所做的無非就是完成長官心願而已。另一種則是註定的該死,這些人有著自己的見識,天曰是則是,天曰非則非,這種人若在公門裡修行,最後必會走上「以武犯禁」之路。

  伍定遠不是前一種人,他沒有那麼賤的奴性,但他也不是後一種人,因為他也少了那種兇惡的猛性。他既非小人,也非俠客,他只是很單純的捕快,一個盡忠職守的捕快。

  像他這樣的性子,要他違背上司,那比殺了他還難,可舉凡有血有肉的人,看到燕陵鏢局的案子沒有不動容的,若要伍定遠丟棄苦主的付託,那也是十二萬分的為難,在這一刻,伍定遠內心天人交戰,善念惡念盤旋不休。

  死或者降,你必須做個選擇。伍定遠啊伍定遠,你該怎麼辦?

  眾人呆呆的看著伍定遠,都在等他示下。陸清正頗感不耐,便道:「伍捕頭,我沒時間與你幹耗,你快點把玉帶交出來,免得大家破臉。」

  幾名官差催促道:「是啊!大家有話好說,千萬別傷和氣。」

  耳聽眾人的勸說,伍定遠轉頭往廟門看去,驀地熱淚盈眶,眼前浮現出齊伯川臨死前的悲憤神情,伍定遠仰望天際,心道:「伍定遠啊伍定遠,你今日若要低頭,你死後有顏面對齊家父子嗎?你少了良心,下輩子還要投胎做人嗎?」只見北斗七星閃爍,好似在昭告他一條明路,霎時之間,心中已有答案。

  陸清正見他眉毛一動,當即笑道:「你想通了嗎?快把東西交上吧!」

  伍定遠滿心悲涼,搖頭道:「陸大人,要鬥我是鬥不過你的。只是伍某身為西涼城的捕頭,沒法見這些禽獸傷天害理,還能逍遙法外!你要我讓出玉帶,那是強人所難了。」

  陸清正一聽之下,臉色立變,森然道:「你到底要怎麼樣?」

  伍定遠熱血上湧,暴吼道:「你身為朝廷命官,不能主持正義也罷了,居然和兇手混在一起,這世間還有什麼公理正義可言?我明白告訴你!只要我伍定遠一息尚存,便不能背棄苦主,大家殺上一場吧!」

  陸清正哼了一聲,冷冷地對金淩霜道:「把這人殺了,東西拿走。」神態輕蔑,便似殺的是豬狗畜生,怕也沒這般冷漠。

  金淩霜身形一晃,劍光閃動,已然圈住伍定遠,頃刻間,便向他心口刺落。眾官差見兩方動起手來,一起驚叫。

  靈音一直靜靜旁觀,他雖不明案情,也知伍定遠站在道理的一邊。這時見金淩霜出手,他也是一掌劈出。四大金剛果然功力非凡,掌力後發先至,登時將金淩霜逼退一步,其餘少林僧搶上,團團護住了伍定遠。

  靈音走入場中,道:「陸大人,金施主,你們想要帶走伍捕頭,須問老衲答不答應。」

  陸清正怒道:「哪來的妖僧,眾官差,快給我拿下了!」

  一旁官差雖然明白知府陷害伍定遠,只是知府有命,豈能違抗?當下拔出刀來,呼喝連連,只是他們知道少林寺的厲害,不敢上前動手,卻僅大呼小叫一陣,陸清正連聲催促,老半天還是沒人敢上前一步。

  金淩霜與屠淩心互望一眼,金淩霜道:「老和尚交給我,你對付其他人。」說著往靈音攻去。

  靈音絲毫不懼,運起一對肉掌,在金淩霜的劍光中穿梭,兩人鬥得激烈無比。

  只見金淩霜劍光閃耀,寒氣逼人,瞬間便出數十劍,靈音靠著內力雄渾,每回遇險,便雙掌並起,以偌大掌力替自己解圍,一時不落下風。兩人又過數十招,靈音越戰越是心驚,心下暗自駭異:「這昆侖山幾年不到中原露臉,卻原來臥虎藏龍。看這人劍法好生了得,怕不在武當、華山的劍術高手之下。」

  昆侖山武學,向以劍法著稱,自宋代創派以來,數百年積下了十三套劍法,其中以陰狠見長的共有兩套劍法,便是這「劍寒」與「劍蠱」。

  這兩套劍法,需以深厚內力做為根基,尤其這「劍寒」,以一股奇陰至寒的內力,雜在詭異的劍招中,更令人難以抵擋。若以兵刃與之相接,內力稍弱的,往往走不到十招,便會身受內傷。此時靈音憑著一對肉掌,與「劍寒」金淩霜激戰,全靠至剛至陽的「大悲降魔杵」掌力,將內力運及身前三尺,用無形無質的掌風,逼開「劍寒」金淩霜的劍鋒,這才保住臟腑平安。

  鬥到酣處,金淩霜舉劍猛刺過來,全身功勁貫注劍尖,靈音喝道:「來的好!」雙掌一推,運起「大悲降魔杵」,一招「破邪蕩魔」,要在劍寒劍鋒未至之前,先斃他於掌下。

  那屠淩心見師兄纏住了靈音,便要趁勢殺害伍定遠,好來劫奪玉帶。他舞動長劍,如鬼魅般地飄入少林僧眾之中。

  伍定遠見他來勢險惡,忙使出一招「流星經天」,對著屠淩心的額頭打去,屠淩心裂嘴一笑,一張醜臉直是嚇人,提劍一格,將伍定遠的銀梭震開,伍定遠忽感掌心一痛,只覺一股極細極小的內力,竟如只耗子般,猛從自己的手心鑽進體內。

  伍定遠心下大驚,正待運氣防禦,忽覺肩膀一痛,那細小內力竟從肩膀中穿出,霎時傷口鮮血疾噴。直到此時,他才明白那些鏢師為何會有如此可怕的死狀,原來是被此人陰毒的內力入體,破孔穿心而死,好在自己內力修為不弱,否則早已畢命當場。

  少林僧眾見伍定遠受傷,忙挺兵刃往屠淩心身上招呼,屠淩心回劍自救,叮噹之聲不絕於耳,一招之間就架住了眾僧的兵刃。

  屠淩心獰笑道:「躺下吧!」眾僧只覺屠淩心長劍上傳來一股鋒銳無比的內力,人人猛地慘叫,肩上流血,都是被屠淩心的陰毒內力所傷。

  這「劍蠱」所練的內力,訣竅在於凝聚深厚真氣於一點,借著兵刃相交之時,用一股陰勁突穿對手的護體內功,滲入經脈。若非伍定遠與少林僧眾內力頗有根底,那陰勁早已深入體內,心臟破孔而死,便如同燕陵鏢局的武師一般,絕非肩臂帶傷而已。

  那一邊靈音激戰金淩霜,情勢又有變化。靈音憑著「大悲降魔杵」的佛門神功,要在金淩霜劍鋒未至之前,將其格斃。當下一掌推向金淩霜胸前,金淩霜見這掌非同小可,連忙伸出左掌護住胸腹,右手仍挺劍直刺,靈音見金淩霜變招如此之快,心中一凜,暗道:「昆侖山高手輩出,我這番也太托大了。」待要收掌退開,其勢已有不及,劍鋒早及胸口,情勢險惡。

  靈音無奈,此時只有行險,他雙掌急速一合,一招「童子拜觀音」,硬生生的夾住金淩霜的長劍,兩人登時變成以內力比拼的場面。靈音只覺「劍寒」的內力既寒且邪,深怕久戰之下會有內傷,當即深深吸氣,運起十成十的內力,兩手奮力使勁,只聽「當」地一聲大響,金淩霜猛覺虎口發麻,長劍竟已被靈音的剛勁震斷,連忙飄身退開。

  靈音正要追擊,卻見幾名弟子身上流血,已被「劍蠱」殺傷,靈音百忙中向屠淩心劈出一掌,屠淩心斜身避開,捏起劍訣,與靈音鬥了起來。

  靈音高聲喝道:「弟子們!快護送伍施主走!」

  少林僧眾背起受傷的同門,護住伍定遠,往門外沖出。

  陸清正大聲道:「伍定遠!你想清楚了!出了這衙門,你就是個逃犯了!」

  伍定遠正要奔出,猛然聽見陸清正這幾句話,心頭一震,暗道:「陸清正所言不虛,我若這麼不清不白的逃走,只怕真會成了逃犯。」他停步道:「陸大人,你放下話來,你到底想怎麼樣!」

  陸清正道:「伍捕頭,我誠心勸你一句,你要出了這個門,天下雖大,你也無處可去。你想和我作對,別說你得賠上陜甘道總捕頭的肥缺,我怕你連這條命都保不了哪!」

  伍定遠知道他所說的是實情,一時猶疑不決,少林僧眾見情勢緊急,哪容他細細長考,連聲催促他快走,不少官差搶了上來,要攔阻去路,都給少林僧逼開,伍定遠見不能再耽擱,猛一咬牙,轉身沖出。

  陸清正怒道:「伍定遠!你這一生就算是完了!」

  屠淩心見伍定遠即將走脫,忙沖上前來阻攔他,舉劍向他急刺,一名少林僧倒舉禪杖,替伍定遠接下了這招「劍蠱」,屠淩心狂吼一聲,舉劍亂劈,功力到處,那少林僧每接一劍,身上便噴出血來。

  靈音見弟子有性命之憂,當下顧不得宗師身分,搶過弟子手上禪杖,運起神功,也是亂劈亂砸。靈音自始至終都是空手應敵,此時兵刃上手,威力更是驚人,一時間無人能近他十步之內。

  靈音喝道:「你們還不快走!師父一會兒來找你們!」

  少林僧眾與伍定遠奪過衙門的馬匹,幾名官差想要阻擋,都給他們三拳兩腳打倒在地,金淩霜與屠淩心兩人空自著急,卻沖不出靈音的攔阻。

  眾人搶過馬來,往城郊奔逃。伍定遠坐在馬上,回首望著這個自小長大的涼州城,此去不知要到何年何月,才能再返回故鄉,忍不住心中一酸。短短幾個時辰,他的人生遭遇了極大變故,一切全為了燕陵鏢局,伍定遠心亂如麻,不敢多想,只有夾緊馬腹,向城外奔逃。

  眾人奔出了十餘里,後頭並無追兵跟來,少林僧便要等候靈音大師,一行人躲入了樹叢中。到得深夜,只聽馬啼聲響,正是靈音到了。眾人忙迎將上去,見他神情困倦,顯然經過一番激戰。

  伍定遠忙道:「大師,眼下狀況如何?」

  靈音搖頭道:「老衲盡力脫身,一路從小徑繞道而來,才耽擱了這許久。依老衲看,昆侖山與陸知府絕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,我們需得連夜趕路。」

  伍定遠見靈音為了他,不惜放下少林神僧的身份,與他連夜逃亡,心中感動,道:「大師您為了我……」

  靈音微微一笑,道:「伍施主為了燕陵鏢局出了這麼大力,老衲只是些許報答伍捕頭的恩情,施主莫再客氣。」

  行了半個時辰,靈音沉吟道:「我們這般走法,到得明日,必然會被昆侖山趕上,到時他們人多勢眾,我們必吃大虧。伍捕頭,你是這裡的地頭,可知道這兒有什麼地方,能讓我們躲避數日?」

  原來靈音與「劍寒」、「劍蠱」兩人激鬥,好不容易才脫身,深知昆侖山的實力,那「劍影」錢淩異不過是仗著兵刃詭異、招式奇特。但金淩霜與屠淩心兩人卻萬萬不可小看。尤其那金淩霜武功陰狠、內力悠長,江湖上已少有敵手,若再加個掌門卓淩昭與自己相鬥,恐怕一條老命要送在這裡。自己死了也就罷了,那伍定遠和這麼多弟子,全要陪自己送命,於心何忍?只有找個處所躲避數日,再行從長計議。

  哪知伍定遠搖頭道:「我現下已成逃犯,舊日朋友也都靠不住。恐怕沒什麼地方肯收留我們。」

  眾人頗感失望,正待趕路,伍定遠微有歉意,忽地想到懷裡有個錦囊,心中一喜,道:「大師父們且慢,我這有個錦囊,待我看過再說!」

  這只錦囊是白龍山止觀和尚所贈,要他在危難之際拆開,伍定遠取出錦囊,連忙打開,只見裡頭有一張短簽,上頭寫道:「若待性命垂危時,速速東行三十里,鐵劍風骨應猶在,不負怒蒼結義情。」一旁畫著座宅子,寫著「鐵劍山莊」四個字,另有簡圖,指點去路。

  伍定遠心頭一喜,說道:「此去東行三十里,有一座『鐵劍山莊』,大夥兒當可躲在山莊裡,等待大援。」

  靈音驚道:「鐵劍山莊?施主怎會識得李莊主?」

  伍定遠把短簽遞給靈音,將止觀與錦囊等情勢說了一遍。

  靈音聽後沉吟不語,伍定遠問道:「這鐵劍山莊可有什麼古怪?」

  靈音歎了口氣,說道:「『鐵劍山莊』的莊主名叫李鐵衫,武功高絕,二十年前曾以一柄八尺長的大劍,在雲南斬斷巨鐘,名動公卿,號稱『鐵劍震天南』。若有此人相助,萬事不愁了。只是……只是……」

  伍定遠道:「大師有話請直說。」

  靈音歎道:「李鐵杉是怒蒼山的舊日人馬,造過朝廷的反。」

  伍定遠也是一驚,道:「前無去路,後有追兵,這……這如何是好?」

  靈音思索片刻,道:「當今形勢險惡,我們也沒別的法子,只有從權了。」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1 11:20 P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4 12:00 AM 編輯

第一卷 西涼風暴 第六章 鐵劍震天南

  眾人行了一夜,人雖撐得住,但馬匹已然不行。

  靈音道:「放了這些牲口,我們步行趕路。」

  伍定遠道:「大師,若把馬匹放了,只怕昆侖山更容易查知我們行蹤。」

  靈音沉吟道:「依施主之見,如何是好?」

  伍定遠道:「把這些牲口殺了,丟下深谷,方是上計。」

  靈音口宣佛號,搖頭不已,肅然道:「伍施主,眾生萬物,皆是平等,焉能妄開殺戒!老衲不能答應。」

  伍定遠低頭不語,只有與眾僧一起步行。

  又過了半日,已至中午,眾人已然疲憊不堪,舉步維艱,忽見遠處一座宅院,府邸甚宏,正是「鐵劍山莊」。幾名年青僧侶高聲歡呼,相護扶持,走向大門。

  伍定遠朗聲道:「西涼捕快伍定遠,求見莊主李居士。」

  過了半晌,一名管家模樣的人開了門,伍定遠走上前去,將止觀給他的字條交給管家,說道:「我們蒙白龍山止觀大師引薦,前來拜訪李莊主,這裡有張字條,乃是止觀大師親手所就,煩請呈上貴莊莊主。」

  那管家接過紙條,轉身入內,伍定遠見他步伐輕靈,顯是身有武功,想來「鐵劍山莊」

  必定非同小可。

  過得片刻,那管家走了出來,道:「敝莊莊主有請,各位請進。」

  伍定遠與靈音互望一眼,並肩走了進去。

  走到廳上,只見雕樑畫棟,金碧輝煌,擺設甚是豪奢。一名紅光滿面的高大老者,迎上前來,想來便是莊主李鐵衫,果聽他道:「在下李鐵衫,哪位是伍捕頭?」

  伍定遠走上前去,說道:「在下西涼伍定遠,有擾莊主清靜,甚是過意不去。」

  兩人隨即坐下,一旁家丁送上點心,眾人餓了一日一夜,紛紛大嚼,一群大和尚直如惡鬼般的大吃大喝,眾家丁不禁訝異。

  李鐵杉正待說話,忽地見到靈音,紅潤的臉上露出了詫異的神情,問道:「這幾位大師在哪座寶剎靜修?伍捕頭可否為老夫引薦引薦?」

  伍定遠知道靈音不願與李鐵衫多打交道,一時不知如何回答。

  靈音不願伍定遠為難,更不願謊言欺騙李鐵杉,便坦然道:「老衲少林靈音,見過李施主。」

  伍定遠聽見靈音坦言來歷,心下一驚,這李鐵衫過去是怒蒼山的舊部,如何能與名門正派的聖僧同席而坐?就怕兩人一言不和,到時不免打了起來。

  誰知李鐵衫聽了靈音二字,忽地點了點頭,淡淡地道:「原來是靈音大師駕臨,大師生性慈悲,我是久仰了,這裡謝過失迎之罪。」

  伍定遠聽他說得客氣,心下卻不敢稍懈,只是暗自戒備。

  既然少林僧眾日夜趕路,此時早已疲憊不堪,或坐或站,都是勉力支撐。李鐵杉見年青僧侶累得狠了,吩咐叫家丁先帶去安歇,自己則請靈音、伍定遠兩人一起到書房議事。

  伍定遠此時仍在擔憂,便低聲道:「大師,我看咱們歇一晚便走,不要多惹糾紛。」

  靈音道:「既來之,則安之,不必拒人於千里之外。」說著走入書房,伍定遠見他如此坦然,只好跟著走了進去。

  甫進書房,李鐵衫劈頭就道:「伍兄弟,你這張字條是如何得來的?」

  伍定遠把昆侖山如何劫鏢滅門,自己如何上白龍山求見止觀、如何被昆侖山追殺等事簡略說了,李鐵衫歎了口氣,搖頭道:「止觀啊止觀,老夫早已是廢人一個了,你又何必再把我扯下水?」

  伍定遠見他神情蕭索,忙道:「不瞞前輩,止觀大師原本不願多管閒事,但『九州劍王』方大俠看得起在下,便托他賜下一隻錦囊,在下這才得了這張紙條。」他想「九州劍王」是何等來頭,只要托出此人名號,定會多些助益。

  果然李鐵衫聽到「九州劍王」四字,登時全身一震,他拿出字條,低聲念道:「鐵劍風骨應猶在,不負怒倉結義情。眾兄弟們啊!大夥兒可有二十年不見了……」他出神片刻,兩眼猛地放出奇異神彩,大聲道:「伍兄弟,李某人雖然久已不問世事,只是昆侖山如此囂張,新仇舊恨一起算,我豈能束手旁觀?兩位放心,這件事我是管定了。」

  伍定遠聽他這般說,一則以喜,一則以憂。喜的是李鐵衫願意出手相助,活命希望多了幾成,憂的是李鐵衫出身不正,乃是盜匪之流,自己若是欠了他的恩情,將來說不定後患無窮。但此際性命危殆,如何能挑三揀四,只有靜觀其變了。

  李鐵衫問道:「伍兄弟,這次昆侖山來了哪些高手?」

  伍定遠對昆侖山的情形不很明瞭,無法回答,靈音介面道:「老衲這兩日與昆侖山諸人交過手,其中一個叫『劍影』錢淩異,手上的『無形劍影』頗為了得。」

  李鐵衫冷笑一聲,道:「這小子還沒死啊!靠著一把破銅爛鐵在江湖上鬼混,居然還沒給人宰了,這次他若有膽子上我莊裡撒野,老子讓他『劍影』永遠消失無形。」李鐵衫似乎與昆侖山仇怨極深,一出口就沒好話。

  靈音又道:「這錢淩異不難對付,老衲所憂者,乃是『劍寒』金淩霜與『劍蠱』屠淩心二人。」

  李鐵衫道:「這兩人武功不弱,尤其那金淩霜,老夫過去和他交過幾次手,哼!不過那也算不上什麼!」

  伍定遠聽這李鐵衫說話語氣,好似有十足把握對付金淩霜、屠淩心、錢淩異等人,心中便想:「這李莊主口氣好大。」

  過了片刻,李鐵衫又道:「大師,你還與昆侖山何人交過手?」

  靈音搖頭道:「沒有了,就只有這幾人。」

  李鐵衫嗯了一聲,點頭道:「只要卓淩昭沒來,一切都好辦。」

  靈音伍定遠聽他提到卓淩昭時,聲音竟然微微發顫,顯然又是興奮,又是忌憚。兩人都是一奇,不知他何以對昆侖山其他人如此輕蔑,卻對卓淩昭如此在意?

  伍定遠問道:「聽李莊主說來,這卓淩昭很了得嗎?」

  李鐵衫搖了搖頭,歎道:「這卓淩昭若要親自出手,咱們根本不必打了,恐怕還得連夜逃走。」

  靈音與昆侖山諸人交過手,自忖憑著自己的功力,加上李鐵衫的「鐵劍九式」,想要抵御昆侖門人,雖不敢自稱必勝,但要保住眾人性命,也應綽綽有餘。

  他見李鐵衫面帶憂色,忍不住道:「李施主,這昆侖山的確高手眾多,但老衲若與金淩霜、屠淩心等人單獨過招,斷無落敗之理。眼下合你我二人之力,就算那卓淩昭親來,也不至大敗虧輸。施主何必發愁?」

  李鐵衫微微一笑,道:「大師,我與你的武功相較如何?」

  靈音思索了一會,他知李鐵衫以剛猛劍法聞名,心中盤算了一會兒,說道:「你我伯仲之間。」

  李鐵衫道:「大師太過抬舉在下了,我若與大師動手,大概可撐上五百餘招,方會落敗。」

  靈音合十道:「施主過謙了。」

  李鐵衫道:「在這當口了,我還會隨口胡扯嗎?」

  他沉吟了一會,道:「不瞞兩位,我曾與卓淩昭動過手,只撐過這個數字。」跟著豎起一根指頭。

  靈音猜道:「一千招?」伍定遠卻道:「一百招?」兩人的聲音均甚苦澀。

  李鐵衫搖了搖頭,靈音與伍定遠一起叫道:「一招!」語音已甚驚恐。

  李鐵衫卻又搖了搖頭,他道:「不是一招,是一劍。連一招都沒到,勝負便分了。」

  靈音雖然修為深厚,這時也不禁道:「一劍?豈有此理!」

  李鐵衫苦笑道:「真是一劍!」跟著便把當年動手經過說了——

  那年李鐵衫初到西涼,因細故與昆侖門下弟子動手,打傷了不少人。數日後,「劍影」錢淩異便陪同掌門人卓淩昭,一同來討回這場子。

  當時李鐵衫聽見卓淩昭的外號竟是「劍神」,便大發脾氣,要卓淩昭自己去了這外號。

  李鐵衫自己也是使劍名家,用的是柄既重又厚的大鐵劍,比常劍長上一倍有餘,劍上附著剛猛內力,一般以快以巧取勝的劍客,在他手下都走不了十招,竟有人在他面前自稱「劍神」?李鐵衫取出大鐵劍,要對方也亮兵刃。誰知卓淩昭居然隨手折了一枝柳條,就要以那柔軟至極的柳條,來擋他剛猛無匹的鐵劍九式。

  李鐵衫當時便對卓淩昭道:「老夫天生臂力驚人,內力也有獨到之秘,你若一昧求死,莫怪未曾提醒在先!」他一世英名所系,便把全身功力貫於劍上,奮力斬下!

  靈音知道李鐵衫曾斬斷一口大鐘,轟動天下,但他已知李鐵衫在此役中慘敗,便道:「他用柳條拂中你身上的穴道?」

  李鐵衫搖了搖頭。

  靈音又道:「他用柔勁拂開你的鐵劍,再用掌力傷你?」

  李鐵衫不語,從書房中找出一隻大木匣,打了開來,說道:「自己看吧!」

  只見匣中一柄八尺來長的大鐵劍,劍身已然龜裂,劍尖處裂了一縫,其中赫然鉗著一段小小的柳枝!

  伍定遠與靈音互望一眼,心下俱是駭然。要知用柔軟的柳條,拂開這柄鐵劍,已是驚世駭俗的武功。但若要用這柔嫩至極的柳條,正面抵擋這柄重達四、五十斤的大鐵劍奮力一斬,甚且震裂劍身,這份內力之純,可說匪夷所思。

  靈音瞠目結舌,問道:「這人有多大歲數?」

  李鐵衫道:「黑鬚黑髮,約莫五十來歲,似乎比金淩霜還小了幾歲。」

  伍定遠問道:「李莊主多久前與此人動手?」

  李鐵衫算了算年月,道:「三年前吧!那時我到西域找一個朋友,朋友沒遇到,反而遇上了此人。」

  靈音拿起桌上的一張白紙,吸了一口氣,那白紙原本彎曲柔軟,此時卻似活了一般,漸漸挺起,顯是靈音以內力貫注。只見他用勁劈下,「咄」地一聲,已然切入桌角,那桌子乃是堅硬檀木所制,靈音以一張薄紙,竟能砍入桌面,這份功力委實驚人。

  李鐵衫將手心置在桌上,貫入內力,靈音又試一次,這次薄紙卻已破裂,但桌角也被砍出一縫。

  李鐵衫道:「大師功力果然非凡。」

  靈音卻歎道:「卓淩昭功力猶在我之上,看來只有我師兄出馬,方能與之一鬥。」

  眾人默然不語,都知若是「劍神」卓淩昭親自前來,此役必然大敗。

  伍定遠忽道:「大師,不知貴派大援何時到來?」

  靈音屈指一算:「老衲的師兄弟遠在嵩山本院,無人知道我在此處,便是知道,從嵩山出發趕到這兒,尚需二十餘日。」

  伍定遠心道:「昆侖山眾人追殺我們,要的不過我一人,我何必把大師他們拖下水?」

  他沉吟了一會,便道:「大師,李莊主,我想昆侖山要殺的不過我一人,在下就此告辭,把他們引開便了。」

  靈音搖頭道:「伍施主,這昆侖山屠戮我少林弟子,老衲豈能與之善了?何況施主心存仁厚,老衲更不能任你被這幫惡人殺害。」

  李鐵衫也道:「你是我老友止觀引薦來的客人,老夫有責護你周全,切莫再說這話。」

  伍定遠見二人義氣深重,心下不禁感動,對李鐵衫的芥蒂更是一掃而空,暗道:「也罷,他二人待我如此,我伍定遠今日便斃命此地,這生也不枉了。」

  他這人行事穩重,一向謀定而後動,極少行險。但此刻情勢如此,除了聽從李鐵衫與靈音的建議外,怕也別無選擇了。

  那日他遇上燕陵鏢局的案子時,如何會料到今日丟官亡命的下場。倘若當時便知道此案的艱難,自己是否還會義無反顧的扛下這樁大案?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了。

  當下李鐵衫與靈音便已商妥,今夜歇宿,明早清晨便即趕路。離莊以後,李鐵衫親自護送靈音等人到長安,一來那裡已入少林寺的勢力,同道甚多,便不需他陪伴;二來李鐵衫身分特異,過去與中原武林人士有些仇恨,為免糾紛,是以行到長安為止。

  原本靈音與李鐵衫兩人一正一邪,勢不兩立,一個是名門正派的高僧耆宿,另一個是昔年殺人造反的高傲怪傑,此時卻因共同的仇敵盡去成見,伍定遠看在眼裡,只感說不出的欣慰。

  李鐵衫吩咐下去,命家丁雇了十餘輛大車,另買了數十匹好馬,以便路上換乘之用,又將莊中細軟收妥,以免路上少了盤纏,眼看大小雜事打點妥當,眾人才各自休息。只是情勢緊張,這一夜人人睡睡醒醒,皆不得安穩。

  到得天明,少林僧眾、鐵劍山莊家丁,皆已收拾妥當。眾人不及用早點,開了莊門,便要離去。

  行到庭院中,伍定遠見李鐵衫為了自己拋下家業,不禁心下感激,歎道:「李莊主為了區區在下,居然捨得這偌大家產,卻要伍定遠如何回報?」

  李鐵衫微微一笑,道:「能救一條好漢的性命,這點家業算得什麼?再說李某人與昆侖山仇深似海,遲早要決一死戰,兄弟千萬別把這些小事在心上。」

  伍定遠歎息一聲,點了點頭,心中打定主意,只要這次能活得性命,日後必要報答李鐵衫與靈音的恩德。

  眾人甫開大門,正要行出,忽聽一名家丁驚叫一聲,跟著退了進來,眾人驚問道:「怎麼了?」那家丁手指門外,面色慘澹,啊啊地說不出話來。

  靈音與李鐵衫對望一眼,兩人連忙出門去看,陡地一陣狂風吹來,漫天鮮血飛灑中,赫然見到門口懸著一顆首級!

  靈音駭然道:「這……這是什麼?」

  只見那首級雙目緊閉,口角流血,白髮白須均被鮮血染得火紅,死狀甚是悲慘,眾人正自驚慌,卻聽一人大叫一聲,沖了上前,抱住那首級,大聲痛哭道:「黃老!黃老!對不起!都是我害了你……」

  這人淚如雨下,神態悲憤欲絕,正是伍定遠。

  原來那死者首級,便是老仵作黃濟。他向在涼州擔任仵作,與伍定遠亦師亦友,原本已退隱,卻為了燕陵鏢局的案子,又被伍定遠請了出來。那知卻害了他的性命。

  伍定遠心中悲憤,沖上前去,對著滾滾黃沙大叫道:「昆侖山的賊子!給我出來!有種的就給我出來!」

  靈音正要走上前去安慰,忽聽馬蹄聲響,十餘騎從遠遠的沙漠狂奔而來,眾人臉上變色,正要入莊閃避,卻聽李鐵衫道:「行蹤已露,來不及了。」索性雙手抱胸,傲然看著昆侖眾人。

  靈音吩咐群僧取出兵刃,動手之後,全力保護伍定遠及鐵劍山莊家丁逃走。

  李鐵衫提氣喝道:「昆侖山鬼鬼祟祟的小賊!快給我過來受死!」

  只聽得昆侖山諸人哈哈大笑,伴著馬蹄聲響,已然奔至鐵劍山莊門前。

  昆侖山中一個矮肥的胖子淫笑道:「唉呀!怎麼全是男人,殺來不過癮。上回在燕陵鏢局,漂亮的娘們多了,那才有點意思。呵呵!呵呵!」

  少林僧眾聞言,紛紛大怒,立時要上前廝殺。

  李鐵衫伸手一攔,道:「大師父們稍安勿燥,老夫自會料理。」跟著大喝道:「昆侖掌門何在?你門下弟子姦淫擄掠,你豈可不管!」

  他厲聲怒吼,只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響,忽聽得遠處傳來一清和的聲音道:「李莊主,莫這麼大火氣,江湖上的事本來是非難料,你豈能事事出頭?」

  那聲音聽來不甚響,卻清楚無比,顯是來人內功深厚,恐還在李鐵衫之上。眾人只見一個書生打扮的男子,約莫五十多歲,頭戴綸巾,腰懸一劍,手搖摺扇,直如飽學宿儒,緩緩地走來。

  李鐵衫與靈音對望一眼,心道:「這『劍神』畢竟還是來了!」再看昆侖山眾人,只見那「劍寒」金淩霜、「劍蠱」屠淩心、「劍影」錢淩異等一流高手,皆在人群內。

  李鐵衫心中一凜,知道「昆侖十三劍」已然齊聚,己方只有自己與靈音兩名好手,其餘弟子家丁,均不成氣候。眼下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。

  李鐵衫朗聲道:「卓掌門!你門下弟子做出禽獸不如的事,你若不管,你昆侖山日後還要在江湖上立足嗎?」

  卓淩昭尚未回話,卻聽那胖子獰笑道:「老頭,你怎知燕陵鏢局的事是我幹的?你又怎知我連著強奸齊潤翔老婆、女兒、媳婦?莫非你躲在一旁偷窺,大飽眼福?哈哈!哈哈!」

  昆侖山眾人嘻笑不絕,卓淩昭卻輕搖摺扇,也不干涉。

  李鐵衫冷笑道:「胖子!你殺人姦淫,自有少林寺找你算帳,不過你出言辱我,今日還想生離鐵劍山莊嗎?」

  李鐵衫雖強敵環伺,但仍出言豪壯,全不把昆侖山放在眼裡,那胖子似是聽到了天下最滑稽的事,笑得直打跌,喘道:「這老頭自己馬上就要給砍啦,還他媽的在放屁,你他媽的過來啊!死老頭!」

  李鐵衫卻也不動怒,只聽他仰天笑道:「無知小兒!」陡地身形飛起,如一頭大鳥般撲去。

  那胖子兀自在大笑,卻沒料到大禍臨頭,猛見李鐵衫雙目如電,在空中盯著自己,一雙大手如同鷹爪,向自己抓來,那胖子驚叫道:「媽呀!」便要拔劍,但李鐵衫何出手何其之快,如何容得他從容拔劍抵御?霎時巨掌一伸,一把便將那胖子提了起來,跟著雙足一點,在一名昆侖弟子頭上一踩,一借力,便又躍回原處。那被踩中的昆侖弟子腦漿迸流,雙目突出,已然直挺挺的死了。

  昆侖門人見狀,無不大為震驚,一旁雖有金淩霜、屠淩心等高手,但李鐵衫出手太快,攻其不意,竟都救援不及。

  那胖子兀自不知好歹,罵道:「死老頭,你敢戲弄爺爺,一會兒我家掌門生氣,非把你滿門老小殺光不可……」他正自喋喋不休的威嚇,李鐵衫已拉住那胖子雙腿,暴雷似的大喝一聲:「死!」用力一撕,只聽那胖子淒厲慘嚎,竟當場被人撕成了兩半,內臟鮮血,流了一地。

  李鐵衫將那胖子兩片屍身一擲,附上了渾厚內力,向卓淩昭飛去。只見卓淩昭身邊跳出一名矮小的中年男子,運劍如飛,一陣電光雷閃的劍招使過,那胖子的兩片屍身已然被切成一團絞肉,如爛泥般的灑在地上。

  伍定遠見李鐵衫出手有若霹靂雷震,當場就治死了那最為卑鄙胖子,手法之狠,實是聞所未聞,不禁心下稱快。眾少林僧見兇手斃命,一齊合十道:「阿彌陀佛,善哉、善哉。」

  那矮小漢子望著地下的肉泥,對李鐵衫道:「李莊主,你已殺了我五師兄的兩名弟子,算是揭過了我們擅闖寶莊、言語無禮之罪,兩下扯平,請你不必淌這渾水。」

  李鐵衫微微一笑,說道:「你是『劍豹』莫淩山吧!聽說你一向名聲不壞,算是條好漢,怎麼自甘墮落,和這種禽獸不如的東西混起來啦?」

  那莫淩山臉上一紅,難以回話。

  李鐵衫面望昆侖山眾人,喝道:「你們之中,誰殺過燕陵鏢局的人,糟蹋了人家女眷,給我站出來!」只見他神威凜凜,一時之間,竟無一人敢說一句話、喘上一口氣。

  過了半晌,一名高瘦漢子道:「殺人劫鏢,我也有份,怎麼樣?」那人雙頰消瘦,態度高傲,正是「劍影」錢淩異。

  李鐵衫喝道:「怎麼樣?死!」

  只見他欺身上前,肉掌翻騰,登時已與那錢淩異鬥在一起。李鐵衫一生功夫都在劍上,不善拳腳功夫,但他內力渾厚,雖只用得一般的拳招,也有破碑裂石的威力。

  錢淩異左支右拙,不住倒退,危急間,錢淩異喝道:「看劍!」跟著長劍出鞘,一陣寒光掃過,李鐵衫登時倒退了一大步,卻見錢淩異拔劍在手,那劍身如同透明,若不細看,恐以為他手中只有個劍柄。原來錢淩異的「劍影」外號,便是從這古怪至極的兵刃上來的。靠著劍刃無形,招數詭異,不知有多少英雄豪傑喪生在他手裡。

  錢淩異一劍在手,登時大占上風,李鐵衫見他攻勢淩厲,再加劍身透明,完全猜不透他的劍招,只好憑他出劍的風聲閃躲,全還不了手。伍定遠等人見李鐵衫節節敗退,心中都焦急擔憂。

  猛地李鐵衫大喝一聲,倒退數丈,躍出了圈子。他沉聲道:「『劍影』算什麼東西!來人!取我鐵劍來!」

  只見三名家丁緩緩走出,合力扛著一把八尺來長的大鐵劍,呈到李鐵衫面前,眾人不知他「鐵劍九式」的名頭,都瞠目以對,不知他要如何運使這把沉重至極的大鐵劍。

  李鐵衫單手提起大鐵劍,霹靂般地暴吼道:「受死吧!」他身形高大,手上提了柄常人高矮,重達四、五十斤的大劍,白須怒張,雙眼環睜,真如天將下凡一般。

  錢淩異見他這個勢頭,暗道:「這老頭虛張聲勢,他大劍笨重,不能靈動,我且攻他下盤。」

  錢淩異著地一滾,舉劍向李鐵衫兩腿挑去,李鐵衫大喝道:「死!」一劍重重斬落,快如閃電!

  錢淩異大驚失色,心道:「這劍豈能這麼快法?」忙將手中「劍影」擋在頭頂,左手解下劍鞘,合成十字,奮起生平功力,擋下李鐵衫驚天動地的一斬。

  「當」地一聲大響,錢淩異立足不定,雙膝一軟,竟給鐵劍上渾厚的力道逼得跪倒,只見他面色發紫,顯是真力不濟,只有奮力支撐。李鐵衫加運功力,要一舉格斃此人,鐵劍更如泰山壓頂般地沉下,只把錢淩異全身骨骼壓得劈啪作響,似欲斷裂,錢淩異幾次想要逃竄,卻都動彈不得。

  眼看錢淩異便要當場畢命,忽然昆侖門人中躍出一人,舉起劍來,在李鐵衫鐵劍上一推,李鐵衫只覺一股極陰寒的內力傳來,霎時身上微微發顫,手上的鐵劍竟爾蕩了開來。

  錢淩異忽覺手上一鬆,死裡逃生之餘,連忙著地一滾,慌忙爬開,跟著滿面羞愧地回到人群中。那人見錢淩異脫險,便收回長劍,不再進擊,李鐵衫凝目望去,來人正是「劍寒」金淩霜。

  李鐵衫見金淩霜沉默不語,只盯著自己猛瞧,當即冷笑道:「好一個昆侖山,居然兩個打一個。」心下卻暗道:「這姓金的幾年不見,武功竟練到這個地步,昆侖山人才輩出,今日若不速戰速決,只怕真會死在這裡!」

  李鐵衫吸了一口真氣,手上鐵劍向金淩霜腰上橫切過去,金淩霜見劍勢猛惡,不敢怠慢,向前跨了一步。鐵劍極長,金淩霜往內圈攻去,正合了破長兵刃的要旨。

  金淩霜運起師門嫡傳的「劍寒」心法,剎時劍上結了一層寒霜,他劍尖微顫,罩住了李鐵衫上身的七處大穴。眼看他再逼近幾步,就能破了李鐵衫的鐵劍。

  李鐵衫劍上加勁,一時之間劍勢呼嘯,四處飛沙走石,金淩霜寧神致志,專守不攻,腳上步伐卻一點點的靠向李鐵衫。

  李鐵衫微微冷笑,那金淩霜雖然逼近身旁,但他另有一套秘技,專用在近身肉搏之時,稱作「掌中劍」,不知擊斃過多少豪傑。他見金淩霜又跨上一步,心下大喜,暗道:「你若再走上一步,我鐵劍倒打,攻你腦後,我左手再賞你一招『掌中劍』,你這老傢伙還有命嗎?」

  金淩霜見李鐵衫似胸有成竹,心中一驚,又見李鐵衫左袖微動,明白他手上暗藏厲害後招,心道:「我拼著挨你一掌,也要使出絕招『寒星落長空』,把你刺出幾個洞來!」

  兩人各懷鬼胎,要以奇招將對方當場擊斃。

  忽聽一人道:「且慢動手!」正是昆侖掌門卓淩昭出聲說話。

  金淩霜一聽掌門有令,便即收劍躍開。李鐵衫也不追擊,他見卓淩昭輕搖摺扇,旁若無人的向自己走來,登時戒備。

  卓淩昭笑道:「好一個『鐵劍震天南』啊!李莊主,昔年一會,你武功大進啦!不如本座再向你討教幾招。」

  李鐵衫哈哈一笑:「卓掌門!李某武藝不如你,不過大丈夫以弱擊強,乃是俠義本色。李某又有何懼!」他鐵劍一揮,暴喝一聲:「進招吧!」

  卓淩昭搖了搖頭,說道:「本座與李莊主並無深仇大恨。你雖殺我門下兩名弟子,但江湖兇險,怪他們自己學藝不精,怨不了旁人。本座今日要找的是一名捕頭,姓伍名定遠,此人與莊主不識,我只要帶走此人,其餘少林僧眾及貴莊家人,本座絕不加害。」

  李鐵衫冷笑道:「伍捕頭是我莊中貴賓,豈能任你帶走?」

  靈音原本在一旁靜觀,這時也道:「卓掌門,你門下殺我少林弟子,屠戮燕陵鏢局滿門,老衲豈可與你善罷甘休?」

  卓淩昭哈哈一笑,說道:「既然如此,本座不露一手,難叫你們心服。」說著舉起兩根手指,微笑道:「李莊主,本座就以這兩根手指,挑了你『鐵劍震天南』的名號。」

  昆侖山門人一齊躬身道:「恭睹掌門人神技!」人人神態恭敬,似乎卓淩昭必定獲勝一般。

  李鐵衫臉上變色,怒火漸生,他一生少有敵手,已是江湖有數的成名高手,這時又聽卓淩昭輕視自己,心中殺意大盛。喝道:「好!不妨一試!」

  自從他被卓淩昭以一枝柳條擊敗後,李鐵衫苦練了一門更為剛猛的內力,他曾以之斬斷巨岩,切面平滑,足見威力之大,更勝於昔年斬斷巨鐘的威力。

  李鐵衫脫下上身衣物,露出雄偉的肌肉,他雖已年老,但身體精壯,絲毫不遜於少年。

  只見他背後刺了只猛虎,神態兇惡,正從山上一步步走將下來,旁邊題了有字:「恰如猛虎臥荒丘,潛伏爪牙忍受」,那猛虎額上,卻有個「南」字,想是從他「鐵劍震天南」的外號來的。

  眾人不知這刺青來歷,都嘖嘖稱奇。靈音見了那刺花,卻微微的歎了口氣。

  李鐵衫舉劍過頂,將全身功力貫於右臂,運在鐵劍之上。他鐵劍未出,頭上已如蒸籠一般,白氣遼繞。眾人見李鐵衫舉這鐵劍,如舉大鼎,足見劍上內力是何等的深厚。

  李鐵衫心中盤算,上回卓淩昭以柳條擋下了他驚天動地的一擊,功力雖高,終是有所憑藉,現在要以兩根手指接他的鐵劍,莫非失心瘋了?除非卓淩昭練過神奇的指上功夫,如少林的大力金剛指之類的武功。但李鐵衫素知昆侖山並無任何外門硬功,真猜不透卓淩昭的用意。但既然猜不透,那也不費神,手上見真章便是了。

  李鐵衫一心雪恥,神功發動,登將數十載內力貫到劍上,加上他天生膂力超人,想來天下間無人能擋下這泰山壓頂的一斬。

  眼前情勢兇險異常,但那卓淩昭卻面露微笑,雙手攏在袖中,全不以李鐵衫的威脅為意,神態傲慢之至。

  李鐵衫狂怒攻心,當下怒目環睜,大喝一聲:「死!」

  鐵劍斬下,直如閃電雷擊般的氣勢!眾人見卓淩昭當場便要被斬成一團爛泥,人人屏氣凝神,要看這位昆侖掌門如何應付這神威凜凜、開天劈地的一擊。

  猛聽「轟」地一聲,鐵劍砍落,卓淩昭微微向後一讓,閃開了劍鋒,地下登時被李鐵衫劈出一條三尺長、半尺寬的深溝,沙塵四濺中,劍上氣勢看來更為驚人,旁觀眾人見了這等剛猛劍法,無不心下駭然,嘖嘖稱奇。

  李鐵衫冷笑一聲,臉上殺氣大盛,刷地一響,鐵劍由左向右橫切,烈風逼人,直向卓淩昭腰間砍去,這劍若要砍實了,只怕這劍神立時當場腰斬,斷做兩截,死得慘不堪言。

  眼看劍鋒將至,卓淩昭只淡淡一笑,忽地身影一晃,輕輕向後飄開了三尺,劍鋒便從他腰旁數寸畫過,端的是兇險之至。李鐵衫狂吼一聲,揉身再上,又是一劍砍出,眾人見這鐵劍沉重無比,但在李鐵衫手中卻如一般長劍無二,都為他過人的膂力感到駭然。

  兩人連過十來劍,卓淩昭仗著身法輕盈,每次都在間不容髮之際閃過鐵劍的攻勢,足見他對李鐵衫的劍法拿捏極准。伍定遠、靈音等人見李鐵衫神威凜凜,可始終摸不到卓淩昭的衣角,心下都是暗自擔憂。

  鬥到酣處,李鐵衫見對手始終不願正面交戰,當下往後躍開一步,大聲喝道:「姓卓的!你方才狂言放話,說的是什麼來著?」

  卓淩昭哈哈一笑,道:「我適才言明,說本座今日便以兩指之力,挑了你鐵劍震天南的名號。」

  李鐵衫雙眉森然挑起,道:「你既然記得自己放過的屁,如何還這般東竄西逃?你這又算什麼好漢?」

  卓淩昭微微一笑,道:「既然李莊主這見責,本座倒也不便再移步了。」他立定腳跟,輕輕舉起兩隻指頭,微笑地看著李鐵衫,道:「李莊主,可以動手了。」神態大見輕蔑。

  李鐵衫見他如此輕挑,直是大怒欲狂,心道:「這老賊如此看輕我,今日不把他劈成爛泥,怎消我心中惡氣?」

  李鐵衫雙手握住劍柄,跟著深深吐納,一甲子功力發動,丹田間的渾厚內力如排山倒海般地灌入鐵劍,竟是連護體內功也撤下了。眾人見他面上殺氣大盛,劍上真氣鼓蕩,都知此此次比劍事關他一生令名,那是萬萬輕忽不得,敵我雙方屏氣凝神,都要看卓淩昭如何應付那李鐵衫賭注性命的一斬。

  伍定遠正感興奮,忽見一旁靈音眉頭深鎖,竟是面有憂色,伍定遠心下奇怪,當即低聲問道:「大師怎麼了?莫非是擔心李莊主這劍的力道不足嗎?」

  靈音輕輕歎息一聲,道:「那倒不是,以力道而言,當世恐無劍法足與鐵劍並論。」

  伍定遠哦了一聲,道:「既然如此,大師何必憂慮?」

  靈音搖了搖頭,道:「老衲所憂者,反而是他這劍力道過於霸道。」

  伍定遠頗為訝異,眼前兩大高手對陣,卓淩昭言明以兩指之力接下鐵劍,照理李鐵衫更應全力出擊,怕只怕劍上真力不夠強悍,靈音怎會說出這等反話?

  伍定遠不明究理,忙問道:「大師此言何意?」

  靈音搖頭道:「善戰者,必先自保以求勝。李莊主這般運使內力,只怕中道空虛,恐會給人可趁之機。」伍定遠聽了這話,只是似懂非懂,全然無法答腔。

  說話間,只聽李鐵衫仰天長嘯,長劍伴隨一嘯之威,夾著淩厲的破空風聲,猛地攻出那致命一擊!

  眼看李鐵衫的鐵劍重重劈出,劍上烈風卷來,地下沙塵飛揚,已將兩人卷在黃沙之中。

  旁觀眾人站得近的,都給飛沙掃過,只覺臉上熱辣辣的,足見這劍的力道如何。只要這「劍神」一個應接不當,便會給這股驚天動地的巨力砍成肉餅,料來卓淩昭定要吃上大虧。

  鐵劍斬落,正要下擊,伍定遠忽見這「劍神」嘴角斜起,似乎有何計謀,他心中忽起不妙之感,便在此時,場內已是飛沙走石,蒙蒙朧朧地,什麼也看不真切,伍定遠心中忐忑,只是不知高低。

  「轟」地一聲大響,鐵劍重重砍下,敵我雙方無不面上變色,不知勝負如何。

  過不半晌,黃沙慢慢落下,現出場內的情景,眾人心中緊張,忙往場內看去。

  四野遼闊,晨間的曙光照在沙漠之上,只見李鐵衫兩手舉著沉重之極的大鐵劍,劍鋒的一端,卻好端端地停在卓淩昭的手指上!

  伍定遠顫聲道:「這……這怎麼可能……」一旁少林僧眾與山莊家丁更是面如死灰,一個個都說不出話來。要知李鐵衫鐵劍何等剛猛,卓淩昭竟能以肉身接下這等悍猛劍勢,著實是匪夷所思。

  只見卓淩昭面露微笑,道:「李莊主,承讓了。」他運勁一扯,要奪過鐵劍,但李鐵衫內力雄渾,竟奪不下來。

  卓淩昭頷首道:「好內力!」手上加勁,「當」地一聲,竟將鐵劍從中折斷。

  李鐵衫鐵劍被破,一時面色慘澹,便往後退開幾步,他低頭望著手中斷劍,竟是默然無語。

  伍定遠震於卓淩昭的絕世指力,心下涼了半截,尋思道:「這人武功高到這個地步,恐怕當世無敵手,看來今日我是插翅難飛了。」他歎息一聲,便想上前認輸,任憑昆侖門人帶走自己,以免連累其他無辜之人。

  伍定遠正要從人群中走出,忽然一人攔住了他,說道:「伍捕頭莫要擔心,且看老衲撕下這人的假面具。」跟著緩步走下場中。

  這人光頭僧衣,寶相莊嚴,正是少林四大金剛之一,靈音大師。

  卓淩昭見他下場,登時一笑,道:「大師也要玩上兩手嗎?」

  靈音哼了一聲,道:「卓掌門心機如此了得,老衲豈能失之交臂?」言下之意,似乎卓淩昭有行巧之嫌。

  伍定遠聽了這話,也暗自留上了神,便又退回人群。

  卓淩昭聽出靈音的譏諷,便哈哈一笑,道:「大師是說我作弊嗎?」

  靈音冷冷地道:「老衲只聽說昆侖劍法了得,卻不知袖功也這般厲害。」

  卓淩昭見他識破自己的機關,登時仰天大笑。

  原來靈音冷眼旁觀,已將場內情勢看的一清二楚。先前他見李鐵衫如此運使內力,胸腹間的護體內力必然空虛,倘若有何變故,只怕不妙。果然方才李鐵衫出劍時,靈音便見到卓淩昭左袖微動,竟是藉著袖上的勁力,偷襲李鐵衫的胸腹。

  若在平常,李鐵衫有神功護體,便是挨上百來記鐵袖功,又有何妨?只是他適才一心傷敵,身上絲毫未加防禦,胸腹極為脆弱,如何經受得起?登時便給卓淩昭得手了。

  真氣不純,勁力受阻,便算鐵劍剛猛百倍,又有何用?便給人輕輕易易地奪下了。

  其實此役卓淩昭之所以獲勝,全仗心機巧妙,他事前言明,能以兩指破李鐵衫的「鐵劍九式」,此舉純是激將,要讓李鐵衫一意傷敵,卻疏忽對手會以袖力暗算。卓淩昭算定此間機關,便趁李鐵衫舉劍下擊之時,微動左袖,以陰勁偷襲他胸口要害,待他鐵劍勢頭一緩、真氣不純之際,再以指力接下這看似驚天動地的一擊。

  卓淩昭手法巧妙,誰也看不出來,至於他以指力折斷李鐵衫的鐵劍,使的是「四兩撥千斤」的巧勁,若非李鐵衫運勁回奪鐵劍,卓淩昭也不能借力打力,折斷鐵劍了。

  靈音見李鐵衫神色悲涼,便走到他身旁,輕聲道:「李莊主不必沮喪,這昆侖掌門純是行巧,並非真有這等指力。此人手法卑鄙,待老衲來破他計倆,為施主出氣!」

  李鐵衫如何不知卓淩昭行巧使詐,只是他空手與自己放對,豈能再指他作弊?只好苦笑道:「大師千萬小心在意。」

  李鐵衫一敗,除了少林寺的靈音大師外,已無一人可抵擋卓淩昭。眼前靠他擊敗卓淩昭,方能保住伍定遠與無數門人的性命。

  靈音更不打話,只緩緩走向前去,傲然看著卓淩昭。

  這卓淩昭能以袖力傷人,巧勁斷劍,已是當世第一等武功,但他心存賣弄,玩弄心機,卻非正人君子所為,靈音有心要揭破他的花招,讓他大大的出醜,方出這口惡氣。

  卓淩昭卻只把雙手攏在袖中,眼光半睜半閉,仿佛沒見到靈音一般。

  靈音見他神態如此,當即沉聲道:「施主與老衲過招,也是只用兩指嗎?」

  卓淩昭雙目一亮,笑道:「有何不可?」

  靈音心下微怒,想自己何等身份,竟有人敢如此小看自己,這一仗若再敗北,丟了老命也還罷了,這嵩山少林寺的千年威名,豈不在自己手上活生生的毀了?心念於此,神情更見嚴肅。

  卓淩昭微笑道:「大師用何兵刃?」

  靈音卻不答話,全身神功流轉,法相莊嚴,正是少林寺絕技之一「大悲降魔杵」的正宗內力。只見他內力鼓蕩,衣袖在沙漠狂風吹拂下,竟一動也不動。人人均暗贊道:「少林四大金剛,果然名不虛傳。」

  靈音已知卓淩昭能以袖勁傷人,但既知他技倆,要破也不難,只要逼他使出雙手御敵,讓他不能下臺,這一仗就算贏了。

  靈音凝力在胸腹要害,心思:「我掌上只發六成功力,其餘四成守住胸腹要害,只要閃過他的袖力,必能逼他手忙腳亂!」他打定主意,自信已有必勝把握,當下吐氣揚聲,蹲開馬步,一掌緩緩推出。

  這靈音何等身份,一舉手一投足,都能有莫大威力,誰知他竟紮下馬步,可見此掌的威力。一個是領袖武林的少林聖僧,一個是稱雄西域的昆侖掌門,這番惡鬥,實在非同小可。

  靈音運起掌力,六成攻敵,四成自守,只等卓淩昭故技重施,再以袖勁暗算自己之時,便要以四成內力護體,拼著受他一記暗算,也要當場拳腳齊出,讓他自亂陣腳。

  靈音推出單掌,掌力尚未及身,掌風已令地下黃沙飛散,旁觀眾人見他掌力如此剛猛,心下都感驚駭萬分,伍定遠心下一喜,想道:「太好了,靈音大師武功高明,定能打倒這卓淩昭。讓咱們好好出了這口惡氣。」便在此時,只見卓淩昭也是一掌推來,兩指卻是朝靈音的手掌直刺。

  少林寺金剛指力獨步天下,靈音師弟靈真大師,便是這金剛指力的個中好手,靈音一見卓淩昭的指法,便知他毫無外門指力,不禁心下暗暗冷笑,想道:「若以你的指力,對上我的掌力,叫你指骨折斷,慘不堪言!」

  兩大高手掌指正欲交接,忽見卓淩昭的衣袖鼓起,攏住了手掌,靈音心下一凜,知道他別有陰謀,急急看去,只見卓淩昭原本直立的兩指,此時竟微微屈起,已是化掌為拳,看來有意用指節接下自己的渾厚掌力,但他手掌藏在袖中,旁觀眾人也看不出其中玄虛。

  靈音見卓淩昭又再度作弊,心中忽起不妙之感,正要往後疾退,猛然卓淩昭身影一動,已然飄到面前,靈音避無可避,單掌急急揮出,只聽一聲輕響,兩人內力相接,靈音只覺一股霸道無比的內力破體而來,這卓淩昭竟拼起一生苦練的真力來襲,連護體內力也都撤下了,真可說兇猛霸道已極。

  眼看卓淩昭連全身要害都不加守御,靈音自己僅以六成內力御敵,顯是不足,這一加一減之下,真力差距立時懸殊,兩人真力相互激蕩,靈音急運少林神功,勁力內縮,只想牢牢護住胸口要害,但其時已晚,卓淩昭的內力已順著體內經脈衝入,靈音護體神功雖然雄厚,但玄關已破,如何耐得?霎時氣息一滯,鮮血大口噴出,登受內傷。

  卓淩昭雙手抱拳,哈哈一笑,道:「承讓,大師內力深厚,四大金剛果然名不虛傳。」

  靈音內傷沉重,咳嗽不止,心中甚是不忿,想道:「這人好不卑鄙,居然又是行巧作弊。」

  原來卓淩昭這回又是使詐,靈音見李鐵衫被卓淩昭的袖力暗算,已是有備而來,他算定卓淩昭的陰謀,便改以六成內力攻敵,四成用以自守,哪知卓淩昭著實攻於心計,眼看靈音不敢全力出擊,索性便改暗襲為明攻,拼出全身功力與靈音對決。靈因原本一直擔憂卓淩昭的袖勁暗算,待見他以全力拼搏,自己想要收招,卻晚了一步。原本卓淩昭功力就略勝靈音,這下以十成對六成,更是大占上風,一招便分勝負。

  其實若以內力拳腳的真功夫而論,卓淩昭與靈音兩人沒到百招以外,絕難分出勝負,只是卓淩昭一心想大殺少林寺的風頭,是以行險取勝,城府可說極深,用心更是惡毒不堪。

  這下兩大高手都敗下陣來,靈音更身受內傷,李鐵衫獨木難支。果然「劍蠱」屠淩心大踏步的走向伍定遠,李鐵衫提著斷劍,擋在伍定遠身前,喝道:「想帶走伍捕頭,先問問我答不答應!」

  屠淩心面色一沉,一張醜臉極是駭人,他冷冷地道:「老頭!你想吃我一記『劍蠱』嗎?」

  李鐵衫冷笑道:「不妨一試!」舉起斷劍,護住了伍定遠。

  卻見卓淩昭緩緩走上,他雙眉倒豎,渾不似原本笑容可掬的模樣,沉聲道:「本座神劍尚未出鞘,你們便已敗下陣來,莫非要本座大開殺戒,你們方知厲害?」說著手按劍柄,盯著眾人。

  他自號「劍神」,劍法如何,無人目睹,但他適才空手擊敗兩大高手,雖說使詐,可那拳腳內力的精微之處,卻一一顯了出來,此刻如果「神劍」出鞘,恐怕現場無人可擋,真要應驗那句「昆侖劍出血汪洋」了。眾人震攝於卓淩昭的氣勢,一時竟無人答話。

  過了片刻,李鐵衫哈哈一笑,道:「卓掌門好威風,好厲害哪!」

  卓淩昭冷笑一聲,冷冷的看著李鐵衫。

  李鐵衫道:「要我投降,卻也不難,只是…只是…」

  錢淩異喝道:「只是什麼?」

  李鐵衫狂笑道:「只是欠你的人頭一用!」話聲未畢,忽見他往後一縱,抓起伍定遠,用力一擲,將他丟向馬棚。

  卓淩昭臉色大變,飛身縱起,便要攔住伍定遠,李鐵衫喝道:「給我讓開了!」他奮力丟出半截斷劍,勢道猛急,直向卓淩昭背心疾飛而去。

  卓淩昭舉起長劍,不及出鞘,便往那斷劍上一格,一聲悶響,那斷劍登時被震成了七、八截,眾人見他內力如此高深,莫不臉上變色。

  但就這麼一緩,伍定遠已然躍上馬匹,疾沖奔逃。

  昆侖人眾立刻上馬,四面八方包圍過來,伍定遠快馬加鞭,忽聽後頭有暗器破空之聲,連忙使「飛天銀梭」,往後擲出。

  只聽「當」地一響,已然架開暗器,伍定遠回頭望去,只見一人大叫:「好小子!我許淩飛的飛劍,你也有膽子接!」此人正是昆侖十三劍的一人,伍定遠心下叫苦,不知還有多少高手在後追趕。

  他忽見前頭已無去路,是個河谷,後有追兵,只有跳下馬來,一時不知如何是好。那谷中河水湍急,怪石嶙峋,若躍下去,恐怕三兩下便會撞在岩上,當場畢命。何況他自幼生長在西北,豈知水性?

  耳聽後頭呼喝聲不斷,伍定遠回頭一看,多名好手已沖了過來,人人目露凶光,都是不殺自己不能甘心,伍定遠自知若給這群人拿住,不僅保不住性命,只怕死前還要大受折辱,心道:「左右是個死,倘若跳入河谷,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!」不及深思,便飛身一躍,跳入谷中。

  昆侖山眾人大驚,只見兩人飛身搶上,一人是「劍浪」劉淩川,另一人身法更快,正是「劍寒」金淩霜,兩人伸手急拉伍定遠背心,卻晚了一步,但見伍定遠的身子急急下墜,直往那急流中落去,須臾間便已落入水中。眾人雖是焦急無比,卻此時別無辦法,也只有望谷興歎了。

  不過片刻,掌門卓淩昭也已到來,他見眾人出手無功,不由得怒色陡生,喝道:「人呢?」

  眾門人心中有愧,皆低下頭去。

  許淩飛道:「掌門師兄,那伍定遠不要命了,居然自己跳入谷中……」話聲未畢,臉上已吃了卓淩昭一記耳光,他眼前金星直冒,幾欲摔倒,旁人登將他扶住。

  金淩霜見掌門臉色不善,忙道:「大夥沿谷尋找,把這小子的屍身撈出來。」

  眾人見掌門人面露殺氣,心下都是害怕,連忙答應一聲,各自尋找道路,想攀崖而下。

  也是伍定遠命不該絕,這下落入河谷,天幸只直直掉入水中,並未撞上岩石,但這河谷流水湍急,伍定遠不識水性,立刻便被卷走,大浪打來,帶著他往一塊大石撞去,伍定遠不識水性,想要轉彎躲開,卻又不得其法,只有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撞向大石,這下腦門只要撞實了,若非腦漿迸裂,也要當場撞暈,溺死水中。

  正危急間,忽見一旁大岩生了塊尖銳棱角,伍定遠心下大喜,急忙丟出「飛天銀梭」,纏住了那塊尖角,一拉一扯間,登時停下身子,他雙手牢牢握住「飛天銀梭」尾煉,慢慢地拉向大岩,好容易靠到岩上,猛見岩下竟有一洞穴,伍定遠氣喘吁吁,爬進了那洞中。要不是這岩中有一洞穴,伍定遠定會被激流沖下,若不撞死在石上,也必會被昆侖眾人發覺。

  伍定遠聽見昆侖山門人在岸上大叫,四處尋找自己。過不多時,更有人負著繩索,沿谷而下。伍定遠心道:「好險!若非這洞穴隱密之極,今日必然斃命在此。」

  昆侖眾人到處找不到伍定遠,大聲吆喝,一路鬧到天黑。遠處傳來李鐵衫的怒喝,一人高聲道:「把這批人押回山上,再做打算!」聽不清是誰的聲音,伍定遠心道:「想來靈音大師名頭太響,昆侖山不敢任意傷害。希望大師與李莊主能平安無事。」他自知身在險地,不敢妄動,索性在洞中睡了一場好覺。

  一覺醒來,四周黑暗,已是夜間。只聞水流滔滔,他見自己手掌已被河水泡的脫皮,再加腹中饑餓,聽來四處無聲,似乎昆侖山已然走遠,便欲設法上岸。

  正要爬出洞中,忽聽一人道:「這小子不知被大水沖到何處啦!掌門師伯還要我們守在這兒,真是莫名其妙!」那聲音在河谷頂上,伍定遠心道:「好險!若早出片刻,此時已被發覺。」

  又聽一人道:「你說話小心點,這裡只有我們兩人,要被其他人聽見了,你我還有命在嗎?」

  原先說話的那人罵道:「小何,你就是這麼沒用,胖子劉三他們那群畜牲才如此囂張!那晚在燕陵鏢局,就是他們那批人搞什麼強奸逼供的玩意兒。我們好好一個名門大派,只怕將來的名聲……」

  他還待要說,卻聽另一人低聲道:「快別說了,有人來了!」

  果然有馬匹奔近,一人叫道:「何師弟、萬師弟,子時已過,可以回去啦!」

  那兩人應道:「是。」跟著馬蹄聲又起,那三人一齊走了。

  伍定遠心道:「昆侖山中畢竟還有些正直之士,只不知為何被壓得抬不起頭來。」

  他腹中饑餓,決定上岸去,但水流湍急,上岸極是艱難。伍定遠一路摸著岩石,喝了不少水,總算也爬上了岸。他在河邊喘了一陣,不敢攀援上谷,怕昆侖山諸人去而複返,便在谷中走了一會,才用銀梭在河中打了幾條魚,但他不敢生火,怕暴露行蹤,便直接生吃了。

  伍定遠吃了幾條魚,氣力漸複,便取下腰帶檢查,自從他得知這條玉帶有重大秘密後,始終不曾有絲毫空閒,這時無人打擾,他便細細思索起來。他將玉帶翻來倒去的看著,不知它究竟有何古怪,竟能驅使朝廷命官、武林高手前來搶奪。

  伍定遠用力拉扯帶子的兩端,就著月光一看,只見裡頭似乎隱藏有物。他心中一凜,想起三國裡漢獻帝以衣帶詔下旨殺曹的典故。伍定遠精神一振,用銀梭割開玉帶,輕輕一抖,果然掉下一物。

  伍定遠拿起那東西細看,只見那物密密的包在油紙裡,拿在手裡甚輕,伍定遠深深吸了口氣,小心翼翼的將油紙剝開,只見裡頭還有個小小的羊皮小袋,光從這幾下工夫,就不難想見玉帶主人用心之苦。伍定遠剝開羊皮袋,深深吸了口氣,他終於要知道這起牽連數十條人命、甚且「關乎天下氣運」的秘密!

  伍定遠顫抖著雙手,緩緩地把袋裡的東西取了出來。他定睛一看,不禁有些失望,那東西毫無稀奇之處,不過是張細細薄薄、如紙絹般的羊皮而已。

  伍定遠定了定神,心道:「這羊皮收藏的如此小心,想必有什麼特別之處。」他想到這節,精神又是一振,連忙把羊皮展開,只見羊皮上畫著一幅西疆地圖,圖上黃黃綠綠,中間還有一條曲曲折折的紅線,只不知是用來做什麼的。

  伍定遠大喜,知道這羊皮必然是記載著什麼重大秘密,才會引得大批人馬劫奪,他就著月光看去,只見地圖上密密麻麻寫著字,他待要細讀,卻猛地驚覺一字也不識,那地圖竟是用外國文字寫成,伍定遠又非通譯出身,一時間怎能識得?

  伍定遠癡癡的看著這張天書般的東西,想到自己這些日子奔忙困苦,最後弄到丟官亡命的下場,到頭來卻連個原由也不知道?他越來越是暴躁,只覺怒火中燒,像是被人玩弄了一場。自己丟官亡命,燕陵鏢局滿門被殺,到底為了什麼?什麼叫做關係天下氣運?什麼叫非比尋常?為了這張天書模樣的玩意兒,死了多少人?

  昆侖山是瘋子,知府陸清正是瘋子,齊潤翔也是瘋子!

  伍定遠歎了口氣,也許他自己也是個瘋子。

  他閉上雙眼,抱頭坐下,尋思道:「眼下解不透羊皮上的秘密,卻要如何為大夥兒報仇雪恨?我現今只有仇人,可靠的朋友也沒半個,日後卻要投奔何處?」只覺天地雖大,卻無自己的容身之地。

  伍定遠歎息一聲,又想道:「伍定遠啊伍定遠,你平日多誇自己手段如何了得,閱歷何等豐富,方今遇上了這等絕境,你可要如何平反?難不成就這樣死在這裡嗎?」

  他睜開雙眼,用力地凝視著羊皮,只見羊皮上頭的外國文字彎彎曲曲,似乎正在跳躍扭動,不住地嘲笑他,伍定遠想起齊伯川臨死前的遺言,心中一酸,淚水不禁滴了下來,他心中氣苦,大叫一聲,將羊皮玉帶揉成一團,用力扔了出去。

  便在此時,忽見空中飄下一張薄絹,伍定遠心頭一震,急忙伸手抓住,他低頭細看,那薄絹上竟然寫著漢字,伍定遠心頭大喜,暗道:「天不絕我!這裡頭定有秘要。」

  他將玉帶反覆檢查一陣,這才明白這玉帶裡尚有暗袋,這薄絹便是藏在裡頭,只是他一時氣憤激蕩,竟然未曾發覺,直到將玉帶卷做一團,使勁扔出,這薄絹才滑落出來。

  伍定遠手持薄絹,心道:「老天有眼,但願這張東西能指引我一條生路,好替齊家滿門老小報仇,也替我自己平反冤屈。」他全身發抖,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便即低頭細讀。

  伍定遠低聲念道:「王大人寧公足下;餘遍訪西疆三年有餘,終無愧公之所托,」他跳了起來,大笑道:「有字!有字!哈哈!哈哈!」猛地想起自己還身在險地,連忙掩住了嘴,坐了下來。

  伍定遠平心靜氣,重新讀道:「王大人寧公足下;餘遍訪西疆三年有餘,終無愧公之所托,日前輾轉覓得此物,餘堅信此物所載之圖證,即為昔年江充與也先所定之圖約。江充無視陛下所托,社稷所重,為求一己性命周全,竟至割地千里,置我國生計於不顧。憑此圖證,八虎雖惡橫日久,然重振朝綱之日,亦不遠矣。」

  伍定遠心中一驚,這江充乃當朝第一權臣,他雖遠在西涼,不甚明瞭朝政,卻也曾聽聞這人名字。想不到這羊皮牽連如此之廣,真是始料未及了。伍定遠定了定神,又往下讀去。

  「當今奸佞黨羽熾張,天下莫能擋之,然此物既已現世,奸黨氣數已盡,此誠大喜之兆也。公本四世三公,棄榮華於不顧,以孤身抗眾妖,天下莫不景仰,弟雖官輕人鄙,亦知義節,餘若不保,是乃求仁得仁,公當長笑讚歎,不必為吾悲戚。」

  「吾子練達,必不負托,此物終呈大人之手。明公豪舉,宛若春雷,斬奸除惡,吾輩焉有踟躕哉?」

  再看署名之人,見是:「弟梁知義頓首再拜。」

  見到「梁知義」三字,伍定遠全身如遭雷震,一時思緒如潮。

  寫信之人他非但相識,彼此還有極深的淵源!這梁知義正是他舊日的上司,前任涼州知府,兩年前忽然暴斃在府邸內,當時伍定遠職務在身,還曾詢問過梁夫人相關情事,但梁家不知如何,竟然不願他介入調查,伍定遠便不再過問,只是他萬萬料想不到,這梁知義的死也與這條玉帶有關。

  以知府這麼大的官職,尚且有人敢謀害,無怪燕陵鏢局有這麼多人被殺,伍定遠自知自己的處境也是兇險重重,忍不住打了個寒噤,心道:「看來這羊皮確實要緊異常,只怕涉及朝廷裡的大鬥爭,難怪齊伯川會說此物關乎天下氣運,我身懷要物,可要加倍小心了。」

  伍定遠常居西涼,對朝政不甚明瞭,什麼江充八虎,奸黨叛國云云,都是不甚知曉。自己這次莫名其妙地捲入鬥爭之中,真可說是飛來橫禍,只不知齊潤翔好好一個鏢局老闆,卻又為何要捲入這個是非之中,真是令人猜想不透了。

  伍定遠坐在亂石上,回想那日齊潤翔交代遺言的情景,尋思道:「那日我見到齊潤翔最後一面時,身上系的正是這條玉帶,無怪他說什麼東西沒丟云云,原來說得是這條玉帶。」

  轉念又想道:「齊潤翔要我去找什麼『王』、什麼『周』的,照這般看來,那個『王』字指的定是信上的王寧大人。至於這個『周』字,八成是『奏章』之誤。」

  他搖頭苦笑,那時自己還要屬下去尋找姓王姓周的武林人物,誰知竟是這等意思,那是萬萬料想不到的。他歎息一聲,自知還有無數疑團待解,但眼下性命要緊,只有先活了生路,才能再論其他。

  第二日早,昆侖山的幾名弟子又到河谷邊搜索,伍定遠眼尖,早已遠遠瞧見這群匪人,當下急急躲入山洞相避,他提心吊膽,只怕給人揪了出來,那可是死路一條了。所幸昆侖山弟子只求敷衍蒙混,不曾認真搜尋,不到黃昏便已散去。

  伍定遠見昆侖山到處派人搜捕自己,心道:「我這般躲下去終究不是辦法,現下不只昆侖山找我,知府陸清正定也四處派人捉拿,我若要保住性命,只有找到信上這位王大人,一切再從長計議。」

  他知靈音已向少林本院求援,他們眼下雖被囚禁,但遲早定有人前來援手,到時以嵩山的能耐,自會將他們平安救出,這節倒不必多慮。他知昆侖山等人心狠手辣,不拿自己決不甘心,此時若為靈音勉強出頭,反會惹禍上身。當今先前自保,其他身外之事,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。

  又過數日,伍定遠仍不敢出谷,夜間沿著河谷行走,日間找些樹叢山洞睡覺。每日裡心驚膽跳,就怕昆侖山門下突然出現。伍定遠一生只有自己追捕他人,誰知今日反成他人獵殺的靶子,想來有些可悲。伍定遠想道:「這昆侖山只要一、兩個月找不到我,必會當我已死,好去邀功。那時我便在江湖行走,情勢也不至這般兇險。」

  伍定遠久在公門,深知衙門吃案那套手法,昆侖山既是替朝廷辦事,多半也是用這套文章應付。又過半月,眼看昆侖弟子不再出現,便大著膽子攀出河谷,跟著找了處農家,偷了衣衫換上。伍定遠見自己淪落至此,不禁搖頭苦笑,心道:「我伍定遠堂堂的西涼名捕,現下不只丟官,還成了偷衣小賊哪!」

  伍定遠將原本衣物用火燒了,他眼望火堆,想起老仵作黃濟被殺,燕陵鏢局滿門慘死,自己被迫棄職逃亡的苦處,不禁悲怒交迸,那位王寧大人看來爵高名重,必定是京城裡的要員,要找到他,看來非上北京去不可。

  伍定遠當下裝作一個尋常農夫,將隨身物事打成了一個包袱,悄然東去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1 11:23 P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4 12:02 AM 編輯

第一卷 西涼風暴 第七章 顛沛流離

  這一路沒有遇到昆侖山的人,倒也平安無事,行了十數日,伍定遠到了一處城鎮,打聽之下,才知已到陜西境內。他一路上已將身上十餘兩銀子花盡,此時身無分文,站在鬧街之上,頗感困窘。

  他無錢吃喝,便在街上四處閒逛,路上經過一處衙門,伍定遠幹捕頭習慣了,忍不住便去觀看告示,豈知一看之下,當場魂飛天外!

  只見那告示貼上未久,上頭明白畫著一人,可不是自己嗎?公文上寫著:「捉拿要犯伍定遠,賞銀五千兩。此人原任涼州捕頭,勾結匪人,殺害燕陵鏢局滿門八十三口人,搶奪白銀十萬兩,奸殺婦女,窮兇惡極,現已棄職逃亡」云云。

  伍定遠口乾舌燥,頭暈目昡,只想大喊冤枉。他忽地想起以前任捕頭時,每逢緝拿歸案的歹徒,人人都對他大叫冤枉,不過自己從未信過他們半句話,現下自己也遭通緝,才明白那些人的苦楚。

  伍定遠不由得搖頭苦笑,自言自語道:「報應!莫非真是報應?」忽然身旁站來一人,介面道:「唉呀!當然是報應!老兄你瞧,這捕頭相貌堂堂,好好捕頭不幹,定要去為非作歹,給人追拿才甘心。這八成是命賤,不給人好好整上一整,就不覺得痛快。幹捕頭的給人追,這不是報應是什麼?」

  那人機機聒聒的罵了一陣,兀自不足,還待要說,伍定遠早已走開。他心亂如麻,暗道:「這知府陸清正好狠,逼我丟官也就罷了,還把燕陵鏢局滿門的血案硬安在我頭上,我這一生怕是毀了。」想來除了信上的王寧大人,天下已無人能救得自己,心中氣苦。

  他又累又餓,心情不佳,猛地被一人伸手推開,那人喝道:「小子!滾遠些!莫妨礙我家老爺走路!」伍定遠一看,見是幾名高壯家丁在前開道,後頭一名腦滿腸肥的富商,正自大搖大擺的走來。

  伍定遠心頭怒火猛起,想他以前在西涼,這些個富人誰不是對他巴結奉呈,那知竟在這種小地方受氣?當下只氣得全身顫抖。

  伍定遠打定主意,既然身蒙不白之冤,索性大幹一票,狠狠出口惡氣再說。這富商也是倒楣,有眼不識泰山,自己好好的有路不走,非要得罪伍定遠,此時伍定遠正在氣頭上,說有多狠就有多狠,當晚便潛進了那富商家中,狠狠地偷了一千多兩銀子,以泄心頭之恨。

  伍定遠捕快出身,幹起賊來自是駕輕就熟,此時不免大布疑陣,將自己的腳印直留到縣衙門裡,第二日離開客棧時,只見一大群人圍住衙門,那富商怒氣衝衝,帶著幾十名家丁叫囂不休,伍定遠心下好笑,暗暗走了。路上他怕給人認了出來,便用黑炭抹了臉,一路好吃好喝,大魚大肉,都是那倒楣富商出的錢需多久,便能入京面見王寧大人了。此時節氣入秋,天氣漸冷,這日下起冷冷細雨,伍定遠見天空陰霾,料想一會兒要下大雨,便就近找了個小客店住下。

  到得傍晚,果然風聲轉勁,下起傾盆大雨,別說趕路,怕在外頭耽擱也不成了。伍定遠搖了搖頭,還好客店頗為溫暖,不必在外沖風冒雨,他叫了兩碟小菜、一壺老酒,自斟自飲起來。雖在困頓間,仍是怡然自得。

  正飲間,忽聽一人大叫大嚷:「他媽的,這是搞什麼!」伍定遠回頭一看,只見幾個鄉下人指著一名男子痛駡,那男子兩鬢斑白,約莫四十來歲,年紀雖然不輕,但龍眉鳳目,相貌著實不凡。伍定遠微微一奇,想不到此處鄉下地方,居然能見到這種人物。

  他凝目再看,卻見那男子全身穿的破破爛爛,身上污穢,一手拿著一隻雞骨在啃,另一隻手確卻抓著兩顆骰子,口中還在大叫:「來!下,下,保你贏個老婆好過年,祖宗八代都沾光哪!」伍定遠皺起眉來,那人相貌英挺,看似名門之流,哪知行為卻如此不堪。

  那人口中胡言亂語,幾名賭客卻都不賭了,紛紛離桌。那人急道:「別走啊!你們還沒給錢!」

  一名賭客兇神惡煞的道:「他媽的,老子這輩子還沒見過這等事,連著十八把都出大。你這傢伙分明是出老千,還敢要錢!」說著一拳往那人臉上打去。

  那人叫道:「媽呀!」站起身來,往後逃去,似乎膽小無比。

  客店眾人卻同時一呆,只見那人身形約莫有十尺,可說極其高大,這一站起,頭頂幾乎碰上了門楣。伍定遠自小便給人誇身長,誰知與此人相較,居然還矮了他半個頭。

  伍定遠細看那人,只見他非只身形巨大,尚兼胸寬膀闊,以體型而論,可說是極為威武,宛若霸王一般的氣勢。

  那賭客見那人的非凡體態,也不敢再動手,只好罵道:「他奶奶的,什麼東西!」便自走了。

  那高大男子見眾賭客走了個乾淨,也不追趕,只嘻嘻傻笑。他看到客店中只剩伍定遠一人,便老實不客氣地坐在他面前,說道:「老兄,你賭不賭?玩兩手吧!」

  伍定遠微微一笑,道:「在下從不賭博,兄台還是另找他人吧!」

  那人斜眼打量著伍定遠,似是見到了什麼怪物。那人搖頭道:「我不信你從不賭博,這樣吧!賭你老兄一定不敢和我賭!十兩白銀。」

  伍定遠身有要事,如何能與他囉唆,當即搖頭道:「在下從不賭博,實在不能與兄台對賭。兄台要是不信小弟的話,那也沒法子可想。」

  那人嘻嘻一笑,說道:「老兄啊!我適才不是說過,我賭你一定不敢和我賭,結果你老兄打死也不賭上一手,這卻是誰輸了?還不快快把十兩銀子交來!」

  伍定遠搖頭道:「既然不賭是輸,那好吧,我就捨命陪君子,和你賭上一把。」說著伸手出去,道:「這下我願賭了,換你輸我十兩銀子。」

  那人笑道:「你不與我賭,是你輸;但你若要與我賭,我卻沒輸。」

  伍定遠頗為不耐,道:「什麼你輸我輸的,世間豈有這等賴皮之事?」

  那人道:「你若不賭,照說是你輸,但你若要賭,只是應允與我賭一把,這才剛剛開莊,如何是你贏?」

  伍定遠啞然失笑,道:「所以我若不與你賭,便要給你十兩銀子,我若願意與你賭,咱們現下才開莊家,是也不是?」

  那人笑道:「看你這人還算聰明,咱們這就來吧!你要賭大還是賭小?」

  伍定遠嘿嘿一笑,道:「我既不願給你銀子,也不願與你賭,老兄你待如何?」

  那人一怔,笑道:「像你這般公然相公,死皮賴臉的人,我還是第一回瞧見。」

  伍定遠聽那人說話無禮,忍不住心頭有氣,哼了一聲,不再答話。

  那人見伍定遠動怒,搔搔頭頂,說道:「老兄你一臉倒楣相,想來近日運氣定是奇差,我說的可是實情?」

  伍定遠聽他話中似有深意,心下登時一凜,不知這人是不是江湖人物。他不願吐露心事,淡淡地道:「運氣之說,向來渺茫。在下生平不信這種東西。」說著自顧自的喝起酒來。

  那人笑道:「我說運氣最是重要,任憑項羽英雄了得,少了運氣,也要自刎於烏江之畔,一個人沒了運氣護持,只怕活不過一時三刻,你說是嗎?」

  伍定遠微微一笑,道:「閣下說了這許多,自己的運氣卻是如何?」

  那人忽爾呆了一陣,搖頭道:「我…我不知道,好像我的運氣一直不太好……」

  伍定遠見他舉止忽地怪異,皺眉道:「閣下到底是誰?怎生稱呼?」

  那人又是一愣,只見他一張俊臉慢慢地皺在一起,抱頭哭道:「我不知道……我只是個倒楣鬼……倒楣鬼……嗚嗚……」

  伍定遠搖了搖頭,想不到這人居然是個瘋子,那人哭了一陣之後,忽又嘻嘻哈哈的,發起呆來。伍定遠不再理他,自飲自酌,只見外頭的雨下得更大了,望出去灰濛濛的一片。

  忽聽門外傳來一名少女的聲音,叫道:「阿傻!你又亂跑了,害我們到處找你。」

  只見門外走進一男兩女,男子約莫四十來歲,身材發福;兩個女子容貌可人,正值青春芳華。三人皆腰懸長劍,顯是武林中人,只是雨勢實在太大,他們雖然打著傘,身上仍已濕透。

  那高大男子跳起身來,顫聲道:「我……我沒有亂跑……娟兒不要打我………」這人似乎極怕那少女,縮起高大的身軀,蹲在牆角。

  那少女不顧身上濕透,將那高大男子一把拉過,嗔道:「阿傻,你多大年紀了,還要我們整天看著你嗎?」

  莫看那少女比這大漢小了二十餘歲,口氣卻直如長姊教訓幼弟一般,伍定遠忍不住微微一笑:「這人少說四十來歲了,看他儀錶堂堂,卻給個小女孩喚做阿傻,真是亂七八糟。」

  忽聽另一名少女道:「師妹,人找到了就好,先別忙著訓他,快過來擦擦身子吧!」

  伍定遠聽這話聲斯文溫柔,轉頭看去,只見這少女一張瓜子臉蛋兒,容貌秀麗,活脫是個大美人。

  正看間,那少女也轉頭過來,目光略略在伍定遠身上掃過,自從行囊中取出幹布,讓各人擦拭頭臉身子,跟著招呼眾人到壁爐旁烤火。眾人身上一乾,便來坐下吃喝,那小客店只有兩張板桌,幾個人一擠,頗感狹小,伍定遠不願與武林人物多打交道,一言不發,低頭只是喝酒。只見那幾名男女叫了酒菜,聊天談笑。

  那先前教訓阿傻的少女道:「師叔,我們這次到陝南,不如順道去長安看看。你說可好?」

  那師叔略帶肥胖,看來有頗為和藹,只聽他搖頭道:「這幾日江湖傳說,都說昆侖山和少林寺火拼起來,我看道上危險得很,咱們還是早些回去為妙。」

  那少女拍手笑道:「好哇!少林寺的大和尚們武功高極了,要是和昆侖山鬥起來,一定有熱鬧可看!」

  那肥胖男子皺眉道:「娟兒,你年紀也不小了,看你剛才教訓阿傻有模有樣的,怎麼這會兒說起話來又像個孩子似的。多學學你師姐,文靜些!」

  那娟兒小嘴一扁,嗔道:「我才不要像師姐呢!老氣橫秋的,將來一定嫁不掉。」

  伍定遠聞言,又往那師姐望去,見了她的豔麗容貌,忍不住又多看了兩眼,哪知就這麼一看,卻給娟兒抓個正著。她手指著伍定遠,低聲笑道:「師姐,我說錯話啦!你瞧人家眼巴巴的望著你,你怎麼會嫁不掉呢?」

  那師姐臉上一紅,往伍定遠望去,只見他的目光兀自望向自己,連忙別過頭去。

  伍定遠雖然年過三十,但公務繁忙,至今未娶,平日也少近女色,這時見那少女羞態,猛地心中一蕩,連忙克制心神。他見此時風雨稍緩,心道:「此處江湖人物頗多,不宜久留。」

  正要起身,忽聽那師姐說道:「師叔,你路上說少林寺的靈音大師給昆侖山扣住了,究竟是怎麼回事?」

  伍定遠聽見此言,心頭一震,急忙坐下,尋思道:「不知靈音大師和李莊主怎麼了?希望他們安然無恙。」

  那肥胖男子道:「這詳情我也不是很清楚,據說少林寺插手西涼的一件大案子,好像是一個捕快殺害了燕陵鏢局的滿門,待少林寺的大師們趕到,那捕快又不知用什麼卑鄙法子,居然騙信了靈音大師,說是昆侖山下的手,兩派人馬就這樣稀裡嘩啦的幹起來啦!」

  那娟兒道:「世界上壞人怎麼這般多,那捕頭知法犯法,尤其該死。」

  伍定遠心頭沉重,想不到自己的名聲已然如此難聽,這昆侖山做事這般惡毒,居然把命案嫁禍到自己身上,心中越加氣忿。

  只聽那師姐道:「師叔,說不定那捕頭是冤枉的。」

  眾人聽了這話,都哦的一聲,伍定遠尤其感激,忍不住向那少女看去,見她掠掠長髮,明媚照人的臉上帶著一抹嬌豔的笑容,只聽她道:「少林寺靈音大師是江湖前輩,以他的前輩身分,倘若沒有真憑實據,絕不會無故找人動手。照我看來,這昆侖山定有涉案,絕非毫無干係。」

  娟兒道:「也許那捕頭太過厲害,栽贓的工夫做的十分到家,那也說不定呢。」

  伍定遠聽了這句話,只氣得頭暈目眩,一口酒嗆住了,立時咳嗽不止。

  卻聽那師姐道:「師妹說的也有可能,只是昆侖山至今還扣著靈音大師,若是事出誤會,又何必這樣為難人家?還要惹起江湖風波?」這話甚是有理,只說的眾人連連點頭。

  眾人正說話間,又有幾人走進店來,個個身穿白袍,手提長劍,全身淋得落湯雞一樣。

  伍定遠微微抬頭,臉上立即變色,真是有這般巧法,這幾人不正是昆侖山的那幾個傢伙嗎?

  怎麼他們也到這小鎮來了?伍定遠心下大叫倒楣。

  只見兩人正自拍落身上的水珠,一名高瘦的男子是「劍影」錢淩異、另一人留著短須,叫做「劍浪」劉淩川,他們另帶了幾名弟子,站在店門口。伍定遠急忙低下頭去,心中怦怦直跳。

  店中小二見又來了客人,連忙取出毛巾,讓眾人擦乾身子,錢淩異等人擦抹一陣,各自到壁爐旁烤火,伍定遠偷眼看去,只見錢淩異眼中精光閃爍,不知在打量什麼,他心下擔憂,怕給人認了出來,連忙轉頭過去。

  眾人衣物漸乾,劉淩川見雨勢太大,皺眉道:「我看今日也不能趕路了,咱們先歇歇吧。」

  錢淩異打了個哈欠,道,「倦得很,先弄點吃喝的來吧。」他見這客店極小,只有兩張桌子,不由得眉頭皺起,便向弟子使了個眼色。

  一名弟子對著伍定遠叫道:「喂!你讓一讓,坐到那桌去。」言語甚是無禮。

  伍定遠臉色難看,只得低頭走開。錢淩異見伍定遠似乎怕得厲害,似乎認得自己,心中一奇,便道:「這位兄弟,我們可曾見過面?」

  伍定遠低頭不語,一名昆侖弟子暍道:「小子!我師叔在問你話呢!」

  伍定遠低聲道:「我與各位素昧平生,從來未見過面。」

  錢淩異見趕了一天路,甚是疲累,不想多理,便揮了揮手。

  那弟子伸手往伍定遠身上一推,道:「好了!沒你的事。」

  伍定遠默不作聲,雖然想拔腿狂奔,但怕更露形跡,反而不妙,當下走到鄰桌,對那幾名男女道:「對不住,擠一擠。」

  那肥胖男子見昆侖山眾人舉止無禮,心中不喜,重重哼了一聲,說道:「這裡擠了點,我到那桌坐坐。」自顧自的端著酒杯,逕自往伍定遠原本的位子一坐,旁若無人的喝起酒來了。

  昆侖弟子喝道:「喂!老兄,你沒瞧見嗎?這張桌子我們已經要了!你快起來!」

  那肥胖男子往旁邊瞧了瞧,奇道:「有人和我說話嗎?」說著又喝起酒來。

  昆侖弟子大怒道:「老東西!你裝瘋賣傻,是想討打嗎?」

  那肥胖男子抬起了頭,面色茫然,道:「我好像聽到有狗在叫,是誰家畜生跑了出來,在這汪汪亂吠啊?」

  那弟子如何不怒,已然手按劍柄。

  那「劍浪」劉淩川甚是老沉持重,他見此人帶著長劍,知道也是江湖中人。他不願無端結怨,便道:「這位朋友,我們趕了一天路,倦的很。請你老讓讓,在下先謝過了。」

  這劉淩川個性精明,武功雖不如金淩霜、錢淩異等人,但辦事可靠,向得掌門喜愛。他這時如此謙恭,已給足了那人面子。

  豈知那人道:「嗯!狗主人來了。好像會說人話,不簡單、不簡單。」竟不理會劉淩川,把他僵在當場。

  一名昆侖弟子喝道:「老東西!我師叔就是昆侖山的『劍浪』劉大俠,你是不是活的不耐煩了,敢招惹我們昆侖山!」

  那肥胖男子心中一凜,但臉上不動身色,只是「嗯」了一聲,說道:「哦!原來是西疆來的狗子,難怪這麼會叫。可不知會不會咬人哪!」

  與那肥胖男子同桌的兩名少女,不由得噗嗤一聲,笑了出來。

  這下連錢淩異也不禁動了氣,冷冷地道:「這位朋友好厲害的嘴皮子,我問你一句話,你讓是不讓!」

  那中年男子笑道:「世間豈有人讓狗的事?狗兒別吵,乖乖等著,等一下爺爺給肉骨頭吃。」那男子看昆侖山舉止傲慢,心下有氣,竟毫不退讓。

  伍定遠向知昆侖山之能,心下為那人捏了把冷汗。

  錢淩異眼中精光大盛,往那人打量了幾眼,手按劍柄,沉聲道:「來人是誰?報上名來!」

  那人卻笑了一笑,並不回答。

  錢淩異打量了那人幾眼,哼了一聲,冷笑道:「好啊!原來是九華山的張之越。來!來!我們外面說話去!」

  那肥胖男子便是張之越。他是九華山的一流高手,在江湖上頗有名望,這時被人認了出來,已不能裝瘋賣傻。

  只聽他笑道:「好眼力。老兄是昆侖山的那一位?」

  錢淩異呸了一聲,一旁弟子拔出錢淩異的配劍,只見劍身透明,如同無形,跟著又還劍入鞘。

  張之越見聞廣博,登時領會,淡淡道:「嗯!原來是『劍影』錢老兄。很好,很好。」

  竟不理會錢淩異,低頭繼續喝酒。

  錢淩異一揮手,一名弟子忙將身上配劍解下,送到錢淩異身前。錢淩異恃仗自身劍法高明,等閒不出「劍影」寶劍,此時便只拿了弟子的尋常兵刃,喝道:「站起來說話!」

  張之越恍若不聞,自顧自地道:「嗯!好酒!小地方居然還有這等好味道,不賴!不賴!」

  昆侖山兩名弟子見張之越實在太過傲慢,如何忍得下這口氣,一齊怒道:「找死!」兩人一同挺劍刺去,張之越帶來的兩名少女一齊驚叫:「師叔小心!」

  卻見張之越手腕微動,客店內忽地劍光一閃,那兩名昆侖弟子大聲呻吟,手腕已然流血,竟在電光火石之間被張之越的快劍所傷。

  伍定遠暗道:「這姓張的劍法好快,九華山名震中原,果然有兩下子。」

  錢淩異與劉淩川也是一驚,他們曾聽說這張之越劍法以快狠聞名,想不到竟這般快法。

  錢淩異不顧弟子尚在呻吟,也不看他們傷勢,就怕削了面子,只見他「當」地一聲,已然拔劍出鞘,錢淩異此時用的是弟子的配劍,乃是尋常的兵刃,不過他劍術精湛,一劍在手,立時顯出宗匠氣派。冷冷地道:「張之越,我再問你一句,你站不站起來!」劍尖已指住了張之越,張之越卻仍是微笑喝酒。錢淩異氣往上沖,他成名多年,什麼時候被人這般輕視過?當下刷地一劍,刺向張之越。

  張之越見錢淩異招數精妙,暗贊道:「昆侖山好大的名頭,果然有些鬼門道。」

  此時他不敢再托大,飛身躍起,避開錢淩異這一劍,當下拔劍還招,電光雷閃的刺出了九劍,一劍快過一劍,這是他九華山的嫡傳功夫,名叫「飛濂劍法」,以快狠見長。

  錢淩異見張之越劍招連綿,攻守之際全無破綻,一時難以招架,只好運劍如飛,守住全身要害,兩人長劍相交,叮噹有聲,轉瞬間連過十餘招,只是張之越的劍法實在太快,一招一劍,又急又密,有如狂風暴雨,錢淩異難以抵御,不住後退。

  兩名少女見師叔大占上風,一齊叫好。那瘋漢卻仍嘻嘻傻笑,渾不知發生了什麼事。

  張之越只是不滿昆侖山的狂妄自大,卻不想和他們結下深仇,這時雖然大占上風,卻招招留情,不願讓錢淩異過分難看,一招「白虹貫日」,從錢淩異身邊削過,跟著還劍入鞘,手法甚是俊俏。

  只聽他淡淡地道:「你們昆侖山搞清楚點,在西涼隨你們怎麼搞,沒人管得著,不過這裡是陝西省境,你們想撒野也要瞧瞧地方啊!」

  錢淩異倒退幾步,取過「無形寶劍」,冷笑道:「姓張的,適才你能勝未勝,沒敢痛下殺手,可別後悔一世!」他適才被張之越的快劍攻個措手不及,倘若那時對方趁機使出殺招,也許還有機會取勝,但張之越白白放手,卻給了他偌大的復仇良機。要知錢淩異武功深湛,適才用的是弟子的尋常兵刃,豈能與他的「無形寶劍」相提並論?

  只聽刷地一聲,錢淩異長劍出鞘,一招「飛燕無蹤」,刺向張之越咽喉。張之越見他劍法未變,但「劍影」出鞘,原本平淡無奇的一招,卻因劍身透明,竟連一點劍尖的去路也隱去了,如此一來,威力何止大了一倍?真個是無影無蹤,令人無從招架。

  張之越心中一凜,知道守不住「劍影」,當下反守為攻,以快打快,也是一劍往他喉頭對刺,錢淩異退開一步,長劍抖動,但見一陣白光眩目,劍身一顫,竟爾消失無形,張之越不知如何抵擋,只好斜斜一劍削出,錢淩異早已算準他的步法,知道他要攻向自己腰間,當下飛身躍起,提劍反刺,果然張之越看不見他的劍招,實在不及躲避,待要警覺時,手臂已然受傷。

  這下張之越已知對方的劍術高過於己,他使出小巧身法,在客店中閃來躲去。

  錢淩異見他四處飛躍閃避,一下子也耐何不了他,罵道:「只知道逃,算什麼好漢!」

  張之越回嘴道:「你有種便換上一把劍,仗著兵器之利,算什麼高手?」

  錢淩異呸了一聲,道:「你輸便輸了,還囉唆什麼?」

  兩人在店內追逐一陣,錢淩異幾次長劍刺去,都被張之越閃開,原來「九華山」的武功向有兩大特長,一在劍法,二在輕功,兩者相輔相成,缺一不可。弟子入門後更是先學輕功,再學劍法。與之相比,昆侖山的劍法所長在內力,無論是「劍寒」、「劍蠱」,都有一套內功心法相對應,腳下功夫那就差遠了。兩派武功所長不同,錢淩異若要抓到張之越,那可是難上加難。

  錢淩異忽地心生一計,叫道:「五師弟,去把他帶來的兩個女的給我宰了!」他有意干擾張之越,此時只要去動那兩名女弟子,料來他不得不救,自己便有可趁之機了。

  張之越此時正自閃避劍招,聽他這麼一說,腳下便緩了下來,怒道:「你幹麼這般心狠手辣!我們又沒啥深仇大恨?」

  錢淩異手上劍光一圈,冷笑道:「你要不服氣,只管動手啊!說這些廢話作什麼?」他殺機已動,決心把九華山一行人全做了,只要不留活口,死無對證,將來便是九華山的掌門找上門來,也能來個抵死不認。

  劉淩川聽得師兄吩咐,便提劍朝那兩名少女走去。伍定遠見那兩個少女嬌柔美貌,如何是「劍浪」的對手,心下大急,想道:「這群人心狠至極,殺人絕不手軟,我該出手救人嗎?」想到燕陵鏢局滿門的死狀,只想上前一搏,但一來自己武功有限,未必能幫得上忙,二來自己若要暴露身分,燕陵滿門的仇怨必會沉冤谷底,再無可報,可是若不救她們,看錢淩異說的認真,只怕這兩個嬌弱姑娘立即要被殺害。

  伍定遠正自猶豫,劉淩川已然出劍,兩名少女尖聲大叫,急急躲開,張之越又驚又急,慌忙間搶了上來,便替兩名女弟子架下這一劍,但張之越出劍動手,身法便是一窒,錢淩異笑道:「姓張的,你找死嗎?」刷地一響,劍鋒已從張之越頸邊劃過,天幸張之越腳下快極,在間不容髮的瞬間退後一步,否則已是頭斷血流的慘狀,可說兇險之至。

  劉淩川見那張之越遠遠退開,便自冷笑道:「小姑娘,受死吧!」一招「劍浪」使出,長劍由左到右急劈,如同滔天巨浪,那兩名少女舉劍去擋,卻那裡檔的住?只聽當地一聲大響,手中長劍便給震落。

  劉淩川哈哈大笑,道:「九華山的弟子如此沒用!」

  娟兒嬌聲罵道:「你以大欺小,又有什麼好得意的!」

  伍定遠心中大急,想道:「這個姑娘如此倔強,怕要大禍臨頭了。」

  果聽劉淩川冷笑道:「去跟你祖宗訴苦吧!」說著一劍刺出,伍定遠見張之越已被逼得險象環生,無法騰出手救那兩個少女,一急之下,便要出手救人。

  他正要跳下場中,卻見劉淩川腳下一晃,莫名其妙地跌開兩步。他噫了一聲,不知是被誰做的手腳,心中大疑,便轉頭向店內望去,只見張之越兀自與師兄激鬥,決計無力救人,轉頭再看眾人,細細環顧,忽見伍定遠坐在板桌上,低頭不動,看來應是這人在搗亂。

  劉淩川哼地一聲,狠狠地瞪了伍定遠一眼,道:「沒你的事,別自找麻煩!」

  伍定遠見了他殘暴兇狠的神氣,不禁心下一驚,連忙低下頭去,不敢與他眼神相對。

  劉淩川見他低頭不語,定是怕了自己,當下定了定神,獰笑道:「兩位姑娘,怪就怪你們師叔不懂事,招惹了我們,可別怨我們下手太狠啊!」哈哈大笑間,又是一劍刺出,伍定遠待要出手相救,一聲慘叫響起,已是晚了一步,伍定遠忍不住扼腕連連,大為自責。

  劉淩川縱聲長笑,正要說話,卻聽自己的弟子叫道:「師……師父……」只見自己的徒弟抱著手臂,正自大聲嚎叫,卻不知怎地被他的劍刃刺傷。

  劉淩川臉色大變,才知又著了人家一道,他羞愧交集,向伍定遠叫道:「都是你在搞鬼!」大叫一聲,一劍便向伍定遠刺來,伍定遠不知他在搞什麼玄虛,連忙越起身來,避開他這一劍。

  劉淩川怒道:「別想逃!」正要追擊,忽然手中一空,莫名之間,長劍竟被人奪走。

  劉淩川目瞪口呆,轉頭過去,只見一人低頭把玩他的長劍,表情若有所思,竟然便是那傻呼呼的中年瘋漢。

  劉淩川見這人瘋瘋顛顛,又髒又呆,但武功既邪且強,應不是九華山門人。便道:「尊駕與青衣秀士如何稱呼?為何出手救人?」

  那青衣秀士乃是九華山掌門,劉淩川這麼一問,便是要把對方的來歷師承打聽清楚,以免貿然得罪其他強敵。

  那瘋漢卻不回答,只抱著劉淩川的長劍,自言自語的道:「這劍我好像見過,是……是在哪裡?我怎麼想不起來?」說著抱住了頭,苦苦思索。

  劉淩川心道:「這人不知是真瘋還是假瘋?不管了,趁他這個樣子,先殺了再說。」接過弟子的劍,往那瘋漢頸中斬落。

  兩名少女驚叫:「阿傻,小心!」那瘋漢全無知覺,伍定遠大急,不忍他就這樣被殺,使出飛天銀梭的手法,將手中筷子擲了出去。

  劉淩川側身閃過,罵道:「小子多事!」但便這麼一緩,那瘋漢已定過神來,兩手握住劍柄,舉起長劍,便往劉淩川身上刺去,這招數雖然淩亂,但狂劈濫砍中,竟顯得功力深厚無比。

  劉淩川驚道:「這是什麼劍法!怎麼這般怪?」

  伍定遠心下也是一凜,他見那瘋漢雙手握柄,使的絕非劍法,看來倒與槍法有三分神似,武功之怪,實乃生平之所未見。

  那瘋漢暴喝一聲,忽然兩肘握柄內縮,跟著向前直刺,這招更如長槍中的突刺,劉淩川嚇了一跳,驚道:「這是什麼招式?」一來閃躲不及,二來看不懂他的武功,登被那瘋漢刺傷手腕。

  劉淩川又驚又痛,他自知不是對手,急忙向後躍出,向師兄錢淩異叫道:「四師兄!咱們快走!」

  錢淩異此時正大占贏面,只要再過幾招,便可拿下那無禮至極的張之越,他哈哈一笑,回話道:「不急著走!等我宰了這老東西再說!」他陰森森地望著張之越,竟沒發現自己的師弟處境堪虞。

  張之越何等機靈,早將店中情勢看得清清楚楚,便介面道:「錢老兄啊!等你宰了我這老東西,你師弟早被人殺成死東西啦!」

  錢淩異大怒,手腕一振,內力送出,「無形劍影」使的更是淩厲之極,張之越見對方招式加快,更是難以招架,只有節節後退。

  兩名少女見師叔危急,急忙叫道:「阿傻,快救師叔!」

  人影一閃,那瘋漢已如飛鳥般向前撲過,錢淩異聽得背後勁風大作,吃了一驚,回頭望去,卻見一柄長劍當著門面刺來,劉淩川驚道:「師兄,小心點!」

  錢淩異聽這劍風聲勁急,已知劍尖凝聚的真力實在非同小可,連忙避了開來,心道:「這人內力深厚,倒是個勁敵。」他轉身一劈,劍影刺向那瘋漢肩頭,這招稱作「聲東擊西」,乃是「無形劍影」的絕招之一,劍尖明的點向肩頭,其實卻朝腰間削去,料來那瘋漢定會慘死當場。

  那瘋漢實在傻得厲害,竟全然不知危險,只是大喝一聲,對著錢淩異當頭一劍劈下,這招力道奇大,招式卻笨拙無比,大出錢淩異意料之外,眼看那瘋漢使的是兩敗俱傷的劍法,錢淩異若不閃避,那「無形劍影」雖能刺傷瘋漢腰腎,但自己的腦門卻非給砍成兩半不可,慌忙之間,只有向後退開一步,轟地一聲響,板桌已給劈成兩截。

  客店中的夥計見狀,無不嚇得颼颼發抖,都躲到後廚去了。此時張之越早已緩下手來,他見瘋漢這招雖然笨拙,但一招間卻把那不可一世的錢淩異逼了開來,不禁大聲喝彩。

  伍定遠此刻也在暗暗觀看那瘋漢與錢淩異激鬥,他見方才這瘋漢招數大開大闔,已改使鐵斧的武功路數,伍定遠心下明瞭,心知這瘋漢的武功當是戰場上的一路,若非這長劍太不稱手,適才那招絕不只讓錢淩異倉皇後退而已。

  那瘋漢虎吼一聲,揉身再上,宛如瘋狗咬人,又似村婦撕打,長劍一會兒直劈,一會兒斜砍,便是全不會武功的人,怕也使不出這麼難看的招式。錢淩異吃了一驚,也不知要如何抵擋對方的武功,連忙往後退開。

  十來招一過,那瘋漢竟然大占上風,他手上招式雖不美觀,威力卻是奇大,竟逼得錢淩異滿場游走,全然不敢與他正面交手。

  鬥到酣處,錢淩異的袖子給那瘋漢劃破,他急急往後一跳,喝道:「你…你這是『方天畫戟』的工夫,你到底是誰?」

  那人呆呆一笑,嗤嗤地流著口水,轉頭向娟兒道:「娟兒姊姊,他問我是誰?我要不要跟他說?」

  眼看激戰之間,這瘋漢竟然轉頭與人說話,可說對敵手輕蔑之至,錢淩異狂怒之下,顧不得自己宗師身分,立時舉劍一挑,便向那瘋漢咽喉刺去,眾人齊聲驚道:「使不得!」娟兒更是尖聲驚叫,俏臉慘白。

  伍定遠心下大怒,這錢淩異好不卑鄙,眼見人家是個瘋子,居然還趁人之危,真可說是十足十的真小人。

  張之越正要出劍去救,驀地那瘋漢轉頭過來,呵呵大笑道:「老兄你中計了!」猛地伸出兩指,放在自己的頸邊,錢淩異收劍不及,霎時之間,無形劍影的劍尖竟給那瘋漢捏住。

  張之越一愣,立時哈哈大笑,道:「傻小子!真有你的!」

  眾人見狀,莫不大為震驚,錢淩異心下更是驚駭,原來那瘋漢故意與人說話,其實是故意賣個破綻,引得錢淩異提劍來攻,這劍影本來無影無蹤,但錢淩異一心攻向那瘋漢的喉頭,便被那瘋漢算定了「無形劍影」的劍路,以極險招式破了錢淩異的成名功夫。可說武功機智,兼而有之。

  那瘋漢嘻嘻哈哈,想將錢淩異的「劍影」奪過,錢淩異雙手使勁回奪,那劍卻像是給鐵鉗夾住一般,難以移動分毫。一旁劉淩川搶過弟子配劍,猛向那瘋漢背後暗算,張之越冷笑道:「昆侖門徒,只會偷襲招數嗎?」

  待要上前接招,那瘋漢已咳地一聲,吐出一口膿痰,這痰去勢勁急,霎時正中劉淩川的鼻樑,只弄得他滿臉污穢,狼狽不堪,長劍便縮了回去。但那瘋漢吐痰攻敵,手上勁力略鬆,錢淩異趁勢便將長劍奪回。只是錢淩異雖然搶回長劍,但一個用力過猛,劍柄回撞在自己的胸口上,頓時痛澈心肺。

  錢淩異伸手捂胸,緩緩調節內息,眼見成名絕技「劍影」竟被一個瘋子在一招內破去,不由得臉上無光,當即說道:「閣下好高的武功,到底是何方神聖,可否示下大名?」

  那瘋漢面露癡呆,嘻嘻哈哈地道:「好啦!這就告訴你吧!」他哼哼冷笑兩聲,嘴唇微動,便要說出自己的姓名,伍定遠心道:「這人武功高強,足以開宗立派,卻不知是何方神聖。」當下也專心聆聽,要把這人的來歷聽個明白。

  眼看客店眾人個個神情專注,都在等他說出自己的名號,那瘋漢仰天長笑,大聲道:「你們聽好啦!我坐不改名,行不改姓,早上要吃三碗飯,晚上最愛啃雞腿,人稱『阿傻』就是我!」跟著指著錢淩異道:「你是『大傻』,比我『阿傻』還笨!」

  滿堂人眾登時哈哈大笑,連店小二也在掩嘴偷笑。

  錢淩異見這人如同白癡,一時只覺霉氣沖天,想不到自己一身武藝,竟會輸在一個瘋子手中,不過道上吃頓飯,竟吃掉自己一世英名。但對方武功比自己為高,眼前也不能再找他報仇雪恨,只有日後約了金淩霜、屠淩心,再過來尋仇了。他略一拱手,歎道:「閣下既然不願以真名示人,那也就罷了,後會有期。」

  一名弟子道:「師叔,我們怕什麼?他不過是個瘋子……」話聲未畢,臉上已吃了錢淩異一記熱辣辣的耳括子。

  伍定遠心道:「這弟子當真笨得厲害,他說這阿傻不過是個瘋子,那他師叔不是連瘋子也不如?這人的口才也真是差勁了。」

  眼見那弟子挨了一記耳光,其他人哪敢再說,急忙跟著走了。

  伍定遠見昆侖眾人已走,鬆了一口氣,張之越見他若有所思,便走了過來,向他道:「這位兄弟,剛才你擲筷的手法可真帥啊!」

  伍定遠道:「不敢,在下只是見這位朋友有難,忍不住多事,可讓諸位見笑了。」

  張之越笑道:「兄弟說話太謙虛啦。若不嫌棄,一起喝杯酒如何?」他不待伍定遠回答,便已拉了他的手坐下,狀甚親匿。適才阿傻危急之時,若非伍定遠起意相救,只怕這阿傻武功再高,也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賊子手下,張之越念及這份人情,對他神色自是不同。

  伍定遠本想推拒,猶疑間,忽見豔婷嬌媚的目光正自望向自己,他心念一動,想道:「也罷!難得來到中原,不妨多認識幾個英豪吧!」也就不再急著離去了。

  張之越當下便治了一桌酒席,與伍定遠共飲,兩名少女及那瘋漢也一起相陪。

  眾人互報姓名,那師姐名叫豔婷,另一名教訓那瘋漢的少女叫做娟兒。眾人請教伍定遠的名號,伍定遠心道:「我現下有案在身,絕不能暴露行蹤。」便胡亂捏造了個假名,說叫胡元。那胡乃是胡說八道的意思,至於元字,則是遠的化稱。

  張之越敬了一杯酒,笑道:「這麼大冷天的,胡兄要往何處去啊?」

  伍定遠道:「在下平日做點小生意,為了一宗買賣,需往京師一行。」那這話倒也沒說謊,只是這宗買賣非比尋常,乃是那關係燕陵鏢局八十三口性命的羊皮。

  豔婷微笑道:「胡大爺,聽你口音,好似是陜甘人士。我可有說錯?」

  這話要是旁人說來,非讓伍定遠大起戒備之心不可,但他見豔婷玉雪可愛,自也不會多心,只是一笑,道:「姑娘好生聰明,就這麼一猜,便知我的來歷。」

  豔婷嫣然一笑,說道:「胡大爺客氣了,我小時在西涼住過,知道當地說話的口音習慣。」

  伍定遠大喜道:「原來姑娘是我的小同鄉,來、來,他鄉遇故知,我敬你一杯。」

  豔婷淺淺一笑,眼波流動,說不出的嬌媚。她用西涼土話道:「胡大爺,我先乾為敬。」

  伍定遠舉起杯來,望著豔婷嬌媚的面孔,忍不住一歎。此番他匆匆離鄉,聽得西涼土話,忽地想起故鄉人事,心中酸楚難忍,這杯酒竟是咽不下去。眾人以為他思鄉情切,只不住勸酒。

  小客店外風雨交加,但店中滿是溫情溫暖,伍定遠飽曆滄桑,身懷不白之冤,原本滿心悲憤,此時終有了些溫馨之感,心下不禁喟然。

  席間眾人閒聊,伍定遠極為關心靈音諸人的安危,便問道:「方才聽各位說起少林寺,還說少林和昆侖有仇,不知詳情究竟如何?」

  娟兒笑道:「胡大爺不是生意人嗎?怎麼對少林寺這等關心,難不成他們的剃頭刀是你賣的?」

  伍定遠見她一語戳破,忍不住面上一紅。

  張之越卻是老江湖,他一見伍定遠的面,便知他也是武林同道,想來多半有些麻煩,這才不願說出真實身分,當下也不以為意,笑道:「不瞞兄台,這次少林與昆侖兩派間的事情鬧得很大,現下已經驚動了少林寺的方丈,少林方丈擔憂昆侖山下手殺害靈音,聽說他還親自遣使,請昆侖山放人。只是昆侖山的掌門絲毫不加理會,不知此事少林要如何善了。」

  伍定遠搖頭道:「難道少林寺不知燕陵鏢局的事情嗎?」

  張之越道:「這當然知道,那名捕快下手殺害燕陵鏢局滿門,手法毒辣,現下少林寺也到處在找他,不管是不是這人幹的慘案,總之要叫他說個明白。」

  伍定遠臉色鐵青,又多了一方人馬在追殺自己,真不知從何說起。

  席間又聊起那瘋漢,伍定遠道:「這位大俠可是有病在身?我瞧他神色不大對。」

  張之越歎了一口氣,道:「我師兄兩年前到華南辦事,路上見到這人,他當時被一群鄉民圍毆,說他詐賭。我師兄見他相貌不凡,人又近中年,不忍他被毒打,就出手救了他。這小子無親無故,武功忽高忽低,頭腦又不清楚,我師兄想要放他自己生活,也是不妥。只好把他帶回九華山。其實這小子除了愛賭上兩手,也沒別的壞處。」

  那瘋漢一聽到「賭」字,原本癡呆的神情忽地一變,神色極是興奮,從身上摸出了兩個骰子,叫道:「大!」果然擲出了一個大,伍定遠見他手法頗見熟練,難怪會被鄉民視作詐賭的郎中了。

  那少女娟兒怒道:「阿傻,你就知道賭!人家在說你的事哪!」

  那瘋漢似怕極娟兒,忙收起骰子,縮在一旁。

  娟兒見他似受了驚嚇,柔聲道:「阿傻,你乖乖的別賭,就沒人會罵你,知道嗎?」

  那瘋漢點了點頭,一張豪邁世故的臉,露出了白癡般的笑容。娟兒見他神色癡呆若此,不由得輕輕歎了口氣,天真的臉上露出一絲愁容。

  豔婷掩嘴笑道:「師妹啊,你這般管他,倒似是…倒似是…」

  娟兒臉上一陣紅暈,嬌嗔道:「倒似是什麼?是他娘是不是?師姐你可真壞……」說著伸手去騷豔婷的癢。

  豔婷臉上一紅,笑道:「那是你自己說的,我可沒說。」說著伸手格開。

  伍定遠見兩名少女打鬧,臉上也泛起微笑,道:「這人若是不傻,以武功而論,當是一代英傑。貴山掌門可曾看出他的師承來歷?」

  張之越搖頭道:「他武功太雜,連我掌門師兄也看不出他的師承。我這次下山,一半也是為了打聽他的來歷,不過仍舊一無所獲。」

  伍定遠見瘋漢吃的滿身油膩,還將手上的油脂往娟兒身上亂擦,豔婷笑道:「師妹,你兒子又找娘親撒嬌啦!」

  娟兒啐了一口,滿臉紅暈,卻也不來回嘴,只拿起手巾,細心地替那瘋漢擦拭,那瘋漢眯著眼直笑,卻是一幅大肆享受的模樣。

  伍定遠心道:「這瘋子居然可以大享豔福,比我這明白人還快活許多。」他歎了口氣,道:「這位瘋老兄能有九華山諸位照料,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。」

  張之越道:「看他這樣下去,終究也不是辦法。這人腦子清楚時,說話頭頭是道,不過大半時間都像這個樣子,連自己是誰也認不得。不過他身上有個特徵,胡兄見多識廣,也許能看出些什麼。」

  伍定遠哦地一聲,奇道:「這人還有特徵?」

  張之越點了點頭,低聲道:「婷兒、娟兒,你兩人先回避一下。」

  娟兒皺眉道:「又要看那刺花嗎?」

  伍定遠見張之越點了點頭,心中便想:「刺花?什麼刺花?」

  張之越催促道:「你們快出去吧,這位胡大爺長年行走江湖,說不定也見過這刺花,咱們何不一試?」

  娟兒歎息一聲,道:「也好!死馬當作活馬醫吧。」二女便自離房,暫到外頭等候。

  伍定遠聽他二人說得鄭重,心下便也好奇,只想看看那瘋漢身上的認記,張之越道:「阿傻,把外衣脫了,給人家看看你背後的老虎。」

  阿傻嘻嘻傻笑,道:「又要看我的老虎嗎?看一次一兩銀子。」

  張之越啐了一口,卻真的取出一兩銀子,交在阿傻手裡。

  伍定遠微微一笑,看來這阿傻雖然傻呼,卻也知道銀子的好處。

  阿傻收下銀子,大聲道:「老虎來了!你們可看好啦!」轉過身去,便自解開衣衫,只見阿傻背後真刺了只猛虎,只見那猛虎栩栩如生,正自張牙舞爪,一步步地行下山來。那阿傻雖然人近中年,但皮膚仍是白皙光滑,那刺花在他雪白的肌膚上一襯,更顯得刺眼。

  張之越指著背上一處,道:「你看,這兒還有兩行字。」

  伍定遠定睛看去,赫見猛虎之旁尚題著兩句辭,見是「恰如猛虎臥荒丘,潛伏爪牙忍受」兩句話,那猛虎額上卻有個「西」字。

  伍定遠「咦」了一聲,只覺這刺花好生眼熟,便道:「我好像看過一模一樣的刺花,只記不得在哪兒見過。」

  張之越大喜道:「胡兄日後想起,稍個信給我,感激不盡。」

  伍定遠低頭思量,想道:「我一定看過這刺花,卻是在哪兒見過呢?」

  正想間,那門外娟兒已等不及了,便自開門進來,聽得伍定遠知道刺花來歷,一時大喜,只拉著他問東問西,伍定遠給她這麼一攪擾,更無法靜心思索,腦中只是亂成一片,只好哼哼哈哈,隨口敷衍。

  眾人痛飲至深夜,這才各自回房歇息。

  到得第二日午間,九華山收拾已妥,便欲出發。豔婷道:「胡大爺,你往北京,恰與我們順路,不如一起動身吧!」

  伍定遠雖然對這群人頗有好感,但自己身懷要物,不便與武林人物同行,便道:「姑娘好意,在下心領。不過我自己一人獨來獨往的慣了,各位還是先行一步吧!」

  豔婷見他不允,也不便再說什麼,只好道:「胡爺,你路上多保重。我們這就走了。」

  伍定遠見豔婷一張清秀的臉上頗有關切之意,心想:「今日一別,不知何時才能相會?」

  正想間,那張之越已走了過來,將手搭在他的肩頭,親親熱熱地道道:「胡老弟,待你大事一了,上我們九華山來住上幾天,如何?」

  伍定遠心中一喜,他以後還能否回到西涼,自己也不知,卻突然交到了幾個好朋友,有了個去處,忙道:「多謝張大俠,小弟事情辦完,必來叨擾。」

  豔婷燦然一笑,道:「胡爺,我們走啦!」

  眾人舉手作別,伍定遠看著九華山眾人離去,心中一片惆悵。他翻身上馬,慢慢朝東北行去,此時日已西斜,映的滿天雲彩繽紛變幻,煞是美麗,秋風吹來頗有寒意,伍定遠見只剩自己孤伶伶地一個人,不由歎了口氣。

  想起京師之行必然艱辛,不知能否見到王大人,為自己洗冤報仇,更感心煩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1 11:28 P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4 12:02 AM 編輯

第一卷 西涼風暴 第八章 淚灑京城

  行到京師,已是冬日。

  北京繁華,伍定遠久居西涼,自然事事透著新鮮,但他身有要事,那來的心情遊覽,便找了間客店住下。

  伍定遠安頓好行李,便找來店小二,問道:「京中有位王寧大人,你可知道他府邸何處?」

  那小二笑道:「這京中好玩好看的地方多了,有天橋雜要,有長城奇景,您老不去這些好地方,卻去那王府胡同幹什麼?」

  伍定遠微微一笑,摸出了一小錠銀子,塞在那小二手中。

  小二忙陪笑道:「原來客官是朝廷中人,小人多有冒犯。」說著把王府胡同的去路仔細說了。

  伍定遠決定趁著黑夜,拜訪王寧大人,以防露了行跡。此時天色尚早,他閑來無事,便坐到客棧二樓,叫了些酒菜小酌,也好解些煩悶。

  他看著街上攜來往攘的人潮,正驚訝於京中風華,忽聽大街上鑼鼓喧天,卻是有大官出巡,伍定遠一向住在偏遠地方,從未見過京官出遊的威勢,連忙站起身來,抬頭眺望。

  他遠遠看去,只見一列官兵押著十餘輛囚車,在鬧街緩緩而來,原來是死囚遊街示眾,倒不是官員出巡。伍定遠見場面浩大,心道:「不知是何方囚徒,怎地如此窮凶極惡,竟要這許多人來監斬。」

  往日在西涼時,除非遇上殺人要犯,否則絕少遊街之事,他心下好奇,想見識這賊徒的面貌,便細細去看。

  十餘輛囚車行來,為首帶頭的是名太監,伍定遠過去從未見過太監,只見他騎在馬上,手上拿了柄拂塵,全無鬍鬚,便如戲臺上做戲的一般。那太監身前跟著一名武官,手上牽著那太監的座騎,神態卻甚恭謹。

  伍定遠心道:「看來戲子演得沒錯,太監真是長這個樣子。」

  低頭再看,卻見首輛囚車立了個牌子,上書「都察院左都御史張溫通敵賣國,滿門淩遲處死。」車裡跪著一名老者,大大的睜著雙眼,滿臉都是憤怒不平。後頭囚車押了數十名男女老幼,不住啼哭。

  伍定遠心下一驚,想道:「原來這死囚是朝中大臣!」他向來不熟朝政,不知那張溫是何許人,更不知他何以通敵賣國,只得一言不發,皺眉觀看。

  囚車緩緩前行,那街上原本熱鬧喧嘩,此時卻靜若深夜,四下百姓更遠遠避開,躲在街角,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了。伍定遠見了這氣勢,心下自也一凜,忙縮到窗後,就怕惹禍上身。

  大街上安靜無聲,氣氛甚是肅殺,忽聽唧唧聒聒的聲響大作,不知怎地,竟有大批雞隻奔入街心,伍定遠驚奇之間,忙又探頭去看,卻見一名雞販神色慌張,正趕著雞隻回籠,一旁卻有兩個孩子大聲啼哭,伍定遠一見之下,便已明白,看來那兩個孩子不知官兵的厲害,嬉戲間居然打翻了雞籠,這下定要闖禍了。

  大批雞隻四下跳躍,一時滿街亂竄,奔到了囚車之前。那宦官跨下座騎給雞隻一驚,啡啡嘶叫,登時人立起來,那宦官給座騎這麼一掀,抓不住馬鞍,便自離鞍而起,只見他在空中一轉折,穩穩地落在地上,顯然身有武功。但後頭十餘匹馬不及停下,猛地撞了上來,霎時間大街上馬嘶雞鳴,亂成一片。

  那雞販嚇的臉都白了,按住了兩個孩子,跪在地上,只是發抖。那牽馬的武官面色鐵青,重重一腳踢在那雞販頭上,怒道:「做死嗎!連幾隻雞也看不牢?」

  那雞販吃痛,卻不敢亂動,只是趴在地下,喘息道:「軍爺責罰的是,小人萬萬不敢了。」

  那武官哼了一聲,又踢了他一腳,大聲道:「下次給我多長隻眼!否則有你一家子受得了!」跟著轉身回去,向後頭的十來名軍官道:「沒事了,大夥兒這就走吧,可別誤了監斬的時間。」

  忽聽一聲尖叫,跟著啪地一聲大響,伍定遠遠遠望去,只見那武官摔在地下,卻是吃了那宦官一個耳刮子。

  那宦官尖聲道:「這死百姓把本座掀下馬來,你這樣踢他兩腳就算了嗎?」說著喝道:「來人!給我重重的打!」

  一旁軍士聞言,提起軍棍,對著那雞販一陣亂打。那雞販頭破血流,仍勉力跪著,兩個孩子哭道:「別打我爹爹!」奔了上去,急急抱住軍士的腿。

  那宦官怒道:「反了!反了!大的不聽話,小的也作怪,都給我打!」

  軍士們暴喝一聲,伸手將那兩個孩子糾住,跟著猛煽耳光,孩子們吃痛不過,呱呱大哭起來,嘴角都給打得出血。

  伍定遠心下不忿,想道:「這宦官好跋扈!何必這般辱打百姓?」他心生不忍,便想奔入街中阻止,但忽地想起自己身懷要務,絕不能在此現身,當下只有轉過頭去,不忍再看。

  猛聽一陣哈哈大笑,遠處街邊十餘騎奔來,馬上諸人衣衫華貴,都作武官打扮。一名胖大男子冷笑道:「薛副總管,不過要你押個人,連這點事也辦不好嗎?快別胡鬧了,江大人等著監斬哪!」

  那姓薛的太監怒道:「江充是你們主子,咱們東廠可不吃他那一套!」嘴上喋喋不休,人卻已上了馬。他見那雞販兀自跪倒在地,尖聲罵道:「都是你這下賤東西,誤了咱家的大事!」

  那雞販給打得鼻青臉腫,只在地下拼命叩首,便在此時,那姓太監手一揮,不知用了什麼手法,竟將那雞販的腦袋切了下來,霎時鮮血噴灑街心,將大街都染紅了。伍定遠大驚失色,料不到那宦官竟會出手殺人,一時只驚得呆了。

  那雞販的腦袋骨溜溜地滾到地下,他兩個幼子神色大悲,一同沖了上去,哭道:「爹爹啊!」一個抱住了爹爹的頭顱,一個抱住了爹爹的身子,鮮血沾滿了全身,都在痛哭出聲。

  逃散的雞隻似感好奇,只圍了上來,側頭看著兩個可憐孩子。滿街行人見了這等慘禍,都只颼颼發抖,無一人敢動上一步。

  那宦官冷笑道:「這一家三口都不是好東西!全都該死!」右手慢慢抬起,立時便要對那兩個孩童下手,神態大見殘暴。

  伍定遠深怕那兩個孩子又要遭到毒手,連忙從懷中取出飛天銀梭,只要情勢一個不妙,便要出手救人,卻在此際,那幾名衣衫華貴的武官罵道:「別再胡鬧了!快快走啦!」說著掉轉馬頭,逕自走了。

  那宦官見大隊人馬自行離開,便哼了一聲,放下手來,狠狠瞪了那兩個孩子一眼,跟著逕自駕馬離開。

  十餘輛囚車開拔,緩緩離去。旁觀街坊見兩個孩子逃脫性命,急忙奔了上來,將他們匆匆帶開,深怕再有禍事生出。遠處囚車中哭聲不絕傳來,與那兩個孩子的哭聲交錯迭起,令人為之鼻酸。

  伍定遠見了這等慘事,只覺怒氣填膺,心中直罵:「死太監!狗宦官!」恨不得能沖上前去,將那宦官一刀砍死,正氣憤間,忽聽鄰桌一人恨恨地道:「可恨太監誤國,殺害忠良!奸臣把持朝政,是非不分!」

  伍定遠聽這聲音滿是悲憤之意,連忙轉頭看去,只見一個儒生,滿臉氣憤,正自破口大駡。

  伍定遠正想上前攀談,忽地心念一動,想道:「京城高手如雲,到處都是朝廷的眼線,我可小心了。」便強自忍住,只低頭喝酒。

  卻見隔桌另一名酒客走了上來,向那儒生道:「老兄啊,聽你罵得厲害,這究竟是怎麼回事?」那酒客穿得甚是體面,看來是名商賈,伍定遠聽得有人問話,自也感到關心,連忙側耳傾聽。

  那儒生氣忿地道:「世道不古,方今正道不張,奸佞勢大,江充、劉敬這兩大賊子帶著八虎作奸犯科,朝廷給這幫賊人把持,如何會不亂?」

  那商人哦地一聲,道:「我人在外省,不知京中的事,這江充、劉敬又是什麼人了?」

  那儒生冷笑道:「江充、劉敬這兩人是朝中的罪惡淵藪,他兩人一個手握權柄,一個掌管東廠,不知整死了多少人,剛才那位張溫大人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。」

  伍定遠心中一凜,江充這名字他是聽過的,懷中的羊皮便與此人有關,只是伍定遠過去不熟朝廷之事,雖知羊皮與江充有關,卻苦無機會打聽此人的來歷,想不到一入京城,便聽得這他的惡劣事蹟。看來絕非善類。

  那商人問道:「聽老兄之言,難道張溫大人是被人誣陷的?這中間又有什麼故事嗎?」

  那儒生歎道:「這幾年被江充鬥垮的大臣,那還少了嗎?一個個都被撤職查辦,遣反原籍。只是張溫大人太過激亢,先彈劾東廠的劉敬,又與按察使江充結怨,弄到兩派的人一同陷害,落了個抄家滅族的下場。」

  那商人奇道:「怎麼江充與東廠不是一夥的嗎?」

  那儒生搖頭道:「這兩派狗咬狗,一嘴毛,都不是什麼好東西。」

  那商人「哦」地一聲,頗感驚奇,問道:「此話怎說?」

  那儒生道:「這江充勢力甚大,下轄錦衣衛,手握軍機,目下就數他權柄最為驚人,若說朝廷有誰能與之爭鋒,便是另一個奸臣劉敬了。此人任職東廠,也是一個殘忍好殺的奸惡之徒。這兩派人馬各自拉攏大臣,無所不為,遇到忠義之士,兩派就一同陷害。彼此之間,更是爭鬥不休,無日或歇。」

  那商人聽得目瞪口呆,驚道:「難道朝中已經無人主持正義了嗎?」

  那儒生歎道:「這年頭讀書人不行,沒骨氣。反倒是幾個武人頗有作為。好似那征北大將軍柳昂天柳大人……」

  那儒生話正說到一半,突然被人一把揪住,伍定遠急忙看去,只見抓住那儒生的人身穿紅袍,腰上懸了鋼刀,神態猙獰。伍定遠心下一凜,暗道:「是錦衣衛的人!」

  那軍官抓著那儒生,罵道:「他奶奶的,你這傢伙亂放什麼狗屁?江大人的名字,也是你叫得的?」

  那儒生怒道:「他又不是皇上,我何必避諱他的名號?」

  那軍官大怒,喝道:「你還敢說!」右手高舉,刀光閃動,便要一刀斬下,伍定遠吃了一驚,連忙掏出銀梭,正要出手相助,卻慢了一步,只聽咚地一聲,那儒生的腦袋滾落在地,霎時鮮血灑滿一地,酒樓客人見了慘禍,立時大聲驚叫起來。

  那軍官見酒樓眾人驚慌,立時喝道:「這人擅議朝政,已犯死罪,我這是就地正法,為百姓除害!你們卻怕什麼?」

  眾人見他滿面怒氣地朝自己望來,急急低下頭去,無人敢做一聲。

  伍定遠氣得全身發抖,但人已死了,他又能如何?只能隨眾人低下頭去,暗自忍耐。

  只見那軍官踏上一步,一把揪起那商人,喝道:「你和他一起擅議朝政,也不是什麼好東西,理當梟首示眾!」

  那商人嚇的發抖,跪地直叫:「大人饒命啊!」

  那軍士見他身穿華服,模樣頗為富有,便冷笑道:「他奶奶的,你要老子饒你,那也不難,五百兩白銀,少一個子兒也不行。」

  那商人顫聲道:「要錢?那…那好辦。」說著把身上銀票全拿了出來,抖著雙手送上。

  那軍士見那商人甚是有錢,喝道:「先饒你一命!」一腳踢去,將那商人踢的翻倒在地,跟著提起那儒生的首級,便自揚長而去,只留下那商人在地上發抖,一具無頭屍體倒在客店中。

  伍定遠一天之中連見了兩件大不平的事,自己卻無能為力,心中驚駭憤怒,無以復加,暗道:「看來這江充是大大的罪人,若是能推倒此人,我這番辛苦奔波也有了代價。」

  伍定遠見京城太亂,便早早回到房中,打坐養氣,等天色全黑,再去拜訪王寧大人。

  待到酉時,伍定遠推窗望外,只見太陽西下,街上點起了燈籠,他深深吸了口氣,將臉上喬裝整理了,跟著換上華貴服色,將羊皮藏在懷中,裝成一名巨賈富商,便往王寧大人的府邸走去。

  伍定遠依著店小二的指點,緩緩走向一處胡同,遠遠望去,巷中燈火通明,朱門豪奢,四處都是朝廷大員的官邸,看來此處便是大名鼎鼎的王府胡同了。伍定遠知道此地雲集豪門巨賈,深怕露了自己的行跡,一時更是加倍小心,他走走停停,只要遇上危急情狀,立時掉頭就跑。

  行到巷口,卻見巷外有個男子挑了幅面擔,正在做生意,伍定遠緩步走過,正要往巷中行入,忽見遠處幾名侍衛走了過來,伍定遠吃了一驚,連忙轉過身去,避開了那幾人,那麵販見他望向自己,便招呼道:「這位客倌,可要吃碗麵嗎?」

  伍定遠抬頭一看,只見那人是個年青男子,約莫二十七八歲,長身玉立,劍眉星目,端地是一表人材,卻怎地在這賣麵?伍定遠此時身處險地,自也無心理會這些身外事,便只搖了搖頭,他斜眼望去,見那幾名侍衛已然走出胡同,這才閃身入內。

  走出幾步,已見一處宅邸規模宏偉,就著月色望去,門上匾額寫著「左御史府」幾個燙金大字,看來此處便是王寧大人的府邸了。

  伍定遠知道自己便要與王寧相會,他心下忐忑,自知自己僅是西涼一名小小捕頭,單憑懷中這張羊皮,不知能否取信堂堂的御史大人。但事關自己的清白,幾十條無辜的人命,豈能不上前一試?

  伍定遠心中緊張,向前走上幾步,已到不遠處,忽見門口懸掛的燈籠卻未點上,大門深鎖,望之一片幽暗,伍定遠心中驀地一驚,依著往日辦案的直覺,只感不妙。他深深吸了口氣,轉頭往附近看去,但見四下別無人影,除了自己一人的身影外,別無他人。

  他略感安心,想道:「我可別拖拖拉拉了,一會兒若有閒雜人等過來,別要識破我的身分才好。」

  伍定遠定了定神,緩緩走到門口,正待伸手叩門,忽見門口上貼著一張紙,好似是張公告,伍定遠心下一凜,連忙伸頭去看,只見那紙卻是一張封條,上書「王寧貪污濫權,假公濟私,格職查辦,全家財物一併充公,其人格職處死。」

  伍定遠大驚失色,往後退開一步,只覺腦中嗡嗡作響,呆立無語。

  他心念急轉:「怎麼辦?這王寧大人自身難保,已被人整垮鬥死了,我千里奔波,現下卻該怎麼辦?我要去哪裡藏身?」

  正想間,忽聽背後一聲長笑,一人冷冷地道:「伍捕頭,天堂有路你不走,地獄無門你闖進來哪!」

  伍定遠倒抽一口冷氣,回頭望去,只見一人冷冷地看著自己,正是那千里追殺自己的「劍影」錢淩異!

  伍定遠又驚又怕,慌張之間,只想掉頭就跑,卻見前頭走上一人,傲然看著自己,伍定遠定睛看去,這人滿臉刀疤,相貌醜惡,正是那兇狠殘暴的「劍蠱」屠淩心。

  伍定遠雙腿一軟,只聽四下哈哈大笑之聲不絕於耳,他撇眼回望,但見「劍寒」金淩霜、「劍浪」劉淩川、「劍豹」莫淩山等好手,竟已站在四周。看來昆侖滿門的好手,全數齊聚此處。

  伍定遠頹然坐倒在地,耳邊忽然響起那日知府陸清正對他說的話:「天下雖大,教你無處可去!別說你那陜甘道總捕頭沒了,你連這條命,怕都保不了哪!你那些家人朋友,個個也要大禍臨頭!」

  伍定遠仰天長歎,知道這幾個月的奔波逃亡,一切全是白費功夫。他自知死期已到,心中反而不再懼怕,只是有種不甘心的感覺。

  錢淩異走到伍定遠身旁,冷笑道:「姓伍的,別想逃啦!乖乖跟我們走吧!」

  伍定遠點了點頭,緩緩站起身來,自行走出胡同,昆侖山眾人料他插翅難飛,便都跟在他身後。

  伍定遠抬頭望天,只見明月高懸,冷冷的月光照在他身上,說不出的淒清寂寥。他忽然想起西涼故鄉的月夜,不知那些老屬下如何了?

  正感慨間,伍定遠又見到巷口的那個麵擔,忽覺有些餓了,他回頭望向昆侖眾人,見到一人身材矮小,識得叫「劍豹」莫淩山,此人頗有俠名,是個身不由己之輩。便望著莫淩山,淡淡的道:「莫大俠,我想吃碗麵。」

  莫淩山敬他千里奔波是條漢子,只是掌門之命不便違背,當下歎道:「伍捕頭請吧!」

  錢淩異等人聞言,都有不滿之色,莫淩山搖頭道:「做人別太絕了,這是他的最後一餐啊!」

  伍定遠走到面擔之旁,低聲道:「店家,來碗麵。」

  那賣麵男子熟練的搬過凳子,笑道:「成哪!這位大爺好口福,我這大鹵麵口味道地,包君滿意。」

  伍定遠歎了口氣,自行坐下。那賣麵男子又對昆侖眾人叫道:「各位大爺,也來吃碗麵吧?」

  昆侖諸人不加理會,錢淩異哼了一聲,道:「你快點煮,少在那兒囉唆!」那男子笑道:「也罷,沒這口福哪!」便煮起麵來了,不多時,將大大的一碗麵端到伍定遠面前。

  伍定遠望著熱騰騰的麵湯,忽地心中一酸,險些落下淚來。想自己一生正直,原本即將接任甘陜道的總捕頭,但天外飛來橫禍,今日卻要死在此地,這碗麵就是他的最後一餐了。

  那賣麵男子道:「這位大爺快吃吧!面涼了就不好吃了。」

  伍定遠微微苦笑,舉起筷子,夾了些麵條,那面吃在口裡,眼淚卻一滴滴的落在碗中。

  下面請繼續收看「英雄志」二——亂世文章!!

  「玉皇若問人間世,亂世文章不值錢」,且看「英雄志」另一男主角的出場,他會與伍定遠產生什麼樣的火花!!!

  敬請拭目以待!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1 11:29 P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4 01:20 AM 編輯

第二卷 亂世文章 第一章 落第秀才

  人聲喧嘩,小小的客棧中擠滿了人,雖然在隆冬之中,生意仍是極為興隆。

  只聽得鄰桌一客人高聲叫道:「兀那小二,給我俐落些!老爺我等了這般久,半天還沒上道菜。」一個掌櫃模樣的人連忙打躬哈腰,四處道歉。

  只見一個小二打扮的青年,端著兩個燙碗,從後廚裡趕將出來。「大爺,您讓讓!」那小二叫著,準備將手中的熱食送上桌。便在此時,不知被甚麼東西絆了一下,登時摔了個狗吃屎。那小二忙救住兩個碗,沒給摔破,但碗中的熱湯,卻濺了他滿身滿手。

  雖在大寒冬日,那小二雙手仍是燙得又紅又腫。眾客人見他狼狽,都哈哈大笑。也有那好心的道:「小心些,可燙著了嗎?」

  小二回首一望,見一名常見的潑皮,正自大剌剌的把腳伸出桌旁,適才定是此人絆他這跤。

  小二站起身來,對那潑皮道:「這位大爺,您可否收起貴足,這般伸在道中,來往客人甚是危險哪!」

  那潑皮正與人高聲說笑,旁若無人,小二只得輕搖潑疲臂彎,把話再說了一遍,潑皮表情直是不可思議,罵道:「操你祖宗,我牛二吃飯,你也敢來囉唆?」說著更把腳橫在路中,獰笑道:「怎樣?你祖宗怎麼高興怎麼成,你想怎樣?」

  那小二見他蠻橫,卻也動了氣,大聲道:「你這人恁也奇怪了,不過要你把腳收起來,又不是什麼大事,你幹麼這般兇神惡煞?」

  牛二見此人不過是個店小二,居然敢出言教訓自己,不免大吃一驚。他站起身來,將兩隻袖子卷起,大聲道:「你這下賤東西,敢膽訓你爺爺?來來來,爺爺教你些做人道理!」

  那小二哼了一聲,正要回話,店中掌櫃連忙趕來,對那小二便是一掌摑去,罵道:「混帳!打翻了菜飯,還敢往客人身上賴!要不是這幾天欠著人手,早轟了你這廢物出去!」跟著連忙打躬作揖,向那牛二致歉。

  牛二嗤了一聲,逕自坐下喝酒。

  旁邊幾桌客人見仍是遲遲不上菜,紛紛大叫大嚷,掌櫃見那小二兀自站立不動,一臉忿忿不平的神色,便自喝道:「你杵在這兒幹麼!還不去幹活?」

  那小二搖了搖頭,神情無奈,便又進了後廚,端了熱菜出來。眼見牛二遠遠冷笑,定是有意作弄自己,那小二學了個乖,當下避開了牛二那桌,繞道而行。

  正要將菜飯端上,哪知背後一陣猛力傳來,竟是有人來推,那小二立足不定,向前摔倒,手上飯菜盡皆打翻,卻倒在一人身上,只弄得那人身上湯汁淋漓,滿身油膩,那小二心下慌張,急忙抬頭望去,只見眼前那人臉上掛著一幅獰笑,正是牛二來了。

  那小二嚇了一跳,不知他有何陰謀,正想往後退開,忽然背後走上幾人,已將他牢牢架住,牛二嘿嘿獰笑,伸手捏住那小二的臉頰,道:「小子,你弄髒老子的衣衫,快快給我賠來吧!」

  那小二知道這幫人設計陷害,如何肯屈服?當下拼命掙扎,叫道:「明明是你往我身上撞來,還要我來賠你,天下豈有這個道理?」

  牛二哦了一聲,奇道:「好小子,到了我手上,居然還敢頂嘴啊!」

  兩旁手下笑道:「大哥,跟他說這麼多做啥?先賞他幾下子,叫他學個乖。」

  牛二哈哈大笑,道:「說得好!」霎時伸出手去,重重地打了兩個耳光。

  那小二臉頰腫起,卻仍罵不絕口,大聲道:「你們這幫流氓無恥之尤,要真有勇力,何不去報效國家?似你這般行徑,只會欺侮弱小,一輩子都是地方的小無賴!」

  店中客人聽他如此教訓牛二,都為他暗暗擔憂,恐怕他便要給當場打死。

  果然那牛二狂怒不已,他橫行鄉里,乃是地方一霸,誰知竟給一名小廝教訓侮辱,卻要他如何咽下這口氣?當下大聲道:「你這張嘴好生尖利!看老子打爛它!」大吼一聲,往那小二腹中就是一拳,那小二哀叫一聲,彎下腰去,登時嘔吐起來。

  一夥人跳了過來,已將那小二架住,拳拳到肉,猛往他身上招呼。那小二哀號連連,再也說不出話來了。

  牛二打了一陣,兀自怒氣衝衝,揪住掌櫃道:「我身上新衣少說要得五十兩銀子,你得給我賠來!」

  掌櫃那敢招惹牛二,忙陪笑道:「牛爺,這小子來路不明,到我這兒才作滿個把月哪!

  您老隨意處置這小子,給您出口氣,我把他這月工錢三錢銀子全數給您,將就將就吧!「

  牛二大怒道:「三錢銀子?你當我牛二是要飯的嗎?」一腳就將飯桌踢翻。店中客人見出了事,紛紛往門外奔去。

  幾名夥計忙叫道:「喂!給錢哪!別顧著跑!」但那些客人早沖出門外,揀了個吃白食的便宜。

  眼看牛二神態兇狠,掌櫃知道這群潑皮無惡不做,再加上牛二又是縣衙裡當差捕頭的小舅子,豈可得罪,只好拿了二十兩銀子,往他手中一塞,苦著臉道:「求您老高抬貴手,放過小店吧!」

  牛二甸了甸手上的銀子,冷笑道:「算了,咱們今天就放過這小王八蛋!走啦!」眾人大笑數聲,揚長而去,臨走還不忘踹那小二幾腳。

  那小二已被打得鼻青臉腫,半天爬不起身。掌櫃的冷冷的看他在地上爬行,對著夥計們道:「把這傢伙給我撚了出去!」

  眾夥計架起那小二,正要攆他出去,那小二猛地掙脫了眾人,沖向掌櫃,大聲道:「工錢!把這些日子的工錢算給我!」

  那掌櫃平白無故地掉了二十兩紋銀,甚是肉痛,如何願意再付工錢?聽那小二叫嚷得兇狠,怒道:「你放這什麼屁?我沒叫你賠那二十兩銀子,你就該謝天謝地了!居然還敢向我要工錢?」

  那小二揪住了掌櫃,喝道:「我給你作了兩個月工,半文錢也沒拿到,你這把我趕走,卻要我吃什麼?」

  旁邊夥計忙把他拉住,眾人拉扯在一塊兒,那小二卻是死也不願出去。掌櫃提聲叫道:「老張!你快去報官,把這傢伙給我帶走!」

  那夥計老張知道這衙門裡黑暗無比,趕忙勸道:「掌櫃老爺你可行行好,這小子是個落榜的考生,只因潦倒窮困,才來咱們這兒謀口飯吃。掌櫃老爺若是報了官,這小子可要失了清白啦!」

  那掌櫃與這小二無冤無仇,自也不願如此,他沉吟片刻,想起了和氣生財的道理,對那小二道:「小子你乖乖滾出去,老爺我也不去報官,你說如何啊?」

  哪知那小二毫不領情,一股腦兒地大叫:「你少來威嚇我!你既然欠我工錢,便當還錢!咱們不妨讓青天老爺判一判,看看是誰對誰錯!」

  掌櫃見他有恃無恐,一幅理直氣壯的模樣,忍不住心中有氣,心道:「這小子的死活又關我什麼事了,今日為了這個窮酸,糟蹋了我二十兩銀子,回頭他還向我要工錢,這口氣叫我怎麼吞的下去!」那小二一月工錢也不過三錢銀子,算來二十兩足足可請上百名夥計,真可說是虧本生意了。

  他越想越火,提聲喝道:「老張!你還不去報官?」那夥計輕歎一聲,搖了搖頭,逕自去了。

  掌櫃見那小二兀自大叫大嚷,心下暗暗冷笑,想道:「你這小子還不知道厲害,等進了此處的衙門啊,看你叫天不應,叫地不靈,還耍什麼嘴皮子?」

  過不一會兒,兩個帶刀的官差來到,那小二撲了上去,叫道:「兩位差爺!這掌櫃積欠我的工錢,你二位評個道理,替我爭個公道!」

  一名官差一腳將他踢開,喝道:「滾你媽的!窮酸東西!」

  那小二滾在一旁,忍不住面露震驚,叫道:「你們……你們是地方父母官啊!怎能這樣?」

  一名官差舉起手上鋼刀,冷笑道:「你再囉唆,老子一刀宰了你!」另一名官差走向那掌櫃,不耐煩地道:「搞什麼,大冷天的叫咱們兄弟出來,就是要拿這小子?」

  那小二呆呆地看著兩名官差,只驚得無話可說。

  掌櫃陪笑道:「勞煩老爺把這小子押走,這小子在這兒賴著不走,小店的生意可沒法作下去啦!」

  一名官差擠眉弄眼地道:「他可是偷了什麼東西?就只賴在你店裡,咱們兄弟也不能押他走啊!」

  掌櫃一聽之下,豈有不明之理,往那小二撇了一眼,暗笑道:「死東西,臭寒酸,老子寧可把你的工錢給了這幾個官差,也絕不讓你稱心。」當下取出那小二的工錢,都塞在那官差手裡,涎著臉陪笑。

  那官差見有三錢紋銀,點頭道:「好啦!這小子又吃白食又偷東西,押走吧!」

  那小二聽那掌櫃和官差聯手誣陷,忙叫道:「冤枉啊!我沒偷東西!我沒吃白食!是他積欠我的工錢啊!」

  那官差甚不耐煩,一把便欲拉了小二走。那小二在地下掙扎,只是大聲叫冤,兩名官差使勁拉扯,終於把那小二拉開,那小二雖給拖走,但雙眼仍是惡狠狠地凝視著那掌櫃,大聲叫道:「你這般害我,我……我定要報仇!」

  掌櫃哈哈大笑,沖上前去,舉腳亂踢,叫道:「放你的狗屁!給我滾出去啦!」一腳正中下顎,那小二啊地一聲慘叫,登時昏了過去。

  「醒來!別在那裝死!」

  那小二清醒之時,只見自己已身在大牢之中,身上臉上兀自疼痛不堪,頭暈腦脹,噁心不已。

  「裝死嗎?再給我澆盆水!」

  只見一個獄卒提了桶水逕自潑了上來。在這酷寒已極的嚴冬,那小二哪禁受得起,登時全身發顫,牙關輕擊,格格有聲。

  「你姓啥名誰?祖籍何處?快快從實招來!」

  那小二微微抬頭,見一個師爺模樣的人,滿臉鄙夷地望著自己,那小二忙道:「師爺明鑒,小人身遭誣陷,以至不幸下獄,請師爺明察秋毫,還小人一個公道!」

  那師爺見他相貌堂堂,談吐文雅,不禁「噫」了聲,道:「你有何冤情,不妨明言。」

  那小二雖頭痛欲裂,噁心煩躁,仍強忍著喘道:「小人姓盧,單名一個雲字,祖上乃山東濰縣人士。今年赴省入舉,不幸落第,偏又盤纏用盡,只好寄居客來軒,做那跑堂賤役,蒙口飯吃。」

  師爺雙目一亮,心下舒了口氣,道:「原來是個窮秀才,也罷!那你又如何偷盜主顧錢財,而致身系囹圄?」

  盧雲緩緩地道:「師爺明鑒,小人好歹也讀過孔孟之書,至不濟也不至做那雞鳴鼠盜之事,偷盜云云,實乃遭人誣陷。」他頓了頓,又道:「自來偷盜,必是人贓俱獲,方可入罪。僅憑客來軒一造之詞,便欲定我之罪,實難令人心服。」

  師爺冷冷地道:「這也有理,此番年節將至,咱們也不欲多生事端。不過為了你這案子,叫咱們出入往返,勞師動眾。你若沒有五十兩紋銀,怕是出不去的,這叫差費哪!」

  他見盧雲滿臉訝異,又道:「本來嘛,這規矩是三十兩,但此番天寒地凍,可得多加二十兩,才能叫這班兄弟們心服啊!」

  那師爺見這酸秀才即便下獄,恐也沒啥油水好撈,索性向他要個五十兩,把他打發走了了事。想他能入省城會試,五十兩這點小錢,應該還能籌措。

  誰知盧雲急道:「五十兩?我連一文錢也沒有哪!」

  那師爺一聽,臉上更如上一層寒霜,「哼」地一聲,便即走出,竟是連話都懶得多說一句。盧雲急呼冤枉,但兩旁差役卻已將他扔入大牢,跟著走了乾淨。

  盧雲給人重重摔在大牢之中,只覺全身骨頭都裂了開來,只哼哼哎哎地起不了身,過了小半個時辰,才緩緩從地下爬起。

  這牢中污穢不堪,滿地屎尿。那些差役懶極,竟連糞桶尿壺也不給一個。所幸嚴冬之中,那臭味雖是不堪,倒也不至加重。

  盧雲冷得全身哆嗦,揀了個尚稱乾淨的角落蹲下,他看著小小窗格外的一塊天空,灰濛濛的,不見半點陽光,只有一朵朵雪花落將下來。

  盧雲低下頭去,心道:「唉!今日不正是送灶之日嗎?『玉皇若問人間事,亂世文章不值錢』,我十數年寒窗,哪料到今日這番下場。」

  冷風陣陣襲來,身上傷處猶如萬般針刺。盧雲拉緊衣襟,但那薄衫又豈能抵擋這臘月寒風?何況此刻的心寒,更勝過身上所受何只千倍。盧雲咬緊牙關,雙目怒睜,眼淚卻一滴滴地落將下來。

  一連數日,牢中竟連伙食也不送來,更無人再來審訊。想是年節將至,人人忙著歡度,又有誰來理會他,自是把那又冷又餓,在那屎尿滿地中苦蹲的盧雲給忘了。到得除夕夜裡,只聽城裡鞭炮震天價響,一片喜氣洋洋。盧雲思及過世親人,悲從中來,更是放聲大哭。

  好容易熬到初一,一名獄卒拎了食籃過來,青菜豆腐之外,居然還有條魚。那獄卒是個老頭兒,盧雲還是第一次見到他。

  老獄卒道:「這是我家中的年夜飯,留了條魚給你,好歹也是大年初一,沾點喜也是好的。」

  盧雲餓得狠了,大口大口地扒著飯。

  那老獄卒道:「慢吃,別噎著了!瞧你眉清目秀的,怎會淪落到此?」

  盧雲擱下飯碗,歎了口氣,瞧這老人神情溫和,不似其他人那如狼似虎的模樣,便把情由一五一十地說了。

  那老獄卒聽了,心下側然,低聲道:「咱們這個縣老爺,又貪財又好色,如你這般的冤獄,我已見了不知多少回。此地千兩黃金換個死囚,百兩紋銀救得姦淫,看你這般情事,少說也要五十兩救命錢。」

  盧雲又悲又怒,大聲道:「這群無恥之徒,貪贓枉法,這天下還有公理嗎?」

  那老獄卒忙示意噤聲,心道:「你自己不也還關在牢裡?談甚麼天理王法?」那老獄卒見他吃完了,低頭收拾碗筷,便急急走了。

  數日後,獄卒押了一名公子進來,只見他眉清目秀,不知犯了什麼罪名,身上穿著大綢錦繡,甚是華貴。只見他也被關入大牢,便在隔房而已。

  盧雲心道:「這人看來是個讀書人,只不知犯了什麼罪名,莫非也是身遭誣陷?」

  第二日清早,眾獄卒過來,將盧雲與那公子一併押出,看來已要到公堂上受審了。盧雲想起那老獄卒所言,心中暗暗憂愁,不知那縣太爺會怎生處置自己。

  行到堂上,只見一人樣貌儼然,手持驚堂木,頭帶七品烏紗帽,望之令人生畏,當是此地縣太爺了。兩旁官差押著盧雲與那公子一同跪下,靜聽審訊。

  盧雲見那公子相貌堂堂,跪在自己身邊,神色間卻甚凜然,似乎毫無所懼,盧雲忍不住暗自佩服,想道:「看他好生鎮靜,定也是被人冤枉的。」

  眼看旁人鎮靜若斯,他自也不願露出害怕的神態,只收斂心神,安安靜靜地跪在地下。

  升堂禮畢,但聽縣太爺猛敲一記驚堂木,跟著喝道:「傳賈氏!」

  盧雲聽他語氣森厲,雖說自己力圖鎮靜,仍是嚇了一跳,過不多時,兩旁官差帶了名老婦進來,那老婦走起路來跌跌撞撞,約莫五六十來歲,跪地道:「民婦賈氏,叩見青天大老爺。」神色間頗為害怕。

  那公子見了這老婦,身子微微一顫,似乎認得她。盧雲看在眼裡,心道:「這老婦不知是幹什麼的,難不成是她具狀來告這名公子嗎?」

  那縣太爺拿起狀紙,道:「上月初三,你親睹一名男子調戲你家夫人,更把她姦辱了,可有此事?」

  賈氏叩首道:「回老爺的話,民婦不敢妄言,確有此事。」

  縣太爺嗯了一聲,又道:「本官看過你的供狀,你既然親眼目睹這樁姦淫惡行,定然認得匪人,本官現下要你幫個忙,把這匪人認了出來,你可能做到?」

  那賈氏放聲大哭,叫道:「那賊人便化成了灰,民婦也能將他認了出來!」

  盧雲見她悲傷無比,一旁那眉清目秀的男子又是恐懼萬分,已知那老婦是來指認罪嫌的,想來自己給人帶來此處,用意不過陪榜,便已放下心來。

  縣太爺見這老婦一口答允,心下甚喜,道:「你莫要氣憤,只要你認出賊人,本官便能替你家主母作主,將他繩之以法,以張天理公道。」他伸手向盧雲與那斯文男子一指,道:「這裡跪了兩個人,你仔細看著,把他給我指出來。」

  那老婦尖叫一聲,登時朝兩人奔來,跟著瞅著一雙皺眼,細細往兩人身上打量。

  盧雲本是漫不經心,卻見那老婦一雙怪眼翻白,只朝自己望來,還不住上下打轉,盧雲給她看得心驚膽跳,心下暗自害怕,想道:「這老婦年歲不輕,可別老眼昏花,胡亂將我錯認了。」一時颼颼發抖,只怕給人錯認了。

  正擔憂間,忽見那老婦伸手指向自己,說道:「他!便是他!這人那日強姦我家主母,行徑殘暴無恥,還請大人重重責罰,將之梟首示眾!」

  盧雲嚇得魂飛天外,驚道:「你…你胡說什麼?你可別誣賴好人啊!」

  縣太爺重重一拍驚堂木,喝道:「大堂之上,如何敢擅自說話!來人,給我掌嘴了!」

  一旁官差走來,重重打著盧雲耳光。盧雲吃痛,臉頰高高腫起,一句話也講不出來了。

  那縣太爺指著盧雲,道:「賈氏你可看清楚了,真是這人,不是旁的人嗎?」

  老婦尖聲道:「正是這人,決計錯不了,一個月前這人闖入府裡,拿了尖刀逼迫我家主母,強迫她就範,這人外貌斯文,實則禽獸不如!這種人我只要看過一眼,便決計不會忘掉!」

  盧雲又驚又怕,一個月前他還在客來軒當差,什麼時候幹過這等荒唐事,當下叫道:「冤枉啊!」一句冤枉尚未說完,便給重重打了十來個耳光,滾倒堂上。

  那縣太爺大聲道:「好一個大膽刁民,你在本縣作奸犯科,強奸民女,實在罪大惡極,本官問你一句,你認不認罪?」

  盧雲心下驚慌,叫道:「大人千萬別聽那老婦妄言,小人是清白的!」

  縣太爺卻不理會,逕自道:「這人頑劣不堪,到了公堂之上,居然還不知認罪。來人,給我用刑了,等會兒叫他給我畫押!」

  一旁官差將盧雲抓起,獰笑道:「小子你就快點招認了吧,早些畫押,也省得皮肉受苦。」

  眼見官差們個個如同豺狼虎豹,盧雲只是個窮書生,心下如何不怕?他顫聲道:「我…我不曾做半件歹事,你……你卻要我如何招認?」

  那官差哼了一聲,道:「還敢嘴硬?」跟著將盧雲拖到角落,拿起鞭子猛抽,那鞭頭帶著尖刺,抽落後疼痛不堪,啪啪數響後,盧雲身上滿是血痕,幾已痛暈過去。

  長鞭抽打聲中,那縣太爺親走下堂,親自將那斯文模樣的人扶了起來,陪笑道:「我們這些官差有眼無珠,拿錯了人,還請洪少爺原諒。」

  那公子冷冷一笑,道:「算了,這種事我也不與你計較。我這會兒可以走了嗎?」

  縣太爺打躬作揖,道:「當然可以,這次驚動了洪少爺,實在情非得已,還望少爺不要計較。」說著喝道:「你們還不過來,送洪少爺回府!」

  一眾官差連忙走了上來,便要護送那洪少爺離開,那洪少爺一揮手,冷笑道:「不必你們麻煩,我家轎子就在外頭,我自個兒走便了。」

  他哈哈一笑,轉身便行,忽然門口人影一閃,一條大漢沖了進來,此人手持尖刀,滿面全是怒氣,怒喝道:「洪貴!狗官放過了你,老子卻決計饒你不過,納命來吧!」

  洪少爺大驚失色,忙往後退開幾步,轉頭往縣太爺望去,顫聲道:「這……這人是幹什麼的?」

  縣太爺也是大驚,喝道:「大膽刁民,公堂之上,居然敢持刀闖入?來人啊!快快把這惡徒押下了!」

  兩旁官差沖上,一陣拳打腳踢,將那壯漢壓倒在地。

  那壯漢大聲呼喝,叫道:「姓洪的!你強姦我妻,就想這般一走了之嗎?老子告訴你,你別以為你家財大勢大,便能胡作非為,老子定要把你整垮!」

  那洪少爺聽了說話,登時「哦」地一聲,已認出他來,他嘿嘿一笑,道:「原來是你啊!」說著邁步上前,俯身下去,低聲對那壯漢道:「你這小子真個不識好歹,你娘子每日裡愁眉不展,我便來替你憐惜一番,你不知感謝也就算了,居然還告上官府,實在不識相。」

  那壯漢虎吼連連,眼中似要噴出火來。

  縣太爺深怕洪少爺言多有失,急忙使個眼色,道:「洪少爺快些走吧,別與這人囉唆了。」那洪少爺會意,長笑一聲,逕自走了。

  盧雲把這些情景看在眼裡,他背上挨打,心中更如刀割:「好一個奸官!看他這個模樣,定有收受好處,否則斷案怎會如此輕率?我……我絕不能招,便算打死我了,我也不畫押!」他不甘被人當作替死鬼,當下只是忍痛不語,吃了十來鞭後,已然痛暈過去。

  眼看那洪少爺從容離去,那縣太爺便命人將那壯漢拖起,喝道:「你這廝好生大膽,本官已將真凶拿到,不日便要還你一個公道,你卻幹麼冤枉善良?」說著朝盧雲一指,自已把他當作真凶。

  那壯漢斜眼看了盧雲一眼,登即怒吼一聲,罵道:「放屁!你這貪官,平日只是豪門的走狗,從不曾為百姓出過半分力,就這麼胡亂找個人替死,便想要我放過那姓洪的嗎?」

  那縣太爺聞言大怒,用力一拍驚堂木,喝道:「公堂之上,你竟敢胡言亂語!若不是念在你是苦主的份上,本官今日非定你死罪不可!」他伸手一揮,喝道:「來人!把他拖下去,重重打上一百大板!」

  兩旁官差走上,將那壯漢架住,正要拖出去毒打,那壯漢大聲罵道:「你這狗官少神氣!老子也不是沒來頭的!明白告訴你,咱親舅舅在京城都察院裡當差,與幾位御史大人相熟,你有種只管打死我好了,看他怎麼替我出頭討公道!」

  那縣太爺聽得「御史」二字,面色已成慘白,一旁師爺急急走上,低聲在他耳邊道:「這人所言絕非虛妄杜撰,大人可不能打他,否則必難善了。」

  那縣太爺聽得此言,連忙伸手出去,制住公人,嘶啞地道:「不忙打他,先把這人給我趕出去!」

  眾官差答應一聲,將那壯漢扔出衙門。那壯漢仍不死心,猶在門口叫駡,左右官差趕上,將他亂棒轟走了。

  縣太爺召來師爺,問道:「這下好了,這苦主也不是好惹的,咱們該如何辦理?」

  那師爺往盧雲看了一眼,低聲道:「大人莫要擔憂,只要逼那姓盧的小子招供,日後便算都察院派人來查,咱們也有對證。」

  縣太爺喜道:「沒錯,只要有了供紙,還怕怎地?」當下召來公人,吩咐道:「這小子窮凶極惡,死不認罪,你們給我認真打,直到招供畫押為止!」

  那官差急忙搶上,又是十來鞭抽下,只把盧雲打得皮開肉綻,奄奄一息,一條命只剩半條。

  一名官差走了上來,道:「啟稟大人,不論我們如何用刑,那姓盧的小子還是死命不招,已然昏暈過去。」

  縣太爺怒道:「這死小子若不畫押,那苦主一狀告到京城,到時上頭查下來,卻要我如何擔待?再給我重重的打!」

  眾官差又打了一陣,盧雲只是不動,好似死了一般,那師爺連忙勸道:「這小子硬得很,再打下去,怕要出了人命。咱們明日再審不遲。」

  縣太爺嘿地一聲,大聲道:「先把他關了起來,明日再給他用刑。」

  眾官差將盧雲托起,丟回牢裡。

  過不多時,盧雲悠悠轉醒,只覺全身上下火燒般地疼痛,逼得他躺也不是,坐也不是,只好扶住鐵欄,緩緩爬起。

  盧雲望著空無一人的牢房,想起自己身遭誣陷,心中直是又怕又恨,尋思道:「這衙門黑暗無比,我若是抵死不招,他們定會殺害於我,可我若要招了,那也是死路一條。天哪,我盧雲就這般不明不白的含冤而死嗎?我不要!我不要!」

  他心神激蕩,抓住牢門,大吼道:「我不要死!放我出去!放我出去!」他喊了一陣,卻無人理會,到得後來,竟連聲音都喊啞了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1 11:30 P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4 03:05 AM 編輯

第二卷 亂世文章 第二章 為天地立心

  第二日盧雲又給押了出去,這次縣官並不在場,眾官差逕自用刑逼問。

  只聽一人道:「他媽的,最近手氣正背,早想找人毒打一頓出氣,今日就讓我打個痛快!」其餘幾人笑道:「儘量打,別打死就成了。」

  盧雲聽他們說得兇狠,只嚇得魂飛魄散,饒他生平硬氣,此時也不住口地討饒,那人哈哈大笑,道:「這般沒用,那就快快招啦!也好少些皮肉苦!」接過鞭子,大聲吆喝鞭打,卻把盧雲打得死去活來,當他作出氣包一般。

  盧雲給打得眼淚鼻涕齊流,但想起自己的清白,仍是死命不招。

  一名官差見盧雲死命苦熬,不禁搖了搖頭,道:「這位朋友啊!我看你也別撐了,自來重刑拷打,從沒人熬得過第三日,反正早晚都是要招,你何必受這個苦呢?」

  盧雲此時已無力氣喊疼,只緩緩睜開雙眼,低聲道:「我…我至死都要做個清白人,你們殺了我吧!」

  那官差喝道:「殺了你?你沒招之前,便死也不容易!」跟著舉鞭猛力打落。

  盧雲咬牙忍耐,熬到後來,神智已失,但暈不片刻,又給人用冷水潑醒再打,只把他打得前後昏暈十來次,真可謂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了。

  打到夜間,眾官差見天色已晚,便將盧雲押回牢中,他一倒在地下,立時昏暈過去,已是人事不知,連痛也不知道了。

  昏睡中,眾官差卻又押進一人,那人滿臉鬍鬚,神態威武,身上腳上都帶了重重的枷鎖,卻是個江洋大盜,光看他模樣,便知武功高強,眾官差將他關在了隔房,跟著匆匆離去。

  到了第三日上午,盧雲又給拖了出去,此時他已氣息奄奄,連路也走不動了,眾官差怕打死了他,便朝痛處下手,又是在傷疤撒鹽,又是火燙灌水,盧雲痛得大哭起來,一眾官差連聲取笑,好似殺雞殺豬一般地整他。

  眾人打了一陣,一名官差手持紙筆,走了上來,笑道:「小子,若是知道厲害,勸你快快招了吧!」

  盧雲全無知覺,低頭無語,一人取過冷水,澆在他面上,盧雲呻吟一聲,悠悠醒轉。

  一名官差伸手捏住了盧雲的臉頰,喝道:「小子,你到底招不招?」滿臉都是不耐。

  盧雲給人捏住了雙頰,不由自主抬起頭來,喘息道:「我不是賊,你要我招什麼……」

  那公人呸了一聲,往地下吐了口痰,跟著重重煽了個耳光,冷笑道:「你不是賊?那你又是什麼了?店小二嗎?」

  盧雲閉上了眼,低聲道:「我姓盧名雲,是個書生。」

  那官差笑道:「你是書生,果然輸得厲害,嘿嘿,念這麼多書幹什麼,百無一用是書生,拿不到功名,便成了廢物啦。」說著嗤嗤地笑了起來,神色甚是不屑。

  盧雲緩緩搖頭,道:「你錯了,我讀書不是為了功名。」

  那官差往他臉上吐了口唾沫,獰笑道:「哦?你讀書不是為了功名,那又是為了什麼?讀書很好玩嗎?」

  一人笑道:「這群讀書人還會要什麼?俗話不是說了麼,『書中自有顏如玉,書中自有黃金屋』,這群王八蛋要不是為了美女顏如玉,再不便是為了那黃金屋啦!」看來這人頗知文墨,居然曉得這兩句話,眾人大聲叫好,那人則得意洋洋,頗見心喜。

  盧雲緩緩抬起頭來,低聲道:「錯了,你們全錯了。我輩儒生貧賤不移,所求不過四事而已。」

  眾官差見他鼻青臉腫,傷痕累累,兀自說得鄭重,不禁心下一奇,問道:「哪四件事?說來聽聽?」

  盧雲看著污穢骯髒的牢房,耳聽一眾官差的譏笑,霎時悲憤難抑,仰天大叫道:「告訴你們這群無知之輩吧!我輩讀書之人,只求能為天地立心、為生民立命、為往聖繼絕學、為萬世開太平!生平全此四事,雖死無憾!」他雖已奄奄一息,但此刻說話仍是擲地有聲,神色間更流露出一股激憤之意。

  眾人哈哈大笑,道:「這小子口氣不小!」說著便往他傷處倒油,跟著點上了火,盧雲痛苦嚎哭,只在地下打滾,一名官差將他架起,笑道:「什麼為天地立心,我看他這是豬油蒙心啦!」嘻笑聲中,更把他整得死去活來。

  隔房大盜本在地下睡覺,聽得盧雲說出這四句話,只緩緩站起,凝目便往盧雲看去,臉上卻有五分訝異,五分敬佩。

  這日眾官差打到手軟,盧雲卻仍是一字不招。一名官差哼了一聲,道:「我明白告訴你吧!明日便是最後一次打你了,你若再不招,我們也不會手下留情,直到把你活活打死為止,知道了嗎?」

  盧雲情知他說得是真,只嚇得肝膽俱裂。

  是夜愁雲慘霧,盧雲已知自己明日必死,想來還要慘遭酷刑,實在無法忍受。待要一頭撞死,可又捨不得這大好人生,當此絕望之際,忍不住放聲大哭。

  正哭間,忽聽一人道:「小兄弟快別哭了,這狗縣官名叫吳昌,人稱吳老虎,陷人害民,此人最有一套。你便是哭死自己,也是無用。」

  盧雲轉頭望去,卻見一條大漢望向自己,那人滿臉鬍鬚,帶著重重的鐵枷,一望便知是個江洋大盜,正是前幾日關進來的那人。

  那大盜說道:「你日間給他們打得厲害吧,快些揉搓,不然明日腫將起來,只怕真要疼死你了。」

  盧雲垂淚道:「搓也沒用,這些官差說過了,倘若我還是不招,他們明日便要將我活活打死。」

  那大盜搖頭道:「你可得好好撐住了,只要熬不住刑,不明不白的畫押招供,恐怕後天便要問斬。」

  盧雲號啕大哭,叫道:「老天啊!橫豎都是死,卻要我如何是好?」

  那大盜正待勸慰,一名獄卒沖了過來,喝道:「你們兩個說些什麼!難道不怕打嗎!」

  盧雲大驚,連忙縮到牆角去了,那大盜卻絲毫不懼,只笑了笑,道:「老子生平天不怕地不怕,你們要是有種,便過來打你爺爺啊。」說著勾勾小指,神態大為挑釁。

  那獄卒大怒,喝道:「你給等著,等一下不打斷你的狗腿,老子跟你姓!」登時去呼喚同伴,一齊過來對付這名大盜。那大盜卻打了個哈欠,逕自躺在地下睡覺。

  眾官差正自聚賭,聽那獄卒大聲嚷嚷,便問道:「怎麼啦?」

  那獄卒向大盜一指,叫道:「那死小子瞧不起我們,不把他打上一頓,我心裡不舒坦。」

  一名官差嗤地一聲,皺眉道:「這土匪是太湖雙龍寨的賊,咱們老爺升官的指望全在這件功勞上,你可別胡亂打死他了。」

  那獄卒嘿嘿冷笑,道:「這你甭擔心,你們幾個只管在外頭把風,讓我好好揍他一頓,出口氣再說。」

  一名官差打開牢房,道:「你手腳快點,大家還在賭哪。」

  那獄卒眼見這大盜身上帶著重枷,又只躺在地下,看來便要還手,也是不能,他高舉鋼刀,獰笑道:「死東西,任你在外頭一條猛龍,到我手上也不過是巴掌大的一條爛蟲,你若想活命,還不給我磕頭討饒了?」說著往那大盜屁股上一踢。

  那獄卒見大盜一動不動,想來嘴巴倡狂,卻是不敢還手,他哈哈大笑,當即將那大盜托起,便要痛毆一頓。

  正要動手,忽見那大盜張開雙眼,冷笑道:「你們這些狗官,難得有點小權,便想當皇帝啦!」身子一晃,已將那獄卒震了開來,跟著一口口水吐在那獄卒臉上。

  那獄卒大怒欲狂,霎時吼叫道:「你找死!」一刀揮出,便向那大盜砍去。

  眾官差吃了一驚,急道:「別殺他!」

  眼看刀刃便要加身,那大盜絲毫不怕,當下仰頭長笑,喝道:「來得好!」一腳踢出,已將那獄卒手上的鋼刀踢掉,跟著往他手臂上一抓,猛聽剝啦一聲怪響,血肉橫飛中,夾雜著淒厲至極的慘叫,那獄卒一條臂膀竟活生生地扯了下來。

  眾獄卒大驚,往後急退,盧雲見了這殘酷至極的景象,也是忍不住駭然出聲。

  那大盜笑道:「狗雜碎,膽敢碰你爺爺的,那便是個死字!」說著虎吼一聲,托起那獄卒的腦袋,用力往牆上一撞,只聽轟地一聲,那獄卒腦漿迸裂,血肉模糊地死下地下。

  那大盜轉頭望向眾官差,暴喝道:「還有人想進來嗎?」

  眾獄卒大驚失色,當下大叫大嚷,急急向上級回報。過不多時,一名捕快急急來看,待見地下血肉模糊的慘況,嚇得魂飛天外,那大盜斜目看了那捕快一眼,冷冷地道:「你們記好了,你爺爺姓常名雪恨,外號叫做『九命瘋子』,你們哪個不怕死,只管再進來吧!」

  那捕快吞了口唾沫,一時也不敢進去,只吩咐眾人嚴加看守,明日再等縣老爺吩咐。

  那大盜見無人敢膽進來對付自己,便自哈哈大笑,向盧雲一揮手,道:「小兄弟看了,做人便要這般做法,天地間才無人敢欺侮你。」跟著唱道:「爺爺生在天地間啊,生來最是不怕官,大口吃肉大擔金,逍遙世間無人管!」一時手舞足蹈,甚是得意。

  眾官差低頭咒駡,卻無人敢過來囉唆。

  盧雲呆呆聽著,想道:「我若有這般武功,這些官差也不敢打我了。」但此時的他只是個文弱書生,如何能與這些餓狼也似的官差搏鬥,他歎息一聲,只有悶悶睡了。

  睡到中夜,忽覺身上一緊,竟有人將他拉起,盧雲睜開了眼,只見那大盜竟爾站在他的面前,牢門卻已給人打開。

  盧雲驚道:「你……你怎麼脫身出來的?」那大盜哈哈一笑,伸手向後一指,牢門外站著一群黑衣蒙面之人,地下卻躺了十來名官差的屍首,原來是有同夥前來劫獄。

  盧雲瞠目結舌,這幾名土匪的手段好不厲害,須臾間便能闖入大牢,正驚歎間,那大盜嘿嘿一笑,拍著他的肩頭,說道:「小兄弟隨我們走吧,看你眉清目秀的,又有這般硬骨氣,咱們老大一定喜愛。」

  忽聽外頭有人大喊:「劫獄啦!快來人啊!」

  銅鑼聲當當響起,四下腳步聲雜沓,又有百來名官差沖入牢裡,人人手中提著燈籠,抄著傢伙,都要過來抓人。盧雲嚇了一跳,連忙往角落縮去,颼颼發抖。

  那帶頭的黑衣人卻絲毫不懼,只冷笑道:「賊官差來得好,剛好給我練箭。」他提起大弓,刷刷數聲,一箭一個,當頭幾名官差登時屍橫就地。後頭官差見敵人武功了得,一時各找掩蔽,躲在牢房外喊叫。

  那大盜笑道:「『火眼狻猊』好厲害的箭法啊,咱們一年不見,你可越來越長進啦!」

  那黑衣人道:「別說這些廢話了,有話咱們外頭說去。」

  那大盜哈哈一笑,道:「這幾日氣受得多了,讓我多殺幾隻狗子!」他從嘍囉手中接過鋼刀,大剌剌地走了出去,眾官差見他敢膽出來,發一聲喊,紛紛奔出,後頭一人叫道:「抓住他,別給他走了!」卻是那師爺的聲音。

  眼看眾官差逼來,那大盜朝地下一滾,砍斷當前兩名官差的小腿,跟著站起身來,喝道:「死吧!」登時放手大殺,只見牢房中人頭亂滾,鮮血橫流,其餘官差見土匪兇狠異常,嚇得手腳發軟,紛紛後退。

  那師爺大喊大嚷:「大家不要怕!再上!再上!」

  那大盜笑道:「你奶奶的,你這人只會吆喝,自己怎麼不上?」說著向同伴喝道:「來人,取我兵刃來!老子今天一次殺光這窩狗賊!」

  兩名嘍囉抬過一柄兵刃,見是柄粗重無比的大斧,那大盜單手接過,手持巨斧,亂吼亂叫,朝人群狂劈濫砍,一名官差首當其衝,霎時連人帶刀給砍成兩截,鮮血肝腸流得滿地。

  眾官差嚇得屁滾尿流,叫道:「救命啊!」眾官差腳底抹油,逃個一乾二淨,那師爺見下屬四散奔逃,也是驚叫:「完了!完了!」他大叫一聲,急忙朝後逃走。

  那大盜喝道:「不准走!老子還沒殺夠!」他追砍過去,當者披靡,點點鮮血灑在牆上,滿地都是斷手斷腳的屍首。

  牢房裡空無一人,只餘下滿地屍首,一眾黑衣人見官差倉皇逃跑,忍不住哈哈大笑,便也要離開。

  那大盜正要離去,見盧雲兀自呆立不動,便放下巨斧,回頭笑道:「小兄弟快走吧!咱們回到山寨去,大家以後大口吃肉,大秤分金,再也不用煩惱了!」

  盧雲卻只茫然站立,絲毫不見移動腳步。

  那大盜嘿地一聲,說道:「小兄弟想清楚了,你若恃強不走,等官差過來抓住你,你還想生離此地嗎?」

  盧雲一愣,想道:「是啊!等會兒官差若要過來,我可怎麼辦?」心中害怕,便想隨眾匪離去,但腳步一動,轉念又想:「我……我盧雲堂堂正正的人,怎可入夥做賊?我飽讀詩書,今日若要自甘墮落,死後怎麼對得起爹娘祖先?」想到此處,腳步便又停下。

  那大盜頗不耐煩,皺眉道:「你到底走不走?你再不走,我可沒法子等你了。」說著便要過來拉扯,盧雲猛地一驚,急急向後退開一步,搖手道:「我……我不能做土匪……」

  那大盜罵道:「他奶奶的,小小年紀就學得迂腐頑固!」

  一旁黑衣人勸解道:「這小子沒有福緣,也不必勉強。眼前還是逃命要緊,別讓大哥擔憂了。」

  那大盜見盧雲始終不走,只好歎息一聲,便隨眾人走了。

  此時官差盜匪都已離去,無人攔阻,盧雲心道:「我現下應該怎地?是要逃獄,還是留在此地?」倘若逃獄,那可是畏罪潛逃,罪加一等,恐怕這輩子平反無望了,但若留在此處,只怕明日縣官仍會著意陷害,定會給活活打死,一時拿捏不定。

  正自猶疑,忽見幾名獄卒探頭探腦的下來,語帶驚恐地道:「劫獄的都走了嗎?」

  盧雲正要回答,忽見那師爺急急走進,在牢中繞了一圈,他見眾匪走得乾乾淨淨,抱頭叫道:「完啦!完啦!這幫土匪全走了,咱們拿什麼見縣老爺啊?」

  這幫大盜出身江東雙龍寨,作案無數,乃是欽命要犯,縣太爺一心調京升官,指望的全在這件功勞上,誰知犯人竟在這當口走脫,看來自己定會給人重重責罰。

  卻聽一名獄卒道:「啟稟師爺,那幫匪徒也不是全部走脫,咱們血戰之中,僥倖拿到一名首領,還請師爺發落。」

  那師爺喜道:「在哪裡了?快押他上來?」

  那獄卒朝盧雲一指,笑道:「啟稟師爺,就是這小子了。」

  盧雲大驚,急急搖手道:「不是我……不是我……」

  眼看手下嘻皮笑臉,那師爺大怒道:「你們這群貪生怕死的東西,還在放什麼屁!」

  眾獄卒互望一眼,臉色都頗尷尬。

  盧雲拍了拍胸口,心下稍安,卻見一名獄卒附耳過去,低聲道:「這幫賊人大搖大擺走了,咱們找不到人頂罪,可沒法對上頭交代。」

  那師爺心下恍然,暗道:「這話說得是。」當下吩咐道:「這小子看來確是同謀,你給我小心看住。」

  盧雲聞言大驚,登時魂飛天外,慘叫道:「冤枉啊!」

  眾獄卒大喜,紛紛叫道:「是啊!這小子正是首謀,咱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這才把他抓住……」

  耳聽那幾個獄卒還在胡說八道,自誇適才如何英勇無敵,那師爺暍道:「你們還在這裡放屁!還不快給我抓人去!」情知縣老爺知道此事後,定有一陣脾氣要發,連忙率人追出,好歹面子上來個奮不顧身,也好向上頭交代。

  眼看眾人離去,盧雲面色慘然,只呆呆坐在地下,心道:「完了,我這輩子什麼都完了……」

  原本那縣官著意屈打成招,要他招認強姦民婦的罪名,那罪責雖然不輕,卻還未必是個死字,但這次若要給這幫奸官安上逃獄的大罪,便只剩淩遲處死一條路好走。

  盧雲淚眼汪汪,惶急間只是悔不當初,要是方才隨那大盜走了,絕不會有這般下場。

  正哭泣間,忽見牢門尚未關攏,門外也僅一名老獄卒,看來這幫官差實在輕視自己這名文弱書生,竟沒加派重兵看守。盧雲心念如電,尋思:「這衙門黑暗已極,我此時不走,更待何時?」言念及此,連忙沖出牢中,便欲向外奔去。

  那老獄卒見他奔出,忙拔刀上前,阻住盧雲的去路,暍道:「你……你幹什麼!」

  那老獄卒不是旁人,卻是大年初一時招待盧雲一頓隔年飯的老好人。

  盧雲跪倒在地,軟聲道:「老丈,你行個好,放了我吧!我若不走,便死路一條了。」

  那老獄卒面色不忍,歎道:「可我……我職責在身,實在不能放你走,你快進牢裡去了。」說著連連揮動手上兵刃,卻是無意放人。

  盧雲垂淚道:「老丈啊,你也聽到他們的誣陷了,我今日若要進去這牢門,那可是進到鬼門關裡啊!」說著便要往外奔出。

  老獄卒揮刀攔路,喝道:「不行!你若是走了,我定要倒楣!」

  盧雲不加理會,掩住了臉,低頭便向外急沖,那老獄卒大叫一聲:「哪裡走!」舉刀便朝盧雲砍來,也是這人老得很了,出招緩慢至極,盧雲雖然不識武功,但只往旁一閃,便已躲開。他一咬牙,便朝門外沖出。

  眼看盧雲便要走脫,那老獄卒跪倒在地,哭道:「你莫走啊?你這一走,我當差的死罪一條不說,我全家老小可也沒命啦!嗚……嗚!」

  盧雲站在門口,回頭望著老獄卒,想起他那頓隔年飯的恩情,只覺得此人心地不壞,自己若要逃走,不免害了人家滿門老小,他心下一軟,實在不忍心,不由得一陣猶豫。

  那老獄卒伏在地下大哭,懇求道:「這位大哥行行好,可憐可憐老頭子吧,別只顧自己逃啊!」

  盧雲歎了口氣,心道:「罷了!罷了!我盧雲孑然一身,無親無故,便是死了,也是爛命一條。這老獄卒若死了,怕還得賠上他家老小的性命。唉!大丈夫豈可求生以害仁?」

  盧雲轉身走回,俯身扶起老獄卒,溫言道:「老丈別哭,我不走了。」

  那老獄卒大喜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真不走了?」

  盧雲點了點頭,道:「是,我不能走……」

  話未說完,那老獄卒忽地從靴子裡摸出把匕首,猛力向盧雲刺來。

  盧雲一驚,忙向旁一閃,跟著伸手用力一揮,將那老獄卒推開。

  那老獄卒腳下不穩,立時摔倒在地。只聽得他斷斷續續地道:「忘恩……負義的東西,我……我給你一條魚過年,你……你竟這樣待我……」跟著便一動不動,竟似死了。

  盧雲忙扶起那老獄卒,只見他胸口上正插著自己那把匕首,已然氣絕,想是他滑倒時誤傷自己所致。盧雲心中一陣歉疚,想道:「這老人其實心地不壞,只因身在衙門,不得不如此。唉……盧雲啊盧雲,他可是因你而死啊!」他呆立半晌,歎了口氣,急忙沖出衙門。

  一路閃閃躲躲,天幸沒遇上什麼官差,想來都已出門抓人了,盧雲自個兒奔上大街,只見街上燈火通明,好不熱鬧,時值元宵將屆,年節歡慶,街上掛滿形形色色的燈籠,或為花鳥、或作奇獸,好不輝煌。

  盧雲自知身在險地,無暇駐足觀看,急忙躲入巷中,一路奔至城郊,找了處荒涼破廟歇息。是夜寒風凜凜,盧雲驚懼之間,有如驚弓之鳥,每逢風吹草動,就嚇得面色慘白,只怕官差過來捉拿自己,他受寒受凍,心中復又擔憂恐懼,直如煉獄一般。

  第二日天未亮,盧雲便急急出廟,趕往運河渡口行去,他知道多留一刻,便有一刻的危險,只有急速離開山東,方有活命之機。

  行到運河渡口,只見河上帆影往來,雖在年節,交通仍是極盛。盧雲尋思道:「我身無分文,若想離開山東,唯有乘船南下了。」這水路一途甚是隱密,官府即便四下追捕,料來也不會查到水路上。

  沿岸詢問船家,可有缺欠人手,人人臉上漠然,對他如同不視,盧雲一路吃憋,好容易見一個船老大蹲在地下吃食,盧雲連忙奔上前去,道:「這位大哥,你這兒可欠人手使喚?」

  那船老大放下碗筷,上下打量盧雲,冷冷地道:「你想找差事?」

  盧雲忙道:「正是,在下想找份工,還請大哥成全。」

  那船老大打了個哈欠,道:「什麼在下不在下的,說話這般難懂。」他瞄了瞄盧雲,道:「你這小子怎麼渾身是傷,是給瘋狗咬得嗎?」

  盧雲乾笑幾聲,心道:「說得好,那群官差殘暴至極,真與瘋狗沒兩樣。」當下陪笑道:「大哥說得是,我昨夜遇上一大群瘋狗,給他們連連追咬,這才傷成這樣。」

  那船老大半信半疑,只嗯了一聲,道:「好吧!看你這小子生的壯實,想來還能幹點苦力!」他站起身來,道:「按我這兒規矩,你平日搬運貨物,水淺時下船拉纖,一個月一錢銀子,你要嗎?」

  這縴夫自古就是最為苦重的勞奴。先用繩索縛住船身,再上岸苦力拖拉,有如奴隸一般。盧雲見工重錢少,這船老大極為苛刻,忍不住皺起眉頭,那船老大喝道:「你這小子還想討價還價嗎?要就點頭,不要便滾,怎麼樣?」

  盧雲歎息一聲,此時命懸人手,只要能離開山東,便已算得活路了,忙道:「成成成,便一個月一錢銀子。」

  船老大笑道:「是你自己答應的,可別說我刻薄你!」當下便拉著盧雲上船,盧雲不敢違逆,只求速速離開此地,便低頭跟著走了。

  上船不久,船隻便已開動,盧雲深怕有人過來捉拿自己,只躲在艙中不敢出來。直到遠離岸邊,方才放下心來。

  船行好不快速,過不數日,便已離開了他自小生長的山東。

  這一路行來,不見有人前來緝拿,給獄卒打的傷勢也逐漸復元,慢慢地盧雲也放下心來,想來自己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,那縣官豈會大費周章的前來追捕?八成是把自己給忘了,念及此處,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。每日便隨著船工上下搬貨,忙裡忙外,想起不必再挨人毒打,倒也自得其樂。

  匆匆之間,便已過了半月,一夜明月映江,盧雲夜不成眠,走到船邊,只見遠處輕煙薄霧,朦朦朧朧,夜深幽靜,唯有河水輕輕拍打船身。

  盧雲想起自己科考不第,厄運連連,竟然淪落至此,一時自傷身世,淚水滾滾而下,忽地想到了杜甫的旅夜書懷:「飄飄何所似?天地一沙鷗。」他不知此去南方命運何蔔,茫茫然間,竟似癡了一般。

  又過數日,那船行到一處淺灘,竟是難以行船,看來須得拉纖。那船老大喝道:「大家給我上岸去,好好幹活!」

  盧雲隨眾人行到岸上,只見船老大另雇了二十幾名縴夫,看來船身沉重,光靠船上幾名水手不足濟事。

  忽聽船老大罵道:「他媽的,這幾個老頭小孩是誰給我雇來的!快快給我趕走了!」盧雲定睛看去,只見船老大怒喝連連,正指著幾名老人小童狂罵不休。

  一名船夫陪笑道:「該死!該死!小的沒看清楚,竟給這些人混了進來,這就趕他們走。」當下對著老人小孩喝道:「滾啦!這兒用不上你們!」

  一眾老弱大驚失色,叫道:「不成啊!咱們好幾日沒活幹了,你們再趕我們走,要拿什麼吃飯啊!」

  眼看那些老頭小孩拼命哀求,盧雲也幫著說些好話,船老大耐不住煩,罵道:「他奶奶的,這些廢人沒半點氣力,成什麼用?想幹可以,工資減半!」

  盧雲聽他刻薄之至,一時心頭火起,只想上前指責,但自己也是人家的夥計,人微言輕,又能如何?只有歎息一聲,不再多言,便隨眾縴夫脫了上衣,一齊等候拉纖。

  此時雖當嚴冬,但人人無懼寒冷,便是弱小稚童,也是滿面堅毅。船老大一聲令下:「拉啊!」啪地一響,手上皮鞭揮起,正抽在一名壯漢身上。

  霎時眾人高聲唱道:「拉哦!拉哦!拉得一身汗,米飯美酒來,拉哦!拉哦!拉得兩手爛,婆娘嫁過來,拉哦!拉哦!拉光血與肉,來世免投胎!」歌聲遠遠傳了出去,飄揚在運河之上,歌聲豪邁中自有一股悲苦,聽來直是叫人鼻酸。

  盧雲全身用力,只拉的數下,掌心就已破皮。只見幾名白髮老頭脹紅了臉,乾癟的肌肉微微發顫,盧雲心道:「我若偷懶,這些老人豈不更加費力?」當即使出吃奶的力氣,奮力拉纖,似乎全身血肉都給擠了出來,這才明白那句「來世免投胎」的道理。

  個把時辰過後,終於船過淺灘,眾縴夫歡呼一聲,叫道:「過去了!過去了!」但言中又有無奈之意,看來船過此處,他們卻又沒活可幹,只能等待下一趟生意了。

  眾人幹完了活,各自坐下烤火,盧雲疲累已極,倒在地下,喘道:「這活真不是人做的,你們卻能天天這般幹法,真個了得哪!」

  一名老頭歎了一聲,搖頭道:「你這話就不是了。要天天有活幹,那可不容易哪!這兩年生意不好,三天才有一回活,連吃都吃不飽。」

  盧雲見他年歲甚老,問道:「老丈在此幹了多久?」

  那老頭笑道:「五六十年有吧。」

  盧雲面露不忍,問道:「老丈家裡還有什麼人?」

  那老頭道:「沒啦!就咱家一人。幹這賤工夫,不過可以糊糊口,想要置產成親,那是他媽的做夢啦!」

  一名漢子見盧雲訝異,便自笑道:「這老東西算是好的啦,我要能活過五十歲,就該謝天謝地了!我告訴你吧,這叫早死早超生!」

  盧雲感喟良多,心中便想:「我讀聖賢書,所學何事?不就希望造福人間嗎?可這群人如此可憐,我……我又能幫些什麼?」

  他科考不中,一介貧寒書生,說來也和他們一般卑微,又能替人打算什麼?只得歎了口氣,回到船上悶悶睡了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1 11:31 P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4 03:06 AM 編輯

第二卷 亂世文章 第三章 白水豈能度

  船行月餘,這一日已到江南。盧雲替船老大搬完最後一趟貨,領了二錢銀子工資,便即辭別。

  這船老大看他做事俐落,有心相留,但盧雲恨他勢利刻薄,自是不願為伍,雖說江南人生地不熟,但憑著年輕體健,就做些苦力,也能熬的下來。他心存奇想,倘若衙門並未發文緝捕他,只要再等上兩年,或能再赴會考。

  上了岸後,盧雲向路人打聽,知道此處已在揚州不遠處,他想揚州富庶,應能在那過活,問明方向,又走了兩日,終於到了那大名鼎鼎的揚州。

  揚州自古繁盛,盧雲是大名久仰了,杜牧的「十年一覺揚州夢,贏得青樓薄幸名」說的便是此處了。

  古來有言,若腰纏十萬貫,入得揚州,方知何處天堂。果見青沽酒旗,隨風招展,沿江兩岸盡是酒樓妓院,畫舫往來,襯得水上也擠了。盧雲落榜逃亡此地,身無長物,窮困潦倒,貧賤感受倍切。耳邊青樓女子嬌笑,酒客轟飲之聲,雖只午後,仍不絕傳來,夜裡恐更煩囂。

  盧雲站在岸邊,望著河上來往的畫舫,心中忽地想到那一干縴夫的勞苦,只覺世間黑暗,貧富懸殊已極,忍不住心中難過,尋思道:「一般是人,為何貴賤分別如此懸殊?老天爺啊老天爺,莫非你的公道正義,便是如此涼薄而已嗎?」滿心悲涼,竟是無語問蒼天。

  正想間,經過一處衙門,盧雲只見佈告上貼了形形色色的公文,都在懸賞緝捕各路逃犯。盧雲擔憂官府通緝自己,便仔細探看尋找,只見小小的角落中貼著一紙公文:「山東濰縣人盧雲,殺害獄卒,夥同太湖群盜等人逃獄,若得查報,賞紋銀二十兩。」

  他雖已料到被緝,但終要親眼見到公文明言,否則絕不死心。只是自己僅值二十兩紋銀,那也真是賤的可以了。他苦笑一陣,想道:「今年辛辛苦苦到省城趕考,弄了個名落孫山,唉,文榜無名,卻上了通緝榜,也算是中舉了。」

  只見那公文小小一紙,上頭並無畫像,盧雲想道:「這縣官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,除非我前去應考,自投羅網,看來也不會有人過來捉我。」反正自己無足輕重,日後便用真名,也不會有人留意。

  盧雲生平最重名聲,想起自己不必改名換姓,心下頗感安慰,當下便在揚州城內四處亂逛,夜宿破廟舊屋。日遊名勝古跡。

  只是身上盤纏有限,料得半月後銀錢用完,自己便要行乞度日,他便時時留神,四處覓訪差事。

  過了數日,盧雲行經一處大戶人家,卻見門上貼了紅紙,言道要找家丁僕僮。盧雲心下一喜,想道:「我若能在這戶人家度日,想來倒也不壞。」

  正要敲門,轉念想到潑皮牛二那幹人的惡形惡狀,他心中一怒,自知做了人家的長工,定有無數閒氣要受,暗暗想道:「不成!我盧雲縱然窮困潦倒,也不該再身居僕役,受人輕賤。」便絕了此念。

  但往後數日,竟未找到半份差事,眼見盤纏用盡,只好回到那處大宅,可門上紅紙早已撕去。

  盧雲站在門外,苦笑道:「苦矣,我現在就算要自甘下賤,也沒人理睬了。盧雲啊盧雲,你也不想自己是什麼身份,還要這身傲骨作什麼?這不是自斷生路嗎?」

  他歎了口氣,正要掉頭離去,忽見一個少女跳跳躍躍而來,這女孩身作丫鬟打扮,圓臉大眼,甚是可愛。她見盧雲背影寒傖,便叫道:「喂!今天沒有吃食的,你若要乞食,不妨初一十五再來。老爺夫人會賞你一些銅板。」那少女語音嬌柔,卻把盧雲當成了乞丐。

  盧雲轉過頭來,苦笑道:「姑娘,我是來覓份差事的,不是來要飯的。」

  那丫鬟見盧雲衣著雖然破爛,但長身玉立,劍眉星目,舉止間更是器宇軒昂,忽地臉上一紅,心下有了幾分好感。

  盧雲咳了一聲,道:「姑娘可否替在下通報一聲,若是貴府還需得人手,我便在此等著了。」

  那丫嬛聽得盧雲的北方口音,皺眉道:「你是外地來的,唉呀!我們管家最恨外地人,不過我還是替你打聽打聽好了。」

  盧雲忙道:「多謝姑娘。」

  那丫鬟臉上飛紅,開了門,一溜煙的進去了。

  盧雲站在門外,約莫過了半個時辰,遲遲不見那丫嬛出來,盧雲心道:「看來此處沒得差事可幹了,我還是另謀生路吧。」

  正要離去,忽見一名男子走出來,叫道:「喂!我們管家叫你進去。」口氣甚是不耐。

  盧雲心下一喜,急忙站起身來,隨那家丁走進,只見雖是後院,但花草扶疏,頗為雅致。他往院內行去,先走過了一座曲廊,才到了那管家的住處。

  這宅院甚是廣闊,除主宅外,另有些房舍供奴婢居住。只見一名瘦小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,頦下留著短須,外貌甚是精明,顯然就是管家了。

  盧雲一拱手,道:「在下盧雲,見過管家先生。」說著微微一笑,只將雙手攏在袖中,便如文士一般舉止。

  那管家上下打量盧雲,見他樣貌非俗,雙目炯炯的望著自己,不由得一怔,但隨即想起此人乃是有求而來,登時又擺出管家的派頭,便斜著眼尖聲道:「你可是來上工的啊?」

  盧雲大喜,點頭道:「正是。」

  那管家哼了一聲,冷冷的道:「你會什麼?」

  盧雲一愣,他長到二十七八歲,倒也很少想過自己會些什麼,他思索良久,方才說道:「在下所學駁雜,琴棋書畫諸道,除琴藝一道未曾習得外,其餘諸項頗有心得。此外禮樂射御書術,亦有沾聞。治國一道,尤為所長。」

  他見管家面色鐵青,便頓了頓,道:「在下所學如此,可還中試嗎?」

  那管家驚得呆了,罵道:「鬼扯!鬼扯!阿福你帶這小子進祡房,教他每天挑水劈柴,一個月給他八錢銀子。」跟著走進屋裡,不再出來了。

  那阿福早在一旁偷笑,見盧雲給管家斥駡,便嘻嘻哈哈地道:「喂!這位狀元公子,快去砍柴挑水吧!」說著帶盧雲走到一處柴房,裡頭堆滿柴火雜物。

  阿福道:「你自己清理一下,等會開始幹活。」說著便大致說明每日需做之事,大抵是何處需挑水入缸,何處需劈柴送薪之纇的粗活。

  盧雲問道:「這位小哥,我晚上睡哪?」

  阿福也甚厭惡外地人,不想和盧雲多說,隨手一指,說道:「你就睡這啦!」

  盧雲一怔,那阿福卻不多加理會,已自行掉頭走了。

  盧雲苦笑一陣,想到大牢裡的苦日子,便自嘲道:「盧雲啊盧雲,人家文職武做,你便來個武職文做,把柴房當書房,那也不壞啊。」

  正自清理睡覺地方,門口又來了一個老者,叫道:「阿雲,管家要我帶你四處看看,免得你迷路。」

  盧雲聽他喚自己做「阿雲」,不禁一愣,但自己是旁人家裡的長工,不能沒渾名使喚。

  他歎息一聲,便隨著那老者在大宅走動見識,方便日後幹活。

  當時士大夫多喜園藝,盧雲見大宅園中佈置的頗為精緻,假山瀑布隨處可見,他幼時曾在故鄉一處寺廟待過,廟中師父頗精此道,他也因而多有沾染,看了幾處擺設後,點頭贊道:「閒淡中求致遠,一山一水中仍見風骨凜然,你家主人挺有學問。」

  那老者轉過頭來,奇道:「什麼你家主人?你該說我家主人才是啊!」

  盧雲想到自己已是人家的奴僕,心中一酸,默然不語。

  那老者又道:「我家主人說出來可別嚇壞了你,乃是當今工部侍郎顧嗣源顧大人,我們顧老爺是點過狀元的,你可知道?」

  盧雲屈指一算,說道:「嗯,顧大人他是景泰八年中舉的吧!」

  那老者驚道:「你怎麼知道?」

  盧雲道:「江南一帶,地靈人傑,百年來出過八個狀元,顧大人便是其中之一,天下誰不知曉?」盧雲是讀書人,自對這種官場之事十分熟知。

  那老者見他見多識廣,不由得一愣,道:「你知道的倒挺多。」言語上便客氣許多。

  盧雲與那老者看過大宅院後,已然華燈初上,他腹中咕咕直響,已是餓極。

  那老者笑道:「啊!你餓了,咱們吃飯去!」

  說到吃飯,盧雲精神立刻大振,要知每天有飯吃,對他來說可是一件大事。要喂飽自己可不簡單。

  那老者帶他到下人的食堂,盧雲見飯菜中有魚有肉,吃的極好,連吃了五大碗飯。眾人都笑道:「這小子還沒上工,倒是先吃了個夠本!」

  食堂上有人問起姓名來歷,盧雲淡淡地道:「小弟姓盧名雲,北方人,以前是個店小二。想揚州富庶,便來求口飯吃。」

  一來盧雲自幼熟讀詩書,不願改名換姓,二來他想衙門不會把他這個小人物放在眼裡,眾人也不會特地查他的身世,便用了本名。

  眾人笑道:「原來你是店小二出身,以後咱們這食堂打飯端碗的活兒,可全靠你啦!」

  盧雲哈哈一笑,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卻也不以眾人的玩笑為意。

  冬去春來,盧雲每日砍柴挑水,再加伙食甚佳,身子日益健壯。他身形本高,這時也變得魁梧起來,他每月都將工錢存起,只等盤纏足夠之時,便要設法回到山東,再行打算。

  這日他正在挑水,忽見管家急忙奔來,叫道:「喂!你過來!」

  盧雲放下水桶,抹了汗,問道:「可有什麼事?」

  管家招手道:「別問這麼多,只管來!」

  盧雲見他神情頗為急迫,料來定是有事,當下跟著便走。

  只見管家一路行走,卻是帶著他往主宅走去,盧雲做的是賤役,從未進過主宅,只見裡頭金碧輝煌,傢俱擺設均甚考究。只不知管家為何帶他進來。

  過不多時,兩人已到一處書房,只見裡頭藏書無數,牆上掛著書畫,一望之下,便知道此間主人極為講究。那管家說道:「好啦!以後你不用砍柴挑水了,每日來這看管打掃,知道了嗎?」

  盧雲又驚又喜,連忙詢問詳情,才知原先看管書房的老先生辭工返鄉,其他家丁沒念過書,不懂得如何打理書房,定得找個讀過書的人來看管,那管家便想到了盧雲,這才派給他這個閒差。

  管家道:「小子!你工錢照舊,還是住那柴房。過得幾日若有空房,我再叫他們給你挪挪。」

  盧雲喜道:「不打緊,只要能來這裡念書,你讓我睡豬圈都可以。」

  那管家啐了一口,罵道:「書呆!」跟著吩咐道:「老爺這幾日不在家裡,你好生看守這裡,沒事多掃地擦拭,知道嗎?」

  管家離去後,只剩盧雲一人在書房之中,他見書房極大,裡頭所藏經書成千上萬,一張大幾對窗而置,窗外花草盈綠,鳥語輕唱,心中歡喜得直要炸開,一時翻翻四書,一時摸摸五經,好似回到故鄉,見到親人一般。

  那顧家老爺名喚顧嗣源,原本官居工部侍郎,卻因母喪在家丁憂三年,今年已第二年,算來到得後年春,便可返京復職了。顧老爺這幾日上黃山賞景,不在揚州,盧雲每日到書房來,除打掃清理外,便是無所事事,但他生性好讀不倦,這下有群書博覽,自是大樂。他連著幾日都誦讀儒家典籍,頗復往日風采。

  一日盧雲走到放置道藏諸書的書架,隨手挑了幾本出來翻閱。他過去曾研究易理,頗具心得,但這幾本書多是道家養生之術,盧雲秉持儒心儒學,從不信這些長生不老的玄學。正要放回,轉念一想:「諸子百家,各有所長,我以後也許不能再求功名,又何必獨獨拘泥於孔孟之道?」當下便翻開道術之書,細細研讀起來。

  過了幾日,盧雲已讀了十餘本養生修道的書,其中頗多醫理,亦有穴道圖像,雖然不甚明瞭,但也慢慢有了些興趣。

  這日盧雲又翻到了一本書,名曰「練氣論氣」,翻閱內容,與前書所見大不相同。再看序跋,只有短短數句,念道:「貧道素知顧侍郎頗好道學,於養生諸道,極有專精。貧道於武學之中,悟出天人妙化、滋養延年的妙方,特贈與方家,以求印證。武當掌門元清。」

  盧雲知道武當山的名頭,昔年張三豐真人曾久居山中,傳聞活到了兩百餘歲,之後羽化成仙。盧雲想道:「既然這書有些來歷,又可保養身子,我何不也練上一練,以後若能少了些傷風咳嗽,不也是好?」

  言念及此,便拿起經書讀了起來。他看了一陣,只覺其中文字頗為有趣,一時竟爾興致盎然,當下便依法打坐。

  盧雲緩緩呼吸,照著書上所載的三長一短吐納法,將舌頭抵住上顎齒間,跟著依照書中心法,將氣息存想後腦「玉枕穴」上,之後一路存想「天突」、「中極」、「肩井」等處穴道,只是一路存想得頭暈腦脹,耳鳴眼花,卻仍不見絲毫進展,盧雲心道:「看來我練功法門不對,這幾日不妨再多練習看看。」

  反正閒來無事,盧雲這幾日就死抓著那本「練氣論氣」,只是練來練去,身上始終沒什麼異狀,倒是屁股經常坐得疼痛不堪,這一日拉屎時見到自己屁股上已坐出瘡來,盧雲心道:「看來這些道家玄學全是騙人的東西,我大可不必浪費光陰。」

  自此之後,便又開始研讀史書,把武當掌門送來的經書扔在一旁。

  這日天氣炎熱,盧雲讀了一會兒史記,實在昏昏欲睡,慢慢地打了個瞌睡,跟著閉上了眼。

  前些日子他都在習練呼吸之道,日常之時,也常不知不覺地吐納,此時半夢半醒之間,竟也吐納了起來。

  半個時辰後,盧雲睡得正沈,忽然丹田熱氣一動,一股熱流沿著背後盤旋而上,跟著緩緩流入泥丸,又順著「玉枕」而下,一路經「天突」、「中極」、「肩井」、「檀中」等穴道,最後返回丹田。盧雲此時正自熟睡,只覺那熱流綿綿不絕,流過之處,全身說不出的受用。

  迷迷糊糊間,身心爽泰,好似飄在雲端,忽地有人大叫一聲,喝道:「你在幹什麼!」

  盧雲大吃一驚,醒了過來,卻見阿福冷冷地看著他,道:「你上工時偷偷睡覺,可別給管家看到了。」

  盧雲心下一慌,正要坐起,驀地全身發麻,摔倒在地,阿福也吃了一驚,忙將他扶起,問道:「怎麼了?腿睡麻了嗎?」

  盧雲想要回話,卻連聲音也擠不出來,嘴角抽動,好似中邪一般。

  阿福又驚又怕,忙將他扶起坐下,道:「你歇一會兒,我先走了。」他怕惹禍上身,便匆匆離去,把盧雲一人留在房裡。

  整整一個時辰,盧雲竟都不能動彈,好似生了場大病似的。盧雲哪裡知道,像阿福這樣忽然驚嚇,最是練功者的大忌,舉凡武學之士,練功時必得安靜無擾,若不是盧雲功力淺薄至極,照這樣給人驚擾,輕則癱瘓,重則七孔流血而死,下場必定奇慘。

  不過這次大難不死,卻給盧雲發覺出一條練功法門,只要意念若有似無,便能引出一道暖暖的氣流,他察看諸書,得知這暖流有個名堂,稱為「內息」,練武之人,便稱之為「內力」。

  得此意外之喜,盧雲甚是開心,更是勤練不綴,每回都讓熱熱的內息在體內運轉流動,良久方息。他雖然不知這內息有何作用,但半月後自覺神清氣爽,做起事來氣力也大了些,料來定是這內息之功。

  這日他正自修煉內功,自言自語道:「若要把真氣引入丹田,卻從何處經脈為之,方是恰當?我若要打通奇經八脈,該要如何吞吐內息?」他習練內力已有數日,便開始思索如何自由運使,察看諸書,卻無一記載,只好自行摸索。

  正想間,忽聽門外一人罵道:「吞你個大頭鬼!小子,老爺回來了,你還快不出來迎接!」正是管家到了。盧雲嚇了一跳,連忙整了衣冠,跟著走了出去。

  只見一人白面黑鬚,神態閒適,正往書房緩步行來,看來便是老爺了。

  管家躬身道:「見過老爺。」

  果然那人便是顧嗣源,他看了盧雲一眼,似乎微微一奇,問道:「這孩子是誰?」

  管家道:「祁先生日前返鄉,他是來替祁先生位子的。」

  顧嗣源點點頭,逕自走進書房。

  管家忙推了盧雲一把,急道:「還不進去?」

  盧雲依言走進,掩上了門,侍立一旁。

  顧嗣源走入房中,打量房內一陣,忽道:「怎麼有人動了我的書嗎?」只見幾上擺了幾本書,都是盧雲在讀的。

  盧雲暗道:「糟了!老爺回來得急,我忘了把書收回去。」

  顧嗣源拿起幾上的幾本書,見都是道家的經典,「噫」的一聲,說道:「你對道家典藏有研究?」

  盧雲道:「小人只是隨手翻閱。」

  顧嗣源點了點頭,說道:「年青人多讀些經史子論,不要盡碰些沖虛之學。」

  盧雲冷汗直流,忙應道:「是。小人知道了。」

  顧嗣源又問了盧雲的姓名來歷,盧雲便簡略的說了。顧嗣源不置可否,坐了下來,道:「研墨。」

  盧雲自己寫了一手好字,磨墨於他,那真如吃飯喝水般的容易。他取出一錠鬆煙寶墨,只見上頭雕龍盤根,手藝非凡,磨了數下,只覺那墨氣直如鬆香,氣若芝蘭,端是極品。盧雲以前家中窮苦,多在沙地上習字,便有錢買墨,也是那種十文錢一錠的西貝貨,湊和應付著用,什麼時候見過這等極品鬆墨?一時眯起眼來,聞著鼻中墨香,好似身在天堂一般。

  顧嗣源見他神態怪異,咳了一聲,道:「你在做什麼?」

  盧雲趕緊定了定神,陪笑道:「沒事,沒事。」

  顧嗣源搖了搖頭,從筆架上取下一枝毛筆,正是只「貢品紫毛狼毫」,盧雲看得口水直流,心中百般豔羨,只想把狼毫握在手裡,也來揮文舞墨一番。

  顧嗣源問道:「紙呢?」

  盧雲忙走向書櫃,取出「宣和桑紙」,鋪在桌上。

  顧嗣源皺眉道:「我要寫的是奏章,你怎麼拿了桑紙出來?」說著把筆放落,親自走到書櫃,拿了一紮紙出來,上書「貢品宣紙」四字,說道:「我若寫的是奏章,用的是上等宣紙,你可記下了?」

  盧雲連聲道:「是、是!」

  只見顧嗣源下筆如飛,頓書百餘言,盧雲見他文筆飄逸,書法靈秀,確是欽點狀元、兩朝重臣的的風采,不由得面露激賞之色。顧嗣源抬頭一看,只見盧雲看著自己的文章,連連點頭,頗為忘形,他不禁心中一奇:「這書僮也能懂我的文章嗎?」但就這麼一想,又專心凝志的寫著奏摺。

  待顧嗣源寫完,已是酉時。足足寫了兩個多時辰。顧嗣源吩咐道:「你留在這兒,等墨汁陰乾之後,再小心卷起收好。」

  盧雲應道:「小人理會得,請大人放心。」

  如此過了十餘日,顧嗣源每隔一天,必到書房活動,一待便是兩個時辰。盧雲的柴房距書房頗遠,他有時便睡在書房中。顧嗣源甚少與他交談,把他當作一般書僮,盧雲自幼受人輕賤慣了,也不以為意。

  每日除陪伴顧嗣源讀書外,閒來無事時,便是修煉內力。他將吐納次數增減,每次時間及吸吐之量,都作改變。只是練來練去,仍無進展,那內息雖能湧出,但每回只是上到泥丸,而後盤旋而下,全然不能隨心所欲,但盧雲並不心焦氣餒,他將所試之法,一一登錄紙上,隔日再行修煉,總要摸索出一條運氣法門為止。

  又過幾日,這日顧嗣源正在房中讀書自娛,突然有人來訪,卻是名中年文士。盧雲見他形容瀟灑,身材略顯消瘦,一望即知頗有才情。

  顧嗣源正在吟詩,見那人站在門口,喜道:「啊呀!裴兄,你老怎麼有空來?也不叫下人通報一聲?」

  那姓裴之人,單名一個鄴字,號修民居士,世居揚州,昔年曾任朝廷要職,現被罷官,自在家中開館授徒。他與顧嗣源交情深厚,兩人一個丁憂在鄉,一個革職罷官,都在等北返朝廷之日。顧嗣源念及兩家交情,頗有意把獨生愛女許配給裴鄴的兒子,只是兩家長輩雖想早早撮合,但兩個小冤家互相看不對頭,一直毫無進展,只看得眾人好不急切。尤其顧家那二姨娘最是心急,她是裴鄴的表妹,自想大力說服這門親事,可當此男女情愛之事,最是急不得,饒她精明幹練,卻也毫無辦法。

  只見裴顧二人相談甚歡,兩人用過茶後,顧嗣源問道:「目前朝廷景況如何?我日前上黃山旅遊,久不知朝廷大事了。」

  裴鄴道:「還不是老樣子?聽說江充開始整肅大理寺的人,好幾個老傢伙都辭了,只氣得徐鐵頭七竅生煙。他江充倒是得理不饒人,順理成章地把他那些徒子徒孫安插進去。」

  顧嗣源搖頭道:「不走不辭,還能怎嗎?硬給人整垮鬥倒,豈不更慘?」

  兩人相顧歎息,一時靜默無語。

  忽聽裴鄴道:「嘿!別盡說這等事,今日我來,是來考你一考!」

  顧嗣源奇道:「考我一考?咱們兩人這一輩子考的還不夠嗎?」

  裴鄴笑道:「人人都說顧侍郎文才敏捷,當朝無雙,我只是試試此言是真是假?」

  兩人一起哈哈大笑,原來裴鄴與顧嗣源並稱「裴顧」,詩詞精絕,盛名遍傳江南。他這般說,顯然只是開個小玩笑,別無惡意。

  顧嗣源見好友眉宇間有些憂色,便問道:「到底有什麼大事,不妨說來聽聽吧!」

  裴鄴歎道:「顧老,我這次是真的給人難倒了。你倘若不救我一救,我那修民館可要關門大吉啦!」

  顧嗣源驚道:「怎麼!可是東廠那些人來為難你嗎?」

  裴鄴笑道:「那倒不是。我自隱居後,從來不問朝廷之事,每天只管教書寫字,好不自在,東廠的人何必找我麻煩?」

  顧嗣源奇道:「不是東廠,那又是什麼人了?誰有這麼大的膽子過來惹你?」

  裴鄴笑了笑,道:「這整我的人不是什麼達官貴人,不過是個老乞丐而已。」

  顧嗣源驚道:「乞丐?」

  裴鄴點了點頭,道:「幾天前突然來了個老乞丐,進來大吵大鬧,說要踢我的館子,我幾個門人勸他,都說我們不是武館,何來踢館過招之事?但那老丐只是不理,非要咱們接招不可,神態甚是跋扈。」

  顧嗣源道:「嗯,想來這老丐定是有備而來吧!」

  裴鄴苦笑道:「不錯。這老丐往我堂中一坐,說他有副對聯,是吃飯拉屎時想出來的,要在我們這瞧瞧,有沒有人能對的出下聯。如果無人對出,他就要把我『修民館』欺世盜名的事蹟宣傳出去。我那時心想,好哇!我裴修民一輩子不知對過多少對聯,廟堂之上,隨口而答,一個鄉間老丐,我豈有懼怕之理?」

  顧嗣源素知裴鄴之能,笑道:「裴兄文才獨步,豈有懼理?後來如何?」

  裴鄴道:「那老丐當眾揮毫,把那上聯寫了下來,要我對上。嘿嘿,我一看之下……一看之下……」

  顧嗣源笑道:「一看之下,便把它給解了?」

  裴鄴歎了口氣,道:「你這不是損我嗎?我要是解了這對聯,又何必過來找你?那上聯真是絕妙至極,我一看之下,當場便怔住了。那老丐冷笑一聲,說諒我一時片刻也答不出,要給我七日時間回答,以免說他勝之不武。我與門下弟子細研兩日,都參透不出如何才能對的妥貼。又怕應了平仄,少了文意,又怕應了文理,聲韻不合,只好來求你了。」

  顧嗣源驚道:「這麼厲害!真是豈有此理!」

  裴鄴苦笑道:「這老丐已整垮幾十間學堂了,連咱們何老翰林的講學堂,也無一人對得出來。」

  顧嗣源大吃一驚:「連老翰林也不成了!快寫來瞧瞧!」只見裴鄴就著紙上寫了幾字,顧嗣源一見,臉色立刻大變,道:「好!真是不簡單哪!」說著口中念念有詞,顯在苦思。

  盧雲在一旁也想看那對聯,但給裴鄴的身子擋住了,盧雲只有空自想像,卻見不到上頭的文字。

  裴鄴與顧嗣源兩人談了一個多時辰,始終對不出一個工整下聯。顧嗣源道:「也罷!連老翰林滿腹經綸都給難倒了,我們一時又怎對的出來?先吃飯去,喝個兩杯,到了晚間再說吧!」

  裴鄴苦笑一聲,心知顧嗣源恐也對不出這絕妙至極的上聯,只好道:「也好,吃飯去吧!」說著兩人便走出書房,只留下盧雲一人。

  盧雲見他二人走遠,心道:「是什麼樣的對聯,竟能難倒兩位進士出身的大人?」便走近幾旁一看,霎時只見上聯道:「飲食欠泉,白水豈能度日」

  盧雲細細看去,驀地暗暗點頭,心道:「難怪無人對答的出,這上聯真是奇聯。」

  這上聯的意思是說:「我飲食間連泉水也欠少了,唉呀!但光喝那白水,又怎能過日子呢?」一股窮酸之意,赫然透出。盧雲飽讀詩書,一眼便看出這幅上聯的厲害之處,這上聯之難,不在那股酸意,而是在上頭的文字工夫。

  這上聯分為兩句,是為「飲食欠泉,白水豈能度日」,那「飲食欠泉」四字,看來不成文意,但仔細讀去,卻覺另有妙用。那「飲」字給拆了開來,變為「食」、「欠」二字;依序讀去,便成了「飲食欠」三字連環,除此之外,下頭接的那個「泉」字也有他用,分拆為「白」、「水」二字,便成了「飲食欠,泉白水」六字連環,連續讀去,便是這幅「飲食欠泉,白水豈能度日」的奇妙上聯。

  前頭六字一個接著一個,接連不斷,述說出主人翁的窮困潦倒,看來這老丐定是走投無路,心懷不忿,這才出了這怪聯為難江南才子。

  盧雲微微一笑,想道:「這老丐學問淵博,可又憤世嫉俗,若有機會,該當拜見才是。」他低聲將上聯讀了幾遍,心中思量半晌,忽然心念一動,已有計較,哈哈大笑道:「難得倒翰林進士,可難不倒我盧雲!」

  想他自己科考落地,潦倒奔波,一路受那世人輕賤嘲笑,倒與那老乞丐有些相似之處,猛然狂性發作,心道:「我盧雲若不露個兩手,恐怕世俗之人不知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!」

  當下提起筆來,便在那上聯之旁寫了他的下聯。

  他將毛筆放下,仰天大笑,正洋洋得意間,忽想:「糟了,我這下狂態發作,胡亂寫了這些文字,可別讓老爺氣炸了。」

  正要想辦法遮掩,忽然阿福匆匆走進,叫道:「喂!管家有事吩咐,叫你過去啊!」

  盧雲此時急得滿頭大汗,只想抹去自己的字跡,便道:「你先等會兒,我一會兒馬上過去。」

  阿福哼了一聲,道:「他急得很,你再不過去,可別害我挨駡。」

  盧雲又急又慌,可又不便讓管家久候,當下長歎一聲,只得跟阿福出了書房。

  待見了管家,卻是為了些瑣碎事找他過來,盧雲正自心焦,只想趕回書房遮掩,管家嘮嘮叨叨地吩咐事情,他卻連一個字也沒聽進去,過了小半個時辰,終於脫身,便急急走回書房。

  盧雲心中擔憂,低頭走進書房,霎時便見顧嗣源與裴鄴兩人面色凝重,站在幾旁。

  盧雲心下愧疚,硬著頭皮問道:「老爺,可有什麼事?」

  只聽顧嗣源大聲道:「可有什麼人到過書房?」

  盧雲嚅齧地道:「小人適才去見管家,可是有人趁機而入,掉了什麼東西嗎?」他明知顧嗣源定是為了自己胡亂寫就的下聯發火,卻又不敢承認,只好支支吾吾,顧左右而言他。

  顧嗣源不去理他,對裴鄴道:「這可怪了,分明有人在這寫了這下聯啊!裴兄,莫非你公子到了?」

  裴鄴搖頭道:「犬子有多少份量,我自是清楚的很。這不是他寫的。」

  顧嗣源皺起眉頭,道:「那會是誰?難道是小女嗎?且待我去問問。」

  他正要移步出房,盧雲見不能再瞞,便躬身道:「顧老爺、裴老爺,這下聯是我寫的,小人狂妄無知,還乞原侑。」

  顧嗣源大聲道:「真是你對的?」

  盧雲苦著一張臉,連連拱手道:「小人不學無術,一時好事,打擾了兩位大人的清興,還請重重責罰。」

  裴鄴上下打量他幾眼,嘿嘿一笑,搖頭道:「這位小朋友啊,是便是,不是便不是,你可別冒名頂替哦!」

  盧雲聽出他語帶懷疑,忍不住一怔,說道:「這上聯也沒什麼難的,我又何必頂替什麼?」

  顧嗣源與裴鄴聽他說話狂了,忍不住同哼了一聲。顧嗣源沉著臉道:「你不過是小小書僮,怎能這般說話,可沒家法了!」

  盧雲聽出他們心中的輕視,忽地熱血上湧,心道:「我盧雲雖只是個書僮小廝,但也容不下你們這般輕賤!」登即漲紅了臉,大聲道:「兩位老爺在上,小人雖不是什麼什麼進士翰林,可這上聯也不見得難了,不就是『飲食欠泉,白水豈能度日』嗎?小人對的下聯是『磨石麻粉,分米庶可充饑』,不知兩位大人意下如何?」

  耳聽盧雲把下聯說出,兩人心中再無懷疑,霎時面面相覷,一齊撫掌大笑,都道:「後生可畏、後生可畏!」

  盧雲愣在當場,心道:「他們真是在稱讚我嗎?還是取笑我不自量力?」眼看他兩人神態如此,盧雲心中反生害怕之情,往後退開一步,滿面都是憂慮。

  「飲食欠泉,白水豈能度日;磨石麻粉,分米庶可充饑。」

  顧嗣源與裴鄴互望一眼,兩人低聲默念幾遍,神色之間,卻是有三分驚歎,七分佩服。

  原來那上聯「飲食欠泉,白水豈能度日」中,前六字「飲食欠、泉白水」連環不斷,盧雲對的下聯為「磨石麻粉,分米庶可充饑」,其中「磨」字拆為「麻」、「石」二字,「粉」字也拆開為「分」、「米」二字,成了「磨石麻、粉分米」六字連環,這六字接連不斷,正對了上聯的「飲食欠、泉白水」,一個接著一個,對仗極為工整。

  其實這下聯最為巧妙之處,不只是文字餘興而已,乃是巧妙地回應了上聯的疑問,以「分米庶可充饑」的法子回應了那句「白水豈能度日」的疑問。好似盧雲與那老丐對面而坐,那老丐仰天歎道:「我窮困潦倒,飲食間連泉水也欠少了,唉呀!但光喝那白水,又怎能過日子呢?」盧雲這懷才不遇的書生卻應道:「老兄啊老兄,你有什麼好擔憂的呢,如果找不到東西吃,只要將那麻粉放在石頭上研磨,也能找出米屑來充饑啊!」

  這上聯自命酸苦,下聯卻有貧賤不移的清高,以「顏回之志」巧應了「憤世嫉俗」,文意巧合,對仗工整,堪稱絕對。

  裴鄴打量著盧雲,嘻嘻一笑,對著顧嗣源道:「好哇!你這老傢伙,幾時收了這樣一個俊秀的好徒弟,卻又叫他裝了書僮,躲在這戲耍我!」

  豈知顧嗣源心中的訝異,比之裴鄴更甚,他忙道:「裴兄見笑了,這孩子真是我的書僮。」

  裴鄴啐了一口,道:「都到這當口了,你卻還來瞞我,你還當我是老友嗎?」

  顧嗣源拼命解釋,裴鄴卻哪裡肯信,眼看盧雲不過是個小小的研墨理書的書僮,豈能有如此巧妙的文思?顧嗣源只說得口乾舌燥,仍是難以取信於人。

  裴鄴見顧嗣源仍是不認,便自一笑,道:「好啦好啦,無論這孩子是誰,他終究解了這個上聯,幫了我好大一個忙。」說著對盧雲招招手,道:「孩子你過來。」

  盧雲依言走近,躬身道:「大人有何吩咐?」

  裴鄴笑道:「難得你幫我這個忙,我很承這個情。你可有想要的東西,我這就賞給你。」

  盧雲微微搖頭,道:「小子誤打誤撞,如何稱得上功勞,請大人萬莫如此了。」

  裴鄴見他謙遜有禮,氣度非凡,哪裡是個書僮,比起自己兒子,還要像個朝廷文士,不由得心下暗贊,心中更是喜歡。

  他見盧雲堅不居功,只好對顧嗣源道:「喂!你想個法子,賞點什麼給這孩子。我很承他的情。」

  顧嗣源點了點頭,道:「這我理會得。」說著朝盧雲望去,眼中卻有納悶之意,一時也猜不透他的來歷。

  裴鄴哈哈大笑,拍了拍盧雲的肩頭,笑道:「這回多虧這孩子了,江南十餘座學堂全給那老丐難倒,卻只有我修民館能破解此聯,哈哈,哈哈,明日看我將這老乞丐一軍,要他知道一山還有一山高的道理!」說著站起身來,便要告辭。

  顧嗣源見老友心中喜悅,面上卻不動聲色,他起身相送,行到盧雲身旁時,見他兀自呆呆站著,便吩咐道:「你先留下來,我一會兒有話問你。」語氣頗見嚴肅,好似對他的來歷有些懷疑。

  盧雲面色慘然,心道:「慘了,我這回擅做主張,顧大人一會兒定要生氣,這碗飯恐怕端不穩了。」

  過不多時,只見顧嗣源匆匆回到書房,逕自坐了下來,盧雲見他面色不善,心下更怕,動也不敢動上一下。

  顧嗣源上下打量盧雲,過了半晌,忽道:「聽管家說你姓盧,單名一個雲字,是不是?」

  盧雲嗯了一聲,點了點頭,躬身道:「管家說得沒錯,小人姓盧名雲,有辱大人清聽了。」

  顧嗣源不置可否,又問道:「聽說你是山東人士,怎會到揚州來的?」

  盧雲心中害怕,想道:「現下衙門還在通緝我,我可別洩漏了身分。」便咳了一聲,道:「我……我家鄉收成不好,少了食糧,這才一路流落到揚州來。」

  盧雲見顧嗣源閉目沉思,神色難辨喜怒,一時心中更覺忐忑。

  過了半晌,顧嗣源道:「你過去可曾應試赴考?」

  盧雲心下一凜,忙道:「不瞞大人,我自幼愛讀書,沒什麼功名在身。」

  顧嗣源見他一問三不知,不願明說自己的來歷,料知有異,便也不再多說,想道:「此人來歷甚奇,可得好好查訪一番。待我明日先試他一試,看他是真有本領,還是只有些小聰明。」當下心中盤算,口中吩咐道:「時候不早了,你先下去歇著吧!我們明日再說。」

  第二日清早,盧雲又來到書房,打掃拂拭後,便盤膝坐下運習自己所悟的內功,雖然內力運行不能自如,但他每次修煉仍有舒適之感,至此已是不練不快。

 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,聽得腳步聲響,知是顧嗣源來了,盧雲忙開門迎上,口中道:「老爺您早。」

  顧嗣源走進書房,坐了下來,他神態嚴肅,在紙上寫了幾個字,盧雲望去,只見上頭寫著「論宋之興亡起衰」幾個字。盧雲心中一奇,暗道:「顧大人想來是要著書立論了,這宋代興衰,因果環環相扣,實非三言兩語可解。」

  顧嗣源忽對盧雲道:「來,你坐下。」

  盧雲依言坐在一旁,心中微覺奇怪,只聽顧嗣源道:「這個題目深廣淵博,我想考你一考。」

  盧雲一怔,道:「老爺……這……」

  顧嗣源拍了拍他的肩膀,道:「盡力寫,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文章,別無他意。」

  盧雲呆了半晌,心道:「既然老爺叫我寫,我寫就是了。」跟著提筆凝思,過了一會兒,便振筆疾書。顧嗣源看了片刻,便走出書房,反手帶上了房門。

  過了一個時辰,顧嗣源走回書房,見盧雲呆呆望著窗外,他心道:「畢竟不是科班出身,知識有限,才一個時辰,便已才思枯竭。」當即問道:「怎麼不寫了?」

  盧雲道:「稟老爺,我已經寫完了。」

  顧嗣源點了點頭,不置可否,接過他的文章一看,只見盧雲書法蒼勁有力,縱橫飛舞,不覺一驚,暗道:「好雄健的筆意。」

  再看文章,只見盧雲寫道:「趙宋一朝,上接五代亂世,下接異族興盛,曆遼金元三朝南侵。自來多言宋治文弱,語涉嚴苛,但吾獨不然。」

  顧嗣源心道:「這小子口氣倒不小。」便往下看去。

  「宋之亡,與其言之亡於武功廢弛,不如論其一亡於燕雲,二亡於氣數,非戰之罪也。蓋北族強盛,武功更勝漢唐。遼金屬國,凡六十餘,東起高麗,西至吐番,何也?後晉捐燕雲,北國無後憂,此一功也。胡人遊牧,軍民和一,此二功也。」

  顧嗣源心中暗許,又讀了下去:「待得漢人而用漢制,軍令一統,法出一門,此三功也。宋雖有楊業、岳飛一、二名將,豈能久抗?令宋仿唐制,設節度使,效其府兵,然無天險,又有何功?待南渡,雖君怯臣弱,恃長江之險,北抗蒙古數十年,縱觀中外,除大宋抗鐵騎,餘國莫不一戰即降,何能論宋治文弱?是以論宋之亡,不可不知宋之失燕雲,不可不知天命在北乎!」

  顧嗣源越看越是心驚,他出這題目,原只想看看盧雲文筆,料他會駢四驪六地作文章,但料不到他真有其見地。顧嗣源暗暗點頭,對這年青人更是刮目相看。

  盧雲見顧嗣源不發一語,怕自己的文章不入他的眼,忙道:「大人,我隨意而寫,沒什麼特別處,叫您失望了。」只想伸手取回文章,免得遭人譏笑。

  哪知顧嗣源卻暗暗想道:「這孩子如此見識,實在是一等一的幕賓人才,我若讓他埋沒此處,天下豈不笑我顧嗣源無識人之明?」

  盧雲見他神思不屬,一時心中擔憂,只躬身低頭,不敢稍動。

  顧嗣源沉思良久,道:「你說從未入考,身無功名,可是實情?」

  盧雲敷衍道:「啟稟老爺,小人唯讀過幾天書,沒敢想過科考,卻叫大人見笑了。」

  顧嗣源聽他言不由衷,又見他眉宇間有股深深的悲憤,心中便想:「此人身世似乎頗為奇特,待我日後詳查。」心念於此,便不再追問,只淡淡的道:「你這篇文章寫的很好,我為官多年,很少見到如此佳作。」他生性高傲,平素甚少稱讚於人,此時能說出這幾句話來,已是對人的最大讚譽了。

  盧雲大喜,想不到世間還有人喜愛他的文章,忙道:「大人謬贊。」心中隱隱對顧嗣源生出知己之感。

  顧嗣源望著盧雲,心下暗自歎息,想道:「昔年有句古話,『生子當如孫仲謀』,我顧嗣源雖稱江南才子,直至今日,方知此意。」一時想起自己年老無子,牽動心事,不由得歎了口氣。

  盧雲不知他為何感慨,不知如何是好。顧嗣源沉默片刻,忽道:「我明日要赴江夏,你與我同去,快去收拾。」

  盧雲心中大奇,不知顧嗣源此舉是何用意,但老爺吩咐,焉有不從之理,便回房收拾一應行李去了。

  第二日,顧嗣源帶同盧雲及幾名侍衛,乘了大車,便要出城。夫人及二姨娘都來送行,顧家小姐則到裴鄴家中去遊玩,未在府中,是以盧雲並未見到。那夫人和藹可親,圓圓胖胖的臉形,可那二姨娘卻滿臉精明強幹,直盯著盧雲打量,不知為何老爺要帶這人同去江夏,只看得盧雲心下發毛。

  盧雲從未騎過馬,在顧府大門鬧了不少笑話,這才爬上馬背。出了城後,好在盧雲已練過一些內功,手勁已不小,過不久亦能駕馭自如。眾侍衛見他學的如此之快,莫不吃驚。

  行了良久,顧嗣源想找人說話解悶,掀起車簾,對盧雲道:「孩子,你在江南有多久了?」

  盧雲道:「小人在江南已有半年。」

  顧嗣源微笑道:「不知這江南在你眼中如何?」

  盧雲回道:「江南風景如畫,文人墨客,風采非凡。只是生活華奢,頗見淫糜。江南之地,依小人之見,乃是秀雅於外,勢利藏中。」

  顧嗣源笑道:「秀雅於外,勢利藏中,那不成了風塵女子嗎?」說著哈哈大笑,頗見歡暢。

  兩人說說談談,顧嗣源聽盧雲所言頗多貧家疾苦,頗有仁人俠氣,心下甚喜。他幾個好友的兒子,多半出身富貴,從不知百姓苦楚,言談間便少了這份骨氣,更喜愛這個孩子的胸懷見地。

  當夜眾人同宿客棧,顧嗣源便與盧雲秉燭夜談。眾侍衛都甚吃驚,不知這個年青人有何特別,竟能得顧大人如此的寵愛。

  行得數日,已到江夏。這江夏古來便是軍事重鎮,商業並不繁盛,至今仍有駐軍,盧雲跟著眾人,來到一處軍營,只見四處軍旗飛舞,兵士來往,甚具威勢。大旗上有一個大大的「柳」字,幾面較小的旗上,卻是個「左」字。

  顧嗣源對盧雲道:「我這次到江夏來,便是來拜訪這位左從義左總兵。聽說左總兵不日便要調到遼東,這幾日若不見上一面,以後可就難了。」

  原來顧嗣源接到左從義的來信,說有要事相邀,顧嗣源丁憂在鄉,閒來無事,便想結交這位總兵大人。

  「顧大人,何以克當!何以克當!讓您老如此跋涉,末將之過啊!」

  左從義老遠迎了出來,眾人見他身穿金甲,容貌威武,臉上卻堆滿笑容;按官職名望,顧嗣源乃是六部大臣,遠非左從義可比,只是左從義乃是當今征北大都督柳昂天的愛將,顧嗣源對之又自不同。兩人寒暄一陣,便走入帳中。

  左從義席開二桌,他與顧嗣源不甚熟,見顧嗣源對盧雲神色親厚,又見盧雲舉止不凡,器宇軒昂,便呵呵笑道:「顧大人,你好大的福氣,生了那麼俊美的公子出來。」

  盧雲正要說明,卻聽顧嗣源搖頭道:「唉!不是這樣的,這孩子是我的…我的下屬。」

  他本想說盧雲是他的書僮,但又怕左從義瞧不起他,便改稱是他的下屬。

  左從義自討沒趣,忙陪笑道:「是,是,大夥多親近親近。」他見盧雲不是顧嗣源的家人,年紀又輕,便把盧雲安排到下首的位子,哪知顧嗣源搖了搖頭,對左從義道:「這孩子是我的幕賓,左大人你讓他坐我身旁。」

  左從義連著搞錯顧嗣源的心意,不由脹紅了臉,只有再換了盧雲的席位。

  那邊顧嗣源又是另一番心情,他自來無子,只有一個獨生女,這時聽左從義這麼一說,登時勾起心事。他眼望盧雲,心中嘸然。

  酒過三巡,顧嗣源問道:「左總兵,不知你這次相邀,究竟是有何大事?」

  左從義點頭道:「素聞大人熟知軍務,當今天下文官,無人可及,末將極是心儀。再來我家長官柳昂天柳大人有件大事想詢問大人,必需由末將面告,只是我軍務繁重,不克離開江夏,只好勞動大人移駕了。」

  顧嗣源奇道:「我與柳大人僅有數面之緣,不知柳大人有何要務,要與我商量?」

  左從義微笑道:「待大人用過酒飯,再談不遲。」

  顧嗣源曾居工部侍郎,如何不知左從義話外有話,當下心中一凜,暗暗留上了神。

  用過晚膳後,兩人便到帥帳中談話。左從義道:「實不相瞞,柳侯爺對大人極是推崇,多次與末將談及大人,都說當朝文官之內,只有大人明瞭軍務,我輩武人氣運,全系於大人之手。」

  顧嗣源輕輕一咳,道:「柳大人過獎了,我此時無職在身,所能有限,不知柳大人何以如此見重?」顧嗣源心知左從義如此說話,必有什麼用意,一時間實在猜想不透。

  卻聽左從義嘿嘿一笑,道:「恭喜顧大人了,我家長官柳大人已有消息,說顧大人明年已可北調京城,擔任要職。」

  顧嗣源想回京師任職,已非一天兩天的事了,只是他原任工部侍郎,舊職早已給人接去,一直擔憂返京後有無職缺。此時聽左從義這麼一說,不禁大喜,說道:「這倒出了我意料之外,只不知在下所調職缺卻是何職?左總兵可曾知曉?」

  左從義哈哈一笑,道:「恭喜大人。大人即將調任兵部尚書,接替原本李大人的缺。」

  顧嗣源從未聽聞這等消息,此時不禁一顫,猛地站起身來,驚道:「左大人此言是真?」

  左從義道:「千真萬確,假不了!」

  顧嗣源心下起疑,他並未請人在朝中活動,卻為何有這等重大缺職等著自己,實在是難以明瞭。

  左從義知道他的心意,說道:「大人這次調任,難得的是皇上欽點的。這次李大人告老還鄉,空出了這麼大的一個缺出來,滿朝文武莫不眼紅,不論是江充還是劉敬,誰都是再三請上奏章,推舉人選。豈知皇上龍心所屬,卻是你顧侍郎一人,這下誰都沒法子了。」

  顧嗣源臉上老淚縱橫,霎時便向北方拜了下去,垂淚道:「臣顧嗣源謝主隆恩,臣必竭心盡力,不敢有怠。」

  左從義笑吟吟的看著他,卻不說話。

  這下顧嗣源心中恍然,已知左從義為何邀他前來了,他緩緩站起身來,道:「倘若這次調職之事成真,煩請左總兵轉告柳大人,老朽雖然不才,卻也不至與朝廷奸黨為伍,請他不必擔憂。」

  原來當今朝廷歷經多年鬥爭,此時只剩下三派,按察使江充是一派,東廠劉敬又是一派,這兩派實力強大,拉攏大臣,無所不用其極。另有一派較小,十餘年來苦撐不倒,即使江充、劉敬想合力扳倒,卻也無法如願。這派全以武人為主,首腦便是「征北大都督」善穆侯柳昂天。想來柳昂天得知顧嗣源北返京城的消息,便命人先行一步結交,以免兵部大臣為人所趁,反來制肘自己。

  左從義哈哈大笑,說道:「大人快人快語,我這廂先謝過了。柳侯爺希望大人能赴北京一敘,不知意下如何?」言語之間,果是希望顧柳二人多加親近。

  顧嗣源雖對柳昂天較有好感,但自己一來不喜與武人為伍,二來他若入了柳系,只怕江充、劉敬會對他不利,一時沉吟未決。

  左從義也是個老江湖了,自知他初聞大事,舉棋難定,便道:「顧大人,此間大計,你知我知。我家柳將軍隨時歡迎大人過訪。」

  顧嗣源輕輕地點了點頭,道:「左總兵切莫煩憂,年後若有閒暇,老朽自當北上,屆時再說吧!」

  左從義笑道:「大人快人快語,到時還請不吝玉趾,到咱們侯爺府盤桓則個。」

  第二日左從義與顧嗣源不再談論機密大事,便招待眾人遊歷江夏。

  眾人行出數里外,左從義指著長江道:「這江夏古來有一名人鎮守,不可不知。」

  顧嗣源點頭道:「是了,那便是東吳水軍大都督,名滿天下的周瑜。」

  眾人都是一聲驚呼,原來周瑜與江夏有此淵源。

  一行人觀看古跡,左從義忽道:「周郎妙計安天下,賠了夫人又折兵。可見他還是不如孔明遠甚。」眾人都稱是。

  卻聽一人哈哈大笑,道:「這是後世杜撰之辭,左總兵位居高位,豈能妄言?」

  左從義心中有氣,定睛一看,卻是顧嗣源的下屬盧雲。他已知此人並非顧嗣源的家人,言語便不客氣,冷冷的道:「諸葛武侯向有神機妙算之稱,八陣圖擋下江東陸遜百萬大軍,輔佐先主,匡復漢室,實在了不起。你黃口孺子,也敢大發議論嗎?」

  左從義口氣嚴峻,已有教訓意味。

  顧嗣源正想趁機試探盧雲,當下默不作聲,看他如何應對。

  盧雲笑道:「左總兵,諸葛孔明自有他的真才實學,可是他與周郎兩人向無仇怨,不知孔明何以遠勝周郎?」

  左從義冷笑道:「便是三歲小孩,也知道孔明三氣周公謹,赤壁借東風大破曹操。你連這種事都沒聽過,也敢當別人府中的幕賓?豈不笑掉人家大牙了!」

  左從義是四川人,生平最愛孔明,又加肚量略嫌不廣,雖然為人正直,但卻頗愛計較一些小事。這時他存心要讓盧雲下不了臺,言語甚是尖利。

  哪知盧雲只笑了笑,也不生氣,道:「大人這些事,想必是聽說書先生說的了。」

  左從義不常讀書,這時臉上一紅,支支吾吾地道:「說書先生說的難道有錯?小子你不要信口開河!」

  盧雲微笑道:「適才聽總兵所言,孔明有八陣圖,可以退陸遜百萬軍,可是有此事?」

  左從義大聲道:「當然有!不然大家怎麼會傳誦多年?」

  盧雲微微一笑,道:「倘若此事是真,卻不知蜀漢又是為何亡國了?當年若是孔明擺了一個八陣圖在漢中,鐘會、鄧艾又何能偷襲成都?倒要請教左總兵。」

  左從義瞠目結舌,一時不知如何回答。

  盧雲又道:「世人都說孔明在赤壁一役中,大有功績,甚且蓋過周郎。此論未免太過,恐是小說家言,不足以信,否則以宋代大文豪蘇軾之能,豈會在他的『念奴嬌』中忘卻了孔明之功,獨獨提周瑜一人事蹟?」

  說罷,隨口撿了幾句蘇東坡的「念奴嬌」,吟道:「遙想公謹當年…雄姿英發,羽扇綸巾,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。」這番話只聽的眾人紛紛點頭,顧嗣源微笑頜首。

  盧雲又道:「孔明與周郎各有所能,誰也蓋不了誰。左總兵獨愛孔明,並無不可。但總兵身居高位,言語動見觀瞻,豈可道聼塗説?若被有心人聽見,只怕會背後訕譏吧!」

  左從義見他見識深刻,暗道:「他媽的,區區一個小鬼也有這種能耐,顧大人看來真能用人,難怪皇上要欽定他為兵部尚書。」但這話不便當面說,只得道:「小兄弟見聞廣博,我這番受益不淺。」

  顧嗣源見盧雲替他大大的露臉,心中甚是得意。身邊幾名隨身侍衛,見盧雲居然教堂堂總兵大人心服口服,也感詫異。

  眾人在江夏停留一夜,次日便起程返回揚州。這時閒來無事,眾人便改走水路回鄉。

  水上行舟,減去了不少勞苦,一夜月白風清,盧雲思念故鄉,忽地難以入眠,便走出艙外,時值深秋,夜風吹來甚是涼爽,盧雲抬頭看天,只見一輪明月高掛,遠處天邊繁星閃動,不禁胸懷大暢,正想坐在甲板上賞景,忽見顧嗣源獨坐船頭,盧雲深怕打擾,急忙進艙相避。

  卻聽顧嗣源叫道:「船頭風景極佳,你來陪陪我。」

  盧雲心道:「還是給顧伯伯瞧見了。」只得走了過去,垂手躬身,自站顧嗣源身後。

  四下寧靜一片,只聞嘩嘩輕響,江水輕輕拍打船身,良久良久,顧嗣源都是一動不動,盧雲正想說話,忽聽顧嗣源一歎,仰天吟道:「對酒當歌,人生幾何,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!」

  盧雲讀書甚廣,自知顧嗣源念的是曹操的「短歌行」,只不知他為何苦歎,當下留上了神。

  顧嗣源緩緩轉頭,看向盧雲,道:「你年紀雖輕,學問卻頗淵博,可知曹操作這詞的心境嗎?」

  盧雲道:「據說孟德以這首『短歌行』,向天下群賢表白自己只有效周公之心,而無謀篡之意。」

  顧嗣源點了點頭道:「是啊!當今朝中,也不知多少大臣想學那周公。人人自比賢能,可那忠奸卻有誰知啊!」

  盧雲聽出他話中蘊有深意,一時只連連點頭,不敢多問。

  顧嗣源看著江中月影,道:「我顧嗣源一生功名,早年點過狀元,官至侍郎,算來富貴榮華,已無遺憾,可其實簧夜自思,總覺有個心願未了,唉………」

  盧雲見他言詞中頗多喟然,不知何事憂傷?便問道:「不知大人有何心願?」

  顧嗣源凝視江水,歎道:「我一生無子承接香火,只有愛女一人,本想到了晚年,心也淡了,但誰知這半年來,我…我常在想,有個兒子,該有多好?」說著轉頭望向盧雲,眼眶竟有些濕潤。

  盧雲心下一凜,顫聲道:「大人……大人的意思是……」

  顧嗣源輕輕撫摸盧雲的頭頂,歎道:「雲兒啊,我……我若有個似你般才學的兒子,此生雖死無憾了……」

  盧雲「啊」地一聲,這才明白顧嗣源有意收自己為義子,倘如自己移宗換姓,他日名聲遠揚,金榜題名,莫不指日可待,盧雲感激無比,大聲道:「盧雲出身貧困,飄泊四方,難得遇上如大人一般的慈祥長者,實乃小人終生之福。」當即雙膝跪倒,向顧嗣源拜了下去。

  顧嗣源大喜道:「孩子,你……你……願意認我為父嗎?」想起日後能有盧雲這般聰明伶俐的兒子相伴,心中萬般喜悅,眼眶忍不住紅了。

  盧雲跪倒在地,低聲道:「盧雲孤苦無依,流落江南,儘管身無長物,但念及父母養育之恩,盧雲一日不敢或忘祖先之名。」

  顧嗣源本以為他已要拜自己為父,此時又聽他如此說話,不禁一愣,道:「你……你這句話是……」

  顧嗣源正自猜想不透,忽見盧雲向自己拜了下去,道:「蒙大人見重厚愛,但盧雲至死不敢移姓,求大人原諒。」口氣雖軟,神態雖恭,但言辭斬釘截鐵,竟是回絕了顧嗣源的一番好意。

  顧嗣源一聽之下,全身涼了半截,萬萬想不到這盧雲竟會推卻自己這番心意,他既感傷心,復又失望,忍不住輕歎一聲,自轉過頭,呆呆望著大江,良久不語。

  盧雲跪在地下,見他神色凝重,忙道:「小人言語有失,罪該萬死,還請老爺重重責罰!」

  顧嗣源微微一歎,搖了搖頭,伸手扶起盧雲,歎道:「好孩子,快別這麼說了,起來說話吧。」他看著盧雲英挺的臉龐,替他理了一下衣襟,神態竟是愛憐無限,輕聲道:「好孩子,看你這麼有骨氣,顧伯伯也很高興。」只是想起自己終身註定無子,不由得流下淚來。

  盧雲本以為顧嗣源只是一時興起,這才起意收自己為子,待見他臉上老淚縱橫,不由得心頭大震,想道:「他……他是真心對我好啊!」

  盧雲年紀雖輕,但飽受患難,世人的涼薄輕賤,他是受的太多了,不論少年在寺中苦讀,抑或入省會考後淪為店小二,從未見過有人為自己掉過一滴淚,眼看顧嗣源待己如此,盧雲心中大為感動,顫聲道:「老爺,我……我……」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,又拜了下去。

  顧嗣源見他真情流露,心中也是歡喜,忙伸手扶住盧雲,道:「孩子,快別這樣了,咱們有緣相會,又何必在乎一個姓氏?顧伯伯喜歡你這身才華,等顧伯伯接任兵部尚書後,你就來做我門下的幕賓吧!」

  盧雲淚水滑落,哽咽道:「大人,我……我盧雲受您如此見重,日後何以回報?」

  顧嗣源撫摸盧雲的頭髮,低聲道:「傻孩子,只要你能發揮這一身的才學,那便是最大的回報了。」言語之中,滿是真心關愛。盧雲撲倒在地,放聲大哭。

  夜深幽靜,江水緩緩起伏,兩人各有傷感,經歷了這夜深談後,這一老一少各得知己之感,從此再無隔閡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1 11:32 P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4 03:08 AM 編輯

第二卷 亂世文章 第四章 大富人家

  這一路返回揚州,顧嗣源竟似變了個人,原本總是愁眉不展,此時卻如得了稀罕寶貝一般,每日都只笑嘻嘻的,甚是開心喜樂。

  雖說盧雲不是他的義子,但顧嗣源極喜愛他的人品才學,對他親厚無比,路上還吩咐盧雲別再做下人的事,只管專心當他的賓客。但盧雲不願做個白食的客人,仍堅持做顧嗣源的書僮。顧嗣源屢次相勸,盧雲都不答應,只好作罷。

  行了數日,這夜眾人終於回到府中,顧夫人見老爺回來,連忙吩咐管家,為顧嗣源設宴洗塵。

  顧嗣源的原配出身洛陽名門,育有一女厚便無子息,顧嗣源只好又娶一名女子,此女人稱二姨娘,乃是知交裴鄴的表妹,此女生性精明,家中大小事多由其打理。顧府上下莫不讓她三分。只是一山難容二虎,顧家有個二姨娘,卻還有個寶貝千金小姐,這位顧大小姐芳名倩兮,美貌大方,自小聰穎,大有乃父之風,每件事多有見解,更經常與二姨娘吵嘴不休,顧嗣源為此甚是頭痛。

  眾人吃喝間,二姨娘見顧嗣源興高采烈,笑問道:「老爺,看老爺您高興的什麼似的,這次去江夏,可是有什麼好消息?」

  顧嗣源哈哈一笑,道:「這次到江夏,從左從義總兵口中知道了一件大事!」

  顧倩兮生性聰明,她見父親喜不自勝,料來必與調京之事有關,便笑道:「爹爹可是升官了?」

  顧嗣源哈哈大笑:「倩兒最聰明了,一猜就中!爹明年便可返京,真想不到居然還升任兵部尚書哪!」

  眾人都是驚呼出聲,想不到老爺不只能回京,還能再升官,都連連道喜。

  顧嗣源笑道:「這還只是一件哪!這回我從江夏回來,收了個大有本領的孩子做我的幕賓呢!」

  難得一家相聚,顧嗣源便想把盧雲的事說與家人知道,也好讓家人與他見上一面。

  二姨娘笑道:「是哪家的孩子讓老爺這麼喜愛?是許大人的學生,還是裴老爺的公子啊?」說到裴家公子時,便向顧倩兮看了一眼,眼中全是笑意。

  顧倩兮小嘴一扁,道:「裴盛青他哪來的本領,憑什麼讓爹爹收他做幕賓?這小子就只會玩,別的什麼也不會。」

  二姨娘是裴鄴的親戚,一心想撮合顧倩兮與裴家少爺,她見顧倩兮如此說話,那是把裴家少爺看得扁了,忙撇開話頭,道:「老爺,你說的那人是誰?什麼時候讓我們見見?」

  顧嗣源笑道:「遠在天邊,近在眼前。這孩子就是解了裴老對聯的那個書僮,我和你們說過的。」

  顧倩兮啊地一聲,叫了出來,大聲道:「又是他!」臉上神色滿是好奇。

  二姨娘卻拂然道:「我還以為是誰呢?原來是個小廝哪!那又有什麼好見面的。」

  顧嗣源聽二姨娘如此說話,心下略有不快。顧夫人見老爺不開心,忙道:「老爺說這孩子能幹,定是沒錯。那日我們送老爺去江夏,不就見過這孩子嗎?我看他眉清目秀,是個好孩子。」

  二姨娘卻道:「知人知面不知心哪!這種來歷不明的人,我還是勸老爺小心點,把他底細查清楚再說。」

  顧倩兮卻從未見過盧雲,她聽眾人議論,心中好奇,便問道:「怎麼你們都見過這人?什麼時候也讓我見見?」

  顧嗣源笑道:「那有什麼難處?等會我叫他到廳上來就是了。」

  二姨娘卻甚是不悅,說道:「老爺,這種低三下四的人,也來和我們平起平坐的說話?要傳了出去,怕別人笑話呢?」

  顧嗣源有點發火,不悅地道:「什麼低三下四的人了!這孩子要中進士、點狀元,也不是不可能。小蘭,你也太看重人的出身了。」

  二姨娘見老爺似動了怒,忙使出救命絕招,她看向顧夫人,哀求道:「夫人,你要讓這種來歷不明的人來見大夥兒嗎?要是這人有什麼壞主意,那豈不危險的緊?」

  顧夫人給她扯下水來,不能置之不理,便對顧嗣源道:「老爺,小蘭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。這人來歷沒查清楚前,還是小心點的好。」

  顧嗣源見眾人如此說,也沒有法子,歎了口氣,說道:「也好,等過完年後,我得進京一遭,與幾個大人商量上任之事,到時我托幾個刑部的朋友,查查這孩子有無案底,家裡還有些什麼人,只要他來歷光明正大,你們總肯見他了吧?」

  顧夫人與二姨娘拍了拍心口,同聲稱是。

  顧倩兮卻歎了口氣,道:「要等那麼久啊!我倒想現在就見他一面呢!」

  顧夫人與二姨娘急道:「萬萬不可,你一個女孩家,怎能這般想法?那成何體統?」

  顧倩兮不怕姨娘,卻甚聽母親的話,她吐了吐舌頭,笑道:「不見就不見,有什麼好緊張的。」只想到此人深受父親喜愛,又曾解了裴鄴帶來的奇聯,一時不禁大為好奇,只不知他是高是矮,是胖是瘦。

  第二日盧雲正在書房打掃,忽見管家和一名精幹的中年女子走了進來。盧雲見過那女人,知道是二姨娘,便躬身喚道:「二姨娘,您早啊!」

  那二姨娘上下打量盧雲,眼看此人龍眉鳳目,器宇軒昂,忍不住心下暗暗一驚,暗道:「這孩子果然一表人才,可把裴家公子比下去了。」

  盧雲被她看得全身難受,忙道:「二姨娘可有什麼事?您若要找書看,先行吩咐一聲,我替您找去。」

  二姨娘冷冷地道:「我一個女人家看什麼書?你叫盧雲,是不是?」

  盧雲道:「正是小人。」

  二姨娘眼珠一轉,又道:「聽說老爺很喜歡你,你有點忘了下人的身份了,有沒有這回事啊?」

  盧雲心下一凜,正色道:「回二姨娘的話,小人在此擔當書僮,謹言慎行,從未逾矩。不知姨娘為何這麼說話?」

  二姨娘聽他答的得體,心道:「這小子有點見識,不是平常人。」轉念一想,心中又道:「我姨娘什麼來歷,顧家上下誰不是讓我三分?今天不整得他服服貼貼,以後還得了!」

  當即往前一站,冷笑道:「姓盧的,現下姨娘跟你提點幾件事,你給聽明白了。」

  盧雲心中微微警惕,躬身拱手道:「姨娘請說吧。」

  二姨娘瞪著他,惡狠狠地道:「醜說先說個明白!你這小廝別仗著老爺喜歡你,就想飛上枝頭做鳳凰,沒把老小規矩擺在眼裡!做人做事,要懂得自重,不要有些非分之想,知道了沒啊?」

  盧雲聽她說話漸漸無禮,心頭也是冒起火氣,只是主僕之間,不能亂常,他強忍怒氣,他勉力忍耐,咬牙道:「小人聽不懂,請姨娘提點明白。」

  二姨娘哈哈一笑,道:「還不明白嗎?什麼叫做非分之想?說得便是一些無恥之徒,鎮日裡只想無恥下流,張口來叫別人家的老爺做親爹爹,一心蒙混個乾兒子身分度日,姨娘這樣子說,你總該懂了吧?」

  自來下人若想一舉升天,靠的不是招贅,便是契子,二姨娘每日都在大戶人家打理雜事,自是明白其中道理,便先安好計謀,以來提防。

  盧雲聽得這話,只氣得耳中嗡地一聲,眼前金星直冒,心下狂怒至極,尋思道:「士可殺,不可辱!我若是貪圖顧家的財物,早就認顧伯伯為義父了。這女人說話如此口無遮攔,我盧雲豈能受這種氣?」當下站直身子,便想往外沖出。他已經存了一些銀兩,不怕餓死在外,便想一走了之。

  二姨娘哈哈大笑,道:「你怎麼啦?想要逃嗎?」耳聽二姨娘的冷笑,盧雲心中一醒,想起顧嗣源待己的親厚,暗道:「我若走了,顧伯伯必然傷心。算了,瞧在顧伯伯的面上,讓她三分便了。」心念及此,便又停步。

  二姨娘見他默默不語,一會兒動,一會兒停,以為他怕了自己,冷笑道:「姓盧的,我先提醒你,你日後敢和夫人小姐說上一句話,就別怪你姨娘下重手,把你掃出家門,聽清楚了嗎?」

  盧雲怒火上湧,咬的牙關格格出聲,當年他被無賴獄卒毆打之時,心中都沒那麼難受,對盧雲這滿身傲骨的文人來說,受人輕賤是最令人痛苦的事,比那皮肉疼痛還要難熬。

  二姨娘大聲道:「我剛才說什麼,你給我再說一便!」

  盧雲強抑怒火,道:「二姨娘要我不可和夫人小姐說話。」

  二姨娘見他臉色發青,似是畏懼自己,便笑道:「小子,只要你安分守己,懂得自己下人的身分,姨娘便會給你好的甜的,聽清楚了嗎?」手指在盧雲下巴上一勾,笑道:「看你小夥子長的多俊。」此舉大見輕薄,盧雲氣得全身發抖,大怒欲狂:「顧伯伯怎麼會娶這種女人當妾?」

  二姨娘見作弄他夠了,便對管家道:「走吧!這小子應知道規矩了。」

  兩人正要走出,忽見顧嗣源走進書房來,他見到二姨娘,微微一奇,說道:「小蘭,你到書房來幹什麼?」

  二姨娘笑道:「我昨兒個聽老爺誇這孩子,今天順道經過,忍不住就來看看啦!」

  顧嗣源知道二姨娘不喜盧雲,便問盧雲道:「二姨娘剛才和你說了什麼?」

  盧雲不願讓顧嗣源為難,便道:「二姨娘沒說什麼,只是問了問我的家世背景。」

  顧嗣源點點頭,對二姨娘道:「小蘭,你可別欺侮雲兒,知道嗎?」

  二姨娘笑道:「這孩子討人喜歡的緊,我怎會欺侮他呢?」

  待二姨娘走後,顧嗣源又與盧雲研究兵法,盧雲心中鬱悶,但在顧嗣源面前,仍是強自談笑。

  匆匆數月,天時漸寒,已至冬日。這些時日以來,盧雲與顧嗣源感情日益增厚,但他怕暴露自己逃犯的身分,始終不敢言明自己的來歷遭遇。其實以顧嗣源此時在朝中的勢力,要替盧雲平反,那是輕而易舉的事。只是盧雲心中有愧,始終不敢向顧嗣源提,便一直耽擱下來了。

  數月之間,盧雲每日陪伴老爺讀書,夜夜修習內力,但無人指點,進展有限,每次想把內力運到手足經脈上,便會莫名其妙的縮了回去,無法再有進益。

  只是盧雲天性好學,雖然這「練氣論氣」只是本尋常的養身經典,但他卻憑著一己的聰明才智,開始摸索其他道藏密載,逐漸往「大小周天」、「十二經常脈」等經脈穴道習練。

  雖然一時不得其法,但他生性堅毅,秉性好學,便這樣苦心意旨的鑽研下去。

  到了十一月,顧嗣源帶同小姐顧倩兮,到蘇州廟中禮佛,順道要去遊覽觀光,到臘月裡才會回來。顧嗣源本想帶盧雲同去,順便見見小姐,但兩名夫人大力反對,鬧的不可開交,只好作罷。盧雲一個人留在府中,他反正閒來無事,便苦修內功起來,心道:「等老爺回來前,我定要練出個名堂,否則絕不甘休!」想起無人打擾,反而開開心心地練了起來。

  這日盧雲正苦思如何讓內息通暢流走,他怔征出神,忽見管家帶了幾人進來書房,只見其中一人形貌俊美,卻是個貴公子,其餘幾人看來是他的隨從保鏢,管家道:「裴公子,老爺不在,您要找什麼書,儘管在這拿吧!」

  盧雲稍微一想,便知這人是裴鄴的獨子,只見他比自己還小了好幾歲,臉上神情頗為高傲,盧雲自知自己是下人身分,便垂手站立一旁,等候吩咐。

  那公子名叫裴盛青,是裴家的寶貝,父母都極寵愛,與顧家小姐顧倩兮是青梅竹馬的玩伴。他這日來找顧倩兮,事前沒打聽好,卻碰了個空,只好在府裡閒逛,左右無事,便想到老爺書房裡瞧瞧。

  裴盛青對管家道:「沒你事了,下去吧!」

  管家知他是未來的姑爺,豈敢得罪,便對盧雲道:「這位是裴家的少爺,你小心侍候著!」說著向裴盛青一躬身,走了出去。

  盧雲道:「裴少爺,你可是要找什麼書看?你吩咐一聲,待我去找來給你。」

  裴盛青哪是要看什麼書,只是上書房來打發時間,他見盧雲目光炯炯,忽然想道:「聽說顧伯伯有一個書僮,解了爹爹的對聯,甚是了得,看來便是這人了。」他看著盧雲,笑道:「你是不是解過我爹的對聯哪?」

  盧雲道:「我誤打誤撞,作不得數的。」

  裴盛青原也不信小小一個書僮能有這份能耐,這時聽盧雲一說,登時信了。

  只聽裴盛青道:「是嘛!我說連我爹都解不開,憑你這麼一個灑掃庭園的小廝,如何能解?多半是顧伯伯故意來作弄我爹的。」說著向盧雲道:「你說是不是?」

  盧雲不想多和他爭辯,說道:「少爺怎麼說,便是怎麼了。」

  裴盛青見他竟敢和自己頂撞,心中不悅,喝道:「你是說我隨口胡說嗎?」

  一旁隨從笑道:「少爺莫怒,咱們考考他,不就知道了。」

  裴盛青一想不錯,若能胡亂地考這小廝一通,將他狠狠惡整一番,倒也不壞,便笑道:「怎麼考法?」

  那隨從道:「這兒有那麼多書,咱們隨便挑個幾本,考他一考,不就成了?」

  裴盛青笑道:「不錯!正該如此!」手上拿了本「左傳」,便要來喝問盧雲。

  盧雲哪有心思與他們胡鬧,當下道:「裴少爺快別這樣了,小人才識淺薄,您就放過我吧。」

  裴盛青笑道:「我不過要小小考你一考,瞧你怕成這幅模樣。你該不會胸無點墨吧?」

  盧雲搖頭道:「小人無知至極,裴少爺教訓的是。」他欠了欠身,又道:「裴少爺既然不看書,小人這就走了。」說罷便往門外走去。

  一旁裴盛青的隨從攔了上來,喝道:「少爺給你臉,你不要臉!欠打!」跟著一拳往盧雲臉上打去。

  裴盛青急忙攔住,笑道:「你們別這樣欺侮他,到時傳了出去,我爹面上可不好看。」

  眼看盧雲滿臉倔強,全然不同於一般下人,若能好好地作弄這人一番,想來當是有趣得緊。

  他見盧雲身形高大,體格頗見壯碩,忽然心生一計,便笑道:「喂!既然你不要考文的,那和我玩兩招,好不好?」

  裴鄴甚是寵愛這個兒子,見他好動,便重金禮聘了名師,教他武藝。

  盧雲見這人實在無聊可笑,不願與之多說,當即搖了搖頭,道:「裴公子要玩兒,自去找旁人吧。我沒這功夫陪你!」說著便往外走。

  裴盛青笑道:「好罷!既然你不肯陪我玩,我只好把這裡的書一本本的都給撕了。」說著便把那本「左傳」撕破了一頁。

  盧雲驚道:「你……你幹什麼!」

  裴盛青哈哈大笑,又撕下了一頁,他心中打好了主意,等作弄這小廝夠了,再買新書換上,到時顧伯伯不但不會罵他,反而會稱讚他周到。他越想越得意,又撕爛了一頁。盧雲忙搶上去,要把書奪回來,裴盛青笑道:「想把書拿回去,先跟我過兩招。」說著把書一丟,扔給了隨從。

  盧雲心道:「這書房是我管的地方,豈能任他們如此胡作非為?就算事後我向顧伯伯秉明實情,顧伯伯不怪罪我,我也不能眼睜睜見他們把書撕了,這些書本本都是要錢買的。」

  盧雲一生貧苦,以前要讀書,都是向人借了之後,再用手一字一字謄下來,這時見了裴盛青他們的行徑,簡直如同鞭打他一般的令他難過。

  盧雲向裴盛青道:「裴少爺,請你別再撕書了,你要知道,有多少窮人家的孩子,想讀書都讀不起哪!你若心中不高興,這樣吧,我讓你打幾拳出出氣。」

  裴盛青笑道:「小子,我不想打你,只想叫你和我打上一架,你怕什麼?」

  盧雲搖頭道:「我打你不過,你別這樣了。」

  裴盛青笑道:「玩兩招而已,又要不了你的命。看拳!」左手一晃,右拳已向盧雲打來。

  盧雲忙往一旁閃去,豈知這拳只是虛招,厲害的在腳上功夫。裴盛青伸腳一踢,盧雲哪裡閃的掉?登時撲地倒了。這招是仙霞派的「奔馬式」中的第三招,變化多端,盧雲如何識得?當場給打得慘不堪言。

  盧雲哼哼唧唧的爬起來,道:「裴少爺,打也打過了,這下你滿意了吧?」

  裴盛青見他如此不中用,一招便倒,對隨從笑道:「這小子這麼沒用,打起來挺沒意思。算了,放他去吧!」

  一名隨從笑道:「我聽顧家二奶奶說,這小子不知是從哪鑽出來的,每日拼命巴結顧老爺,想貪圖他的家產。少爺今天打他一頓,二奶奶一定賞你一個大紅包。」

  裴盛青臉色一沉,道:「這小子想偷顧家的東西?這我倒不知道。來喜,你把話說明白了。」

  那隨從來喜道:「聽說這小子看顧老爺沒有兒子,每天拼命想認顧老爺叫爹哪!無恥的很。顧老爺倒是寵他寵的不得了,還帶他一起去江夏呢!」

  裴盛青驚道:「真有此事?這麼無恥的人,我倒也沒打錯他了。」

  盧雲聽他們把自己講的如此不堪,只覺心中氣憤,難以自己,他怒目望向來喜,怒道:「你……你胡說什麼?」

  那來喜嘻嘻一笑,道:「小子,你不知外頭說得多難聽,都說你是顧老爺的孌童哪!」

  裴盛青大喝道:「來喜!嘴裡不乾不淨的胡說什麼?」

  那來喜知道說錯話了,低聲道:「小的是聽顧家的侍衛們說的。」

  盧雲腦中嗡地一聲,一個箭步沖上前去,扯住了來喜的衣襟,怒道:「你……你再胡說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

  盧雲心中悲憤已極,他手可以斷,頭可以砍,但決不容他人這般侮辱自己,只見他滿臉氣苦,眼中全是淚水。

  那來喜毫不在乎,笑道:「你想怎麼樣?還能殺了我嗎?」

  盧雲丹田一熱,不知從哪湧出了一股力氣,只手便把來喜高舉過肩,叫道:「說得好!我……我今天就殺了你!」說著大叫一聲,竟將來喜擲了出去,只聽碰地一響,來喜猛地撞在牆上,竟然當場昏暈。

  裴家隨從驚道:「殺人啦!來喜給摔死了!」

  裴盛青是個莽撞的人,也不去查看來喜的傷勢,便即暍道:「小子,你敢行兇殺人,看我為來喜報仇!」

  眾人叫道:「殺人償命!打死這小子!」登時將盧雲團團圍住。

  原來盧雲在驚怒交迸之時,竟爾激發了自身的潛能,原本內力就是行不到手足的幾個經脈穴道,體內的內力也一直不能運行自如,可是此時他大怒喊叫,吸氣的法子與平常大異,居然莫名其妙的打通了關卡。他將來喜丟出去後,忽然想道:「我哪來這麼大的力氣?」心神一滯,內力又縮了回去,身子一軟,幾欲摔倒。

  裴盛青見來喜吃了大虧,登即大叫:「打死你這小子!」隨從沖上前去,一把揪住盧雲,讓裴盛青一拳拳的往他身上招呼。碰地一響,裴盛青一拳重重打上盧雲小腹,盧雲吃痛,彎下腰來,立時嘔吐。

  裴家的隨從叫道:「髒死了!這小子吐啦!」

  裴盛青見他吐的衣衫上都是穢物,看來髒臭污穢,不願再用拳頭打他,當即一腳踢出,盧雲昏昏沉沈,閃避不開,這腳正踢中他的下顎,盧雲慘嚎一聲,險些將自己的舌頭咬了下來,一旁家丁紛紛喝采,叫道:「少爺好功夫!打死這小子!」

  裴盛青打得全身是汗,口中不住叫嚷,也不知為何,他對眼前這人就是有股說不出的厭惡,好像若不打死這人,心情就決計無法快活。

  打了一陣,只見盧雲已然翻起白眼,喝道:「殺人償命,欠債還錢!小子,你打死我家的家丁,現在我先把你就地正法,再去衙門報案!」抓起木椅,便要往盧雲腦門砸去。

  這椅要是真個兒砸下,只怕盧雲便要慘死當場,家丁中幾名膽小的怕生出事來,急忙叫道:「少爺小心點!別弄出人命來!」說著連忙攔住。

  裴盛青怒道:「你們沒見來喜給人打死了嗎?咱們哪能放這兇手過去!」仍是要一舉砸下,眾人都是急勸。

  裴盛青正自怒吼,忽見一人緩緩爬起,摸著腦袋道:「好痛啊!這書僮真是可惡。」眾人轉頭一看,卻是來喜爬了起來,眾人都是大喜,叫道:「來喜沒死!」

  來喜不僅沒死,連大傷都沒有一個,他摸著腦門,神色甚是不忿,大聲嚷道:「少爺,這小子好可惡,咱們打死他!」

  裴盛青放下木椅,喝道:「說得好!你來打這小子!給我重重的打!」說著命人架起盧雲,讓來喜痛毆洩憤。那來喜想起一摔之恨,心下甚是不平,當下沖上前去,奮起全身之力,用力便往盧雲嘴角擊下,這拳力道太大,盧雲往後倒下,登時把眾人一齊壓倒了。

  裴盛青大笑道:「打得好!這拳真夠份量!」當下命人再把盧雲架起,袱起袖子,笑道:「看我的!」說著也是一腳踢來,又將盧雲重重踢飛出去,卻把他當成沙包一般。

  眾人只顧下手毒打,卻早已忘記這來喜既然未曾教人殺害,自己如何能理直氣壯地痛毆這「兇手」?但眾人打得興起,哪管這許多,主僕兩人一陣亂踢亂打,直將盧雲打得七昏八素,死去活來,仿佛真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1 11:34 P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4 03:09 AM 編輯

第二卷 亂世文章 第五章 無雙連拳

  這一頓好打,直把盧雲打得暈倒在地,待他醒後,只見四下一片黑暗,自己已倒在柴房中。

  他頭痛想吐,耳鳴不已。心道:「世間竟有這種蠻橫之人,那裴家少爺貌似斯文,其實與路邊潑皮沒有兩樣,他們這般打人,有把人命放在眼裡嗎?」心中一陣激憤,牽動傷處,又昏了過去。

  睡夢中似有人來房中看他,隱隱聽得有人說道:「別讓這件事傳出去,尤其不可讓老爺知道這件事。」似乎是二姨娘的聲音。

  不多時,阿福來送藥替盧雲清理傷口,只見盧雲全身都是淤血,阿福看在眼裡,氣忿忿地道:「阿雲哪,也算你倒楣,被這種公子哥兒打了,想報官報仇,那是難上加難啦!誰叫姨娘是那姓裴的表姨媽,真他媽的!」

  盧雲一怔,道:「難怪他們敢這般兇暴,原來是仗著二姨娘的勢頭來著。」

  阿福忽地低聲說道:「阿雲,老爺平常那麼喜歡你,他要是知道這件事,未必會護著裴家少爺,你把事情告訴老爺,他定會替你主持公道!」

  忽聽一人喝道:「阿福!你在嚼什麼舌根?」跟著一耳光打了過去,阿福吃痛,叫了出來,原來是管家到了。

  阿福低聲道:「算我倒楣,又不關我的事……」管家暍道:「還說?」阿福一驚,忙閃出門去了。

  管家拿了一個紅包給盧雲,只見裡頭是二十兩銀子的銀票,管家陪笑道:「盧雲,二姨娘要我把這二十兩銀子給你,希望你別把這件事放在心上。」

  盧雲冷笑道:「倘若我記在心上呢?」

  管家道:「你一個外省來的人,無緣無故的給人打得差點死了,按道理你該記恨才是。只是我勸你一句,你要得罪了姨娘,她定會將你整得死去活來,只怕在這屋裡撐不到十天半月哪!」

  盧雲微微一笑,道:「管家,是姨娘叫你來當說客的吧?這可是苦差一件。」

  管家臉上一紅,道:「你知道就好。姨娘現在還賠給你銀子,你還怨什麼呢?算了吧!咱們作下人的,就是這個命。」

  盧雲看著管家一張精明的臉,歎了口氣,道:「管家,你這般替人辦事,只怕自己也很苦吧!」

  那管家料不到盧雲竟這麼說話,臉上閃過了一絲感傷,說道:「盧雲,我看你也是個聰明人,裴家少爺是將來顧府的乘龍快婿,你懂了吧!老爺就算疼你,肯為你出頭,你又何必讓他為了這些事,和他女婿大傷和氣?」

  盧雲心中了然,歎了一聲,道:「你放心好了,我不會讓老爺為難的。」說著把那二十兩銀票還給管家,道:「你把這錢還給二姨娘,告訴她盧雲心領了。」

  管家知道盧雲工錢極少,見他居然不收,心道:「這人果然有點不同,難怪老爺這麼喜歡他。」

  管家沉吟一會兒,道:「好吧!那我把這錢退回去。你休息一陣,書房裡的活,我會叫人幫你幹的。」心裡卻打定主意,要把這二十兩給吞了。

  盧雲見管家微馱的背影,心中忽覺他也挺可憐的,作下人不都這樣嗎?盧雲猛地想道:「我就這樣一輩子寄身在顧伯伯家中嗎?就這樣作一個任人辱打、背後笑駡的下人嗎?」

  心中正自悲憤,忽地想到顧嗣源那親厚慈祥的笑容,盧雲悲從中來,他不是捨不下顧嗣源要提拔他的諾允,也不是舍不下在揚州的日子,他是捨不下那種親情之感,那是父母雙亡的他不曾有過的溫暖。但是外界那些惡毒的說話,二姨娘勢利的冷笑,沒有一件是他經受得起的。他決定等顧嗣源回來,便向他辭行。想起顧嗣源待己的親厚,忍不住深深的歎了口氣……

  這一陣毒打,只將他打了十餘日後才能走動。他如廁時見到尿血,暗道:「姓裴的小子好狠!我與他也沒什麼深仇大恨,他竟這般打我!」想起那日來喜說的:「你不知外頭說得有多難聽,都說你是顧老爺的孌童哪!」盧雲心中一痛,忍不住一口血噴了出來。

  盧雲身上受傷,那管家也不敢叫他上工,每日裡只讓他四處閒逛,這日盧雲閒來無事,便走上揚州大街,他買了個糖葫蘆,自坐街角吃著,只見路上行人來往,好不熱鬧繁華,日頭暖暖地照下,只把他曬得暖呼呼地。

  盧雲眯起了眼,心道:「這等好日子不知還有多久,我可得想想日後的營生。」他見幾個小販挑著麵擔,倒也自在快活,尋思道:「看這些人好生逍遙,不如以後我也學著賣麵好了,省得再受這些勢利人家的閒氣。」

  正想間,忽見幾名夥計往街角奔去,跟著大叫道:「你這死老頭,吃了東西也不付錢,真他媽欠打!」

  盧雲一驚,只見一名老乞丐縮在牆角,正給三五名壯碩的夥計圍住猛打。盧雲見那老丐模樣悲慘,一時想起自己的處境,不由得心中激蕩,他沖向前去,喝道:「你們幹什麼!這般打一個老人!」

  一名夥計道:「這老頭吃了東西就跑,實在太可惡,若不打他一頓,以後怎麼了得!」

  盧雲森然道:「這人多大的歲數了,經得起你們這番折騰嗎?他便是偷吃你們的東西,那也罪不致死啊!」

  那夥計喝道:「你囉唆什麼!」跟著往盧雲身上一推,盧雲哼地一聲,閃了開來,一名夥計攔住了他,笑道:「你這小子嘴巴厲害,好像很有些俠義,不如你讓咱們打一頓好了,等我們氣消了,也就饒過這老頭啦。」眾人轟笑道:「這法子好!」便往盧雲撲來。

  盧雲見他們來勢猛惡,便要躲開,但此時身上有傷,腳步不便,立時摔倒在地。眾人哈哈大笑,跟著將他揪起,便要往他身上招呼。

  眾夥計正要出拳,忽然一人腳下一滑,不知踩中了什麼物事,登時撲地摔倒。另一人咦的一聲,向盧雲瞪了一眼,怒道:「你搞什麼鬼?」

  盧雲只覺奇怪,不知這些人弄什麼玄虛,那夥計大吼一聲,掄起醋缽大的拳頭,便往盧雲奔去,眼見那拳正要打來,那夥計陡地腳下一滑,也是往後摔去。

  眾人低頭急看,卻見地下躺著一隻吃剩的香蕉皮。眾人心中氣憤,罵道:「他奶奶的,是誰在這吃香蕉了,卻胡亂丟在這兒?」

  那老乞丐縮在牆角,模樣可憐,誰知他兀自嘻嘻一笑,說道:「真是對不住,這香蕉是我吃的,害得你們鼻青臉腫。」

  一名夥計大怒,喝道:「原來是你這糟老頭子搞鬼!」他猛喝一聲,出拳打去,那老丐抓了抓頭,手指輕輕一挑,那香蕉皮猛地飛起,正落在那人嘴裡。

  那夥計吃了一驚,只覺那蕉皮腐爛惡臭,中人欲嘔,一時大怒欲狂,他使勁一扔,將蕉皮丟出,喝道:「死老頭!」出拳一揮,猛地手上又是一滑,那香蕉皮不知怎地,竟又飛到他手裡。那夥計呆了良久,望著手上的香蕉皮,一時不知所以。一旁盧雲眼尖,已看出那老丐搗鬼,他手上抓著一條淡淡的細線,線尾卻連在那香蕉之上。

  那夥計大叫一聲,甩開蕉皮,猛往前奔,那蕉皮卻活了一般,呼地一聲倒飛而來,重重地打了那人一記耳光,跟著往那夥計嘴裡鑽去。

  那夥計聞到腐爛香蕉的臭味,忍不住一聲慘叫,喝道:「走開!走開!」

  他一張口,那香蕉皮更往嘴裡鑽去,那夥計急忙將之拿出,用力丟了開來,誰知香蕉皮竟似十分依戀那人,才一扔出,又忽地飛了回來,一昧地往他嘴裡鑽去,看來若不在他嘴中長居,那是絕不甘休的。

  那夥計慘叫連連,四處閃躲,只見那香蕉皮如同活了一般,竟在空中飛躍不停,與他纏鬥不休。那夥計喘氣連連,竟給那香蕉皮逼得走投無路,臉上更給打得紅腫。其餘幾名夥計駭然恐懼,驚道:「有鬼啊!這是鬼香蕉啊!」霎時發一聲喊,紛紛向後逃去。

  那香蕉皮好似發現了其他獵物,不待他們走遠,便朝一眾夥計飛去,直往眾人嘴裡亂鑽,一眾夥計嚇得屁滾尿流,人人緊閉雙唇,打死不開,但仍被那香蕉皮打得死去活來,個個都吃上百來個耳光,真可說狼狽不堪。

  旁觀路人見香蕉皮竟會襲擊客店夥計,只被這等怪事嚇呆了。

  那香蕉皮使得一陣威風,好似有些疲倦了,終於靜靜地躺在地下,仿佛休憩起來。一名夥計膽子稍大,他見香蕉皮不再動彈,便遠遠地走到蕉皮之旁,拿起地下的石子丟去,那石子打在皮上,那蕉皮卻一動不動。

  那人鬆了口氣,大聲喝道:「操他祖宗!大家別怕了,這鬼香蕉已然死啦!」他舉腳出去,用力往蕉皮踏下,喝道:「操你奶奶的!什麼妖魔鬼怪!」

  忽然那蕉皮一動,竟爾昂起首來,如毒蛇般地示威,那人驚道:「他媽的,又來了!」

  那香蕉皮好似極為生氣,猛地飛起,便往那人臉上摑去,那人大驚失色,叫道:「救命啊!」連滾帶爬的逃去。其餘幾人更是逃得快了,就怕親娘沒多生兩隻腳,轉眼便不見蹤影。

  盧雲見眾人遠走,忍不住哈哈大笑,走向那老丐,拱手道:「前輩的魔術真是了得,卻叫晚輩大開眼界。」

  那老丐微微一笑,說道:「你這孩子很好,挺有俠義心的!」說著緩緩站起身來。

  盧雲霎時一驚,那老丐雖是年老,但身形卻高大異常,足足比常人高了一個頭,眼中更是透出一股光華,看來絕非尋常人。

  盧雲呆了片刻,尷尬一笑,道:「原來前輩這麼大的個頭,手上魔術又這般了得,晚輩不自量力,只想著出手解圍,卻叫前輩笑話了。」說著轉身便走。

  忽聽那老丐叫道:「且慢!」

  盧雲停下腳來,轉頭問道:「前輩還有什麼吩咐嗎?」

  卻聽那老丐吟道:「飲食欠泉,白水豈能度日?」

  盧雲不即細想,便自脫口而出:「磨石麻粉,分米庶可充饑。」

  此言一出,隨即醒悟,那日裴鄴曾經提過,說有名老丐仗著一幅怪聯,猛闖江南十來處學堂,想來當是此人了。

  那老丐聞言大喜,笑道:「嘿嘿!果然是你!」

  盧雲哈哈一笑,拱手道:「在下誤打誤撞,無意間對了前輩的上聯,若有不周之處,還請前輩更正。」

  那老丐笑道:「你對的很好,既工整,又合韻,我很喜歡。」說著向盧雲招了招手,示意他過來。

  盧雲心下一奇,依言往前走上兩步,那老丐凝視著他,微笑道:「你身上有傷,是也不是?」

  盧雲愣道:「你……你怎麼知道?」

  那老丐道:「你腳步虛浮,我一看便知。」

  盧雲歎了口氣,搖頭不語。

  那老丐問道:「小兄弟告訴我吧,是誰打你的?」

  盧雲慘然一笑,道:「沒什麼好說的,當作是給瘋狗咬的吧。」

  那老丐微微一笑,道:「你這人倒很豁達,只是你不怕那些人又來尋你晦氣嗎?」

  盧雲眼眶一紅,想起了顧嗣源,他搖了搖頭,淒然道:「這倒不需擔憂,我不日便要離開揚州,這些人想尋我的晦氣,卻也沒那麼容易。」

  那老丐嘿地一聲,道:「小兄弟可把這世間險惡看得小了,天下間找麻煩的何其多,方才那群潑皮無賴不也這般兇狠嗎?你日後遇上他們,難道還是任憑欺侮嗎?」

  盧雲聽得此言,竟似癡了。忽覺自己一生走來,竟是一事無成。文不成,武不就,窮困潦倒,任人欺淩,直如喪家之犬。

  盧雲全身顫抖,顫聲道:「前輩所言不錯,我以後遇到這批無賴流氓,定然給他們輕賤欺侮,這……這就是我的命嗎……」

  想起潑皮牛二的無恥,裴家少爺的傲慢,二姨娘的勢利……霎時無數的兇惡嘴臉都在眼前搖擺晃動,盧雲眼眶一紅,忽地仰首狂叫,如同癲狂。

  一旁路人見了這幅神態,不禁驚慌起來,驚道:「怎麼啦?他可是癲癬發作了!」

  那老丐臉露憐憫之色,輕輕握住盧雲的雙手,一股溫和純正的內力傳了過去,登時將他翻湧的氣血壓下。

  盧雲立時醒覺,慌道:「對不住,我有些失態……」

  那老丐微微一笑,在他臉頰上輕撫一陣,說道:「好孩子,你不過是一時不得志罷了,切莫灰心啊。」

  這話雖只淡淡數語,卻全然打中盧雲的心事,他只覺一陣感動,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,那老丐道:「你跟我來吧!我帶你去個好地方。」說著拉著盧雲,輕飄飄地縱出。

  盧雲只覺他奔行奇速,一時追趕不上,忽覺手中傳來一股暖暖的熱氣,從手上經脈流到體內,那熱氣一來,盧雲竟爾生出偌大氣力,腳下便又跟隨得上。

  盧雲心下一驚,暗道:「這才是玄門正宗的內力,這老者究竟是什麼人?莫非他是天上的使者,前來點撥於我嗎?」心神激蕩間,只見那老丐不住往前縱去,不多時,兩人便已行到城郊。

  那老丐帶著盧雲,走到一處僻靜的樹林,此刻已是午後,斜陽照下,四下一片祥和,盧雲看著那老丐,不知他所欲為何。

  那老丐笑道:「小子練過一些內功吧,我看你練的是武當的路子,不過習練的法門有些不對。」

  盧雲奇道:「你怎麼知道?」

  那老丐一笑,道:「武當心法重氣不重力,專走以柔克剛的路子,武林中誰不知曉?」

  盧雲見這老丐無所不知,問道:「前輩究竟是什麼人?」

  那老丐哈哈一笑,說道:「我若說了,只怕你掉頭便走,不再來理睬我了,老頭子想交你這個朋友,還是不說的好。」

  盧雲沉吟片刻,卻想不出那老者的來歷,一時無語。

  那老丐道:「想你本是個秀才,如今卻淪落成這個模樣,也真生受你了。」

  盧雲一驚,大聲道:「你……你怎麼知道的?」

  那老丐笑道:「你別問這許多,你既然解開我的對聯,文才算是很了得的,現下就讓我考較你的武功夫。你過來,向我打上三拳試試。」

  盧雲搖頭道:「我和老丈無冤無仇,何必打你?」

  那老丐笑道:「你只管打,我兩腳不動,兩手不抬,便這樣站著給你打。你這三拳裡若能打中我一拳,我便教你一套拳法。」

  盧雲嘿地一聲,道:「你腳不動,手不舉,便想閃過我的拳頭嗎?」

  那老丐笑道:「正是如此。」

  盧雲哈哈一笑,搖頭道:「不成。我若是打傷了前輩,如何對你得起。」

  那老丐見盧雲仍不動手,有意出言相激,當即笑道:「難不成你真是個兔兒爺,只有娘兒們的氣力嗎?」

  盧雲大怒,喝道:「你說什麼!」猛地一拳揮出,便往那老丐的小腹打去。

  眼見拳頭便要及身,那老丐微微一笑,兩腳不動,只側身微讓,盧雲這拳登即揮空,他用力過猛,隨即摔在地下。

  盧雲見他肩不抬,腳不動,瞬間便將他摔倒在地,不禁駭然道:「你這是什麼功夫?怎能摔我一跤?」

  那老丐笑道:「不是我摔你,是你自己摔自己。」

  盧雲聽出他話中的深意,喃喃自語道:「不是你摔我,是我自己摔自己?」沉思一陣,猛地心頭雪亮,已然明白其中道理。他點了點頭,道:「前輩教訓的是,我方才出拳過猛,不懂得留勁,這才摔倒在地。」

  那老丐笑道:「來吧!照著你心中所悟,再來揮上一拳。」

  盧雲走上一步,躬身道:「多謝前輩指點。」他這次已然有備,緩緩出拳,朝那老丐小腹擊去,盧雲這次已然學乖,他怕那老丐再次側身閃躲,眼見拳頭僅離那老丐身上數寸,這才加勁擊出。

  待見這拳已然擊上那老丐小腹,盧雲心道:「你這般看我不起,還不是給我輕輕易易地打中了。」

  忽見那老丐微微一笑,跟著小腹一吸,霎時小腹竟爾往內縮了數寸。此時盧雲手臂已然打直,卻還差了一指之距。

  那老丐笑道:「小心了!」他小腹一放,猛地一陣力道往手臂碰來,盧雲此時關節僵直,給這怪力一撞,他慘叫一聲,關節立時脫臼,身子更是向後摔倒。

  那老丐笑道:「對不住,我這就給你接上。」他手法靈巧至極,兩手扶住盧雲的臂膀,輕輕一送,盧雲啊地一叫,脫臼處已然合筍。

  盧雲見那老丐武功高得出奇,自己實在打他不到,但他這人最是好強,此刻只想贏得一招半式,卻不是貪圖他所授的拳法。心道:「我適才已然加倍小心,不敢把氣力使實,可他照樣能夠傷我,這中間卻是什麼道理?」他埋頭苦思,想道:「這老丐可以輕易躲開我的拳腳,看來還行有餘力,可我費盡吃奶的力氣,卻不能躲開那裴盛青的拳腳,這……這中間定有什麼理由。」

  那老丐見他抱頭苦思,卻也不來打攪,只是笑吟吟地看著他。

  盧雲細細凝思,回想那日裴盛青出拳的手法:「那日裴盛青左手這麼一揮,其實是假的,嗯,就連他的右拳也是假的,他的攻勢是在腳上。可是我怎知他究竟哪招是虛,哪招是實?」

  便在此時,心中忽然一醒,已然悟出道理:「啊!原來如此,這關鍵便在『詐』這一字。武學之道,虛虛實實,便如兵法一般。我雖然小心萬分,但這老者卻能騙信於我,讓我誤以為這拳能打中他,只要我自信必中,手上力道便會使得實了,這才給他可趁之機。」

  那老丐見他面有喜色,笑道:「怎麼樣,有什麼心得嗎?」

  盧雲仰天笑道:「兵者,詭道也,故能而示之不能,用而示之不用,攻其不備,出其不意,此兵家之勝也。」他武學之道雖不詳熟,但自來熟知熟讀兵書,熟識兵法之道,此時便有所悟。

  那老丐大喜,道:「好!片刻之間,你便有這番體悟,了不起,了不起。」

  盧雲道:「前輩小心了,我這第三拳來了。」說著紮下馬步,心道:「這老者武功高得出奇,我若使得尋常招式,他定會輕易識破,這可要如何是好?」他眼光瞄向那老丐的胸口,心道:「我假意用左拳攻他,其實以右腳去踢,叫他大吃一驚。」

  盧雲左拳微動,右腳運力,正要出招去攻,卻見那老丐已然看向他的右腳,盧雲心下一凜,知道那老丐已然識破,尋思道:「他是怎麼看破的?我這腳並未動上一步半步啊?待我再試上一試。」當下右拳運上實力,便要揮出,這拳不再作假,果然那老丐眼光一掃,已往他右拳看去。

  盧雲心念一動,已知這老者能查知自己的筋肉運行,他嘿地一聲,搖頭道:「前輩果然厲害,看來我是決計打不到你的,還是不用白費工夫了。」

  那老丐面露失望之色,道:「本以為你挺有耐性的,怎麼一會兒便放棄了?」

  盧雲輕歎一聲,低下頭去,眼見那老丐緩緩地轉開了頭,盧雲霎時四肢齊飛,猛往那老丐偷襲而去,那老丐哈哈大笑,道:「果然兵者詭道,小兄弟好會使壞啊!」他身子一低,肩頭卻已對準盧雲的胸口,只要盧雲往前再近一步,胸口定然撞上他的肩頭,到時巨力撞下,肋骨必定斷折。

  眼看盧雲只得撤手認輸,誰知他忽地腳下一絆,居然給地下的石子絆倒了,他重心不穩,身子便往前頭栽去,那老丐沒料到這等變故,忍不住一愣。便在此時,盧雲的拳頭順勢而下,竟然打中那老丐的小腹,那老丐一驚,內勁猛地發出,登時將盧雲震飛出去。

  那老丐搖頭道:「小兄弟的運氣真個兒好,要不是地下生出這顆石子,你這拳可又打空了。」

  盧雲雖然摔在地下,卻是大笑連連,道:「前輩啊前輩,兵者五事而已,一曰道,二曰天,三曰地,四曰將,五曰法。以天道將法四者而論,前輩無一不勝我百倍,但我靠著地利,還是僥倖得手了!」

  那老丐一驚,道:「怎麼,這石子也在你的估算中嗎?」

  盧雲微笑道:「要與前輩這等高人過招,豈能不用盡全力?」

  原來他自知無論如何作假,都會給那老丐識破,索性便賭上一賭,讓地下石子絆自己一跤,這下不是刻意做作,果然一舉瞞過那老丐了。

  那老丐大笑道:「好!好!後生可畏!後生可畏!」

  盧雲爬起身來,謙遜道:「在下僥倖萬分,其實以真實武功而論,前輩早可殺我萬次了。」

  那老丐嘿嘿一笑,搖頭道:「所謂願賭服輸,依著咱們的諾言,我現下便傳你一套拳法,只盼你用心領悟,好生學習。」他見天色已晚,便道:「時光不早了,現下我先傳你一套口訣,你給牢牢記住,日後咱們有緣相會,我自會考你一番。」

  盧雲聽他答應得爽快,不禁心下醒悟,尋思道:「其實他打一開始便有意傳功給我,方才約定比拳,只是找個藉口而已。」當下咳了一聲,道:「前輩,你我素昧平生,前輩為何待我這般親切?」

  那老丐搖頭道:「也算是有緣吧,你不必問這許多了。」

  盧雲聽他這般說話,好似他識得自己,但他從來不識得這名老者,兩人間怎能有啥瓜葛?一時也是猜想不透。

  那老者不再理會盧雲,逕自道:「你聽好了,我這拳法名喚『無雙連拳』,仗得是『勁隨氣走,意在氣先』八個字。你只要能掌握這八字要訣,拳法一點便通,再無難處。」

  盧雲喃喃地道:「『勁隨氣走,意在氣先』,這…這是什麼意思……」

  那老丐解釋道:「無雙連拳首重拳意,其次重氣,至於招式本身,反而隸屬最末。」

  盧雲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是說先有意念,才有內勁招式嗎?」

  那老丐微笑道:「果然一點就透,可惜我格於門規,否則真該收你為徒才是。」

  盧雲恍然大悟,眼前登時一亮,宛如置身於一個嶄新世界,心道:「我平日練氣之時,一向只重運氣,從不知『意在氣先』的道理,難怪內力練不到家。反倒是那日我悲怒交集,合了『意在氣先』的道理,內力反能運行自如。」

  那老丐見他又驚又喜,奇道:「怎麼了?你有什麼體悟嗎?」

  盧雲不答,依著「意在氣先」的法則,當即凝神存想右臂經脈,但練了一陣,卻不見動靜,那老丐見他正自運氣,當即道:「存意而不故意,若有似無,當斷當續,使意如流水,則氣可自湧……」

  盧雲啊地一聲,心道:「存意而不故意,正是這句話!」又想道:「我向來把內力當作身外之物,每次存意都是勉強而為,其實這內力便如同我的手腳肢體一般,我何不任其自然呢?」

  他微微一笑,當即存意默想,把身上內力當作是自己的手腳四肢,他閉上了眼,不斷存想右臂,想像手臂蘊有千斤神力,一拳揮下,便能震動山嶽,過不多時,果覺內力湧出,右臂慢慢熱了起來。盧雲心下一喜,一時分心旁騖,那存想隨即消散,熱氣便自褪去。他點了點頭,已知其中奧秘。仗著此番的體悟,他終於跨過了武學中最難過的一關。

  那老丐道:「你當真懂了嗎?可要我再解說?」

  盧雲搖了搖頭,依法運氣,氣隨意轉,內力湧起,他吐氣揚聲,跟著一掌揮出,只聽呼地一聲,力道竟是雄強無比。

  那老丐雙目圓睜,吃了一驚,顫聲道:「這……你這功夫是打哪來的?」

  盧雲仰天長笑,揮拳舒掌,體內的熱氣竟似用之不竭,那老丐看出這是自創的心法,忍不住讚歎道:「這是你自己悟出的吧,好小子,真有你的!」

  盧雲打了一陣拳腳,只覺快意順暢,無不如意,心下喜悅,想道:「我練成這等功夫,從此行走天下,再也不怕誰的欺負了!」他在山東省城給牛二欺侮,在牢獄中被官差折磨,便到了揚州,也逃不過公子哥兒的毒打,說來說去,只因無力保護自己,但現下仗著這一身武藝,日後便是海闊天空,再無拘束的局面了。

  他大喜之下,猛地向前跪倒,大聲道:「盧雲能有今日所悟,全仗前輩高義指點,在下終身不忘前輩大恩。」說著連連叩首。

  那老丐伸手出去,將盧雲托起,道:「你學武這般聰明,我也不必費心點撥你了,不過我這『無雙連拳』甚是了得,你還是好好學吧,日後以此為基,你的功夫定可越練越深。」

  盧雲此時對這老丐又是敬佩,又是感激,忙道:「多謝前輩點撥之恩。」

  那老丐一笑,這:「你先別謝我,我這『無雙連拳』是個重悟性的武學。首重施用者的心境殺氣,不重招式套路。你日後要練到高深處,全看自己的見解創意,沒人幫得了你。」

  盧雲奇道:「前輩說這拳術只重心境殺氣,此話怎說?」

  那老丐笑道:「這就好比作文章了,你往昔讀書寫字,總有人要你騰抄範本,習煉名帖,但抄來練去,總不出前人的範疇,要能自立一家一派,那是決計不能了。若說世間的武功是八股格式,我這『無雙連拳』便好比一張白紙,只教你基本武道,決不拘泥你出手招式,這樣明白了嗎?」

  盧雲大喜,他平生最恨八股文章,但自己生在此時,卻不能超脫潮流,閒暇時填詞作詩,更常想像自己生在唐宋之時,揮灑必當自在如意,此刻聽說這「無雙連拳」絕不拘束自己的創意,更感雀躍興奮。

  老丐見他如此期待,只是微笑,道:「拳之一道,首重殺意,其次曰氣,其次曰招,決勝當在心智,不在拳腳,是以曰天地萬物皆為我用,謂之『天地無雙』,故以名之。」說著將口訣念了一遍。

  那口訣也不甚長,不過千餘字,盧雲一路聽去,低頭誦念,聽到精微處,不禁讚歎妙悟,遇到疑惑,便不住發問。

  明月升起,慢慢行至中天,有時那老丐下場演試,有時盧雲出手比擬,轉眼便過了幾個時辰,兩人卻渾然不覺。這無雙連拳並沒有太多招式,都是些教人趨避應對的法則,敵若虛少實多,我則「迂回緩緩以圖之」,遇敵實少虛多,我則「中宮直進以欺敵」,又有「頭重腳輕」、「左虛右實」、「前後撲退」等伎倆,都是些攻守技法。

  那老丐見盧雲悟性奇高,旁人舉一反三,但他觸類旁通,別出心裁,竟爾舉一反十,聞一知百,那老丐心下也不禁暗自讚歎。

  練到酣處,盧雲忽地想到一事,便問道:「前輩,拳法之道,虛虛實實,都是在詐欺對手,但對手若比自己拳腳快了十倍,我該如何應敵?」

  那老丐微微一笑,道:「若要以弱擊強,以寡欺眾,唯有未卜先知,方能勝出。」

  盧雲奇道:「未卜先知?這要如何做到?」

  那老丐一笑,道:「未卜先知,其實沒那麼困難。好比方才你出手攻我三拳,我仗著經驗老道,一看便知你要如何出手,我事先有了準備,自能從容應對。你便出手再快,又如何能打到我?」

  盧雲點了點頭,但隨即想起自己武功有限,皺眉道:「可我江湖閱歷甚淺,如何能看出敵手行動?」

  那老丐搖了搖頭,道:「你何必去看對手,你可以讓他照著你的意思出招啊!」

  盧雲驚道:「讓敵手照我的意思出招?這怎麼能夠?」

  那老丐笑道:「誘之以勢,趨之以利,如何不能為?」

  盧雲心念如電,霎時醒悟,道:「沒錯,只要我能騙信對手,便算他出手再重,招式再快,也能對他了若指掌。」

  那老丐笑道:「好悟性。便是這個道理。」

  盧雲喜道:「聽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。原來武功兵法,全然相通。」

  此時盧雲已背熟心法口訣,他細細思索,遇到難以解索之處,便出言來問。這「無雙連拳」最重理解,那老丐只耐著性子解釋,一開始只覺盧雲問題極多,真是答不勝答,待到後來,那老丐驚覺盧雲的問題越見深奧,有的疑問更是千古以來武學的大難題,頃刻間也回答不出,只好皺眉苦思。

  兩人一問一答,那老丐有時想不出答案,便自推敲,一旁盧雲憑藉兵法所學,也提出些自己的看法見解,已不再是那老丐一人獨自解說了。

  又過了幾個時辰,已是辰牌時分,天色早已大明。此刻盧雲已不再發問,只是閉目長思,回憶那老者所教的心法要旨。那老丐面望盧雲,臉上的神情卻是十分嘉許。

 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,盧雲只是低頭沉思,那老丐知道他在潛心思索,也不打擾,只坐在一旁觀看。陡然間,盧雲想通了其中關節,一聲長笑,登時站起身來。

  那老丐見他滿臉喜色,便笑了笑,道:「成了嗎?」

  盧雲哈哈一笑,道:「朝聞道,夕死可以。承蒙前輩一夜授功,晚輩終身受益,請受我一拜。」說著跪了下去。

  那老丐伸手將他扶起,笑道:「好孩子,你的悟性真非尋常,此番授業,連我自己也受益良多。憑著咱們今夜的研討,你日後定然成就非凡。」他摸了摸盧雲的頭頂,以示嘉獎,跟著微微一笑,轉身便行。

  盧雲見他便要離開,心下甚是不捨,急忙追了過去,叫道:「前輩!你要走了嗎?」

  那老丐笑道:「小朋友好好保重了。天無絕人之路,你日後便是不能再赴科考,也能從武學中找到一條生路。好好用功吧,別辜負我傳功的用意。」

  盧雲聽他言語中含有深意,登時一愣,暗道:「他怎知我不能再赴科考?莫非他識得我?」

  但便這麼一頓,那老丐已然行得遠了,盧雲大叫道:「前輩!前輩!」只見清晨間輕煙薄霧,四下鳥語花香,那老丐的蹤影卻已不見。

  盧雲廢然而返,自回顧府去了。路上回想那老丐所傳的種種心法,心中直是喜悅無限,每有所悟,對那老丐更多了一重感激之意。只不知那老丐是什麼來歷,更不知他為何傳授自己武功,聽這老丐說話的意思,卻又像是識得自己一般。

  盧雲心道:「這位老丈來歷不明,卻在我絕境時出現,好似是上天派來點撥於我,要我明白天無絕人之路的道理。我就叫這套內功為『無絕心法』吧!」

  盧雲自悟得心法後,內力進展奇快,短短數日間,只覺手勁越來越大,看來數日間的所得,竟已勝於半年總和,心知再這般苦練下去,內力必然與日精進。但回思那日被裴盛青毒打的情狀,明白自己的拳腳仍不精熟,必須從頭苦練,每日便找了無人所在,苦練那老丐所授的「無雙連拳」。這拳法重意不重招,深合盧雲的性子,他終日裡使拳揮掌,不亦樂乎,竟忘了二姨娘給他的種種羞辱。

  這一日,盧雲自在房中苦思武學心法,他見天色已晚,便點上了蠟燭,他想的激烈,忍不住比手畫腳起來,隨手一掌揮出,猛地室內一片黑暗,掌風竟已撲息燭火。盧雲一驚,心道:「我隨手一掌,竟有那麼大的力道!」

  他又點上燭火,這次站在五尺開外,對著燭火猛力揮掌,掌風到處,那燭火登時熄滅,連後頭窗紙都裂了一縫。他心中又驚又喜,當即鑽研出掌運勁的法門,使其力道更為強猛,連飯都忘了吃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1 11:35 P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4 03:10 AM 編輯

第二卷 亂世文章 第六章 月上柳梢頭

  又過半月,管家見盧雲傷勢已癒,便要他回書房上工。

  此時老爺不在,書房裡空無一人,盧雲也樂得每日研究武技。只是他不願再受別人輕賤惡整,已決心離開顧府。但每回想到顧嗣源返回的一刻,也便是自己辭別之日,心中自不免感到難過。

  這日已是老爺回府之日,盧雲練功已畢,將隨身事物收入包裹,心知今日已是他在顧家的最後一天了。他站在顧家大門,眼見天上飄起雪來,時節已入臘月,顧府上下已然開始打掃佈置,迎接新年。

  盧雲微微苦笑,看來今年除夕時又要自己一人在外飄蕩,不禁有些沮喪。

  正想間,忽聽下人們叫道:「老爺回來了!」大堆家丁湧上門口,都要過來迎接。盧雲見二姨娘也笑吟吟地走來,他不願見這女人,便緩緩退入院中,避了開來。

  盧雲獨自站在院中,見兩頂轎子停在門口,第一頂轎中走下一名清瘦的男子,這人略見老邁,正是顧嗣源。另一頂轎子下來一名妙齡女子,遠遠的瞧不清面貌,五官依稀頗為秀麗,當是顧家的千金了。眾人迎了上去,一時喜氣洋洋。

  盧雲呆呆的看著,莫地心中一陣寂寞悲涼,他抬頭望天,默默地看著雪花飄將下來。

  過了小半個時辰,盧雲自行走回臥房,提起包裹,想起一會兒便要與顧嗣源辭別,不知如何啟口,只感煩悶心傷。

  正感慨間,忽見阿福跑了進來,叫道:「阿雲,老爺到處找你哪!」

  盧雲點了點頭,道:「我這就來。」他歎息一聲,猛將包裹提起,自知無法閃避,只有硬著頭皮,當面辭行了。

  進得書房,便見顧嗣源呵呵大笑,說道:「雲兒,你上哪去了?我叫人到處找你呢!」

  盧雲嗯了一聲,道:「我見天降瑞雪,忍不住就多看了一會兒,不知顧伯伯在找我,真是對不住。」

  顧嗣源笑道:「你要賞雪,怎麼不和我說一聲?咱爺倆暖上一壺酒,看那白雪飄飄,暢談天下大事,豈不妙哉!」

  盧雲見顧嗣源待他仍是如此親厚,不知要如何和他告別,心中難受。

  顧嗣源笑道:「我這趟到蘇州,找了幾件東西給你,你瞧瞧可還合用?」說著拿出幾件名貴事物,只見是一隻「極品鑲金紫毛狼毫」,一隻「龍紋古雕方硯」,都是罕見的珍品。

  盧雲連忙搖手道:「顧伯伯,我出身貧微,用不了這些名貴東西。」

  顧嗣源道:「雲兒,你已是我的幕賓,怎可沒有自己的筆硯?待我回京後,你還得在我兵部裡任參議呢!」

  盧雲一驚,道:「我……我出身寒微,身無功名,豈能任參議這等要職?」

  顧嗣源笑道:「憑你這等文才,要考上舉人進士,又有何難?你先在我的衙門裡做事,到得後年會考時再去應試。顧伯伯敢說你必定金榜題名!」

  盧雲搖頭道:「顧伯伯這般待我,我真不知該如何回報。只是你不能為我一人壞了典章制度,那終究是不成的。」

  顧嗣源哎呀一聲,責備兩句:「你……你這孩子,目下朝廷裡誰不提拔自己的門生?更甚的,科考閱卷時,都能辨識門生的字跡,好來提拔自己人,你真是太傻了!」

  盧雲苦笑道:「顧伯伯,盧雲本就有三分驢勁兒,您又不是不知。」他說著說,一咬牙,忽然向顧嗣源拜倒。

  顧嗣源驚道:「你這是做什麼?我並不是生你的氣,你為人正直,不願走後門為官,那也是好的,快起來說話了!」

  盧雲跪在地上,哽咽道:「顧伯伯,蒙你深恩,盧雲終身不忘。只是小侄久離故鄉,想回去看看。今日特向顧伯伯辭行。」

  顧嗣源一驚,顫聲道:「好端端地,你……你為何要走?」

  盧雲不答,叩首三次,緩緩站起身來,道:「小侄祝顧伯伯赴任上京,萬事都能如意。」

  顧嗣源焦急萬分,卻想不出什麼來勸解。他心念急轉,想起幾個家人對盧雲都甚不喜愛,當即大聲道:「是不是二姨娘給你什麼氣受了?你和我說!顧伯伯給你討個公道回來!」

  盧雲搖頭道:「二姨娘待我很好,顧伯伯別錯怪她。」

  他不想讓顧嗣源為難,那二姨娘是他的愛妾,裴盛青是他的未來女婿,就算他把那日裴盛青動手傷他的事說了,顧嗣源又能如何?說了只是讓人為難而已,根本無濟於事。再說自己練了一身武藝,便是到江湖打滾,也有生存之道,又何必托庇在旁人門下?

  盧雲輕輕一歎,道:「再會了,顧伯伯。」轉身便出。

  顧嗣源又急又慌,這孩子若貿然離開此處,只怕日後又要淪落江湖,埋沒了一身才華,卻要他如何捨得?只把他急得哇哇大叫,他雖然年近六十,卻如小兒一般。

  眼見盧雲已要出門,顧嗣源上前攔住,叫道:「雲兒!你若是真心懸念故鄉,待我們北赴京城,你順道回去山東看看也就是了。你又何必要走?究竟誰為難你,你只管告訴我!顧伯伯不能讓你受這種委屈!」他知盧雲離去必有隱情,便決心問個明白。

  盧雲微微苦笑,道:「顧伯伯快別這樣了,是我自個兒要走,不干旁人的事。」

  顧嗣源大聲道:「你別瞞我,你……你就說吧!」

  一旁阿福忽然道:「老爺你可不知道,你不在的那幾日,阿雲給那些人整的多慘啊!」

  顧嗣源驚道:「什麼!」

  阿福看了看盧雲,道:「老爺,我若說了,你可要保小的一命哪!」

  盧雲緩緩地搖頭,道:「不要多事!」

  顧嗣源卻大聲道:「阿福!只管說,什麼都別怕!」

  阿福見有人撐腰,便一五一十,將裴盛青如何出手毆打盧雲,二姨娘又如何出言恐嚇的情由一一說了。

  顧嗣源聽罷之後,只氣得臉色發青,滿面漲紅,怒道:「好!好一個裴少爺!敢到我府裡來打我的客卿,小蘭還有膽護著他,天下竟有這麼可惡的事。」他喘了一陣,又道:「雲兒,你可別忙著走,我一定替你討個公道回來!」

  盧雲正要勸解,忽聽一個女人說道:「老爺,你們再說些什麼啊?這般大呼小叫的。」

  眾人一看,正是二姨娘到了。

  顧嗣源見她來了,心中更氣,喝道:「小蘭,你就這樣護短嗎?裴盛青這樣打人,你不管就算了,居然還恐嚇雲兒,不讓他告訴我!你……你這像什麼?」

  二姨娘花容失色,走到顧嗣源身前,流下淚來,哭道:「老爺你為了這點小事,就在下人面前編排我的不是嗎?」

  顧嗣源喝道:「把人打成重傷,你還說是小事?」

  二姨娘淚如雨下,道:「老爺,我……我又不是全然不管,我已經叫管家給這孩子一筆錢,又叫人替了他的工,讓他好好養傷,老爺你還要如何?莫非要我向他下跪道歉嗎?」

  顧嗣源聽她說得可憐,氣也消解了幾分,他歎了口氣,道:「你不叫盛青向雲兒道歉,就是不對。」

  二姨娘哭道:「老爺,我只不過是你顧家的一個姨娘,我憑什麼叫裴家大少爺來認錯下跪啊!老爺,我還不是為了你好,你與裴家老爺是什麼樣的交情,我又不是不知?我能壞了你們的交情嗎?」

  顧嗣源一想不錯,這二姨娘所說的也不是全然無理,只得長歎一聲,道:「盛青這孩子,唉!我對他期望這麼高,他卻作出這種事來。」口氣已然軟了許多。

  二姨娘見老爺已然鬆了口,心中一喜,便道:「我們想個法子叫盛青來賠不是,日後再好好補償雲兒,你說好不好啊?」

  顧嗣源點頭道:「如此最好。小蘭你來勸勸雲兒,別讓他走了。」

  二姨娘奇道:「他要走,真的嗎?」

  顧嗣源長歎一聲,點了點頭。

  二姨娘哦地一聲,走到盧雲身邊,問道:「你要走,為什麼?你恨我待你不好嗎?」

  盧雲搖頭道:「盧雲不敢。」

  二姨娘放低了聲音,道:「姓盧的,你給我老實點,乖乖的留著。過完年後,老爺要上北京,到時你要滾便滾,我才懶的管你要死要活。」

  盧雲哼了一聲,也是放低了喉嚨,道:「盧某走便走,豈是故弄玄虛之人!」他決意要走,不願再與二姨娘這種婦人囉唆,說話便不再容忍。

  二姨娘靠在他耳邊,低聲冷笑道:「姓盧的,你別想跟老娘鬥。告訴你,你今天敢走出顧家一步,我擔保你在這揚州混不下一天。我只要到衙門隨便告你一個偷竊詐欺的罪名,你受的起嗎?」

  盧雲一怔,低聲道:「算你狠!」

  二姨娘冷冷地道:「你給我乖乖的留到過完年,以後要滾要留,沒人會來管你。」

  盧雲嘿的一聲,默然不語。

  二姨娘見盧雲屈服,便向顧嗣源嬌聲道:「老爺,雲兒願意留下,太好了!」

  顧嗣源大喜道:「雲兒!雲兒!你不走了嗎?」

  二姨娘笑道:「你還不回老爺的話?」

  盧雲低聲道:「顧伯伯請放心,我……我不走了。」

  顧嗣源呵呵笑道:「好!太好了!」兩行淚卻流了下來。

  二姨娘和盧雲心中都是一驚,盧雲心道:「顧伯伯對我真的是愛護備至,待我如同親子。我要隨便走了,他一定傷心欲絕。我可不能說走就走了。」

  二姨娘卻暗道:「老爺真喜歡這孩子,我可要小心點。我要趕這小子走,絕不能露出痕跡,要令老爺相信是他自己走的。」

  顧嗣源抹去淚水,道:「唉!真是……都快過年了,我還這樣子。小蘭,今年除夕,咱們就讓雲兒一塊圍爐守歲吧!」

  二姨娘一驚,她最怕老爺提這檔事,一時焦急,竟爾口不擇言,大聲道:「老爺啊!這種下人怎能上得抬盤,你別再提這檔事了吧!」

  顧嗣源見姨娘口出不遜,又在盧雲面前說出輕賤之語,一時心中大急,脹紅了臉,大聲喝道:「什麼下人?你說什麼?」他素知盧雲是烈性的孩子,怕他聽了這話心中不悅,到時又要離去。

  二姨娘見老爺動怒,急忙低下頭去,一時無語。

  盧雲見顧嗣源為了自己這個外人,不惜與家人爭執吵罵,心中甚是難受,當下道:「顧伯伯,小侄自小沒見過世面,上不了台盤,您快別麻煩了。我和阿福管家他們一塊過年,不也挺好嗎?」

  顧嗣源連連苦勸,但盧雲不願顧嗣源再為自己和他家人爭執,始終不願,顧嗣源只好做罷。

  眾人鬧了這麼一場,但究竟要如何懲戒裴盛青,如何補償盧雲,仍是毫無定論。二姨娘卻暗暗通知裴盛青,今年過年就別來拜年了,等老爺動身到北京以後再說。她這次被盧雲將了一軍,居然收了銀子後又向老爺告狀,心下暗恨,決意將來必要報復。

  到得除夕,顧家上下都在歡慶,下人們辛苦一年,難得偷閒,人人賭博飲酒,阿福找盧雲去玩,盧雲推稱身體不適,自己一人在房中靜坐。回思一年來的往事,想起去年還在山東的大牢,生死未卜,整日裡教那些官差打得死去活來,今年得有這口安穩飯吃,那已是上天垂憐,豈能再有什麼妄想呢?言念及此,二姨娘種種的侮辱也算不上什麼了。他聽得城中鞭炮聲不斷,想起昔年往事,心中感慨無限。

  過得初五,顧嗣源要赴北京,臨行前找來盧雲,百般交代,萬種吩咐,都要盧雲乖乖地等他回來,決計不准他忽爾離去。

  盧雲那日見到顧嗣源為自己流淚的模樣,知道他確實愛護自己,念著這份恩義,自己萬萬不能任性了。心道:「只要二姨娘不來辱我,我又何必傷顧伯伯的心?到時他回來見不到我,必定悲傷。」便道:「小侄答應顧伯伯,不管發生任何事,一定等顧伯伯回來再說。」

  顧嗣源也多番告誡二姨娘,要她萬萬不可再去招惹盧雲。

  二姨娘笑道:「他如果自己要走,我怎攔得住?」

  顧嗣源瞪她一眼,道:「你只要不去找他麻煩,他又何必要走?」

  二姨娘口中答應,心中卻想:「這小子得罪了我,我總有法子要他好看。」

  到了元宵,揚州城中燈火燦爛,陸上水上一片燈海,堪稱天下一絕。這日依著習俗,百姓多到城裡賞燈猜謎,人潮洶湧,直是一片太平安樂的美景。顧家是江南大戶,這日家中自也熱鬧非凡,尤其顧嗣源接任兵部尚書之事早已傳開,眼下他雖已赴京,但親友們前來道賀的仍是絡繹不絕,真個要把顧家的大門給擠破了。

  那裴盛青本是顧家的遠親,只因毆打盧雲一事鬧開了,始終不敢上門來訪,好容易顧嗣源進京去了,便趕緊上門拜年。二姨娘一見他來,登即眉花眼笑,對顧倩兮道:「難得今天城裡花燈漂亮,你們年青人別盡是悶在屋裡,快到外頭走走去。」二姨娘一個心眼,便是要撮合他們小倆口。

  卻聽顧倩兮道:「那些花燈俗的很,有什麼好看?每年不都那一套嗎?」

  裴盛青笑道:「倩兒別掃興了,巡撫李大人的千金,翰林趙家的小姐,今天也都要去賞燈呢!你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可人兒,怎麼可以不去?你若不去,少了我們揚州第一美女,這燈會豈不太過無聊?」

  顧倩兮搖頭笑道:「你這人琴棋書畫沒一樣會的,就是一張嘴甜,專討姑娘們喜歡。」

  裴盛青笑道:「別人喜歡沒用,要緊的是你愛聽才成啊!你若是喜歡,我日日都說給你聽。」

  顧倩兮微微一笑,道:「你還是多念點書是正經,別要每日不務正業的。」

  顧夫人見他二人又鬥起口來,搖頭道:「今兒個是過年,倩兒說話可別這般尖利。今天家裡來得賓客多,你要不和盛青出門,就多陪幾位夫人太太聊聊,學學人家淑女的風範。你這女孩兒整日裡只知道談詩論畫,娘怕你將來嫁不掉哪!」

  裴盛青忙道:「倩兒怎會嫁不出去,還有我在呢!」

  顧倩兮白了他一眼,歎道:「繡花枕頭一個。」

  顧倩兮最怕與那些官家夫人話家常,那比綁了她還難過,便答應與裴盛青同去賞燈。

  顧倩兮帶著隨身丫鬟小紅,兩人在城中漫步,裴盛青在後跟著,不住的說笑打渾,他一個死心眼,就是想討顧倩兮歡喜。他見顧倩兮眼波盈盈,桃顏李笑,說不出的動人,當下更是死纏爛打,到處跟著她。

  忽然前頭走來一群年輕男女,衣飾華貴,都是裴盛青平時的玩伴,這些人家室非凡,多是江南一帶的官宦子弟。裴盛青忙與眾人招呼,顧倩兮平時從不與他們混在一起,是以一人都不識。

  那幾人的家世都甚佳,其中幾個男子見顧倩兮貌美,心下暗暗喜愛,更有暗自與裴盛青較勁的意味。眾人閒聊起來,一名男子笑道:「裴兄,令尊還在教書嗎?什麼時候回朝廷任官啊?」

  裴盛青臉上一紅,他最恨旁人提這點,這幾個男女出身顯赫,那個家裡不是朝中要員,至不濟也是個地方官,他怕那幾人譏笑,一時支支吾吾,勉強笑道:「家父大概就這兩年回北京吧!到時一定能接任尚書,最小也有一個巡撫當當。」

  那人笑道:「還要兩年啊!那還早嗎!裴兄你別急,令尊遲早有官做的。」言語頗為輕薄。

  顧倩兮聽裴盛青隨口胡說,心中不喜,冷冷地道:「盛哥,教書比做官強多了,裴伯伯不同於那些世俗之人,他可是自己不想做官的。」

  那人眼望顧倩兮,微笑道:「這位姑娘是那家的小姐?裴兄給我引見引見,好不好?」

  裴盛青面有得色,他一向以這個青梅竹馬的玩伴為傲,又知她十之八九會是自己將來的妻子,便說道:「這位就是前工部侍郎顧大人的千金,你就叫她顧大小姐好了。」說著又向顧倩兮介紹那人。

  那人聽到前工部侍郎顧大人幾個字,只哦了一聲,以為又是一個閒居在家的過氣官員。

  那人父親也是朝中官員,官職半大不小,驕縱慣了,神態便高傲起來,說道:「原來是顧先生的千金啊!姑娘沒事可以多到我家坐坐。我爹要是喜歡你,對令尊仕途也有些助益的。」

  一旁裴盛青聽了這話,竟爾面露恐懼,他知那人家世極佳深,就怕顧倩兮真個兒答應他了,一時急得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卻聽顧倩兮淡淡地道:「小女子深居府內,一向極少出門。公子好意心領了。」

  那人笑道:「你要到我家來,那才知道什麼叫豪門哪!你別怕見我爹爹,他官雖大,但對人一向很客氣的。」

  此時顧嗣源升任兵部尚書之事尚未頒佈,是以那人不知此事,說話口氣自不免狂傲。

  顧倩兮微微一笑,轉頭去看花燈,不再言語,神態頗為冷峭。

  那群男女見顧倩兮冷冷的不愛理人,頗不高興,都拉著裴盛青去看戲。

  裴盛青忙道:「倩兒,這些花燈看來看去就是那幾個樣子,不如和我們一塊去看戲吧!」

  顧倩兮道:「你想去就去吧!我在這兒挺好。」

  裴盛青看燈看得氣悶無比,只想與眾人看戲玩要,便道:「好吧!我去去就回,你可別一個人亂走。」

  顧倩兮在城中走著,見到一處花燈頗為雅致,燈上繪著花草,手法不俗,她便停步仔細看著,她對丫鬟小紅道:「這圖樣頗為別致,小紅你看出來了嗎?」

  小紅笑道:「小姐你問我不等於白問?我怎麼會知道?」

  顧倩兮不置可否,只覺百般無聊,連可說話的人都沒有一個,她幽幽歎了口氣,輕聲道:「去年元夜時,花市燈如晝。」

  她所吟的是首詩,出自宋代文豪歐陽修之手,說的是元宵夜中一對男女的故事,此時輕聲吟出,自有無盡感慨。

  芳心正自寂寥,忽聽背後一人介面道:「月上柳稍頭,人約黃昏後。」正是那首詩的後兩句。

  顧倩兮輕輕驚呼,回頭看去,只見一人劍眉鳳目,長身玉立,臉帶微笑,正自低頭看著自己。顧倩兮臉上一紅,心中怦怦直跳,忙轉過頭去。過得片刻,她回過頭來,那人卻已不見了。

  顧倩兮定一定神,忽見前頭人聲鼎沸,一群人正在猜燈謎,她搖了搖頭,輕歎一聲,便也往前走去。

  主僕兩人站在遠處眺望,小紅笑道:「小姐,你可要下場猜謎?」顧倩兮淡淡一笑,搖了搖頭,神情頗為蕭索。

  她遠遠地看了一會兒,只見燈謎有的故做刁難,有的寫得趣味橫生,便也駐足下來,倒不急著離開。

  忽聽揭謎管賞的老人笑道:「這位公子,老頭子在這揭了幾十年的燈謎啦,還沒見過人一口氣破得了十個的吆,你不妨試試。」卻見一名青年提著只毛筆,正在榜前低頭思索,那寫在榜上的燈謎,卻已被他答出七個,無怪會聚集這許多人觀看。

  顧倩兮心下好奇,便側頭看去,只見那名青年公子神采飛揚,正是剛才站在她身後的那人。顧倩兮微微一笑,想道:「這人看來頗為博學,卻又不甘寂寞,不知是什麼來歷。」正看間,那青年走上前去,又寫下了兩個謎底,旁觀眾人紛紛喝采,都要看他破解第十聯。

  那人答到第十個燈謎,忽地苦思起來,那燈謎寫了八字:「鳥握掌中,打一名將。」顧倩兮才思敏捷,沉吟間便知謎底,但那人兀自思索,旁觀幾個好事之徒笑道:「小子快些哪!天快亮啦!」

  顧倩兮忍不住輕聲道:「鳥握掌中,快猜一個三國大將的名字!」語聲雖輕,但那人卻已聽見,他恍然大悟,笑道:「鳥握掌中,是啊!那不是張飛嗎?」

  那揭謎老人笑道:「公子不簡單哪!正是張飛!」旁觀人群紛紛鼓掌。

  那人轉頭望向顧倩兮,向她躬身一揖,笑道:「蒙姑娘指點,小子僥倖之至。」

  顧倩兮含笑回禮,笑道:「公子才智過人,不必過謙。」

  兩人相視一笑,一起擠出人潮。

  顧倩兮聽他說話捲舌,官話十分道地,便問道:「聽公子口音,似乎不是揚州本地人?」

  那人頷首道:「不錯,在下是北方人,到揚州方滿一年。」

  顧倩兮點了點頭,兩人並肩而行,又問道:「公子來此既已經年,覺得揚州與北方相比如何?」

  那人微笑道:「揚州風情名滿天下,名士才女更是所在多有。以前我只覺得人們多是誇大其詞,待我自己親眼見了……」

  顧倩兮微笑介面:「恐怕極感失望吧?」

  那人笑道:「名士如何,尚不得知,但才女之稱,真是名不虛傳。」

  顧倩兮噗嗤一笑,知道他說的是自己,說道:「公子要是常居揚州,作了我們揚州人,那揚州就不愁沒有名士了。」

  那人哈哈大笑:「我一窮二白,算什麼名士?」

  顧倩兮微笑道:「公子說笑了。」

  兩人說話間四處賞燈,小紅沒敢過來打擾,只是含笑走開,遠遠守候。

  人潮往來,甚是繁華,那公子見街上還有不少打謎的攤子,卻是揚州一帶的學館寺廟來此設攤助興,便問道:「姑娘才華高極,何不也去猜謎?」

  顧倩兮嫣然一笑,說道:「待會兒我要答不出,還請公子也救我一救。」

  那公子搔了搔頭,苦笑道:「怕要先讓我回去翻上一年半載的書,才能救得了姑娘。」

  顧倩兮笑道:「公子連答十個燈謎,已是前無古人,何必過謙。」

  那公子笑道:「姑娘若是出手,只怕在下立時就要作古了。」

  兩人一起大笑。

  正走間,忽見裴盛青匆匆跑來,顧倩兮皺眉道:「又是他!我們躲躲。」一轉頭,那名公子卻不見了。顧倩兮顛起纖纖玉足,極目望去,卻找不到那人。

  她心中一陣悵然,裴盛青奔近她身邊,道:「倩兒,剛才那人是誰?」

  顧倩兮沒好氣地道:「你的戲好看嗎?」

  裴盛青連道:「好哪!今天演的是八仙過海,演何仙姑的可不尋常……」

  顧倩兮無精打采的聽著,眼角卻到處尋找那人,可那公子卻像消失一般,再也瞧不見了。

  顧倩兮回到府中,二姨娘拉住裴盛青,問道:「你們玩得可高興?」

  裴盛青道:「我後來去看戲了,倩兒一個人在看燈。」

  二姨娘只氣得沒昏過去,罵道:「盛青啊,你又不是小孩子了,這種談情說愛的事,還要表姨媽教你嗎?你只顧著自己玩,冷落了小姐,你要我怎麼幫你?」

  二人再看顧倩兮,她早已回房睡了。

  顧倩兮換了衣衫,一手支額,發起呆來。

  小紅笑道:「小姐你怎麼啦?」滿臉都是笑意。

  顧倩兮拂然道:「小紅,你笑什麼?」

  小紅笑道:「我見小姐好似生病了,忍不住要笑。」

  顧倩兮皺眉道:「你這丫頭越來越放肆了,看我不舒服,居然還挺開心。」

  小紅掩嘴笑道:「小姐害的病有些奇怪。」

  顧倩兮有些生氣了,道:「奇怪什麼?」

  小紅笑道:「沒有什麼。只是小姐今晚見了那人後就一直這樣子,婢子服侍小姐這麼多年,從沒見過小姐像這樣。」

  顧倩兮歎了一口氣,幽幽的道:「今晚那人,你說是什麼來歷?可是哪家的公子?」

  小紅搖頭道:「小姐,那人恐怕不是什麼公子,倒像是個窮途潦倒的書生。」

  顧倩兮驚道:「你…你怎知道?」

  小紅道:「我看她身上衣服打了好幾個補釘,雖然都在不顯眼的地方,不過婢子全瞧在眼裡。」

  顧倩兮怔了半晌,才道:「我…我怎麼都沒看到?」小紅微微一笑,並不接口。

  顧倩兮又道:「你說我還能再見到他嗎?」

  小紅低聲道:「婢子不知,不過小姐是金枝玉葉,凡事要小心些。」

  顧倩兮歎了口氣,她生性高傲,難得遇上一個聊得來的朋友,卻不知是否能再見。

  顧倩兮酷愛書畫,曾拜了一名奇女子為師,她父母都曾為此不悅。但顧倩兮自小任性,才華又高,豈能忍受每天串門子,東家長西家短的度日?元宵後她重拾畫筆,每日裡帶著小紅,又赴抵老師的居所學畫。

  這教畫的老師來歷頗為隱密,真名無人知悉,只知自號叫「梧桐居士」,家住城內,顧倩兮每日來往甚是方便。

  這一日顧倩兮正帶著小紅,往老師家「梧桐居」而去,忽然小紅拉住了她,顧倩兮道:「怎麼了?」

  小紅低聲道:「小姐,你看那人。」

  顧倩兮依言望去,只見一人身形高大,抱了柄鋤頭走將過來,不正是燈會中遇到的那名男子嗎?

  顧倩兮驚呼出聲,萬沒料到會在此遇上這人,一時芳心怦怦直跳,小紅見她神色嬌羞難掩,便自笑道:「小姐莫慌,你只管進老師家去,其他看小紅的!」

  顧倩兮臉上一紅,卻是不置可否,只嗯地一聲,便自行走入梧桐居去了。

  那梧桐居士是名中年美婦,她見顧倩兮來的早了,臉上卻是心不在焉,滿臉紅暈,料來有什麼心事,當即一笑,道:「倩兒啊,你今天怎麼了?」

  顧倩兮臉上現出一抹暈紅,忙道:「沒事。」便與梧桐居士開始習畫,每畫幾筆,顧倩兮便往門外看一眼,畫了半天都是亂七八糟的不成樣子。

  梧桐居士心知有異,問道:「小紅呢?怎麼她今天沒一塊來?」

  顧倩兮不擅說謊,支支吾吾的說不出所以然來。

  梧桐居士有些疑心,見顧倩兮一會嬌羞,一會發呆,心下猜中了幾分,便道:「今日我們休息,咱們一塊兒喝茶談天,你說好不好?」

  顧倩兮點了點頭,卻沒做聲。

  梧桐居士淡淡一笑,伸手替她理了理鬢角的髮絲,柔聲道:「傻孩子。」

  兩人正在說話,忽聽一名男子道:「這位姑娘,等會兒我還有事要辦,沒工夫與你閒扯,到底你家主人是誰,請你先明說吧!」

  卻聽小紅道:「不過是見個人罷了,你一個大男人有什麼好怕的?我還能吃了你嗎?」

  那男子道:「這位姑娘所言大謬,深有語病。第一,姑娘若不吃人,難道不會害人嗎?既會害人,我又豈能不怕?再者姑娘若會吃人,我雖是大男人,可還不是一樣給吃了,可見被吃之人,不論男女,都該害怕。不應是男人便當不懼。」

  那人囉哩囉唆的念念有詞,梧桐居士見顧倩兮低著頭,小手緊揪著衣角,心中暗笑:「正主兒來了,讓我看看是何方神聖?」

  只聽小紅與那人不住鬥口,兩人已然轉進門來,卻見一人目光炯炯,望似氣度非凡,手上卻抱了柄鋤頭,模樣頗為怪異,梧桐居士皺起眉頭,一時猜想不透這人的來歷。

  那人進了屋來,待見梧桐居士與顧倩兮對坐幾上,忍不住微微一愣,他輕咳一聲,拱手問道:「二位高賢在上,不知是小姐還是夫人召見在下,可有什麼大事嗎?」

  梧桐居士看了看顧倩兮,只見她滿臉嬌羞,一張俏臉不曾抬起,當即一笑,道:「公子寬坐,是賤妾想見見公子,別無他意。請公子放心。」她不便言明顧倩兮的心事,自是替她遮掩了。

  顧倩兮低頭把玩手上茶杯,聽了師父的說話,仍是良久不語。

  那人摸了摸腦袋,似是想不透梧桐居士何以要見自己,正起疑間,猛見顧倩兮坐在一旁,霎時「啊」地一聲,叫了出來,道:「姑娘是那日燈會……」

  顧倩兮見他認出了自己,心下甚喜,便站起身來,向那人福了一福,道:「幾日不見,公子清健如昔。」轉頭向梧桐居士道:「這位公子前些日子和我有過一面之緣,他文才獨步,思路敏捷,是位難得的才子。」

  她是官家小姐出身,應對進退素來大方,此時既已被人認出身分,便即掩去羞態,又恢復了官家千金該有的神態。

  梧桐居士微微一笑,欠身道:「公子才高八斗,賤妾久仰了。」

  那人如何不知她說的是客氣話,當即哈哈一笑,道:「在下哪來的文名?這位夫人口稱久仰二字,卻是從何說起?」

  顧倩兮怕師父看不起這人,連忙低聲道:「老師,這位公子太過謙遜了,他真的不是平常人。」

  梧桐居士點了點頭,卻是微笑不語。

  過了半晌,那人道:「夫人這是梧桐居嗎?我見門上匾額這般寫的。」

  梧桐居士道:「不敢。賤號正是『梧桐居士』,有辱公子清聽了。」

  那人一愣,奇道:「夫人真是梧桐居士?我曾聽過揚州有位梧桐居士,此人雅擅丹青,山水花鳥,無一不能。莫非真是夫人?」

  當時重男輕女,士大夫圈尤其如此,任憑女子才氣再高,文名再響,也難出人頭地,似梧桐居士這般奇女子,那真是萬中無一了。

  顧倩兮笑道:「難道揚州還有第二位梧桐居士?其實老師不只精於繪畫,所作詩詞,也是意境高遠。」

  那人滿臉詫異,顯然沒料到大名鼎鼎的梧桐居士竟是一名美貌婦人,當下驚道:「不知夫人大名,多有得罪,失敬,失敬。」說著連連拱手,模樣甚是謙恭。

  顧倩兮見他多禮,模樣倒有三分驢,忍不住掩嘴輕笑,道:「不知者無罪,難道我們還能打罰公子嗎?」

  那人忙道:「打是不必了,罵我一句無知無識,倒也是應該。」欠了欠身,又道:「與諸位高賢道上相逢,實是有緣。日後自當請益。」說著拱了拱手,轉頭走出。

  顧倩兮見他要走,忽地心中著急,兩隻小手糾了起來。眼看小姐慌張,小紅登時擋在門口,沒好氣地道:「不過要你喝個茶,囉唆什麼?沒半點膽子。」兩手撐開,竟是不讓他離去。

  那人滿面尷尬,自己若要離去,總不能一腳把小紅踢飛吧?他咳了一聲,滿面通紅,只好轉了回來,自顧自地看著牆上的書畫,喃喃地道:「久聞梧桐居士的大名,果然不凡,果然不凡。」

  小紅見他顧左右而言他的模樣,忍不住噗嗤一笑,梧桐居士見愛徒滿臉嬌羞,也是淺淺一笑,道:「這位公子既然來到梧桐居,何不品評一下書畫,些些寬坐,再走不遲?」跟著命人取來茶水點心,款待那人。

  那人見梧桐居士也這般說了,自也不方便推卻,當下拱手道,「既是如此,在下恭敬不如從命。」咳了一聲,便坐了下來。

  顧倩兮俏臉暈紅,登時取出自己所作的詩詞繪畫,請那人品評。那人點了點頭,接過來看了。只見他雙目炯炯,細細看去,幾幅書畫一經過目,何處可稱妙筆,何處美中不足,竟都一一點出,此人看來也是精擅書畫,當是其中的大行家。

  眼見此人雖然衣著寒微,但見識極是高明,梧桐居士心下暗暗訝異,道:「公子所見大是不凡,不知師承何處?」

  那人笑道:「夫人謬贊了,我不過是凡夫俗子一個,閒來無事時喜歡畫上幾筆,焉敢自稱什麼門派?」

  梧桐居士道:「公子過謙了。卻不知公子自己所擅為何?是花鳥草獸,還是人物山水?」

  顧倩兮見老師與他聊開了,登即嫣然一笑,道:「何必說這許多?請他畫上一幅不就好了?」說著取過紙筆,便要請那人入畫。

  那人推辭一陣,但顧倩兮只是不允,那人歎道:「也罷!既是有緣,我就畫上一筆吧!」

  梧桐居士點頭笑道:「正要見識公子妙筆。」

  那人苦笑道:「在下久不作畫,恐怕貽笑方家。」說著取筆過來,登即畫了起來,他隨手一畫,由左到右,勾勒出一條彎彎曲曲的黑線。

  小紅皺眉道:「這是什麼?毛毛蟲嗎?」

  那人笑道:「姑娘所言,差相仿佛了。」跟著又是數筆劃過,眾人「啊」地一聲,已看出他畫的是條滾滾大江,只見江水奔騰,氣勢磅礡,眾人都是讚歎不已。

  畫了幾筆,已把大江的雄渾盡皆勾勒出來,顧倩兮笑道:「原來公子雅擅山水,下筆果然不凡!」

  那人搖了搖頭,道:「那倒不是,今兒個我想畫的是人物。」

  顧倩兮哦地一聲,正要詢問,卻見那人左勾右畫,下筆極快,轉瞬間便畫出一群人來,顧倩兮看了一陣,皺眉道:「這些人拿著繩子做什麼?怎麼還拖著一條大船?」

  那人低下頭去,卻不言語。

  只聽梧桐居士歎道:「這些人是縴夫。」

  顧倩兮是官家小姐出身,自不知曉這些人事,她心下好奇,便問道:「縴夫?那是什麼?」

  梧桐居士道:「縴夫就是拉船的人,大船若是遇到逆流的地方,便要請人在岸上拖拉,這些人便是拉船的苦力。」

  顧倩兮點了點頭,細看那群縴夫的面貌,只覺這些人好似仰天哭喊,神態甚是苦痛。她輕歎一聲,道:「這些人好生可憐,想來日子很是辛苦。」

  一旁小紅原本默默無語,聽了這話,忽地眼眶微紅,淚水便要落下。

  顧倩兮見她忽露悲傷之色,忍不住奇道:「小紅你怎麼了?」

  小紅哽咽道:「沒事的……婢子只是想起爹爹了……」

  顧倩兮從不知小紅的家世,便問道:「怎麼了?你爹爹認得這些縴夫嗎?」

  小紅再也忍耐不住,霎時大哭道:「我……我爹爹也是個縴夫,他熬不住苦,三十來歲就死了,我娘養不起我,只好把我送到顧家做下女,天幸遇上小姐,要不然小紅哪有今天的好日子過呢?」說著痛哭起來。

  眾人都甚意外,才知小紅的身世原是如此坎坷。

  過了一會兒,小紅急急擦去淚水,歉然道:「婢子一時激動,壞了夫人小姐作畫的興致,還請重重責罰。」

  顧倩兮溫言道:「你快別這樣說,我一直不曉得你的身世,唉……真也難為你了。」說著替她輕輕擦去淚水,心下甚是憐惜。

  梧桐居士凝望這幅「大江縴夫圖」,一時也甚感慨,說道:「看公子筆法如此剛毅,想來是個十分傲骨之人。」

  那人輕輕道:「亂世文章不值錢,又何必留這身傲骨折磨自己?」言中卻有無限辛酸。

  梧桐居士點了點頭,她凝視畫作,又道:「聽公子這麼說,想來是飽讀詩書之人了,只不知為何這幅畫中的人物面貌無一可辨,甚是模糊不清?」

  那人指著畫中人物,道:「這些縴夫雖然窮苦,但個個無畏艱辛,宛若歲寒孤梅,是以只需畫其神,不需畫其表。面貌如何,那是其次了。」

  顧倩兮哦了一聲,道:「什麼是『畫其神』,公子可否說清楚些?」

  那人輕輕撫摸自己所繪的那些縴夫,臉上露出悲憫的神色,低聲道:「在下以為繪畫不當求形似,當求其魂骨,求其意境,此乃高下之別。」

  梧桐居士聽了這話,忽地長歎一聲,道:「公子所見,大合我心。」轉過頭來,向顧倩兮說道:「倩兒記好這幾句話了,這對你將來大有助益。」

  顧倩兮答應一聲,面上不置可否,實則內心狂喜,眼見那人隻言片語就令老師心折,讓她如何不開心?

  看完書畫,梧桐居士已對那人頗有好感,當下便道:「咱們說了這許多,卻不知公子高姓大名,目下在何處高就?」

  那人臉上閃過一陣陰影,忽地默然無語。

  梧桐居士見顧倩兮神情專注,顯也想知道這人來歷,三人靜默片刻,卻是誰也沒作聲。

  又過一會兒,顧倩兮見那人不答,正要轉過話頭,那人卻忽地哈哈一笑,自道來歷:「不瞞兩位,我現在一戶人家裡做長工。至於那賤名嗎,哈哈,還是不必掛齒了吧!」

  梧桐居士忍不住「哦」地一聲,她雖知此人必然窮困,卻沒料到此人竟已淪為奴僕。顧倩兮神情訝異萬分,她看著眼前這個青年,只見他器宇軒昂,神態不凡,卻萬萬想不到他竟是個低三下四的小廝,一時間也是怔怔地說不出話來。

  過不片刻,那人已站起身來,滿臉都是自嘲神色,說道:「夫人小姐,在下身居僕童,不過是個長工下人,卻也在此論詞作畫,豈不笑掉人家的大牙了?」他轉過頭去,長歎一聲,拱手道:「咱們就此別過了。」說罷轉身出去。

  顧倩兮嬌聲叫道:「公子留步!」但那人頭也不回,須臾間便已跨出大門,急急走了。

  顧倩兮怔了半晌,這才起身去追,奔到門口,早不見那人蹤影。梧桐居士走了出來,輕輕撫摸顧倩兮的秀髮,歎道:「孩子,你父親是朝中大官,這人與你身世相差太遠,終究是不成的。」

  顧倩兮轉過頭去,低聲道:「老師您想到哪去了?我…我只是看他不得志,瞧著有些可憐罷了。」

  梧桐居士輕輕一歎,拉著她的小手,說道:「外頭冷,進去吧!」

  顧倩兮回頭一望,只見一條巷子空空蕩蕩,心中忽然一悲,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他。

  「姨娘,那小子還真耐命。我把他調去管花園,連鋤頭也不給他一個,他居然自己買了一把,死賴著不走……」

  顧倩兮回到家中,聽見管家正與姨娘交頭接耳的,不知在談什麼事。顧倩兮沒心思多理會,悶悶的吃過晚飯,向長輩請了安,便自睡了。

  之後一連十餘日,她每日自去學畫,卻始終沒有再遇上那公子。婢子小紅見她愁眉不展,也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一日黃昏,顧倩兮學完畫後心頭煩亂,在府邸院中賞花散心。她心情不佳,越走越遠,顧家的宅子極大,竟走到下人住居的地方。

  小紅道:「小姐,這裡沒什麼好看的,我們走吧!」

  顧倩兮忽地想到那人也是人家的長工,她緩緩地道:「我從不知下人的生活是什麼景況?我想瞧瞧去。」小紅不便違逆,便跟著走了下去。

  此時夕陽西下,晚霞伴著初春的浮雲,園中的花草被夕陽映得紅了,宛若畫境。顧倩兮心中一陣悵悵的愁思,不知如何方能解脫。小紅看著顧倩兮紅通通的臉蛋,不由替她歎了口氣。

  顧倩兮聽了她的歎息,幽幽的道:「小紅,你也有心事嗎?」

  小紅道:「婢子沒有心事。」

  顧倩兮淡淡的道:「那你又為何歎氣?」

  小紅搖頭道:「小姐,小紅是心疼你啊!」

  顧倩兮笑了笑,說道:「傻丫頭,我沒病沒痛,你心疼我做什麼?」

  小紅低聲道,「小姐,我聽人家說過,世上的事,不如意十常八九,你可看開些啊。」

  顧倩兮望著晚霞,輕輕地歎了口氣。

  小紅正要勸慰,忽聽一人大聲吆喝,赤腳提鋤,正對園裡花草大肆摧殘,嘴裡還念念有詞,其狀頗殺風景。

  顧倩兮一怔,說道:「小紅,這些花草植來甚是不易,那人在作什麼呢?」

  小紅對那人叫道:「喂!你這人在幹什麼?這些花草都要給你弄死了!」

  那人背對著主僕二人,沒好氣的道:「我就是要把它們全毀了。」

  顧倩兮眉頭一皺,說道:「是誰吩咐你這樣作的?」

  那人卻似沒聽到一般,仍是用力砍拔。

  小紅道:「你這人怎敢那麼無禮?小姐在問你話哪!」

  那人頭也不回,說道:「是管家吩咐我的,要我把這裡的花全砍了,另外再種新的。」

  顧倩兮奇道:「竟有這等事?這我倒是不知。你叫什麼名字,待我問問管家去,你再幹活不遲。」

  那人道:「小人是種花植草的下人,就算說了名字,小姐也記不得,不如不說。」

  小紅怒道:「小姐問你話,你拖拖拉拉的說什麼廢話啊!」

  那人道:「二姨娘吩咐過的,要小人不可和小姐說話。」

  顧倩兮又是一奇,道:「有這種事,你到底是誰?」

  那人手上不敢稍停,說道:「小人姓花,名草人。這名字非常好記,是小姐一人專用的,以後小姐看到我,大叫一聲『花草人』,我就知道啦!」

  顧倩兮明知他在胡扯,但也忍不住好笑。忽見管家匆匆走來,大喝一聲:「盧雲!你這死小子!不做事在這扯什麼?」

  顧倩兮聽見管家叫那人作「盧雲」,她心道:「盧雲,盧雲,好熟的名字。啊!盧雲不就是爹爹的那個書僮嗎?怎麼給派在這種花了?」

  她想起這人曾應了一個江南無解的對聯,深得父親的喜愛,有意要收他作幕賓,顧倩兮不禁微微好奇,想看看這個才華出眾的青年長得是什麼樣子。她只見夕陽照在盧雲寬闊的背上,卻見不到他的臉。

  卻見管家又吼又跳,在盧雲身邊直罵。顧倩兮說道:「劉管家,是你要他把花草拔掉,再重新栽植的?」

  管家陪笑道:「是啊!這些花草大夥兒看得膩了,不重栽不行了。」

  盧雲頭也不回,大力地把一株株牡丹拔了下來,顧倩兮搖頭道:「盧雲,你好歹也是讀過書的人,怎麼對待花草是如此殘暴!」

  盧雲哈哈大笑,回過頭來,說道:「我舉止粗魯,倒教小姐受驚了。」

  顧倩兮一怔:「怎麼這笑聲如此熟悉?」只見夕陽照在盧雲臉上,他滿臉也盡是訝異,兩人一起驚呼:「原來是你!」

  那被喚做盧雲的不是別人,正是這幾日她芳心可哥,深藏心中的男子。顧倩兮此時方知,元宵燈會中和她一起賞燈打謎,梧桐居中匆匆離去的那名公子,原來就是她家中的書僮。

  兩人凝視對方的臉龐,顧倩兮見盧雲臉上的神色從驚訝慢慢變成漠然,最後是嘀嘀咕咕的轉過頭去。

  管家吼道:「死小子!你敢和小姐說話!二姨娘的話都丟到一邊了嗎?」

  盧雲不再言語,低身拔草。

  顧倩兮叫道:「公子!」

  盧雲卻不回頭,默默地幹著活。

  管家笑道:「小姐,你怎麼叫他做公子?這人身份賤得很,不過是個下人。你這般叫他,他那受的起啊?」

  顧倩兮臉色一沉,對管家道:「下去!這沒你的事。」

  管家不知小姐為何發火,陪笑道:「小姐,你這是……」

  顧倩兮板起俏臉,冷冷地道:「我叫你下去,你沒聽見嗎?」

  管家見小姐面色不善,只有躬身退開。

  顧倩兮忽道:「且慢!你明兒個把他調回書房,這裡的粗活別叫他做了。」

  管家遲疑道:「小姐,二姨娘吩咐我,要這小子在花園裡幹活。我若調他回去,只怕二姨娘生氣哪!」

  顧倩兮頓足道:「你眼裡只有姨娘,沒有我這小姐嗎?」

  管家哪見小姐發過這麼大的脾氣,頓即傻了,忙道:「小姐既然這般說,我明天就把他調回書房。」

  顧倩兮見盧雲仍低頭幹活,低聲道:「你……你不用做這些活了,知道嗎?」

  盧雲卻恍若不聞,還是俯身拔草。

  小紅叫道:「喂!小姐把你調回書房了,你沒聽見嗎?」她叫了兩聲,盧雲既不回頭,也不停手。

  小紅哼了一聲,道:「小姐,這人是個瘋子,我們別理他。」

  顧倩兮見了盧雲的樣子,歎了口氣,低聲道:「算了,我們回去吧!」

  其實,盧雲豈會聽不見小姐的說話?他又怎會不知小姐的好意?但他就是道不出個謝字……

  盧雲自己也不知為什麼,他寧願繼續再這做粗活,他也不要見到小姐,受她的恩情……

  原來這一個多月來,二姨娘每日裡只打著那幾個壞心眼,就想趁著老爺不在,趁勢將盧雲趕出顧府。管家奉了姨娘之命,先將盧雲調到園裡種菜,待見他做得頭頭是道,卻又把他調去種花,每日裡就是要他拔掉園中花卉,之後再行重栽,整日裡反反覆覆,非把他整得七暈八素不可。只是盧雲念著顧嗣源與自己的約定,無論姨娘如何惡整,他始終信守承諾,苦撐不走,卻沒想到陰錯陽差識得了小姐。

  到得第二日,那管家果然不敢違背小姐吩咐,便命盧雲開始打理書房。盧雲如以往一般,打掃完後又開始習練內功。他此時內力已非凡俗,練得片刻便覺精神奕奕,至此已是不練不快。

  正練間,忽聽一人敲門,盧雲一怔,此時老爺上北京去了,甚少有人到書房來。盧雲忙開門相迎,只見眼前站著個少女,明眸皓齒,膚色雪白,不正是顧倩兮嗎?盧雲愣了一會,不知要說什麼,顧倩兮卻逕自走進。她見盧雲低頭不語,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隔了良久,顧倩兮道:「盧公子……」

  盧雲心下一凜,忙道:「小姐,你別這樣稱呼小人。你就叫我阿雲吧!」

  顧倩兮見他分了主僕貴賤,心中不喜,道:「盧公子,你別要這樣,我從不在意什麼下人不下人的。」

  盧雲不語,只垂手站在一邊,直比顧嗣源在的時候還要恭謹三分。

  顧倩兮溫言道:「你過來坐下啊!」

  盧雲往後退開一步,搖頭道:「小姐您快別這樣了,小人不過是您的書僮,如何能與你同席而坐?此舉亂了倫常,那是萬萬不可的。」

  顧倩兮大聲道:「你…你明知我不在乎,為何還要擺出這等難看模樣?」

  盧雲急忙躬身彎腰,連連作揖道:「小姐您別生氣,盧雲舉止若有不妥,還請重重責罰。」

  顧倩兮見他這幅模樣,全身說不出的難過,忍不住心中一酸,眼淚便要落將下來,盧雲只是垂手而立,裝作不視。顧倩兮傷心一陣,突然小姐脾氣發作,心道:「你要當下人,我就讓你當個夠!」

  她大剌剌的往椅中一坐,冷冷地道:「研墨。」

  盧雲不知她此舉何意,心道:「她是小姐,不論要做什麼,我都照辦便是了。」忙研了濃濃地一硯。

  顧倩兮神色儼然,不見喜怒,只聽她又道:「紙筆呢?」

  盧雲忙將紙筆給送上。顧倩兮微一凝神,在紙上畫了起來,盧雲侍立一旁,見她畫了一幅潑墨山水,筆致嫣然,意境清雅。

  顧倩兮畫畢之後,低頭不語,盧雲站在她身後服侍,既不言語,也不品評。顧倩兮身子一顫,忽地將畫給撕了,盧雲一聲驚呼,這幅山水確是妙筆,撕了極為可惜。

  盧雲低聲道:「小姐,好好一幅畫,你為何把它撕破?」

  顧倩兮冷冷地道:「你一個下人也敢向我說教嗎?」說罷站起,走到盧雲身前,凝目看著他的雙眼。

  盧雲低下頭去,避開她的目光。

  顧倩兮極輕極輕的歎了口氣,逕自走了。

  盧雲望著她的背影,心道:「官家小姐果然任性。」他收起撕破的殘畫,又開始習練內功。

  接連數日,顧倩兮每日都到書房來,或畫丹青,或寫詩填詞,但每次都把作品撕爛,便即離房。這日顧倩兮撕了一幅綠竹,忽然趴在桌上,抽抽咿咿地哭了起來。盧雲這幾日甚少與她說話,直如書僮一般,此時見她哭泣,也不知要不要上前安慰,忍不住歎了一口氣。

  顧倩兮抬起頭來,嗔道:「你……你歎什麼氣?」

  盧雲低聲道:「我見小姐難過,不知如何是好,只有歎氣了。」

  顧倩兮緩緩站起身望著盧雲,一雙大眼中串著珍珠般的淚珠,小巧的紅唇一顫一顫地,煞是美麗。顧倩兮強忍悲音,哽咽道:「盧公子……」

  盧雲忙道:「不敢,小姐叫我阿雲吧!」

  顧倩兮大怒,說道:「住了!你給我收起下人的嘴臉,我不要看你這模樣!」她聲音一滯,眼淚又流了下來。

  過了一會,她拭去淚水,溫言道:「算了,我不怪你。反正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。」

  盧雲心中一震,忽覺心中空蕩蕩地,想要說些什麼,卻又說不出來,只撇開了頭,默默不語。

  顧倩兮柔聲道:「盧公子,我敬你是個有志氣的讀書人,只是時運不濟,淪落為下人,我才折節下交。豈知……豈知你就是放不開你的身世,我連著幾日來看你,你每天就裝了這副下人的臉來對我,你……你真的是那個有骨氣的落魄書生嗎?」

  她走向門口,回首望向盧雲,眼中柔情無限,但隨即又低下頭去。

  盧雲見她就要離去,顫聲道:「小……小姐……」

  顧倩兮聞言停步,望著盧雲。

  盧雲低聲道:「你……你等一會兒。」只見他走入書堆,拿了些東西出來交給顧倩兮。

  顧倩兮一看之下,忍不住「啊」地一聲輕呼,原來盧雲給她的東西,正是她這幾日撕碎的書畫。這些書畫早成碎屑,盧雲卻又把這些破片重新拼湊,黏好貼齊,不知費了他多少功夫。

  盧雲低聲道:「小姐,這些書畫實乃佳作,如此撕掉,太也可惜。你拿回去吧!」

  顧倩兮接過書畫,忍不住淚水一滴滴的落在上頭,將墨都陰開了。她轉身奔出,叫道:「笨蛋!你是個大笨蛋!」

  盧雲見她奔出書房,這次卻是頭也不回,料來不會再來了。

  盧雲望著空蕩蕩的房門,心道:「謝天謝地,她不會再來了!那倒好,省得每天侍候這位千金小姐。」

  他坐了下來,要修習內功,但不知為何,就是靜不下心。他看著窗外,想著顧倩兮的一舉一動,腦中想起她說的「反正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」,忽然心中一酸,陡地躺倒在地,怔怔地看著屋頂,好似身上有一處地方莫名死了,再也不屬於自己……

  第二日盧雲又到書房上工,打掃之後,忽地懶洋洋地提不起勁。書不讀了,連內功也不想練了,他呆呆的望向窗外。書房中一向無人來訪,他便這麼坐著,只是每逢風吹草動,他就跳了起來,以為顧倩兮到了。但這整整一日,顧倩兮畢竟沒有再來。

  盧雲從早到晚連飯也不去吃,原本一個刻苦自勵的年青人,突然變了個人似的。他坐在書桌前,看著窗外扶疏的花木,也不知為什麼,忽然苦笑起來。

  百般寂寥間,似乎有個聲音開始嘲笑自己,他讀了那麼多書,為的是什麼呢?科考無望,成了待罪之身,又何必再念什麼書?拼著一身傲骨,不願改姓移宗,到頭來被人們辱駡嘲諷,又為了什麼?滿腔濟世熱血要來幹嘛?折磨自己罷了。看看阿福多快樂,自己真是個笨蛋,顧小姐說得真是有理。

  連著三日,盧雲都這樣呆呆坐著,不飲不食。第四日晚阿福來找他,見他倒在地上,高燒不醒。阿福驚得嚷嚷,叫人過來一看,才知盧雲居然感染外感的傷寒。其實憑盧雲的內力,原不該病,但他心神大亂,又停了飲食,才染上了惡疾。管家聽說此事,只覺倒楣透頂,二姨娘倒是大喜過望,眾人便捏著鼻子,把盧雲扔回他的柴房去了。

  這下驚動了顧夫人,說怕府裡要出人命了,便給盧雲延請了大夫診治,那大夫看過之後,要大夥兒千萬不可靠近,眾人怕給感染傷寒,只有阿福每日給他送湯藥去,但他也不敢進去,只把東西擱在柴房門口,希望盧雲自己出來吃食。但一連兩日,藥碗擺在門口連動都沒動。人人都猜他已死在裡面,只是沒人敢進去查看。

  第三天夜裡,盧雲迷糊間忽然清醒,只見四周一片黑暗,心知自己就要死了,回思一生,貧賤潦倒。他想起過世的爹娘,更是淚如雨下。忽然一雙溫軟的手扶起了盧雲,擦去他臉上的淚水,將苦濃的藥汁喂入了他的嘴中。

  盧雲迷迷糊糊地抬頭,見到了一張清麗絕俗的面孔,滿面關懷的望著自己,卻是千金小姐顧倩兮。盧雲又驚又喜,以為自己還在夢境之中,霎時放聲大哭,不知從哪生出的勇氣,緊緊抱住她柔軟的嬌軀。

  顧倩兮見他醒了,登時大喜,笑道:「你…你終於醒了,小紅找來的秘方真的有用。」

  眼角卻也濕潤了。

  盧雲心中大慟,哭道:「小姐,我……我……」

  顧倩兮讓他枕在自己的腿上,輕輕撫摸他髒亂的頭髮,溫言道:「別說了,專心養病吧!」

  過不多時,盧雲心中只感平安喜樂,便在她懷中沉沉睡去。

  第二日早,盧雲醒了過來,已然不見顧倩兮,他心中一陣歎息,想道:「看來我日有所思,昨晚定是在做夢了。」猛然間見到幾隻藥碗,都擱在自己腳邊,盧雲啊地一聲,叫了出來,這才知道顧倩兮每晚都來服侍他湯藥,否則以他病情,早已死去。

  盧雲悲喜交集,心中感激萬分,但最讓他開心的不是撿回一條性命,而是再次見到了顧倩兮,他緩緩運功,只覺內力仍是充沛無比,看來此次疾病雖重,卻沒打垮了他,盧雲緩緩起身,走向門口,只見門口堆著些阿福送來的食物,他微微一笑,心道:「阿福這小子始終沒有忘了我。」一時眼眶竟有些濕潤。

  盧雲吃過食物,身子有些氣力,便盤膝坐下,行運內功。過了許久,心中漸無雜念,已至返照空明的境界,慢慢地體內湧出一股內力,竟在四肢百骸內狂湧,既不必像以前一般無意無念方能行功,也遠比以往溫綿的內力更為雄渾,這股內力在他經脈內急走,接連打破了以往走不到的大難關,運行周天後復歸丹田。

  盧雲給體內這股內力所激,忍不住仰天長嘯,聲聞數里。他身子雖然虛弱,但仗著內力有成,這病想來是好了。

  忽聽柴房外有人叫道:「這小子是不是死了,大喊大叫的。」眾人圍在柴房外,見到盧雲慘白著一張臉走出來,紛紛議論:「這小子活了!」「不!他成了僵屍哪!」「他媽的!有那麼有氣無力的僵屍嗎?」

  盧雲爬起身來,扶住門板,慘然笑道:「小子給大家添麻煩了。」阿福忙抱住他,將他扶了出來。

  盧雲體力一復,他略通醫理,便自行抓藥調養,一來年輕體壯,二來內力不弱,身子恢復的極快,這次病幾乎要了他這條命,但意料之外,內力竟已打通玄關,他自知這「無絕心法」已有小成,比之那日老丐授業之時,已是不可同日可語。只要假以時日,必有大進境。

  又過兩日,盧雲回到書房上工,只見書房仍如原貌,仿佛他當日離去時一般。盧雲癡癡地歎了口氣,正要打掃,忽聽有人叩門,他忙迎了上去,卻見一名少女娉娉婷婷地站在門前,臉上神色似笑非笑,正是顧倩兮。

  盧雲陡一見她,禁不住眼眶一熱,淚眼朦朧間,心中喜樂得如同炸開,他忙定了定神,嘶啞著嗓子道:「小……小姐今天又來畫畫寫字?」

  顧倩兮嫣然一笑,道:「我不來畫畫寫字,難道是來瞧你這癆病鬼嗎?」說著橫了他一眼,目光中卻滿是關懷柔情。

  盧雲想起她這幾日的恩情,淚水登時滑落雙頰,他此次疾病非小,乃是外感的傷寒,顧倩兮如此照顧他,可以說是干冒生死大險。

  顧倩兮看在眼裡,心下自也激蕩,連忙別過頭去,不敢與他目光相接,只高聲道:「研墨!」

  盧雲擦去淚水,替她拿出紙筆,只覺說不出的開心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1 11:35 P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4 03:11 AM 編輯

第二卷 亂世文章 第七章 夢碎揚州

  接連半月,兩人每日裡都在書房裡讀書寫字,談詩作畫。顧倩兮自小沒有兄弟姊妹,又加生性高傲,平日少有知心好友,難得來了個精通文墨的書生為伴,心中自是歡喜異常,盧雲見她待己親匿,也慢慢去了生份,不再把她當成小姐。兩人每日裡談談說說,慢慢的,已是不能一日不見。

  此時已到三月春暖之時,老爺顧嗣源再過半月便要南歸,顧倩兮心裡高興,她知父親甚是喜愛盧雲,有了父親提攜後,以盧雲的文才,他日要出人頭地,絕非難事,每日裡心裡巴望,就是等著父親回來。

  但那盧雲卻怕老爺不喜他和小姐在一塊兒,又怕逃犯身分洩漏,有時想起這一節,心中不免鬱鬱。倒是二姨娘這幾日不曾過來囉唆,盧雲見她不動聲色,不知她有何陰謀,自不免暗自心驚。那顧倩兮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姐脾氣,看在眼裡,自是全不在乎。

  這一日顧倩兮與顧夫人到廟中上香,要到晚間才回來,她這時已與盧雲難分難捨,兩人才離開一日,顧倩兮就交代這提醒那,深怕他又被姨娘等人欺淩。盧雲心中暗暗感慨,自覺太過沒用,但若無顧倩兮相助,他早被姨娘等人整慘了。

  這日下午盧雲正在練功,忽聽下人們大叫:「有賊哪!」盧雲大驚,忙奔出書房來,見到一人身穿黑衣,蒙住了臉,往內堂奔去。

  盧雲心道:「大白天的豈會有賊?莫非有什麼機關?」

  盧雲向來頗富智計,脾氣雖倔,但人卻非常聰明,這時便停下步來,要把情形搞清楚再說。

  誰知又有家丁叫道:「賊子跑進小姐寢室裡啦!」

  盧雲雖知顧倩兮不在府中,但一時緊張,便快步追了過去。

  只見那名黑衣人正從內堂奔出,盧雲喝道:「賊子在這兒,大家快來!」

  那黑衣人似乎嚇得魂飛天外,一個箭步便往牆上跳去,盧雲叫道:「哪裡走!」一拳往那人背上打去,那人舉掌一擋,卻哪裡擋得住?立時被盧雲的拳力打得吐血。

  盧雲一驚,想不到自己隨便一拳就能把人打成內傷,不由得伸出自己的手掌,瞧瞧有沒有什麼古怪。

  那人捂住胸口,又往牆上急躍,盧雲哪容他走,伸手往他背心抓落,那人背上縛了一個包袱,盧雲這一抓沒能抓住那人,只抓住他背上的包袱,那人用力往前一躍,竟把他背上的包袱扯了下來,就這麼一頓,那人已翻牆奔逃而去。

  盧雲拿著包袱,尋思道:「究竟是什麼人會在光天化日下來偷東西?這可是朝中大員的府邸啊!」

  正想間,忽聽一群家丁奔跑過來,指著盧雲叫道:「抓到小賊了!」

  盧雲喝道:「你們胡說什麼!我可是在抓那小偷啊!」

  一名家丁冷笑道:「你手上提的是什麼東西?不是贓物是什麼?人贓俱獲,你還想怎地?」

  盧雲心中猛地醒悟:「糟了!這是個陷阱,定是有人要設計陷害於我!」他哼了一聲,登將手上包袱丟給那家丁,那家丁一愣,伸手接住。

  盧雲冷笑道:「你們休想陷害我。現在是你拿著贓物,莫非你就是賊?你們這些人,荒唐至極!可別誣賴好人!」說著轉身要回書房。

  那家丁見盧雲似欲離去,提聲叫道:「來人哪!賊子要跑啦!」霎時間沖出十來名侍衛,將盧雲團團圍住。

  適才那小偷逃走時,全然瞧不見這些人,此時卻全冒出來了,盧雲情知必是有人設計暗害,他怒火中燒,心道:「顧府中整我最狠的莫過於二姨娘,不消說一定是她搞的鬼,只是這手段可也太拙劣了些。」

  幾名家丁叫道:「把這小賊拿下了,送到官府去!」

  盧雲一怔,他可是有案在身,若被送入衙門,那一生都要毀在裡頭了。一名侍衛見他兀自出神,一腳便往他身上踢來,盧雲見他望向自己腰間,當即側身一閃,輕輕一掌斬向那人手臂。

  盧雲這些時日已習練過出掌揮拳的法門,這掌帶三分真力,尋常人恐怕受不住。那侍衛舉手擋隔,手臂骨骼喀地一聲,已被盧雲的掌力震斷。那人痛的慘嚎,其他幾名侍衛見盧雲身有武功,都大吃一驚,一名四十來歲的侍衛罵道:「他媽的!這兔兒爺還真有兩下子!」

  盧雲心中一凜,他聽這侍衛說話侮辱他,想起僕童來喜的話,說侍衛中有人譭謗他是孌童,看來八成就是眼前這人了。

  他心念及此,不由得怒從心生,當下重重一拳,往那人臉上擊去,口中喝道:「你……你該死!」

  那人見他勢如拼命,笑道:「兔兒爺發火啦?」閃身躲開。

  盧雲武功初成,「無雙連拳」搭配強猛內力,威力更是奇大,但他一來毫無臨敵經驗,二來又在盛怒之下,只見那人跳躍閃避,仗著輕身功夫左右奔逃,盧雲雖是虎吼連連,卻奈何不了他半分。

  那人一邊閃躲盧雲的拳腳,一邊笑道:「小白臉!你發那麼大的火幹嗎?爺爺陪你消消火,成不成?」

  盧雲脹紅了臉,怒道:「我堂堂正正的一個人,你…你這般辱我……」他一生受盡譏笑欺侮,但從未有人以這種低賤的詞句侮辱他,他越想越怒,只想抓住那人,和他拼個同歸於盡。但那人身法實在太快,始終沾不到他的衣角。

  盧雲心中悲憤,大吼一聲,胸口氣悶欲死,猛覺喉頭一甜,竟然噴出一口鮮血。

  「嘻嘻,這小子挺能跑!」

  旁觀眾人嘻笑不止,又有幾名侍衛也下場逗弄他,只見盧雲高大的身形,在眾侍衛的捉弄下來回奔跑,怒吼連連,卻捉不到他們靈活至極的身子。

  「小白臉挺來勁兒的嘛!」

  一名侍衛笑道,竟在盧雲臉上摸了一把,盧雲悲吼一聲,用力向前撲了過去,那侍衛料不到他竟會勢如瘋虎的撲來,一時嚇得忘了閃躲,當場被盧雲一把抓住。

  盧雲單手將他提起,大聲道:「你……你有種再叫我一聲兔兒爺!你……你說!」

  那侍衛臉色發白,只見盧雲滿眼血絲,臉上肌肉扭曲,真怕他會一掌往自己腦袋擊落。

  後頭幾名侍衛見勢頭不妙,悄沒聲地從溜上,用盡全力往盧雲背後打去。盧雲此時大怒欲狂,竟沒留神背後暗算,當場挨了一記重手,饒是他內力有成,這掌卻也抵受不住,登時撲地倒了。

  眾侍衛大喜,將他綁起,喝道:「小賊!跟我們去見二姨娘!」

  盧雲一口內息轉不過來,只有任他們帶走。

  眾人進到廳上,只見二姨娘高坐堂中,一名侍衛上前秉道:「書僮盧雲偷盜家財,已給我等當場發覺,現下人贓俱獲,請姨娘發落。」

  管家跳了起來,大罵道:「姓盧的,你身受老爺寵愛,居然還敢偷盜家財,你有沒有良心啊!」

  盧雲怒極反笑,說道:「二姨娘,你這嫁禍手段卻也太拙劣了,等老爺回來,大家再來分說不遲!」

  二姨娘喝了口茶,理了理雲鬢,好整以暇地道:「盧雲啊盧雲,今日你姨娘若非有十足十的勝算,也不會把你綁在這兒了。」

  盧雲心中一凜,暗道:「聽她說的胸有成竹,莫非我有什麼把柄落在她手中?」

  二姨娘走下臺階,道:「我忍了你幾天,讓你和小姐一塊兒讀書寫字,絕不是向你投降求和,你可別小看你姨娘了。」

  說著看了盧雲一眼,微笑道:「我這人很是俐落,不曾想要為難誰。要不是有人癡心妄想,好好的下人不當,一心只想巴結老爺,糾纏小姐,妄想入贅到主人家,我好好的清福不享,又何必大費周章,出手干涉呢?」

  盧雲聽她把自己說得如此不堪,怒火上沖,一旁下人個個嘻皮笑臉,對著盧雲指點笑駡,當即大聲道:「姨娘既然如此恨我,一心一意只想趕我走,那也沒啥難處!等老爺回來,我向他稟明離意,到時自會離開!」

  二姨娘連連搖頭,嘖嘖有聲,笑道:「你又來了,你老以為我只想恨你整你,從不知反省自躬。其實我念在老爺疼你的份上,根本不想趕你走,這你可知道嗎?」

  盧雲哈哈大笑,道:「二姨娘想要留我?只怕太陽要打西邊出來了!」

  二姨娘卻不生氣,忽地微笑道:「我說盧雲哪!你若是真想留在顧家,姨娘也不會難為於你,只要你依著我兩件事,咱倆今後只會開開心心,絕不會如今日一般難看。」

  盧雲不知她在搞什麼名堂,冷冷的道:「是哪兩件事,請二姨娘直說。」

  二姨娘道:「第一件事,你不可和小姐在一塊兒,別說寫字畫畫,就連說話也不成。」

  盧雲早已料到此事,只哼了一聲,道:「第二件呢?」

  二姨娘忽地掩嘴一笑,竟是面帶嬌羞,只聽她溫言道:「這事也不難辦,只要你依了我,從此咱倆再也不分彼此,便如家人一般,你說好不好啊?」

  盧雲從未見過二姨娘對他說話如此客氣,以往不是痛駡便是譏嘲,何時有過這般溫柔的神氣,他心中大為戒備,冷冷的道:「二姨娘有話請說,不要拐彎抹角的。」

  二姨娘嘻嘻一笑,只見她輕移雲履,婀婀挪挪地走上前來,跟著附在盧雲耳旁,輕聲道:「我要你認我作娘。」

  盧雲張大了嘴,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這痛恨自己已達極點,不惜用卑鄙手法來整自己的女人,竟會叫自己去拜她作娘?盧雲怔怔地瞧著她,只見二姨娘面露微笑道:「你只要乖乖聽話,依了姨娘交代的兩件事,姨娘保管你不會吃虧。」說著走上前去,一雙鳳眼便只瞅著盧雲。

  盧雲張大了口,良久說不出話來。

  二姨娘見他遲遲不答,臉一沉,低聲道:「姓盧的!我醜話說在前面,我今日若要將你整倒鬥臭,那可是易如反掌的事。你可要知道厲害!」

  盧雲歎息一聲,已然明瞭姨娘的那點心眼。她之所以要收自己為義子,無非是為了老爺看重自己,倘若兩人長年累月的鬥下去,恐怕她也吃不消,只要自己願意拜她做乾娘,日後兩人自會親匿相近,再也不必為敵。母子名分一定,姨娘自能大大方方的讓他遠離小姐,好來安排顧倩兮與裴家少爺的親事。

  二姨娘見他面露微笑,以為他有意應允,當即笑道:「只要你答應了,咱們一切好說,誰敢再設計陷害於你,我一定重重責罰,絕不輕饒。姨娘從來不虧待自己人。」

  盧雲忽然忍俊不禁,當場哈哈大笑起來,二姨娘怒道:「你…你笑什麼?」

  盧雲仰天大笑,只笑得捶胸跺地,好似聽到世間最荒唐可笑的事情,他大笑道:「我笑什麼?我笑我自己竟是這般可悲,這般的不成器……想我盧雲飽讀詩書,本該精忠報國,為天下百姓謀福,誰知我科考落第,噩運連連,非但淪落成大戶人家的書僮,整日裡做些打雜幫傭的雜事,這也都罷了,最最可悲之事,卻還要與你這種三姑六婆鬥氣,去理會你那些大姑姑鬥小姨媽的無聊事!哈哈!可笑至極!哈哈!哈哈!」

  二姨娘氣往上沖,她好心收盧雲為義子,瞧這小子俊秀,也不討厭,想給他好日子過,誰知盧雲不答應也就算了,此人最最可恨之處,卻是他如此傲慢地嘲笑自己,把她每日裡關心的大事,都當作些雞毛蒜皮的瑣碎東西,這不只是說她無知而已,還帶有一種深深的可憐。對二姨娘來說,每天管教下人,與官太太應酬,就是自己的一生,那是她花了好大的力氣得來的榮耀,想不到竟有人敢嘲弄她。

  二姨娘只氣得沒有昏過去,大聲喝道:「低三下四的東西也敢和我頂嘴,來人哪!拿家法來!」

  一旁家丁送上一根木棍,二姨娘提起家法,走到盧雲身前,用力往他嘴上打落:「打爛你這張嘴,看你還敢不敢說!」

  忽聽一人嬌聲叫道:「誰敢打他!」眾人聽那聲音,正是顧倩兮到了。

  二姨娘心中一凜,停下手來,暗道:「小姐夫人回來的好早,這下失算了。」

  只見顧倩兮與顧夫人走到廳上,顧倩兮扶起盧雲,見他身上帶傷,饒她修養甚佳,也氣得老半天說不出話來。

  顧夫人道:「小蘭你在幹什麼?怎麼把這孩子綁在這裡?」

  二姨娘狠狠地往盧雲瞪了一眼,盧雲見她眼神狠惡兇殘,知道她已然拼上了,想起她方才胸有成竹的模樣,心下登時一凜。

  卻聽二姨娘歎了口氣,說道:「夫人哪!我們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。這孩子白讀了那麼多書,枉費老爺待他好,竟然偷家裡的東西,真是讓人心寒啊!要不是幾名侍衛發現的快,咱們的家當怕要給他偷光了。」

  顧夫人一聽之下,登即怒道:「竟有這種事?那還不趕緊把他送官究辦!」

  二姨娘搖頭道:「我本也是這麼想,可是我一怕小姐生氣,二怕老爺回來看不到他,會怪我趕這孩子走。要如何處置他,還要請夫人作主。」

  顧夫人極是生氣,說道:「這種不要臉的人,我們還客氣什麼?把他押到官府去就是了,老爺那兒我會擔待。」

  二姨娘歎息一聲,說道:「唉!我也不願就這樣毀了這孩子,不過是他自己不長進,我也沒法子。來人!把他帶走!」

  幾名家丁聽她這麼說,便都走上來,要將盧雲帶走。

  顧倩兮擋在盧雲身前,大聲道:「你們誰敢過來?」

  眾家丁見小姐發怒,誰敢上去?顧倩兮素知姨娘痛恨盧雲,明白姨娘必是趁她出門不在府中,趁機設計陷害他。

  顧倩兮越想越是生氣,大聲道:「姨娘!我娘怕你,我可不怕你。今天你說他偷盜財物,你可要拿出真憑實據來!只憑你和你那幾個心腹下人胡說,騙得了誰?」

  二姨娘微微一笑,道:「小姐要證據,那有什麼難的?」命家丁取過盧雲平日收藏隨身事物的一隻布袋,問道:「盧雲,這布袋是不是你的東西?」

  盧雲知道她又有陰謀,但他自信光明磊落,也不來怕她的詭計,朗聲道:「這布袋是我的東西!」

  二姨娘笑道:「真是你的東西?好極了,別讓人說我冤枉你,大家看看,這是什麼東西?」說著把布袋一抖,落下一堆珠寶手飾。顧夫人驚呼一聲,二姨娘面帶微笑,顧倩兮卻臉色慘白,一時大廳上無人做聲。

  二姨娘笑道:「盧雲,你還有什麼話說?」

  盧雲不怒反笑,沉聲道:「昔日老爺待我不薄,許我隨意出入門戶,我若要偷盜,何不那時下手,又何必拖延到今日?二姨娘,你想我走,爽爽快快的說出來,何須要這樣鬼鬼祟祟的,找人栽贓我盧某?」這幾句話甚是有力,眾人中只要是公道的,莫不暗自點頭。

  二姨娘怒道:「大膽!憑你這下人也來和你姨娘頂嘴!來人哪!掌這小子的嘴!」

  幾名家丁奔上,便往盧雲臉上打去,顧倩兮怒道:「誰敢傷他!」千金小姐攔在路中,頓時無人敢走近。

  二姨娘見顧倩兮神態決絕,自己一時又辯不贏盧雲,但她這人乃是姜桂之性,老而彌辣,卻見她微微一笑,道:「小姐,你別給這禽獸不如的人給騙了,他外表人模人樣,其實骨子裡是個大奸大惡之人,我這全是為你打算,你可別錯怪姨娘一片苦心啊!」

  顧倩兮毫不領情,大聲道:「姨娘說話要憑良心!他哪裡奸惡了!你就是那幾個壞心眼,想要擺弄我的婚事,難道我會不知嗎?」

  顧夫人高聲道:「倩兒,說話要有分寸,姨娘可是你的長輩!」

  二姨娘道:「倩兒還小,我不怪她,待她長大後,懂得事一多,就會感激我了。」她轉頭向眾人一笑,淡淡地道:「今日要你們見識一下,看看姨娘是不是枉顧是非之人!大家看好了,我現下便來揭穿這小子的真面目!」

  二姨娘從懷中取出一張薄紙,看來似乎是張衙門的公文。只聽她朗聲念道:「山東濰縣人盧雲,殺害獄卒,夥同太湖群盜等人逃獄,若得查報,賞紋銀二十兩。」說著冷笑道:「這人出身如此骯髒,眼下又給咱們侍衛抓到了竊盜罪行,小姐、夫人,你們說句公道話,我這般為顧家上下打點,難道錯了嗎?」

  廳上眾人聽了二姨娘所念的公文,無不大為吃驚,都是議論紛紛。眾人往布袋裡的珠寶看去,神態鄙夷,卻都把盧雲當作是賊,再也無人懷疑。

  盧雲心頭大震,方知二姨娘早已查清楚他的來歷,前幾日不來騷擾他,想必便是在找這公文。先前她三番兩次地暗示自己,說隨時能把自己整垮,果然不是虛言恫嚇。

  二姨娘把公文遞向顧倩兮,微笑道:「小姐啊,這人是個逃犯,可惜你少不更事,卻給他騙了。」

  顧倩兮接過公文,一時雙手顫抖,竟不敢多看一眼。

  二姨娘笑道:「小姐怎不展開看看呢?你老說我要陷害這小子,何不來揭穿我的伎倆啊?」說著掩嘴輕笑,神色甚是愉悅。

  顧倩兮心中害怕,顫聲道:「姨娘,你…你為什麼一定要和他過不去?我求求你,你就放過他了吧……」聲音顫抖,已然低頭認輸了。

  二姨娘溫言道:「小姐,我絕非惡意陷害這個盧雲,都到這當口了,你何必還要維護於他?」

  顧夫人大聲道:「倩兒!你快點打開公文看看,別要引狼入室了!」

  顧倩兮雙手顫抖,將公文緩緩展開,勉強看了一眼,猛見了上頭官印,霎時心下一驚,臉色變得慘白至極,更不敢瞧上一眼。她淚眼汪汪,將公文揉成一團,顫聲道:「這不是真的!天下同名同姓的人那麼多,不是他!不是他!」

  二姨娘道:「小姐,山東濰縣人叫做盧雲的,天底下只怕也不是太多,你看開點吧!何必為這種人難過呢?」

  顧倩兮忍住了哭,拿著手上的公文,走到盧雲身邊,輕聲道:「這……這是真的嗎?我不要聽別人說,我要你自己告訴我。沒聽到你親口說,我……我誰都不相信。」

  她癡癡的望著盧雲,只盼他能告訴自己,姨娘所說的,全是假的、捏造的謊話。

  盧雲咬牙低頭,他見顧倩兮神情淒苦,真盼自己能大聲告訴她,他盧雲從未殺過人,坐牢是被人冤枉的,偷錢也是給人栽贓的,但嘴裡就是說不出話來。一時間心中好似碎了,只別過頭去,不敢再看她的臉色。

  顧倩兮盯著盧雲,見他始終不敢望向自己,看來實情終是如此,她臉色慘白,眼神盡是淒苦,用力咬住了下唇,轉身奔進了內堂。

  二姨娘見盧雲自己認了,冷笑道:「盧雲!你還有什麼話說?」一旁家丁大喝道:「小賊!看你還有什麼伎倆!」顧夫人搖頭道:「老爺這麼疼他,實在萬萬想不到,唉,這人真是禽獸不如啊……」

  眾人滿面鄙夷,紛紛咒駡盧雲。

  盧雲心中悲涼,胸如刀割,他默默運起內力,將身上繩索盡數繃斷,緩緩站起身來。廳上眾人見他如此神力,莫不大驚,顧夫人更是嚇得花容失色。眾侍衛怕他暴起行兇,都抽出了腰刀。

  二姨娘卻鎮靜自若,俏眉一挺,冷冷地道:「瞧你模樣像個讀書人,想不到是個逃犯,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。念在老爺疼你一場,我們也不再報官了,你這就去吧!」

  盧雲見顧倩兮仍不出來,知道這最後一面也見不到了,他心中難過,低聲說道:「夫人,請你多多拜上老爺,就說盧雲對不起他老人家,不能向他拜別了。」

  顧夫人連連揮手,歎道:「虧你還敢提老爺,別再說了,快走吧!」

  盧雲轉身欲行,忽聽顧夫人又道:「你別說你在顧家待過,我們顧家丟不起這個人!」

  盧雲仰天不語,已然淚水盈眶,此時此地,除了認命,夫復何言?他咬住了牙,轉身走向大門。一旁家丁喝道:「小子!從後門出去!這大門不能給下人走!」

  盧雲雙目一翻,怒目往那家丁看去,那家丁心中一寒,往後退開。

  盧雲走向顧家大門,只見朱門緊閉,上了又重又厚的閂,他忽覺心中激憤難抑,「啊」

  地一聲大叫,猛地一掌劈出,雄渾內力砸下,登將顧家大門劈的粉碎,旋即飛奔出去。

  廳上眾人見他神功如此,一時都驚叫出聲,眼見盧雲外貌文雅,本該手無縛雞之力,誰知武功高強若斯?若非是盜匪出身,哪來這等身手?

  盧雲離開顧家,身無分文,連存下的工錢也沒帶走。但他心神激蕩,已管不到那麼多,一路狂奔而去。

  此時天色已暗,忽地下起雨來,盧雲全身濕透,一個人孤零零的走在揚州城的街上,只覺說不出的孤寂,更不知何去何從。想起一年前初來揚州時,自己也是這麼一個人在街上走著,一個人孤獨的來,又要一個人孤單的走,又成了當年那個剛從大牢裡逃出來的,全身污穢、彷徨恐懼的逃犯。去哪裡好呢?科舉不能再考了,揚州也不能再待了,盧雲抹去臉上的水珠,也不知那是雨水,抑或是自己的淚水,十年一覺揚州夢,如今一切盡成空。

  大雨傾盆,早濕青衫,他只想大喊大叫,以泄苦楚。

  忽地背後一隻纖纖素手伸來,舉傘遮住了他,盧雲心中一震,回過頭來,眼前那人淚濕衫袖,清麗的臉上勉強掛著笑容,卻是小姐顧倩兮來了。

  過了今夜,身世相隔,恐怕永生不能再見,所以,她還是來了。

  盧雲口中發幹,嘶啞的道:「小……小姐……」

  顧倩兮勉強一笑,拿出一個包裹,塞給盧雲。

  盧雲低聲道:「小姐,盧雲因案被緝,一直沒向你說實話……」

  顧倩兮搖頭道:「別說這些了,都是命……你走吧!別給官府捉到了。」

  盧雲強忍淚水,心中一個聲音正自大叫:「我沒有殺人!我是被冤枉的!」但公文上白紙黑字,他便是喊破了喉嚨,天下間又有誰信?淚眼朦朧間,仰天望去,那黑漆漆的夜空裡,除了細細的雨絲不停飄落,卻是什麼也看不見。

  盧雲慘然一笑,道:「這就是我的命嗎,我……我從未作過做過一件壞事,不比你們任何人多一分罪業,為什麼我一生中都要做個逃犯?」

  顧倩兮顫聲道:「公子,天無絕人之路,你只不過一時不得意,千萬別灰心,我……我……」她雖這般說話,但心中悲痛,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。

  盧雲見她流淚,心中只感悲涼已極,再也按耐不住,他沖上黑暗的大街,仰天叫道:「老天爺啊!為什麼要這樣待我?你們不喜歡我的文章,看不起我、打我、罵我,笑我,這都算了!為什麼要毀了我的一生!為什麼?」

  他喊了一陣,只覺喉頭嘶啞,淚水更要落下,那老天卻是沉默不語,除了賜下冰冷徹骨的雨水外,別無回答。盧雲悲痛難忍,終於膝間一軟,跪倒在地。

  正是「玉皇若問人間世,亂世文章不值錢」。

  雖然上蒼無情,雖然世人涼薄,但日子總還要過下去,不是嗎?盧雲跪倒在地,輕輕地苦笑,此刻他便算撞牆自盡,除了饒上一條性命,又能如何呢?他抹去面上的淚水,轉頭看著顧倩兮,只見她滿面不忍,正自癡癡地看著自己。

  盧雲心中一悲,想道:「我今夜一走,恐怕永生再難相見了。盧雲啊,去看看她吧,這可是最後一眼啊……」心念於此,便強裝一幅笑臉,緩緩站起身來,走到顧倩兮的面前。

  兩人靜靜看著對方,誰都沒有說話。

  盧雲望著顧倩兮美麗的臉龐,心中感慨萬千。她本該屬於那美好世界,和自己這個卑賤的人在一塊兒,只有帶給她痛苦,也許兩人本就不該識得,也許這樣收場才是對的……但可憐他也是人生父母養,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,卻要如何熬得起這錐心之痛?霎時心中一痛,險些墜下淚來。

  良久良久,盧雲低聲道:「小姐,我走了。」

  顧倩兮實在難以忍耐,登時哭泣起來,想替盧雲做些什麼,卻又不知該當如何,眼見大雨落下,盧雲已如落湯雞一般,她伸出素手,便將手上的傘遞了過去。

  盧雲不接,低聲道:「我身上濕了,便走到天邊,都是濕的。」

  顧倩兮雙手捂面,任憑那傘掉落地下,啜泣道:「世間風波險惡……公子……你……你要多多保重!」

  盧雲默默拾起地下的油傘,塞回顧倩兮手中,霎時轉過身去,低頭走了。

  眼看盧雲痀僂的背影逐漸遠去,顧倩兮心中大慟,熱淚盈眶間,實不知此生兩人能否再見……

  盧雲滿懷心事,雨夜中信步而行,走到城郊,在一處破廟中躲雨,打開顧倩兮給他的包裹,只見裡頭有幾隻小小的金元寶,另有些乾糧衣服,顯是倉促所就,但深情款款,都在其中。

  盧雲伸手撫摸包袱裡的東西,仿佛佳人就在身邊,他環顧破廟,黑暗中只有自己一人孤身只影,除了緊緊抱住顧倩兮遺下的包裹,實不知何去何從。

  當此觸景傷情,盧雲再也忍耐不住,淚水一滴一滴地落上包袱。

  直到這分離的最後一刻,他才明白顧倩兮對自己的重要。他要永遠記得,在他卑微的一生中,曾有這麼一個高貴的女子,那樣的在乎他……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1 11:38 P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4 03:12 AM 編輯

第二卷 亂世文章 第八章 天地一沙鷗

  整整悲傷了一夜,待到第二日早,大雨已停,陽光灑落廟門前,盧雲癡癡地望著門外,心道:「來了,第一天開始了,我可得振作起來。」

  他輕歎一聲,此刻只有收拾起心中的悲傷,好好的把日子過下去。他決意不用一分一毫小姐給的錢財,要堂堂正正地憑自己的本領活下去。

  數日後,盧雲行經一個小縣城,他也不再找些粗活賤役,只借了鄰家的柴刀,劈竹砍樹,作了副麵擔子,打算賣些麵食維生。他向鄰家賒了一兩銀子做生意,旁人見他器宇軒昂,吐屬高雅,都願意幫他忙。

  盧雲在此地賣了半月的麵,手藝日精,吃過麵的客人無不誇讚,一傳十,十傳百,生意竟是蒸蒸日上,讀書考試不成,賣麵反而順當無比,倒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了。

  盧雲每日忙裡忙外,不久連本帶利地還了銀子,他見此地居民和善親切,又不乏捧場的老主顧,便想在此安定下來。

  這日他正自招呼客人,忽聽遠處鞭炮聲陣陣響起,跟著銅鑼聲大做,盧雲一愣,不知發生了何事。

  卻聽麵攤的一名客人道:「唉呀!八寶街的張家真個了得,真的出了個解元哪!」另一人驚道:「真的嗎?」

  那客人道:「還有假嗎?你看這個車仗儀隊,那還能騙人嗎?」

  原本在吃面的客人紛紛站起,朝遠處望去。

  盧雲轉頭看去,果見遠處行來長長的車陣人潮,前頭一人身穿紅袍,騎在一匹白馬上,當是高中解元的新科舉人了,兩旁鞭炮聲響,震耳欲聾,後頭無數孩童歡天喜地,跳躍飛奔而來。盧雲想起自己的心事,心下忽地一酸,忍不住別過頭去。

  只聽吃麵的客人贊道:「做人便要這個模樣,那才有快活可言!」

  另一人笑道:「那也要這個本領才成哪!你光豔羨有什麼用?若要你去考試,你可成嗎?」

  那客人笑道:「我要是成,何必還幹這個剃頭師父,你這張嘴可真利啊!」

  車陣中走出一名老者,當是那解元的父親了,只見他哈哈大笑,模樣甚是喜悅,四下散發紅包,路旁行人都接了一個,盧雲自也拿了,他低頭看著手上的紅包,心中悲鬱難言,霎時輕歎一聲,默默地挑起麵擔,轉身便走。

  一旁客人驚道:「喂!別走啊!我們還沒給錢哪!」盧雲卻早已去得遠了。

  一日又一日的過去,盧雲挑著一幅麵擔,走過一個又一個鄉鎮,他的神情越來越平淡,所有哀傷都已盡藏心中。他居無定所,閒暇時就練氣習武,有時更露宿野外,與天地同伍。

  這日盧雲行到太湖之畔,眼看四下遊人如織,風光明媚,倒是個做生意的好所在,當下架攤升火,取出碗筷,等候客倌上門。他坐在一隻凳子上,靜靜眺望平靜無波的湖水,一時竟似癡了。

  他正自發呆,忽聽有人叫道:「店家!給來兩碗麵!」盧雲見是兩名男子,一人鬍鬚暴張,另一人青白面孔,看來食量都是不小。

  盧雲上前招呼,道:「兩位大爺先歇歇,這就給您煮來。」

  過不多時,兩碗麵已然煮好,隨即端了過去。那兩人拉過凳子,便呼嚕嚕地吃了起來,那滿面鬍鬚的客人大聲贊道:「好手藝,這面可真對了我的胃!」

  盧雲微微一笑,道:「閣下是北方人士吧!我替您多下了些鹵,口味也加重了點。」

  那客人道:「看不出來,兄弟還會識人的面相啊!」

  盧雲忙道:「沒這等事,我只是見閣下身高膀粗,十之八九是北方大漢,這才給您上了味兒。」

  那大鬍子客人嗯了一聲,大嘴一張,風捲殘雲地吞了大半碗麵,真個吃得爽快,另一人則細嚼慢嚥,閉起眼來慢慢享用,吃相卻斯文許多。

  盧雲見他二人吃的開心,心下自也高興,尋思道:「這世上的人喜愛讀我文章的少,喜歡吃麵的卻多。以後我便賣麵維生,也算是造福人群了。」

  盧雲這人甚是迂腐,一向死抓著聖賢心不放,便是賣碗麵,也要賣出些國計民生的大道理出來,此時便往好處想去了。

  正想間,又是一群人過來,盧雲心道:「此地生意不壞,看來可在此處多擺兩日攤子,賺些盤纏再說。」那群人共計五名男子,個個面目猥瑣,卻不知是作何營生的。

  盧雲迎了過去,陪笑道:「幾位客倌可要吃面?小人的大鹵麵口味道地,正宗山東口味,不嘗可惜哪!」

  一人神色儼然,道:「甭說這許多了,先給爺爺端來嘗嘗。」

  盧雲答應了,連忙煮起面來,過不多時,滿滿地煮了五大碗,一一送了上去。

  那幾人端起了麵碗,吃了幾口,盧雲坐在一旁,眼角卻不住偷看眾人的神情,就怕他們不喜歡自己的麵。

  正看間,忽聽一人罵道:「他奶奶的,這面裡有死蒼蠅,我操!」跟著用力一丟,竟把麵碗丟到了湖裡,另四人也是大喊大叫,都把麵碗丟了出去。

  盧雲卻不驚慌,察言觀色,這些人當是此地的流氓太保。他只低頭煽火,不加理會。

  幾名無賴沖了過來,喝道:「你的麵裡有髒東西,你可曾知道?」

  盧雲哦地一聲,淡淡地道:「是嗎?」

  帶頭無賴喝道:「你還一臉無事的模樣!這面要是吃壞了爺爺的肚子,你怎生賠我?」

  盧雲眯著眼,懶洋洋地道:「閣下到底想怎麼地,趕緊說吧。」

  那幾名無賴一齊伸手出去,喝道:「怎麼樣?拿錢出來!一人五兩銀子!」

  盧雲淡淡一笑,他取出五文銅錢,當下一人一個,塞在那五人手裡。

  那五人一愣,喝道:「你他媽的,當我們是乞丐嗎?」

  盧雲哈哈一笑,取出五兩碎銀來,便往那五人擲去,那五人伸手接住,猛覺偌大勁力傳到手上,那五人一聲悶哼,霎時如中雷擊,腳下一個踉蹌,紛紛摔倒在地。

  盧雲笑道:「給多了,怕你們接不住,給少了,你們又要呼天搶地,真叫我為難啊。」

  他笑吟吟地走上前去,自行將地下碎銀拾起,塞回懷裡去了。

  眾無賴爬起身來,喝道:「他奶奶的,你敢膽作弄我們,看爺爺們給你點顏色瞧瞧!」

  說著從靴筒裡拔出匕首,便要往盧雲欺來,一人更是大喊大嚷,猛往麵攤砸落。

  正鬧間,卻見先前吃面的兩名客人已然站起身來,怒目往一眾無賴瞪去,眾無賴喝道:「你這兩人快些滾開了,一會兒傷了你們,可別怨刀劍無眼!」

  一名客人站了出來,冷冷地道:「你們可知這是什麼地方?」

  一名無賴笑道:「他奶奶的,這裡不就是太湖邊嗎?有什麼大不了的?」

  那客人冷笑道:「你既然知道此處是太湖,如何還敢在此胡鬧?」

  帶頭無賴跳了出來,喝道:「放你個狗屁!你滿口太湖長太湖短,似你也是個什麼東西?告訴你吧!你可知你老子是誰?」說話間神色頗為傲慢,好似他是個什麼要緊人物一般。

  那客人哦地一聲,道:「聽你說得好生神氣,你卻是什麼人了?」

  那無賴哈哈大笑,朗聲道:「老子告訴你吧,你親爹就是太湖雙龍寨的『火眼狻猊』,你若是識相,趕緊給我滾開了吧!」一腳踩上板凳,連連揮舞匕首,神態更見兇惡。

  那客人忍俊不禁,哈哈笑道:「好你個小子,你要是火眼狻猊,那我又是誰啊?」

  那無賴怒道:「我管你是誰!」說著沖向前來,立時便要廝殺。

  那客人望向那大鬍子,搖頭道:「無賴子卻來頂冒,真個丟人現眼。」他舉手一抓,將那無賴揪了起來,跟著用力一扔,只聽撲通一聲,那無賴便摔落湖中。

  另一名大鬍子客人哈哈大笑,道:「有人頂冒你,你這小子定是心裡偷偷歡喜,對不對?」說著單手拉起一名無賴,當場摔入水裡。

  那客人呸地一聲,也是雙手連丟,將餘下眾人全數丟進湖裡。

  不到片刻,五名無賴都在水中翻滾,模樣狼狽之至。

  盧雲見這兩人武功高強,出手俐落,心中只感驚喜,便笑道:「多謝兩位仗義相助,不敢請教貴姓大名。」他幾月來行走江湖,見識早非昔比,言語間已有江湖風味兒。

  那兩名客人相識一笑,那滿臉鬍鬚的人走上前去,朗聲道:「小兄弟啊!昔年山東一會,你已忘了我嗎?」

  盧雲一愣,仔細看著眼前這人,腦中急轉,他「啊」地一聲,霎時想起昔年獄中的那位江洋大盜來,他顫聲道:「原來是閣下,獄中匆匆一別,想不到卻在此地相見。」

  那人見盧雲認出他來,當即大笑道:「好小子,記性不壞嘛!還能認得我『九命瘋子』常雪恨。」說著朝另一人指去,道:「這位是『火眼狻猊』解滔解大哥,方才給那膿包冒充的便是他。」

  盧雲見解滔雙目如電,神色間頗見歷練,想來是條有名的好漢,連忙拱手道:「小子盧雲,見過解大爺。」

  解滔微微一笑,正要說話,忽聽湖裡傳來那群無賴的呼喊聲,那群人水性不壞,正朝岸上遊來。

  解滔笑道:「這群妄人跑來太湖旁撒野,還驚擾了咱們盧兄弟,不教訓一下不成。」說著朝遠處柳枝一指,道:「咱們把這群王八掛在那兒,一隻一個,讓他們隨風漂蕩,最是有趣不過。」

  盧雲一笑,他見此地離那柳枝有數百步之遙,不知這解滔要如何把人掛上。卻見解滔從包裹中取出一隻大弓,跟著彎弓搭箭,笑道:「兩位看好了。」只聽刷地一聲響,那箭破空而去。

  一名無賴正自遊動,猛見長箭射來,驚道:「媽呀!」一時閉目待死,誰知那箭只射中了那無賴的衣領,絲毫沒有傷到皮肉,箭上勁力帶過,那無賴身不由己的飛了出去,只聽啪地一聲,那箭已然定在柳枝之上,那無賴驚叫連連,身子卻高掛在柳枝上,正自隨風搖擺。

  常雪恨笑道:「痛快!痛快!」

  盧雲見箭上所附真力非同小可,心下也是暗自驚歎。

  解滔笑道:「這是第一個,且看其他幾人!」

  只聽刷刷數響,霎時連珠箭發,四箭破空飛出,餘下四名無賴驚得呆了,待要潛水躲開,卻已閃避不及,登時給解滔的飛箭射中,四箭去勢勁急,猛烈異常,只聽呼地大響中,兀自夾帶著四人的慘嚎驚叫,剎那間四人慘叫一聲,都給定在柳枝上。遠遠望去,只見五名無賴整整齊齊的排作一列,好似用墨斗先行量過一般,竟是不差分毫。

  那「九命瘋子」見盧雲目瞪口呆,笑道:「這位解兄每日裡賣弄箭法,實不可取,兄弟不必理會。」

  解滔笑道:「我便算賣弄箭法,也比不上你整日尋人打架生事,那回要不是你上濟南府尋仇,卻怎會落到官府手裡?還要勞動我出馬去救。」

  盧雲見這二人言語間頗為豪邁,雖知他們出身盜匪,卻也不敢稍失敬意,當下泡了壺茶,奉了上來,道:「兩位請坐吧!」

  常雪恨坐了下來,端起茶碗,笑道:「兄弟啊,那日牢裡一別,你怎地淪落到賣麵的地步?」

  解滔見他這話說得重了,連忙使了個眼色。

  常雪恨卻做不知,只笑了笑,道:「我說得沒錯啊!他好好一個人才,怎能在此賣麵維生,豈不辜負了他一身好文章?」

  盧雲微微一笑,道:「賣麵是小營生,自然比不上英雄偉業,但我快樂逍遙,也沒什麼不好。」說著啜了一口茶,不再多說。

  解滔微微一笑,道:「兄弟說得也是,不過我們這回下山,卻是奉了咱們陸爺的指示,前來尋訪兄弟入夥的。」

  盧雲心下一凜,問道:「我與貴寶寨素不相識,閣下此言何意?」

  說話間,忽覺肩上有人輕輕一拍,此時盧雲的武功已非泛泛,豈知竟有人能無聲無息地來到自己背後,忍不住大吃一驚,急忙轉身,卻見一人滿面微笑,正自望向自己。

  盧雲見他須長及胸,一襲紫衫,約莫五十來歲年紀,眼光中英氣逼人,看在眼裡卻頗面生。盧雲心下遲疑,皺眉道:「閣下是……」

  那人笑而不答,逕自拉過凳子坐下,盧雲見他指間戴著漢玉指環,腰上插了根馬鞭,看來十足是個王孫公子,卻不知是什麼來頭。

  那人方一坐定,卻見解滔與常雪恨一齊站起,大聲道:「見過陸爺!」

  那人卻不置可否,逕自取過茶碗,解滔敢忙搶上,替他斟上了水。

  盧雲心中一驚,方知此人便是太湖群盜頭目了,當下往後退了一步,神色間大為戒備。

  那陸爺見盧雲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,當即笑道:「怎麼,不認得我了嗎?」

  盧雲聽他口音十分熟悉,一時卻想不起來,只皺眉苦思。

  那陸爺輕輕啜了口熱茶,淡淡道:「你那『無雙連拳』練得如何啊?可有疑難之處?」

  盧雲啊地一聲,叫道:「前輩!原來是你!」

  原來這陸爺不是別人,正是那日傳授盧雲武功的老乞丐。盧雲此時方知,為何那老乞丐始終不願吐露身分來歷,想不到他便是名震江東的太湖雙龍寨頭領。

  盧雲想起他傳功的恩惠,眼角不禁有些濕潤,顫聲道:「前輩近來可好?」

  那陸爺笑道:「我是幹強盜的,只要沒給官府抓了,都是好事。」

  盧雲登時想起他是土匪出身,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。

  那陸爺指著盧雲,向解常二人道:「盧兄弟本是個好好的讀書人,若非那日我們急著救人,盧兄弟也不會給連累了,更不會淪落到今日這田地,說來說去,都是咱們虧欠他了。」

  言語中似乎對盧雲頗為愧疚。

  盧雲聞言一驚,正要說話,解滔卻搖了搖手,向盧雲道:「那時咱們聽說修民館解了陸爺的上聯,心裡很是訝異,便連夜入城,找了修民館裡的人一問,待聽說這對聯是顧家的一個書僮解開的,我與常兄弟心下好奇,就私下到揚州探看,說來也真是湊巧,誰知這位文才出眾的小書僮,居然是老常在山東的獄友哪!」

  常雪恨哈哈大笑,道:「看老子坐牢多有眼光,挑了個厲害角色當牢友哪!」

  眾人聞言,都是笑了起來。

  盧雲恍然大悟,才知陸爺何以前來傳授自己武藝,原來一來為了他解開那幅上聯,文才非同小可,便引得這位高人親自過來探望;再來雙龍寨對他被牽累一事感到愧欠,這才破例教他武功,也好做些彌補。

  盧雲心下感動,道:「其實若非那日貴寨前來劫獄,只怕我早已給那奸官陷害,目下還不知在那兒充軍,諸位英雄萬萬別這般想,可真折煞小人了。」

  常雪恨哈哈大笑,道:「這通緝公文上寫的明明白白,說你是夥同咱們逃獄,咱們雙龍寨豈能置身事外呢?」

  解滔也是一笑,道:「正是,盧兄弟既然給官府誤會,那便不是外人了。可別再說這些見外話啦!」說著舉起茶杯,以茶代酒,向盧雲敬了一杯。

  盧雲連忙舉起茶碗,回敬一口,歎道:「各位大哥如此見重小可,卻要我如何回報?」

  他自離開顧家以來,所見都是鄉民百姓,不曾與人談天說笑,此時得遇故人,真個心情激蕩了。

  陸爺微微一笑,道:「小兄弟,既然咱們這般有緣,不如你便隨我們回山吧?」

  盧雲啊地一聲,退開一步,顫聲道:「陸爺是要我加入山寨,一起做那打家劫舍的勾當嗎?」

  常雪恨笑道:「正是如此!咱們一直少了個提筆桿的,小兄弟一來,以後過年時要寫些什麼春聯的,就不愁沒人啦!」

  解滔啐了一口,道:「你胡說什麼,咱們盧兄弟是幹大事的人,豈能叫他幹這些細瑣?」

  常雪恨笑道:「是啦!以後還是請老大寫吧!不過他老愛賣弄那些歪歪曲曲的玩意兒,誰知道他寫的好壞。」

  眾人哈哈大笑,那陸爺也不生氣,只笑吟吟地看著盧雲。

  過了半晌,陸爺微笑道:「小兄弟意下如何?可要隨我們走?」

  盧雲心下躊躇,眼前這陸爺與自己頗有淵源,飲水思源,此人可說是自己的半個師父,對自己更是見重喜愛。在情在理,自己委實難以推卻。但若真要上山為寇,幹那土匪營生,日後顧嗣源與顧倩兮知道了,卻不知有多傷心,到時自己真是江湖匪人,只怕這一生都難以洗刷乾淨。他歎了口氣,不知該如何推卻陸爺的好意。

  解滔見他神情如此,料知他必有什麼顧慮,當下道:「盧兄弟眼前已是逃犯,說個難聽的,過得是有今朝沒明日的歲月。這般度日,卻要你日後如何成家立業,如何娶妻生子?你若不與我們上山,早晚給人識破出身,到時定然後悔莫及。」

  常雪恨頗見不耐,大聲道:「他媽的!還有什麼好想的!你快些與我們走,先去喝個三大碗再說!」

  眾人眼望盧雲,且看他如何示下。

  過了半晌,卻聽盧雲長歎一聲,道:「陸爺的好意我心領了。我不能入夥。」

  眾人啊地一聲,都甚感失望。陸爺輕輕地搖了搖頭,神色頗為沮喪。

  常雪恨一把揪住盧雲的衣領,罵道:「操你奶奶的,你這小子好不識相,不要給臉不要臉!」

  解滔急忙攔住,低聲道:「肚量點,可嚇壞他了。」

  陸爺輕歎一聲,道:「你是嫌我們的出身不好嗎?」

  盧雲低聲道:「在下豈有此意,只是念及父母養育之恩,祖宗清白之名,實在難以從命。」

  陸爺歎道:「你以為我只是個土匪而已嗎?二十年前,我也是一世忠良啊……」

  常雪恨跳了起來,罵道:「老大!不必和這種迂腐之人多說了!他奶奶的一個渾小子,老子一刀宰了他!」說著拔刀出鞘,猛朝盧雲沖去。

  解滔見他實在衝動,一把將他抱住,慌道:「你老是這般莽撞,咱們聽陸爺吩咐。」

  陸爺遠眺湖水,只見碧波萬頃,湖光山色中,倍覺淒美。他靜看了一會兒,道:「小兄弟以後打算如何?便這樣一世賣麵嗎?」

  盧雲想起顧倩兮,霎時一陣酸楚,他搖了搖頭,歎道:「我也不知道,但反正人總要活,不是嗎?」

  陸爺聽出他言語中的沮喪,溫言道:「你日後若遇上什麼為難事,不妨到此地來找我,我太湖雙龍寨的大門,永為你一人而開。」

  盧雲心中感動,當下跪地拜了幾拜,道:「大恩不言謝,只求一日能報。」

  陸爺坦然受他跪拜,說道:「凡事但求緣法,何必拘泥。」跟著將盧雲托起,兩人對望一眼,都是無言。

  盧雲心下難受,霎時長歎一聲,挑起麵擔,轉身便行。

  解滔追了過去,叫道:「盧兄弟難得來此,何不在山寨多留幾日,也好讓我們一盡地主之誼?」

  陸爺攔住了他,搖了搖頭。

  盧雲一路挑擔遠去,他越走越遠,只覺心中苦悶已極。他並非想辜負陸爺的好意,但自己飽讀聖賢書,如何做得盜匪?揚州待不下了,山東回不去了,連雙龍寨也非歸宿,盧雲不知何去何從,只覺天地之大,竟無自己的容身之地,一時大慟,不禁淚如雨下。夕陽照在他痀僂的身影上,說不出的孤寂悲涼。

  匆匆數月過去,盧雲自知拳腳功夫仍有不足,每日練功不綴,若非如此,那漫漫歲月要他如何排遣?似乎只有沉浸在武學中,才能忘記一切苦楚。

  這日盧雲正自練功,他一掌拍在樹上,只震得樹枝猛烈搖晃,滿天落葉紛紛飄將下來,想來功力已深,再練下去,也沒有多大進境了。

  此時已然入秋,天氣漸漸轉涼,盧雲坐在丘上,仰望天上浮雲,想起自小到大的種種悲傷之事,一時心中鬱鬱,霎時腦海中閃過了自盡的念頭。

  他心中一震,尋思道:「原來我已消沉到這個地步,顧小姐見了我這幅模樣,不知會有多傷心。」

  轉念又想:「唉!我怎麼還念著她?我二人身分家世相差何其之遠,我這麼想她,又有何用?」

  耳中響起臨別時她叮囑自己的那幾句話,心中忍不住一陣痛楚,淚水又落了下來。

  盧雲悲鬱難抑,猛地狂性發作,大聲對著群山道:「盧雲一生賣麵又如何?窮困潦倒又如何?自今以後,書生盧雲算是死了。你們這些人要再整我,此生休想!盧某縱然一生科舉無名,但我胸中所學,勝過你們萬倍!」

  只聽滿山都是自己的回音,不絕於耳。盧雲仰天長笑,決意憑著這副麵擔,闖出自己的路。一時只覺天地之大,何處皆可為家。

  他仰望著天上浮雲,忽地心有所感,夏末秋至,盧雲挑著一副麵擔,飄然北去。

  下期預告:

  「西涼風暴」與「亂世文章」的兩大男主角終於要會合了!

  亡命天涯的捕快,身蒙不白之冤,懷才不遇的書生,心有無盡哀愁,這兩個人物的相遇,會開啟什麼樣的故事?那一碗麵,又會吃出什麼樣的火花?

  兇狠殘暴的昆侖山,現在遇到的對手可是盧雲加上伍定遠哦!這一對難兄難弟,會如何血拼一場?

  北京啊北京,出過多少風流人物、英雄豪傑?黃沙滾滾的西涼、繁榮富庶的揚州,現在是肅殺的紫禁城……

  一切的一切,請看即將開始連載的「京城之會」!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1 11:39 P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4 05:57 AM 編輯

第三卷 京城之會 第一章 山東大鹵麵

  卻說伍定遠淚流滿面,那碗麵直是難以下嚥,一旁錢淩異冷冷的道:「伍捕頭,江湖中人做事俐落點,何必婆婆媽媽的。」

  伍定遠放下筷子,歎道:「那也說的是,這就走吧!」說著說,不禁仰天歎了口氣,推開了麵碗,跟著緩緩起身。

  眼看眾人正欲離去,賣麵郎便要過來收拾碗筷,他見那碗麵兀自湯水滿滿,竟一口也沒動,忍不住眉頭一皺,道:「這位客倌,您的麵連一口也沒動啊!可是做的不對您的胃?」

  說著走了上來,凝望著伍定遠,神色甚是關心。

  伍定遠見那賣麵郎滿面關切的望來,想起自己命在旦夕,心下不由一悲,他性命垂危,錢財留著也是無用,當下便將身上銀兩都拿了出來,硬是塞在那麵販手裡,待想說些什麼,喉頭卻似哽了一般。

  錢淩異見伍定遠旁生枝節,忙急急走來,隔在兩人之間,硬生生將伍定遠架開。那賣麵郎一臉茫然,呆呆地看著掌心,不知伍定遠為何要給他這許多金銀。

  昆侖山一行人拉著伍定遠,轉身離去,正要走出巷口,猛地人影一晃,暗巷中竟有人攔住去路,這人身法好快,武功似是十分精強,昆侖眾人不由都是一驚。

  劉淩川與錢淩異對望一眼,一齊拔劍在手,已是大為戒備。劉淩川提聲喝道:「來者何人!速速報上名來!」

  卻見那人衣著寒酸,滿面堆笑道:「各位老爺們,這麵錢您可給多了,我得找些零錢給您。」

  眾人登時鬆了口氣,這人哪是什麼身懷絕藝的高手,卻不是那賣麵郎是誰?

  錢淩異笑駡道:「小子,自來賞銀只嫌少,哪會嫌多?這位爺台賞給你,你乖乖拿了就是,在這賣什麼乖?」

  那賣麵郎搖頭道:「一碗麵五個銅板,多了我不能收。」

  錢淩異一愣,沒料到世上還有這等古怪事,忍不住罵道:「哪來那麼多廢話,滾!」提起隨身的長鞭,便往那人身上抽去,那賣麵郎微微一驚,忙側身閃過,那鞭子抽落在青石路上,清脆做響。

  錢淩異見那人居然躲得開自己這一鞭,也是一奇,手腕立時翻轉,鞭頭繞住那賣麵郎的腳踝,使勁一扯,那麵販如何識得厲害?登時撲地倒了。

  金淩霜知道王府胡同不是尋常地方,不願招惹是非,便低聲道:「大夥兒快走吧!別多耗時間。」

  眾人答應一聲,紛紛還劍入鞘,錢淩異哼了一聲,道:「京城地方還真是無奇不有,便是個賣麵小販,舉止也挺神氣。真他奶奶的邪門。」

  眾人方欲離去,卻見那賣麵郎爬起身來,竟似無懼疼痛,又擋在昆侖山諸高手面前,說道:「諸位老爺,小人有個怪脾氣,生平不收賞錢,請您把銀兩拿回去。」

  屠淩心見這人發瘋一樣,不由大怒,喝道:「他媽的,這可不是活得膩了嗎?」

  正待舉劍揮殺,錢淩異卻哈哈一笑,道:「難得遇上瘋子,三師兄,交給我吧!」霎時又是一鞭打落,這鞭風聲勁急,已是用上了七成真力,料來要把那麵販打個頭破血流。

  長鞭抽下,那麵販兩腳不動,上身一側,竟爾閃了開來,金淩霜見他身法不俗,心下一凜,已看出這麵販身懷武藝。錢淩異卻是個莽撞的,哪管這許多,逕自冷笑道:「瘋狗小子,你爺爺又要摔你一跤啦!」手腕一擺,只見鞭頭又往那賣麵郎腳上卷去,這次鞭勢淩厲,只怕那麵販要跌個頭破血流。

  鞭頭卷來,只見那賣麵郎微一舉足,便讓長鞭從腳下掃過,跟著嘿地一聲,旋即一腳往前踏下,霎時已踩住錢淩異的長鞭。錢淩異大吃一驚,連忙運勁回奪,但那長鞭好似給千斤大石壓住一般,只拉的他滿臉通紅,那長鞭卻分毫不動。

  這下昆侖眾人都吃了一驚,方知這賣麵男子身負驚人藝業。

  金淩霜老練精到,早已看出賣麵郎身帶武功,只是一時間難以看出此人的師承來歷。他暗暗留神,尋思道:「這人功力深厚,若要過來劫奪東西,倒是不可不慮。」當下沉聲道:「閣下高姓大名?為何要攔阻我昆侖山辦事?」

  那人搖頭道:「諸位爺台,我只是要退了大爺們多賞的銀子,得罪莫怪。」說著拿出伍定遠適才賞給他的銀兩,便要奉還。

  金淩霜見他仍不肯透露來意,便向莫淩山使個眼色,莫淩山會意,跨步過來,伸手接過銀兩,微微欠身,道:「銀兩我們收下。昆侖山初進京城,凡事粗疏,多有得罪,還請閣下讓道。」說著抱拳拱手,禮數頗為周到。

  那賣麵郎見他有禮,忙讓在一旁,陪笑道:「大爺客氣了。小人真的只是要奉還銀兩,豈有他意,還請諸位大爺原宥則個。」

  昆侖眾人見他退開,只道這人怕了,便從他身旁行過。也是錢淩異好事,他見這人貌不驚人,不過是個小小麵販,卻膽敢阻擋昆侖高手走路,說來真大膽之至。想起適才馬鞭還給這小子踩住,更是心中有氣,待行至那麵販身邊,悄沒聲的一劍刺下,便要將他當場了帳。

  那賣麵郎本已轉身走回麵攤,忽覺背後勁風緊急,竟是有人暗算,百忙中不及細想,忙縱身一躍,跳上了一旁官宅的牆頭,身法卻是又快又疾。

  錢淩異見這人居然能閃過這招急狠陰毒的「大漠飛煙」,不禁心下暗驚,但嘴中兀自逞強,喝道:「兀那小子,今天叫你學個乖,以後少在老爺們面前胡鬧!」

  那賣麵郎站在牆頭,想起方才的兇險,不由大怒,大聲道:「你們這些人好不蠻橫,我也沒怎麼招惹你們,卻怎地要殺我?若非我警覺的快,豈不已屍橫就地?你們如此惡毒,眼中還有王法嗎?」說著戟指大罵,竟無視對方手中的森厲長劍,一幅神態俱厲的模樣。

  錢淩異聽他囉哩囉唆,滿口道理,忍不住呸了一聲,大聲道:「王法?你老子我便是天理王法!」說著提起長劍,又要過去廝殺。

  金淩霜眉頭一皺,舉手攔住,低聲道:「辦正事要緊,別再過去招惹事端。」

  錢淩異給師兄攔住,自也不能再去生事,當下回罵道:「死小子!今夜算你好狗運,給你撿回性命啦!」說著走回人群,便要隨眾人離去。

  伍定遠雖給人拉著,但眼角一直靜觀那賣麵郎的諸般舉措,眼看此人拳腳雖有些生疏,不似名門子弟,但勁道非凡,功力深厚,料來也是名好手,此時不求他相救,更待何時?眼看便要給人拉出胡同,急忙張口大叫:「這位大俠!求你救我一命!」

  一旁劉淩川見伍定遠呼救,忙點上他的啞穴,但為時已晚,伍定遠的呼聲已傳遍幽靜的巷中。

  那賣麵郎聽了伍定遠的呼救,不禁一愣,當即跳下牆頭,問道:「你們究竟是什麼人?為何拿住這位爺台?」

  金淩霜見局面難以善了,不願與這人多囉唆,他伸手拉過錢淩異,抱拳道:「這位小哥,我師弟向來莽撞,出手不知輕重,多有得罪,請你別在意。」

  賣麵郎不置可否,只望著伍定遠,道:「這位爺台是怎麼回事?為何張口呼救?」

  金淩霜淡淡地道:「咱這位朋友身上有病,神智有些不清,一向夾纏糊塗,適才胡亂開口,你切莫當真。」

  賣麵郎欲信又疑,道:「這位大爺身上有病?小人略明醫理,不妨讓我替他把把脈。」

  金淩霜臉色一沉,他在江湖上極有身分,剛才那番言語已給足面子,誰知這麵販還不知進退,那是自找死路了。

  金淩霜不再理他,逕自向眾人道:「咱們走。不必再理會這人。」

  眼看眾人便要離開,那賣麵郎雙手一張,又擋在眾人前面,搖頭道:「各位大爺何必急著走,這位爺台胃口不佳,吃不下麵,看來真是身上有病。小人頗知藥石,何不讓我略效一二?」聽他說話之意,竟是無意讓眾人離開。

  金淩霜眼中殺機一閃,向錢淩異、劉淩川二人一眨眼,低聲道:「做了,俐落點。」

  錢淩異與劉淩川兩人一齊出手,一挺無形寶劍,一運巨浪劍法,分從左右向那賣麵郎攻來。這二人是江湖一流高手,說來都是有身分的人,豈能聯手圍攻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麵販?

  只是這回他們一路從西涼趕赴京師,奔波勞苦,便是為了拿住這個伍定遠,如今身居官府胡同,卻給個莫名其妙的瘋子攔住,眾人深恐多惹事端,便想在三兩招之內結束這怪異無聊的傢伙。

  這錢淩異向來自尊自大,先前他在這麵販手上吃過虧,更是急於挽回顏面,手上招數大見狠毒。

  那賣麵郎一驚,眼見錢淩異劍形飄忽,直若無影,不知要如何閃避,一旁劉淩川手中長劍又幻出金光點點,霎時手忙腳亂,慌忙間,急忙一大步往後跳開,穩穩飛出兩丈遠近,昆侖眾人皆是一驚:「這人好高明的輕功,怎地江湖上沒聽過這麼一號人物?」

  錢劉二人見他身法迅捷,料知追趕不上,便即凝步。

  錢淩異心下不忿,兀自戟指罵道:「死小子!有種就陪你爺爺過兩招,這般躲著做縮頭烏龜,又算是什麼啦!」眾人叫駡一陣,那賣麵郎卻躲在角落,不敢再來多事了。

  一旁莫淩山勸道:「兩位師哥,他既然不敢過來,那也不必和他一般見識,我們這便走吧!」

  金淩霜心中煩憂,就怕京城高手如雲,另有人過來搶奪要物,忙道:「六師弟說得是,咱們快些走吧。」

  錢淩異又咒駡了幾句,便隨眾人走開,忽地背後一股烈風襲體,竟有暗器擲來,錢淩異身形一個迴旋,舉劍擋格,只覺虎口巨震,手腕酸軟,一聲當地脆響,卻有一物在地下碎成片片。昆侖眾人吃了一驚,霎時一齊拔劍在手,只見地下碎了個麵碗,不是那賣麵郎擲來的,卻又是誰?

  屠淩心見小小一個麵販三番兩次滋擾,實在太也狂妄,當下按耐不住,暴喝道:「全給我退開了!」狂吼一聲,全身功力發動,運起「劍蠱」絕招,大踏步地沖向賣麵郎,預備給他個痛快。

  屠淩心位居昆侖第三把交椅,生性陰鷲險刻,向來不出風頭,此時見幾個師弟給一名麵販整治的束手無策,實在惱怒至極,便要親自出手,殺卻這不知好歹的小子。

  伍定遠此時雖口不能言語,但知屠淩心武功高明,足可與少林寺靈音大師較量,絕非錢淩異、劉淩川之流可比,這一出手只怕那賣麵郎立時要命喪劍下,一時情急,舉頭便往屠淩心身上撞去,屠淩心伸手揪住伍定遠衣襟,輕輕一推,伍定遠便往牆上跌去,屠淩心冷笑道:「你這小子自身難保,也來多管閒事!」

  說話間,忽見那賣麵郎袍袖一拂,袖勁到處,竟將地下大大小小的殘瓷碎碗卷起,霎時勢道猛烈,直向昆侖眾人飛去。

  此時屠淩心首當其衝,他見情勢危急,這些碎片附著渾厚內力,倘若正中要害,後果不堪設想,當下拔劍出招,手腕輕抖,劍刃立時幻出一圈寒光,劍鋒到處,迎面疾至的眾多碎片多遭震碎,但有些碗屑太過細小,屠淩心實在難以擋避,臉上被劃出十來條傷口,鮮血淋漓,流上了眼皮。

  屠淩心身旁的多名低輩弟子見師伯身上流血,還不知發生什麼變故,驚愕之間,大批破碗碎渣已飛至眼前,眾人慌忙躲避,紛紛大叫:「媽呀!」、「賊子放暗器啦!」呼喊中雜著呼爹叫娘的慘叫聲,竟有不少人當場掛彩。

  錢淩異、金淩霜等高手見情勢不妙,盡皆往後縱躍,或拂袖揮舞、或舉劍狂劈,這才擋下天外飛來的碎屑。眾好手江湖閱歷豐富,還是給那賣麵郎攻了個出其不意,雖然無人身受重傷,仍不免狼狽。屠淩心狂怒攻心,不及抹去眼皮上的鮮血,閉著眼便狂揮亂刺,當此危境,劍招絲毫不亂,只見他雷霆一劍刺向前方,出招無聲無息,劍勢卻極其猛烈,正是成名已久的「劍蠱」絕技,料來那賣麵郎定然要糟。

  「劍蠱」刺來,便是江湖一流高手也要避其鋒芒,屠淩心待要大開殺戒,哪知竟刺了個空,他急忙抹去眼皮上的鮮血,睜目一看,那麵販卻已消失無蹤了。屠淩心正要破口大駡,忽聽錢淩異大喊:「他媽的,姓伍的小子怎地不見啦!」

  眾人定睛察看,猛覺全身涼了半截,空巷中秋風颯颯,落葉紛飛,除了個麵攤子與自己幾個師兄弟外,卻哪來伍定遠的影子?眾人目瞪口呆,面面相覷,看來伍定遠定是被那賣麵漢子劫走了。眾人大老遠的從西涼趕到中原,豈料又要徒勞無功,想起掌門人門規嚴酷,此番失手定有重罰,眾高手一齊臉上變色。

  金淩霜身為二師兄,乃是昆侖山的第二把交椅,當此要命關頭不能慌亂,他定了定神,沉聲道:「大家莫慌!這兩人必然還在左近,三師弟、四師弟,你兩人看住巷口,別讓閒雜人等進來,其他人隨我來。」

  昆侖山眾人在巷中細細搜尋,有的翻上官宅牆頭,有的伏地張望,一時四處搜尋,亂成一片,卻始終瞧不見那兩人的身影。

  劉淩川道:「二師兄,這附近大宅均是高官府邸,咱們這樣攔路搜查,時候久了恐會出事。」

  金淩霜搖頭道:「這姓伍的人非同小可,就算官差來了,我們也只有硬幹了。」

  劉淩川正待說話,忽聽腳步聲雜沓,竟有數十人走入了巷中,跟著遠遠傳來錢淩異的喝問,似有什麼人進到巷裡。金淩霜臉色微變,此地無數朝廷要員聚居,就怕錢淩異一個對答不慎,便有事端生出,忙提劍往巷口奔去,要把局面看個明白。

  金淩霜奔到巷口,只見八名漢子扛著一頂大轎,正緩緩地向前行來。金淩霜凝目看去,這八名轎夫身形端凝,顯是身有武藝,轎旁另跟隨十來人,個個都做廠衛服飾打扮,這些人高矮不一,有的禿頭高壯,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,有的面帶病容,形若猿猴,形貌無一不是大異常人。

  金淩霜見來人身具異相,心下暗暗驚駭,尋思道:「哪裡鑽出這許多的高手?可別是沖著我們來的。」此時伍定遠下落不明,卻又遇上了無數好手,吉凶之際,頗為難測。

  金淩霜正自心驚,卻聽巷口錢淩異已然提聲怒喝,卻是要那群人停步下來,哪知那些人全似聾了傻了,既不止步,也不答腔,只管抬著轎子行走。

  一名弟子越看越怒,當場喝道:「你們這些傢伙好生無禮,沒聽見我四師伯和你們說話嗎?快快給我停下了!」說著攔在路中,不讓那群人過去。

  那十餘人卻恍若不知,仍是直直地向前走去。

  那弟子拔出長劍,怒道:「都給我站住!」

  語聲未畢,忽聽得「剝」的一聲輕響,那弟子的身體不知怎地忽爾裂成兩半,分向左右倒下,腦髓內臟,濺灑了一地。那群人抬了轎子,便從那弟子屍身上跨過,恍若不覺。

  昆侖門人莫不大為駭然,不知這些人是何來歷,殺人手法居然如此邪門,屠淩心醜臉慘白,問向金淩霜:「方才那是什麼暗器,二師兄可曾看清楚了?」金淩霜搖了搖頭,也是一臉駭異。

  屠淩心暗自驚懼,正要上前喝問,卻見劉淩川搶先一步,已然擋在轎前,大聲道:「你們這些人不分青紅皂白,一上來便殺了我弟子,卻是何道理?」

  那群人仍是緩步向前,絲毫沒將威震西涼的「劍浪」放在眼裡。劉淩川見這夥人對他不理不睬,不覺大怒,手中金光閃動,劍已離鞘,他見適才門人被殺,卻瞧不出個中門道,便先執劍在手,以備萬一。

  劉淩川舉劍當胸,大為戒備,可那群人仍是一步步走向前來,毫不以他手執利器為意,劉淩川知道他們每靠近一步,自己就危險一分,不由手中出汗,雖知幾名武藝高強的師兄就在身旁,但方才這批人殺人手法既邪又快,自己能否擋下這批怪人的一擊,心中仍是揣揣。

  猛地青光一閃,似有一物向自己疾飛而來,這東西來勢太快,劉淩川實在擋避不及,勁風撲面之中,已知無悻,霎時內心一悲,只得閉目待死。

  卻聽「當」地一聲巨響,震得劉淩川兩耳生疼,他睜眼一看,卻見自己仍好端端地站在原地,猛聽一旁呼吸聲沉重,急急轉頭看去,只見師兄屠淩心舉著長劍,架住了一隻大圓輪,那圓輪青光閃爍,鋒銳無比,尾端卻連著一條細若蠶絲的鋼線,顯然方才自己的弟子便是給這奇形兵刃剖成兩半的。

  正看間,只聽屠淩心重重吐氣,面色慘白,顯是內力不濟,屠淩心貴為昆侖山第三把交椅,內力何等深厚,豈知竟會給人壓得抬不起頭來?昆侖門人素知「劍蠱」之能,一時盡感駭然。

  錢淩異拔劍出鞘,喝道:「大家一齊動手!」眾高手雖知屠淩心生性高傲,對敵時向不喜旁人相助,但此刻大敵當前,總不能任憑他身受內傷,眾人呼嘯一聲,一同拔劍往那圓輪擊去。

  只聽「當」地一聲大響,那圓輪給眾高手奮力一擊,快速絕倫的倒飛而去,猛地轎簾掀起,圓輪陡地飛入轎中,轎簾掀起只須臾間的事,以金淩霜、屠淩心等高手的眼力,也沒看清楚轎中之人的面目。

  屠淩心又驚又怒,饒他悍勇兇暴,此時也只連連倒退,與錢淩異一起執劍在手,護住了門下弟子。

  劉淩川死裡逃生之餘,只感又驚又怒,眼看那群人仍然旁若無人地朝他走來,孰可忍孰不可忍,霎時大吼一聲,奮力往身前一名禿頭男子刺去,喝道:「好奸徒!我與你們無冤無仇,下手竟這般狠辣!」

  這劉淩川行事端穩,不似錢淩異那般狂暴浮躁,但這群人下手毫不留餘地,若不是屠淩心眼明手快,早已被砍成了兩半,他修養再好,心機再深,此時也不禁勃然大怒,因此一出手也是殺招,決意幹翻了這群人再說。

  劉淩川運起「劍浪」,劍光閃爍中,長劍猛往那禿頂男子刺去,這人只要不避不讓,便要血濺五步,誰知那男子竟似瘋了一般,依舊不擋不格,渾不把劉淩川的劍招放在眼裡。

  劉淩川見他輕視自己,反而暗自高興,暗道:「你們這群人膽敢瞧不起我!待我先刺你幾個窟窿再說!」他自恃劍法高超,縱橫西域多年,這劍使的更是威風凜凜,勢不可當。

  長劍挺出,正中帶頭的那名禿頭男子胸口,劉淩川大喜,手中加勁,奮力往那人胸口刺入,劉淩川心下暗喜,知道那人不死也要重傷,嘴角便露出獰笑。

  正自欣喜間,豈知眼前那禿頂男子並未流血,只一步步向前走來,有如鬼魅一般。劉淩川吃了一驚,暗道:「這是什麼鬼門道?」霎時手上更是加力,真力送出,但長劍卻不曾入體,反而緩緩向上弓起。劉淩川駭異至極,以為遇上了妖怪,急忙往後退去。

  便在此時,那人忽地大踏步向前,伸手一抓,已奪下劉淩川手中長劍,跟著喀啦一響,已將劉淩川的寶劍折為兩段。昆侖眾人見了這等異狀,不由得大叫出聲。

  金淩霜、屠淩心等高手都是見聞廣博之輩,見這男子居然不怕長劍的鋒利刃口,料知他手上定是練有外門奇功,眾高手對望一眼,都知遇上了難得一見的強敵。

  那人折劍之後,大手揮出,又往劉淩川喉頭抓落,劉淩川行走江湖多年,沒想到一入京城便遇過這等怪事,此時只驚得呆了,竟不知要出手格擋。

  一旁莫淩山見狀,一聲輕嘯,挺劍刺出,已替劉淩川接過這招。劍光幻動中,連出七劍,各在那人胸口、喉間、人中等要害各刺了一下,莫淩山外號「劍豹」,便是取其劍法之快,此刻果然勢若飛瀑、疾似暴雨,叫人難以抵擋。

  昆侖眾人轟然叫好,紛紛想道:「大膽狂徒,這會兒要你死無葬身之地!」

  哪知那禿頭男子身上要害連連受創,卻渾似無事一般,連鮮血也沒灑出一滴,一掌便向莫淩山推去。

  莫淩山大怒,喝道:「大膽!」他不甘示弱,舉劍向那人掌心疾刺,「當」地一聲響,劍掌相交,陡然間手中長劍給掌力一震,居然成了碎屑,莫淩山大吃一驚,拿著空蕩蕩的劍柄,一時嚇得呆了,便在此時,忽然掌力襲體,正中胸口,莫淩山給這掌打得口吐鮮血,身子便往後頭摔出,滾倒在地。

  昆侖兩大高手上場不過一招,便已給人擊敗,金淩霜身為二師兄,已是不能不出面,他喝退門人,親自走上前去,舉劍攔路,沉聲道:「這幾位朋友,在下昆侖金淩霜,眼下敝派有些私務在此料理,勞煩諸位暫移尊駕。」

  他這幾句話已給足對方面子,表示折劍殺人之仇一概掀過,算是向他們求情了。誰知那群人依舊聾了也似,朝著金淩霜緩緩走來,不知是真聾呢,還是全沒把他放在眼裡,金淩霜又把話說了一遍,仍是無人理會。

  金淩霜長年坐這昆侖山第二把交椅,什麼時候給人這般看輕了?他重重地哼了一聲,潛運神功,過不片刻,劍身上便結了一層寒冰,此時雖已入秋,但要在劍上凝合薄冰,也不是尋常江湖人物所能,昆侖眾人見他「劍寒」功力如此,無不精神大振。

  秋風吹來,暗巷落葉紛紛飄起,那群人卻將金淩霜視若無物,只緩步向前,金淩霜更不打話,手腕一振,刷地一劍刺出,便向那禿頭男子胸口殺去。

  那人面無表情,仍然不閃不格,金淩霜心下冷笑:「憑你這點工夫,也想在老夫面前裝模作樣?有你苦頭吃了。」劍尖甫及那人胸口,金淩霜大喝一聲:「倒!」劍寒發出,一股陰寒無比的內力破體而入,那人慘叫一聲,仰天倒下,一群人本是井然有致的往前行來,這下立時大亂。

  這金淩霜的劍法所長在於內力,看來那人雖然練有金鐘罩之類的武功,卻無法抵擋內家真氣的攻勢,雙方遭遇,力強者勝,那人登時落敗,倒地不起。

  金淩霜還劍入鞘,抱拳道:「在下班門弄斧,多有得罪,還請轎中朋友出來相見如何?」他前倨後恭,先給這群人一個下馬威,逼得他們不敢再行放肆,卻又留給他們一個面子,端的是老江湖的手段。

  忽聽轎旁一人尖聲尖氣的道:「你們這些頑匪刁民,幹什麼擋住巷道,不怕惹惱了公公嗎?」

  眾人見說話之人尖嘴猴腮,身著太監服飾,不知是何來歷,都是起疑,這廂金淩霜卻是見聞廣博之輩,乍見那人猿猴也似的外貌,登時想起了一人。當即一拱手,淡淡地道:「閣下是東和宮的胡總管吧,在下昆侖山金淩霜,有些私事在這巷中辦理,還請公公行個方便。金某必定感念在心。」

  原來那猿猴模樣的人是東廠裡的要緊人物,真名叫做胡忠,東和宮的鄂妃喚他做小忠子,官場上自是無人敢這般稱呼他。金淩霜念在對方是朝廷中人,說話便謙和許多,好為自己留下餘地。

  只見胡忠眯起一雙眼,眼窩上的皺紋擠在一塊兒,猛一瞧來更像只猴子,卻聽他尖起嗓門,冷笑道:「我管你們私事公事,你這老傢伙要和咱說話,得先給我跪下!」

  眾人聽他說話無禮至極,無不大怒。金淩霜尚未回話,屠淩心已是暴吼一聲,喝道:「放你奶奶的狗屁!要咱們跪你這沒鳥的太監,沒的髒了我的膝蓋!」

  金淩霜聽他說話重了,面色陡變,急忙向劉淩川使了個眼色,劉淩川急急拉住屠淩心的衣袖,將他拖了開來。

  胡忠是東廠的要緊人物,什麼時候被人這般羞辱?一時狂怒不已,尖叫道:「你們好大膽,咱家是給你們罵得嗎?明日我一字不變,把你們的髒話上奏劉總管,看你們昆侖山如何交代!」

  眾人聞得「劉總管」三字,面色真如上了一層嚴霜,劉淩川雖恨這些人下手毒辣,但一聽是朝廷要員,只得忍氣吞聲,走了上來,拱手道:「我們幾個師兄弟不過是鄉村野人,向來不知朝廷禮儀,請胡公公大人大量,別與我們計較了。」說著連連躬身,一旁金淩霜、錢淩異等人互望一眼,臉上都有憂色。

  此時朝政大壞,政令頒行多由按察使江充把持,此人並非科舉出身,卻深受皇帝喜愛,官職雖非三公,卻早已權勢薰天,四下拉攏朝臣。其次便是東廠的劉敬,倚仗廠衛職權,揭人陰私,栽贓謀害,是以另成一派。昆侖眾人明白眼前這批人與東廠淵源極深,昆侖山雖有江充撐腰,但得罪東廠豈同尋常?一時不知要如何應付。

  那胡忠大怒欲狂,道:「你等既然知道我們是宮裡的人,這就快快退開,咱們要進胡同裡公幹,若再不知死活,一率殺無赦!」那胡忠說到後來聲色俱厲,身後幾名太監也湧上前來,各挺兵刃,向昆侖山眾人逼近。

  金淩霜搖頭道:「胡公公,大家都是為朝廷辦事,請別強人所難了。我這裡有江大人的權杖,要我昆侖山便宜行事,請您驗過了。」說著將按察使的權杖奉上。

  忽聽一人高聲尖叫道:「江充!江充!你們昆侖山就知道有個江充,眼裡就沒有我們總管劉大人嗎?」

  猛地轎子一斜,一人從轎中飄出,身法詭異,直如鬼魅,他手腳快極,一飄身出來,便伸手搶下金淩霜手中權杖。尖叫道:「你們盡拿江充來嚇唬人,叫他來見我!」

  昆侖眾人見這名太監臉上撲著厚厚的白粉,嘴唇擦得紅亮,武功卻是奇高,想起適才就是他用霸道暗器殺人,人人心裡大起戒備之感,登時舉劍在手,一齊退後。

  金淩霜眼尖,已認出這人是東廠的副總管薛奴兒,這人平素喜愛打扮的妖豔詭譎,江湖中人背地裡給了個外號叫「花妖」,便是譏諷他打扮花俏,行事卻又怪誕,便如妖魔一般。

  金淩霜知道這「花妖」脾氣暴躁,宮裡身分又高,絕非胡忠之流可比,說來不能和他衝突,便躬身道:「薛公公,昆侖山金淩霜給您請安。」

  薛奴兒揚起下巴,嗔道:「我要你請什麼安?姓伍的那小子人呢?快給我交出來,省了麻煩。」昆侖眾人聽他直接開口要人,都是為之一驚,不知該如何應對。

  劉淩川卻甚老練,當即走上前去,微微躬身,道:「啟稟公公,這姓伍的不在此處,敝派適才細細搜查過,想來他已經逃出城去了。」

  薛奴兒見他滿臉堆笑,也是一笑,罵道:「死小子,當你公公是三歲小兒嗎?」

  劉淩川陪笑道:「公公明鑒,這姓伍的真的不在這兒……」

  話未說完,薛奴兒已然怒氣勃發,尖聲道:「你還敢騙我!」

  劉淩川一怔,只覺眼前青光暴現,跟著右臂一涼,他低頭一看,忍不住「啊!」地一聲大聲慘叫起來,這個名震西涼的「劍浪」,此時賴以成名的右臂竟無聲無息的被薛奴兒卸下來了,饒他閱歷豐富,當此變故,也不禁痛哭失聲,滾倒在地。

  錢淩異與屠淩心立時沖上前來,舉劍護住劉淩川,深怕他再遭毒手,昆侖山的低輩弟子們連忙搶上,替劉淩川包紮斷臂傷口。

  錢淩異戟指怒駡:「你們這些人是什麼用意!三番兩次的痛下殺手,難道我們昆侖山就這樣任你們欺淩嗎?」

  薛奴兒冷笑道:「你們把姓伍的交出來,我自然放你們走路,否則這小子就是你們的榜樣!」說著往劉淩川一指,神態狂妄,似乎昆侖眾人已成他的刀下砠肉。

  金淩霜哼了一聲,伸手一擺,門下眾人一齊拔劍,只聽他沉聲道:「薛公公,我一來敬你是前輩,不敢對你有絲毫失禮,二來公公是朝廷的要人,金某更不敢有所得罪。只是公公一上來便不講江湖規矩,想將本派門人一網打盡,昆侖山今日別無辦法,唯有一戰而已。」

  他幾句話講得不卑不亢,敵我眾人都暗自稱許。

  東廠胡忠見昆侖山已動殺機,當即喝道:「把這批造反逆賊給我拿下!」這邊東廠諸人也亮出兵刃,情勢已是劍拔弩張。

  薛奴兒兩條細細的眉毛漸漸豎起,神情帶著些許的興奮,適才劉淩川與他說話時,只是稍微大意,一條手臂就這樣給廢了,此時眾人見他這幅詭譎模樣,更是不敢有絲毫的怠慢,諸大高手握住劍柄,只待薛奴兒一動手,便要群起而攻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1 11:40 P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4 05:58 AM 編輯

第三卷 京城之會 第二章 相逢何必曾相識

  「老兄,你跟著我走。」賣麵郎低著嗓子,靠在伍定遠耳旁說話,一邊替他解開穴道。

  伍定遠啊了一聲,正要回話,那賣麵郎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,低聲道:「胡同裡兩方人馬混戰,咱們正好趁機逃脫。」

  原來賣麵郎方才擲出碎瓷爛碗,用意便是要讓昆侖山眾人手忙腳亂,也好趁機將伍定遠救走。他趁著眾人心神大亂,便著地滾出,將伍定遠一把抱起,跟著躲入一旁圍牆的狗洞,藏身於官邸花圃之中。昆侖眾人雖然囂張,但此地乃是王府胡同,也只敢在巷內巡查,哪有膽子沖進朝廷要員宅裡搜捕?是以久久都找不到伍定遠。

  那麵販拉著伍定遠疾走,伍定遠雖不知這男子的來歷,但此時性命危急萬狀,便算救自己的是條狗,也只有跟著走了,哪還有心思問東問西?他緊緊跟著那麵販,眼見他左一拐右一晃,盡在官邸花圃中的小徑低身疾走,料來對此處地形極是熟稔。

  不多時,兩人沿著花圃,已然繞過大宅主屋,與先前的胡同相距已遠。二人蹲在圍牆之下,賣麵郎道:「翻出這面牆就是鬧街了,等咱們跳出牆去,那些人再兇惡,總不能當街殺人吧?」

  伍定遠鬆了口氣,道:「多謝兄台高義相救,小弟實是無以回報……」

  伍定遠正待要說,那賣麵郎臉色一變,忙掩住他的嘴,伍定遠順著他的目光看去,只見大宅屋頂上有人來回走動,也不知是東廠太監,還是昆侖山人馬。

  那賣麵郎皺眉道:「怎地又來了這許多人?」他正自籌算脫身之計,那伍定遠卻是個老江湖,順手在地下摸了塊小石,運勁擲出,只聽啪地一聲,石塊飛出了巷外,屋頂上幾名把手之人一聲低嘯,便紛紛往石塊落下之處撲去。

  那賣麵郎向伍定遠微微一笑,眼神中滿是佩服。伍定遠此時心神不寧,見這人兀自嘴角帶笑,忍不住一奇:「都生死關頭了,這人怎地還笑得出來,看來性子真有些特異。」

  正想間,那賣麵郎身形飛起,右足在牆上一點,已如大鳥般掠上牆頭,伍定遠心下暗贊,跟著也在牆上一踩,拉著那賣麵郎的右手,一同翻出了高牆。

  兩人走到街上,此時華燈初上,鬧街上行人來往,一幅太平繁華之象,與巷內肅殺的氣氛大異其趣。

  那賣麵郎拉著伍定遠的手,正待穿過鬧街,忽然一名商販打扮的男子匆匆走來,滿臉堆笑地道:「兩位大爺,我這裡南北貨物一應俱全,您老人家過來看看吧!」

  賣麵郎不去理睬,與伍定遠急急奔出,那商販伸手攔住他二人去路,笑道:「兩位何必急著走?先看看小人給爺台們準備的好東西,要不喜歡,再走不遲嘛!」

  賣麵郎往那商販肩上推去,道:「讓開些了,我們沒工夫瞧你的。」

  那商販被他這麼一推,上身只微微的搖晃,兩足仍是牢牢的釘在地下,賣麵郎與伍定遠兩人心中一凜,互望一眼,知道遇上了高手。

  賣麵郎紮下馬步,深深吸了一口氣,右掌往前劈出,他知此刻情勢兇險無比,要惹得後頭追兵趕到,立有性命之憂,便要在數招之內將那人擊退。

  掌力將出未出,那商販卻渾不在意,竟不舉手擋格,好似不知掌力厲害,賣麵郎一愣,暗道:「這人怎地如此托大?莫非他真的是個小販,不會武藝?」

  哪知便這麼一個耽擱,那商販忽地一掌穿出,那賣麵郎防禦不及,胸口登時中掌,一口鮮血噴出。伍定遠吃了一驚,這麵販望之內力渾厚,哪知臨敵經驗竟如此之少,三兩下便著了人家的道兒。

  伍定遠大驚之下,忙飛足往那商販踢去,那商販退開一步,撮唇做嘯,霎時間四周響起一片叫喊,大批人馬忽地現身而出,已將兩人團團圍起。

  伍定遠見他們身穿廠衛服色,看來應是東廠的人馬,不禁為之一驚,待見那賣麵郎臉色蒼白,看來已是受傷不輕,伍定遠不願連累他的性命,心想:「反正王寧大人已經垮臺,世間沒人救得了我,今日大劫難逃,我何必多害一人的性命?」便低聲向那賣麵郎道:「這位朋友,他們要拿的只是我一人,你趕緊走吧!」

  賣麵郎嘿嘿冷笑,道:「老兄之言大謬不然,我豈是求生以害仁之輩?」

  伍定遠不去理他,逕自向東廠諸人道:「你們要的是我西涼伍定遠一人,諸位放我這位兄弟走,伍某便隨你們去如何?」

  那商販模樣的人笑道:「你這當口還敢和咱們談買賣?你們兩人誰都不許走!」說著一把抓向伍定遠。

  伍定遠見他這一抓招式嚴謹,內力深厚,連忙側身閃開,那商販右腳一掃,踢向伍定遠下盤,左手五指向他「車頰穴」揮去,伍定遠左支右拙,慌亂之中,從懷間摸出「飛天銀梭」,往那人臉上打去,那商販料不到伍定遠還有這手暗器功夫,大驚之下,急忙伏地一趴,好似狗吃屎般地躲開銀梭,東廠眾人見同伴吃虧,一齊拔出兵刃,往伍定遠身上砍去,這些人出手極重,不似昆侖山還想擒拿活口,只怕伍定遠稍不留神,便要命喪當場。

  伍定遠舞起銀梭,護住全身要害,東廠諸人連連進招,都給他擋了開來,當中一人見那賣麵郎幾欲軟倒,想撿現成便宜,舉起手上的金瓜錘,奮力往那賣麵郎頭上敲落,伍定遠見那賣麵郎渾渾噩噩,不知閃避,急忙大叫:「小心!」

  右手一揮,一招「流星經天」,銀梭便朝那手持金瓜錘的漢子飛去,那人見銀梭來勢猛惡,一時不及閃躲,「啊」地一聲大叫,銀梭已然射中喉頭,叫聲從中斷絕。

  就在此時,伍定遠後背失了銀梭護身,不知被何人砍了一刀,這刀雖未正中要害,只劃出一道口子,但已讓他眼前一黑,痛得險些昏暈。

  伍定遠忍住疼痛,一腳往後踹去,登將那人踢了一個大觔鬥,但腳背一痛,又被人狠狠打了一記,伍定遠支撐不住,往前摔倒,東廠眾人毫不留情,手上傢伙一同往伍定遠後心要害砍落。

  眼見伍定遠就要死於非命,那賣麵郎不知從哪生出一股力氣,一聲大吼,並起雙掌,猛地向人群裡推去,東廠諸人見他重傷垂危,也不把他放在心上,手中兵刃毫不停頓,仍是朝伍定遠砍落,手段兇猛至極。

  便在此時,東廠眾人忽覺呼吸不暢,竟是給那賣麵郎的淩厲掌風所擾,眾人心下大驚,方知厲害,待要閃避,其勢卻是有所不及,剎那間當前兩人首當其衝,登被賣麵郎的掌力震得沖天飛起。

  那商販模樣的人大怒,罵道:「死小子!」也是一掌朝那賣麵郎推去,賣麵郎舉掌護身,兩人雙掌相接,身子都是一晃。

  那商販模樣的人手上加勁,源源不絕地催動內力,料想那賣麵郎已中了他的一招重手,若以內力拼鬥,那賣麵郎非輸不可,果然賣麵郎面色轉青,一口鮮血噴出,顯是真力不濟,那人大喜之下,心力稍弛,掌力略略鬆卻。

  那賣麵郎忽地大吼一聲,雙目噴出異光,奮起一鼓排山倒海的掌力,那人料不到這賣麵郎還有這等內力,抵擋不及,只聽「喀啦」一聲,那人跌倒在地,胸前肋骨已被震斷,眼見不活了。

  東廠諸人心下駭然,尋思道,「這小子到底是什麼來歷,怎地打不死一般,卻不知是哪門哪派的人物?」

  那賣麵郎舉掌亂揮,又打傷了數人,東廠眾人見他不要命般地亂打,連忙退開,那賣麵郎伸手拉住伍定遠,大叫道:「咱們快走!」兩人相互扶持,連滾帶爬的闖到街心,路上行人見他們滿身鮮血,紛紛驚呼,往兩旁閃開,街上立時空了老大一片地方出來。

  卻說昆侖山與東廠眾人正待動手,猛聽得巷外大呼小叫,金淩霜心中一凜,知道伍定遠已然逃出巷中,當下道:「大夥兒不必多耗時間,快跟我走!」說著往向外奔去。

  薛奴兒冷笑道:「哪裡去!」跟著青光一閃,手中圓盤擲出,那暗器名喚「天外金輪」,乃是一等一的霸道,此時猛朝金淩霜飛去,勢道兇猛。

  金淩霜料不到薛奴兒說動手便動手,大驚之下,只有往地下一滾,他雖然僥倖躲開,但身旁兩名弟子閃避不及,只聽慘叫連連,兩顆人頭滾落在地,那兩名弟子竟又身首異處,死於非命。

  那圓盤殺人之後,在半空中一轉,血淋淋地飛回薛奴兒手中。

  薛奴兒知道外頭都是自己的人馬,只要能攔下昆侖山的人,扳倒江充的證物便會落入自己手中,忍不住心下喜悅,獰笑道:「你們這些人給我安分點,一個也別想走。」說著轉動手上圓盤,神色大是興奮殘忍。

  先前昆侖山眾人攔住了東廠高手,不讓他們進到巷裡,但現在形式逆轉,反倒是東廠眾人不讓他們離去了。

  金淩霜與屠淩心對望一眼,兩人都知道這薛奴兒武功極高,並無自信能對付得了,何況一旁虎視眈眈的好手還不知道有多少,己方高手中劉淩川與莫淩山已然重傷,多名弟子被殺,看來昆侖山便要一敗塗地了。

  屠淩心雖知不敵,但他生性兇惡,此時仍不屈服,只沉聲道:「這老東西給我應付,二師兄你帶著大家走。」

  金淩霜面色猶豫,搖頭道:「不成,這人武功太怪,我不能讓你犯險。」

  眼看昆侖眾人不敢上前應戰,薛奴兒笑道:「你們到底敢不敢打?昆侖山好大的名頭,原來都是不帶種的,真是見面不如聞名啊!」

  東廠諸人聞言,無不放聲大笑,屠淩心眼中如同噴火,只想上前廝殺,但金淩霜老沉持重,不願他貿然出面動手,一時間任憑東廠諸人狂妄嘲笑,卻無人敢上前挑戰。

  東廠諸人正自得意,忽聽巷口傳來一個雋雅的聲音,吟道:「昆侖劍出血汪洋,千里直驅黃河黃。」

  東廠眾人登時一驚,不知是什麼人在故弄玄虛,胡忠尖聲道:「什麼人?快快滾出來了!」

  昆侖眾高手聽了這個聲音,霎時面帶喜色,一齊躬身道:「弟子恭迎掌門人駕到。」

  薛奴兒臉上變色,他當然聽過「劍神」卓淩昭這個名字,沒想到他人也在京城,便尖聲叫道:「卓老兒既然來了,怎地還不現身,何必躲在暗處亂放狗屁?」

  只聽哈哈一笑,一人手搖摺扇,神情瀟灑,緩緩的從巷外走進,正是「劍神」卓淩昭到了。

  東廠好手多半聽過這人的來頭,此時見他貌不驚人,看來如同一個中年儒生,人人都是驚疑不定。

  卻見卓淩昭微微一笑,道:「薛副總管好大的火氣,傷了我們好些人哪!」

  薛奴兒冷冷的道:「傷得不多,才殺了三個,砍了條手臂,不多,一點也不多。」

  卓淩昭卻不以為意,只點了點頭,道:「是啊!我這些徒子徒孫學藝不精,死了也是活該,副總管教訓的是。」

  金淩霜等人吃了一驚,都不知掌門為何如此說話,眾人心中雖然不滿,但在卓淩昭積威之下,卻無人敢出異聲。

  薛奴兒聞言大喜,心道:「這卓淩昭根本是個紙老虎,一聽到我的名字,嚇得骨頭都酥了。」當下大搖大擺的道:「卓老兒果然識相,你這就帶著你這批徒子徒孫滾吧!永遠別踏進京城一步。」

  卓淩昭笑道:「好啊!就聽公公的吩咐,師弟們,大夥兒這就走吧!」說著便要率人離開。

  薛奴兒想起伍定遠便在巷外,當即笑道:「不忙,不忙,卓老兒你在這胡同裡歇一會兒,等我們辦完事再說。」

  卓淩昭笑道:「公公一下要我做這,一下要我做那,這可讓我糊塗了。」

  一旁東廠幾名好手笑了起來,他們見卓淩昭卑顏屈膝,都不把他當作回事,一人伸手往他肩上搭去,獰笑道:「卓老兒,我看你怕得厲害,還是……」

  那人話說得一半,卻突然從中斷絕,跟著一動也不動。

  胡忠見那人站立不動,便叫道:「你幹什麼來著!退開些。」說著往那人肩膀推去,豈料那人身子一歪,摔倒在地,竟然直挺挺的死了。

  東廠眾人大吃一驚,這才知道卓淩昭暗藏鬼胎,竟是有意與東廠為敵。

  薛奴兒悶哼一聲,適才卓淩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瞬間用內力震死他手下一名好手,下手之快,竟連他也沒看清。薛奴兒知道遇上了絕世高手,決計怠慢不得,他冷冷一笑,當下伸手一揮,霎時眾人一齊亮出兵刃,如臨大敵。

  卓淩昭好整以暇,笑道:「各位好端端的,怎地動刀動槍了呢?大家千萬別傷和氣啊!」言語之間,全不把東廠諸人當回事。

  薛奴兒心頭有氣,冷笑道:「卓老兒,你妄稱一派宗主,今日可大錯特錯。」

  「嗡」地一聲響,忽然青光閃動,一隻大圓輪急速飛向卓淩昭,正是薛奴兒霸道至極的暗器「天外金輪」,這暗器好生了得,連屠淩心這等好手也難擋其鋒銳,卓淩昭此時空著兩手,一臉瀟灑閒適,不知他要如何擋架。

  猛聽「啊」的一聲慘叫,一人被大圓輪活生生的釘死,鮮血臟腑迸流一地,東廠眾人大喜道:「卓老兒死啦!」昆侖山眾人驚疑不定,不知發生了什麼事。

  卻聽一聲長笑,眾人定睛望去,只見卓淩招單手提著一人,只見那人身上嵌著一個大圓盤,身著廠衛服飾,不知如何,竟被薛奴兒的霸道暗器殺死,只是卓淩昭手法太快,旁觀眾人雖不乏高手,卻沒人看出他如何下的手。

  兩次過招,東廠一瞬間便死了二名好手,薛奴兒卻連卓淩昭的衣角也沒沾到,武功顯然遠遜,胡忠怒道:「卓淩昭,你明知這些人都是朝廷命官,你還敢動手殺人!你……你……這……你……」

  他話尚未說完,只見卓淩昭一揮手,一名昆侖山弟子躬身走上,兩手高舉,奉上一柄長劍,眾人見那柄劍窄薄削長,連著黑漆古拙的劍鞘,當是卓淩昭慣用的配劍。

  胡忠臉色慘白,知道卓淩昭便要出劍,他心中畏懼,連說了幾個「你」字,卻擠不出一句話來。

  卓淩昭微笑道:「薛副總管好霸道的暗器,本座已領教過了,念在貴方的一番盛情,卓某豈能不投桃報李?」說著手按劍柄,凝視著薛奴兒,道:「薛副總管,卓淩昭今日斗膽,想請你指教一二。」

  昆侖眾人雖然追隨卓淩昭多年,但近年已甚少見他用劍,那日卓淩昭便與靈音放對時,也只空手應敵,不曾拔劍出招,眾人見掌門人長劍便要出鞘,無不精神大振,霎時齊聲道:「弟子恭睹掌門人神技!」

  東廠諸人見卓淩昭這個勢頭,心裡都想起了江湖上的那兩句話:「昆侖劍出血汪洋,千里直驅黃河黃」,卓淩昭自號「劍神」,劍法如何高絕,恐怕自己今日有幸躬逢其盛了。敵我雙方一齊轉頭望向薛奴兒,要看他如何示下。

  這廂薛奴兒首當其衝,不禁臉上變色,他也聽人說過卓淩昭武功如何厲害,自己平日雖然推稱不信,但此時見他舉劍在手,一臉殺氣騰騰的模樣,卻又不能不叫他心驚膽跳。

  薛奴兒心下沉吟,想道:「這廝數月前大敗少林寺的金剛,看來真有些鬼門道,決計小看不得。我薛奴兒何等尊貴身分,何必與他這等鄉野村夫爭鋒?今日不宜犯險開戰。」

  心念甫定,便尖聲道:「昆侖山殺害朝廷官員,擅自攔堵京師要衢,罪不可赦,待咱家稟明總管,再行定奪!」卻是打了退堂鼓。

  卓淩昭見對方給自己嚇退,登時哈哈一笑,道:「薛副總管如此識時務,真不愧劉總管平日的教導之功啊!」

  薛奴兒聽他出言嘲諷,只恨恨地瞪了一眼,卻也不敢上前挑釁,一旁胡忠低聲道:「副總管,那羊皮在姓伍的手裡,咱們不能就此放手啊!」

  只聽「啪」地一響,薛奴兒已在胡忠臉上重重煽了個大耳光,胡忠滿面尷尬,只得摸著紅腫的臉頰,急急退下。其餘眾人發一聲喊,便也退去。

  卓淩昭見敵人退去,便吩咐道:「金師弟,你帶同受傷人眾先行離開,屠師弟、錢師弟,你們與我來。」

  昆侖眾人扶死攜傷,隨金淩霜離開,其餘身上無傷的,便與卓淩昭一同往外行出,眾人見掌門親至此間,料來京城雖大,卻無人敢擋「劍神」的一擊,霎時個個精神抖擻,走起路來更是虎虎生風。

  卓淩昭何等人物,這次親自出馬,自是勢在必得,前後幾月他布下大批人馬,始終沒有半點收穫,倘若此次又在京師失手,卻要他這張臉往哪擱去?昆侖山眾人或騎快馬,或展輕功,瞬間便將王府胡同圍得水泄不通,料來伍定遠插翅難飛。

  卻說賣麵郎與伍定遠擺脫東廠的糾纏,兩人渾身浴血的奔至街心,京城百姓什麼時候見過這等怪模怪樣的人,轟地一聲往後讓開,伍定遠見賣麵郎捂胸嘔血,蹲在地下,忙上前道:「朋友,多謝你出手搭救!剩下的事,我自個兒應付得了,你自管走吧。」

  賣麵郎轉頭看去,眼見伍定遠背上鮮血淋漓,顯然也支撐不了多久,只搖頭一笑,道:「那可不成。救人救到底,送佛送上天。這位兄台,你身上傷勢甚重,我不能讓你獨行。」

  說著便要站起身來。

  伍定遠見他眼神中帶著一抹淡淡愁色,舉止間頗為豁達生死,忍不住搖了搖頭,心道:「這人好生奇怪,怎地毫不在意自己的性命?難道他不怕死嗎?」

  他見賣麵郎身子搖晃不定,忙伸手相扶,但自己血流過多,一時頭暈眼花,竟與賣麵郎一同滾倒在地。

  那賣麵郎喘道:「小心些,讓我先扶你起來。」說著伸手過去,便要將伍定遠托起。伍定遠給他托了幾下,身子勉強抬起,哪知腳下一軟,又是滑倒在地。兩人登時滾做一堆,模樣狼狽不堪。

  兩人互望一眼,雖在困頓之際,卻也禁不住哈哈大笑,圍觀百姓見這兩個滿身血污的男子互摟互抱滾在地下,模樣非只古怪,甚且嘻嘻哈哈,都是駭異不已,不知這兩隻怪物是從哪裡鑽出來的。

  伍定遠自逃亡以來,何曾放懷笑過?想起自己尚在險地,居然還能嘻笑不絕,霎時也覺自己行止荒唐不經,倒似血氣方剛的小兒一般。想到此節,更覺忍俊不禁,登時放聲大笑。

  兩人笑了好一陣,忽聽遠處有人叫喊,看來追兵已到。賣麵郎見伍定遠臉上變色,忙喘道:「老兄不必憂心,我在這附近賣麵已久,地勢甚熟,不怕逃不出去。」說著勉強起身,拉著伍定遠,兩人往一條窄巷走去。

  二人一進窄巷,伍定遠便聞到一股驚心動魄的惡臭,如腐魚、如爛糞,中人欲嘔,他心下起疑,不知那賣麵郎為何帶自己來到此間。

  兩人緊緊地挨著,一步步往巷裡走去,行了片刻,賣麵郎忽道:「好了,我們從這兒下去,一路可以通到香山寺。」

  伍定遠張目望去,只見那賣麵郎指著一個孔穴,下頭正傳出一陣濃烈至極的惡臭,卻不知是什麼奇怪所在。伍定遠低頭看了一陣,驚道:「這……這是什麼地方?」

  賣麵郎道:「這是王府胡同倒污水、傾大糞的地方,這溝連通永定河,除了幾處開口外,整條溝都在地底。我們從這逃脫,料來不會被人發現。」

  伍定遠望著那處孔穴,只見裡頭滿是糞便,不知更深處有多污穢,光想想就要作嘔了,何況要跳將下去?他頭皮發麻,顫聲道:「老天啊呀!難道……難道沒有別處可以逃生了嗎?」

  賣麵郎正待回答,忽聽巷中腳步聲輕響,顯然有高手潛入巷裡。伍定遠審度厲害,一聲輕歎,咬住銀牙,閉緊雙眼,當場便往糞孔跳下。只聽撲通一聲,大糞混著污水淹過口鼻,奇臭難言。

  伍定遠拼死忍耐惡臭,卻聽腳步聲越來越近,忙低聲道:「快下來!有人追來了!」

  這下倒輪賣麵郎苦惱了,伍定遠連聲催促,那賣麵郎捏住鼻子,霎時也是一跳,伍定遠正自張口,那賣麵郎落下孔道,糞水登時濺入口中。伍定遠哀嚎一聲,慘然道:「老兄,你下來時不會打聲招呼嗎?」

  賣麵郎苦笑一聲,伍定遠呸了幾下,兩人便往溝渠深處遊去。

  卻說昆侖山四處找不到伍定遠,只氣得卓淩昭面色慘白,眾門徒心驚膽戰,一行人翻遍大小巷,就是找不到這兩人。

  卓淩昭臉色凝重,沉聲道:「這伍定遠倒底跑到哪去了?你們誰有主意?快快稟來!」

  眾門徒彼此相望,都沒有說話。

  卓淩昭哼了一聲,道:「找不到伍定遠,大夥兒也不用回昆侖山了。」

  眾門人見掌門大發脾氣,心下擔憂,都是低下頭去。

  錢淩異幫腔道:「是啊!我們身受江大人重托,豈能空手而回?大夥兒快想想辦法!別讓掌門人操心!」

  卓淩昭哼了一聲,道:「錢師弟,莫說別人,你自己有沒有主意?」

  錢淩異尷尬一笑,支支吾吾地道:「我…我剛才好像看到兩個人往那條窄巷奔去……」

  說著胡亂朝一處小巷一指。

  屠淩心不待眾人說話,當即往窄巷奔入,偏有這麼巧,錢淩異胡謅亂指,居然指到了伍定遠逃脫之路,果然屠淩心大聲叫道:「這裡有條小溝,他們定是從此處逃脫的!」

  昆侖山眾人連忙奔近巷內,人人聞到滔天惡臭,無不掩住了口鼻,待見了那處糞孔,更是駭然出聲,連那「劍神」也是面色鐵青。

  過了半晌,眾人只是盯著糞孔瞧,不知高低。卓淩昭皺眉道:「錢師弟果然了得,這麼多人都找不到這個機關,多憑你細心謹慎,不然我們又要栽了個觔鬥。」

  錢淩異面有得色,說道:「這也不全是我一人的功勞,大夥兒不都有出力嗎?」他還待嘮嘮叨叨的說下去,屠淩心皺著一張醜臉,低頭看著糞孔,說道:「錢師弟,這次抓到伍定遠全是你的功勞,沒人敢跟你搶,你下去吧!」說著朝下頭一指。

  錢淩異見那糞孔裡滿是黃白之物,臉上變色,嚅嚅齧齧地道:「這……這光聞就不得了啦!哪……哪能下去啊!」

  卓淩昭面色沉重,說道:「錢師弟,偏勞了,本派這次東來能否大功告成,全在你這一舉。」眾人一齊望向錢淩異,臉上都是敬佩的神色。

  錢淩異臉上冷汗直流,說道:「他媽的,我……你……我……」

  錢淩異正自害怕,忽然屁股上挨了一腳,他立足不定,便自摔落糞坑,昆侖山眾人一起驚呼,紛紛閃躲濺出的糞水。

  錢淩異摔跌下去,頭下腳上地插在糞孔裡,弄了個滿臉屎尿。他大怒欲狂,急忙翻身站起,暴喝道:「操你奶奶雄!是誰踢你老子的!」

  正兇惡間,卻見眾門人掩嘴偷笑,一人緩緩走了過來,掩鼻道:「四師弟,你好好幹,回頭本座會大大獎賞你。」錢淩異見這人神情儼然,正是掌門卓淩昭,看來適才那腳定是他踢的。

  錢淩異神色慘澹,不知要如何推搪,又聽那屠淩心笑道:「老四,你可快點游水啊,姓伍的他們要走遠了!」

  錢淩異見他幸災樂禍,只感氣憤至極,但掌門站在一旁,卻又不敢多說,只狠狠地白了屠淩心一眼,咬住了牙,自往深處遊去。

  卻說伍定遠與賣麵郎兩人急速在黑暗的糞渠中爬行,幸好時節已然入秋,天候漸寒,這臭味也不至加重,兩人走走嘔嘔,不顧身上有傷,瞬間游出裡許路,倆人正遊間,忽聽後頭有人大呼小叫:「他媽的,一群死人,自己不會下來啊!偏要我幹這苦差事,老子操你祖宗!」

  伍定遠認出是錢淩異的聲音,忙道:「昆侖山的人追來了,我們快走!」

  兩人又游出裡許,前頭忽有微微星光,賣麵郎歡聲道:「出口在這兒了!」便與伍定遠相互扶持,爬出溝渠。

  出得糞渠,只見滿天星辰,已然到了近郊香山寺附近,賣麵郎道:「今兒是十五,香山寺裡必然香客雲集,咱們躲到那裡去。」

  兩人連忙往香山寺奔去,他們自知全身大糞極是駭人,便從小徑悄悄入廟,誰知今夜香山寺著實熱鬧,到處都是善男信女。眾人參拜間,忽地聞到一股惡臭,其腥其腐,在所難言,眾香客訝異無比,不知哪裡飄來這股駭人怪味兒。

  眾人正自驚疑不定,猛見兩個骯髒至極的乞丐挨著牆角,正想跑入偏殿。一名香客驚道:「那是什麼東西!可是鬼嗎?」眾香客大吃一驚,紛紛閃躲開來。只留了伍定遠與那賣麵郎呆呆立在偏殿門口,神態尷尬之至。

  廟中一名和尚急急奔了過來,大聲道:「你們這兩個人,鬼鬼祟祟的在這裡幹什麼!」

  伍定遠與那賣麵郎暗自叫苦,兩人身上有傷,走路已是不易,這般奔馳後已是全無體力,登時被人攔住,那幾個和尚見兩人滿身黃白,倒也不敢真的碰他二人,只大聲喝道:「你們這兩個乞丐,快快給我滾出廟去!」

  兩人此時心力俱疲,只蹲在地上不住喘氣,哪有氣力回話,一名和尚拿出掃把,往他們背上掃去,喝道:「快走!快走!別在這嚇人了!」

  伍定遠以往是威震西涼的捕頭,什麼時候受過這種委屈,只是背上傷口火燒般的疼痛,全身擠不出一絲力氣,只好蹲在地下挨打,一旁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,人人掩鼻笑看。

  兩人正挨打間,忽然有一人推開眾人,走到那群和尚身邊,說道:「你們這是做什麼,這般打兩個乞丐。」

  一名和尚道:「我們也不是要欺侮這兩人,只是他們身上臭得不成話,不趕出去不行哪!」

  那人身著家丁服色,瞄了伍定遠與那賣麵郎一眼,掩鼻皺眉道:「大師父說的也沒錯,確實髒臭得緊。」他搖了搖頭,又向和尚們道:「我家夫人最有善心,見不得這種可憐人挨打受委屈,我這裡有十兩香火錢給幾位大師父,快帶他們去沐浴換衣。」

  眾和尚合十讚歎,紛紛住手,那家丁頭也不回的走了,一名百姓問道:「究竟是哪家的夫人,這般的好心啊?」另一人道:「啊呀!你連這都不知道啊!那位貴婦哪,就是當今兵部尚書的夫人,才從揚州上來沒多久哪!」說著往一處指去。

  伍定遠抬頭看去,只見遠處家丁圍繞,簇擁著一個衣著華貴的中年貴婦,那貴婦圓圓的臉蛋,氣質高雅,一看便知出身名門。

  那賣麵郎原本趴在地下,忽地全身一震,直往那中年貴婦看去,好似癡了一般。和尚們笑道:「好啦!你們兩個傢伙真是幸運,遇上活菩薩啦!」說著將伍定遠與賣麵郎托起,帶去沖水換衣,那賣麵郎卻似呆了,雖給人拉著,目光卻始終不離那中年婦人。

  過不多時,兩人換上粗布衣衫,活脫是廟裡的火工,伍定遠道:「兄台,我看咱們暫且躲在此處,也好歇息一陣,你說如何?」

  那賣麵郎若有所思,魂不守舍,直待伍定遠把話說了兩遍,這才嗯了一聲,道:「也…也好。」

  伍定遠見他神思不屬,倒也不以為異,料來適才廝殺定是太過激烈,才讓他心神不寧。

  當下兩人便混在香客之中,掩人耳目,料來不要與追兵正面朝相,當不至被人認出。

  過不多時,忽聽眾香客大聲驚叫,紛紛奔逃,伍定遠吃了一驚,不知發生何事,忙轉頭去看,只見廟門口一人滿身糞便,渾身惡臭,兀自大搖大擺地走進廟來,只聽他口中還不住喝問:「喂!你們這些人,有沒有看見兩個全身糞便的人跑進廟來!快說!有沒有!」神態兇狠,旁若無人,活脫是個惡霸。

  眾香客聽他問的粗魯,無不掩嘴偷笑,那人怒道:「笑什麼?快快回老爺的話,有沒有見到兩個渾身糞便的人?快點說!」

  一名百姓嘻嘻笑道:「有啊!」

  那人大喜道:「快說!在哪兒?」

  那百姓笑道:「兩個倒沒瞧見,一個卻在眼前,老兄你去找面鏡子照照,那便找到兩個啦!」

  那人怒道:「他媽的,居然消遣你老子!」

  廟中和尚見又來了一個骯髒無比的乞丐,紛紛大怒,提起棍子沖了出去,對著那人就是一陣亂打,那人狂怒不已,登時和廟中和尚毆鬥起來。

  伍定遠見那人正是昆侖山高手錢淩異,他忍住了笑,知道昆侖山好手立時便要趕到,趁著廟中和尚纏住了錢淩異,非得趕緊逃走不可。

  伍定遠回頭一看,那賣麵郎卻不知去向,他連忙在廟中四處找尋,忽見一人呆呆的站著,面帶愁容,正是那賣麵郎。

  伍定遠伸手拉他,低聲道:「有人追來啦!快走吧!」

  賣麵郎卻似癡了,只是恍若不覺,伍定遠只好連扯帶拉的把他拖走,急速從後山逃走。

  大殿之中一眾和尚們兀自叫嚷不休,料來錢淩異也不敢在京城胡亂殺人,只得莫名其妙的給人拖住亂打。

  兩人往後山小徑亂竄,他們身上帶傷,走走停停的趕了幾里路,伍定遠指著一處破廟,說道:「我們上那兒歇歇。」

  兩人甫進廟裡,忽地下起大雨,稀哩哩的落將下來。二人各自找了塊乾爽的角落坐下,稍事歇息。

  伍定遠一邊包紮傷處,一邊喘氣道:「這可真險,差點就給他們抓著了,今夜全靠兄台救命,在下感激萬分。」那賣麵郎點點頭,卻不言語。

  伍定遠見他心事重重,歉然道:「都是在下連累兄台,害得你跟我四處逃亡,實在過意不去。」說著站起身來,深深一揖。

  那賣麵郎忙道:「些微小事,何足掛懷。」

  伍定遠道:「救人一命,勝造七級浮屠,豈能說是小事一件?總之在下欠你一份情,日後必當圖報。」

  賣麵郎搖搖頭,看著黑夜中落下的雨滴,沉默不語。

  伍定遠見他愁眉不展,便打話道:「我與兄台亡命一場,卻不知彼此姓名,說來實在難為情。」他哈哈一笑,自道姓名,說道:「在下姓伍名定遠,不知兄台如何稱呼?」

  賣麵郎歎了口氣,說道:「小弟名叫盧雲。」

  這賣麵郎就是那落第秀才盧雲。他自離開揚州後,一直在江湖漂蕩,每日以賣麵糊口,四海為家。閒暇時習練武藝,日子雖不寬裕,但比起給人輕視笑駡的日子,已然強上許多了,只是他始終斬不斷心中的情絲,明知和顧家小姐難有了局,還是每日鬱鬱。

  幾個月前他到了京師,就此長居下來,哪知剛巧不巧,遇上伍定遠過來吃麵,只因他性格易於激憤,一時衝動出頭,便陰錯陽差地捲進這檔事情裡。

  伍定遠見盧雲面有愁容,還道是為了他的事發愁,便道:「盧兄大可放心,我明天就要離開京城了,到時不會再連累你,可別再煩惱了。」

  盧雲一怔,忙道:「伍兄誤會了,小弟是為了旁的事煩惱,倒不是憂心日後處境。」

  伍定遠一奇,暗道:「這人還真是奇怪,這當口還有什麼事比性命更要緊的,他居然還有心思去想旁的事。」他細細打量盧雲,見他三十歲不到的年紀,雖然衣衫襤褸,但那一身濃濃的書卷氣還是透了出來。

  伍定遠問道:「盧兄弟,我看你年紀輕輕,一表人才,怎麼會淪落到賣麵的地步?」

  盧雲微微苦笑,說道:「亂世文章不值錢,能保住一條性命吃飯,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。」說著搖了搖頭,無奈中卻有三分自謔。

  伍定遠聽他自嘲,忍不住哈哈大笑,道:「好一個亂世文章不值錢,兄弟果然是個讀書人!」他笑了一陣,問道:「盧兄弟日後有何打算?就這樣一輩子賣麵嗎?」

  盧雲搖頭道:「走一步算一步了。倒是伍兄以後要如何度日?那些人還會繼續追殺你嗎?」

  這回輪倒伍定遠沉默不語了,王寧大人已遭革職,天底下無人能救得了自己,血案沉冤,無一得報,饒他精明強幹,這時也不禁惘然。

  黑暗中兩人各自懷著心事,不約而同的歎了一口氣,兩人相互凝視,又不約而同的大笑起來。

  伍定遠哈哈大笑,朗聲道:「天下無難事,我就不信我一輩子便這麼倒楣!總有我西涼伍定遠出頭的一天!」

  盧雲見他臉上滿是光輝,便點頭道:「伍兄面相堂堂,絕非凡人,自當有出人頭地的一天。」

  伍定遠聽他這般說,自也微微一笑,道:「不瞞盧兄弟,我以前住在西涼,得罪了一批歹人,這才給人一路追殺,淪亡到京城來。」他自知仍是逃犯,便不願明說自己的身分,以免嚇了盧雲。他頓了頓,又道:「不過仗著我身上還有一樣法寶,未必不能替自己平反。大家走著瞧吧!」

  盧雲一愣,奇道:「法寶?什麼法寶?」

  伍定遠自知羊皮茲事體大,知道的越少,便多一分好處,當下只含渾地道:「我手上有這幫賊人作惡的罪證,來日遇上了清官,自能以此平反了。」

  盧雲哦了一聲,頷首道:「原來如此。伍兄帶著要緊東西,難怪會被人追殺了。」

  兩人說了一陣子話,便把供桌拆了,取過地下的舊蒲團,分當床睡。二人面對面躺著,經過這夜的同甘共苦,忽然有了知己知心的感覺,伍定遠以往只有下屬圍繞,難得有什麼真正的好友,他嘿了一聲,說道:「盧兄弟,想不到我在患難潦倒之際,還能結交到你這樣的好友,真是天意啊!」

  盧雲點頭,轉頭看著門外飄下的雨絲,輕輕地道:「同是天涯淪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識。」

  伍定遠默默念著這兩句話,一時觸動心事,眼眶忍不住紅了。

  兩人累了一夜,聽著瀟瀟冬雨,各自在廟中安歇。

  第二日兩人起了個早,廟外雨勢轉大,望出去水濛濛的一片,伍定遠深怕昆侖高手旋即趕到,自知越早離開京城,越是安穩妥當。他沉思半晌,想道:「聽說東北人煙罕至,倒是個避禍的好所在。看眼下情勢,只有逃到關外,先住個一年半載再說了。」

  他心念篤定,便問道:「盧兄弟,我現下別無去處,只有逃到關外避禍了。倒是你有啥打算?可要回去京城?」

  盧雲聽了這話,只低下頭去,霎時前塵往事,一一飛入心中。驀然之間,一股孤寂襲上心頭,只覺人生蕭索無奈,一時竟是滿心寂寥,不由得歎了口氣。

  滿心無奈間,盧雲苦笑一聲,抬起頭來,正要說話,忽見伍定遠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,他眼神中竟隱隱有著期待之意,盧雲心下一醒,想道:「看這伍兄嘴上不說,其實心中屬意,卻是要我隨他一行。」

  想起世上還有人如此期待自己,盧雲忽地有些開心,他嘴角泛笑,便道:「我這麵販出手劫人,怕也有些名氣了。若要明目張膽地回到京城賣麵,恐怕三兩天便要出了亂子。」他望著伍定遠,微笑道:「我看這天子腳下,我也是待不住了。」

  伍定遠聽了這話,只感又驚又喜,忙道:「聽兄弟的意思,可是要與我同行?」

  盧雲笑道:「盧某身無長物,連麵擔子也沒了,還有什麼地方不能去?」

  伍定遠大喜,此行路上有個人作伴,那是不愁沒人照應了。他正要哈哈大笑,忽地想起路行危險,別要讓盧雲與靈音、李鐵衫等人般,也給陷了身家性命。他搖了搖頭,歎道:「盧兄弟,眼前你待我如此,伍某更不能害你。這趟逃亡非比尋常,可說兇險萬分,唉……你我還是分道揚鑣好了。」說著說,只低下頭去,臉上神情滿是沮喪。

  盧雲搖了搖頭,笑道:「伍兄莫說見外話。盧雲爛命一條,便算死在路邊,也不必誰來收屍。這區區生死又有什麼好怕的?」說話間走向廟門,跟著回過頭來,就等伍定遠同行。

  伍定遠見他如此豁達,心下自是感動無比,心神激蕩間,只想日後逃脫性命,定當好好補報盧雲一番。

  此時雨勢轉大,但性命危急,二人顧不得大雨傾盆,便即趕路。

  行出數里,只見大批官差把持要道,盤查來往行人,伍定遠是捕快出身,官場道理明白,自知江充與東廠已各自調兵遣將,這下不只江湖高手追殺,還有官府全力查緝自己,他不敢再走陽關大道,便改走山間小徑。

  行了三五日,路上已不見官差,伍定遠盤算一陣,料知已脫險境,這日見到了一個小小市集,並非是什麼大地方,想來東廠、昆侖山等人還不至尋到這等地方,他們倆人一路摘採野果而食,口中早已淡出鳥來,此時再也忍耐不住,便往那市集而去。

  兩人一入小市集,便速速找了家酒店吃食,連著數日趕路,二人衣衫略見殘破,只是各自養了幾天傷,武功已盡復舊觀,伍定遠一邊飲食,一邊打量鎮上來往行人,察看有無可疑人等,盧雲倒是放心大嚼,一幅渾不在意的模樣。

  正吃間,忽見一胖一瘦兩名老者晃過店門,一人生得胖大無比,好似一顆圓滾滾的大橘子,手上拿著一隻大秤桿,不知作何之用。另一人卻瘦得有如竹竿,一張馬臉長得離奇,手上卻拿著金晃晃的一隻大算盤,好似客店掌櫃一般。伍定遠是老江湖了,一見這兩人形跡詭異,登時留上了神。

  那瘦老者停在店門口,高聲叫道:「師哥,這裡有人賣吃的,我餓得很啦!咱們吃點東西好不好?」

  胖老者也駐足下來,面上神情甚是不耐,只聽他皺眉道:「師弟啊!你可又餓啦!你且說說,咱們為何要撿這些荒僻小路走?」

  瘦老者兩眼瞧著店裡,嘴上斜斜一歪,沒好氣地道:「是你要走小路的,我怎麼知道你要幹什麼?搞不好要去逛窯子呢!」

  胖老者大怒,說道:「放屁!咱們走小路不為別的,只為早一步趕進京城!你一下肚餓,一下拉屎,就走到明年也不成。」

  瘦老者嘻嘻一笑,搖頭道:「師哥啊,人要餓起來,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哪!你要不許我吃東西,待會我肚子一餓,只怕會在你的肥屁股上咬個兩口!」

  胖老者罵道:「死小子,這把年紀還這麼幼稚可笑,好啦!咱們進去吃吧!」

  瘦老者聞言大喜,一溜煙的飛奔進店,身法之快,實所罕見,哪知舉止卻似三歲小兒一般。伍定遠與盧雲對望一眼,眼看對方身懷武藝,卻不知是何來頭,二人不動聲色,低下頭去,繼續吃喝。

  二名老者甫一坐定,瘦老者便用力拍桌,大聲吼道:「店家快快過來,咱們餓昏啦!我師哥大肥豬要給餓成野山豬啦!」

  胖老者聽他陰損自己,只呸了一聲,恨恨地道:「他媽的,你說話像個人樣成嗎?」

  過不多時,兩人各點了碗麵,店小二甫一端過,二人便稀哩呼嚕地吃了起來,好似那面美味無比,那胖老者尤其吃的快,看來他口中雖然不滿師弟,其實自己也餓得狠了,吃口麵,吞口湯,好似身在雲端,飄飄然不知所以。

  伍定遠看得心熱,想道:「這面好像不壞,一會兒也來吃上一碗。」

  他轉頭望去,待要與盧雲說話,忽見盧雲神情專注,仿佛全身佈滿功勁,伍定遠心下一奇,正要發問,卻見盧雲眼也不眨,只在偷看人家麵碗。

  伍定遠心下暗暗奇怪,想道:「不過是碗麵而已,咱盧兄弟怎地這般神情?難道這碗裡藏著什麼武林秘笈不成?」

  伍定遠哪裡知道,這盧雲生性最是執拗不過,一日賣麵,便已成癡,此時遇上別家館子手藝了得,面料美味,便趁機鑽研起來,日後也好揣磨個中奧妙。

  胖老者吃了幾口面,忽地手指門外,大聲道:「師弟,你看!那是不是紫雲軒的人?」

  伍定遠本在留意盧雲的神色,一聽胖老者說話,便又定過神來,轉看那兩名老者的動向。

  那瘦老者見師兄眺頭望外,忍不住奇道:「紫雲軒的人來了?我怎地沒瞧見?」

  胖老者睜大眼睛,大聲道:「當然是真的,你快去瞧瞧,別讓人家走了。」

  瘦老者急忙答應一聲,跟著追了出去。

  瘦老者甫一離去,卻見胖老者探過頭去,大口偷吃他師弟的面,瞬間便吃光喝盡,看來方才出言用意只在相騙,也好偷碗麵吃。伍盧二人見胖老者行徑如此,忍不住相視一笑,都知這兩人為老不尊,行為幼稚無聊。

  過不多時,瘦老者走了回來,苦著臉道:「哪來紫雲軒的人,師哥你騙我。」他坐了下來,待要吃麵,卻發現碗底朝天,已被人偷吃乾淨。

  瘦老者大怒道:「師哥,你為何如此無聊?你若想吃麵,再多叫一碗不就成了,何必來偷吃我的!」

  胖老者嘿地一聲,搖頭道:「你可別誣賴好人,這面不是我偷吃的,剛才你出門時,我見到紫雲軒的人跑了進來,偷偷地把你的麵吃了。」看來這人心思機敏,話頭轉的甚是靈光,這謊言竟是絲絲入扣,全無破綻。

  瘦老者呆了半晌,跟著雙眉一挺,大怒道:「師哥,咱們同門義氣一場,有人偷吃我的麵,你為何不加阻止?」

  胖老者舉起食指,在師弟面前搖了搖,道:「你又冤枉我了。你人在外頭,我怎知這麵是不是你施捨給人吃的?我若貿然阻攔,別人豈不說你小氣?」

  瘦老者聽了這話,只連連點頭,道:「是啊!還是師兄細心,我最恨旁人說我小氣。」

  胖老者搖頭道:「不是吧,說你句小氣算什麼?別人若說你幼稚無知時,只怕你要給氣炸了吧。」

  瘦老者伸手掩面,跟著長歎一聲,道:「他奶奶的,世人無知,世人無知。」看來這「幼稚無知」四字,定與瘦老者焦孟不離,一聽之下,便是三分悲涼,七分無奈,十分氣憤。

  伍盧兩人聽他師兄弟的對答,都是忍俊不禁,各自偷笑不止。

  說話間,胖瘦老者又各叫了碗麵,兩人正自大吃大嚼,忽見瘦老者面朝門外,叫道:「師兄!紫雲軒真的有人來了哪!你居然沒有騙我!」

  胖老者嘿嘿一笑,知道他這師弟也要有樣學樣,好來惡整他一番。當下不加理會,只是低頭吃麵。

  瘦老者伸手過來,搖了搖胖老者的手臂,低聲道:「師兄,真的有人來啦!」

  胖老者呸地一聲,正要出言譏嘲,忽聽門口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,說道:「店家,給來幾個乾淨的小菜。」

  胖老者一愣,想不到真有人進門來了,回頭一看,只見十來名男子簇擁著一名女子,正自緩步進店,只是她神情略帶稚嫩,卻是個明豔照人的少女。那幾名青年男子身穿長衫,神態恭謹,都在招呼著那女子坐下,看來這女子身分定是不凡。

  瘦老者笑道:「師兄你瞧瞧!這不是紫雲軒的人嗎?這下咱們可省了不少力氣了!」

  胖老者搖頭道:「胡說八道!這幾個傢伙愣頭愣腦的,怎能是紫雲軒裡的人?」

  瘦老者聽他出言反駁,便哼了一聲,發了驢勁兒,大聲道:「師兄!你怎知紫雲軒的人生得什麼模樣?說不定這幫人天生下來,便是這般愣頭愣腦的驢像。我說長得越驢,越像是紫雲軒的人!」

  胖老者見師弟蠻橫起來,便自嘻嘻一笑,指著盧雲與伍定遠兩人,道:「這兩個小子看來蠢得緊,照你這麼說,莫非也是紫雲軒的人?」

  瘦老者一怔,茫然道:「這……這我倒沒有留意,說不定真也是。」

  他瞄了店小二一眼,更是悚然一驚,說道:「糟了!這小二看來更是笨得很,該不會也是紫雲軒裡的人物吧!」

  忽聽一聲嬌笑,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道:「兩位大叔高姓大名?左一句紫雲軒,右一句紫雲軒,莫非識得我們?」

  眾人聽了這明朗嬌脆的聲音,都是心中一動,不由轉向那少女望去。只見她明眸皓齒,桃笑李妍,臉頰上帶著兩個深深的酒渦,看來明媚可人,年歲雖小,但已是個十足十的美人胚子,料來日後身形長成,更要出落得楚楚動人。

  那胖老者聽那少女這般說話,心下一奇,道:「你真是紫雲軒的人?」

  那少女不答,一旁那男子接話道:「敢問前輩是何方高人,卻來打聽敝門之事?」

  那瘦老者哈哈大笑,道:「我們是大名鼎鼎的華山雙仙,你們這些後生晚輩,總該聽過吧!」

  那男子啊地一聲,跟著皺起眉頭,嚅齧地道:「原來是……是華山雙……雙那個仙了,久仰,久仰。」

  盧雲一愣,那男子外貌甚是幹練,但提到那胖瘦二老的名號時,卻連話也說不清了,便對伍定遠眨了眨眼。伍定遠江湖閱歷廣博,自也知道「華山雙仙」的名號,低聲道:「這二人外號叫做『華山雙怪』,只有他們自稱是仙。」

  盧雲哦了一聲,看那兩名老者形貌古怪,舉止異常,難怪會落到這等難聽外號,便點了點頭,不再言語。

  那瘦老者甚是高興,笑道:「原來你早已聽過咱倆的大名,挺好、挺好,不算太過無知。」他大笑一陣,又道:「好啦!再考你一考,你看老夫天生英挺,卻是雙仙中的哪位神仙啊?」

  那男子面色慘澹,只咳了一聲,道:「閣下這般修長身材,手上又拿著一隻大算盤,想來定是算盤……算盤那個仙了。」

  原來那瘦老者外號叫做「算盤怪」,那人怕要說溜了嘴,一時又是支支吾吾。

  瘦老者怒道:「算盤仙就算盤仙,什麼叫做算盤那個仙了?你說話含渾不清,真是無知無識!」

  那男子被他數落一陣,不敢再說,低頭喝起酒來。

  那瘦老者哼地一聲,轉問那少女道:「瓊武川是你什麼人?」

  那少女聽他問的無禮,便自微微一笑,反問道:「閣下卻是瓊樓主的什麼人?怎麼這般喝問於我?」

  那瘦老者呸道:「他奶奶的,非得是這姓瓊的老子,才能開口問話嗎?」

  紫雲軒門人聽他說話無禮,都是大怒,那少女微微揮手,示意眾人不要衝動。她大眼一轉,忽地甜甜一笑,口氣變得又柔又甜,溫言道:「老丈哪裡的話?您老這般高強的武功,模樣更是仙風道骨,似你這般神仙人物,要問什麼都成。」

  胖瘦二老聽她口氣如此,自是大喜,笑道:「真的嗎?你真的這般想嗎?」

  那少女笑道:「當然是真的囉!華山雙仙,威震天下,誰人不知,誰人不曉?我打小便聽人說起兩位,那是仰慕的不得了,今生若能拜見兩位前輩,那是死而無憾了。」

  胖瘦二老喜到骨子裡去了,兩人相擁而泣,一個道:「師兄!有人這般仰慕我們,咱們這生當真沒有白活了。」一個道:「師弟啊!我們終於洗刷華山之恥的惡名了,這下師父也能瞑目啦!」

  眾人見他二人這幅模樣,心下都是暗自好笑。

  胖老者拭去眼角淚水,笑道:「小姑娘,不論你是誰,日後只要有人欺負於你,我們師兄弟定會替你出頭!」

  那少女笑道:「我這人與世無爭,有誰會來欺負我?不過兩位這番好意,姑娘還是心領了。」

  瘦老者怒道:「不成!沒人來欺侮你,怎能顯出我們華山雙仙的絕世武功?」他大叫一聲,旋即沖到伍盧二人面前,對著盧雲喝道:「你現下立刻過去欺負她,然後讓老子來教訓你!快去!快去!」跟著伸出蒲扇般地大手,猛往盧雲肩頭抓來,盧雲見他行徑太過荒唐,當下嘿地一聲,閃身避開。

  伍定遠忙道:「閣下有話好說,何必這樣動手動腳的。」

  那瘦老者喝道:「操你奶奶!你們再不過去欺負這小姑娘,休怪我來欺負你們!」

  伍定遠知道這兩人行為不可以常理度計,眉頭一皺,正想著脫身之道,忽聽那少女道:「唉!算盤仙啊算盤仙,你可知為何他們不聽你的話嗎?」

  瘦老者聞言大怒,叫道:「他媽的!你說什麼?」

  那少女搖頭道:「這兩人為何不聽你的話?不是因為你武功不夠高強,更不是因為你模樣不夠神氣,只因為你們的外號取得不好,失了威風,這才惹得江湖中人恥笑輕視。」

  瘦老者大怒道:「放屁!你這小丫頭敢說咱們的外號不好?你不想活了嗎?」說著便要衝上前去,好來教訓一番。那少女同桌的幾名男子大驚,紛紛站起身來。

  那少女卻不驚惶,只歎了一聲,道:「我只是一番好心,你怎地這麼凶霸霸的……兩位老丈武功這般高強,明明只要改個名字,便要重振名聲。可惜你們硬不相信,我便再好心十倍,也只有眼淚往肚裡吞了。」說著眼眶一紅,竟是眩然欲泣。

  胖老者見她楚楚可憐,心下暗暗愛憐,忙拉住師弟,喝道:「你先別毛躁衝動,好好聽人家說話!」

  瘦老者停下手來,戟指喝道:「死丫頭,你有話快說,有屁快放!」

  那少女淚水盈眶,幽幽地道:「自古以來,英雄人物定須威名相稱,方能顯出氣魄。兩位老丈,我這一點用心,你們可曾知曉?你們兩位這等人物,只為了名號不夠響亮,便給江湖人物嘻笑怒駡,我心念於此,真是痛心萬分啊……」說著竟低聲哭了起來。

  胖老者見她悲切,料來定是真心關懷,忙道:「姑娘說得沒錯,那些狂妄無知的傢伙老是恥笑我師弟,我一直替他打抱不平呢!」

  瘦老者跳了起來,喝道:「師兄你放什麼屁!若不是你為老不尊,整日裡胡鬧,我怎會淪落到『華山之恥』這四字!」

  那少女滿臉淚痕,輕聲道:「兩位仙人別吵了,二位大賢今日只須改個名字,保管你二人從此威風凜凜,快活似神仙。」

  瘦老者大聲道:「我們本來就是仙!」

  胖老者罵道:「你先別吵,聽姑娘吩咐。」

  那少女歎了口氣,搖頭道:「其實你們的名字本來不差,壞就壞在這個仙字上。」

  那胖老者奇道:「這怎麼能夠?咱們華山雙仙威震四海,名字好聽得很啊!總比華山雙……雙那個怪強吧!」

  那少女搖頭道:「這華山雙仙的名字本是好的,壞只壞在用的人恁也多了。君不見江湖上有點蒼雙仙、長白劍仙、百花仙子?你是仙,我是仙,大家都是仙,兩位如此非凡人物,卻與這干人一般名號,豈不有損兩位的名聲嗎?」說著神色悲涼,好似極為不平。

  胖老者點了點頭,道:「此言有理,武林中自稱是仙的人確實太多了。」

  瘦老者怒道:「這些人欺世盜名,害得我們顯不出威風,看來都該殺!」

  那少女歎道:「世間妄人何其多,那是殺之不盡的,照姑娘看來,最妙的法子便是把名號改上一改。」

  胖老者大喜,道:「沒錯,沒錯,正該如此。不知姑娘有何高見?」

  那少女道:「兩位切莫再用仙字了,最好改個無人用過的名號,那才是獨一無二,傲視武林的金招牌啊!」

  瘦老者站起身來,大聲道:「沒錯!以後咱們便改名為『華山雙虎』吧!虎是萬獸之王,與我二人的剛猛武功最為相配。」

  那少女歎道:「君不見河東雙虎,嶺南雙虎嗎?他們也都是虎啊!」她年紀雖幼,但江湖上的人物卻識得不少,一時竟是如數家珍。

  胖老者皺眉道:「這可糟了,連虎字也這般氾濫,那改成龍好了,『華山雙龍』,聽來不壞吧!」

  那少女皺眉道:「龍啊虎啊的,每日裡都聽得到百回,什麼峨眉三飛龍、東海四神龍,那也是數之不盡的。」

  胖老者跺腳道:「好名號都給人用了,這可怎麼辦?」

  那少女道:「誰說好名號定是龍是虎的,那多俗氣啊!兩位怎麼不朝十二生肖去想?」

  胖老者狂喜至極,大聲道:「好一個十二生肖,正該如此!嗯,鼠牛虎兔……『華山雙鼠』聽來怎樣?」

  那少女面露驚歎之色,雙手一拍,擊節贊道:「好啊!正是這個名字!華山雙鼠,果然是天下絕響!」

  眾人忍住了笑,幾人本在喝酒,都是嗆咳不止。

  卻聽那瘦老者叫道:「不好!」

  胖老者一怔,問道:「為何不好?」

  瘦老者道:「我也說不上來,反正有些怪。」

  胖老者皺眉道:「獨家字型大小,那有什麼不好?華山雙鼠,武功高強,你聽聽這八個字,念來有多利口啊!」

  瘦老者哼了一聲,道:「若要用十二生肖,我不要用老鼠的名字。」

  胖老者奇道:「那你要用什麼?」

  瘦老者道:「我是肖狗的,咱們就叫『華山雙犬』好了。」

  胖老者道:「可是我又不肖狗,怎能叫我為犬?」

  瘦老者怒道:「那師兄你又想如何?」

  胖老者低頭沉思一會兒,道:「我屬雞,我看改叫『華山雙雞』好了!」

  瘦老者怒道:「師兄你每回都是這樣,又只顧著自己了!」

  眼見兩人爭執不休,眾人都笑得噴飯,那少女歎道:「兩位既然遲疑不決,那就改叫『華山雙雞犬』好了,這樣有雞有狗,兩位的名號都有帶到,也不需再行爭論了。」

  胖瘦二老互望一眼,齊聲道:「正是如此,好一個『華山雙雞犬』,咱們真是疏漏,平白活了幾十歲,怎麼都沒想到這個外號呢?」說著手舞足蹈,甚是喜樂。

  兩人正自跳鬧不休,忽聽一人道:「師叔祖、師伯祖,我已打聽清楚了,紫雲軒便在不遠處,咱們該啟行了。」

  眾人轉頭去看,只見一名少年走進店來,約莫十六七歲,年紀雖稚,但言語間卻頗為幹練,看來是華山雙怪的徒孫輩。

  瘦老者笑道:「等一等,我們已經改了外號了,你要不要聽聽?」

  那少年皺眉道:「師叔祖不是『華山雙仙』之一嗎?這名號用了幾十年了,怎能忽然改變?」

  瘦老者道:「你年紀畢竟是小,不曉得其中道理,華山雙仙這外號太過普通,根本顯不出你師叔祖的威風來!你聽好了,咱們現下改叫『華山雙雞犬』,你可記下了嗎?」說著面有得色,滿面春風地看著那少年。

  那少年見客店中人人面帶微笑,知道這兩位長輩又在丟醜,一時臉紅過耳,他咳了一聲,道:「名號之事不忙著改,咱們還是趕路要緊!」

  胖老者笑道:「嘿嘿,咱們運氣倒好,剩下這幾十里路不必走了,紫雲軒的人已然自己找上門來了,你看這群人!」

  那少年依言望去,只見紫雲軒眾人正自望向自己,他心下一凜,下拜道:「在下華山蘇穎超,敢問諸位高姓大名?」

  一名男子連忙站起身來,將那少年扶起,說道:「我們是紫雲軒的門人,敝姓許,這位姓邢。」說著伸手向那少女一擺,道:「這位是咱們家的小姐,便是咱們瓊閣主的孫女。」

  那紫雲軒不是尋常的江湖門派幫會,乃是皇室姻親瓊武川一手所創的書院,這紫雲軒邀集天下名士,在其中傳道授業,向與白鹿書院、石鼓書院、東林書院等齊名,門生不僅需得習文,尚需習武,以期培育國家棟樑,三十年來不少舉人進士皆是其中門生。

  這少女名喚瓊芳,年方十四,正是瓊武川的孫女。這瓊武川愛子過世後,更是加倍寵愛這名孫女,眼見她聰明伶俐,雖說是名女子,但卻頗有大將之風,將來覓得好郎君後,或能承接這紫雲軒的基業。

  那少年一一下拜見禮,眾人見他客氣,都急忙還禮,瓊芳看他見人就拜,忍不住笑道:「快別多禮了,照你這樣拜下去,咱們這許多人,只怕到天黑也拜不完。」

  蘇穎超尷尬一笑,他年紀尚輕,輩分又低,每回到江湖走動,腰杆兒總是彎得多直得少,早已習慣如此了,此時聽她譏嘲,連忙站起身來,但他一見瓊芳秀麗的臉龐,卻又滿臉通紅。

  瓊芳笑道:「你們千里迢迢地趕來北京,是有什麼大事嗎?」

  蘇穎超正色道:「在下有一張帖子,想面呈瓊閣主。」說著將名帖取出,向前遞去。

  一旁男弟子急忙接過,蘇穎超道:「家師感喟江湖腥風血雨,世人爭名鬥利,已有歸隱之心,他定明年二月初一之時,行封劍歸山的大禮,還望諸位武林同道不吝玉趾,能前來敝山見證觀禮。」眾人聞言,都是啊地一聲大叫,幾人更是霍地站起,神態大是緊張。

  盧雲不知眾人何以如此訝異,當即問道:「這些人何以這般訝異?」

  卻見伍定遠聽了眾人的說話後,神態也是頗為吃驚。他定了定神,低聲說道:「華山玉清觀的掌門叫做寧不凡,此人武功冠絕當世,號稱天下第一。」

  盧雲哦地一聲,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

  伍定遠低聲道:「這人若要退隱,必有人前去挑戰,絕不會讓他帶著天下第一的稱號封劍。我看華山定要多事了。」

  眾人說話間,忽聽一人道:「寧不凡要退隱?這是真的嗎?」

  伍定遠急忙回頭,卻見一人身穿白袍,緩緩地走了進來,正是自號「劍神」的卓淩昭,身邊還帶著十來名弟子,那屠淩心、錢淩異都在其中。

  伍定遠急忙拉住盧雲的袖子,示意他低下頭去,盧雲見大批追兵趕到,也是一驚,連忙低聲道:「咱們從後門走!」

  伍定遠點頭,兩人慢慢地站起身來,便往後廚走去。

  卓淩昭卻沒留神,逕向蘇穎超道:「這位小兄弟,你方才說寧不凡寧掌門要退隱,此言是真是假?」

  蘇穎超見他仙風道骨,料來定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,當下又是深深一揖,下拜道:「華山蘇穎超,見過前輩。」急忙拿出名帖,跟著送到卓淩昭面前。

  卓淩昭見了帖上文字,霎時心中一震,忍不住歎道:「寧掌門啊,你何必這般心急呢?你若退隱了,偌大的江湖只餘下我一人,日後無人與我比武較量,唉……這卻教我如何排遣歲月?」

  眾人聽他言語間貢高自慢,隱隱有與寧不凡並肩之意,都是頗感詫異,只有伍定遠知曉他的來歷,但此刻形勢危急,如何敢發一言,只悄沒聲地往後廚閃去。

  那瘦老者卻是直性人,一聽卓淩昭的言語,登時大怒,喝道:「你這小子是什麼人,居然敢與我師侄相提並論,不怕別人笑掉大牙了嗎?」

  錢淩異哼地一聲,冷冷地道:「你師侄不就是寧不凡嗎,那又算得什麼?告訴你吧!我家掌門便是卓淩昭卓大俠,人稱『劍神』的便是他。」

  眾人聞言,都啊地一聲,叫了出來。卓淩昭自擊敗靈音之後,盛名已然傳遍五湖四海,店中諸人見眼前這人渾如鄉村學究,毫不起眼,想不到竟是名動天下的「昆侖劍神」,一時都是驚訝詫異。

  卓淩昭見眾人驚慌,卻只淡淡一笑,道:「小兄弟,請你回頭轉告尊師,就說昆侖山卓淩昭多多拜上,二月初一封劍大禮,本人定會前去見證。」

  蘇穎超額頭冷汗直流,唯唯諾諾,應道:「是,小可理會得。」

  錢淩異見眾人面露駭異之色,心下甚是得意,他環顧店中,卻見兩人鬼鬼祟祟地往後廚行去,正是盧雲與伍定遠二人。

  錢淩異見這兩人對「昆侖劍神」四字充耳不聞,不表讚歎之意,心下甚是不悅,便沖上前去,向那二人叫道:「你這兩人是幹什麼的?沒見到『劍神』來了嗎?」

  伍定遠聽得錢淩異叫喊,只好停下腳來,背著身子道:「我們是……是路過的行人,想要去找……找茅房……」

  錢淩異罵道:「找茅廁?兩個人一齊去嗎?」說著上下打量伍定遠的背影,冷笑道:「你們兩個該不會是……嘿嘿……那個沒袖子的吧!」

  昆侖門人知道他說的是「斷袖之癖」四字,一時都是大笑起來。

  伍定遠情急生智,他手指盧雲,嘶啞地道:「這……這位是舍弟,他眼睛不太方便,所以要我一同前去茅廁,免得摔了下去。」

  盧雲連忙接話,陪話道:「是啊!我打小都是靠哥哥把尿,不然定會摔到茅坑裡。」

  錢淩異哦了一聲,點頭道:「原來是個瞎子。」說著轉身回去,不再理會。

  伍盧二人趕忙往後廚沖進,急急從後門走了。

  卻聽那瘦老者道:「那人是個瞎子?他方才躲過我那一抓,身手很厲害啊!怎會是瞎子呢?」

  胖老者生平最愛胡扯,便道:「你知道什麼?現下的瞎子都練了聽風辨位的神技,那小子躲開你的一抓,不過用了三成功力而已。」

  瘦老者面露訝異,道:「原來如此,下次再要遇到這人,可要好好的討教一番。」他忽地皺眉苦思,道:「可他方才目光炯炯,一雙眸子很有神啊!那又是怎麼回事?」

  胖老者一愣,沉吟道:「這……這人八成是北海瞎王,有時瞎,有時不瞎。」

  耳聽兩人胡說八道,錢淩異已然察覺有異,他細細回想那兩人背影,越想越覺得與伍定遠神似,當下提聲喝道:「這兩人有問題,咱們快追!」不及向卓淩昭請示,便提劍奔出,帶人追殺過去。

  伍定遠與盧雲逃了一陣,忽聽後頭有人大喊大叫,卻是錢淩異率人追來,伍定遠心下大驚,顫聲道:「不是躲過去了嗎?怎麼又給識破了?」

  盧雲伸手往馬棚一指,低聲道:「那兒有幾匹馬,咱們駕馬逃走。」

  兩人向馬棚奔去,胡亂找了兩匹馬,二人跳上馬背,連連催促,向前狂奔而去。

  錢淩異等人正自追趕,一見他二人跳上馬背,當下也沖進馬棚,便要上馬追出,紫雲軒的弟子喝道:「你們別亂來,那馬是我們的!」諸人急急追出,攔住了錢淩異等人。

  錢淩異喝道:「滾開了!」刷地一聲,手中「劍影」登即出鞘,一旁許淩飛攔住了他,低聲道:「此處乃是京畿要地,咱們別要胡亂傷人,惹出事來。」錢淩異嘿地一聲,只得收劍,但紫雲軒的弟子嚷得更凶了,將昆侖眾弟子攔在道中。

  卓淩昭見伍定遠去得遠了,此刻羊皮還在這人身上,如何能放他離去,當下使個眼色,屠淩心登時會意,二人使出輕功,從店門口竄了出去,要先一步攔截伍盧兩人。

  錢淩異見伍定遠已然遠走,忙放軟語氣,求懇道:「你們快些退開啊!老子不過借你們的馬一用,一會兒便還你們。」

  一名弟子叫道:「誰來理你了,你快些滾下來!」

  錢淩異大怒,罵道:「你奶奶的,你真以為我好欺負嗎?」說著拔劍出鞘,許淩飛急急勸道:「四師兄稍安勿躁,別在這兒傷人。」錢淩異漲紅了臉,只得悶哼一聲,還劍入鞘。

  那弟子笑道:「你這人好不奇怪,你這劍一會兒拔,一會兒收,誰知你要幹什麼啊?」

  錢淩異心中狂怒,森然道:「幹什麼?幹掉你的小命!」長劍一抖,已然刺傷那弟子的肩頭。

  眼見錢淩異出手傷人,劍法頗為了得,恐怕門人難以抵敵,瓊芳卻不驚慌,只怔怔地看著華山雙怪,幽幽地道:「這些人好不蠻橫,不知這世間的大俠都上哪去了,怎麼還不來為我們解圍?」

  華山雙怪早已守候一旁,一聽瓊芳的求懇,登時大喜,叫道:「若要蕩妖伏魔,全看我們的!」

  蘇穎超見兩位長輩又要生事,忙叫道,「師叔祖、師伯祖,你們別亂來啊!」

  華山雙怪哪來理他,他二人有意要逞顯威風,當下飛身出店,直往錢淩異奔去,雙手抓出,功力竟然頗為渾厚。

  錢淩異見這二人形貌怪異,已認出他二人來,只聽他喝道:「華山雙怪,這裡沒你們的事,快些滾開了!」

  瘦老者怒道:「他媽的,堂堂的『華山雙雞犬』你不叫,敢罵我們是『華山雙怪』!我操你祖宗!」提起金算盤,便往錢淩異身上砸去。

  卻說伍定遠與盧雲二人駕馬飛馳,兩人見錢淩異給人纏住了,心下暗自好笑,忽聽耳邊一人道:「伍捕頭莫要再逃了,乖乖地束手就擒吧!」

  伍定遠大吃一驚,轉頭一看,只見一人身法奇快,如同奔馬,竟已追至身後,正是卓淩昭本人。伍定遠舉起飛天銀梭,朝馬兒的臀上刺下,那馬吃痛,往前急奔,立即拉開與卓淩昭的距離。

  卓淩昭冷笑道:「沒用的!」他提氣一縱,霎時飛過了伍盧二人的頭頂,竟已站在兩匹馬的前方,攔住了道路,跟著伸手出去,拉住了伍定遠的坐騎,神力到處,那馬竟爾硬生生地停下。

  盧雲心下大驚,叫道:「伍兄!跳過來!」

  伍定遠奮力一跳,躍到了盧雲的座騎上,兩人共乘一騎,急速向前沖去。卓淩昭臉色一變,放脫馬匹,又往後頭追來。

  盧雲見卓淩昭毫不放鬆,心下更是擔憂,此人武功高強無比,直是生平僅見,一會兒若要動起手來,恐怕擋不下他的一招,兩人共成一騎,狂奔不休,但馬匹負了兩人,頗為吃力,轉眼便讓卓淩昭趕上,盧雲大驚失色,急忙掉轉馬頭,轉朝右手方逃去。

  奔不數丈,忽見前頭道中站著一人,那人相貌兇惡異常,卻是「劍蠱」屠淩心,只聽他叫道:「小子莫想再逃,留下命來吧!」

  霎時劍光閃耀,長劍已然離鞘,便朝馬腿砍來,那馬登時慘嚎一聲,前蹄已給砍斷,盧雲趕忙往伍定遠身上一拉,兩人便滾下鞍去,急急往道旁飛奔。

  屠淩心笑道:「前頭是處懸崖,你們想要自盡嗎?」他哈哈大笑,緩步向前,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。

  二人慌忙逃竄,奔不片刻,果見前頭已無去路,卻是一處山崖,便在此時,卓淩昭也已趕到,兩大高手盯住了伍定遠,形勢已然無救。

  伍定遠慘然一笑,道:「盧兄弟你走吧,他們要的不過是我一人,你此時自去逃命,還有機會求生。」

  盧雲低頭探看山谷,只見懸崖旁生了不少藤蔓,他心念一動,低聲道:「伍兄莫慌,我們跳下去。」

  伍定遠回頭一看,只見斷崖高聳,下頭更是萬丈深淵,這一跳之下,如何還有命在?他搖頭道:「你快走吧,不必為我饒上性命。」

  卓淩昭笑道:「伍捕頭啊,你們到底是要死還是要活?這般嘀嘀咕咕地做什麼?」

  伍定遠大聲道:「你要殺便殺我一人,放了我兄弟去吧!」

  卓淩昭搖頭道:「我一個都不想殺。只要你把羊皮交了出來,我決計不會為難你們。」

  伍定遠罵道:「這東西是人家滿門性命換出來的,你若要取,除非是我死了。」

  屠淩心嘿嘿一笑,道:「滿口廢話,去死吧!」挺劍殺來,劍法淩厲至極。

  伍定遠知道他劍法厲害,但此時命在旦夕,只有硬擋了,他運起「飛天銀梭」的功夫,在身前轉成一個光網,只盼能擋下屠淩心絕招。

  但見劍光一閃,屠淩心的長劍來勢快絕,轉眼便從銀梭光網中穿透,只聽「啊」地一聲大叫,伍定遠胸口已然中劍,屠淩心臉露獰笑,連連催動陰勁,便要一舉將伍定遠擊斃。

  伍定遠只覺「劍蠱」的陰勁破體而入,一時五內俱焚,疼痛難忍,他想張口大叫,卻又沒了氣力,盧雲大吃一驚,急忙拉開伍定遠,叫道:「咱們跳下去!」他用力一縱,便拉著伍定遠跳落懸崖。

  卓淩昭見他二人跳崖自盡,慌忙間身形閃過,便往盧雲身上抓去,盧雲提起真氣,登時一掌拍出,卓淩昭眼見他這掌真力渾厚,倒也不敢置之不理,當下也是一掌揮出,雙掌相接,一股巨力傳來,已將盧雲的身子震飛出去,便與伍定遠一同摔下深谷。

  屠淩心見他二人摔下懸崖,皺眉道:「這下怎麼辦,這兩人摔死在谷裡,定然爛成一團,咱們可需下去察看?」

  卓淩昭森然道:「當然要,這羊皮關係天下氣運,非同小可,豈能不找將出來?」當下四處察看有無可供立足之處,一時便要下崖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1 11:41 P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4 05:59 AM 編輯

第三卷 京城之會 第三章 血戰紫禁城

  卻說盧雲見了谷中的地形,早已有備,他雖然摔落懸崖,但心神不亂,他見一處地方藤蔓纏繞,當下伸手出去,死命去拉,但兩人下墜之力太大,雖給他拉住長藤,巨力帶過,煞那間便又斷裂,兩人身子仍是朝下摔去。

  二人下墜不斷,伍定遠見一處山壁外凸,看來可供著力,猛地叫道:「看我的!」

  他胸前血流如注,但氣力仍是不失,舉起「飛天銀梭」,往那尖角丟去,霎時銀梭的尾練在那尖角一繞,兩人便止住了跌。

  只是大力傳來,伍定遠重傷之下支撐不住,手指便自一鬆,盧雲急忙搶過,伸手使勁拉住尾鏈,兩人雙手用力,同時大叫一聲,終於牢牢地抓住尾鏈,這才救了性命。

  二人喘息一陣,便往山壁湯去,跟著伸手抓住岩壁,各自歇息。

  盧雲打量四下地形,只見下頭有處山洞,便道:「咱們爬到那兒,想來應可躲上一陣。」

  伍定遠胸口傷重,氣喘不休,正想躺下歇息,連忙稱是,兩人緩緩爬下,過不多時,便已進洞,只見那山洞甚是寬闊,當容二人棲身。

  盧雲正要說話,忽聽遠處傳來爬動之聲,伍定遠心下一驚,作勢噤聲,跟著緩緩探頭出去,果見卓淩昭如蜘蛛般地四下爬動察看,他心下驚駭,急忙取過銀梭,伏在洞口處等待,只要卓淩昭爬將過來,便要出手暗算。

  所幸這山崖廣大至極,卓淩昭爬行一陣,四下尋找不到伍盧二人,便往崖下攀去。盧雲見卓淩昭武功高強至極,想起方才兩人對招間的兇險,心下不禁一寒。

  眼見卓淩昭去得遠了,兩人這才放下心來,盧雲見伍定遠傷勢不輕,忙為他點上胸口的穴道,但傷口太深,仍是流血不止,盧雲忙撕下衣襟,替伍定遠包紮胸前傷口。

  忙了好一陣,血流漸緩,伍定遠喘道:「多謝了。」他見盧雲也是面色慘白,便道:「你方才與那姓卓的對了一掌,可曾受了內傷?」

  盧雲搖頭道:「還好。」方才他與卓淩昭對掌,只覺此人掌力雄強無比,他自己前幾日與東廠好手比拼內力,傷勢尚未痊癒,如何抵敵得住?一掌接過,便已受了內傷。只是盧雲內功底子扎實,想來只要靜養兩日,當能盡復舊觀。

  兩人喘息一陣,都覺疲累不已,伍定遠從包裹中摸出乾糧,兩人各自分吃了。

  盧雲低聲道:「咱們現在怎麼辦?是要留在這兒,還是趕緊離開?」

  伍定遠只覺胸口中劍處疼痛異常,呼吸間甚是困難,自知傷勢沈重,便搖頭道:「咱們在這兒歇一宿,等昆侖山這群人走遠了,咱們再走不遲。」

  兩人各自坐地歇息,盧雲疲憊至極,不久便沈沈睡去,但伍定遠受了「劍蠱」絕招,只覺肺部好似破了個大洞一般,一呼一吸間有如拉扯破洞風箱,甚是痛苦,良久無法闔眼。

  第二日清早,盧雲睡了個飽,早已起身,他往洞外望去,只見外頭稀哩嘩啦地下著大雨。盧雲見伍定遠仍在沈睡,忙道:「伍兄,起來了。」叫了兩聲,卻不見他起來。

  盧雲大驚,忙將伍定遠扶起,只覺他全身火燙,解開衣衫一看,胸口傷處竟已化膿,屠淩心刺的那劍竟是不輕。原來那「劍蠱」陰勁最是厲害不過,傷口雖然看似甚淺,其實陰勁所到之處,早已深入五臟六腑,只怕伍定遠的臟腑已然重傷,恐有性命之憂。

  盧雲驚慌失措,不知如何是好,過了良久,伍定遠這才悠悠轉醒,他睜開眼來,待見盧雲面色憂急,當下微微一笑,嘶啞地道:「盧兄弟,怎麼這幅慌張模樣?」說話間氣喘咻咻,有如哮喘病人。

  盧雲忙道:「你傷勢沈重,可千萬別要亂動,我想辦法給你弄幾服藥來。」

  伍定遠喘道:「這點傷算得了什麼,想我以前在西涼的時候,哼!那可是整日在刀口裡度日啊!」他乾笑了兩聲,又道:「這陣子咱們先在此處養傷,等我身子好些了,咱們再做打算不遲。」盧雲點頭稱是。

  當天盧雲便爬出洞去,攀回懸崖之旁,只見上頭已有大隊人馬到來,竟將來往道路封住,盧雲一愣,想不到連官兵也都出動了,只不知是錦衣衛還是東廠的人馬。

  盧雲心道:「這伍兄到底是什麼人,怎麼各方高手都在找他?」他不敢在外頭久留,便回洞與伍定遠商量。

  伍定遠聽說下山道路已被封鎖,更顯愁容,知道山洞裡也不穩固,只是此刻身上傷重,若要硬闖,絕無逃脫之機,兩人只好過一日算一日了。

  又過兩日,洞外大雨依然不止,稀哩哩地濺進洞來。伍定遠大半時候都躺著不動,有時睜開眼來,只說了一兩句話,便沒了力氣。

  盧雲見伍定遠傷勢日重,全身高燒,胸前傷口更是發出陣陣腐臭,他心下焦急,想要替他診治,卻又苦無藥石。盧雲脫下外衣,給他蓋在身上,又去接了雨水過來,喂著伍定遠喝下,但伍定遠昏昏沈沈,雨水入口,又全都嘔了出來。

  盧雲又慌又急,道:「咱們要怎麼辦?便這樣等死嗎?」伍定遠緩緩睜眼,卻不打話,過不多時,又沈沈睡著。

  盧雲望著洞外,大雨仍然傾盆而落,他明白前無去路,後有追兵,情勢極為險峻,不由得心煩無比,此時伍定遠早已昏迷不醒,呼吸時呼咻咻地,看來肺部真的破孔甚深。

  連著三日,雨勢都不曾止歇,盧雲幾次爬出探看,崖上崖下仍有人盤查把守,實在脫身不得,這夜他不敢再睡,只守護著伍定遠,深怕他病情有變,突然死去。

  到得第四日早,盧雲正在洞口小寐,忽聽背後傳來異聲,盧雲驚醒,連忙轉過頭去,只見伍定遠雙手掙扎,便要坐起,盧雲趕忙搶上,將他扶了起來。

  伍定遠睜著空洞的雙眼,撫著胸口傷處,喘道:「盧兄弟,我……我好難過……」

  盧雲大驚,急忙握住伍定遠的雙手,大聲叫道:「咱們沖出洞去,我定有辦法救你!」

  伍定遠搖了搖頭,喘息道:「我……我實在走不動了,你好好保重,自己去吧。」

  盧雲這幾日與他朝夕相處,心中早把他當作親人一般,聽他說話這般消沈,忍不住心頭一痛,只是搖頭不語。

  伍定遠看著洞頂,怔怔地道:「想我本是西涼城的一名捕快,為了一樁滅門血案,這才千里流亡,逃到此地。一路上多少艱險危難,唉……誰知命運乖離,看來今日我也難逃毒手……」說著想起齊潤翔、齊伯川父子,心中更感悲痛,幾欲流下淚來。

  盧雲急勸道:「伍兄別急,等你病好之後,咱們再做打算吧!」

  伍定遠自知命在旦夕,他眼眶微紅,只緩緩搖了搖頭,跟著從懷中掏出羊皮,交在盧雲手裡,低聲囑咐道:「盧兄弟,這塊羊皮涉及八十幾條人命,乃是苦主所托之物,哥哥現下性命不保,只求你好好收著,日後為我申冤報仇……」他說著說,一口氣喘不過來,只不住大聲咳嗽。

  盧雲心中慌張,急忙替他撫背,就怕他忽地死去。

  伍定遠定了定神,低聲道:「這塊羊皮牽動天下氣運,乃是奸臣江充賣國的罪證,只要……只要交給有良心的大臣,就不愁推不倒這個奸臣……盧兄弟,這宗血案能否得雪,全看你一人了……」他正待要說,猛地心中一醒,想到那夜齊伯川死前的情景,當時齊伯川重托於己,哪知自己現下也要不成了,卻要再將這樁重擔托給一個素昧平生的人,他心下一悲,熱淚盈眶間,竟是淚灑當場。

  盧雲見他悲傷,也是淚如雨下,他緊緊握住伍定遠的手掌,哭道:「伍兄,快別這樣了,咱們一塊兒逃吧!」

  伍定遠慘然一笑,他看著眼前寒愴的盧雲,這人與自己道上相逢,不過是個麵販而已,眼下自己不成了,便硬要把這個重責大任派在人家身上,卻是憑什麼?他歎息一聲,垂淚道:「算了,沒用的,這羊皮只會害死你,你鬥不過他們的……」

  盧雲正待要說,卻見伍定遠大聲狂叫,雙手亂揮,吼道:「逃吧!逃吧!你自己快逃吧!」想將羊皮拋出洞去,一時卻沒了力氣,兩眼一翻,身子痙攣一陣,就此不動,好似死了一般。

  盧雲大吃一驚,連忙去探他的脈搏,只覺微弱至極。盧雲一咬牙,情知若再困於此處,伍定遠只有死路一條。他把羊皮收到懷裡,跟著解下腰帶,將伍定遠牢牢綁在背上,心道:「當此之際,只有先回京城了。」顧不得漫天大雨,就此沖出山洞。

  盧雲背著伍定遠,一路攀爬至山腰,忽聽有人喧嘩吶喊,卻是下頭守軍看見了自己,正自奔相走告,盧雲一慌,原本他往崖下爬落,此刻給人發覺,便不敢再下,他見懸崖西首甚是陡峭,想來無人看守,便急急爬去。

  大雨一滴滴的落下,冰冷的雨水澆在兩人身上,盧雲怕伍定遠受不住寒,只握住了他的手,將護體內力一陣陣的傳了過去,所幸伍定遠尚有脈搏,看來尚能支撐一會兒。

  不多時,盧雲已攀上崖頂,他察看一陣,天幸四下無人,想來山下守軍以為他兩人已然爬下懸崖,早已在下頭道路搜查,是已此處反而無人看管。他心下大喜,認明京城的方向,當下負著伍定遠,沖風冒雨,狂奔疾行。

  奔了片刻,眼前遇上了一條岔路,正中是一片平坦道路,兩旁卻是蜿蜒山道,他正自猶疑,不知要往何處而去,忽聽後頭有人叫道,「人在這兒了,大家快追!」盧雲吃了一驚,回頭望去,竟有百來名騎兵駕馬追來,慌亂間不知是何方人馬,盧雲心念如電,當下挑了崎嶇小路奔走,想來此處亂石無數,馬蹄踏去,必然摔傷。

  盧雲背著伍定遠,一路從小徑狂奔逃走,過不多時,後頭騎兵發現了,便也匆匆奔來,眼看便要追近,忽聽後頭大呼小叫,已有不少馬匹摔倒,眾騎兵眼見地形崎嶇,只得翻身下馬,改以步行,但這番行路比不上騎馬,登時慢了下來。

  盧雲急於甩開追兵,敢忙發動內力,那「無絕心法」的威力登時顯現出來,只見他大步向前邁去,竟然疾逾奔馬,有若雷霆。大批騎兵此時只能以步行追趕,一時間呼喝連連,卻是追趕不上。

  盧雲狂奔而去,足足奔了一個多時辰,二十餘里奔來,不見後頭有人追來,想來已遠遠拋開追兵。盧雲心頭一鬆,放緩了腳步,又是幾裡走去,只見前頭現出一堵高高的城牆,盧雲知道京城已在眼前,看來只要入城尋到藥 ,仗著自己還懂些醫術,伍定遠定然有救。

  行出不久,忽見前頭人聲鼎沸,似有人群聚集,盧雲凝目看去,霎時心中一驚,只見前方柵欄林立,朝廷竟在此處設下一道關卡。眼看大批軍馬正在盤查來往商旅,盧雲想改繞小路,其勢卻有所不及。

  盧雲自知背著一人,行蹤必定暴露,正擔憂害怕、不知所以間,忽見一旁有人駕著牛車過來,那車上還堆滿了柴草雜物,盧雲心下一喜,知道有救,眼見車主正與旁人交談,便趁他稍不留神之時,一把將伍定遠推入草堆,自己則垂手低頭,裝作尋常百姓模樣,老老實實地跟著柴車前行。

  守城軍士盤查數人後,便搜到那柴車上,一名軍士道:「你車上載著什麼東西?有什麼不法貨品?」那車主忙道:「回秉軍爺,小人車上只有些柴草,都是要拿到城裡賣的,豈敢做什麼壞事?」那軍士拿起棍棒,胡亂的往柴堆裡戳了兩下,盧雲手心出汗,伍定遠深藏其中,不知那軍士會不會發覺?

  還好那軍士已然搜查數十人,頗感疲累,一見無甚異狀,便揮手道:「沒事了,快過去啦!」盧雲大喜,也要邁步向前,一名軍士攔住他道:「你這小子急什麼?你幹什麼來著的?」盧雲低頭道:「小人是城裡打雜的夥計,要趕回去上工。」

  那軍士打了個哈欠,伸手在他身上胡亂摸索,霎時間,竟摸了那張羊皮出來,只拿在手上翻來轉去的瞧,盧雲見東西給人搜出,心中只是百般叫苦。

  那軍士往羊皮一瞄,只見紅紅綠綠,滿是圖線,一旁又有歪歪曲曲的文字,當下喝道:「這是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?」盧雲聽他這麼一說,心下登鬆,料知這些軍士身分低微,不知這羊皮的來歷要緊,他定了定神,從容地道:「這是辟邪用的符咒,小人不久前在玉林觀裡求來的。」卻是來個隨口胡言亂語,好來敷衍一番。

  那軍士抓了抓頭,滿臉不耐:「原來如此,好啦!快快過去,下一個上來!」

  盧雲不動聲色,緩緩地向前走去,忽見兩人腰懸長劍,身穿白袍,站在一堆軍士中,好像前些日子在王府胡同有見過面,一時卻也認不出來是誰,那兩人面帶倦容,顯也沒留神那軍士與自己的對答。盧雲情知危機四伏,腳步當即加快,眼看牛車走遠了,便急急往前追去。

  正走間,忽聽那軍士嘮嘮叨叨地道:「這玉林觀可真怪了,居然在羊皮上畫符,下次我也去求個幾張。」一名白袍客聽得此言,只大驚失色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說什麼?」

  盧雲聽見兩人的對答,情知身份敗露,回頭看去,那軍士正向自己指指點點,想來在述說那塊羊皮的情狀。

  盧雲心念一動,他見牛車已然駛遠,便尋思道:「說不得了,先來個調虎離山之計!現下我只要急速逃走,必能將這些人引開,伍兄就多了幾成活命機會。」心念及此,便向城內狂奔而去。

  後頭軍士見他忽然狂奔起來,登即大呼小叫,大聲叫道:「賊子在前面,快追啊!」百餘人一齊沖上前去,那兩名昆侖山的好手反而給擠住了,眾軍士腳步遲緩,哪追得上盧雲的輕功,不過片刻,盧雲便要脫身。

  忽聽道路上馬蹄聲響,城外數十匹快馬追來,卻是從懸崖處追來的人馬趕到,當先一名頭領遠遠看見盧雲,登時喝道:「哪裡走!」彎弓搭箭,颼颼兩聲,連發雙箭,對著盧雲射來。盧雲聽得來箭嗚嗚作響,料知發箭之人功力不凡,忙縱身一跳,有如大鳥般向前飛去,兩方相距本遠,飛箭本已難及,這下更是射他不到。

  盧雲鬆了口氣,正要往城裡道上擠去,忽又覺背後勁風勁急,似有高手過來,盧雲忙回首去看,只見一名白袍客提氣飛縱,已然躍到自己面前。

  盧雲心下一驚,尋思道:「這人武功好厲害,卻是誰來了?」他還不及思索,那人已舉劍刺出,猛向門面殺來。

  盧雲見他劍法淩厲,實在不能正面抵擋,只有往旁一讓,那人劍招一變,改向他喉間急刺,招式老辣無比。盧雲避無可避,慌忙間伸指亂彈,竟然彈中那人劍刃,但手指也險些給削掉。那人森然道:「想拼內力嗎?」

  指劍相交,那人劍上猛地傳來一股陰寒內力,這內力好生邪門,盧雲給這內力一激,忍不住打了個寒噤,倒退了一步。那人大喝一聲,長劍幻出點點寒星,便往盧雲身上攻去。盧雲見此人武功遠勝自己,不敢再打,連忙抱頭鼠竄而去。

  那人提步追趕,連出十餘劍,盧雲頭也不回,只是提步狂奔,劍尖在盧雲背後閃動,卻總是差了幾寸,便在此時,後頭一人匆匆奔來,叫道:「二師兄!這小子就是那麵販,我方見他背著伍定遠逃命,怎麼人突然不見了!」

  說話那人聲若破鑼,卻是昆侖山的「劍蠱」屠淩心,方才那兩支飛箭便是他射的。看來昆侖派連日搜捕伍定遠,早已菁英盡出。

  那提劍追殺盧雲的不是別人,卻是那「劍寒」金淩霜,聽師弟如此說話,登即醒悟:「好小子!居然來個調虎離山!」當下停步下來,不再追趕盧雲。他凝神思索,環視左右,忽見遠處一輛牛車正要駛離,心念一動,點頭道:「在這兒了!」他飛身縱起,攔住牛車,跟著一劍往柴草堆刺下,那車主給嚇得面無人色,當場賓落車下,摔在一旁。

  盧雲本已走脫,眼見金淩霜一劍刺下,怎能不驚?只好大步奔回,金淩霜見盧雲匆匆奔回,便自冷笑一聲,知道自己猜想是真,他收住長劍,伸手到柴車裡一摸,果然將伍定遠揪了出來。

  只見伍定遠面色慘白,軟綿綿的趴在柴車上,不知死活如何。

  金淩霜抓到伍定遠,立刻伸手大搜,他急速掏摸,但摸了半天,只摸了柄銀梭、幾錠元寶,卻都找不到那最最要緊的東西,金淩霜哼了一聲,雙眼一翻,目中精光暴射,卻是往盧雲瞪去,料來那東西定是在這麵販身上。

  眼看伍定遠已落入那幾人的手裡,盧雲自知不能獨自逃走,否則伍定遠必死無疑。他心中計較,尋思道:「這些人千方百計的要找伍兄,看來還是為了那塊羊皮,待我和他們拖延一番,看看有無逃生機。」

  他掏出懷中羊皮,高高舉起,朗聲道:「你們聽好了,東西在我手上!你們把這位朋友送上,我便把羊皮交給你們,如何?」

  金淩霜大喜,正要答應,忽見屠淩心向自己做了個眼色,卻是有意出手暗算。金淩霜會意,點了點頭,單手高舉過肩,也將伍定遠提了起來,大聲道:「如此甚好!你快將東西交來!咱們一手換人,一手交物。」他口中大聲嚷嚷,眼角卻瞅著屠淩心的動靜,只見他悄沒聲的繞到後方,便要往盧雲背後欺去。

  盧雲渾然不覺,正要向前走去,忽見金淩霜面色不善,他心中一凜,已知對方另有陰謀,不過此時伍定遠落在人家手中,自己別無他法,只好手舉著羊皮,緩步向前。

  盧雲跨出兩步,背後已有一陣劍風掃來,卻是屠淩心拔劍偷襲,盧雲識破計謀,登時破口大駡:「好啊!果然是無信無義的豬狗之徒!」慌忙間撲地趴倒,躲開了背後的暗算。屠淩心喝道,「把東西教出來,否則休怪刀劍無眼!」

  盧雲聽他喝罵,又見一旁軍士神情貪婪,好似都想過來搶奪那塊羊皮。盧雲心念微動,想道:「這東西看來要緊無比,我可得好好應用了。」他腦中詭計一閃,登想了個計謀,朗聲叫道:「你們要這羊皮是吧!何必動手搶?我給你們就是了!」說著將手中羊皮擲出,內勁到處,那羊皮遠遠飄去,已然飛出十來丈之遙。

  眾軍士猛見羊皮飛來,都知此物事關重大,一起叫嚷上前:「是我找到的!寶勞是我的!」果不出盧雲所料,眾人登時胡搶亂叫,鬧做一堆。

  屠淩心怕眾人胡亂搶奪,竟把那羊皮給撕破毀損,連忙沖向前去,喝道:「全給我滾開了!」眾軍士都是北京城的禁軍,來頭不小,雖知這人是江充調來的武林異士,不過大功當前,誰有空理會他?屠淩心見眾人兀自搶奪,大怒道:「你們找死嗎?」長劍掃出,當前一人身首分離,死於非命,屠淩心冷笑一聲,夾手奪過羊皮。

  金淩霜見師弟出手殘暴,大驚道:「師弟!快住手,萬萬不可殺人!」眾軍士駭異至極,連忙跳開。一名軍官見下屬被殺,心頭震怒,他奉命跟隨昆侖山高手查案,見他們言語無禮,心中早已不忿,只是念著江大人交代,這才勉強忍耐,待見下屬被殺,如何還能忍得?當即怒道:「什麼妖人在此作亂!全都給我拿下了!」

  眾軍士彎弓搭箭,長槍大戟一齊揮出,將屠淩心圍住,屠淩心自也不懼,傲然看著眾人。金淩霜忙道:「這位軍爺,我們是奉江大人的意旨辦事,你別和我們為難。」

  那軍官面色一沈,說道:「江大人是叫你們領頭辦事,沒說你們可以隨意殺人吧!」

  屠淩心怪叫一聲,喝道:「你凶什麼東西!找死!」只見他一張醜臉緊緊皺在一起,跟著舉劍劈去,那軍官防備不及,腦袋已被劈成兩半。

  一旁副官大驚,喝道:「造反啦!放箭!快放箭!」眾軍士發一聲喊,箭如雨下,往屠淩心射去,屠淩心狂吼一聲,舉劍亂殺,但弓箭既多且快,卻要屠淩心如何擋得住?金淩霜長歎一聲,只得提劍去救。正待出劍,忽地背後一掌襲來,卻是盧雲趁機偷襲,金淩霜關心師弟,百忙中不及招架,只得矮過身子躲開。

  盧雲見他不敢還手,更是趁勢猛攻,「無雙連拳」接連使出,招式紛呈,一時快狠兼備。金淩霜一面隔擋飛箭,一面閃躲盧雲的拳腳,手上還提著伍定遠,饒他武功高強,但眼前情勢大亂,盧雲又全是不要命的打法,一時也感手忙腳亂。

  盧雲見他左支右拙,霎時兩掌一併,奮起全身真力,猛向金淩霜胸口一推,金淩霜見盧雲這掌功力深厚,非同小可,但他右手要抵擋官兵攻勢,左手又抱著伍定遠,實在騰不出手來對付盧雲,眼看對方勢如瘋虎,只有放脫伍定遠,將他擺在腳邊,跟著左手推出,凝神回了一掌。

  三掌便要相撞,盧雲忽地朝地下一撲,已然朝伍定遠滾去,金淩霜大驚,知道上當,正要舉劍出來,卻見盧雲夾手一抱,已將伍定遠抱在懷裡,跟著轉身逃走。

  金淩霜哼了一聲,他轉頭看去,見那羊皮已在屠淩心手中,這伍定遠懷璧其罪,少了羊皮,便不再那麼要緊,當下也不追趕盧雲,轉而護向師弟。

  此時屠淩心已大開殺戒,足足殺害了十來名軍士,那副官狂怒不已,但又忌憚屠淩心武功厲害,不敢近身肉搏,只有命人不停放箭,屠淩心武功雖高,但給弓箭侵逼,身上卻也插了不少箭矢。

  箭羽落下,兩人且戰且走,金淩霜四下打量逃脫路徑,心道:「這當口與江大人的手下誤會已深,看來是說不明白的,只有先避一避再說。」拉著屠淩心,便往道旁小徑鑽去。

  二人正要走脫,忽然城裡十餘騎馬向前狂奔,馬上一人見到兩邊動起手來,大怒道:「你們在搞什麼!東西呢?」

  眾軍士聞聲住手,紛紛將弓箭放下。金淩霜回頭一看,只見來人身穿錦袍,面如重棗,正是江充大人的手下愛將,錦衣衛統領安道京。

  金淩霜見安道京面色不善,想到本派人馬還在京城,萬萬不能得罪這些朝廷命官,便停下腳來,拱手道:「安大人來的好,適才那兩名逃犯走脫,我們自己人又起了些誤會,這才動起手來……」他正待說明,安道京不耐的道:「別羅唆了,東西到手了嗎?」

  金淩霜咳了一聲,道:「不勞大人憂心,東西已然奪回了。」

  安道京冷冷地道:「既然到手了,怎麼還不拿出來?」

  金淩霜轉頭吩咐,那屠淩心便從懷中取出羊皮,他正要交給師兄,卻見安道京跳下馬來,猛地一把搶過,神態無禮。屠淩心見此人傲慢至此,心下大怒,管他是什麼來頭,登時喝道:「什麼東西!恁也狂妄無禮了!」旋即手按劍柄,眾軍士見他又要發難,急忙舉起兵刃,數十人團團圍住了屠淩心。

  金淩霜一把拉住師弟,低聲道:「不要和他們動手,咱們回去見了掌門再說。」屠淩心怒道:「他媽的!這群人王八蛋自以為是什麼東西,我不教訓他們一番,以後怎麼得了?」金淩霜歎息一聲,只是低聲相勸。

  其實金淩霜心中豈能無感?他自赴京城以來,事事被人侮辱奚落,好似東廠隨便一個小小太監,也比他們這群江湖好手威風些,只是金淩霜身為昆侖山第二把交椅,不能不小心完成掌門交付的使命,當下只有忍耐到底了。

  眼見安道京已把羊皮拿到手裡,金淩霜便攜了師弟的手,大聲道:「安大人,東西既然到手,我們這就告辭。」

  哪知安道京罵道:「飯桶!全是飯桶!」屠淩心聽他說話侮辱,登時狂怒,便要上前廝殺,金淩霜把他攔住了,強抑怒氣道:「在下不知有何過錯,大人為何發怒?」安道京哼了一聲,隨手一扯,將羊皮撕成碎片,扔在地下。

  金淩霜詫異驚駭,叫道:「大人何故如此?這羊皮是要緊東西啊!」

  安道京翻身上馬,跟著一鞭往金淩霜頭上抽下,怒道:「笨蛋!還敢頂嘴!」金淩霜往旁一閃,長鞭啪地一聲,抽落在地,這下他養氣工夫再好,也不能不動氣,面色一沈,心道:「京城是你們的地盤,我自當禮讓三分,日後大家江湖相見,有你的苦頭吃了。」他壓下火氣,沈聲道:「安大人,到底怎麼回事,請您明示。」

  安道京長鞭一掃,卷起地上一小塊羊皮,喝道:「你自己看,給人耍了還不知道!」

  金淩霜一看那塊碎皮,上頭依稀寫著四書輯注等字樣,皮倒是皮,不過不是價值連城的羊皮,卻是不值分文的破爛白色書皮,霎時間面色已成慘白,這才知道給人狠狠地耍了一陣。

  原來盧雲適才心念一動,想起自己隨身帶的一本四書輯注也是白色,模樣倒與那羊皮頗為相似,當即將那書皮撕下丟出,好來魚目混珠,反正眾人只知奉命追拿一張「白色的」羊皮,卻也沒真的見過東西,果然一舉騙過眾多好手。

  金淩霜低下頭去,看著滿地的書皮碎屑,一時面色困窘。安道京面帶不屑,當即冷哼一聲,對他師兄第二人不再理會,逕自調派兵馬捉人。

  卻說盧雲抱起伍定遠狂奔,已入京城道路,他心中不斷盤算主意,想道:「這下我們要躲到哪去?大批人馬在後追捕,伍兄傷勢又是危急,實在不能再拖,到底我該怎麼辦?」忽地想到顧嗣源:「顧伯伯看來已經到京裡任職了,我……我若帶著伍兄上門求見……」他用力搖頭,知道這條路決不可行:「顧伯伯待我情深義重,他才上任不久,我豈能連累他?何況……何況他這麼高的身分,又怎能為了我這種低三下四的人犯險?」一時又想到顧家小姐,心中更是大慟,恍惚間胡亂奔走,城裡百姓見他抱了個人奔跑,都側目讓道,過得片刻,盧雲稍稍停步,留神四周,竟又奔回王府胡同。

  盧雲心中暗暗叫苦,這裡官員雲集,衛士眾多,前些日子千辛萬苦的逃脫此地,哪知道陰錯陽差下又回到這裡,他抱著伍定遠,躲在街角歇息,心中渾沒了主意。 徨間,已見到人影在兩旁官宅屋頂上行走,後頭馬蹄聲雜沓,顯然追兵已經趕到,盧雲只覺心力憔悴,他牢牢將伍定遠綁在背上,舉掌護住全身,眼前情勢只有死戰到底了。

  百餘名禁軍將整條鬧街團團圍住,不知多少好手雲集在此。

  一名軍士望見盧雲,大叫道:「找著了,他們在這裡!」跟著拔刀沖來,盧雲一腳將他踢翻,奪過那軍士佩刀,狂劈濫砍,且戰且走,只是多名高手虎視眈眈,實在不知要退往何處。

  此時安道京也已趕到,他躍下馬來,幾個縱躍,已然站在盧雲面前,盧雲見他武功不弱,似不在昆侖山諸高手之下,不由得一驚,轉身便逃。那安道京卻不容他有絲毫喘息,立時拔刀出鞘,刀光一閃,對著盧雲腦袋砍來,招數霸道至極,盧雲不知此人來歷,更不知這個統領的刀法如何奧妙,勉力舉刀硬接,兩人刀身正待相觸,安道京口中怪叫一聲,招數已變,倏地橫刀盧雲腰間砍去,剎那間由直劈改為橫切,變招之快,幾非人力可及,盧雲情急之下,用力一跳,急忙往後跳開,跟著身子一轉,便朝一處小巷奔入。

  盧雲才入巷口,忽地一股掌風迎面撲來,掌力未至,已然逼得盧雲呼吸不順,他凝神還了一掌,拍地一聲,盧雲只覺一股排山倒海的內力襲到身上,忍不住喉頭一甜,噴出一口鮮血,跟著腳下踉蹌,退開四五步。頓時間,巷內已然走出一人,狀似書生,溫文儒雅,卻是昆侖掌門卓淩昭到了。

  安道京冷冷的道:「卓掌門,大夥兒都是替江大人辦事,不必爭這個功勞了吧!」卓淩昭道:「好說,安大人好俊的刀法哪!」巷內隨即奔出大批好手,都是昆侖山好手,已然團團圍住伍盧二人。兩派人馬人不再說話,相互監視,都要將伍盧二人一舉拿住,卻又怕對方搶先動手。

  盧雲身受內傷,放眼四周,前有狼,後有虎,大批好手將他團團圍住,心知無路可去,他將伍定遠從背上解了下來,伸手扶住,只見他仍是昏昏沈沈,死活不知,盧雲心中一痛,大聲叫道:

  「伍兄,盧雲今日與你同生共死!」

  忽聽前方鑼聲大作,有人向前行來,不知又是何方神聖到了,盧雲心中悲涼,料想來人不是東廠的走狗,便是江充的手下,還能有什麼好東西?

  他側目望去,鑼聲中只見數十人騎在馬上,簇擁著一名將軍,那將軍約莫六十來歲,須長三尺,形貌甚是威武,隨行官差舉著兩面大招,左首是「保國安民鎮北大督師」,右首是「忠言極諫孝親善穆侯」,端看這氣派,便知來人官高爵重。

  盧雲心中一凜,想起當年隨顧嗣源前去江夏時,曾見過一個名叫左從義的總兵,便是眼前這個鎮北大督師的手下,據說這人在朝中勢力龐大,頗能與江充、東廠鼎足而三。

  安道京眉頭一皺,低聲道:「卓掌門,事不宜遲,快快動手!」

  盧雲一聽此言,便知這善穆侯柳昂天與這甘人有些嫌隙,雖然不明究理,但事已至此,已不容他細細推想,只要伍定遠不落入江充這幫人手裡,便多一分活命希望,盧雲心念於此,緊緊抱住伍定遠,便往街心奔去。

  安道京見盧雲蠢蠢欲動,哪容他再逃脫手掌,當下一個縱躍,他後發先至,已攔在盧雲身前,冷笑道:「往哪走?」一刀便向盧雲劈下。盧雲一咬牙,不顧一切,反向安道京懷中沖去,安道京料不到他有這般怪招,這下刀刃反而在盧雲身後,胸腹要害都暴露出來,連忙往後躍去。

  盧雲趁機沖入街心,便在此時,肩上挨了一記重手,也不知是何人下的手,掌力雄渾至極,只震得他傷上加傷,眼前金星直冒,盧雲不顧傷勢沈重,抱住伍定遠,只是奮力向善穆侯奔去。

  安道京伸手抓出,朝盧雲手臂扭去,指力到處,盧雲臂上登時鮮血淋漓,但他仍是飛身向前,絕不稍緩。卓淩昭見眾人出手無功,都攔不下盧雲這人,他冷笑一聲,道:「你們都退開了,且看本座出手。」人影一晃,便向盧雲沖來,勢道快絕。盧雲見他武功高明異常,知道此人絕非易與之輩,當即快馬加鞭,死命往前沖去,口中大叫道:「救命啊!救命啊!」善穆侯身旁護衛見街上有人鬥毆,一起拔刀出鞘,勒馬止步。

  盧雲只覺胸口氣悶異常,但此刻性命攸關,腳下雖已酸軟無力,仍是靠著一股毅力支撐,朝著善穆侯車隊奔去。

  卓淩昭叫道:「站住了!」掌力已然襲到身後,盧雲知道此掌來勢猛惡,已然避無可避,心中一酸,自知無幸,當下將羊皮塞入伍定遠懷裡,跟著凝運內力,護住了後背。大叫道:「伍兄,來生再見了!」

  只聽砰地大響,一股強猛內力震來,盧雲後心結結實實地挨了卓淩昭一掌,他藉著這一掌之力,猛地雙手一振,將伍定遠奮力丟出。只是這掌好不雄渾,盧雲本已身受內傷,此時更是口吐鮮血,脫力倒地。

  伍定遠如脫線風箏,遠遠地飛了出去,眼看便要落到柳昂天身前。盧雲趴在地下,勉力望去,知道這番辛苦終於有了代價,雖然身上重傷,嘴角還是露出了一絲微笑。

  誰知安道京大喝一聲,叫道:「哪裡走!」竟是飛身來搶,此人身法快絕,如同大鳥般的朝伍定遠撲去。

  盧雲驚叫道:「不要啊!」他想要出力阻攔,卻是心有餘力不足,想起這些日子的艱難患難,如今自己捨卻了一命,伍定遠仍是不免,心中不禁大痛,口中鮮血疾噴,便暈了過去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1 11:42 P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4 06:00 AM 編輯

第三卷 京城之會 第四章 風流司郎中

  深秋的日頭照下,京城的石子路上傳來清脆的馬蹄聲,前方銅鑼響起,官差口中大聲誦道:「閒人回避----肅靜讓道----」一名灰衣漢子坐在馬上,跟在一眾官差之後,耳聽眾人大聲頌念,他輕輕打了個哈欠,好似有些倦了。

  這灰衣漢子微胖身材,臉如滿月,神情世故通達,乍看之下,好似行路間渾不用心,但若仔細察看他的神情,便會驚覺他那雙小眼直如鷹隼一般,不住瞅著街角四處,可說銳利至極。

  忽聽背後有人輕輕咳了一聲,那灰衣漢子雙目一亮,忙轉頭去看,只見一名老者身著戎裝,滿臉正氣,正自低頭咳嗽,那灰衣漢子忙道:「侯爺怎地咳嗽?可是昨夜受了風寒?」那老者抬起頭來,搖了搖手,示意他不必多慮。

  話未說完,忽聽馬蹄聲響,行伍間一騎掉轉馬頭,那馬上坐的不是軍官,卻是名年輕公子。只見他策馬過來,問道:「怎麼了,侯爺可是有事?」日光下這年輕公子足跨駿馬,腰懸長劍,俊美的瓜子臉蛋雪白如玉,端是潘安似的好樣貌,灰衣漢子搖了搖手,笑道:「喉頭癢,沒事的。」那年輕公子點了點頭,不再多說,提疆一振,便又駕馬前行。

  這灰衣漢子看著他的背影,心道:「楊郎中還是老樣子,凡事總是小心把細,連清個嗓子也不成。嘿嘿,有他在這兒看著,我可清閒多啦!」想到此處,嘴角便泛起微笑。他自識得這公子以來,已有七八年了,平日見他溫文儒雅,好似個讀書人一般,其實這公子一旦發起威來,把那兩條眉毛高高斜起之時,嘿嘿,那時的他,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哪。

  正思索間,忽聽一名軍官低聲道:「韋護衛,那小姑娘在幹什麼?怎地攔了咱們的路,莫非是要告誰的狀嗎?」灰衣漢子定睛看去,只見路邊奔出一名少女,臉蛋羞紅,卻不知要做什麼,那軍官嘖地一聲,正要上前攔阻,灰衣漢子伸手一揮,笑道:「不礙事,你別過去打擾。」那軍官給這麼一攔,只愣在當場,皺眉道:「嘿,真沒事嗎?」灰衣漢子嘻嘻一笑,搖了搖手,要他靜靜旁觀。

  眾官差不知那女孩意欲如何,都停下馬來,眼見大隊人馬給阻在道上,那軍官看實在不能再拖,便要上前喝問,忽見那女孩兒羞紅粉臉,輕移蓮步,卻是朝那年輕公子走去。

  那軍官正要上前,忽見那少女從懷中取過一封書信,跟著遞了過去,那軍官咦了一聲,道:「一封信?這是幹什麼來著?要揭發誰的惡行嗎?」灰衣漢子尚未回答,那年輕公子已俯身彎腰,將那女孩兒的書信接下,跟著向她淡淡一笑。那少女見了他的俊臉,霎時飛紅了臉蛋,急急轉身,掉頭飛奔而去。

  那軍官便再笨上十倍,見了那少女的神情舉止,也已猜到七八分,他啐了一口,罵道:「原來是這檔子事,我還以為有人攔路告狀哪!」那灰衣漢子揚鞭大笑,向那公子道:「楊郎中啊,你可快些成親了,免得京城裡的姑娘家鎮日魂不守舍,都在為你發愁。」那公子轉過頭來,微笑道:「哪有這等事情,韋護衛說笑了。」說著兩腿一夾,鞍下駿馬便往前奔去。

  眼看眾多少女雖然跪在地下,眼角兀自朝那公子的背影望去,卻是將他當作心儀仰慕的物件。那灰衣漢子哈哈大笑,心想:「好一個風流司郎中,不過這麼上個街,便要招惹無數芳心。真是罪過啊!」到底這公子是誰呢?原來他便是當今兵部職方司郎中,五輔大學士之子楊肅觀。

  也是他模樣太過俊雅,每回同他出門,總要遇上幾樁異性求歡之事。江湖上有些狂妄好事之徒,見了他俊美的容貌,更以為他是搖搖筆桿,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。其實行家只要仔細看過他腰上的長劍,見了劍柄上鑲的幾個字,定會翹起拇指來,暴喝一聲道:「好樣的!」那六字讀來簡單明瞭,不過便是「少林天絕親傳」六個字而已。但只要通曉江湖事的,便知這人招惹不起,其中文字更有偌大含意。

  大隊人馬正自前行,忽聽街角傳來一陣鬥毆的聲音,一名男子滿口鮮血,全身骯髒,兀自在那兒大喊大叫,卻不知是做什麼的。

  眾人頗感訝異,都停下腳來。只見那人手上抱著一條大漢,猛往車隊奔來,那年輕公子皺起眉頭,不知那男子意欲為何,他使了個眼色,一旁下屬會意,正要上前喝問,卻見那男子奮力一丟,竟將手上抱的大漢丟出。

  那公子微微一奇,不知他此舉是何用意。便在此時,街角的人群中飛出一名武官,只見他身形閃動,猛地躍上空中,跟著運起鷹爪手,便往那大漢身上抓落。

  那年輕公子雙眉一軒,輕輕地道:「原來是錦衣衛的人,怎地跑來王府胡同攪和?」那武官可不是什麼嘍羅,卻是統領安道京本人。此時他縱身躍起,正是來搶伍定遠,這個西涼名捕的性命,只在旦夕之間,一旁卓淩昭等人見他奪了頭功,心中焦急,卻已阻攔不及。

  眼見安道京堪堪得手,忽然一柄長劍斜斜引來,招數醇正,氣勢博大,安道京人在半空,被這無端竄出的劍招一纏,竟是無法閃躲,只得拔刀擋架,一招「回天削地」,赫地擋下這天外飛來的一劍。

  安道京落下地來,急看出招之人,卻見是位年輕公子,便在這一瞬間,那年輕公子猿臂輕抒,已輕輕巧巧地抱住伍定遠,身旁軍健忙將人接過,自去攙扶一旁。

  安道京怒斥一聲,戟指喝道:「著來人速速放開欽命要犯,否則一同究辦!」說著橫刀怒視,霸住了去路。

  那年輕公子一聲清嘯,越眾而出,凜然道:「安統領,我家柳大人乃是當今征北大都督,爵賜善穆侯,官拜太子太保。柳大人如此官高爵重,座駕玉輦,豈能驚擾?我等護駕有責,不知安大人何以見怪?」安道京見這人樣貌英俊,俊美的臉上帶著幾分官味兒,霎時已認出他來,這人正是當朝五輔大學士之子、官拜兵部職方司郎中的楊肅觀。據說這人少時曾代父在少林出家,武功頗為了得,卻又少年登科,不及三十赴考便中進士,乃是文武雙全的奇才,如此人物,安道京已是不能不給面子,當下一個欠身,拱手道:「楊大人,方才你攔下的不是什麼好人,卻是個窮凶極惡的欽命逃犯,十分要緊。請你先將他解來,本官正急於押人。」楊肅觀搖頭不已,說道:「安統領,這裡是王府胡同,審訊追捕之事,向來都由直隸衙門與旗手衛一同幫辦,豈勞錦衣衛統領的大駕?待我們問過人犯,再做商議不遲。」安道京聽他出言拒絕,不禁重重地哼了一聲,心下雖感憤怒,卻也束手無策,尋思道:「楊肅觀這小子怎麼說也是朝廷的一號人物,他老子又是本朝中極殿大學士,連咱們江充大人也要賣他面子,看來不能硬來。」安道京見情勢不利,別說征北大都督開罪不起,就是眼前這楊肅觀也要小心應付,他心念於此,氣已先餒了。他遲疑片刻,只有還刀入鞘,回頭往卓淩昭看去。

  卓淩昭微微一笑,心下雪亮。他知道這善穆侯柳昂天絕非尋常人,安道京雖是錦衣衛統領,但也不能和朝臣翻臉動手,自己卻可仗著武功高強,沒有官職羈絆,或可恃強拿人。只是這安道京先前何等囂張,官架子擺得老大,現下遇上了大麻煩,卻又要自己這個化外之民相幫,直是反覆無恥。只是眼前大局為重,這當口也不能和這種小人計較了。

  卓淩昭緩步走到場中,打了個問訊,還未說話,卻已驚動了柳昂天這方人馬。眾侍衛中幾個知曉江湖事的,已認出他是昆侖掌門,眾人匆匆走來,忙在楊肅觀耳邊低聲通報。

  那楊肅觀聽了此人來歷,心下暗暗訝異,又見這人隨意往前一跨,雙足不丁不八,氣勢非凡,確有過人之處,便也留上了神。

  卓淩昭笑容可掬,拱手道:「楊郎中在上,方才您拿下的那名男子,便是小人的弟子,這斯頑劣無比,屢次在京城中闖蕩胡鬧,沒想驚擾了大人們,還請賜還不肖門生,回頭小人重重責罰,也好給諸位大人出氣。」眾人見這人渾似村裡學究,說話也是謙和,若不是事先提點,有誰知道他便是名震西疆的昆侖掌門?卻不知這人好好的昆侖山不待,為何來到王府胡同打打殺殺,料來定是有什麼隱情。

  楊肅觀聽了說話,只不動聲色,淡淡地道:「原來這人是先生的弟子,可方才安統領卻又說是逃犯,究竟實情如何,須待我詳查後再說。」卓淩昭聽他不願把人交出,便哈哈一笑,說道:「方才看楊大人出劍精妙,功力非凡,不愧少林天絕老僧的多年真傳,若是不棄,小人想請楊郎中指點一二。」這卓淩昭行走江湖多年,自也知道楊肅觀的來歷,當下便有意仗著武力出手搶奪。

  楊肅觀哦地一聲,他聽卓淩昭這幾句話的意思,竟是要恃強硬幹,忙探過頭去,和身旁幾人商議道:「究竟咱們拿下的人是何來歷?怎會招惹這許多兇神惡煞?」那灰衣漢子靠上前來,說道:「這卓淩昭足跡一向不到中原,今日若來,必有大事生出。咱們別急著把人交出,先問清楚情況再說。」這灰衣漢子姓韋名子壯,江湖出身,見聞廣博,一向受柳昂天器重,加之武藝高明,楊肅觀等人對他多是敬重。此時這般說話,眾人紛紛點頭。

  楊肅觀微微頷首,道:「韋先生之言極是,這錦衣衛一向陷害忠良,從不曾公允辦事,想來這人定是遭他們構陷,才會有此無妄災禍。」一名軍官見卓淩昭等人面色陰沈,都在等著上前拿人,忍不住皺眉道:「話是這麼說,可你們看這幾些傢伙的陣仗,怕是要當街劫奪,咱們可要如何是好?」韋子壯冷笑道:「這錦衣衛便再恃強霸道十倍,也動不了咱們柳侯爺的人馬。若真要來硬的,憑著我們這兒百來個軍健,人多勢眾,大家武功底子硬,諒他們能拿我們如何?我只怕待會兒打鬥起來,會驚動了柳侯爺。」卓淩昭見這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,沒完沒了,便自笑道:「楊大人,您是朝廷要員,千金之軀,當然不必與小人當真,你若不想動手,只需吩咐一聲,把敝派弟子交還責罰,卓某人日後定會親上少室山致謝,如此可好?」卓淩昭言下之意甚是明白,只要楊肅觀照江湖規矩行事,賣他個面子,把伍定遠奉上,他自不會再跟他為難。

  楊肅觀正要回話,韋子壯已然走進場中,冷笑道:「卓掌門,我家楊大人乃是科舉出身的堂堂朝臣,他雖習過幾年武藝,卻不是江湖中人,你不必拿這些話來激他。你若不退開,休怪我們官軍槍下無眼,到時傷了你昆侖門下,你可悔之莫及啊!」卓淩昭笑道:「我說是誰,原來是武當山的韋大俠來了。韋大俠多時不見,果非昔日吳下阿蒙啊,這幾句官話說得中規中舉,連湖北土腔也改了,嘖嘖,可真生受你啦。」一旁錢淩異見掌門語帶譏嘲,忙搭話道:「掌門,你要喚他作韋大俠,人家可不樂意,你瞧他那胖嘟嘟、肥滿滿的模樣,該稱呼他一聲韋大人,要不韋護衛也不稱頭多了?」兩人的說話都是在譏諷那灰衣漢子不依江湖規矩辦事,言語尖酸,韋子壯如何聽不出?只氣得他吹胡瞪眼,滿臉尷尬憤怒。

  原來當時武林中人習得一身武藝後,每多為朝廷辦事,是以朝中武官多出身自江湖門派,只是遇上江湖中人,多以江湖行規相待,以示不忘本之意。韋子壯出身自名門大派,自幼得武當山玄武劍真傳,能使八卦遊身掌的綿密工夫,十餘年來護衛善穆侯,形影不離,深受倚重,他也頗以賓主相知為傲。誰知此時卻因說話多了幾句官腔,竟受昆侖門人如此譏嘲,直把他這人當作數典忘祖的無恥鷹爪,如何不讓他氣憤難抑?韋子壯呸了一聲,回頭向眾護衛道:「咱們走,不必理會這群妄人。」眾人答應一聲,紛紛上馬,正待提韁前行,卻見卓淩昭一動也不動,好整以暇的站在道中,韋子壯見他這般模樣,當下喝道:「眾將官搭箭!若還不知進退,殺無赦!」眾軍健高聲答應,各自彎弓搭箭,嚴陣以待。

  這廂昆侖山門人見兩邊說翻了,深怕掌門吃虧,便要奔入場中,卓淩昭卻微微一笑,示意他們退下,對眼前兇險至極的局面,卻是一幅渾不在意的模樣。韋子壯坐在馬上,高聲道:「卓掌門,你速速讓道,萬莫阻攔柳大人座駕,若執迷不悟,別怪我不顧江湖道義!」他這幾句話說得聲威俱厲,已絲毫不留情面。

  忽然一個蒼老的聲音道:「怎麼回事?可是有什麼亂子?」眾人凝目望去,只見一名白髮老者騎在馬上,緩緩放蹄而來,正是善穆侯柳昂天耐不住等,趨前來察。

  卓淩昭見機不可失,便在柳昂天說話的剎那間,已飛身而起,竟是朝他駕前欺來,身法之快,眾人都是駭異。眾護衛大驚之下,紛紛對著卓淩昭放箭,只見弓弦破響,萬箭齊發,都朝卓淩昭身上射去。

  卓淩昭人在半空,卻不驚惶,身體如同陀螺般旋轉起來,兩隻袖子帶出偌大勁風,竟將成百上千的箭弩都給激開,反往眾軍士落去,眾人料不到會有這等變故,霎時紛紛中箭掛彩,數名護衛冒死擋在柳昂天駕前,更是連中數箭,血流不止。

  韋子壯料不到卓淩昭能有這一手,又驚又怒之餘,已然離鞍縱起,雙手運上十成十的掌力,要將卓淩昭當場擊斃,韋子壯向來出手寬仁,甚少下這等殺手,但此刻主人命在傾刻間,卻不容他手下留情了。

  卓淩昭人兀在空中,已聽得後頭呼吸聲沈重,知道韋子壯拼起一身功力來擊,他無意比拼掌力,當下氣沈丹田,如驚鴻一撇般地急墜而下,韋子壯此刻掌力已出,身形難以轉換,這掌便擊了個空。

  卓淩昭腳一踩上實地,便同泥鰍般地從眾軍士間穿過,眾軍士大呼小叫,卻傷他不得,只因卓淩昭擠在人群中,離得近了,眾人都怕誤傷同伴,手上的兵刃更加施展不開,只一眨眼的工夫,卓淩昭見縫插針,左沖右突,猛地現身在柳昂天座前,眾護衛吃驚不過,慌忙之間,忙在柳昂天身旁團團保護,都怕卓淩昭那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。

  柳昂天乍見這等情狀,饒他是征戰萬里的老將,此時也是吃驚,當下高聲說道:「這位壯士好高明的身手,卻為何攔阻本將軍的座駕?」卓淩昭笑道:「將軍受驚了,小民別無他意,只想請將軍借一步說話。」言下之意竟是要劫持柳昂天。柳昂天聽他如此狂妄,只嘿地一聲,說不出話來。

  忽聽一人大喝一聲,跟著劍光閃動,寒星點點,如天女散花般,朝卓淩招攻去,卓淩昭抬頭看時,卻是楊肅觀出招搶攻,這招籠罩卓淩昭身上七處大穴,喚做「菩提三十三天劍」,一招帶七式,一式藏七劍,一劍落七方,共是三百四十三種變化,端是險惡無比。

  卓淩昭識得這招的厲害,不願正面撂其鋒芒,微微向旁一讓,避開楊肅觀銳利絕倫的劍氣,要知卓淩昭生性高傲,此時居然旁讓,足見少林正宗劍法的大威力。楊肅觀見卓淩昭閃避,當即加緊攻勢,他一劍不中,手腕立時一振,劍尖立即散為七朵劍花,緊裹卓淩昭身旁三尺,劍光霍霍中,只見七個大小劍花急急向卓淩昭襲去。

  卓淩昭凝目細看,眼見劍尖已朝周身七方要害攻來,但他身無兵刃,實在無法擋隔,眼看避無可避,但卓淩昭忽地一個迴旋,身形往上拔高數尺,竟躲開楊肅觀綿密無比的攻勢。

  楊肅觀見他閃躲時身法精湛,妙到顛毫,贊道:「好一個昆侖掌門,有你的!」楊肅觀二次出手不中,當即看准卓淩昭躍起的去處,捏起劍訣,霎時劍尖幻出四十九顆星芒,刷刷輕響,朝卓淩昭腳下刺去。這便是菩提三十三天劍至高無上的絕招,一劍不中,轉攻七方,七方不中,再進七七四十九罩門,綿綿不絕,如少室山之峰巒迭起,直無止境。

  卓淩昭人在半空,無可借力,眼看楊肅觀殺招再起,但自己身形下墜,實在無處可躲,只見腳下劍光霍霍,刃芒織網,剎那間便可將人絞成肉泥,昆侖眾人見掌門遇險,都是驚呼出聲,待要出手相助,一怕掌門不喜,二怕為時已晚,眾人互望一眼,都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卓淩昭見情況危急,百忙中急急解開腰間袍帶,使勁朝楊肅觀揮去,楊肅觀只覺眼前風聲勁急,想不到這重不逾兩的袍帶,卻在卓淩昭一揮之下,竟是蘊著千斤之力,如鐵杵般地朝門面打來。

  楊肅觀沈肩低肘,回劍自救,避開了正面一擊,但兩人招式相交,楊肅觀手上長劍不過被袍帶微微掃過,竟被震得些些彎曲,虎口也是隱隱發麻。

  卓淩昭落下地來,只見袍帶上竟然千瘡百孔,不過一招之間,居然被楊肅觀的「菩提三十三天劍」刺穿數十個小洞,少林劍法委實可敬可畏。

  卓淩昭喝了一聲采,贊道:「楊大人武功非凡,不愧為天絕僧的關門弟子。」楊肅觀道:「卓掌門且看家師面下,兩廂罷鬥如何?」卓淩昭微笑道:「在下豈敢與楊大人相鬥,只要楊大人將劣徒放出,本座日後自會登門道歉,絕不敢相擾。」楊肅觀搖頭道:「卓掌門,你適才接了我三劍,應知我武功不只如此,你若還是恃強相逼,待我使出本門絕學,屆時刀劍無眼,怕會傷了貴我兩派的和氣。」

  卓淩昭哈哈一笑,心中卻是惱怒無比,他自出江湖以來,尚未有人敢如此和他說話,便是和少林靈音之類的高手相鬥,也只有自己戲要別人,何嘗有這等黃口豎子在他面前大言不慚的吹擂?只是念在對方是朝廷命官,不能將之殺害,但今日若不能狠狠地讓他出醜一番,日後傳揚出去,這張老臉要他如何放去?

  卓淩昭繫好腰帶,微笑道:「楊大人口稱不忍傷壞兩派情誼,我看是多慮了。蒙貴派靈音大師錯愛,至今玉趾仍在我派盤桓小歇。有了大師寶駕光臨,這少林崑崙兩派情誼,自是一日深過一日,豈會傷了和氣呢?照本座看,楊大人既然想與本座切磋劍法,不妨出招賜教,」

  靈音大師在西涼失蹤一案,本已轟動武林,楊肅觀自是深知,江湖盛傳靈音已被崑崙門人幽禁,沒想到卓淩昭竟會在此直承其事,看來卓淩昭老謀深算,一來想要激怒自己,二來便要藉機宣揚崑崙威望,打壓少林名聲,用心端是陰毒險惡。

  楊肅觀不願多做口舌之爭,他森然道:「卓掌門見笑了,靈音師兄之事,自有本派方丈出面,輪不到楊某人說話。只是卓掌門何等身分,既然有意指點在下劍法,肅觀豈敢不從?」當下深深吸一口氣,挽起一個劍花,朗聲道:「卓掌門,我下一招使的便是達摩劍法最後一式,名喚『涅盤往生』,此招一出,共計三百四十三劍,我師曾告誡此招兇狠殘戾,當世無人可擋,故命我出招前務必奉告對手,令其迷途知返。」

  崑崙眾門人聽楊肅觀說得狂妄,紛紛怒駡:「他媽的小輩放臭屁!」、「要你師父回家吃屎吧!」、「我師尊當世無敵,小子你才是積重難返!」

  眾人怒駡中,卓淩昭嘻嘻一笑,道:「本座這把年紀了,若要迷途知反,卻要我返到何處?大人請賜招吧!」

  楊肅觀神色凝重,向南方微微躬身,一旁韋子壯、金淩霜、安道京等武林耆宿一齊譁然,都知少林門人殺人之前,必先向少室山下拜,乞求原宥,看來楊肅觀此舉志在必得。

  卓淩昭貴為一派掌門,自也是見聞廣博之輩,如何不知「涅盤往生」的名頭?武林故老相傳,都說昔日少林天絕僧出這招「涅盤往生」之前,必先奉告對手,使對方知所趨避,棄劍認輸,以免殺生太過。到得後來,只要天絕僧說出『涅盤往生』四字,江湖竟無人膽敢再戰,可說是少林寺近三十年來名氣最響的一招。這招是天絕僧的獨門絕學,除他之外,合寺無人會使,沒想到卻傳給了楊肅觀。

  饒是如此,以卓淩昭威名之盛,即便天絕僧親至,也豈有罷手之理?何況眼前放對的也不過是二十來歲的小夥子,他一個堂堂掌門,豈能懼怕示弱?卓淩昭哈哈一笑,說道:「老朽也聽過什麼『涅盤往生』,一直想見識見識,楊大人趕緊出招吧,可萬萬別敬老尊賢,處處讓先啊。」

  楊肅觀搖頭歎道:「世間妄人尚知求生,閣下又何必一昧尋死呢?」

  說話間,只見楊肅觀腳不動、身不搖,手中長劍竟一為二、二為三,瞬間幻化為七劍,眾人見了這幅模樣,彷彿千手觀音降世,莫不大為罕異,便這麼一眨眼,楊肅觀手中的七劍又各自抖出七隻劍花,共計七七四十九朵之多,只見數十朵變換難測、冰寒若雪的劍花,逕自在楊肅觀身前擺動。

  卓淩昭見了這個勢頭,也是心中一驚,暗想道:「也怪我過於托大,沒把這小子放在眼裡,看他這模樣,工夫只怕不在靈音之下,這當口我少了兵刃在身,處境大是不利。」

  便這麼一想,楊肅觀手上劍花又各散出七點寒星,共計三百四十三點藍澄澄的寒星,在他身旁圍成一個大光罩,不住來回飛舞。

  卓淩昭倒吸一口冷氣,他知楊肅觀只要運勁一攻,這三百四十三點寒星便會朝自己飛來,到時就算有三頭六臂,只怕也難逃一死,當此關頭,只有行險!

  卓淩昭笑道:「楊大人耍的這許多光點,煞是好看,只不知堪不堪用?」他仰天大笑,輕輕一縱,竟無視那厲害之極的殺招,反朝楊肅觀沖去,楊肅觀一怔,萬萬沒料想到世間居然有這等瘋狂行徑,卓淩昭如此疾沖而來,豈不是自殺?莫非有什麼厲害後著?

  楊肅觀一時受驚,忙向後退了一步,便在這一剎那間,柳昂天身邊一名軍健忽然騰空飛起,朝劍尖幻出的光網撞去,卻是被卓淩昭以袖勁卷起,朝劍網中擲來。楊肅觀變招不及,又不願傷及無辜,連忙向後急退,說時遲、那時快,卓淩昭身形閃動,雷霆萬鈞之間竟已搶先佔位,楊肅觀這一閃躲,不只將後心要害暴露出來,尚且直挺挺地向卓淩昭撞去。

  卓淩昭仰天長笑,手掌輕輕一揮,已然制住楊肅觀背後要穴,霎時間勝負已分。

  楊肅觀面色鐵青,別說那三百四十三種劍招變化,他居然連一劍也沒發出來,就在剎那間被人破解成名絕技,卓淩昭單憑輕移雲履,五指妙輪,竟輕輕鬆鬆地把楊肅觀擒下。

  這廂崑崙眾人紛紛喝采叫好,安道京卻冷笑道:「卓掌門,好個聲東擊西、圍魏救趙的高招,你這手究竟是武功還是心機啊?」他雖然有求於卓淩昭,卻一直和他爭鋒奪勢,此刻見卓淩昭贏得難看,便出言譏嘲。

  卓淩昭這仗獲勝,並非倚仗武功,而是憑藉經驗行險,他知這「涅盤往生」招式磅礡,氣勢雄渾,但以楊肅觀之年輕識淺,尚加功力不足,定不能運轉自若,只要使出計謀,必然有機可趁。果然他扔出一名旁觀軍健,往劍網中擲去,楊肅觀功力不足,若不閃躲,以「涅盤往生」的威力,必會殺死無辜,待得向後閃避,招式的勁力已卸,已然大失先機。卓淩昭算准他趨避的方位,趁楊肅觀心神不寧之際,搶先佔位,果然一舉成擒。

  旁觀高手如何不識卓淩昭的妙計?雖覺他有失磊落,但若易地而處,面對這招「涅盤往生」,恐怕也是無計可施,何況卓淩昭僅在剎那之間,便能算定楊肅觀閃避的去路,尚且以輕功後發先至,制敵於剎那,也已經是江湖上罕見的武藝,若要指他行騙使詐,未免也太過,怪只怪楊肅觀臨敵經驗不足,這才會上了這個大當。

  便在這十萬火急的一刻,韋子壯已然趕上,他只手成圓,屏氣凝神,運起武當真傳「八卦遊身掌」,猛往卓淩昭背後襲去。卓淩昭笑道:「兩個打一個嗎?」

  韋子壯罵道:「無恥小人,勝之不武,還有臉面說話嗎?快快放開楊大人!」

  韋子壯掌法端凝,內力正大,正是道家七十二洞天的名士風範,卓淩昭哈哈一笑,他左手抓著楊肅觀,右掌運使內力,擋住了韋子壯的只掌,二人掌力相接,無聲無息,卓淩昭身子微微一晃,韋子壯卻氣血翻湧,往後退開三步,這才卸下勁力。

  卓淩昭笑道:「韋護衛這般粗魯,豈不壞了武當山以柔克剛的名聲嗎?」韋子壯深怕卓淩昭下手毒辣,一下子便要了楊肅觀的性命,當即喝道:「你少廢話!先把人放了!」只掌一推,猛向卓淩昭胸口擊去,卓淩昭輕輕轉身,卸開了他的掌力,兩人以快打快,登時過了十餘招,卓淩昭左手抓著楊肅觀,但身法仍是精奇無比,絲毫不落下風。

  兩人正自激戰,忽聽楊肅觀輕嘯一聲,猛地拔劍回刺,劍刃卻是往自己小肮而去。眼看長劍便要戳穿身體,眾人大驚失色,紛紛叫道:「萬萬不可!」

  卓淩昭一愣,自沒料到楊肅觀如此烈性,這人雖然落入自己手中,但他年紀輕輕,卻也不算怎麼折辱了,怎地不到片刻便要同歸於盡?一時間也是大為訝異。

  正吃驚間,猛地腰間一涼,那劍刃竟已刺破衣衫,霎時已至皮肉,卓淩昭大吃一驚,眼見楊肅觀身上沒灑出半滴血來,才知他劍上有鬼,當下不容細想,只足一點,往後飄開三尺,這才躲開楊肅觀那陰狠毒辣的一劍。

  原來這招名喚「割肉餵鷹」,好似先自殺,再殺敵,其實用意卻在詐欺二字。這招劍法一旦使出,每多令敵手萬分訝異,便在心神微分之刻,那劍刃卻貼著小肮掠過,直插敵人腹部,所差者僅不過分毫而已,敵若不察,往往便在錯愕中給人殺死。這招快如閃電,出其不意,正是天絕僧親傳的「瘋禪劍法」。這「割肉餵鷹」專用於近身搏鬥,楊肅觀初次使出,果然威力奇大,便讓他一舉脫出敵手了。

  卓淩昭雖然見聞廣博,卻也是初次見到這等怪招,若非武功高明,見識機敏,早已慘死當場。眼看楊肅觀遠遠飛出,便要逃離自己的掌握,卓淩昭重重哼了一聲,心道:「好一個天絕僧,教了這麼個刁鑽徒弟出來。若非我閃避得快,豈不屍橫就地?」他大怒之下,便往楊肅觀背心擊去。

  此刻情勢緊張,楊肅觀甫脫敵手,後背要害仍在卓淩昭面前不遠,韋子壯情知危急,當下大喝一聲,往前一撲,便朝卓淩昭猛攻,霎時疾攻了七八掌,招招拼命,全是不要命的打法。卓淩昭被這麼一纏,已無暇顧及他人,兩人便激鬥起來。

  楊肅觀趁隙跳出戰圈,左右急忙上來接應,他喘息片刻,暗道:「慚愧!若非師尊傳下救命險招,險給擒住了。」他定了定神,轉頭看場內情勢,那卓淩昭步步進逼,幾招內已大佔上風,看來韋子壯難以支持。

  楊肅觀一面調動護衛,將柳昂天層層圍起,嚴加保護,一面抽出長劍,加入戰局,與韋子壯並肩應敵,登時變成以二敵一的場面,兩人都知卓淩昭武功詭異莫測,都怕他傷害柳大將軍,當下全力進攻攔阻,將他逼得離柳昂天越遠越好。

  卓淩昭高聲道:「崑崙門下,還不動手奪人!」崑崙眾門徒霎時一聲喊叫,只見左路兩名高手當前沖出,正是「劍寒」金淩霜、「劍影」錢淩異二人,猛往柳昂天身旁護衛殺去,另一邊卻是「劍蠱」屠淩心、「劍飆」許淩飛等人,這幾人下手毒辣,狠狠地朝伍定遠殺去,硬是要將他從亂軍中奪出。

  楊肅觀心中醒悟,這卓淩昭明的是要傷柳昂天,暗的卻是要奪人回去,楊肅觀雖然知曉陰謀,但己方兩名高手已被卓淩昭纏住,頃刻間難以脫身,實在不能分心護人,只有徒呼負負了。

  這廂安道京虎視眈眈,他見局面淩亂,眾人混戰不已,心中大喜,便率錦衣衛眾殺入亂局,只想趁亂撿些好處,最好崑崙山與柳昂天人馬同歸於盡,自己卻輕輕鬆鬆地帶走伍定遠,好向江大人交差邀功。

  須臾間,上百人竟在街道中鬥毆起來,原本安詳的王府胡同,竟成了廝殺屠戮的修羅場。

  楊肅觀見情勢大壞,猛地賣個破綻,跳出戰圈,摸出一枚火箭,便往天上擲去,只聽那火箭砰地一聲巨響,爆出一條長長的藍色火焰。

  卓淩昭笑道:「大人想要搬救兵嗎?怕有些遲了吧!」說著掌法一變,招式古拙,勁力卻是奇大,韋子壯知道他急於分出勝負,也催動內力,手上加勁,絲毫不讓他佔先。他年紀與卓淩昭相若,兩人功力悉敵,卓淩昭所發的大半掌力,都由他承受,一旁楊肅觀只攻不守,憑著師傳「菩提三十三天劍」的威力,不停攪擾卓淩昭的攻勢,幾次想使出「涅盤往生」的絕招,卻怕自己難以駕馭,傷及韋子壯,只好眼睜睜見卓淩昭肆虐。

  忽聽啊地一聲慘叫,楊肅觀急忙回頭望去,只見金淩霜、屠淩心等人已然大佔上風,幾名侍衛正拼死守住伍定遠,其中一人肩上中劍,血流不止,另有三、四人軟倒在地,楊肅觀知道單憑幾個侍衛,實在不能抵擋崑崙一流高手,金淩霜施展「劍寒」神技,直如虎入羊群一般,竟無人能擋他一招半式。

  楊肅觀大急,他雖不知伍定遠的底細,但也知道此人事關重大,絕不能任憑崑崙門人把他帶走,當下清嘯一聲,轉往伍定遠處奔去。

  說時遲,那時快,楊肅觀才一走脫,這邊韋子壯就左支右拙,接連遇險,楊肅觀一咬牙,高聲道:「韋先生多擔待,我去去就回!」只要韋子壯能多撐片刻,待得援兵一到,便有望大獲全勝,眼下還是保住伍定遠要緊,楊肅觀大喊一聲,提劍沖入人群,登時與屠淩心激鬥起來。

  卓淩昭冷笑一聲,說道:「韋子壯,我瞧你能支撐到幾時?」說著緩緩推出右掌,韋子壯見這掌力道雄健,不敢硬擋,忙向一旁閃去,卓淩昭哈哈一笑,左袖使個天女散花式,往韋子壯身側掃去,逼得他無處可退,非要他接下這掌不可。

  韋子壯自知武功遜於卓淩昭,但眼前局勢,卻叫他不得不拼死一戰,只有硬接卓淩昭這掌,他紮下馬步,運起師門所傳的心法,劃掌成圓,想要以逸待勞,至柔剋至剛。

  兩人掌力未接,韋子壯已覺呼吸不順,胸口氣悶異常,他心下一凜,暗道:「我向來聽說卓老兒劍法高明,想不到內力也這般了得。」韋子壯待要閃避,兩處去路卻又給封死,直是無處可躲,他暗暗叫苦,知道今日凶多吉少。

  兩人只掌堪堪相接,忽然一隻粗壯的臂膀橫在自己身前,韋子壯大吃一驚,這條臂膀好似天外飛來一般,事前竟無半點徵兆,不知是何方高人駕臨,他正自疑惑,只覺背後一股勁風猛地襲來,卻是向卓淩昭沖去。這掌力雄渾剛猛,竟有數十年深厚功力,登時化解卓淩昭推來的勁道,那掌力遊刃有餘,非但消解來勢,還往前疾沖出去,端的是兇猛剛硬,兼而有之。

  卓淩昭伸掌一揮,化解襲來掌力,隨即飄開三丈,微笑道:「看來本座孤陋寡聞,不知少林武當已成一家,還請大師指教。」

  韋子壯連忙側頭望去,只見一名滿面紅光的胖大僧人,兩手叉在腰間,正對卓淩昭怒目而視。那僧人大聲道:「姓卓的,你莫說長道短,和尚今日不把你生剁了,便跟你姓!」說著五指成爪,虎嘯一聲,猛向卓淩昭攻去。

  韋子壯驚疑不定,急向楊肅觀望去,卻見他好整以暇的站在場邊,一幅太平無事的模樣,一旁「劍蠱」屠淩心、「劍寒」金淩霜二人卻滿頭大汗,正聯手向一名白鬚老僧圍攻。那老僧笑容可掬,腳步輕飄飄地,赤手空拳地應接兩大高手的攻勢。

  韋子壯見那老僧一臉平和,兀自面帶微笑,雖在敵手的劍招夾攻下,仍是行有餘力,不禁心中駭異,尋思道:「武林之中能有這般身手的,可說屈指可數,究竟這兩人是誰?」

  正惶惑間,那滿面紅光的胖大僧人已大步奔上,正對卓淩昭痛下殺手,那僧人出手剛猛,攻勢勁急,使得全是外門的硬功,韋子壯啊地一聲,猛地想起兩個人來,不由得心頭大喜,忙轉頭看向楊肅觀,笑道:「楊郎中,你兩位師兄既然上京來了,怎地不先知會一聲?也好讓我盡地主之誼?」

  楊肅觀微微一笑,道:「我兩位師兄應紫雲軒之邀,前去講說佛學,我也是今早才得知此事。」

  韋子壯心中大喜,眼見那胖大僧人手上工夫異常了得,使得是「少林虎爪手」,看來這人八九不離十,應是「四大金剛」中人稱虎爪金剛的靈真和尚;另一名和尚白鬚飄飄,武功博而不雜,純而不滯,已至化境,這人應是羅漢堂首座、佛法淵深的聖僧靈定。這當口有兩大高手助陣,那是有勝無敗的局面了,他見兩名高僧兀在動手,一時間不便參拜,當下只手抱胸,含笑而立。

  靈真雖然身材胖大,但腳下卻毫不含糊,卓淩昭退一步,他便進一步,只逼得崑崙掌門連連後退,一時頗為難看。

  靈真冷笑道:「狗賊!不知你用了什麼卑鄙手法,這才勝過我靈音師兄,今日我要為他報仇雪恨,讓天下人知道你崑崙派何等卑鄙無恥!」說著化抓為指,挺起兩手拇指,硬向卓淩昭胸前戳去。

  靈真多年來鑽研少林一十二門硬功,其中尤擅剛猛指功,一指之力,足以捏金生印,壞石裂木,雖然空手與人相鬥,卻好似飛舞尖刀利刃,再加招式兇猛,實是大佔便宜。卓淩昭武功雖強,見到這霸道至極的指功,但少了兵刃護身,一時也只有遮攔招架的份。

  兩人堪堪激鬥數十招,忽然人影一晃,一名老僧站在場中,隔開了二人,卻是羅漢堂首座靈定大師。靈真見師兄下場,便先收住了手,卓淩昭雖不明這老僧的用意,但他恃障自己宗師身分,便也停手不動,將兩手攏在袖中,斜目睥睨他師兄弟二人。

  靈定口宣佛號,說道:「昔日鐵劍山莊一役,我靈音師弟與門下弟子至今音訊全無,江湖上都說卓掌門涉入此事,不知傳言是真是假?」

  卓淩昭回頭看去,只見自己幾名師弟都已退在一旁,人人神情駭然,想來他們適才與這名老僧動手,已是大敗虧輸,這羅漢堂首座果然了得,想來傳聞不虛,此人武功當是世間罕有,已入化境。

  卓淩昭估量形勢,心中已有計較,當下避重就輕,淡淡地道:「大師莫要迷信傳聞,西涼道上都說貴派靈音大師好端端的,乃是自願到敝山修煉掛單。崑崙門下敬重靈音師父,更是竭力招待,不敢冒瀆。絕非如江湖妄人所言,此處大師不可不查。」

  眾人聽他當面說謊,心下都是氣憤不已,靈真大怒道:「你奶奶的下賤狗賊!姓卓的,你有膽殺人放火,殺害燕陵滿門,此刻當著我們師兄弟的面前,卻又沒種招認,你也算江湖好漢嗎?快快把我師兄交出來,和尚可以留你一個全屍!」

  這靈真雖是出家人,但性子向來火爆,說起話來更是毫不忌口,場中侍衛不明此人的性情,聽他口出穢言,無不暗暗訝異。

  卓淩昭笑道:「這位大師啊,你靈音師兄偏愛上崑崙掛單,乃是自願,你卻怎要硬派不是?看你口口聲聲叫嚷,好似本座真個擊敗了靈音大師,這才將他囚禁起來?你可別信口雌黃,壞了靈音大師數十載的武名啊!」

  卓淩昭這話中意思甚是厲害,要是這幫和尚直承靈音為人所敗,甚且失手被擒,必定毀壞少林千載聲名,但若不坦言其事,直承少林弟子技不如人,卻要如何勒逼卓淩昭交出人來?果然靈定低眉垂目,靈真瞠目結舌,一時都是語塞。

  卓淩昭見幾句話說得他二人啞口無言,便微微一笑,道:「兩位大師,在下一向敬重少林弟子,若有人挑撥是非,胡言生事,貴我兩派定要揪出此等敗類,免傷彼此和氣。」

  靈定武功雖高,但應對機智卻只平平,不知該如何回話,靈真卻跳了起來,正要破口大駡,靈定卻拉住了他,示意他不要衝動。

  靈定不願在柳昂天面前談論江湖恩怨,只合十道:「卓掌門,江湖上的事,自有是非公道,佛法講求因果報應,你差人殺害燕陵鏢局滿門在先,搶擄少林門人在後,就算此刻逃脫公理制裁,他日也難脫輪回報應,良心責備。」

  卓淩昭聽了這話,只嘿嘿一笑,不置可否。

  楊肅觀見兩方人馬不再動手,當即走了上來。他打量情勢,此時若與崑崙山一決雌雄,一來對方人多勢眾,己方未必能穩操勝卷,二來柳昂天便在身旁,出手時不免要顧忌他的性命安危,當下便有意揭過這個場子。他拱了拱手,道:「安統領、卓掌門,今日道上巧遇,得你二人賜教,楊肅觀受益匪淺。將來若有良機,必當投桃報李,以報兩位大德。」

  楊肅觀交代這幾句話倒也不是應付場面,以武功而論,若要對付這個厲害至極的劍神卓淩昭,他自是有所不能,但憑藉家世官職,若要好好地修理安道京一頓,卻也不是什麼難事。

  果然安道京臉上變色,知道自己攔截朝臣,王府胡同裡刀槍相向,已是犯下重罪,要有人奏上一本,恐怕大禍臨頭,他面色如土,此時翻臉也不是,求情也不是,只好急急召回大批下屬,灰頭土臉的走了。

  眾人見卓淩昭神色儼然,兀自停留不走,一隻鷹眼盯住伍定遠不放,不知他是否尚有陰謀,靈定口宣佛號,道:「卓掌門,江湖恩怨,宜解不宜結,還望你能深思。早早讓我靈音師弟回山,交出殺害燕陵鏢局的元兇巨惡,那才是正道。」那靈真卻是火爆脾氣,當下呸地一聲,大聲道:「姓卓的,咱兩派若要一決勝負,和尚當場奉陪,只怕你不敢下場哪!」

  楊肅觀聽他出言挑戰,忍不住臉上變色,正要出言阻止,只見卓淩昭袍袖揮出,勁風到處,一名衛士忽地摔倒,手上長劍好似活了一般,直直向他手上飛去。

  卓淩昭伸手接住,仰天笑道:「大師這般瞧不起卓某,姓卓的若不獻醜,豈不讓天下人笑話了!」

  場中諸高手見他手握長劍,無不心下一凜,卓淩昭近幾年來從不用兵刃,方纔即使面對「涅盤往生」的絕招,也還是空手應敵。他自號「劍神」,劍法究竟高到何等境界,武林中已然成謎,江湖傳言「崑崙劍出血汪洋,千里直驅黃河黃」,更顯得他的氣勢。此時卓淩昭手握劍柄,雖然站得老遠,人人神情還是戒慎恐懼。

  靈真哼了一聲,正要出言相譏,只見卓淩昭面色陰沈,劍光一閃,長劍竟直直地向靈真飛去。

  眾高手大吃一驚,眾人見卓淩昭站在三丈開外,萬萬料想不到他竟會暴起傷人,只見那劍去勢飛快,看來劍上所附內力極是驚人,靈真暴喝一聲,運起「大力金剛指」,他外門功夫早至巔峰,尋常兵刃已傷他不得,赤手便往劍身抓去。

  靈真胸有成竹,只手成抓,眼看便要將長劍攔下,手指甫一觸劍,猛地一股暗勁傳到,那內力既寒且邪,竟硬生生地將他震開。靈真吃了一驚,卻見那柄長劍勢頭一偏,轉了個彎,竟朝伍定遠飛去。

  眾人吃了一驚,這才知道卓淩昭使的是聲東擊西的招式,韋子壯站的近,急忙搶過鋼刀,便往卓淩昭擲來的長劍砸去,楊肅觀心思甚是機敏,一見卓淩昭神色陰森,便知其中有詐,忙叫道:「韋護衛快帶人閃開!千萬別硬接!」語聲未畢,韋子壯已然出招,兵刃觸及劍身,卻是遲了一步。

  只聽「噹」地一聲輕響,那長劍忽爾斷裂,竟硬生生地碎成千百片,便向場中眾人飛去,霎時有如無數暗器來襲。韋子壯首當其衝,驚嚇之餘,連忙飛身閃避,一旁侍衛紛紛著地滾開,人人自危,亂成一片。

  眾人慌亂間,只見卓淩昭快速絕倫地沖進人群,卻是朝伍定遠飛去,眾人萬萬料不到卓淩昭還有這手,無不驚慌叫嚷,亂成一片,卻無人來得及救援。便連靈定、靈真等人也都給攻了個出其不意,一時都是束手無策。

  眼看得手,一個黃影閃過,阻住了卓淩昭的去路,眾人只聽「嘿」、「哼」兩聲輕響,那黃影半空一晃,落下了地面,便這麼一緩,伍定遠已被旁人抱了開來,沒讓卓淩昭得逞。

  卓淩昭往後一縱,冷笑道:「好一個兵部楊郎中!了得!」話聲未畢,已如鬼魅般地飄遠。眾人吃驚之間,忙往地下看去,只見一名年輕男子摀住肩頭,鮮血正不住冒出,卻是那兵部郎中楊肅觀。靈定見他肩頭流血,連忙搶上,點穴止血,跟著幾名侍衛奔來,急急替楊肅觀包紮傷處。

  楊肅觀面色凝重,望著空蕩蕩的街心,道:「這卓淩昭著實可畏,他武功高明,心計細膩,咱們這跤摔得不輕。」

  原來方纔卓淩昭擲劍之時,便已料到靈真會以「大力金剛指」阻攔,竟然在劍上暗留陰勁,預下伏筆,便以聲東擊西之策,借靈真的指力轉劍勢於先、再借韋子壯的刀讓劍身碎裂於後,等劍身斷做細小暗器,眾人方寸大亂時,他自能趁機帶走伍定遠了。卓淩昭心機深沈,一旁雖有少林聖僧、武當高手保護,但無人看破卓淩昭的用心,若非楊肅觀料敵機先,從中阻攔,只怕伍定遠已給他輕輕巧巧地奪去。

  眼看楊肅觀破解卓淩昭的詭計,韋子壯、靈真等人對望一眼,心下都是暗暗慚愧,想道:「這楊郎中年紀輕輕,卻比咱們心細得多,若非他出手攔截,這仗可真丟臉至極了。」

  先前楊肅觀給卓淩昭一招制住,面上無光,但這次識破他的計謀,總也算吐了一口怨氣。那靈真給卓淩昭耍了一場,心下自感憤怒,只是崑崙派眾人已隨卓淩昭遠去,卻也無處發洩,只得低頭咒駡不休。

  這場惡鬥之後,兩方人馬間的勝負很是難說,但彼此的憎惡怨恨,卻又加了一層。

  眼看強敵退去,楊肅觀顧不得自己有傷,一把抱住了伍定遠,捏了捏他的人中,內力到處,伍定遠本該醒來,此時卻絲毫沒有反應。

  靈定見狀,忙道:「這人傷勢沈重,須得趕緊救治。」

  楊肅觀點了點頭,忙將伍定遠抱起,便在此時,他懷中落下一物,掉落在地,一旁韋子壯眼明手快,登時將那東西抄起。

  眾人一齊伸頭來看,卻見那東西是張白色羊皮,約有半尺長寬,削得極薄,韋子壯茫然道:「這是什麼東西?」

  楊肅觀也是大惑不解,兩人對望一眼,都感奇怪。

  便在此時,忽聽一人深深吸了口氣,跟著搶了上來,韋子壯回頭看去,那人卻是他們的頂頭上司,大名鼎鼎的善穆侯柳昂天。

  韋子壯見他神色有異,忙道:「侯爺怎麼了?可是這羊皮有古怪?」

  柳昂天不答,只伸手接過羊皮,霎時面上悲痛,淚水滾滾而下,顫聲道:「朝廷有救了……朝廷有救了……」

  眾人見他神色大變,無不詫異吃驚,楊肅觀雖不知這東西的來歷,但想來此物驚動無數朝廷高官、武林高手,必然重大異常,想到此處,抱著伍定遠的隻手竟是顫抖不止,良久不能寧定。

  眾人正要帶著伍定遠離開,忽聽一名侍衛叫道:「這裡還有個人,咱們要怎麼處置?」韋子壯回頭一看,只見一名男子口吐鮮血,昏倒在地,已是人事不知。韋子壯看了一陣,也猜不出這人的身分,當下沈吟道:「不管了,先帶回去再說吧。」

  過不多時,眾人便將伍定遠、盧雲二人帶回柳府。那盧雲給卓淩昭打了一掌,早如爛泥般倒在地下,只是他出身卑微,身上也沒帶什麼要緊物事,崑崙門人懶得理會,這才留他在街心,沒曾殺害。若非如此,柳昂天的侍衛也不能將他帶走了。

  柳昂天情知伍定遠來歷不凡,便急急延請大夫診治傷勢。那大夫看了病情,回秉過來,說那伍定遠胸口中劍,肺葉有損,但好好調養一陣之後,應無性命之憂。反倒是盧雲背上挨了卓淩昭一記重手,恐怕有些難辦。

  柳昂天等人聽伍定遠並無性命之危,心下甚喜,都是放下心來,便命人好好照顧療養。

  三日後,伍定遠悠悠轉醒,他一醒來,只見自己躺在一張柔軟的大床上,房內全是些不相識的人,都在盯著他猛瞧。伍定遠清醒過來,驚道:「我……我這是身在何處?」

  一人面帶微笑,走上前來,握住了伍定遠的手,溫言道:「這位兄台不必驚慌,你現下平安周全,再也沒人動得了你。」

  伍定遠不解,奇道:「你……你是誰?」那人道:「在下姓楊,草字肅觀。閣下便是西涼伍捕頭吧!」

  伍定遠聽他識得自己,心下頗為驚奇,忙道:「在下正是。是兄台你出手救我的嗎?」

  楊肅觀不願邀功,只微笑道:「這些事不忙說。你現下安心養傷,此處是當今征北大都督、善穆侯柳昂天侯爺的府邸,追殺你的人雖然兇狠,但也不敢來此放肆。」

  伍定遠聽得自己已脫險境,心下一寬,但隨即想起盧雲,想起自己那日山洞昏迷之後,便失了知覺,不知盧雲性命如何?他心中擔憂,連忙問道:「我……我那盧雲兄弟呢?」他語帶驚恐,就怕盧雲已遭人殺害,死得不明不白。

  楊肅觀沈吟道:「盧雲……便是同你一起逃亡的那人?」伍定遠急道:「正是,不知盧兄弟現在何處?」楊肅觀詢問一旁下人,跟著向伍定遠一笑,道:「伍捕頭的那位兄弟現下平安無事,也在咱們柳侯爺官邸養傷,待伍兄休養幾日,我們再過去瞧他。」

  伍定遠猛地站起身來,叫道:「不成,我定要現在去看他!」

  一旁家丁急勸,伍定遠甚是堅決,非要親眼見到盧雲安好無恙,否則他這顆心就是定不下。眾人拗他不過,只好扶他起來,一同前去探望盧雲。

  眾人領著伍定遠,走進一處房間,伍定遠見到盧雲躺在床上,一動不動,臉上肌肉深深地陷了下去,他心中激動,想起兩人一同犯險,歷經無數生死大劫,忍不住淚流滿面。

  楊肅觀道:「這位兄弟受傷雖重,卻沒有性命之憂,伍兄不必多慮。」

  伍定遠只膝跪倒,向楊肅觀拜去,哭道:「這位盧兄弟乃是我生死至交,請楊公子定要救他!」

  楊肅觀慌忙扶起,歎道:「伍兄說得是什麼話?你這般義氣深重,看在我心裡,真是感佩無比!別說你這般吩咐,就是沒有交代半句話,我也會竭心盡力,命人好好看顧這位兄弟。」

  伍定遠拭淚站起,回思前塵往事,真有不堪回首之感。

  他二人走出房外,正說話間,忽聽一人哈哈大笑,說道:「好!好!這個伍定遠身子骨挺硬朗,居然可以下床走動啦!」伍定遠急看那人,見是一名老者,身長七尺,一臉浩然正氣,行止間威儀自若,正向自己行來。

  只見眾人躬身下拜,都稱:「屬下參見柳侯爺。」伍定遠料得來人身分必高,不知該當如何見禮,慌忙間便要只膝跪倒,那柳侯爺搶上扶住,笑道:「你不要亂跪!到時傷口又破了,太醫非把老夫怪死不可!」說著硬把伍定遠架了起來,看來他年歲雖老,手勁卻是不小。

  楊肅觀微微一笑,說道:「伍兄,我給你引薦引薦,這位不是別人,正是當今善穆侯柳昂天柳大都督。」

  伍定遠大吃一驚,原來這老者權重一時,正是當朝之中可與江充、劉敬鼎足而三的征北大都督柳昂天,他跪也不是,站也不是,只張大了一張嘴。

  柳昂天笑道:「別說這許多廢話,大夫怎麼吩咐的?這伍捕頭可以喝酒了嗎?」

  楊肅觀還沒回答,柳昂天已然拉住伍定遠,笑道:「看你身子骨健壯,便喝個兩杯也死不了,走,走,咱們喝上幾杯,給你壓壓驚!」說著大笑連連,看來是個十分豪爽的人物。

  伍定遠見柳昂天待他親厚,心中感激,霎時之間,猛地想起一樁樁的血海深仇,他熱淚盈眶,登地跪倒在地,哭道:「侯爺,您定要替小人主持公道,伸張冤屈!」

  柳昂天本在大笑,見了他這幅悲憤神態,不由得一驚,道:「此話怎說?」

  伍定遠拜伏在地,便將燕陵鏢局如何被殺、齊伯川如何在廟中被刺死,知府如何對他栽贓陷害等節,一一全盤托出。眾人聽了,都是眉頭緊鎖,神情凝重。

  楊肅觀將伍定遠托起,低聲道:「此處非說話地方,我們到大人書房去。」伍定遠見眾人關心自己,只覺心中感動,抹去淚水,便隨著眾人走進書房。

  那書房陳設簡單,只有幾張桌椅,兩個書架,除此之外,便是一張大弓,逕自掛在牆上,看來不脫武人豪邁粗獷的本色。三人走入房中,柳昂天便返身吩咐韋子壯,命他率人把守四周,一旁楊肅觀則掩上了門,神態甚是凝重。

  伍定遠生平從未與一品大員對面說話,不由心中忐忑。

  柳昂天見他神思不屬,當下拍了拍他的肩膀,溫言道:「你先別擔憂,坐下再說。」說著親自替伍定遠拉過木椅,伍定遠嚇了一跳,忙躬身行禮,這才就座。

  眾人方在書房坐定,楊肅觀便低聲道:「伍捕頭,其實你的遭遇,柳大人早已明白。」伍定遠啊地一聲,驚道:「原來……原來大人已知我的來歷!」

  楊肅觀點了點頭,又道:「那日我們救你回來,按察使江充便立刻派人來府要人,說你是朝廷欽犯,貪贓枉法云云,要柳侯爺立刻交你出去。侯爺一向秉持正義,自是不肯放人,江充大怒,說要立即上奏皇上,彈劾侯爺。」

  伍定遠驚道:「有這種事,這……這該怎麼辦才好?」

  柳昂天拊鬚微笑,說道:「江充色厲膽斂,嘴上說得厲害,其實怕得要命,這節伍捕頭不必擔憂。」說著輕拍伍定遠的膝頭,替他壓驚解憂。

  楊肅觀見伍定遠仍是一臉憂慮,便道:「正是如此。那江充雖然囂張,此刻卻不敢動我們一根毫毛,伍捕頭出身捕快,想來此事定然逃不過你的眼去。」

  伍定遠沈吟片刻,道:「江充不敢對我們下手?這……莫非是那塊羊皮?」

  柳昂天哈哈大笑,說道:「沒錯,正是那塊羊皮!江充賣國,無所不為,不過這小子的把柄落在老夫之手,日後恰好把他制得服服貼貼,動彈不得!」說著撫鬚長笑,甚是得意。楊肅觀點頭道:「正是。這回伍兄千里迢迢,將羊皮送到侯爺手上,正制住了奸賊江充的命脈,從此再也不怕這人為惡了。」

  伍定遠大喜,他奔波一場,便是想帶著證物前來尋訪王寧大人,哪曉得王寧給人整得死了,自己在絕望之際,卻又遇上了另一位權臣柳昂天。此人是朝中武人首腦,料來權勢比王寧更加顯赫。伍定遠喜出望外,正要說話,忽見柳昂天神情有些輕慢,他心下一驚,想起知府梁知義被人暗殺的往事,眼看柳昂天如此疏忽,莫要走上這些朝官的老路,當下霍地站起,慌道:「侯爺有所不知,江充手下高手如雲,崑崙山一眾高手都聽他驅策,武林中難逢敵手,這些人本性邪惡之至,什麼事做不出來?侯爺務必小心日常起居,千萬別給這幹人可趁之機!」

  柳昂天笑道:「我是武舉出身,不同於那些科考文官,非但自己使得上鐵戟大刀,手底下更是猛將如雲,勇士如雨,諒那江充高手雖多,卻奈何不了我,伍捕頭卻是多操心了。」

  伍定遠還待要說,只聽楊肅觀道:「江充手下確實高手無數,暗殺謀害,時有所聞,這我也是知曉。不過江充雖然厲害,但侯爺周遭難道沒有武林人物?他身邊有一位韋子壯韋護衛,此人出身武當,武藝精熟,有他在侯爺身邊,那是高枕無憂,萬無一失了。」

  柳昂天呵呵一笑,說道:「不說別人吧!就說肅觀賢姪好了,他自己是進士出身,官拜兵部職方司郎中,卻還拜少林高僧為師,學了一身的好武藝,文武全才,當朝找不到第二個。有他在老夫身邊,那是什麼宵小也不怕了。」

  伍定遠沒料到楊肅觀乃是進士出身,那可是朝廷的大官,慌忙拜倒,說道:「草民伍定遠,拜見楊大人,適才言語間如有得罪,還請楊大人責罰!」

  楊肅觀道:「伍兄說的是什麼話,日後大家同朝為臣,又分得什麼彼此了?」

  伍定遠心中一奇,問道:「同朝為臣?定遠不解大人的意思?」楊肅觀笑道:「伍兄,柳大人已經去函兵部,保薦你為同武舉出身,直隸征北檢教制使。」

  伍定遠全身一震,驚道:「直隸制使……那可是從九品的官啊!」伍定遠過去是地方捕頭,只有薪俸,不按品級,在朝廷的編制上,稱作「不入流」,這下若成了制使,等於連升了十七八級,足與知縣相比。

  楊肅觀笑道:「將來咱們要推倒江充,重振朝綱,全都著落在那塊羊皮上。伍兄立此大功,侯爺當然不會虧待你。」

  伍定遠呆了半晌,想起自己已給通緝,不禁長歎一聲,搖頭道:「可那涼州知府陸清正已發出海捕公文,將我視為匪徒,小人待罪之身,大人如何保舉我為官?」

  柳昂天嘿嘿一笑,道:「說到此處,便是官場中的事啦!你想想,老夫手上握有江充的把柄,我去函刑部,江充如何敢囉唆?」

  眼看這場辛苦奔波,終於有個收場,伍定遠霎時心中激蕩,眼淚幾欲垂下。

  柳昂天又道:「江充為了湮滅賣國證物,不惜殘殺平民百姓,陷害朝廷大臣,可說人神共憤。不過此人老奸巨滑,咱們雖然有了這塊羊皮,還是需要走訪查明,日後才能將其定罪。此事倒是要好好準備一番。」楊肅觀聞得交代,便點頭稱是。

  伍定遠垂淚道:「侯爺,草民忝為西涼捕頭,卻無能解救百姓痛苦,任憑江充殺害燕陵鏢局滿門,此事實乃生平之恨,至今夜半回思,猶未能心安闔眼。小人求您主持公道,務必將這批罪囚繩之以法。日後有用得到定遠的地方,侯爺只管吩咐。」

  柳昂天道:「定遠賢姪莫要煩憂,你好好養傷,先在京城住定,什麼都不要想,過得幾個月,等江充防備之心日減,我們再行定奪。」

  伍定遠點頭稱是,忽地想起楊肅觀出身少林,忙道:「楊大人,適才柳侯爺說您是少林門人,我這裡有件事相告,還請轉上少林方丈。」

  楊肅觀察言觀色,已然猜到伍定遠所說之事,當下歎了一口氣,道:「伍兄所言,想必是靈音師兄被俘之事吧!」

  伍定遠緊緊握住拳頭,咬牙道:「那日為了救我,靈音大師不惜與卓淩昭決戰,以致受傷被擒,我……我始終掛念他的安危,不知少林寺可曾將他救出?」

  楊肅觀歎了口氣,道:「現今合寺上下爭辯不斷,全都是為此事煩惱,有人主張大動干戈,直接殺上崑崙山,有人卻希望循江湖公道,只要卓掌門交出殺害鏢局滿門的兇手,兩家就此罷鬥。眾說紛紜,至今未決。方丈幾次送信給卓掌門,請他放了靈音師兄,但卓掌門卻置之不理,態度還蠻橫之至。」

  伍定遠驚道:「這些賊子竟然如此狂妄,那靈音大師豈不要糟?」楊肅觀微微一笑,道:「這節倒不必多慮,卓掌門雖然蠻橫,但在我寺千年武名之下,想來還不敢隨意加害我派門人,一時之間,靈音師兄當不至害了性命。」他怕伍定遠平添擔憂,便不說靈定已與卓淩昭照面交手一事,便模糊交代過去。

  伍定遠點頭稱是,說道:「靈音大師是為我被俘,日後如果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,還請楊大人吩咐一聲,也讓我一盡棉薄。」

  楊肅觀微微一笑,說道:「鋤強扶弱,乃是義所當為,更是少林弟子的本分,伍兄不必客氣。」

  伍定遠閉上了眼,輕聲道:「只盼靈音大師早日回歸本山,否則若有個萬一,卻要我如何對得起他?」說著連連搖頭,歎息不已。

  自此之後,伍定遠便在柳昂天住處長居,只等朝廷公文下來,他便要走馬上任,接下直隸制使的重任。至於那羊皮一物,從此交在柳昂天手中,想以爭北大都督的能耐,也無人敢過來囉唆搶奪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1 11:48 P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4 06:01 AM 編輯

第三卷 京城之會 第五章 尚書府上

  那日盧雲也是昏暈在地,不知過了多久,迷迷糊糊中,只覺有人搬動自己的身子,似乎有人在叫嚷說話,只是聽不真切,想來自己大概死了,也算了卻悲慘一生,盧雲忽地有種安詳之感。

  也不知昏暈了多少日,這一日盧雲醒轉過來,他勉力轉頭,見到自己自己正躺在一張床上,周遭卻黑沈沈的,一時之間,好似回到揚州顧家大宅,又像回到山東濰縣故鄉,他疲累至極,分不清東西南北,便又昏昏沈沈的睡去。

  又過數日,盧雲忽感饑餓,他睜開了眼,只見陽光耀眼,燦爛明亮,卻從窗格兒透入房裡,盧雲心道:「我到底在哪裡?伍兄呢?他人又上哪兒了?」頭暈腦脹間,實在無法思索,那腹中卻又饑腸轆轆,咕嚕嚕地直叫,盧雲強坐起身,只想找些吃食,迷迷糊糊也不管身處何處,他一手撫胸,三步一停,緩緩擦擦地往門口走去。

  盧雲緩緩推開房門,乍見好一座大宅院,那庭院草木卻已積滿白雪,耀眼日照倒映院中,加倍襯得白雪燦爛刺目。盧雲心中一驚,自己那日重傷之時,不過八月中秋方過不久,怎地一下便到了隆冬?他不知自己暈昏多久,更不曉得伍定遠下落如何,便想找個人過來詢問。

  盧雲抬頭看去,只見前頭一座長長的曲廊,當是朝內廳通去,盧雲見此處府邸宏偉,自知身在豪宅之中,卻不知是何方的達官貴人。他心念一動,突發奇想:「莫非……莫非是顧伯伯救了我,我和伍兄都住在他家中麼?」心思恍惚間,想起了顧家小姐,忍不住心頭危顫顫地,眼眶逕自紅了,兩腳雖是酸軟,但還是半爬半拖、高高低低的往內廳走去。

  行不了幾步,聽得一陣陣說話喧鬧聲,正從內廳轟隆隆地蹦出,盧雲想到顧倩兮就在眼前,不由得又是心焦,又是喜悅,忙喘噓噓地穿過曲廊,朝廳中搶進。

  踏入內聽,只見幾個男子圍坐著說話,並無一人識得,眾人抬頭看他,都有詫異神色,盧雲滿臉失望,知道自己所料大錯,他掩不住難堪,忽又感到胸口一陣劇痛,雙腿一軟,立時昏暈在地。

  再醒來時,卻見到伍定遠坐在床邊,他滿臉感激,緊握了盧雲雙手,微笑道:「盧兄弟,你可大好啦!」

  盧雲見伍定遠面色紅潤,全不似那日身帶重傷的模樣,心中也是一喜,緩緩說道:「伍兄……你……你好了!」

  伍定遠哈哈一笑,道:「天可憐見,咱兩人終究逃脫大厄。」他話腔忽低,哽咽道:「盧兄弟……你為了區區在下,甘冒如此生死大險,卻要伍定遠如何還你……」

  盧雲掙扎起身,道:「濟弱扶傾,說什麼還不還?伍兄恁也見外了。」

  伍定遠嘿地一聲,扶住盧雲的肩頭,將他放回床上,道:「伍某打西涼到此,一路何曾欠下什麼人情?那日卻多虧盧兄弟以命換命,將我拋向柳大人,不然我早早死於非命了,盧兄弟這份情,哥哥非還你不可。」

  盧雲聽他提到柳大人三字,想起那日昏迷前見到的官兵,便截斷話頭,問道:「伍兄,你方才說了個柳大人?莫非便是柳昂天嗎?」

  伍定遠連忙俯身過去,輕聲在他耳邊道:「盧兄弟說話檢點些,不可直呼大人名諱。」

  盧雲點頭會意,說道:「這處所是他的宅子?」伍定遠道:「兄弟所料不錯,這兒便是柳大人的宅邸。」

  盧雲嗯了一聲,雖知此處絕非顧嗣源的府宅,但心裡還是一陣惆悵。他輕歎一聲,忽又覺得腹中饑餓難忍,當下道:「伍兄,我餓得緊了,可有什麼吃食的?」

  伍定遠哈哈一笑,道:「當然有,只不過比不上兄弟親煮的麵罷了!」

  兩人相對大笑,那日伍定遠過來吃上一碗麵,卻撿回一條性命,說來實在幸運之至。二人回首前塵,都有恍若隔世之感。

  自此盧雲的傷勢一日日好轉,不到半月便可離床活動,還好他內功根柢極佳,要是常人受了卓淩昭石破天驚地一掌,早已當場畢命。伍定遠感激盧雲救命之恩,每隔幾日便來看他一會兒,有時更帶些名貴藥材來給他進補。

  盧雲見他意氣風發,料知他必然受柳昂天重用,心裡也不禁為他高興。

  一日陽光普照,氣候甚佳,伍定遠喜啾啾地趕來,說道:「兄弟,今日我帶你去見一位要緊人物。」

  盧雲察言觀色,笑道:「伍兄這般高興,可是要去面見柳大人?」

  伍定遠哈哈大笑,輕拍盧雲的臂膀,笑道:「兄弟果然聰明,一點就透,柳大人向來惟才是用,不計較出身,兄弟要在京中為官,也不是什麼難事。」

  盧雲猛地省起自己仍是逃犯,哪能討什麼功名?但此時也不便言明,

  只好推卻道:「伍兄,小弟這人個性粗疏,豈能見識場面?這柳大人還是不見的好。」伍定遠一股勁兒的搖頭,道:「盧兄弟,你本是讀書人,理應報效朝廷,不當再遭埋沒,你就聽哥哥的話,和柳大人好好見上一見,有利無害哪!」

  盧雲拗不過好意,伍定遠半強半哄,要盧雲換上他買來的新衣裳,雖是大病初愈,但盧雲經一翻梳洗整理後,仍透出一股英氣勃勃。伍定遠見了大聲喝采,說道:「兄弟豐神如玉,這般整齊人物,柳大人必然喜愛!」說著替盧雲束了束腰帶,如同對待親兄弟般親。

  此時盧雲仍在柳府養病,伍定遠便帶同盧雲,往大廳行去,走到廳門,盧雲把目一招,只見數十人早已坐在廳心,或戎裝革履,或又寬袍緩帶,想來都是柳昂天的手下。眾人正自談笑風生,聊得正是興起時候。

  盧雲正看間,伍定遠已拉住了他,低聲道:「咱們別驚動這些軍老爺,從旁邊進去吧。」不待盧雲答應,便伸手拉著,便從側門一處閃身進去。

  一入廳門,猛聽一人哈哈大笑,大聲叫道:「伍制使,今兒個你氣色挺好啊!」

  廳上眾人聞言,一齊轉頭注目,直朝二人望來。伍定遠打了個哈哈,做了個十方揖,抱拳道:「不敢勞動諸位大人垂詢,定遠這裡給您請安了。」

  盧雲聽那人稱伍定遠為制使,不由得一驚,向伍定遠道:「伍兄,你已經……」

  伍定遠微微一笑,低聲道:「蒙柳大人恩賜,如今力保我清白,已向朝廷上奏薦舉,提拔我為直隸征北檢教制使。」

  盧雲吃了一驚,連忙拱手做賀,說道:「恭喜伍兄,總算否極泰來了。」伍定遠哈哈一笑,附耳道:「盧兄弟今天好好表現一番,柳大人絕不會虧待你。」

  盧雲想起自己的賊出身,只是微微苦笑,不置可否。

  忽聽家丁朗聲道:「征北大都督柳侯爺到!」眾人連忙起身,只見一人面如冠玉,相貌俊美,神色儼然,當先走了出來。盧雲一愣,不知何以柳昂天這般年輕俊美,卻聽伍定遠低聲道:「這位是柳大人手下第一愛將,乃是楊肅觀楊大人,此人文武全才,是京師裡第一等的人物。」盧雲見這位楊大人如此人品,心下也是肅然。兩人說話間,一名滿面正氣的老者走了出來,卻是善穆侯柳昂天到了。

  眾人行禮道:「見過柳大人!」

  柳昂天一擺手,眾人依次坐下。伍定遠身居制使,自有位子可坐,盧雲見廳中眾人依著尊卑,早把坐處占滿,他也不以為意,自站伍定遠身後,靜靜聆聽說話。

  柳昂天見眾人坐定了,便咳了一聲,道:「今日老夫邀請諸位前來,乃是商議征北情勢,諸位若有高見,盡避秉來商議,不必客氣。」

  伍定遠轉過頭來,低聲對盧雲道:「當今瓦剌勢大,朝廷連年用兵,恐怕今年還要增援,柳大人便是為此邀集將領商議。」盧雲點了點頭,並不多言。

  只聽眾人你一言我一語,都在爭執當前情勢,一派主張即刻增援,另一派卻說戰情頗有和議餘地,不必多費公帑,盧雲不明軍情,自也不知究理。那楊肅觀卻不時與柳昂天交頭接耳,足見地位非凡,頗受見愛。

  忽聽一人道:「諸位聽我一言。當今北境由左從義總兵、秦仲海先鋒駐守,情勢如何,恐怕大人們未曾親赴戰地,有所不明。這裡有一幅北境要塞圖,待諸位參詳過後,再行定論。」說著取出一幅地圖,高高掛在牆上。

  那人指著一處山丘,面有得色,說道:「此處名叫『鷹揚山』,居高淩下,憑險可守,山後又有小溪取水,一澗之隔,也易於設防,憑此山水天險,再工事後,料得數月內韃子不敢妄動,只是兵員不足,若要開寨攻敵,怕有所為難。倘若朝廷增援三萬步軍,此處當可為銅牆鐵壁,永為京師屏障。」眾將見左從義佈防奧妙,都是點頭暗贊。

  盧雲本感無聊,待見那幅地圖,卻大感滑稽,忍不住噗嗤一笑。此時廳上眾人安安靜靜,都在聽人解說,聽得笑聲,無不轉頭望來。伍定遠本來好端端地坐著,卻給盧雲這麼沒來由的一笑,嚇得是心肝俱裂,他見眾人眼神中頗有責備之意,大感尷尬,忙站起身來,歉然道:「我這位兄弟有些傷風,打了個噴嚏,得罪!得罪!」

  那解說地圖之人名叫石憑,官拜中郎將,這時無端被一個無名小卒訕笑,這口氣如何吞的下去,當即怒道:「什麼打噴嚏,明明是在譏笑!到底有什麼好笑的!」伍定遠面色大變,忙道:「石大人責備的是,兄弟你快道歉。」輕推盧雲,要他道歉了事。

  盧雲微微一笑,說道:「石大人,在下愚魯的很,擅自發笑,還請大人恕罪。」

  石憑見他毫無誠意,心下更怒,只不知這人來歷,看他儀表不俗,別要是什麼權貴子弟,得罪不起,當下哼地一聲,向伍定遠道:「伍制使,你在直隸任職也有個把月了吧?咱們探討軍機大事,向來不許外人參與,恕我眼生,這位公子是什麼來歷啊!」

  伍定遠忙道:「回石大人的話,我這位朋友名叫盧雲,與在下是生死至交。」石憑道:「哦!原來是生死至交,我道是仗著誰的勢頭了,盧公子,你府上何處啊?現下在何處為官啊?」

  盧雲聽他說得輕蔑,心下也不生氣,坦然道:「在下不過是個賣麵的小販,石大人有什麼責備,便請直說。」石憑一聽之下更是發火,怒道:「好哇!區區一個賣麵小兒,居然在這裡大言不慚,這像什麼話!伍定遠,你倒給我說說看!」

  伍定遠大驚失色,沒料到好好一場會面,竟然搞成這般模樣,當下連連賠罪。

  原本眾人只是旁觀,這時見石憑話說得重了,都皺起眉頭,只聽一人插話道:「石大人,伍制使不過上任月餘,官場上的道理還不很明白,便算他的下屬說話不得體,你也多包含則個!」

  眾人聽這人說話頗有排解之意,言語間自有一股威儀,都轉頭望去,只見說話人瀟從容、一派的玉樹臨風,卻原來是柳侯爺手下楊肅觀楊郎中。石憑見楊肅觀出頭,不便再向伍定遠為難,對盧雲戟指罵道:「賣麵小兒!我這幅圖有什麼錯!你老老實實的給我說出來!要是你說不出,老石的刀難道不會殺人嗎!」

  盧雲見石憑說話蠻橫至極,也動了真怒,一股傲氣陡生,心道:「我盧雲本就不為求官而來,哪容得你這般辱我!」自知為伍定遠出生入死,倒也不要他還這個人情,當下朗聲道:「石大人,你若真有肚量聽我一言,我倒也不客氣了,依你這陣勢,要是三月之內還不被人攻破,我盧雲這顆腦袋寄給你了。」

  眾人聽得盧雲這般說話,都是一驚,彼此交頭接耳,打探這人來歷,柳昂天雙眉一軒,說道:「你這年輕人說話爾也狂了,你倒說出個道理看看。」

  盧雲走到那地圖邊,指著左從義的陣形道:「在下雖未親赴戰地,但山中立寨,自以為高處險要,易守難攻,其實部隊往來困難,徒增困擾而已。若真有戰事,山中險道出入不便,如何調派部隊?」他見眾人紛紛點頭,又道:「山中立寨,看似敵方難攻,實則己方難守。若我來攻,只需用火計,大火蔓延上山,我再守住下山要衢,不需十天,左大人全軍覆沒。」

  石憑怒道:「胡說八道,區區火攻,左大人早已有備,你不見他刻意立寨在溪邊嗎?」

  盧雲大笑道:「靠澗立寨,看似取水容易,實則大謬,我若蓄水多日,待得春暖雪融之時,一舉將大水淹下,另一邊夾以火攻,將軍又待如何?要不,我若截斷上游水源,逼得山上軍馬口渴困乏,卻又嚴守下山道路,將軍又待如何?」

  石憑大怒道:「放屁!放屁!」一時竟口不擇言,旁觀眾將默然。柳昂天輕歎一聲,雙眉緊鎖,久久不發一言,大廳靜得叫人慌。

  餅了良久,柳昂天微微擺手,道:「好了,時候不早!請諸位到府裡用飯。」諸將一齊稱是。柳昂天望向伍定遠,沈聲道:「定遠,你過來一趟,我有幾句話同你說。」伍定遠慌不迭地答應,跟著向盧雲連使眼色,便和柳昂天進了書房。

  眾將走進內廳,大廳上空蕩蕩地只剩盧雲一人,初冬時際,華燈初上,更覺廳中幽深。盧雲悄立許久,柳府中竟無一人前來招呼。盧雲飽經患難,自知如何,當下苦笑一聲,心道:「盧雲啊盧雲,看你這張嘴多會說,這不又得罪人了嗎?」想來自己個性易於激憤,幾句話便得罪了大批武官,只怕令得伍定遠左右為難,裡外不是人。

  盧雲獨自站在廳內,聽得遠處眾人正自喝酒談笑,轟飲之聲不絕傳來,讓人倍感淒清。他走到院中,抬頭看著天上星辰,莫名之間,一股孤寂襲上心頭,淚水竟已盈眶。

  盧雲輕輕一歎,心道:「我這是做什麼?能夠活著,不已經挺好了嗎?」他抹去眼淚,不覺有些餓了,摸了摸腰帶,幸喜錢囊裡還有幾兩碎銀,看來伍定遠極是體貼,早為他安排了銀兩使喚。盧雲微微一笑,正要轉身離去,忽又想到伍定遠,想兩人生死一場,非同小可,便又轉回廳裡,要等他出來再說。

 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,伍定遠這才走了出來,他猛見盧雲獨個兒站在廳裡,奇道:「怎麼?沒人招呼盧兄弟吃飯?」

  盧雲微微一笑,說道:「伍兄,別說這些了,我該走了。」伍定遠點頭道:「盧兄弟敢情是餓了。也好,做大哥的請客,咱們上街吃酒。」盧雲搖了搖頭,道:「伍兄,也是你我有緣,共經患難一場。現今你已平安周全,盧某心事已了,這便告辭了。」說著一拱手,便要往門外走出。

  伍定遠大吃一驚,料不到他會這般說話,一時心下大急,猛地拉住盧雲臂膀,硬扯到院中,悄聲道:「盧兄弟,你怎麼說這般話!莫非你是怪哥哥待你不好?」

  盧雲笑道:「伍兄與我肝膽相照,共過患難,我豈會嫌你?」

  伍定遠苦著一張臉,不知該如何啟口。過了良久,才道:「兄弟我們可是自己人,今日不論如何,有些話哥哥要跟你明說。」

  盧雲點點頭,坦然道:「伍兄,有話只管說。」

  伍定遠歎了一口氣,說道:「盧兄弟,你今天讓那個石大人下不了臺,柳侯爺很不高興,他說你才高傲物,除非改頭換面,好自為之,否則不願用你。盧兄弟,為官之道,和氣為貴,不是哥哥說你,你……你又何必這樣為難大夥兒呢?」

  盧雲仰頭看著星空,淡淡一笑,說道:「伍兄的教訓很有道理,盧雲自省得。不過盧某年近三十,無妻無子,孓然一生,伍兄的話要在十年前聽來,那可是醒世良言,但今日今時,一切都晚了。」

  伍定遠見了他這幅神氣,更是苦惱,搖頭道:「不管怎麼說,我這個鮑叔牙是作定了,你對我有救命之恩,我見不得你回去賣麵。走!陪我喝上兩杯!」說著硬拉著盧雲同去喝酒。

  兩人到了一處小酒家,伍定遠叫了一斤白乾,幾碟小菜,拼命來灌。盧雲不忍敗壞伍定遠酒興,也就壓下話頭,撿些旁的事閒聊。飲到酣處,盧雲問道:「伍兄,那日我們在街上給江湖人物追殺,我記得背上挨了一記重手,後來卻又昏了過去,不知究竟是誰救得我們?」

  伍定遠笑道:「這也是上天安排,造物神奇,我們本來是難逃一死,天幸那日楊郎中也在柳大人身邊,那楊郎中認得錦衣衛的統領,見他們當街行兇,便出手救了咱們。」

  盧雲奇道:「那楊郎中一臉斯文,又是文舉出身,怎能有這般武功?」伍定遠笑道:「那楊大人文武全才,名動公卿,自不是我們這些個凡人理會得。其實柳侯爺身旁高手如雲,那日除開楊大人,還有一位韋子壯韋大人,那人武功也是出神入化,在這兩人面前,料那安道京不敢造次。」

  盧雲嗯了一聲,道:「那現下這許多人馬,卻都不再圍捕伍兄了?」伍定遠沈吟片刻,道:「我這回之所以受人圍殺,倒不是我和他們有什麼仇怨,主要還是為了我身上有樣東西關係重大,這才被人千里追捕。」他頓了頓,舉起酒杯,一飲而盡,道:「現下我已把東西交給柳大人,料來這些人也不會再來為難我。」

  盧雲頷首道:「所謂匹夫無罪,懷璧其罪,真是苦了大哥。」

  伍定遠微微歎息,說道:「我以前在西涼城做個小小捕快,倒也知足常樂,哪知道莫名其妙的捲進一場大案子,現下得了這個唾手榮華,不知怎地,心裡就是覺得不安。征北檢校都制使這種大官,舊日是想也不敢想,現今居然讓我碰上了,還真像那麼回事,唉!」他又替盧雲添上一杯酒,道:「盧兄弟,我在京城裡實在沒有什麼談得來的朋友,就算做哥哥的求你,留下來陪你哥哥吧!可別回去賣麵度日了!」

  盧雲聽他說得誠摯,心下也是歎息不已,暫且壓下辭別之意。

  伍定遠酒意上湧,說話也毫無遮攔,盧雲卻內力深湛,連飲數斗也無分毫醉意,他聽伍定遠唱起西涼小曲,說些昔年辦案的風光,少時,終於醉倒,盧雲扶著伍定遠,慢慢街上踱著,忽想起數月錢兩人曾一同度過患難,那時自己不也這般攙扶他?

  盧雲心中百感交集,冬夜寒空落下一朵朵雪花,伴著兩人走回柳家大宅。

  過了數日,伍定遠在京中找了處住所,充作制使府邸,規模雖不能與朝中大員相比,但起居寬敞,花木扶疏,倒也有些氣派。伍定遠每日公務繁忙,便在府裡請了幾個帳房師爺來相幫,盧雲則充作伍定遠的馬弓手,平日隨他赴校場鮑幹,有時也出些主意,只是每逢柳府諸將大會,盧雲自知他與眾將已有過節,不願同去,伍定遠也不勉強。

  忽一日,伍定遠與盧雲正在校場操練兵士,營中守卒匆匆忙忙奔來,說道:「伍大人,楊郎中駕到。」伍定遠一驚,對盧雲道:「楊大人來了,我得親去迎接!這兒你替我看著。」說著急忙奔出校場,卻聽一個清朗的聲音道:「伍大人留步,我剛巧路過此處,只是想順道來瞧瞧你。」伍定遠與盧雲一齊向那人望去,只見此人俊美瀟,身形修長,宛若玉樹臨風,正是楊肅觀。

  楊肅觀向伍定遠微微一笑,道:「伍大人,近來軍務還可順利?」伍定遠忙道:「多謝大人關心,最近營中兵士習練如常,末將不敢有怠職守。」楊肅觀官居職方司郎中,比伍定遠的制使高了數品,是以伍定遠不敢稍有怠慢。楊肅觀點點頭,見盧雲自站在一旁,問道:「這位朋友好眼熟,敢情是……?」

  伍定遠連忙道:「這位是下官的知交好友,姓盧名雲,大人若不健忘,那日在柳侯爺府上見過他一面。」楊肅觀啊地一聲,頷首笑道:「原來就是這位兄台,難得!難得!」

  楊肅觀外貌英俊,看來還比伍定遠小上幾歲,但說起話來卻老氣橫秋,一派練達的模樣。這時聽他口稱難得,卻也不知是褒是貶。

  楊肅觀不再理會盧雲,轉頭道:「伍大人,你來京城也有好一陣了,始終沒能和京中名流結交,過得幾日,朝中有個一品大員要辦壽宴,你好好打理準備,別失了這個良機。」伍定遠忙道:「這個自然,多謝楊大人提點。」

  伍定遠久在官場,自知應對進退之道,他知朝廷大員若有喜慶婚喪,職級較低的官員自須打理,拉攏關係,他初來京師不久,這種應酬尤其要緊,莫要被人閒話惹上,說他是個不曉事的,日後豈不無人照應?

  伍定遠滿臉興奮喜悅,盧雲卻默上了心,不置可否。

  到得壽宴那日傍晚,伍定遠備了禮品,卻是一柄東瀛來的竹骨摺扇,扇面精美,畫工優雅,這類玩物頗受當時士人喜愛,只是所費不貲,足足花了伍定遠半月餉銀。

  伍定遠看看時辰將屆,便招來下人,說道:「你們叫盧公子梳洗準備,這會兒就要走了。」下人答應了,自去叫喚盧雲。

  餅了良久,伍定遠枯坐一陣,仍不見盧雲出來,看看時候已晚,忍不住心火焚燒,往日捕頭的脾氣一股湧上,他走到盧雲房前,大聲叫道:「盧兄弟,怎麼這般慢手慢腳的,又不是女人家,你給快些了。」

  伍定遠叫了一陣,盧雲才打開了門,只見他蓬頭垢面,竟然全無梳洗,伍定遠又氣又急,踱腳道:「盧兄弟啊,今天是咱們結識京中顯貴的大好日子,你怎麼這般德行?」盧雲搖了搖頭,道:「伍兄,你自個兒去成了,兄弟我上不了抬盤,別給你出醜露乖了。」

  伍定遠伸手搔頭,急道:「盧兄弟啊!你怎麼這般不識好歹?像這樣做人做事,只怕這輩子都別想出頭了,我不能放你胡攪下去,快些來了,這就跟哥哥走!」說著強迫盧雲更衣洗面,硬要攜他同去。

  盧雲原本躲在房中讀書,見伍定遠發了脾氣,心想他也是一番好意,何必惹他不快?也就從了。兩人匆匆打點,見天色已黑,便快步趕去赴宴。到得那官員的宅邸,家丁正要掩上大門,伍定遠連連揮手大叫,急忙奔入,這才沒誤了時辰。

  才進到大廳,只見黑壓壓的都是人頭,廳上掛著壽聯,張燈結綵,好不熱鬧,盧雲目光掃過,只見廳裡坐著十來個老者,看來都是當朝要緊人物,人群當中坐著一名老者,紅光滿面,精神健旺,正自高聲談笑,卻是柳昂天。他身後站著一個年輕男子,面目看來與柳昂天頗為神似,當是他的子侄輩。

  柳昂天身邊坐著一名老者,看來略帶病容,盧雲一見之下,忽地全身劇震,不禁往後退了一步,那人竟是當今兵部尚書、欽點狀元顧嗣源。

  盧雲萬萬想料想不到,他竟會在此時此地見到顧嗣源,一時腦中嗡嗡作響,想起在揚州的諸多往事,忽地一陣傷感,又想到顧家二姨娘的勢利無情,盧雲不由得歎了口氣,只想轉身離開,忽地一人把他拉住,卻是伍定遠,只聽他道:「等會兒就要開席了,你可別到處亂跑,這是兵部尚書的宅子啊!」

  盧雲顫聲道:「今兒個是顧……顧大人做壽嗎?」伍定遠微微頷首,說道:「不是他卻又是誰?這顧大人日前才接下兵部尚書,朝廷誰都要賣他面子。就連咱們柳侯爺也來祝壽,可見一般了。」

  盧雲心神雜亂,只見來往賓客衣著光鮮,舉止有禮,只覺自慚形穢,伍定遠的話連半句也沒聽進,只唯唯諾諾的敷衍。過了片刻,顧家家丁見賓客齊聚,便開宴入席,眾大官你推我讓,人人笑容滿面,一陣拖拉,終於照著官職年歲坐定。盧雲擠在人堆中觀看,一時怔怔出神,只見顧嗣源比當年分別時老了幾分,背也有些馱了,臉上雖然堆著笑,但那滿臉皺紋,卻加倍襯得老態龍鍾。

  忽然一名家丁走來,向盧雲道:「這位公子高姓大名,請您入座吧!」盧雲一愣,回頭一看,伍定遠不知跑哪去了,盧雲深怕顧家家丁識得他,連忙轉過頭去,也不答話,自行在偏廳找了位子坐下。

  那日他以盜匪之身被逐出顧府,自知對不起顧嗣源的一番厚愛,實在不願和顧家的人再見面,此刻的他坐立難安,卻又捨不得走,那是為了什麼?盧雲心中一酸,用力的搖搖頭,他不能多想,也不敢再想。

  席上菜肴甚豐,眾賓客暢懷談笑,盧雲這桌地處偏聽,坐的多是一眾大人的侍衛隨從,只見他們交談敬酒,看來彼此相識已久,盧雲自無心思聽他們說話,只低頭沈思。

  一人見他悶悶不樂,道:「這位朋友有些面生,不知高姓大名?在何處高就?」盧雲心神不寧,搖頭道:「在下無名無姓,現在伍制使手下教練士卒。」

  那人見盧雲不想多言,卻也不動聲色,只道:「原來是軍中將官,失敬!失敬!」說著向盧雲敬酒,盧雲嗯的一聲,也不推拒,隨口飲了。

  那人笑道:「老兄看來初到京城,想來對咱們京城的人物不甚相熟,待我替你引見一番。」同桌賓客一一向盧雲敬酒,眾人見他面色愁苦,滿臉愛理不理的神氣,都是暗怒在心。

  正飲酒間,一名賓客忽然站起,神色興奮地說道:「啊呀!大家快看!揚州第一美人出來啦!」眾人面帶歡容,爭先恐後的湧到廳上觀看,盧雲自不和他們起哄,仍坐在席上,自斟自飲。

  只聽眾人低聲談笑,品頭論足,一人贊道:「這揚州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虛傳,可把我們京裡的姑娘都比下去啦!」另一人道:「揚州自古地靈人傑,美女無不聰穎過人,才貌雙絕,這下總讓你見識了吧!」

  又一人笑道:「這美女是何來歷?可是壽星顧大人的小妾?這般福,顧大人可消受得了嗎?」

  一旁賓客忙拍了那人腦門一記,罵道:「你可別胡說八道,這位姑娘就是顧大人的獨生愛女,堂堂的千金小姐,你別亂放狗屁了!小心惹禍上身!」那人忙道:「該死!懊死!看我這張狗嘴多會惹禍!」

  眾人嘻皮笑臉,爭先恐後,種種神態,卻難一一描繪。

  盧雲聽到這裡,手上酒杯竟掉落在地,當地一聲,打成粉碎,他站起身來,遠遠往大廳看去,只見一名美女俏生生的走了出來,那女子身形婀挪,美目流盼,向顧嗣源盈盈下拜。

  盧雲已然認出這女子便是他朝思暮想,無日或忘的顧倩兮,相別經年,顧倩兮更出落的美貌動人,盧雲心神混亂,全身微微顫動。

  一旁賓客低聲談笑,說道:「這位顧家千金這般美貌,可對了婆家沒有?」另一人笑道:「咱們京城裡風流公子還怕少了嗎?誰不是卯足力氣,好求這樁親事?」「是啊!那些達官貴人的公子們,哪個不是三天兩頭往顧家跑?」眾人你一言我一語,嬉鬧不休。

  盧雲往廳上看去,果然幾名俊雅的年輕公子紛紛圍攏,正與顧倩兮談笑說話,只見她容光煥發,神態大方,果然是官家大小姐的氣派,幾名貴公子往她身邊一站,眾人都贊男方軒昂,女方嬌美,好不匹配。

  盧雲別過頭去,心道:「我怎麼還有這非分之想,不是太癡太傻了嗎?顧大小姐是什麼身分,我又是什麼出身?盧雲啊盧雲!你還看不開嗎?」

  他坐回席上,一言不發,便即喝乾了一壺酒,酒入愁腸,分外醉人,

  饒他內力精湛,這時也是不勝酒力。同桌幾名賓客有意戲弄他,更是連連敬酒,盧雲酒到杯乾,來者不拒,霎時喝了百來杯,遠處賓客轟鬧聲不住傳入耳中,盧雲心中悲苦,只想借酒澆愁,想起自己不過是個小小麵販,今日能在此處飲酒,還是靠得旁人提拔,他心中有個聲音不住地嘲笑自己,好似在笑他自不量力,癡心妄想,渾渾噩噩間,再也支撐不住,醉眼惺忪,終於趴倒在桌,動彈不得。

  一旁賓客叫道:「喂!快起來啊!咱們再喝!」盧雲咕噥一聲,含糊地道:「再喝!來!乾了!」口中不住嚷嚷,卻是爬不起身來。

  盧雲醉倒席上,自是無人理會,也不知過了多久,只聽一個男子的聲音道:「啊呀!怎麼有個人醉倒在這兒?」那人口音帶著濃濃的南方味兒,似乎是顧府家丁,盧雲醉得人事不醒,也不理會。那人嘖了一聲,將盧雲扶起,說道:「這位公子,你醒醒,該回去啦!」

  盧雲張開雙眼,只見廳上空空蕩蕩的,賓客已都告辭,只有一名家丁扶著他,盧雲斜眼看去,那家丁卻是當年的舊友阿福。

  盧雲吃了一驚,酒醒了大半,天幸阿福看向一旁,二人並未正面相對。盧雲怕給人認出,當下急忙起身,舉袖掩面,勉強走了出去。只是酒喝得多了,猛地一陣頭暈,雙腿一軟,竟爾滑倒在地。

  阿福皺眉道:「這位公子,你可還成嗎?要不要請人送你回去?」

  盧雲倒在地下,搖頭道:「不了……我歇一會兒就成……」阿福低聲咒駡:「哪來的醉鬼,真煩人。」走上前去,便要拉他起來,那盧雲卻不爭氣,忽地噁心嘔吐,只弄得偏廳腥臭無比、滿地骯髒。

  阿福慘然道:「這位公子你趕快走吧!不要弄得我們這兒亂七八糟的!」其他幾名家丁見有人倒在地下,便也圍攏過來,議論紛紛。眾人正嘈雜間,忽聽一個女子嬌柔的聲音道:「你們去倒杯茶來,讓這位公子歇一會兒。」

  這聲音好不嬌柔親切,卻讓人心中一震。盧雲趴倒在地,偷眼看去,卻見一名美貌女子朝自己望來,他心頭大震,那女子清麗絕俗、淡雅宜人,不是顧倩兮是誰?

  盧雲本就不願見顧家小姐,何況他這時滿身污穢,醜態畢露?他急忙舉袖遮了頭臉,嘶啞地道:「多謝小姐好意,在下已然好些了,這就告辭。」說著站起身來,背對著眾人,急急往廳外奔去。

  彼倩兮見他舉止好生無禮,料來醉酒未醒,卻也不以為意,便輕聲道:「公子酒醉未醒,行路時請多小心。」

  盧雲聽她這麼一說,霎時之間,憶起兩人在揚州分別的情狀。他一時悲從中來,不禁淚如雨下,只把頭低了,疾疾沖了出去。

  一名家丁道:「這人好生古怪,醉成這幅德行,真是莫名其妙。」顧倩兮看著盧雲的背影,也是搖了搖頭。

  盧雲一路東倒西歪、高高低低,好容易才闖出顧家大門,他獨個兒站在街中,黑夜幽深,難辨方位,也不見伍定遠的蹤影,他長歎一聲,索性找了處街角,逕自躺平,此時他心中愁悶,遠遠瞅著對街顧家大門,明知心上人近在咫尺,但貴賤相隔,卻叫他情何以堪?相別年餘,顧倩兮早已是無數名士心儀追求的才女,自己卻仍是窮困潦倒的逃犯,言念及此,盧雲胸口發悶,只想立時便死。

  忽然一人向他奔來,喜道:「太好了,這可找到你了。」盧雲睜眼一看,卻是伍定遠的管家。那管家道:「老爺吩咐,叫我過來接公子回家,老爺說他今晚有應酬,恐怕不回府了。」

  盧雲點點頭,心道:「難怪我在宴席上找不到伍兄,原來他自去交際了。唉!我到處給他惹禍添憂,他還這般待我,也真難為他……」盧雲任憑管家將他扶起,一同回府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1 11:49 P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4 06:02 AM 編輯

第三卷 京城之會 第六章 火貪一刀

  打從顧家壽宴後,盧雲竟似變了個人,整日都在市坊酒肆裡鬼混,連校場也不去,每月餉銀倒不曾少領分文,盡化為美酒落肚,伍定遠看在眼裡,自是忿怒,只是他公務纏身,難以管涉,有時忍不住責備他幾句,見了盧雲那幅掉兒琅當的神氣,也知道無法可施。

  這夜盧雲又喝得醉醺醺的,滿身酒氣的回到制使府中,此時天色已晚,盧雲不想歇息,一人拿著酒瓶,獨自坐在院中,怔怔出神。

  正醉沈沈之際,忽聽書房裡有人說話,卻是管家的聲音,只聽他道:「這位盧公子做事也太輕浮了些,每天不上工也就罷了,那馬弓手的餉銀倒也照領不誤,整日喝酒玩樂,看他一臉讀書人的樣子,真不知他書讀到哪裡去了。」書房中另有一人,聽來頗似帳房的聲音,說道:「這個盧公子好像是我們老爺的救命恩人,老爺這麼縱容他,也是想報答他的恩情。」盧雲聽他們說到了自己,雖然無意探聽,但一句句對答自己鑽入了耳中。

  管家哼了一聲,說道:「這年頭好人難做啊!聽說老爺費了好大的工夫,想把這小子送入柳將軍府中做官,誰知道這小子目不識丁,居然敢在將軍府中大發謬論,害老爺被狠狠刮了一頓,你說可不可笑?」那帳房吃了一驚,道:「我和這位盧公子談過幾回,此人確實有些見識,怎麼會如此不曉事,惹出這種禍端來?」管家哈地一聲,冷笑道:「他有見識?我告訴你,這小子本來是在王府胡同外賣麵的小販哪!你這人眼珠可生哪去啦!」他頓了一頓,又道:「你可知道,那天在柳侯爺府上,咱們伍大人可是給那些軍官老爺下跪,磕頭求情哪!不然那姓盧的小子這般說話,那些軍老爺還能容他活到這時候嗎?」盧雲聽到這裡,全身有如潑上了一盆冷水,酒醒了七八分。尋思道:「原來那天還有這麼件事!想不到伍兄為了維護我,竟然向那些軍官老爺磕頭下跪,我實在對不起他。」他轉念一想:「我如何能留在此處?伍兄對我仁至義盡,我又何必再給他添麻煩,讓他為這些蟲蠅小事心煩?」盧雲站在院中,整理一下衣衫,一股傲氣由然而生,心道:「此處不留爺,自有留爺處,京城便有怎地?我便回去賣我的麵,卻又如何?」隨手把酒瓶一扔,大踏步地朝大門走去。

  盧雲此時於世情看得極淡,人生悲歡離合,匆匆數十載,於他已是過往雲煙。他緩緩走出制使府,此時伍定遠尚未回府,盧雲自知此番離去,恐怕再也不會回來了,此時盧雲連書信也不想留下,萍水相逢,路見不平,這般的朋友交的也算值得,又何必再去添擾人家?就這樣走吧!盧雲離開制使府,獨自走在街上,一路想著自己的心事,不知不覺中,卻又經過顧家大宅門口,他心中一驚,暗道:「我就這麼放不下顧小姐嗎?莫非我直念著她,就怕再也見不到她?我……我到底怎麼了?」盧雲看著顧家大門,知道顧倩兮便在裡頭,他心中有個聲音吶喊著,去見顧倩兮一面吧,哪怕是看一眼也好。憑他此時的武功,若要翻牆而入,實在輕而易舉。只是想要移動腳步,雙腿卻如灌滿了醋,竟是舉步維艱。

  「她……她還記得我嗎?當年我也不過是個低三下四的小斯,又不是她什麼親人……京裡那些貴公子誰不是強我百倍,我又何必自尋煩惱?就算她還念著我,現下的我又能如何呢?一個窮困潦倒的逃犯,不過是惹她傷心罷了。」盧雲心中一酸,歎了口氣,緩緩走開,他見到街旁有個小酒鋪,裡頭冷清清、空曠礦,正合了他此時性情,盧雲坐了進去,吆喝了一壺酒,滿懷心事之中,只有自飲自酌。

  盧雲以手支額,往對街望去,只見顧家的樓宇在夜色中依稀可見,酒入喉頭,一時自傷身世,不由深深的歎了口氣。

  忽然「拍」地一聲,一把刀重重的摔在桌上,盧雲一驚,猛地抬頭起來,只見一條大漢雙手環胸,目光如電,正自望著自己。

  盧雲一怔,正要說話,那大漢卻笑道:「老兄無病無痛,為何長籲短歎?」

  盧雲尚未回答,那大漢逕自坐了下來,道:「趁著夜色不壞,咱們喝個兩杯如何?」

  盧雲細看那人,只見他三十來歲,長得是高鼻鷹目,身高膀粗,神態極其威武,卻不知是何來歷。那人取出一錠銀子,扔給店家,道:「今夜我和這位朋友喝上幾杯,你給伺候著。」那店家大喜過望,連連哈腰,趕緊做了幾個熱炒出來。

  盧雲微一拱手,問道:「閣下貴姓大名,如何來到此間?」那大漢目光一掃,臉上露出剽悍神氣,說道:「在下姓秦,雙名仲海。」盧雲啊的一聲,只覺這名字很熟,不知在何處聽過。

  秦仲海道:「我目下在左從義總兵麾下,恰從北疆歸來。」

  盧雲腦中電光雷閃,想起那日在柳府中談論軍機,那中郎將石憑曾提過一名年輕副將,正在邊關輔佐左從義,似是喚做秦仲海,莫非就是眼前這人?盧雲不知他為何會找上自己,難不成是要報自己當日言語無禮之仇?當下微微戒備。

  秦仲海道:「我打邊關回來,方入京師數日,聽旁人說道,有一名公子在柳府生事,都說此人在柳將軍府上言語狂妄,譏嘲石憑大人,可有此事?」

  盧雲心下一凜,知道他說上正題了,暗道:「看來又是一個尋事之人,我反正京城也不想留了,便是當今聖上為難我,卻又有何懼之?」當下不驚反笑,淡淡地道:「在下見那石大人言語可笑,無知至極,一時之間狂性發作,便多說了幾句。我自小就是這幅脾氣,對錯是非,含糊不得。」

  秦仲海不動聲色,說道:「照公子這麼說來,左總兵布下的陣形確實大錯特錯,一無是處?我還聽人說起,公子曾言此陣三月之內必然為敵所破,可有此事?」

  盧雲心中一動,想起那日自己曾誇下海口,說道三月之內,若是左總兵的山寨未被攻下,自己這顆腦袋就不要了,莫非這人真是來取自己的首級?但此時盧雲早已看開身外之事,聽得秦仲海提起此事,只是微微一驚,便又鎮靜如常,笑道:「秦將軍若是想為石大人出氣,要好好教訓一下小可,盧雲倒也不會推拒,自當奉陪。」

  秦仲海哈哈一笑,伸出手去,給盧雲斟了一杯酒,盧雲舉手接過,正待要喝,猛地一陣掌風襲來,秦仲海竟出掌來攻,盧雲見他掌法精妙,斜斜地往自己胸口劈來,已是不能不守。

  盧雲一聲輕嘯,伸手向那人手腕格去,用上了三成真力,秦仲海笑道:「來得好。」招式一變,三指攏起,使個鶴嘴翹,逕往盧雲腕上穴道點去,手法快得不可思議。

  盧雲細看秦仲海的招式,自己無論怎麼攻守,手腕上下九處穴道都會被點中,慌忙之中,不及細想,霎時握緊五指,化手刀為正拳,直直向秦仲海門面打去。這拳若是打實,以盧雲此時的功力,便是一頭牛也能給打得骨斷筋折,何況一個活人?

  這招一出,秦仲海也是一愣,原本盧雲以手刀來攻,無論如何攻守,穴道必然受制,本來秦仲海以為勝負立判,想不到盧雲又有這種怪招生將出來。

  秦仲海大喝一聲,手腕一翻,化鶴嘴為虎爪,一瞬間手臂暴長,也是往盧雲門面抓落。這招後發先至,不待盧雲的拳頭碰及門面,便能將盧雲重創,端是厲害無比。

  兩人交手數招,盧雲心中已是駭異無比,他生平動手之人中,自是以昆侖掌門卓淩昭武功最高,自己險些在他手下送命,這秦仲海只比自己大了幾歲,變招之多之快,竟不比卓淩昭稍遜,委實可畏可怖。

  盧雲這時滿心疑問,手上又連連遇險,腦筋忽地清楚起來,知道自己如果比拼招式,決計討不了好處,不如以內力見真章。他深深吸了一口氣,回掌向內,運起十成真力,呼地一掌,重重向秦仲海推去,拼著自己臉面給抓傷,也絕不讓秦仲海占得上風,使得是兩敗俱傷、玉石俱焚的絕活。

  秦仲海見他這般硬拼,不敢怠慢,橫掌當胸,以逸待勞,硬生生接下盧雲開碑裂石的雄渾內力,剎那間兩人掌力相交,砰地大響。

  盧雲只覺秦仲海內力剛猛至極,一個個浪頭沖向掌心,重重疊疊,無止無盡。此時盧雲習練內力已有兩年餘,仗著「無絕心法」的大威力,內力已不弱於江湖一流好手,雖在秦仲海強攻之下,勉力承受,卻也不見得為難。

  約莫一柱香時間,秦仲海仰天大笑,將掌力一撤,道:「好!想不到公子內力如此深厚,佩服!佩服!」

  盧雲見秦仲海如此說話,心中訝異,正待回話,只見秦仲海忽地離桌,向盧雲躬身,拱手道:「在下做事向來莽撞,驚嚇了公子,還乞海涵。」

  盧雲見他前倨後恭,不知他真意如何,正感奇怪,秦仲海已坐了下來,跟著舉起酒杯,一飲而盡,笑道:「本以為公子只是個讀書人,萬萬料想不到武功如此了得,佩服!佩服!」

  盧雲疑惑之間,只是嘿嘿兩聲,不見其他。

  秦仲海笑道:「我才回到北京,將軍府裡那一大群蠢蛋就圍上來,在我面前把你胡罵一通,這些人說你怎生狂妄,怎生無知云云,嘴上說得真個難聽!」

  盧雲聽他以蠢蛋描述柳昂天的部將,倒似有意為自己分辯,不禁一愣,忙道:「秦將軍此言何意?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他奶奶的,此言何意?老子一聽將軍府的白疑罵得你狗血淋頭,又把你說的話話轉述一遍,我原本蠻不在乎,哪曉得越聽越驚,全身涼了半截,想不到世間還有如此精闢見解!這個叫盧雲的小子未赴戰地,單憑一張臭圖,便能洞悉軍機至此,真乃是曠世奇才!他媽的,咱們再喝一杯!」說著豎起大拇指,又替盧雲斟上了酒。

  盧雲聽他稱許自己,只呆了半晌,跟著歎了口氣,黯然道:「盧某一向口快,從來都是得罪人多,討好人少。秦將軍何必為我開脫?」

  秦仲海呸地一聲,道:「盧公子不必過謙,那就顯得虛偽了!古來名士豪傑,豈能與凡夫俗子共處?對便是對,錯便是錯,何必討誰人情?」他舉起酒杯,道:「本以為天下太平多年,已然無人能知兵法,誰曉得陋巷之中,方有臥龍!來,秦仲海敬你一杯!」說著舉起杯來,一口喝乾。

  盧雲聽他以「臥龍」相比,心中忍不住震湯,臥龍哪!那是多少讀書人心中最高的境界?助楚則楚勝,助漢則楚亡,天下有更快意的事嗎?他一時怔怔出神。

  秦仲海夾了塊牛肉,大口咀嚼,囫圇地道:「我聽那群王八蛋罵了你一通,一時心中大喜,心想這種奇才不能不見。連夜打聽之下,趕到伍定遠那兒,誰知他的管家說尋你不到,怕是出京去了,我想萬萬不可錯過了時機,問了你的相貌打扮,趕忙在京城裡四處尋找,天幸給我在這兒遇上啦!看來老子運氣不壞,半點不壞!」說著哈哈大笑,又喝了一杯酒,模樣甚是隨興。

  盧雲聽他說得真摯,又對自己如此推崇,雖與此人並不相熟,心中仍是十分感動。

  秦仲海笑道:「將軍府這些酒囊飯袋,除了吹牛拍馬,還能做什麼?全都瞎了狗眼!盧公子允文允武,曠世奇才,乃非常人也,來來,咱再敬你一杯。」

  盧雲拱手謙遜,慌忙道:「秦將軍錯愛了。」這回終於舉杯起來,兩人一飲而盡。

  秦仲海喝了這杯,卻是愁眉苦臉,只聽他唉聲歎氣,說道:「唉!這伍定遠真是好福氣,有你這等豪傑相隨,想我秦某征戰多年,至今連個像樣的幫手也沒有。盧公子,不知你現下做的是什麼差事?可是禁軍虎轎營參軍?還是兵部車駕?」

  盧雲聽他所言,都是上了品級的官爵,自己不過是個芝麻綠豆的小小職位,連「官」這個字都稱不上,忍不住苦笑道:「承蒙伍制使提拔,我目下在他身邊任馬弓手。」馬弓手不過是馬軍小卒,連編制也無,領得是小兵小卒的餉。

  秦仲海愣了半晌,慢慢眼光中蘊起怒火,忽地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記,只震得木桌四分五裂,碗盤掉落滿地。那小二先前見他們打起架來,已是擔心害怕,這時又見秦仲海這等模樣,更是嚇得縮在一旁。盧雲見他無端發怒,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話,也是大吃一驚,急忙退開,怕他又暴起動手。

  秦仲海怒道:「他奶奶的!伍定遠要你當個馬弓手?那何不讓諸葛武侯去掃大街?又為何不叫張子房去挑大糞!」一時怒斥連連,如同猛虎狂嘯。

  那武侯就是昔日三國的諸葛孔明,張子房則是漢初三傑中輔佐高祖的張良,盧雲聽他話中之意,竟是如斯抬舉,言下之意更是替他打抱不平。只是這人行事出人意表,實在不知要如何應付,盧雲張大了嘴,不知該如何相勸。

  猛見秦仲海沈肩彎腰,刷地一聲,拔刀出鞘,刀上竟帶著火紅的光芒,黑夜之中分外奪目。秦仲海說道:「放我『火貪一刀』在此,就見不得虎落平陽之事!盧兄弟,你日後出路,著落在秦某身上便了。」

  盧雲呆了半晌,道:「秦將軍不必如此,我反正要離開北京了,你千萬別為小人費神。」

  秦仲海還刀入鞘,奇道:「你要離開京城?那又是為什麼?」盧雲歎了口氣,滿是無奈之意,一邊把木桌扶起,一邊收拾地下的碗盤,店家連忙搶上,給兩人換上了碗筷。

  秦仲海見盧雲滿腹心事,料想一時套問不出,便道:「盧公子,反正你便是要走,也不急於一時,你跟我來,我讓你見識些新鮮把戲,到時盧公子若是要走,卻也不遲。」說著轉身出門,示意盧雲過來。

  他見盧雲兀自坐著,遲遲不舉步,似有遲疑之意,便朗聲道:「盧公子智勇雙全,何必畏懼?秦某難道會害你嗎?」

  盧雲見這人處處透著怪異,可又不像要對自己不利,他沈吟片刻,暗想:「看這人的模樣,當是個豪邁果敢的人物,不同於將軍府那些勢利之輩,與這種人物交往,也不算枉然。」

  想起過去數年來的歷練,始終沒有一個真正的知交好友,與伍定遠雖曾共曆患難,但兩人日後際遇相差過大,已有話不投機之感,眼前這個秦仲海看來英風爽颯,絕非小氣無恥之徒,想來人家何等身分,尚且簧夜來訪,又何必拒他於千里之外?

  他霍地站起,道:「承蒙將軍錯愛,在下豈敢推拒?」

  當下盧雲便隨秦仲海出門,兩人一前一後,在大街上緩步而行。

  行不片刻,街旁一人朝他二人奔來,身著戎裝,向秦仲海躬身行禮,跟著牽過兩匹高壯駿馬,秦仲海道:「盧公子,請上馬吧!」盧雲不疑有他,輕輕一縱,便即翻身跨坐,秦仲海一駕韁繩,縱馬先行,飛馳而去,盧雲緊跟在後。

  雙騎奔至城門,守城的軍官一見秦仲海,立時奔上來,喜道:「秦將軍來啦!可是要找小人喝酒?」秦仲海哈哈一笑,說道:「過兩天我再找你尋樂,你先開了城門!」他取出權杖,讓那軍官驗過,兩人飛馬出城。

  秦仲海一路往城郊馳去,深夜之中,月光映在道上,別有一番淒清,盧雲回首望著北京城,一會兒想起顧家小姐,一會兒又想到伍定遠,心中五味雜陳。

  行不多時,只見秦仲海往一處荒僻山丘馳去,銀白月色下,只見山道荒煙,地下兀自積著殘雪,盧雲心中犯疑,不知秦仲海為何要領著自己到這人煙罕至的地方,莫非是要對自己不利?但他轉念一想,尋思道:「這人看來是個豁達大度、不拘小節之人,絕非卑鄙無恥的小人。如果他真要對我不利,大可在酒店中與我破臉,又何必大費周章,把我引到荒山野嶺再動手?」言念及此,心中踏實許多。

  行到峰頂,秦仲海鬥地翻身下馬,盧雲忙勒住疆繩,也跳下馬來,只見此處荒涼寂靜,實在看不出什麼特異之處。

  秦仲海似乎知道盧雲的心思,說道:「我想這兒空曠寧靜,是個說話談心的好處所,倒沒什麼用意。盧兄弟隨意坐吧!」說著仰天臥倒。

  盧雲也不說話,只離鞍下馬,自坐地下。

  秦仲海道:「今夜月色明亮,你瞧這北京城,清清楚楚的在你腳下哪!」盧雲從丘上望下,只見月光照耀著北京城,樓臺房舍,城牆瓦弄,莫不在眼前。盧雲想分辨出顧家大宅,一時卻看不真切。

  秦仲海哪知道盧雲牽掛心上人,只道他要找皇帝老兒,笑道:「盧公子要瞧紫禁城嗎?你瞧,就在那兒了!」說著朝一處指去,盧雲引頸眺望,只見大小宮殿重重疊疊,煞是雄偉,這京城歷經數朝整建,規模宏大,早非天下任何名都可比。

  秦仲海仰天長笑,說道:「盧公子,任他皇帝老子再大,這時也在我們兩人腳下睡覺!哈哈!哈哈!你奶奶個雄!」

  盧雲驚得呆了,他雖然個性激亢、多遇逆境,卻從未說過如此大逆狂言,一時呆呆的看著秦仲海。

  秦仲海仰天吟道:「少時曾攻經史,長成亦有權謀,恰如猛虎臥荒丘,潛伏爪牙忍受。」

  盧雲知道這幾句詞出自「鄩陽樓記」,過去曾盛極一時,只是三十年前朝廷因故查禁,就甚少人再敢提及,這幾句詞意思是說「我年輕時候讀過多少經史子論,長大以後又屢經歷練,好像一隻老虎伏在荒野裡,磨著爪子,等待發跡的一日。」

  秦仲海又吟道:「誰知刺紋雙頰,那堪配在江州,他日若得報冤讎,血染鄩陽江頭!」

  這幾句的意思不難瞭解,正是「哪知道我變成罪人,流放到江州做囚犯,臉上還被刺上了花紋,如果有一日我能洗雪我的冤屈,我一定要用仇人的血,染紅那鄩陽江頭啊!」

  盧雲想著這幾句話,這幾年自己飽受世人嘲笑排擠,空有一身文武幹才,卻被迫賣麵維生,浪蕩江湖,忍不住一聲清嘯。

  秦仲海道:「大丈夫當執三尺青鋒,血戰南北,縱橫當世,這才不枉了此生!盧公子,你說是嗎?」盧雲想到自己被人陷害,莫名其妙的成為逃犯,斷卻他一生出頭之路,不由得歎了口氣。

  秦仲海伸過手去,握住盧雲的雙手,朗聲道:「盧公子,你我素未謀面,秦某卻為何找上你來?」

  盧雲尚未回答,秦仲海卻自問自答道:「一來只為秦某看不慣世間涼薄,最恨英雄不得志,聽聞兄弟的處境,頗有惺惺相惜之感,這才作興相邀;二來我征戰多年,手下雖有猛將,卻無一個運籌帷幄的策士,日昨聽人提及兄弟,星夜便來相尋,盧兄弟,我實話實說,你可願意在我麾下效力!」

  月光下只見秦仲海情真意切,盧雲心下感動,情知秦仲海確實見重,只是過去不是沒有人賞識自己,想那兵部尚書顧大人,又何嘗不是如此?盧雲心中一陣激湯,他遙望星空,尋思道:「我自始至終難忘功名,卻陰錯陽差地成了罪人,以致今日有國難投、有家難奔,糟蹋了這一身的抱負,我……我當真一世賣麵度日?可我……我一身是罪,卻要我如何答應他?」他咬住了牙,良久不語。

  秦仲海見他沈默,忍不住道:「盧兄弟為何不答應?莫非看不起秦某?」盧雲輕歎一聲,道:「對不住秦將軍的好意,我不能答應。」

  秦仲海嘿地一聲,大聲道:「你打算這樣過一世嗎?就這般做個無足輕重的麵販嗎?」

  盧雲身子一顫,耳邊忽地響起自己在山東大牢裡說過的幾句話。

  那日獄卒百般打他,只想要他低頭認罪,但抵死不從的他,卻從嘴裡吐出了心中的志願,在生死交迫、苦難襲身的一刻,他仰天哭叫:「我要為天地立心,為生民立命!」那臨危的一刻,他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。

  他之所以能熬過苦難,忍人之所不能忍,只因他求的是一顆聖賢心。

  盧雲出身微賤,父母都死在貧病交迫之中,一個佃農之子,靠著在廟裡做粗工活了下來,十餘年寒窗之苦,只為平反自己,平反天下。這樣的一個人,如今卻是一個毫無將來的逃犯。

  盧雲淚眼朦朧,猛地低下頭去,歎道:「秦將軍,我也不瞞你,盧雲三年前科舉不中,淪落江湖,方今有案在身,已是待罪之人。」他擦去淚水,望著腳下的京城,續道:「非是盧雲不識相,不懂得將軍的好意,但想我盧雲一個亡命之徒,一身罪孽,你卻要我如何擔當?」說著把當年如何受人誣陷,如何被迫逃獄,如何奔波南北等節,一一都說了,只略掉揚州顧家一段,以免連累顧嗣源。

  也是盧雲這幾日心中悶的狠了,他自揚州以來,不論是親厚如顧嗣源、患難如伍定遠,他都堅忍身世不說,誰知這時卻對一個素未謀面的朝廷命官說了,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。

  秦仲海聽罷,忽地仰天大笑,盧雲從未與人吐露身世,這時竟遭訕笑,不由得大怒,喝道:「秦將軍!我把隱私說與你聽,你卻這般發笑,是何意思?」

  秦仲海收斂神態,莊容道:「盧兄弟息怒,我只是笑你好生臉嫩,我軍裡十個八個都是囚徒,犯下迷天大罪、殺人放火的,秦某都收留了,還怕你這點小小事情?」

  盧雲聞言一愣,奇道:「竟有這等事?秦將軍領得可是天兵禁軍啊!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說是天兵,名喚禁軍,還不都是個扛刀賣項的苦力?都說好男不當兵,你想,誰放著好好生計不幹,卻在軍中曉行夜宿,爛命一條,富貴也沒瞧個影兒?要不是犯了教條,落得有家難歸,誰想冒那生死大險啊!實在話一句:便是街邊乞食,也強過遠配邊疆。」

  盧雲搖頭道:「邊疆辛勞、沙場戰死,在我都是小事,只是我身上有罪,即便投身軍旅,只怕也不能出頭,到死都是無名之輩,想來不知有多少閒氣要受。不如回江湖度日,倒還落得自在。」

  秦仲海伸出蒲扇般地大手,重重一記拍在盧雲肩上,大聲道:「盧兄弟這是什麼洩氣話?他日咱們幹下大事業,北滅匈奴,西破羌戎,到那時甭說你那一點小小過錯,就真個殺人越獄,還怕皇帝老兒不赦你那一點小罪嗎?屆時不但還你一身清白,說不定封侯受爵,叫你一生富貴榮華!」

  盧雲原本心灰意懶,此際聽得秦仲海點醒,他心中一震,尋思道:「是啊!我怎麼沒想到這節?倘若我為朝廷立下大功,獲旨赦罪,還我清白之身,他日何愁不能再赴科考?」

  盧雲抬頭望去,只見秦仲海眼中盡是激勵神色,他心下感激,顫聲道:「什麼官祿爵位,我也不在乎,只要能重見天日,還我清白,在下決不忘你今日之恩。」他心神激湯,竟爾流下淚來。

  秦仲海見他如此神情,心下甚喜,他緊握住盧雲雙手,大笑道:「盧兄弟只要願意拔刀相助,憑公子一身謀略武功,還怕不名動公卿嗎?」

  盧雲淚流滿面,仰天長嘯,似要把那滿腹冤屈,直拋青天三千丈。秦仲海大喜,也是狂笑不止,這兩人均是內力深厚之輩,這時嘯聲震天,那岡上本有鳥獸棲息,都教他二人嘯聲震醒,只驚得群鴉悲鳴,小獸亂走。

  卻說伍定遠這日剛自回府,那管家卻忙不迭地來報:「老爺,你那姓盧的莊客不知怎地,昨晚獨自走了。」伍定遠吃了一驚,急問道:「這……這卻從何說起?我這幾日沒工夫瞧他,怎便生出事來?」

  管家勸道:「老爺,這姓盧的不過有些小恩情與你,就在府裡白吃白喝,正事也不見他做上一件兩件,這種人去便去了,你又何必著急?」

  伍定遠聞言大怒,喝道:「胡說!這人是我生死弟兄,同過甘苦,共曆患難,我能有今日,全是他捨命換來的!如今他不告而別,定是覺得我虧待了他,叫我如何不愧疚?」管家見伍定遠發了這許多脾氣,只有唯唯諾諾而去。

  伍定遠慌張間奔出門去,便去尋訪盧雲下落,他連著上了幾處酒家,都是盧雲平日慣常去的地方,卻全然找不到人,整整費了一日的工夫,卻一無所獲。他歎了一聲,走進一旁的客店,自要了一壺老酒,自飲自酌起來。伍定遠喝了兩杯,心道:「也是我這幾日煩惱公務,卻把我這個弟兄給疏忽了。我和盧兄弟是過命的交情,想不到他卻不告而別,唉,真是從何說起……」

  他喝了口酒,又想:「自從黃老仵作給人殺了之後,我在這世上已無親人,好容易才有這麼一個生死至交,他卻這樣離我而去。自今而後,我又是一個人了。這漫漫京城歲月,無親無故,卻要如何排遣?」百般無奈中,想到自己舉目無親的景況,猛灌了一口苦酒,眼角卻有些濕潤。

  伍定遠自小父母雙亡,一直在涼州衙門裡打雜維生,本來便要平平庸庸的渡過一生,誰知到了十六歲那年,遭逢了一個奇遇,他偶然間幫助了一名落難的俠士,那人為了躲仇家,竟在西涼長居下來,感恩圖報之餘,便傳了伍定遠一身武藝,到得他二十五歲那年,那人也病死在西涼城,死前吩咐伍定遠,要他作一名正直的捕快,為世間伸張正義,伍定遠悲痛之餘,感念師恩,便立誓做一名公人。

  伍定遠二十八歲那年接任西涼府捕頭,三十四歲便威震黑白兩道,連破無數大案,只是他為官正直,雖不至不通人情的地步,卻遠比那幫貪官污吏來得嚴明,如此一來,朋友卻少了,沒有半個知心。屬下又多是奉迎拍馬之徒,那日在西涼馬王廟外,便已見識了世間冷暖,相較起來,路見不平的盧雲是何等的可貴。

  他喝了一口酒,想起了盧雲的許多好處,忽地想道:「我這盧兄弟平日難得一笑,鎮日價愁眉苦臉的,好像什麼也不在乎,想來他過去必有什麼傷心事。唉……盧兄弟這人脾氣太強,從不吐露他的來歷,每次我問他,他總是支支吾吾的,難不成他有什麼難言之隱?可他怎麼不跟我這個做哥哥的明講?」

  他灌了一杯酒,連連搖頭,又想道:「我們初識之時,他還是個頂有骨氣的人,怎麼到得後來,卻變成好吃懶做的醉鬼一個?回想起來,好像打那回拜夀之後,他就成了這個模樣。究竟那天有什麼事發生?莫非顧尚書府裡的人欺侮了他?還是怎地?」他是捕頭出身,外表雖然粗豪,但凡事卻極為把細,此時便細細思索起來。

  忽然一旁有人說話:「店家!看座!」

  伍定遠一怔,斜目看去,只見十來個錦衣衛裝扮的人走了進來,他心中一驚,暗想道:「這些牛鬼蛇神又出來了!不過我現下是朝廷命官,想來他們也不敢拿我如何!」話雖這般說,但仍不願與這幫人朝相,當即背轉身子,低下頭去。

  只聽一旁錦衣衛中有人說話,說道:「安統領,此次江大人交代了幾件大事,想來沒一件好辦,你老可有什麼對策?」卻見一人面如重棗,腰懸寶刀,正是安道京,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,猛灌下一口老酒,一人道:「老雲啊!你就少說兩句,省得大家心煩。」

  伍定遠斜目偷眼,只見進店來的校尉共有十來人,但與安道京同桌的只有三人,認得都是錦衣衛裡的好手,一人生得高頭大馬,一張大臉煞是嚇人,名叫「雷公轟」單國易,一人油頭粉面,臉上生了些麻子,喚叫「九尾蛟龍」雲三郎。伍定遠這幾個月來與京城人物斯混,人面已是極熟,便把這兩人認了出來。

  他轉目再看,卻見餘下的那人舉止端凝,氣勢不凡,伍定遠一見這人,忍不住咦地一聲,心道:「怎麼這人也入了錦衣衛?」眼前這人頗有來頭,與伍定遠照過幾次面,乃是昔日刑部重金聘來的槍棒教習,人稱「蛇鶴雙行」郝震湘。這人過去專教天下諸省武藝,也曾遠赴甘肅,點撥過伍定遠的武功,只是此人個性正直,不知為何和錦衣衛的人混在一起?伍定遠心中頗感奇怪,但他見安道京就坐在眼前,如何敢相認?當下靜坐不動。

  伍定遠佯裝喝酒,卻聽那雲三郎道:「想來也真嘔的,原本伍定遠那混蛋便要給咱們拿住,誰知道半路給那姓楊的劫走,真他媽的不是東西!」伍定遠聽他們提起自己,心中微微一驚,想道:「隔了這許多時日,這些人還是念念不忘那張羊皮,看來我平日還是要多加留意,以免著了他們的毒手。」

  那「雷公轟」單國易接話道:「是啊!想不到楊郎中居然敢在我們面前出手,瞧他年紀輕輕的一個書生,卻有這個膽子。」雲三郎笑道:

  「他媽的,區區一個楊肅觀,要不是瞧在他老子楊遠的面上,便十個也殺了,統領大人,您老說是不是啊!」安道京面帶不豫,只低頭喝酒,卻不接話。

  那「蛇鶴雙行」郝震湘一直低頭不語,這時忽然道:「兩位適才所言,實是大謬不然。」雲三郎臉露不悅之色,哼了一聲,道:「郝教頭此話怎說?」

  郝震湘雖已四十來歲,但投入安道京麾下的時日卻不甚長,不過他武功高強,辦事周到,這幾個月來積功升等,上去得比誰都快,原本只是外省的校尉,目下已是安道京身邊的得力助手,雲三郎等人看在眼裡,自是又妒又恨,老早便對他心生不滿,此時又聽他說話無禮,對前輩毫無禮貌,忍不住便想發作。

  郝震湘道:「這位楊郎中身懷絕藝,萬萬小看不得。倘若兩位心存輕視,恐怕日後要吃上大虧。」雲三郎冷笑道:「聽你把他吹上天去啦!這楊肅觀有什麼本領,你倒給我說說。」

  郝震湘道:「這位楊郎中的師父不是別人,正是少林寺達摩院首座天絕僧,想來各位也聽過他的大名,江湖公認此人為少林第一高手,楊郎中是他的關門弟子,武藝如何,可想而知了。」

  雲三郎嘿黑一笑,說道:「什麼天絕僧、地絕僧,這老和尚久不在江湖上行走了,不過是廢人一個,少林寺除了這個老東西以外,大概也拿不出什麼好手來嚇唬人啦!」郝震湘搖頭道:「『達摩院中三寶聖,羅漢堂前四金剛』,這兩句話大夥兒聽過吧!少林寺的四大金剛,人人武藝高絕,四人的武藝都足以開山立派,揚名江湖,何況寺中第一高手天絕僧?雲都統說話可得小心些了。」

  雲三郎心下狂怒,正要發作,忽聽單國易笑道:「喂!你倒說說,若以我的武功與四大金剛較量,勝負如何?」郝震湘面無表情,道:「若以真實武藝較量,尋常門派的掌門都與四大金剛相差甚遠,更別說是單兄了。實在話一句,便是你們幾人合力,也不見得討得了好。」

  伍定遠聽這位槍棒教頭侃侃而談,言語之間,頗具氣度,絲毫不以讚揚敵人為恥,可說是極厲害的將才,心道:「聽說錦衣衛近年來江河日下,用的都是江湖上第三流的人物,便如這雲三郎之類的傢伙。不知這安道京怎地開竅,居然懂得重用郝震湘這等高手,真是奇怪至極。只是這郝教頭個性剛直,很容易得罪人,想來他這話已然開罪這幾人。」

  果然雲三郎怪眼一翻,氣往上沖,怒道:「好傢伙!你說我們幾人合力也鬥不過少林和尚?那麼你呢?憑你郝教頭的手段,可是四大金剛的對手?」

  郝震湘面無表情,道:「憑我的『蛇鶴雙行』,足與少林靈真的『大力金剛指』一拼。」

  雲三郎大怒,與單國易互望一眼,兩人一起站起身來,說道:「既然郝教頭如此悍勇,我們兩人決定聯手向你請教幾招。」

  郝震湘望了安道京一眼,看他如何吩咐,雲三郎看出他的用心,冷笑道:「姓郝的你聽好了,有貨有料,何不現在見個分曉?又何必找人撐腰?你有種便出來單挑,生死由命,願賭服輸,要給活活打死了,也算自己祖上不積德。怎麼樣?」

  郝震湘神色儼然,伸手往門外一指,道:「既然如此,大夥兒外頭說話。」說著便要站起身來。

  伍定遠心下暗笑:「錦衣衛裡全是些酒囊飯袋,如何容得下郝震湘這等人物?且看安道京如何調解是非,息止干戈?」

  眼看錦衣衛眾人便要自己幹起來,安道京連忙伸手拉住郝震湘,溫言道:「郝教頭請坐。」跟著向雲三郎喝道:「你們兩個給我坐下,郝教頭是什麼手段,你們過幾日便能見識了,猴急什麼?」

  雲三郎心下不服,大聲道:「統領!你這般維護這個小子,如何讓兄弟們服氣?他進來得晚,升得卻比誰都快,平日講話又狂妄自大,若不能教訓他一番,只怕這姓郝的連自己是誰也搞不清啦!」

  雲三郎平素最愛顏面,見郝震湘說話時沒給他面子,不由得怒火中燒,居然在京城客店之中,大暴門戶中的長短事。

  安道京見眾人都有不滿神色,笑道:「怎麼了,兄弟們這樣小氣?郝教頭是我一手提拔的,你們有何不滿?」

  雲三郎哼了一聲,道:「統領千對萬對,就是弄錯了這個混蛋。憑他也配當什麼教頭?要跟他過招,卻像只縮頭烏龜似的。」

  郝震湘猛聽此言,雙目一翻,兩眼精光暴射而出。一旁「雷公轟」單國易見他這幅模樣,冷汗流了一身,那雲三郎卻渾不自覺,兀自大聲數說。

  安道京這幾日心煩無比,為了江充交代的公事,已然焦頭爛額,深怕有所閃失,這才找來郝震湘這等硬手,希望他能化腐朽為神奇,把幾件大事辦得妥妥切切。待得楊肅觀上了奏章,在皇帝面前數落他的不是,說他在王府胡同如何胡作非為,如何騷擾王公大臣,更讓人感到憂心煩悶。想到近日連遇艱難,屬下還鬧成這等模樣,心中氣憤已極,不覺大喝一聲:「他奶奶的雄!」眾人聽他怒喝,都是一驚,紛紛安靜下來。

  安道京猛灌了一碗烈酒,大聲道:「郝教頭是什麼身手?你們兩人購得上資格去領教嗎?那日為了伍定遠走脫的事,昆侖山硬派我們的不是,和咱們說僵了,在江大人面前大打出手,結果人家不過出來了兩個人,就打下咱們十八名教頭,看得江大人連連搖頭!那時你們兩個畜生在哪裡?」

  雲三郎咳了一聲,似要說話,安道京用力一揮手,把他的話頭壓了下去,跟著站起身來,指著雲三郎的鼻子猛罵:「你這死小子給我搞清楚些,要不是那日郝教頭恰巧在場,出手抵御,你們又有誰擋得下『劍蠱』屠淩心?他這種手段,難道不該升為槍棒總教頭麼!你們兩人既混蛋又糊塗,給我好好反省了!」

  這事伍定遠也頗有耳聞,聽說昆侖山火拼錦衣衛,在江充面前把十來名好手打成重傷,錦衣衛鬧了個灰頭土臉,成了京城裡的大笑柄。原本錦衣衛已然全軍覆沒,要不是台下忽然跳出一名校尉,和「劍蠱」屠淩心激戰數百合,安道京早已被革職查辦,哪能坐在這裡發號施令?只是伍定遠萬萬沒想到,那名校尉卻是舊日刑部聘來的槍棒教習,人稱「蛇鶴雙行」的郝震湘。

  雲三郎道:「那時我不在京城,要是我在哪!哼哼,連卓淩昭都一併拿下!」安道京大怒,重重在桌上拍了一記,罵道:「放屁!放屁!光吹牛皮的混蛋!」雲三郎吃了一驚,低頭不語。

  郝震湘低聲道:「統領息怒,這裡耳目眾多,不宜談論公事。」

  安道京歎息一聲,又喝了一大碗烈酒,雲三郎等人被數落一陣,面上無光,但心中仍是不服,猶在咬牙切齒,兩眼直覷著郝震湘,心裡說不出的痛恨。

  安道京心煩意亂,眼見屬下不和,前途未卜,只有借酒澆愁,當下連盡十來碗烈酒,猶覺不足。

  眾人吃喝一頓後,便欲離去,雲三郎叫過掌櫃,喝道:「這頓飯全算在直隸衙門的帳上,你們幾時去收,爺爺都會給你們方便!」掌櫃陪笑道:「是!是!爺台們肯來小店光臨,已是小人三生有幸,怎麼敢要爺台壞鈔?」

  郝震湘冷眼旁觀,忍不住哼了一聲,說道:「鼠竊狗偷之輩,便是這種行徑!」雲三郎怒目暴喝:「怎麼樣?看不慣嗎?我操你奶奶!」

  郝震湘冷笑道:「我們若是缺錢花用,只管上大戶人家取去,富老爺他們有的是錢,如何壞了這些窮苦百姓的生意?想安統領乃是當朝從六品的大官,昔年武舉的榜眼,怎能到處吃白食,做這等小氣之事?咱們錦衣衛的名聲,全是給你們這種人搞壞的!」

  雲三郎想要動手,卻是不敢,只氣得他吹鬍子瞪眼,郝震湘掏出錢包,叫過掌櫃,算了錢給他,那掌櫃如何敢收?只不住發抖。

  安道京走了過來,拿出一個金元寶,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記,大聲喝道:「郝教頭說得對極!咱們若要使錢,便該上豪門縣官去討,怎能吃這些老百姓的白食?以後你們這幾個人的陋規惡習,該給我改改啦!」

  伍定遠凝目望去,那安道京隨便一掌拍下,那只金元寶竟牢牢地箝在檀木桌上,這份手勁確實驚人,無愧錦衣衛統領之名。一旁那掌櫃又驚又喜,身子颼颼發抖,兩眼卻直覷著桌上的金元寶,好似口水都快流下。

  伍定遠見錦衣衛眾人走得遠了,這才走出店來,他甫一出門,卻聽背後一人叫喚:「伍捕頭!請留步!」

  伍定遠自來京城以後,人人都稱他伍制使,或喚他伍大爺,從未有人再叫他伍捕頭,這下聽得親切,一股他鄉遇故知的體會,忽地湧上心頭,伍定遠回頭望去,只見一名漢子雙手環胸,正自站在門前。

  伍定遠凝目看去,卻是方才在店裡見過的「蛇鶴雙行」郝震湘,他大吃一驚,連忙戒備,臉上卻裝作沒事,笑道:「原來是郝教頭,還真是巧啊,咱們好些年沒見了吧!」

  郝震湘嘿嘿一笑,說道:「伍捕頭說得是什麼話,適才咱們不是在店裡照過面了嗎?你什麼時候也來這一套虛偽工夫了?」

  伍定遠尷尬一笑,看來郝震湘目光銳利,已然見到自己,雖然心頭發寒,但面上不能稍露恐懼,當即微微一笑,道:「既然大家有緣,不如到寒舍小坐片刻,閒聊幾句如何?」

  郝震湘淡淡地道:「難得伍捕頭如此念舊,我就不客氣了。」

  伍定遠見他答應的直爽,心下更是忌憚,兩人昔日不過相互認識,稱不上什麼好友,現下郝震湘忽然找上門來,卻不知是吉是凶,但他向來沈穩,當下不動聲色,一路引領,將他帶回府中。

  兩人入得屋裡,郝震湘老實不客氣地坐了下來,伍定遠命人奉上茶來,也陪坐在旁,心下卻暗自戒慎。

  良久之後,郝震湘仍不啟口,只是端坐一旁。伍定遠心道:「看他模樣,說不定真是過來敘舊。我可別太小氣了。」他咳了一聲,找了個話頭,道:「不知郝教頭何時入了錦衣衛?原本教頭不是在山東任職嗎?」

  郝震湘喝了口茶,忽地歎了口氣,說道:「全是命運捉弄,那是由不得人的。」

  伍定遠聽他有意敘舊,心中略略放心,便問道:「此話怎說?莫非郝教頭得罪了什麼人?」聽郝震湘此言,倒像是走投無路,這才委屈在錦衣衛麾下辦事,但此人行事向來沈穩,照理不會有這等情事生出,伍定遠不由得暗暗奇怪。

  卻聽郝震湘長歎一聲,道:「不瞞伍捕頭了,前兩年我在山東路見不平,見了一名富家公子調戲少女,便當場出手阻攔,把那一夥小子狠狠懲戒了一頓。」伍定遠自知郝震湘本領了得,當下微微一笑,道:「這群無賴欲上郝教頭,可真倒楣了。」

  郝震湘苦笑道:「誰倒楣還不知道哪!我那麼一出手,揍的卻是個一不能碰、二不能罵的人,我那一頓好打,打的卻是山東提督的兒子。」

  伍定遠久在公門,自知郝震湘惹上大麻煩了,他慘然一笑,搖頭道:「這可慘了,想來教頭定要遭殃。」

  郝震湘苦笑道:「那提督好不他媽……好不兇狠,非要我賠命不可,還要我全家一起充軍,我一家老小給衙門逼得無路可走,只得連夜逃亡,前去河南投靠親戚,誰知世態炎涼,我那親戚硬是不收留我們,逼得我們一家子淪落街邊乞討。」

  伍定遠心下惻然,搖頭道:「世間冷暖,總要到患難之際才看得出來。所謂日久見人心,便是這個意思了。」說著想起盧雲,不由得長歎一聲。

  郝震湘續道:「眼見全家挨餓受凍,想我郝震湘練了一身武功,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全家餓死吧!也是如此,只好拉下臉皮,在街邊賣藝維生。」伍定遠歎道:「真折煞教頭了。」

  郝震湘歎息片刻,又道:「也真是命運乖離,都已淪落到這個田地,那日還冒出十來個無賴尋晦氣,硬賴我欠他們的錢,非要咱拿閨女來償,我氣憤不過,當場出手打死了兩人,連夜就被抓入大牢裡。全家哭得呼天喊地,卻沒法子救我。」

  伍定遠罵道:「這群無賴真他媽的喪盡天良,要是我當捕快,非把他們一網打盡不可!」

  郝震湘苦笑道:「想我自己舊日還是捕頭們的教習啊!虎落平陽被犬欺,河南牢裡好一頓毒打,把我折磨得厲害,每日裡連飯也沒得吃,整整過了五日,那縣官便把我押出去問斬。」伍定遠聽他如此下場,不由得長歎一聲,默然不語。

  郝震湘又道:「那日在刑場之時,我知道自己非死不可,索性就豁出去了,一路嘻笑唱歌,路上見到全家老小站在街邊哭泣,心裡雖然難過,但反正要死,也不想拖拖拉拉的,把心一橫,想就此解脫。到了刑場,卻有兩人監斬,一人是縣官,另一人卻穿得錦衣衛的服飾。」

  伍定遠心下一凜,便道:「那人便是安道京吧!」

  郝震湘頷首道:「正是安統領。那日我反正要死,也懶得理會誰是誰,便趴在地下,口中催促劊子手,要他下手俐落些。那劊子手見我嘮叨,便與我口角起來,誇他自己刀法如何漂亮,武功何等高強云云,我聽得心頭火起,罵道,『小子懂什麼了?我才是用刀的祖宗!砍腦袋的學問大著很,砍頭之前,先摸好頸椎,記得下手要快,入肉後再使勁,不然腦袋砍不掉!』旁觀眾人聽我如此說話,都是大笑不止,安統領拍手笑道,『你這人很有意思!來!來!喝兩杯再死吧!』說著斟上了酒,命人端給我喝,我那時跪在地下,那人想餵我,彎下腰來,酒水卻灑了出來,我哈哈一笑,說道,『別糟蹋了好酒!』跟著運起內力,淩空一吸,那酒水雖然隔了數尺,卻還是給我吸到了嘴裡,我舔了舔唇,連連大笑道,『好酒!好酒!』」

  伍定遠也是大笑不止,說道:「天下之大,大概只有郝教頭一人有膽如此!」

  郝震湘乾笑兩聲,道:「伍捕頭見笑了,那安大人原本坐著不動,待得見我使出這手功夫,立時站了起來,沖到刑場之中,大叫道,『好一條漢子!好高明的武功!刀下留人!刀下留人!』」

  伍定遠聽了這席話,方才明白郝震湘何以投入廠衛,便乾笑兩聲,道:「想來安統領敬佩你的武藝,這才起了惜才之心。說來郝教頭真是命大啊!」

  郝震湘搖頭苦笑,道:「可不是嗎?自那日以後,我便追隨安大人左右,以前你也曉得,我是如何看待這些廠衛之人……唉!誰知我現下也成了一員……」他自知話多,忙舉起茶碗,一飲而盡。

  伍定遠心下了然,明白安道京對郝震湘有救命之恩,否則以郝震湘的硬脾氣,如何能與這幫狐群狗黨混在一起?只是兩方敵我分明,他雖與郝震湘有些交情,但形勢禁格,只怕也由不了人。

  伍定遠輕歎一聲,取過茶壺,替郝震湘斟上了水,淡淡地道:「郝教頭,聽你這般說,你今日會找上我來,純是因為安道京的緣故?」

  郝震湘輕輕點了點頭,說道:「伍捕頭說的沒錯,我今日找你,不是為了說這些嘮叨事情,卻是為安大人傳話而來。」

  伍定遠知道他說上正題,當下哼了一聲,道:「教頭有話直說,不必隱瞞。」

  郝震湘皺起眉頭,似在思索如何啟齒,伍定遠也不催促,只是皺著眉頭,等他開口問話。過了良久,只聽郝震湘道:「據說伍捕頭入京之後,已將那東西交給朝中大員,是也不是?」伍定遠嘿地一笑,道:「是又如何?不是又如何?」

  郝震湘不動聲色,道:「伍捕頭,你可知現下有多少人被押在昆侖山?」

  伍定遠想起少林寺靈音大師、李鐵衫等人捨命相救,心中一痛,緩緩地道:「也是在下命大,好些成名豪傑為了伍某,不惜與卓淩昭一戰,伍某至今深感盛情。」

  郝震湘點頭道:「伍捕頭難道不關心這些人的安危?」

  伍定遠心中一驚,尋思道:「聽郝震湘的語氣,倘若我不交出東西,昆侖山便要殺人洩恨,莫非他便是傳這等訊息來的?」他心念一動,說道:「郝教頭若想傳話,卻是找錯了人,眼下東西不在我的手上,已然轉入柳侯爺手中,郝教頭若有話說,該去找侯爺才是。」

  郝震湘搖頭道:「我只是奉命而來,把幾句話轉給定遠兄,至於定遠兄欲待如何,那也悉聽尊便。」伍定遠冷笑道:「好吧!念在我們還有幾分交情的份上,我就聽閣下把話交代完,也好讓你回去交差。」他把交差兩字拉得特別長,著意譏諷郝震湘。

  郝震湘臉上神色微微一變,隨即寧定,說道:「江大人有令,若是你一昧倔強,眼下形勢禁格,他雖然動不了你,但只要局面一轉,日後不管你做得多大的官,發多大的財,他一定買通殺手,不殺你滿門老小,誓不為人。」

  這幾句話極具恫嚇之力,伍定遠登時驚出一身冷汗,此時江充若要殺他,柳昂天手握證物,必然有法子報復,但若柳昂天一死,或是在朝失勢,伍定遠必然大禍臨頭,想到成家立業之後,每日尚須提心吊膽,忍不住臉上變色。

  伍定遠深深吸了一口氣,道:「就是這幾句話,沒有別的了?」郝震湘點頭道:「便是如此了。」

  伍定遠低頭不語,忽然歎了口氣。

  郝震湘道:「伍捕頭若是擔憂,何不送上東西,也好圖個平安?」

  伍定遠忽爾大笑,說道:「郝教頭啊郝教頭!那日我若是貪戀榮華富貴,早在西涼便屈服了,何必拖到現在才死?你回去轉告你的主子,就說我伍定遠的腦袋早就洗好了等他,有種的隨時來拿!」

  郝震湘聽他說話漸漸無禮,便板起臉來,冷冷地道:「我念在舊識一場,該說的也說完了,伍捕頭自重。」說著站起身來,走到門口。

  伍定遠看著他的背影,想到此人方才與錦衣衛之間有些不睦,忍不住道:「郝教頭,這些日子委屈你啦!」郝震湘全身一震,頭也不回,說道:「伍捕頭此言是何意思?」

  伍定遠道:「都說你是一條漢子,現下和豬狗混在一起,難免沾了一身屎,我說你委屈,那是看得起你。」

  郝震湘轉過身來,大怒道:「姓伍的!我不過是混口飯吃,你又何必侮辱於我?」

  伍定遠裝作滿臉不在乎的神氣,說道:「郝教頭何必動怒?若是心中無愧,便當我是一個妄人,也就罷了。」說著淡淡一笑,道:「若是心中有愧,你便殺了我,也是心中有愧。」

  郝震湘雙手握拳,全身骨骼劈啪作響,眼中佈滿血絲,只聽他咬牙道:「我是有愧!原來我那日便該死在刑場,好讓我全家淪落街邊行乞,好讓我老婆女兒靠著娼戶賣淫的骯髒錢來養家活口,伍捕頭,你何曾可憐過我這種人的處境?」

  伍定遠見他這幅模樣,想他一條鐵崢崢的漢子,卻要如此度日,心中感慨。

  郝震湘越說越響,大聲道:「這世道有多難啊!你要見不平了,出頭了,隨時落個不得好死,誰倒楣?誰可憐啊?全都是自家人!伍捕頭,我自山東一路打到河南,在天牢裡早想通了,我日後只本本份份的度日,忠君報國,把一身本領獻出來,別的什麼也不想!」

  伍定遠搖頭道:「別說了,你現下為虎做悵,死時臭名萬古,終究沒有好下稍!」

  只見郝震湘怒目望向自己,伍定遠尋思道:「憑郝震湘的武功,倘若此時要傷我,只怕易如反掌,不過大家總算相識一場,想來他也不會這麼小氣。」

  忽聽郝震湘冷笑一聲,說道:「伍捕頭,你口中說得漂亮,口口聲聲罵我無恥卑鄙,你可知道外頭把你多得有多難聽啊!」

  伍定遠心中一凜,但臉上仍裝得毫不在乎,笑道:「竟有此事?只要不是教頭編排我的陰損話,但說無妨。」

  郝震湘搖頭道:「本來定遠兄為了燕陵鏢局的血案奔走,弄到了丟官亡命,江湖好漢,無不敬服。連我遠在山東,也是敬佩得五體投地。待得各方好漢都給昆侖山擒下,只有你一人走脫之時,天下英雄都為你慶倖,直說老天有眼,保住好人的性命。誰知過了幾個月,江湖上便出了一種說法,難聽之至。」

  伍定遠冷笑一聲,說道:「什麼說法!你說清楚點!」

  郝震湘道:「本想伍捕頭為人行俠仗義,獨自逃走之後,必會回頭搭救舊日弟兄,誰知伍捕頭到得京城後,搖身一變,成了大名鼎鼎的伍制使,卻不見他苦惱憂心當日為他出生入死的好朋友,只記得自個兒過好日子,幹自己的肥差,買樓進僕,好不威風?霎時飛上枝頭做鳳凰了!」

  伍定遠聽他如此說來,只氣得臉色鐵青,一句話也說不出。

  郝震湘續道:「原本四處可見的海捕公文,莫名其妙地,一發全給衙門收拾了,朝廷還加官晉爵,好不快活。這中間若非有詐,卻怎會如此?江湖上都說你給奸黨收買,臨到頭來,乖乖把東西交出,好換個芝麻綠豆的小官,同流合污,卑鄙無恥,直教江湖好漢齒冷!可憐少林寺靈音師徒、李鐵衫莊主一家,全給人做了富貴功名的墊腳石!」

  伍定遠一張臉變得慘白,萬萬沒料想到自己的名聲已是惡劣至此,他心如刀割,廢然坐倒。

  郝震湘冷冷地望著他,道:「你說的沒錯,我是朝廷奸黨的走狗,是小人,是畜生,但伍捕頭你呢?你便是這麼理直氣壯嗎?」

  伍定遠頹然道:「那日我命懸於人手,幸好一名好漢相助,輾轉逃亡,千鈞一髮之際,才被當朝大將軍柳大人救起,眼見御史王寧大人已被抄家,除了托庇在柳大人之下,天下已無人能救得我,我這般做,難道有錯嗎?」

  郝震湘搖頭道:「伍捕頭,傳言如此,你同我說這些緣由,我也幫不上你。無論如何,我話已帶到,言盡於此,你好自為之。」

  伍定遠正待回答,忽聽管家叩門道:「老爺,柳侯爺府上來人傳話,說有大事會商,要你馬上過去。」

  郝震湘面無表情,拱手道:「伍捕頭公務繁忙,我這就告辭。」說著轉身出去,伍定遠看著他的背影,心中一動,忽道:「郝教頭聽我一言,再走不遲!」

  郝震湘停下腳來,回頭道:「伍捕頭還有什麼吩咐?」

  伍定遠道:「閣下是一條鐵崢崢的好漢,何必和江充、安道京這些人鬼混?待我替你引薦引薦,日後投效柳侯爺如何?」

  郝震湘身子微微一震,跟著眼中閃過一絲感傷,但這神色一隱而去。他搖了搖頭,道:「北京的官場就這麼點大,豈能容得下一個反覆小人?伍捕頭的好意我心領了。」他走出大門,忽道:「咱們來日再見,只盼不必殺個你死我活。」

  伍定遠聽他這麼一說,心中忽然想到兩句話:「寧為太平狗,勿為亂世人」,活在此時此刻,真叫人情何以堪?

  伍定遠心煩意亂,卻聽一旁管家連連催促,說侯爺府上催促甚急,伍定遠怕延誤軍機,急忙趕赴將軍府。

  伍定遠甫進柳宅大門,一旁就有人急拉他衣袖,伍定遠定睛一看,卻是平日相熟的一名軍官,那人姓趙,也是個制使,平日常與伍定遠一起喝酒,算得上有些交情。

  那趙制使悄聲道:「伍兄啊!看來大事不好,今兒個早朝時,江充大人向皇上進了讒言,連上幾本奏章,說咱們柳侯爺府裡不乾淨,收留好些窮凶極惡的逃犯,怕要意圖不軌哪!」

  伍定遠忽有不妙之感,郝震湘前腳剛走,彈劾後腳便到,他顫聲道:「什麼收留逃犯?此話怎說?」

  那趙制使搖頭道:「詳情我也不太清楚,只知道江充指名道姓,好像提到你老兄的大名,說你在西涼殘害良民,無所不為,棄官逃亡後竟然跑到京城來,不知用了多少銀兩,向柳侯爺捐了個制使,又在京城大搖大擺,無法無天起來。」

  伍定遠全身顫抖,也不知是氣是怕,咬牙道:「豈有此理?我一路千辛萬苦,便是為了一樁沈冤血案,這江充實在惡毒,到這刻也不放過我!」

  趙制使歎道:「也是你老兄倒楣,不知道你和江充之間有何過節,反正這江大人的奏章上說得是陰刻無比,只把皇上氣得七竅生煙,現下派了個御史來府裡探查,你可要小心應對。」

  伍定遠一聽,全身毛孔都豎了起來,心中只是叫苦連天,尋思道:「那日楊大人救起我時,便說柳侯爺拼著頭上頂戴不要,也決意保我一命,要我先在京師安定下來。果然這些日子也沒人敢來擾我,本想柳侯爺勢力雄大,昆侖山也好,東廠也好,沒人再敢來害我,誰知先是郝震湘找上門來,現下又生出這種事端……我命運怎地如此坎坷……」

  倘若自己真給江充派人殺死,那也就罷了,眼前若給御史大人提審定罪,不免汙臭名聲,死後怕還要被人冷言冷語。想起自己江湖名聲已然難聽,更感痛楚憂懼。

  正想間,一人長身玉立,緩緩向他走來,正是楊肅觀。

  伍定遠慌忙間急急奔上,叫道:「楊大人,江充讒言上奏,你可要救我一救!」這次江充上奏陷害,御史大人專程為此到府查案,只要一個應對不慎,不只這個制使官職不保,恐怕還要牽連入獄,流放邊疆,伍定遠心念於此,更感惶急,只拉住楊肅觀的手,不住拜託。

  楊肅觀眉頭緊鎖,用力握住伍定遠的手,低聲道:「伍大人不必驚慌,反倒叫人小看我們。你只要行得正,做得端,就不必怕那些奸佞小人的胡言亂語。」

  伍定遠聽他這番話,多少定下,忙道:「大人說得是,我伍定遠向來正直,本不怕他們誣陷,皇上英明,定會還我清白。」

  兩人說話之間,已然走進大廳,只見一名老者坐在上首,看來便是御史大人了,柳昂天則坐在下首相陪,伍定遠心下忐忑,不知吉凶如何。

  楊肅觀進得廳裡,便即下拜,口中言道:「下官兵部職方司郎中楊肅觀,拜見何大人。」伍定遠連忙隨著跪倒,伏身低頭,不敢言動。

  那御史何大人道:「楊賢侄辛苦了,快快請起。這一旁跪的,便是那伍定遠嗎?」伍定遠伏倒在地,顫聲道:「賤名有辱大人清聽,下官正是伍定遠。」

  何大人道:「好啦!抬起頭來說話。」伍定遠連忙抬起頭來,只見那何大人年紀也不甚老,約莫五十來歲,一雙眸子緊盯著自己,像是要掘出什麼私密來,伍定遠只給他看得全身難受,忙將目光轉向地下。

  何大人道:「伍定遠,你在西涼為官時,可曾殺害燕陵鏢局滿門老小,貪污竊盜官銀十萬兩?快快從實招來!」

  伍定遠大驚,連呼冤枉,正待解釋,卻聽楊肅觀道:「啟稟何大人,這伍定遠乃是為人構陷,其中另有隱情,大人若要細查案情,不妨上西涼走一遭,調閱公文詳查,屆時是非曲直,必有公斷。」

  伍定遠聽了楊肅觀為自己的辯駁,心中只是起伏不定,就怕何大人不信。正擔憂間,卻見楊肅觀向他眨了眨眼,似乎要他放下心來。伍定遠心道:「看楊郎中這個樣子,好像胸有成竹,難道他有法子對付這個何大人嗎?」

  那何大人聽了楊肅觀的說話,只咳了一聲,斜目看向伍定遠,一時難見喜怒。

  伍定遠見他神情如此,心中仍感不安,忽聽柳昂天道:「我說何大人哪!我手下這伍制使,可是老實不過,若有誰說他殺害良民,偷盜府庫錢財,這老夫決計不信。」

  伍定遠聽柳昂天也為自己說話,略感安心,自拊道:「柳侯爺如此份量,連他也出面擔保,說不定我這次能夠逢凶化吉。」

  何大人哦了一聲,走下臺階,細細打量伍定遠,伍定遠給他看得全身難過之極,兩人眼光相對,伍定遠跪在地下,除了乾笑幾聲,實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過了良久,何大人忽地發出一陣笑聲,跟著轉身走回座上。伍定遠不知性命如何,耳聽他發笑,不知吉凶如何,只是擔憂不已。

  卻聽何大人笑道:「好啊!既然柳侯爺都出面求情了,還有什麼假的?我看這個伍定遠面相正直,渾不似窮凶極惡之輩,江大人這次舉發事端,恐怕有些言過其實了。」

  伍定遠聽他這麼一說,心下大喜,忙叩首連連。何大人端起茶碗,笑道:「好啦!看你怕得,快起來說話吧!」伍定遠卻只拜伏在地,不敢稍動。

  柳昂天走下廳中,親自將伍定遠扶起,道:「伍賢侄,你不必驚慌,老夫知道你是忠肝義膽之人,定會維護你到底,朝廷奸黨雖多,卻沒人能動你分毫。」

  何大人點了點頭,道:「侯爺說得是。想侯爺與我是什麼交情,他江大人又不是不知,皇上會把這個案子交給我,用意就是八字,所謂『大事化小,小事化無』,說來江大人也該識趣,別要惹是生非啦!」

  伍定遠啊地一聲,這才知道柳昂天早有安排,當下又是跪倒在地,哽咽道:「多謝兩位大人愛護,小人肝腦塗地,也不足以報答深恩於萬一。」

  柳昂天撚須微笑,道:「我看你也受驚啦!你先下去坐坐,晚間一塊兒留下用膳,我有幾件事要交代你。」伍定遠急忙叩首,跟著匆匆走出。

  伍定遠出得大廳,冷汗已濕了一身。他給家丁帶著,行入偏廳用茶,他腦中紛亂,雖說逃過眼前危厄,但心中就是定不下來,想起郝震湘日間找他之事,更添煩憂。

  正想間,只見一人身著軍官服色,正向自己走來,伍定遠心亂如麻,無心理會,誰知那人卻停下腳步,直挺挺的站在他面前。

  伍定遠抬頭看去,見那人高鼻闊口,腰懸彎刀,卻不相識,伍定遠站起身來,拱手道:「在下伍定遠,敢問閣下可有吩咐?」

  那人不答,只把一雙眼瞅著伍定遠,伍定遠心下疑惑,不知高低,忽見楊肅觀走來,向那人道:「秦將軍來得早了,柳侯爺這當口還忙著,你且先歇會兒。」

  那大漢也不回話,只上下打量伍定遠,伍定遠不知這人來歷,雖給他瞧得渾身難受,卻也不便發作,只不住的向楊肅觀使眼色。

  楊肅觀意會,忙道:「伍兄,讓我為你引見一位英雄人物。」說著向那大漢一指:「這位便是左從義總兵麾下頭牌猛將,秦仲海秦將軍便是。」

  伍定遠雖到京中不久,但也聽過秦仲海的名頭,忙拱手道:「伍定遠見過秦將軍!」秦仲海回了半禮,道:「不敢。」

  三人坐了下來,秦仲海道:「伍制使,我想向你借樣東西。」

  伍定遠一愣,隨即笑道:「將軍有何吩咐,下官無有不從,就怕下官貧寒簡陋,沒的讓大人笑話。」

  秦仲海道:「伍制使切莫疑心,我並非要向你討錢,也不是要尋你晦氣,我今日是想向你借個人一用。」

  伍定遠心中一奇,道:「我營中將士自有數百人,秦將軍若想調遣,自當遵命,只不知將軍要借何人?」秦仲海說道:「我要借的人上知天文,下通地理,文武全才,不知制使肯借否?」

  伍定遠不知秦仲海用意,只陪笑道:「秦將軍說笑了,我軍中豈有這等人物?」秦仲海哈哈大笑,道:「兄弟,這就是你的不是了!想你身邊有這等人才,你卻是不知,這豈不作踐好漢、讓人齒冷嗎?」

  伍定遠聽他說得嚴厲,不知如何是好,久久不敢回話。

  楊肅觀道:「伍制使初來京城,諸事繁忙,若有什麼疏失,也非他刻意所為,秦將軍切莫因此見責。」

  秦仲海道:「兩位大人,秦某不是來尋你們的晦氣,說正格的,我只是看不過英雄落魄,有志難伸的模樣,這才多說了幾句。」

  伍定遠忙答道:「蒙秦將軍不吝教誨,伍定遠定會深加反省,只不知大人究竟要借的是何人,還請示下。」他不願多做爭辯,沾惹紛爭,便趕緊蒙混認過。

  秦仲海道:「伍大人身邊有一人,姓盧名雲,不知大人是否相熟?」伍定遠一愣,隨即歎道:「盧兄弟這幾日不告而別,至今音訊全無。」

  秦仲海冷冷地道:「這倒不勞伍大人煩心。」說著往門外叫道:「盧兄弟快進來!大夥兒敘敘舊吧!」

  伍定遠一征,只見一人緩步走進,正是盧雲。伍定遠張大了嘴,健步向前,一把抱住盧雲,大聲道:「兄弟!你怎地不告而別?可急壞了哥哥啊!」

  盧雲適才在外,不知他們對談內容,此時歉然一笑,說道:「小子前些日子酗酒慢事,給伍兄添了許多麻煩,心想如此下去,也不是辦法,便自個兒走了,還請伍兄海涵,恕我鹵莽之罪。」

  伍定遠低頭歎道:「都是我耽誤了兄弟的前程,沒能叫你飛黃騰達,全是做哥哥的錯……」歉疚之情,形於言表。

  盧雲忙道:「伍兄千萬別自責,是小弟自己不長進,這些日子若無你照顧提攜,我卻又能上哪去?」

  秦仲海本來對伍定遠極是不滿,這時見他真情流露,倒也不是作假,氣也消了許多,打岔道:「好啦!日後盧公子為朝廷運籌帷幄,必有出人頭地的一日,伍兄也不必難受啦!」伍定遠奇道:「運籌帷幄?這又從何說起?」

  眾人正待要說,卻聽一名家丁道:「老爺有請,諸位官人內廳用飯。」

  秦仲海哈哈一笑,道:「咱們這些話再說不遲,吃飯要緊!」說著攜了盧雲的手,逕自拉他進廳。

  一旁家丁急急攔住盧雲,問道:「這位公子是……」

  秦仲海知道盧雲與柳府的人有些疙瘩,怕盧雲脾氣一來,竟又大搖大擺的走了,忙將那家丁一推,不待盧雲說話,兩人並肩走了進去。那家丁知道秦仲海官拜遊擊將軍,向來是柳昂天手下的大將,哪敢伸手攔阻,眼睜睜的看他們走進內廳。

  柳昂天排了一桌家宴,宴請御史何大人,邀了門下眾將親信相陪,秦仲海等人走進時,只見何大人與柳昂天已然坐定,正自說話。

  那何大人雙眼一轉,上下打量了秦仲海等人,轉頭向柳昂天笑道:「柳大人,我看你門下真是人才濟濟啊!盡是文臣武將,英雄豪傑,你老真是眼光過人哪!」

  柳昂天大笑,忽然見到盧雲站在桌旁,不禁一愣,心下不悅,暗道:「這伍定遠也真是的,怎麼又把這人帶來?」但他不願在何大人面前責駡部屬,當下不動聲色,要下人給他們排上位子。

  盧雲本來就不願再來柳府,但秦仲海力邀之下,只有隨他一來,誰知不只進到柳府,尚要與柳昂天同桌共飲,他心中不寧,待見柳昂天面色平和,似乎渾不在意,這才心下稍定,便也坐了下來。

  那何大人向伍定遠一笑,舉杯道:「伍制使,適才外頭說話得罪,全是為了公務交代,你可別見怪啊!」

  伍定遠趕忙道:「大人明見萬里,替小人洗刷冤情,下官感恩戴德尚且不及,怎會怨怪大人?」柳昂天笑道:「定遠這杯該喝,這可是壓驚酒,何大人喝的這杯就冤枉了,替人出頭,還倒罰一杯。」

  何大人笑道:「柳侯爺說的是什麼話,在座英才濟濟,都是朝廷的未來中堅,我豈能不多敬兩杯?」眾人大笑聲中,一齊舉杯喝乾。

  何大人見秦仲海身著軍裝,心念一動,問道:「這位將軍可是姓秦?」秦仲海點頭道:「正是,末將姓秦,雙名仲海。」何大人喜道:「都說『柳門二將,文楊武秦』,這楊賢侄我是熟識的,他父親楊大人與我更是世交,只是老夫一直無緣識得咱們這個秦將軍,來來,今日有緣,我們喝上一杯。」

  秦仲海見無人理會盧雲,怕冷落了他,當下微微一笑,說道:「大人不忙喝酒,待我為你引薦一人如何?」說著拍拍盧雲的肩膀,道:「我這位盧雲兄弟,乃是當朝兵法名家,大人不可不識。」

  何大人見盧雲豐神如玉,早留上了神,本以為這年輕公子是柳昂天的子侄輩,待秦仲海如此介紹,更是欣喜,向柳昂天道:「好你一個柳侯爺啊!手下奇人異士、文臣猛將,我看你這大都督坐的可穩啦!」

  柳昂天原本不喜盧雲,待聽得秦仲海這般介紹,那何大人又很是欽羨,怒氣也漸消了,連連笑道:「好說,好說!」

  眾人飲得酣暢,何大人忽道:「老夫看西疆賊勢日大,這帖木兒汗國拓地千里,並國數十,已有昔年鐵木真的氣勢,莫要進犯中原,再成大禍啊!」

  柳昂天明白何大人要說到了正題,便點頭附和道:「是啊!近來北境征戰不休,我朝與瓦剌稱得上勢均力敵,要是西境也有亂事,中國腹背受敵,大軍調度困難,倒真是朝廷的心腹大患!」

  何大人望著席上多位青年,道:「昔年西夏侵犯中土,大宋靠著韓琦、范仲淹兩人鎮守,有道是『西賊聞之心膽寒』,物換星移,幾百年過去了,今日本朝有你們這許多英雄少年,咱們還怕什麼?」說著拿出一道公文,道:「實不相瞞,當今聖上有命,我不數月間,就要出使帖木兒汗國。」

  眾人啊地一聲,甚感意外。

  何大人面色凝重,說道:「此次皇上希望老夫能趕在瓦剌之前,與西疆連絡交往,以免蠻夷包圍中國,老夫今日來此,除為定遠賢侄之事外,便是想請各位相助此事。」

  柳昂天點頭道:「大人的事便是我柳昂天的事,有什麼吩咐,只管交代下來便是。」

  何大人見柳昂天一口承諾,立時安心許多。楊肅觀問道:「朝廷交代大人出使汗國,可曾擬定什麼良策,足使兩國交好?」

  那何大人面上露出無奈的神色,說道:「說來慚愧,此次我們是去和番。」

  眾人聽得和番兩字,忍不住一齊站起。這和番自古便是天朝之辱,將王家之女送至蠻夷,行婚姻之約,以期兩國修好,皇女公主若能生子嗣位,日後蠻夷可汗念在身上的華夏血統,也當尊重中原,消彌邊疆禍患。

  柳昂天不願手下大將出輕侮之言,連忙道:「既然大人下月便要出使西疆,我看事不宜遲,明日早朝我便上個奏章,建請皇上派兵保駕,到時大人若是不棄,我自會加派幾個幹練手下,隨您一同出關。」

  何大人點頭道:「我先前擔心道路不寧,蠻夷兇狠殘暴,但現下得了侯爺的親口金諾,那就萬無一失了!」

  柳昂天問道:「此次和番,卻是哪位公主出嫁?」何大人輕咳一聲,說道:「這次的重責大任,全落在咱們銀川公主身上。」

  柳昂天啊地一聲,歎道:「可惜了,銀川公主高貴秀美,乃是皇家典範,想不到卻要流落他鄉。」

  何大人道:「滿朝之中,自來只有銀川公主最識大體,若不是她,卻又有誰擔得起這個大任?」

  眾人歎息不已,飲至深夜,方才散去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2 12:03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4 06:03 AM 編輯

第三卷 京城之會 第七章 羊皮玄機

  眼看柳昂天送了何大人出去,楊肅觀又拉著伍定遠悄聲說話,似有什麼大事商量。秦仲海見無人過來理會,便也起身告辭,忽見一名家丁匆匆奔來,道:「秦將軍,柳大人請你到書房說話。」秦仲海哦了一聲,對盧雲一笑,道:「看來柳大人想與你我深談,咱們一塊兒去。」便要拉著盧雲一齊入內。

  那家丁忙道:「老爺只吩咐請你一人。」盧雲一怔,正待說話,那秦仲海已雙眼望天,冷冷地對家丁道:「若是這樣,你回去轉告侯爺,就說秦仲海走得急,沒能找到。」說罷竟轉身就走。

  那家丁怕秦仲海說走便走,到時被責怪下來,怕是吃罪不起,忙伸手攔住,陪笑道:「將軍莫生氣,您怎麼高興怎麼成,您要帶這位爺台進去,都隨您吧!只您得在老爺面前打點幾句,可別說是小人疏了職守。」秦仲海取了一小錠銀子出來,塞在那家丁手裡,笑道:「他奶奶的,這麼多廢話。」逕自拉著盧雲的手,走入屋內。

  兩人剛轉進內堂,忽見一名美婦站在內院,面帶愁容,似在沈思,秦仲海見了那婦人,臉上神色微微一變,腳步便自停下,盧雲知道那婦人必是柳家親眷,若非柳昂天子媳,便是他的女兒晚輩,深夜相見,大是無禮,便也停步。

  那女子聽到腳步聲,幽幽地轉過頭來,一見秦仲海,嬌軀登時一顫。

  秦仲海彎腰拱手,沈聲道:「秦仲海見過七夫人,只因侯爺深夜相邀,是已冒昧入內,得罪莫怪。」那美婦婀婀挪挪,往前走上幾步,盧雲見這女子明眸皓齒,膚色雪白,雖然有些年紀,但更襯得風情萬鍾,卻是絕代佳人的風範。

  那美婦正待說話,柳昂天已然走出書房,道:「仲海還不快快進來,還在這做什麼?」那婦人見柳昂天出來,逕自轉過頭去,俯身賞玩花草。

  柳昂天見到盧雲也在一旁,不由得眉頭一皺,秦仲海察言觀色,笑道:「末將知道侯爺求才若渴,搜羅天下名士,是已帶同盧雲兄弟前來,不過是一片舉才之心,絕無其他。侯爺出將入相,肚裡能撐船,想來我這點小小罪惡,侯爺也不會放在心上。」他這番話說出,登時擠住了柳昂天,讓他難以發作,果然柳昂天嘿地一聲,伸出手指,往秦仲海額頭一點,道:「仲海啊仲海!你就是這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,這百來個朝中大臣,也真只有老夫容得下你!」秦仲海哈哈大笑,卻也不以為意。盧雲看兩人舉止親匿,應是極為相熟。當下柳昂天也不再多說什麼,便自行走向書房。

  秦仲海見盧雲神色不寧,便自一笑,道:「盧兄弟別發呆了,快快過來吧。」他不容盧雲胡思亂想,一把便將他拉了過來。

  眾人走進書房,柳昂天示意二人坐下,盧雲正自遲疑,柳昂天沈聲道:「所謂疑人不用,用人不疑,老夫自來是這個脾氣,既然仲海三番兩次的舉薦你,我便當你是自己人了!我要你坐便坐,不必虛偽客套!」盧雲一怔,稱謝坐下。

  秦仲海聽了柳昂天這番話,心下甚喜,笑道:「侯爺賣我這個面子,仲海日後必定報答。」柳昂天嘿嘿一笑,說道:「憑你這小鬼也和我買賣面子,過往你要用什麼人,老夫何時干涉過?」他擺擺手,算是把盧雲的事一筆揭過。

  秦仲海跟隨柳昂天已久,知道他已不再計較,心下甚喜。

  盧雲見秦仲海多番推舉,就怕柳昂天不用自己,心念於此,不由得極是感激。

  過了半晌,柳昂天喝了口茶,道:「今夜我找你來,為的是一樁大事。」秦仲海哦了一聲,道:「可是為了何大人出使和番這檔子事嗎?」柳昂天搖頭道:「那是朝廷公務,咱們不過是受命護衛,算不上什麼大事情。我所說的大事,日後必然牽連天下氣運,茲事體大,不可不慎。」秦仲海聽他說得嚴重,不禁一怔。盧雲也是留上了神。

  柳昂天道:「前些日子,老夫座駕正要回府,忽然見到有大批人馬團團圍住王府胡同,老夫見是錦衣衛的安道京在捉拿人犯,本不想干預,但不知為何,那人犯卻往人堆裡沖來,楊賢侄奉命護衛,他怕那人沖擾了老夫,便將他擒下。」

  秦仲海點頭道:「這事我有聽說過,那逃犯便是伍定遠伍制使吧!」

  柳昂天道:「仲海所料不錯,那逃犯正是伍定遠。為了肅觀賢侄拿下伍定遠,雙方因此而起了爭執,後來少林寺的高僧來到,這才止息干戈。」盧雲聽他們說起當日情況,回思那時的驚險,至今仍是不寒而慄。

  柳昂天頓了一頓,又道:「待得錦衣衛人眾退去,肅觀賢侄急急向我呈上一些東西,說是伍定遠轉交給我的。我接過東西一看,見是羊皮一張,上頭密密麻麻的寫了好些外國文字。我一見之下,登時心頭大震,知道這東西終於給人掘了出來,江充這批人橫行無阻,終有覆亡無日的一刻!」

  柳昂天聲音微微顫抖,可見當時當地,他是何等激動。秦仲海跟隨柳昂天已久,甚少見他這般激亢,心知柳昂天要交代的事情實非小可,他雙眉一軒,問道:「侯爺這話可怪了,不過是區區一張羊皮而已,怎能除去江充這一幫人?這實在叫人難以信服。」

  柳昂天嘿嘿一笑,說道:「朝廷中稀奇古怪的事,那還少得了嗎?倘若這張羊皮平平無奇,江充又何必千里迢迢的派人追查?一路從西涼趕到京師來?」

  秦仲海點頭道:「此事屬下正要請教。」柳昂天聽了這話,忽地歎了口氣,搖頭道:「唉……說來話長……要談這羊皮的來歷,卻該要從四十年前開始說起了。」秦仲海一愣,道:「四十年前?」

  柳昂天卻不接話,燭光掩映,照在他老邁的臉上,只見他低下頭去,似有說不盡的回憶追思。

  過了良久,柳昂天怔怔地道:「四十年前,我那時不過二十歲年紀,正是英雄少年,比你們還年輕個幾歲,不過老夫蒙先帝寵愛,早已是朝廷的車騎將軍,官拜都指揮使,駐防北疆。」柳昂天說到這裡,臉上露出一絲笑容,似是想起當年的春風得意。秦仲海見了他的神色,自知他在回想少年時的風流事蹟,當下也是微微一笑,不加打擾,任憑他呆呆出神。

  柳昂天道:「說起昔年往事,當時局面可與現下大大不同。那時北疆太平寧靜,不似這些年來征戰不斷,朝廷所憂者,反倒是西域一帶。」秦仲海嗯了一聲,他這幾年戍守北疆,打了個血流成河,屍積如山,想不到過去朝廷居然與瓦剌相安無事,頗出他意料之外。

  柳昂天續道:「其中最令朝廷煩惱的,乃是一個不世出的梟雄,名喚也先。此人野心勃勃,屢次侵擾邊疆,殺傷軍民無數,弄得西疆百里之內全無人煙。朝廷被這人長年滋擾,甚是煩憂,先後派人前去安撫,但使臣都被割去雙耳,痛哭而返。」

  秦仲海哦地一聲,道:「這麼狂妄?那可真該死了!」

  柳昂天點了點頭,又道:「先帝看這也先狂妄傲慢,自是震怒無比,接連調兵遣將,開關出征,扎扎實實地打了幾場大仗,只是這也先雄才大略,朝廷派遣出征的幾名大將,竟是或降或死,無一得歸。先帝見也先如此厲害,若要惡鬥下去,只怕情勢更加不利,但要言和,咱們先帝乃是性高之人,實在忍不下這口氣。過不多時,終於下了聖旨,命當朝第一武勇的侯允文大都督出征。侯大都督率軍二十餘萬,與也先可汗激戰百餘合,這場大戰打得天地變色,史稱『玉門關之役』。」

  秦仲海奇道:「玉門關之役?我怎麼沒聽說過?」

  柳昂天輕輕歎了一聲,續道:「侯大都督率軍血戰,雙方打了半年,最後在玉門關外展開一場生死斯殺,這場野戰足足打了七天七夜之久,也是天奪其魄,也先可汗居然以寡擊眾,擊破了侯大都督的陣勢,侯大都督力戰不敵,兵敗自殺,二十萬大軍盡遭屠戮。」

  秦仲海心下嘻笑,暗罵道:「難怪我沒聽過這場大戰,原來敗得如此之慘,無怪朝廷要遮掩了。嘿嘿,都說本朝今日這許多廢物是從何而來?原來早在三十年前就雲集朝廷,先皇要一次找齊這麼一大群無用廢人,也真難為了他。」

  盧雲轉頭一看,見秦仲海臉帶笑意,一時猜不透他何事莞爾。

  柳昂天沒注意他二人神情,道:「侯大都督死後,先帝見情勢大壞,不敢再開關出戰,便改攻勢為守勢,每年增援西疆,建造碉堡防禦。只是也先用兵如神,雖有大軍鎮守,依舊侵擾不斷,幾年來不斷攻破關卡,殺人斬首,可憐了千萬將士葬生異鄉,死於蠻族之手。到得後來,只要是朝中大將,任你勇猛無敵,英雄蓋世,一聽要調至西疆前線,莫不震恐,那時的玉門關,真可比鬼門關還可怕哪!」

  秦仲海嘿嘿一笑,道:「可惜我生錯時辰了,要是在那時候,我定然第一個請調西疆。」

  柳昂天呸地一聲,罵道:「無知小兒,言語間這等狂妄!」

  秦仲海哈哈大笑,道:「英雄豪傑,本該戰死邊疆,那才是痛快之事,我豈是那些貪生怕死之輩可比?」

  柳昂天不去理他,自顧自地道:「眼看也先日益坐大,幾番侵略騷擾,我朝君臣卻無法抵御外侮,只有眼睜睜地看著強敵肆虐。先帝心中難過,自覺對不起列祖列宗,每日裡不斷自責,他原本甚是開朗豪邁,幾年煩憂苦惱下來,竟然變得鬱鬱寡歡,時時悲聲歎息。一次西域鄰國來使,提到也先二字,先帝手上的酒杯居然無故掉落下來,打得粉碎,滿朝文武無不震動。眾臣見皇帝憂懼悲痛,卻不能絲毫分憂,莫不痛心疾首,從此朝廷上下,都以西境安寧為第一要務。」

  說到這裡,柳昂天的臉上現出了一絲光輝,微笑道:「就在群臣束手無策之時,京城裡來了一個年輕人,傳聞此人以前是個道士,學有武藝法術,後來不知發生了何事,他忽地決定還俗。這人丟下閒雲野鶴般的歲月,獨自闖蕩到京城來,立志轟轟烈烈地幹下一番大事業。」

  秦仲海哦地一聲,道:「聽了這許久氣悶的話,可終於來了個好樣的。」

  柳昂天續道:「此人萬里迢迢,赴京趕考,也是因緣際會,英雄當起,是年此人大魁天下,高中了一甲進士狀元。那年甫一放榜,滿朝文武無不震驚,人人都稱荒唐,誰知我朝的狀元竟叫一個道士出身,名不見經傳的人取了去。更奇的是,那人在金鑾殿面見聖上之時,先帝見他骨格清奇,又知他練過武藝,便叫他露個兩手,原本以為是玩笑話,誰知那人談笑自若,只手便舉起殿前石獅子,縱躍飛奔如常。

  「這下驚動了百官,一眾文臣都當他怪物一樣,避之唯恐不及,武將也因他是科考中舉,不願與他太過親近,到得後來,連那年閱卷的主考官也不願保薦此人。俗話說得好,『朝中無人莫為官』,眼看滿朝文武涼薄至此,那人在朝中無親無故,就這樣給送去翰林院編修史籍,可憐他一身武藝,便要給終身埋沒了。」秦仲海情知世情如此,只得歎息一聲。

  「也是老天有眼,一日機緣巧合,先帝駕臨翰林院聽講,無意間竟與這人閒聊起來,先帝自從侯大都督慘敗之後,每日裡讀的都是兵書,無論是『太公韜略』還是『孫子兵法』,都能朗朗上口,那日先帝與此人聊得興起,便向他垂詢幾處兵法難題,那人胸有成竹,侃侃而談,竟使先帝嘆服不已,對他是推崇備致。不到一年,這人便被調到兵部,官拜左侍郎。同年西域再度大亂,金鑾殿中先皇徵召名將迎擊,滿朝文武噤若寒蟬,竟無一人敢答,皇上大失所望之時,座下兩人躍眾而出,大呼『某願往』!一人便是那名英雄了,另一人嘛……」

  盧雲猜到柳昂天的心意,微微一笑道:「另一名英雄,想來便是老爺子了。」

  柳昂天哈哈大笑,道:「不敢,正是區區在下!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侯爺英雄蓋世,當朝除你之外,還有誰敢這般玩命,拿富貴榮華開玩笑?」

  柳昂天嘿嘿一笑,道:「你當我是亡命之徒嗎?」

  秦仲海問道:「聽侯爺一路說來,我卻是滿頭霧水,究竟那人姓啥名誰,怎麼朝中從來不見這號人物?」

  柳昂天臉上閃過一絲陰影,苦笑道:「這說來話長了……唉……有些事還是不說也罷,此人後來官拜『武德侯』,咱們便這般稱呼他吧……」

  柳昂天說到這裡,忽往秦仲海凝視而去,臉上閃過一陣奇異的神情,但只一瞬間,便又寧定如常。只聽他他續道:「那時先皇見我們兩人膽氣豪勇,應允西征,心裡很是高興,便拜他為征西指揮使,我為總兵大將,兩人各率五萬大軍,急急往西疆而去。」

  秦仲海摩拳擦掌,道:「侯爺親征西疆,想來定是精彩絕倫了!」

  柳昂天微微一笑,道:「也是我二人命中該發,自到西域之後,我與武德侯並肩作戰,與也先部將交戰五十餘合,莫不大獲全勝,奪回不少失土。我朝聲威之盛,直比漢唐之時。先帝大喜過望,對我二人大加封賞,勒封武德侯為征西大都督,再封我為征北大都督,兩人自此一守西境,一防北疆,那時朝中朋友捧我們的場,都說,『西霸先、北昂天!』。咱們兩人就這樣過了五年好時光。」

  秦盧二人遙想當年的英雄事蹟,都是神往不已。只恨生不逢時,沒能趕上那天地震湯的時代。柳昂天見他們面帶欽羨,自也知道他們心中所思,他點頭微笑,道:「有為者亦若是,你們年輕人好生奮發,將來也有這麼風光的一天。」

  秦仲海嘿嘿一笑,道:「那也要有這般強勁的對手才成啊!那瓦剌雖然兇狠,卻與也先差得遠了。」說著竟是唉聲歎氣,好似惋惜不已。

  柳昂天續道:「自我與武德侯主事以來,也先可汗的氣焰已然大打折扣,版圖更是縮小不少,一年關外大雪,氣候變得酷寒異常,也先軍民死傷慘重,牲口流離失所,泯王爺見天賜良機,便極力勸諫,要先帝御駕親征,一眾文臣都是大加附和。」

  秦仲海驚道:「御駕親征!那可不是小事啊!」

  柳昂天揮了揮手,要他別打岔,又道:「咱們先帝一心雪恥復仇,聽了他弟弟的說話,自是興奮異常。可這御駕親征豈同等閒,只怕耗費國力至鉅,我與武德侯自是反對,都勸先帝打消念頭。誰知卻有人告了我們一狀,說我與武德侯兩人想要獨佔功勳,就怕先帝奪了我們的風采。這道奏章上來後,先帝對我倆雖未加以責備,但也不甚高興,對我等大為猜忌。」

  柳昂天又道:「我與武德侯明白人言可畏,只好噤若寒蟬,不敢多言。是年二月春,先帝終於決定御駕親征,他自率六十萬大軍,朝中猛將百餘員,點將台前賜下御酒,誓言踏平西疆,生擒敵酋。

  「武德侯見先帝執意親征,便毛遂自薦,自請為前軍先鋒,為六十萬大軍開道,只是朝中小人對他頗為忌憚,深怕他輕易擊破敵寇主力,一人獨佔功勞,都不願他同行。武德侯深怕皇帝有失,自是不依,眾臣為此爭執不休,都是好生不快。最後先帝聖裁,命武德侯隨軍同去,但不得擔任先鋒,改為後部防守,鎮守玉門關,未得聖上指示,不可擅自出關接戰。眾臣還覺不足,都怕武德侯另逞奇兵,別有計謀,便派了一個叫江充的軍官監軍,就怕武德侯自行離關建功。」秦盧二人聽到江充的名字,都是「啊」地一聲,叫了出來。

  柳昂天面色凝重,道:「這道誥命很是詭異,想那江充不過是個校級小官,怎可去監督朝廷大臣?有人為此請問皇上,他卻說這是泯王爺的意思,要我輩多加忍讓。」

  秦仲海皺眉道:「泯王爺?到底這人是誰?」

  柳昂天拱手道:「泯王便是先帝的親兄弟,當今的聖上。」

  秦盧二人啊地一聲,都是吃驚不已。

  秦仲海問道:「這次御駕親征,侯爺沒跟著一起去嗎?」

  柳昂天搖頭道:「那時有人向先帝建言,說怕北方瓦剌趁機偷襲我朝腹地,先帝便命我駐留北方,嚴加防範。我雖想抗命,但有武德侯的前例在先,先帝如何能容我放肆?當場便把我送去放馬牧羊了。」

  秦仲海歎道:「這些人心胸狹隘,真個成不了大事。」柳昂天面露苦笑,道:「這也不能全怪他們。那時我年少氣盛,平日裡從不讓人,遇上這些妒賢忌能之輩,若不給送去充軍,還能如何?」他說到這裡,轉頭便往盧雲看去,說道:「咱們盧賢侄的脾氣也是不小,幾與老夫年輕時一個樣,日後若還不知收斂,只怕將來有得苦頭吃了。」

  盧雲心下一凜,道:「盧雲必會反省,請侯爺放心。」

  秦仲海哈哈大笑,道:「侯爺你脾氣雖烈,還不是幹得這麼大的官?怎麼職位一做得高,便今是昨非起來了?」

  柳昂天略有不悅,鎮道:「我自教訓年輕人,你插什麼嘴?你這小子也是不學好的東西!平日裡滿口粗話,衣衫不整,一股腦兒的粗魯骯髒!你不去給我好好反省反省,還敢來頂嘴胡說!這像什麼樣子!」

  秦仲海嘿嘿乾笑,跟著向盧雲做了個鬼臉。他跟隨柳昂天已久,兩人情感深厚,說話間絕少顧忌,無論是出言頂撞,還是疾言痛斥,都不曾傷了真感情。

  柳昂天喝了口茶,降了火氣,又道:「此次御駕親征,兵多將勇,足足六十萬大軍壓境,光是載運糧食的車馬,綿延便達百里。眼見皇帝親臨前線,三軍將士個個精神抖擻,莫不希望能在御前耀武揚威,日後名震天下,絕非昔年愁眉苦臉的模樣。消息傳出,也先大吃一驚,知道亡國滅種的大禍便在眼前,他降尊屈就,星夜遣人求和,著實向先帝討饒。先帝意氣風發之餘,如何願意饒過這多年宿敵?當場以其人之道,還治其人之身,命人割下使臣的兩隻耳朵,將他亂棒打了出去,自是狠狠地出了一口惡氣。」

  秦仲海哈哈大笑,說道:「痛快!痛快!」

  柳昂天道:「先帝有意一舉蕩平也先,將之滅國,眾將私下衡量局勢,都覺此次親征必勝,就算不能一舉消滅也先,也能使其元氣大傷,幾年內不能興風作浪。那時兩國的形勢高下如何,便三歲小兒也知道。也先見大勢已去,亡國便在眼前,索性盡起舉國之兵,合計二十萬大軍,準備轟轟烈烈地決戰一場,絕不輕言投降。

  「兩軍交戰,我朝勢如破竹,接連打了好幾個大勝仗,大軍兵臨城下,直殺到也先都城之外十里處。也先見亡國無日,只有冒險出城野戰,要與先帝來個困獸之鬥。只是雙方強弱實在太過懸殊,也先雖然驍勇善戰,但僅憑一己之力,如何抵擋六十萬大軍攻勢?激戰三日三夜之後,也先終於不敵,親衛部隊慘遭我朝大軍衝破,眼看性命危急,也先可汗竟爾棄國而去,獨自帶著兩萬殘部敗逃。」秦盧二人拍手叫好,都覺痛快至極。

  柳昂天又道:「那時先鋒大將見也先可汗落單,心中登時大喜,立即帶隊追殺過去,只要能將也先可汗生擒回來,那可是名標青史的大功勞。誰知便在這個緊要關頭,竟然來了個混帳之極的跳樑小丑,在其中興風作浪起來。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興風作浪的小丑?侯爺說得是江充嗎?」

  柳昂天搖頭道:「那倒不是,江充那時只是玉門關的一個監軍,那時的他無權無勢,不過是泯王的一個客卿,想要玩上這等把戲,那還差得太遠了。」

  秦仲海奇道:「不是江充,卻又是什麼人?莫非是劉敬嗎?」

  柳昂天搖了搖頭,道:「那人說起輩分,可比這些人高多了。他是先帝平素最為寵信的宦官,名叫王英。」

  秦盧二人搖了搖頭,都未曾聽過此人的名頭。

  柳昂天續道:「這王英仗著先帝平日裡的寵愛,竟在緊要關頭裡亂傳聖旨,要那先鋒大將立時回營,就怕他搶了頭功。那先鋒大將如何不知王英那點心眼,還不就想便宜自己人?那大將是個烈性之人,性子甚是執拗,王英越是怕他搶了功勞,他偏偏追趕得越急。王英見情勢不妙,趕忙派出他的義子率軍追出,想先一步追上可汗。」

  秦仲海久任軍職,深知這等搶功之事,臉上神情甚是不屑。

  柳昂天道:「這兩路人馬在戰陣上你推我擠,互不相讓,都怕對方搶了功勞,但王英的義子甚是庸懦,豈能與能爭慣戰的老將爭先?雙方趕了幾里路,王英義子便已墜後,眼看那大將已然追上也先可汗,他一馬當先,沈肩彎腰,便要將可汗生擒上馬,立下不世奇功。

  「就在這當口,王英的義子心下不忿,居然命人放箭,卻是朝那先鋒大將射去,他心狠手辣,下手毫不容情,登時將那大將連人帶馬射成刺蝟。可汗見機不可失,慌忙間便沖入小徑,逃個無影無蹤。」秦仲海與盧雲同時啊地一聲,只覺那王英義子狠毒卑鄙至極。

  柳昂天歎了口氣,道:「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,那先鋒大將無辜慘死,他手下將士自是憎恨憤怒,立時反戈相向,猛朝王英義子殺去,兩路人馬形同拼命,便在敵陣前斯殺起來,一時間只打了個昏天暗地,血流成河。也先可汗死裡逃生,見我軍行為荒唐透頂,啞然失笑之餘,立即整兵回殺。那兩方人馬正自相互殘殺,如何能應付可汗的攻勢?登時被殺得屍積成山,大敗虧輸。」

  秦盧二人連連搖頭,秦仲海更是大怒不已,罵道:「操他奶奶!宦官誤國,莫此為甚!」

  柳昂天輕歎一聲,道:「王英義子武藝雖低,但逃命功夫卻十分了得,他丟盔棄甲,獨自逃了回去,加油添醋的在先帝面前胡說一番,竟把事情黑白顛倒了講,先帝不暗軍務,聞言大怒,待得那先鋒大將手下殘部歸來,竟將他們盡數處死,這一來離心離德,眾將齒冷,士氣更是低落。也先可汗探查情報,知道我朝將帥不和,便趁機大撈好處,他查知幾名大將向來是王英的死對頭,便分兵包圍,全力猛攻。王英雖然近在咫尺,但他心機深沈,意圖借刀殺人,居然視若無睹,幾名大將向皇帝告急,都被他隱瞞軍情,將告急文書焚毀。一時間敵寇接連得勝,幾名大將慘遭圍剿,莫名其妙的戰死沙場。」秦仲海低頭咒駡,眼中似欲噴出火來。

  柳昂天又道:「我朝兵馬雖有六十萬之眾,但麾下各將獨自應戰,便不過區區三五萬之數,反倒變成以寡擊眾之勢。王英借刀殺人,借著也先可汗之手,連除好幾個心腹之患,自己一邊胡亂上報軍情,將先帝蒙在鼓裡。到得後來,我朝大軍已然三去其二,原本六十萬大軍,經此死傷折損,僅餘下二十萬人不到,已無絲毫優勢可言。王英雖是狂悖無恥之徒,但也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,他見勢頭不妙,便想與殘餘眾將修好。只是到了這個田地,眾將對他早已深惡痛絕,無人願聽指派。王英氣得跳腳,但也無計可施。

  「也先見機不可失,趁著我朝將士相互仇恨之際,連忙集中大軍,朝王英主力攻去,眾將有意袖手旁觀,竟無一人發兵去救,眼睜睜地看著王英慘遭包圍,眾人心下暗叫痛快,都恨不得王英被殺。這王英囂張一世,卻沒想到有這般下稍,真可說是報應迴圈,屢試不爽了。

  「待得也先得勝,處死王英之後,此時先帝身邊才無人隱匿軍情,眾將夜奔帥營,跪地痛陳王英之非,先皇方知真相如何。他眼見情勢惡化至此,想不到原本必勝之局,竟到了生死存亡的邊緣,悔痛之餘,君臣抱頭痛哭。」秦盧二人歎息一聲,都是挽惜不已。

  「眼看情勢危急至此,也先可汗不斷挑釁,先帝自也豁了出去,他親自上馬督軍,決意與之一決死戰。葫蘆谷外一場大戰,兩國君主各率二十萬大軍火拼。只是到了這個時候,先帝雖想彌補大錯,但軍心已亂,敗象早成,實在無力回天。數日之間,就傳出我方大軍慘敗的消息。」

  秦仲海顫聲道:「終究還是輸了嗎?」

  柳昂天歎了一聲,道:「武英十五年秋,先帝御駕親征慘敗,流言傳出,玉門關首當其衝,一時人心惶惶,不知所措。當時玉門關大將便是武德侯,守軍雖只三萬餘人,但武德侯自恃兵法高明,武藝淵深,卻是絲毫不懼,他聞訊之後,便要開關出征,前去營救先帝。誰知此時江充卻表反對之意,他以未得先帝聖旨為由,竟爾抗拒出兵。武德侯狂怒不已,但先帝命這人前來監軍,他若是公然反抗,那便是叛國反亂的大罪,眼見江充如此迂腐曲解,武德侯卻是毫無辦法。餘下幾名將領也是貪生怕死之輩,一見兩方強弱懸殊,自是希望躲在關內,不要前去犯險。」

  秦仲海怒道:「這群狗雜碎只會耍權弄勢,全無真本領,要是我在那兒,一刀便把他們全砍了!」

  柳昂天面色大變,喝道:「匹夫之勇!此事休得再提!」他喘息片刻,轉頭面向盧雲,溫言道:「倘若你是武德侯,這江充死命不肯開關,你會如何應對?」

  盧雲沈吟片刻,道:「我若是武德侯,必會假造訊息,好令眾將以為先帝安然無恙,只躲在平安處所等待臣子救援。這些人見到情勢還有可為,誰不想撿那救駕的大功?定會答應出兵,隨武德侯前去救人。小人想江充雖然狂悖,但各人好處在前,諒他也不敢觸犯眾怒。」

  柳昂天哈哈大笑,道:「好小子,無怪仲海直誇你,當年武德侯所用的計策正是這條!」他頓了頓,道:「那時武德侯捏造消息,說也先可汗與我朝大軍正自激戰,兩邊打得難分難解,不分勝負。只有聖上一人躲在葫蘆谷旁的一處小客棧,卻不知如何回關,眾將聞言大喜,眼看天大的功勞就在眼前,自己不必冒一絲一毫的危險,便能將先帝迎接回來,立時主張開關出兵。三萬兵馬飛奔而去,就怕稍遲片刻。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這幫人真是混帳無聊,實在是本朝之恥。」他見盧雲初露鋒芒,柳昂天讚歎不已,心下也甚得意。絲毫不以柳昂天方才的責備為意。

  柳昂天又道:「眾將自以為有便宜可撿,其實不過是中了武德侯的計策。此刻三萬兵馬孤軍深入,幾如飛蛾撲火,若想平安救出皇帝,可說難上加難。也先可汗那時正自圍剿先帝大軍,待見這個多年宿敵殺來,心下直是狂喜,他自恃手握二十萬大軍,加之天時、地利、人和無一不備,當時便對臣下言道,『若不能將武德侯生擒,使之歸順我朝,我便算是敗了』。武德侯如何不知情勢兇險?但他乃是一方梟雄,絕非易與之輩,當下布定奇陣,與也先可汗一決生死,以圖救駕。」

  秦仲海聽得興起,忙問道:「後來呢?卻是誰輸誰贏?」微弱的燭光映下,卻見柳昂天面露悲傷之色,良久不言不語,秦盧二人對望一眼,心下都甚奇怪。

  秦仲海問道:「之後到底怎麼了?先帝平安回來了嗎?」

  柳昂天搖了搖頭,淒然道:「沒有,他沒有回來。」

  秦盧二人都是大吃一驚,齊聲道:「沒有回來?先帝戰死了嗎?」只見柳昂天極輕極輕地點了點頭。

  盧雲驚道:「先帝駕崩了?可是死在也先手裡?」

  柳昂天淒然搖頭,秦仲海沈吟片刻,道:「他是不堪屈辱,自殺殉國?」

  柳昂天長歎一聲,道:「他是被自己人殺死的。」

  秦盧二人張大了口,都是不敢置信,駭然道:「是誰這等狂妄大膽,膽敢下手弒君?」

  柳昂天歎道:「是武德侯,是他一刀把皇上殺死的。」

  秦仲海喃喃地道:「這怎麼可能……他可是忠心耿耿的大臣啊?難不成他失心瘋了……」

  柳昂天歎了口氣,道:「武英十五年臘月,京城裡傳來一個令人震動的消息,說此次御駕親征已然慘敗,武德侯更不知為了什麼緣由,竟然將先帝一刀殺害了。先帝駕崩的消息傳出,滿朝大臣莫不震驚,一時哭聲震天,京城裡更是人心惶惶,亂成一片。」秦仲海與盧雲對望一眼,兩人眼神都甚驚懼。

  柳昂天又道:「消息傳來不久,又有謠言過來,言道也先可汗不日間便要包圍京畿,兵臨城下。眾大臣深自震駭,眼見先帝已然駕崩,國家如同危卵,實在不可一日無君,由於先帝不曾育有子嗣,便議定由御弟泯王接替皇位,便是今日的皇上了。」

  秦仲海驚道:「想不到有這段史事,我怎地從未聽聞?」

  柳昂天歎道:「這等醜事,天下有誰想要張揚?」

  秦仲海點了點頭,已然會意。這場御駕親征的歷史雖然牽連甚廣,但文武百官不願醜事聲張,幾年來一直極力遮掩,是已秦盧二人竟是第一次聽聞此事,直到此時才得以一窺全貌。

  秦仲海又問道:「後來查出先帝怎麼死的嗎?真是武德侯殺的?」

  柳昂天仰天長歎,眼角濕潤,搖頭道:「不知道……我也不想知道……」

  秦仲海奇道:「侯爺這話太也奇怪了吧!這武德侯既是殺害皇帝的疑凶,你怎能不查個清楚?」

  柳昂天歎道:「還查什麼?消息傳來的第二日,武德侯滿門四十二口人,已然全數被誅。三親等內,一率淩遲處死,三親等外,梟首示眾。連武德侯最小的孩子也不放過。」秦盧兩人啊地一聲,甚感同情。

  秦仲海歎道:「想他好好一個大都督,本當忠貞愛國,怎能忽然反叛?這傳言恐怕不盡不實,這話到底是誰說的?」

  柳昂天喟然一聲,低聲吐出了兩個字:「江充。」

  秦仲海冷笑道:「又是這王八蛋!難道大夥兒任憑他兩張嘴皮胡攪,卻沒人出來與他對質嗎?」

  柳昂天搖了搖頭,道:「當年御駕親征壯烈無比,前後調動的百餘員將領都已殉國,天下間除江充一人以外,無人得以脫身。」

  秦仲海驚道:「怎嗎?當年只有江充一人走脫嗎?」

  柳昂天面色凝重,點頭道:「正是如此。百餘員猛將都已戰死,只有江充一人走脫。」

  秦仲海沈吟道:「這話不對,江充說那武德侯只為求一己的身家安危,已然反叛弒君,照此推想,武德侯斷無戰死之理,江充此言定然有詐。」

  柳昂天嘿嘿苦笑,道:「你說得沒錯,這武德侯並未死在西疆,只是他雖生猶死,只怕比戰死沙場還要難堪。」

  秦仲海雙眉一軒,奇道: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

  柳昂天搖頭道:「關於武德侯的所有記載文獻,朝廷已然全數查封,反正他現下也不在人間了,你就當他早已戰死西域了吧!也許這樣,還能令他高興些……」

  秦仲海皺起眉頭,一時搞不清他言下之意。

  柳昂天眼望燭火,似在追憶往事,只聽他哽咽道:「唉……可憐天妒英才,那武德侯二十八歲入朝為官,前後不過十三年,便遇上了這種事……如果他至今還在,也該有六十來歲年紀了……」說著搖了搖頭,淒然歎息,看來他與這人的交情定是不淺。

  秦仲海等人見他神情如此,都覺不好再加追問,一時靜默無語。

  過了好一會兒,柳昂天歎道:「人生自古誰無死,留取丹心照汗青,所謂汗青,便是留芳萬古了。至今武德侯是奸是忠,那是無人知道了。只是好人不長命,奸臣卻能長命百歲,福祿壽無一不全,那江充自從逃得性命之後,一路扶搖直上。他本就是泯王的愛臣,待得泯王繼位後,更是受寵,幾年內便已手握兵政大權。朝中再也無人能擋。」

  秦仲海罵道:「這他媽的,總有一天將他碎屍萬段。」

  柳昂天歎道:「先帝駕崩後,轉瞬間幾十年便過去了,朝中無人再提起此事,當今皇上不喜我們這些武人,便聽從江充的計策,把我等一率調到邊疆去,也好圖個耳根清靜。」

  秦仲海輕歎一聲,道:「若非侯爺這幾年連敗瓦剌,立下好大的功績,只怕現下還在北方牧羊放馬哪!」

  柳昂天微微苦笑,續道:「後來也先內亂,幾個兒子自己打成一片,不待我朝加諸一兵一卒,便已自行滅亡,待到此時,昔年御駕親征的慘禍更被忘得一乾二淨,好似從來不曾發生過這件事一般。滿朝文武雖然薄幸,但天地間仍有正氣,終於出來了一個有膽有為的名臣,暗裡與江充對上了。此人姓王名寧,官拜左御史大夫,風骨凜然,傲絕當世。」

  柳昂天見盧雲口角微動,問道:「怎嗎?你識得王大人?」

  盧雲搖頭道:「我曾聽定遠提過此人的名字,那時定遠離鄉逃亡,便是要赴京尋找王大人。」

  柳昂天點了點頭,道:「盧賢侄所言不錯,定遠東來京城,便是要尋訪此人。」

  他頓了頓,道:「這王大人一向是個硬脾氣,當年御駕親征過後,他見無數猛將中只有江充一人回來,這王大人姜桂之性,登時懷疑其中有詐,便暗中盯上了江充。他面上與奸黨敷衍,其實私底下四處尋訪,一心一意地尋訪當年事情的前因後果。」

  秦仲海贊道:「王大人孤臣丹心,真是叫人好生敬佩。」

  柳昂天道:「十餘年下來,王大人不斷派人到西疆查訪,可說費盡心血,只是當年慘禍隔得也太久了,一時間很難查出端倪。待到後來,王大人只有請出他的同窗好友梁知義,將他薦舉到西涼當知府,好來就近查訪。那梁大人也真夠意思,放著清貴的翰林不當,真個兒遠赴邊疆去了。這招棋果然大是高明,過不多時,王大人他們便有所獲,已然查出若干可疑之處,卻是關於當年御駕親征的內情。」

  秦盧二人忙道:「願聞其詳。」柳昂天道:「據王大人他們查訪所知,當年武德侯離關之後,直接率軍前去天山,那江充也曾一同前去。」

  秦仲海奇道:「天山?這天山離玉門關有數百里之遙,武德侯他們去哪兒幹什麼?去採他媽的天山雪蓮嗎?」

  柳昂天搖頭道:「這正是奇怪之處,想那江充後來百般陷害武德侯,怎會隨他一同前去天山?莫非其中有什麼隱情?王大人料知這是關鍵所在,便全力走訪,只是辛苦多年,卻也找不到內情。想來方今天下之間,只有江充自個兒明白了。」

  盧雲道:「莫非他們去到天山,莫非與皇上有關?」

  柳昂天道:「那倒不是。先帝那時在葫蘆谷決戰,這葫蘆谷與天山相隔數百里,他們若要救駕,那可是全然搞錯方向了。」

  柳昂天見眾人不再言語,又道:「這還只是王大人查出的第一件奇事,第二件事更是怪異,據傳言所稱,江充當年逃出西疆前線,並非直接從戰場回來的,而是由也先可汗護送回來的。」

  眾人大吃一驚,問道:「怎會如此?」

  柳昂天道:「這便是懸疑之處。我本以為王大人他們痛恨江充已極,是以出言作假。後來我打聽之下,知道這訊息是從也先可汗身邊的侍衛透露出來的,這才明白王大人所言不虛,那江充確曾與也先可汗在一塊兒,足足有三日之久。」

  秦仲海重重一拍大腿,道:「好一個奸臣,果然是賣國的東西!這小子早與也先可汗勾結在一起,定是他下手害死先帝的!」

  柳昂天搖頭道:「那倒不儘然。據王大人他們查出的史料來看,那時江充不知怎地,居然與武德侯分開,孤身一人在西域戰場遊走,身邊軍馬全無。一個不巧,撞上了也先的部將,便給抓了回去。原本也先可汗打算將他一刀斬死,便如當年王英一樣。照理江充斷無活路可言。臨刑之前,可汗按照往例習俗,要江充說出個心願,不管他要喝酒也好,吃肉也好,都一率照辦。哪曉得江充卻什麼也不要,他只求大汗恩准,與他私下一談,他便死而無憾了。也先可汗是個重然諾的人,既然答應過他,也就應允了。」

  秦仲海冷笑道:「這個小小奸臣,死前還有這許多陰謀詭計。」

  柳昂天道:「兩人進帳談話後,眾大臣都在外面等著,原以為一時半刻便要出來,連刀斧手都給預備好了,誰知這一談卻沒完沒了,直拖到第二日清晨才出帳。兩人密談之中,有大臣要進去探視,卻給可汗轟了出來。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江充這龜兒子口才定是厲害得緊,馬屁功夫做得到家,可汗聽得好生舒暢,這才不容旁人打擾。」

  柳昂天道:「據那侍衛所言,那夜江充與可汗深談之時,他也是在場。依他的轉述,那夜兩人密談時,江充當場獻出一塊羊皮,也先可汗原本不屑一顧,但江充卻在他耳邊嘀嘀咕咕,說了好大一篇。可汗聽完之後,居然臉上變色,當場跳了起來,便與江充細細地談了起來。後來他不僅免去江充的死罪,還對此人禮遇有加,一切全是為了這張羊皮的緣故。」

  秦仲海奇道:「真是奇哉怪也,想不到小小一塊羊皮竟有這等功用,居然還能當作救命符,他奶奶的,這到底是什麼寶貝?」盧雲悄然沈思,那日伍定遠曾將那塊羊皮託付給他,此時回想起來,那時只是往身上隨手一放,倒也沒有注意有無特異之處。

  柳昂天道:「江充日後勢力越大,我朝大臣知曉內情的,莫不傾全力尋找那塊羊皮,據王大人所稱,那羊皮便是江充賣國的證物。依他的見解,這羊皮上應當繪著一面地圖,乃是我朝與也先之間的國界,當年江充為了保住自己性命,便在也先面前應允,答應回京後買通邊政司的人,重新篡改我朝兵部所藏的地圖,好將國界往後挪移數百里。也先知道他與泯王交好,日後必為重用,便答允所求,將他開釋回去。」

  秦仲海道:「這麼說來,這羊皮便是江充與也先可汗訂下的契約囉?」柳昂天點頭道:「大家都這麼說,應該便是。」

  秦仲海滿心疑惑,道:「說實在話,我朝與也先之間的土地又不是什麼良田寶地,根本是鳥不生蛋的萬里荒漠,不知也先可汗要這些地做什麼?此說大是奇怪。再說兩國之間的地界不過是些石碑,趁著夜黑風高的夜晚,就算往東往西地挪動數百里,也是無人知曉,也先若想占地,找幾個小兵搬搬石頭就好,何必如此費事?」

  柳昂天道:「仲海說得不是沒有道理,但搬動石碑這等下流伎倆,你能做,旁人自然也能做,相較之下,若由江充買動邊政司的人,也先可汗不費一兵一卒,便得以拓地千里,只要我國地圖所載如此,兩國日後也無爭議。這般便宜生意,他如何不做?」

  秦仲海嘿嘿一笑,搔了搔頭,卻是不置可否。

  柳昂天續道:「正因如此,朝廷大臣始終堅信不移,認定這塊羊皮就是江充賣國的佐證。其中以御史王寧、知府梁知義兩人最是相信。也先滅亡後,這羊皮便流入坊間,不知所蹤,但梁大人絲毫不加氣餒,他費盡心血,花了無數金銀財物,終於將羊皮發掘出來。皇天不負苦心人,這江充囂張一世,終有禍亡無日的一天。」秦盧二人紛紛點頭,心中都感到快意。

  柳昂天歎道:「誰知梁大人一掘出羊皮來,立即慘遭橫禍,莫名其妙地暴斃任內,梁大人的公子極有血性,認定其父是被江充所害,他逃亡到國外後,一心為父報仇,便托燕陵鏢局,將這羊皮護送到京,想交到王大人手上。想不到東西還沒出得西涼,卻又害死鏢局滿門老小,更連累咱們定遠賢侄丟官亡命。最後定遠一人帶著羊皮亡命天涯,逃赴京城。這證物前後輾轉十餘年,終於落到老夫手中。」眾人談到此處,都覺這羊皮不祥至極,看來只要與之有所牽連,必會有奇禍異災,不止西疆變色、也先亡國,甚至知府大臣、江湖豪士,莫不因此而喪命。

  秦仲海大笑數聲,道:「到底這張羊皮有什麼希罕?不妨拿出來看看,好讓咱們也見識一番。」柳昂天嘿嘿一笑,說道:「仲海若是要看,又有什麼難了?」說著從書櫃中打開一處暗格,旋轉數下,只聽咯咯輕響,一處暗門打了開來,柳昂天小心翼翼、慎而重之的將之取出,拿到秦盧二人面前。

  盧雲心中震動,尋思道:「柳大人確實是個豪傑,他一說用我,便不再把我當外人,連如此重大的機密也讓我與聞,此人頗有古風,確實值得我投效。」秦仲海卻想道:「這侯爺恁也托大了,如此機密寶貝,怎能放在這種地方,若是遇上武功高強之人,裂石碎牆如同家常便飯,這區區暗格,如何防得住他們?」兩人各懷心事,一齊上前觀看。

  柳昂天面色凝重,將那羊皮展在桌上,只見羊皮上畫著一幅西疆地圖,圖上花花綠綠,還密密麻麻寫著許多外國文字,秦仲海笑道:「說了這許多,我還以為是什麼神奇的寶貝,卻原來是天書一張,這文字彎七扭八,卻有誰識得了?」柳昂天搖頭道:「那倒沒什麼好怕的,你們看這條紅線。」說著朝地圖上的紅線指去,只見那紅線從天山開始,一路到玉門關為止,頗見迂回曲折。

  柳昂天道:「這紅線便是江充與也先訂下的國界,這國界與朝廷所繪的差距極大,足有數百里之遙,若非也先已然滅亡,只怕咱們會莫名其妙地少了數千里土地,幾處關山險要更會落入敵手。」秦盧兩人點了點頭,已然意會。

  柳昂天又道:「雖說也先已然滅亡,兩國疆界也已廢去,但只要咱們能夠翻譯上頭的文字,再指出江充擅改國界的事證,皇上定會將他定罪。」

  盧雲知道朝廷太常寺設有通譯,當即問道:「侯爺如今可曾找人通譯了?」柳昂天面色凝重,道:「這上頭的文字是以也先國的文字所書,當今也先已亡,太常寺中無人可識。」盧雲歎道:「既然上頭的文字無人識得,那這羊皮豈不失了功用?」

  柳昂天微微一笑,道:「此事不必多慮。那也先滅亡至今雖已十載,但他舊日子民還有些許人聚居在西涼一帶,只要能找到他們,必可譯出上頭的文字。」

  秦仲海取過燭火,笑道:「那倒不用麻煩,或許這羊皮有些奇異,需用火烤方知肚名。」

  柳昂天罵道:「這東西得來如此不易,將來剷除奸臣,重振朝綱,全著落在上頭,仲海如何開得這種玩笑?」

  秦仲海微微一笑,道:「若要鏟奸除惡,講究的是實力,談論的是拳頭,沒聽說一張羊皮便能推倒一株大樹。侯爺,我看咱們別枉費心思,多談談軍務是真!」

  柳昂天哼了一聲,道:「我找你們來,為的本就是軍務。我已吩咐肅觀與定遠二人,近日便帶著這張羊皮,速速前去西涼訪查詳情。定遠是西涼的地頭,自能派上用場。至於仲海你嘛,老夫也有重任給你。」

  秦仲海霍地站起,躬身拱手道:「末將聽命!」柳昂天道:「十日後你領五千兵馬,護衛何大人出使帖木兒汗國,公主千金之體,若有那麼一點損傷,我惟你是問。」

  秦仲海單膝跪地,大聲道:「仲海出生入死,誓言保衛公主一路周全平安,必使何大人圓滿竟功,絕不負大人所托!」

  柳昂天微笑撫鬚,道:「你這次西行,不妨帶著這位盧公子,讓他歷練一番。」

  秦仲海大喜,與盧雲一齊叩謝。盧雲見柳昂天頗有見重之意,兩人一掃過去的不快,心下對秦仲海的提攜更是感激。

  秦仲海正要告辭,柳昂天又拉住了他,低聲囑咐道:「這回肅觀與你分頭辦事,須得多番照應連絡。他那裡只要生出事來,你只管率軍入關,便宜行事。」秦仲海點了點頭,這才明白柳昂天調派自己出使西域的用意,想來他對楊肅觀一行仍是放心不下,這才派自己率軍就近呼應。他哈哈一笑,道:「侯爺你放心吧!我定會全力以赴。」柳昂天拍了拍他的肩頭,以示激勵。

  兩日後,柳昂天大宴一場,給眾將送行,他環顧座下,楊肅觀、秦仲海分坐左右,伍定遠、盧雲自坐下首,韋子壯站立身後護衛,其餘未能到席的諸大將,各自戍守邊關。柳門一系,真可說英才濟濟,允文允武,柳昂天酒興甚高,不住勸酒助興。

  宴後柳昂天細細吩咐楊肅觀,將羊皮交予他,言道:「這東西牽連甚廣,你可要小心在意。到得西涼,定遠自是地頭,你二人細加查訪,找人翻譯羊皮上頭的文字,瞧那江充是否真的擅改邊界,做那大逆不道之事。至於那涼州知府陸清正,此人既是江充的孽黨,你順道看看有何不法情事,倘若罪證確實,老夫日後自會將他料理。」

  楊肅觀點頭答應,又道:「我等前去西涼調查,江充必會派遣大批高手攔阻,只怕兇殺難免。下官想先返嵩山少林寺一趟,向方丈求助。不知大人意下如何?」柳昂天曾見過靈定、靈真兩名神僧,素知少林高僧的本領,喜道:「如此甚好。為免道上意外,我請韋護衛隨你一行。」當日楊肅觀帶同伍定遠、韋子壯,便速速出京。

  又過數日,秦仲海率同盧雲,點齊五千兵馬,護送銀川公主西去和番,大軍押送數十車金銀寶貝,都是預備送給帖木兒汗的禮物,一行人浩浩蕩蕩出京。兩路人馬約定了,待得和番大事一了,便於正月十五在西涼城齊會,然後一同返京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2 12:04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4 06:04 AM 編輯

第三卷 京城之會 第八章 戰雲密佈

  西嶽華山,嵌崎秀巒,相傳宋太祖曾以此山為注,與仙人希夷先生對奕,之後希夷先生贏得此山,並在此長居,從此華山便為道家修煉之地,是為七十二洞天之一。

  冬日的華山一片蕭索,大雪如鵝毛般地落下,厚厚地鋪在地上,漫山遍野間都是白色一片。忽地一陣山風吹來,激起了大片飛雪,猛往三名路人撲去,前頭兩人縮起身子,拉緊衣領,就怕寒風從領口灌入。但後頭那人卻渾然不覺寒冷,但見他身穿青袍,臉上神色甚是平淡,絲毫不以眼前的酷寒為意。

  三人走出片刻,只覺風雪越來越大,道上白雪深積,已然過膝,每步都要費上偌大的勁兒。前頭兩人氣喘吁吁,只覺費力勞苦,那青袍客神態卻極從容,腳下輕盈無比,只見他足不點地,輕飄飄地踏在雪面上行走,好似全不費氣力。

  行出里許,忽見那青袍客停下腳來,抬頭叫道:「寧掌門親自相迎,卻叫我如何克當?」聲音尖銳,遠遠傳了出去。

  前頭兩人一愣,喃喃地道:「寧掌門?」他倆同時抬頭望上,霎時見到一名男子站在鬆樹枝幹上,正自低頭看著眾人。狂風吹來,只見那鬆樹陣陣搖擺,如欲斷折,那人身子卻牢牢地黏在樹幹上,隨著鬆濤上下起伏,武功大見不凡。

  那樹上男子拱手道:「劉總管既然過訪華山,我執掌華山門戶,豈有不來相迎之理?」那青袍客微微一笑,道:「寧掌門不日便要退隱,我此番還來冒昧來訪,真是過意不去。」兩人隔著數丈遙遙相對,四下山風大作,但說話聲仍是清晰可聞,足見二人的內力都極為深厚。

  那男子道:「那也不必見外,閣下此行既是瓊貴妃授意,我自也不能推卻。」說著身子一顫,一溜煙地落到樹下,身法快得不可思議。

  青袍客頷首道:「掌門好高明的輕功,無愧『天下第一』的稱號。只是掌門以此大好身手,卻要退隱山林,豈不辜負了英雄美譽嗎?」那男子搖頭道:「不必說這些了。大家醜話先說在前面,這可是我最後一次為閣下辦事。」青袍客點了點頭,道:「好說,只要能將天山那人找出來,咱們一切都好辦了。」兩名隨從聽到「天山」二字,臉色忽地大變,連忙走到遠處,就怕多聽了一個字。

  那男子見那兩名隨從走得遠了,壓低聲音道:「隔了這麼久,你說天山那人還能活嗎?」

  青袍客長歎一聲,忽地面露憂鬱,淡淡地道:「本想過了三十年,我心也該淡了,誰知我年歲越老,越是難以忘懷此人。我此生若不能將他找出,便死了也不能瞑目。」

  那男子卻搖了搖頭,道:「倘若這人已然死在天山之中了,你待要如何?」

  青袍客身子一顫,道:「他便是死了,我也不容他暴屍荒野,定要將他帶回京師,好生安葬。」

  那男子看了那青袍客一眼,輕輕地道:「倘若人都死了,你又何必惹起這麼大的風波呢?那便隨他去吧!」

  青袍客面上閃過一陣殺氣,森然道:「住了!我只知做我份內之事,其餘風波紛爭,我一概不理。」

  那男子點頭會意,又道:「此間秘密,天下可還有誰知曉?」

  青袍客冷笑道:「還會有誰?」

  那男子哦了一聲,登時意會,說道:「又是江充嗎?」

  青袍客不答,只遠遠望向東方京城,嘴角露出一絲冷笑,森然道:「江充啊江充,咱們這場大戰是難免了……」

  便在此時,紫禁城上也有一人往西方望去,此人身穿蟒袍,看來當是朝廷一等一的要員。夕陽西下,將他的身影拉成長長一條,直往文華殿映去。落日餘暉斜照在他的臉龐上,只見他容貌陰沈,頗見肅殺,不時皺起兩條斑白的眉毛,似在苦思什麼。

  忽聽腳步聲響,一名副官道:「啟稟江大人,昆侖山卓掌門昨晚已照大人的吩咐,前往涼州神鬼亭公幹。」那身穿蟒袍的男子笑了笑,道:「卓淩昭已然去了嗎?有這人做幫手,想來事情會好辦些。」他伸手一招,沈聲道:「安道京!」一人猛地跪了上來,大聲道:「小人在!」這人身穿紅袍,面如重棗,正是錦衣衛統領安道京。

  那蟒袍客彎下腰去,輕輕地拍了拍安道京的肩膀,說道:「安統領,這次我秘密派你到西涼去,用意非同小可,這你可知道嗎?」

  安道京跪下叩首,道:「卑職戮力以赴,決不敢忘大人的吩咐!」那人微微一笑,淡淡地道:「你要好好的幹,將所有物證一一奪回,凡事千萬小心,尤其別讓人發覺天山中的秘密。」

  安道京用力叩首,大聲道:「大人放一千個心,屬下赴湯蹈火,再所不惜。」

  紅紅的夕陽照來,只見安道京尚在地下磕頭連連,那面目陰沈的男子似乎見慣了官場的奉迎,竟連看也不看一眼,只遠遠地望向天邊。

  忽然之間,他嘴角微微上揚,頗見冷傲,冷笑道:「無論天山那人是死是活,此番決計逃不出我的手掌,屆時咱們才能真正高枕無憂。」霎時之間,只見他仰天狂笑,良久不止,朗聲道:「柳昂天啊柳昂天,你以為掌握羊皮之後,便能拿江某人奈何嗎?你這老傢伙可曾知道,你反而是幫了我一個大忙啊!」那笑聲有若夜梟,驚起了遠處棲息的寒鴉,霎時群鴉亂鳴,四散飛去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2 12:06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4 06:46 AM 編輯

第四卷 神鬼亭外 第一章 九華門人

  卻說楊肅觀奉柳昂天之命,率同韋子壯、伍定遠等人,前去查訪羊皮祕密。為免崑崙山與錦衣衛高手滋擾,楊肅觀便帶同眾人先赴河南嵩山少林寺,找齊幫手後,再往西疆而去。

  三人曉行夜宿,只因身懷要物,不願招惹是非,路上見到江湖人物,更是遠遠避開,只顧匆匆趕路。

  這日氣候轉寒,忽地落下冷冰冰的大雨,眾人都給淋濕了。那雨打在身上,涼到了骨子裡,眾人雖然內功不弱,逕自抵受的住,但濕冷的衣衫貼在肉上,滋味卻也不妙。

  三人躲在一株大樹下,商量行止。楊肅觀抬頭望天,皺眉道:「看來這雨還有得下,只怕一時三刻停不下來,我們不如先找地方歇息,待大雨停後再走。」

  韋子壯沈吟道:「前頭是鄭州,向來武林人物眾多,咱們可要小心些,別招惹紛爭。」

  楊肅觀道:「不如這樣,我先喬裝易容,前去察看一番,如此可好?」

  韋子壯知道自己識得的人太多,一進城裡,只怕還沒說話,便會給人認了出來,那楊肅觀武藝高強,見事機敏,向不出半點差池,想來由他前去,定會加倍妥當。當下道:「如此辛苦楊大人了。」便讓楊肅觀先行探查,自己則與伍定遠在原地等候訊息。

  楊肅觀換下行裝,扮成一個說書先生,行進城去。鄭州地產豐饒,向為棉花集散之地,自來多有高人居住於此,楊肅觀來此不下數十次,但都是公務出巡,自個兒來鄭州卻是頭一回。只見他面帶微笑,手搖摺扇,裝作漫不經心,自在街上閒逛,他面上一派無事散漫,其實卻不住四處打量察看,不怕江充派人在此埋伏,就怕粗心大意,沒察覺出來。

  正走間,只見前頭有幾名轎夫抬著一頂轎子,一旁尚有眾多僕僮扛著行李,正往街心走去,看來是行路中的官宦人家。楊肅觀想道:「近來道上不太平靜,時時有強人出沒,這種大戶人家不可能獨自行走,附近必有保鏢隨行。」

  他凝目看去,果然那轎子後頭遠遠散著幾人,一人年近中年,身材肥胖,另二人卻是青春芳華的少女,三人都是腰懸長劍,步履輕盈,顯然身懷武藝。楊肅觀細看他們的配劍,上頭都鑲著『九華山龍吟閣』六個篆文,他心中一凜,知道遇上了武林中的同道,當下跟隨在後,察看他們的行蹤。

  只聽那胖子叫道:「好了,前頭有間客店,大夥兒進去歇歇!」抬轎眾人登時歡聲雷動,看來這群人一路挑擔扶轎,確實累得狠了。那胖子又道:「大夥兒今夜歇宿,明日出了鄭州,得加緊腳步,趕過了黃土岡!」

  眾人聽得此言,都喊吃不消,那胖子暴眼圓睜,喝道:「休再囉唆!又要吃鞭子嗎?」神態兇狠無比,眾挑夫颼颼發抖,急忙閃到店裡去了。

  眾挑夫進了客店,各自忙裡忙外,安排物事,那胖子卻叫了幾樣小菜,自在角落坐下喝酒。楊肅觀尾隨進店,也找了張桌子坐下,他叫了些酒菜吃食,眼角卻瞅著那胖子的動靜。

  那胖子正吃食間,隨行的兩名少女走了過來,便在胖子身邊坐下,一名少女約莫二十歲上下,生得是張清秀瓜子臉,容貌甚是動人,另一名少女稍小幾歲,大約十七八,鵝蛋臉上還露著一絲頑皮,大大的眼睛甚是靈活動人。

  那胖子瞪了那兩名少女一眼,道:「累了一天!怎地還不去歇息?」

  那年歲略小的女孩道:「太陽還沒下山哪!怎能睡得著?」

  那胖子哼了一聲,罵道:「你就不肯多學學你師姐,一路上喊累叫疼的不都是你,怎麼這會兒又精神奕奕,到處想找玩樂?」看來這兩名少女還是師姊妹,藝出同門。

  那師妹瞋道:「都怪你把阿傻留在山上,若是他來,定會幫我挑擔稍重,我也不會那麼累啦!」那胖子怪眼一翻,又罵道:「你啊!咱們這回下山,為的是什麼事,你倒給我明明白白的說上一遍!」

  那師妹嘟起小嘴,低下頭去,說道:「咱們是為了護送高大人返鄉的,待到二月初一,我們還要到玉清觀參拜。」

  那胖師叔聞言氣結,大聲道:「不是參拜,咱們是去觀禮的!小妮子,我們可不是出來玩哪!那寧不凡是何等人物,他要封劍歸山可不是件小事,你這孩子能親眼目睹觀禮,那可是三生有幸啊!」

  楊肅觀聽到寧不凡三字,忍不住只眉一軒,留上了神。

  這「寧不凡」聲譽何其崇隆,傳聞武功冠於四海,華山之顛至今還插著兩面錦旗,一書「長勝八百戰」、一書「武藝天下尊」,足見其傲視江湖,睥睨群雄的氣勢。十幾年來趕赴玉清觀討教的人多如過江之鯽,卻沒聽說誰能勝過這位掌門。

  哪曉得這寧不凡方值壯年,卻忽地要退隱歸山,真可算是當今武林的第一等怪事。楊肅觀雖是朝廷命官,但他出身少林,聽聞這位天下第一高手退隱一事,自也關心起來。

  那師姐聽了師叔的責備,忙勸解道:「師妹是小孩子心性,師叔就不用計較了。倒是這黃土岡有何要緊,為何師叔定要明日搶過?」

  那胖師叔皺起眉頭,道:「這黃土岡不比別的地方,當地山賊出沒,連官府也沒法子,要是明日傍晚前過不了,只怕山賊真要搶劫,到時真刀真槍的幹上了,定會殺傷不少。」

  那師妹給罵了一頓,卻還是嘻皮笑臉,絲毫不以為意。只見她舉起玉蔥般的手指一晃,笑道:「那時咱們師叔大喊一聲,我『快劍』張之越來也!一招『飛簾劍法』使去,賊子們大叫『我的媽呀!』,滿地找牙亂滾,師叔好不神氣!」

  那師叔與師姐給這麼一逗,忍不住都笑了起來。

  那胖師叔強壓臉上的笑容,裝出正經模樣,道:「咱們這趟護送高大人返鄉,可得小心行事,你給我乖乖的,切莫惹出事端,到時掌門責備起來,你師叔可要挨駡啦!」

  楊肅觀心下暗想:「原來這幾人是護送大臣還鄉。近來姓高的大臣中,只有太常寺卿高定一人告老返鄉,我等事情了結後,倒可前去拜訪他老人家一番。」楊肅觀出身名門,家世非凡,朝中王公大臣都是看他長大的,是以他與大臣名門交情深厚。

  那師妹老氣橫秋地道:「師叔啊!都說我們九華山是江湖好漢,向來是『獨來獨往』、『獨步武林』,這高大人不過是個朝廷大臣,咱們何必為他這樣出生入死的。」

  聽得那師妹滿口江湖、好漢等語,和她玉雪可愛的外表大不相稱,楊肅觀忍不住暗暗搖頭,心道:「好好一個可愛的小泵娘,卻落得草莽一般。」

  那胖師叔喝了一口酒,說道:「這說來話長了,你可知咱們掌門在入山學藝之前,卻是做什麼的?」

  那師妹拍手笑道:「師父準是做官差的,你看他平日凶巴巴的模樣,不像個捕頭像什麼?每回我做錯了事,總覺得師父好像要扛個虎頭鍘什麼的,給我那麼一下子!」

  胖師叔大笑道:「胡說八道!胡說八道!對付你這小小鬼靈精,扛把狗頭鍘來,喀喳一下也夠了。」

  那師姐看來文文靜靜,說起話來也是溫柔斯文,她輕輕拍了師妹的腦門一記,笑道:「傻姑娘!師父以前是個教書先生,聽說還是秀才呢!」

  那胖師叔搖頭道:「豈止如此!豈止如此!他還入過殿試、見過皇帝,在朝廷裡做過官呢!」兩名少女睜大了圓圓的眼睛,忍不住目瞪口呆。

  那胖師叔續道:「你們師父青衣秀士是何等人物?哪只是個小小秀才?他這般唸書作文章的功夫,你們這兩個小娃子可要多學著點!」

  那師妹吐了吐舌頭,縮頭道:「我們是女子,怎能赴京考試?師叔乾脆叫我們做太監好了。」

  胖師叔聽得此言,一口酒倒噴出來,楊肅觀雖然低頭不語,但也不禁莞爾。

  那師姐點頭道:「原來師父有這等了不起的來歷,那他又為何上九華山學藝?」

  那胖師叔搖頭道:「距今二十年前,朝廷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,你師父也牽連在裡頭,這才棄官離去……」他怔了半晌,舉起酒杯,輕輕啜了一口,又道:「還記得當年是我看守山門,那時見你師父一個人騎了只驢子上山,我一見了他,嘿,就覺得不對,好似他身上有種很特別的氣味,叫人一看之下,便知不是普通人。」

  那師妹吐了吐舌頭,道:「敢情是師父從不洗澡,身上氣味臭得緊。」

  胖師叔罵道:「小鬼頭!我說得氣味是人的氣魄,哪是什麼體臭!」

  那師妹笑道:「原來如此!不然旁人聞到師叔身上的味兒,定也覺得師叔是不同凡響的大人物。」

  那胖師叔笑道:「你好大的膽子,居然敢笑你師叔身上臭!」兩名少女相顧一笑,想來那胖師叔身上確實髒臭得緊。

  那胖師叔倒也不以為意,只道:「那時我見你師父來了,便迎上前去,問他有什麼事。你師父卻對我笑了笑,說道,『小兄弟,我要見九華山的道長。』我聽他這般對我說話,便趕忙替他引薦,之後你師父便留在九華山上學道學武,原本他是個文弱書生,便扛柄斧頭都難,待到後來,武功卻越練越高,高到深不可測,終於接下掌門衣缽,自稱『青衣秀士』。我一來尊他年紀比我長,二來敬佩他聰明絕頂,便照著年紀排輩,自居師弟了。」

  那師姐輕聲問道:「究竟師父的真名是什麼?怎地從沒聽人提過?」

  那胖師叔臉色微微一變,嘿地一聲,道:「這我也不知道了。你師父非但不願讓人知道他的來歷,連面目也不願示人。每回下山,老戴著一個面具,好像說不願見昔日的舊人,總之是稀奇古怪一大堆。」

  那師妹嘻嘻一笑,道:「是啊!我說師父長得這般俊,卻不知為何要遮住面孔,我一直以為他是欠了人家姑娘的情債,怕給人抓去逼婚呢!」

  那胖師叔笑駡道:「小鬼頭胡說八道,你師父這麼高的武功,誰有能耐抓住他?」

  那師姐道:「照師叔這麼說來,便是因為師父曾經在朝為官,所以和那位高大人相熟,這才要我們護送他還鄉嗎?」那胖師叔道:「那倒也不儘然,你師父平日留意朝政,他說那高大人是個難得的清官,知道他要告老還鄉,便要我們來護送一程,讓他平平安安的。」

  楊肅觀留神聽他們幾人說話,暗道:「原來九華山的掌門有這麼一段奇特的往事,此人既然與朝廷淵源如此之深,想也不難查出他的來歷。待我回京後,不妨托幾個吏部的朋友,好好查訪一番。」

  正想間,那胖師叔重重地咳嗽了一聲,跟著提聲道:「那位老兄啊!」楊肅觀低頭沈思,沒留意那胖子喊的便是他,忽然腳步聲響,楊肅觀連忙回過頭去,卻見那師妹蹦蹦跳跳地走到他身前,說道:「說書先生,我師叔請你過去,替我們好好說段故事。」

  原來那胖子見楊肅觀一路尾隨,方纔臉上神氣又有些古怪,便想來試試他,也好探一探是敵是友。楊肅觀假扮成說書先生的模樣,想不到真要給人說段故事了。

  楊肅觀不動聲色,只輕咳一聲,道:「我今日喉頭有些疼,不能說話,還請姑娘原宥則個。」那師妹對他眨眨眼,清純的臉上露出調皮的笑容,她低聲道:「哎呀!這可糟了,我師叔剛才說你必定是假扮的,搞不好是黃土岡上的強人來打探消息,說要好好的對付你一下。我看你還是來虛演兩招吧!」

  楊肅觀自知行藏已然敗露,但他藝高人膽大,此時絲毫不驚,兀自神態瀟灑,他站直身子,笑道:「承蒙令師叔看得起,在下這就從命吧!」那師妹向他輕輕一福,示意他過去。

  楊肅觀手搖摺扇,緩緩走了過去,逕向那胖師叔頷首示意,笑道:「這位爺台想聽段故事,卻是什麼故事合您口味呢?」

  那胖師叔冷笑道:「我看你就給我來段『生辰綱』好啦!」這「生辰綱」是水滸裡的橋段,說得是「青面獸」楊志押運拜夀的貢品,卻在路上被晁蓋等人搶劫,逼得他轉投山寨為寇的故事。這幾句話當然是在譏諷楊肅觀,明裡暗裡指他是歹人。

  楊肅觀哈哈大笑,笑道:「這段不好,來段『宿太尉頒恩降詔』如何?」這段說得是朝廷太尉宿元景向皇帝進諫招安,使江湖草莽得為朝廷效力的故事。言語之間,頗有點明自己身為朝官的意思。

  那胖師叔一愣,道:「你這小子口氣不小,看來有些意思。」

  眾人正待說話,忽然一名老者走了出來,那胖師叔一見這老者,連忙站起,一旁兩名少女也急忙直起身來。楊肅觀冷眼旁觀,見那老者約略七十來歲,面貌卻仍清秀,果然便是太常寺卿高定了。

  他見九華山門人神態恭敬,自己倒也不必驚慌,便只面帶微笑,手搖摺扇,一臉的瀟灑閒適,兀自站著不動。

  那老者走到胖師叔面前,歎了口氣,說道:「張先生啊!我那幾個家丁都來找我,說你管教他們時好生凶霸,又打又罵,把他們嚇得厲害。真有此事?」

  那胖師叔聽高定如此說,登時漲紅了臉,道:「打罵是有………不過他們一路偷懶拖拉,要曉得道上不寧靜,不比家裡,隨時都能有盜賊出沒,我若不管教嚴厲些,只怕早出了亂子。」

  那師妹插口道:「是啊!高大人你可要明察秋毫,你底下那些家丁又懶又笨,整天只會說些廢話,『啊呀!口渴!啊呀!肚餓!』,一路上哼哼哈哈,你說該不該打?」

  那老者高定給這番話一逗,不由得微微莞爾,但只片刻,便又面色凝重,搖頭歎道:「張先生啊!蒙貴山掌門『青衣秀士』愛護,一路對我保護照顧,可說無微不至,老朽自然感激盛情。只是你若再這般毒打下去,我那些老僕都要給折騰死了,我看貴山的這番好意,老朽還是無福拜領。」言下之意,倘若胖子不從他的意思,高定自將逐客。

  胖師叔嘿嘿一聲,正想發作,只見一旁那師姐急使眼色,猛地想到掌門交代,只好忍下氣來。胖師叔強按怒火,說道:「高大人說得很是,我自會檢點一二。」

  高定嗯了一聲,正要說話,忽聽一人道:「忠奸不分,小人當道,難啊!難啊!」高定聽這語氣好熟,回首凝目一看,卻是個說書先生。

  高定有些不悅,一個小小的說書先生,怎能在此指東道西?當下也不理會,逕自道:「既然張先生答應善待我那幾個老僕,老朽這就放心了。」

  正要轉身進去,忽又聽得楊肅觀道:「小丑跳樑,聖主蒙蔽,大凶啊大凶!」高定聽這話頗有深意,急忙轉頭,卻見那說書先生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。

  高定正要發火,猛見這說書先生樣貌有些眼熟,連忙仔細一瞧,登時大吃一驚,喜道:「唉呀!當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!這不是肅觀賢姪嗎?怎麼裝成了說書先生的模樣?」九華山三人吃了一驚,都沒想到高定居然識得這位說書先生。眾人正猜疑間,只見高定已然拉住楊肅觀的手,大笑道:「想不到你會來河南公幹,是柳侯爺的請託,還是皇上下的旨啊!」

  楊肅觀本就有意讓他點破自己的來歷,此時便只哈哈一笑,不置可否。

  那師妹張大了嘴,茫然道:「高大人也聽過他說書嗎?怎麼你也識得他?」

  高定輕拍楊肅觀的肩頭,向九華山諸人一笑,道:「這位哪是什麼說書先生?他便是堂堂兵部五品郎中,楊肅觀楊大人!」

  一旁九華山三人驚呼出聲,都是看傻眼了。那師妹笑道:「我是朝中大官,你也是朝中大官,大家都是朝中大官啦!」那師姐低聲道:「師妹說話不可無禮,別驚擾兩位大人說話。」那師妹做了個鬼臉,笑道:「我們是九華山的好漢,怕他們朝廷中人做什麼?」

  高定要與楊肅觀敘舊,楊肅觀卻道:「高世伯不忙於這一刻,小姪眼下有些大事要辦,想與這幾位朋友談談。」說著朝九華山幾人看去。高定微微一愣,想起楊肅觀也有武藝在身,忙問道:「這位張之越張大俠,也是賢姪的好友嗎?」

  楊肅觀笑道:「正是。」這句話卻是替張之越撐腰之用,楊肅觀在朝廷人面不小,便是錦衣衛統領也要怕他三分,此時自稱與張之越有舊,這高定對他多少要客氣幾分。

  果然高定聽了這話,臉上表情一陣青,一陣紅,他方纔數落張之越的不是,楊肅觀定都聽在耳裡,此刻聽他自承與張之越相熟,只不知他是否會為他出頭?

  正擔憂間,聽得楊肅觀道:「高世伯啊!這位張大俠千辛萬苦的護送你,絕非貪圖金銀珠寶,官場名利,只為敬重你的清廉,這才捨命相護。你若聽信幾個家丁的怠惰之言,豈不令得好漢心冷?」

  這幾句話說得高定面紅耳赤,連連應道:「是,賢姪說話有理,有理。」

  這高定告老還鄉,已然退隱,算得上無權無勢,但楊肅觀卻是從五品的朝官,官拜兵部職方司郎中,再加乃父又是中極殿五輔大學士,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,高定雖是兩朝老臣,卻也不能與之相比,一時滿臉尷尬,說了幾句場面話遮掩,便急急進了客房,不再出來了。

  張之越見楊肅觀為他出頭,心下甚喜,只上下打量著他,嘖嘖讚道:「真瞧不出小子你還有這幾手,居然還是做官的?」

  楊肅觀微微一笑,拱手道:「晚輩嵩山少林楊肅觀,還請諸位多多拜上貴派掌門,就說楊肅觀甚是仰慕他老人家。」他見高定離開,立時把官架子收得一乾二淨,僅以江湖道理應對。

  張之越見他行止穩重,雖然身居要職,卻不見絲毫驕氣,心下更是喜歡,卻聽那師妹嘻嘻一笑:「原來你也是江湖中人,還是什麼少林寺的。」

  楊肅觀微笑道:「不敢。在下正是少林弟子。」

  那師妹嘻嘻一笑,跟著往楊肅觀頭上望去,忽地奇道:「咦!你怎麼有頭髮,少林寺的和尚不都該是光頭嗎?還是你是帶發修行的頭陀?」

  楊肅觀哈哈一笑,道:「小泵娘見笑了,我是少林的俗家弟子,幼時代父在少林出家,十八歲還俗,返京赴考,所以才有這一頭的頭髮。」

  那師妹笑道:「照這般說,你可以討老婆了?」楊肅觀聽她這話說得太也鹵莽,便只微笑不答。那師妹皺眉道:「你怎麼不說話?難不成你已娶了三妻四妾?還是已經六根清淨了?」

  那師姐聽自己師妹口無遮攔,忙搶了上來,向楊肅觀輕輕一福,歉然道:「這位楊大人,我師妹說話向來莽撞,你可別見怪。」

  楊肅觀見此女雪白的瓜子臉蛋,身形苗條玲瓏,忍不住心下暗讚:「好一個清秀美女。」正要回話,忽聽張之越問道:「楊大人此來鄭州,究竟有何公幹?」

  楊肅觀向那師姐一笑,回話道:「此事正要向各位稟告,不過在下還有幾個朋友候在城外,待我們住定之後,再敘不遲。」

  張之越道:「如此正好。大家住在近處,也好有個照應。」

  楊肅觀點了點頭,便向眾人拱手起身,緩緩出門。張之越與那師妹逕自喝酒,那師姐卻低下頭去,滿面嬌羞,眼角只覷著楊肅觀的背影。

  行到城外,一路細雨紛飛,待與韋子壯、伍定遠碰頭,卻見兩人早已淋的全身濕透。

  韋子壯皺眉道:「怎地去了這麼久?可是遇上了什麼麻煩事?」

  楊肅觀道:「那倒沒有,路上遇到了幾個正派人物,都是九華山的朋友。」

  伍定遠聽了「九華山」幾字,忍不住「啊」地一聲,叫了出來。說道:「九華山!我恰巧識得幾人,可有一個張之越?」

  楊肅觀頷首道:「我遇見的正是此人,伍兄果然交遊廣闊,相識滿天下。」

  伍定遠回想那日與張之越相見的情景,又想到那姑娘豔婷,一時頗想與他們相見,敘一敘舊話。

  眾人進了城裡,便在張之越他們住下的客店打尖,誰知那店小二苦著一張臉,說這店已然住滿了。楊肅觀聞言一奇,先前過來時,這客店冷清清的,怎能忽地住滿了?他喚過掌櫃,奇道:「方才我來的時候,店裡還有好些空房,怎麼才片刻之間,便給人占滿了?」

  那掌櫃努努嘴,低聲道:「剛才忽然來了好些個番僧,強霸霸地硬把客人趕走,就是不許別人住。你瞧瞧,這不就在作怪嗎?」

  楊肅觀抬頭看去,只見門外走進幾名高壯魁梧的番僧,正自對店中客人斥駡,店裡客人見他們個個身高體壯,焉敢與之作對,連忙抱頭鼠竄,慌不迭的逃出。

  韋子壯冷笑道:「這些番僧不知是哪裡冒出來的,居然敢在中原囉唆,莫非活的不耐煩了?」楊肅觀不願多生紛爭,便道:「咱們且靜觀其變,不要招惹江湖人物,免得多惹是非。」

  韋子壯點了點頭,對店家道:「我看咱們也不住房了,你且準備幾個小菜,我們先吃一頓再說。」那店家忙去張羅,眾人便自坐下。

  那幾名番僧到處吼叫,把客房內的幾名客人都給揪出來,楊肅觀心道:「咱們高大人也住在此處,且看張之越怎麼應付。」

  只聽那幾個番僧連連捶門大叫,說的漢語夾纏不清,沒半句聽得懂,過不多時,一名番僧便往一處門上踢去,喝道:「滾出!滾出!」

  卻聽房裡傳出一個少女的聲音,嘻嘻笑道:「滾出?滾出?這就滾出來啦!」跟著房門打開,一張板凳骨溜溜地滾將出來,撞在那番僧的腳上。楊肅觀微微一笑,知道房內住客定是九華山眾人。

  那番僧大怒欲狂,罵道:「你,小姑娘,滾出!凳子,不是的。」那番僧不精漢語,意思是「小姑娘你快快滾出來,不是凳子滾出來。」

  那少女卻笑道:「我小姑娘,滾出凳子不?是的。」她一字不漏的轉述那番僧的說話,卻把斷句給改了,意思登時改變,變成了「是不是我小姑娘把凳子滾出來的?當然是的」,她還順便再丟出一張凳子,只聽碰地一聲,打得那番僧頭暈腦脹。

  那番僧大怒,吼道:「你,死的!我,殺的!」跟著沖了進去,卻聽砰地一聲,那番僧卻滾了出來,那少女在房裡笑道:「你,滾的!我,踢的!」

  餘下幾名番僧見自己人吃虧,抄起戒刀,便往房裡走去。

  一名番僧大叫:「你一個,出來的。」那少女也叫道:「你五個,爬來的。」那番僧一愣,不明「爬來的」是什麼意思,與另一人以番話交談起來,幾人的聲音都是咕嚕嚕來,咕嚕嚕去,那少女學著他們的聲音,笑道:「咕嚕咕嚕,師姐我肚子餓了。」

  那師姐銀鈴般的笑聲傳了出來,說不出的清脆悅耳,笑道:「這些人說話當真難聽,不知是從哪裡來的?」那少女嘻嘻笑道:「准是咕嚕嚕鳥國,說起話來這樣咕嚕嚕,活像是鳥叫,我們抓一個回去給師父瞧瞧,他一定知道!」

  伍定遠聽得那師姐的聲音,忽地面色一喜,便要過去替她們解圍,楊肅觀連忙搖手,低聲道:「這裡有張之越主持場面,咱們不必多事。」伍定遠只得嗯了一聲,又坐了下來。

  正鬧間,忽然一名番僧說道:「兩位姑娘,我們欲借此店一用,還請兩位姑娘回避片刻,驚擾得罪,尚請見諒。」

  眾人聽這話溫文得體,都是訝異,想不到番僧中居然有人說得如此漢話。只見那人高目鷹鼻,身上披著紅掛,看來不太像是漢人。

  只聽客房內傳來一名男子的聲音,道:「這店是我們先來的,你焉有道理趕我們走?閣下有別的公幹,自去找其他所在,鄭州城客店數百間,又何必來和我們擠。」

  說話之人正是張之越,這太常寺卿高定此時帶著無數家當住下,如何能任意搬動?要是給人見了財寶,豈不另生枝節?張之越脾氣不小,不喜旁人霸道,那日對昆侖山的「劍影」錢淩異尚且如此,何況這幾名妖僧?

  忽見一名年老番僧走來,拿了一隻金元寶出來,對那精通漢語的番僧咕嚕嚕的說了幾句話,那番僧意會,向房內叫道:「幾位朋友聽好了,我師叔吩咐,只要閣下速速離去,我們自有重酬奉上。」

  誰知張之越哈哈一笑,逕自從房門中丟了兩隻金元寶出來,罵道:「若要比錢財,你老張家裡不見得少了。快快滾吧!」

  伍定遠與韋子壯對望一眼,兩人都是微微一笑。只有楊肅觀低頭不語,似乎不甚關心。

  原來九華山的掌門青衣秀士聰明絕頂,乃是不世出的奇人,自他上山學道後,便細心栽做九華山附近的農地,種植了無數奇珍異果,尚且自釀藥酒。山上蟠桃參果,無奇不有,靈芝藥酒,更是延年益壽,真可說是遠近馳名,京城王公莫不重金搶購。是已九華山不同於其他武林門派,乃是富甲一方的豪傑,便是為此,張之越出手從不寒酸,更不把幾兩金銀放在眼裡。

  那番僧把張之越的話傳譯出去,那老僧臉上泛出一股青氣,咕嚕嚕的說了好一大段話,那番僧傳譯道:「我師父說道,他奉帖木兒汗國可汗之命,前來天朝晉見天子,使兩國敦親睦鄰,和氣相處,誰知遇上了你這種霸道流氓,他定要奉告官府,將你繩之以法。」

  張之越聞言大笑,忽然也咕嚕嚕的胡說八道一通,然後道:「娟兒,你給我通譯一遍。」那娟兒知道師叔有意損他們兩句,便笑道:「我師叔說道,他奉玉皇大帝之命,前來凡間探視百姓,使人鬼之間不要互相做法,和氣相處,誰知遇上了你這種霸道妖僧,他定要奉告釋迦牟尼,將你就地正法。」

  那番僧知道說笑,遲遲不敢翻譯,那老僧卻不住催促,很是生氣。

  楊肅觀聽了他們的說話,心下一驚,暗道:「這些人原來是帖木兒汗國的使者,可不能輕易得罪了,待我去調解一番。」眼下皇帝意欲和番,豈能得罪對方派來的使臣?他正要走出,卻見一名僧人走上前去,傲然佇立房門口,冷冷地道:「你們,讓開的!」

  那師妹嘻嘻一笑,說道:「又來了一個!」跟著丟出一張凳子,往那番僧臉上飛去,那番僧搖頭道:「沒用的。」伸出一隻小指,在那凳子上一點,那凳子忽然粉碎,變成一團木屑也似的東西,落在地下。

  楊肅觀心中一驚,暗道:「這是什麼邪門功夫?」韋子壯與伍定遠見那僧人武功特異,也都站了起來。韋子壯低聲道:「這人武功走的是陰勁,把內勁打入物事之中,到了裡頭才爆發,方能把凳子毀成這個模樣。」

  伍定遠見過「劍蠱」屠淩心壞人心臟的絕招,也是把內勁鑽入敵人的體內,然後破傷敵體,看來這番僧的武功也是大同小異。

  眾人正自驚疑,那番僧已然走入房內,張之越喝道:「大膽妖僧!給我滾出去了!」

  猛聽兵器揮動的風聲大作,跟著有吐氣呼喊的聲音,顯然已經動上了手。只是他們在房間裡頭激鬥,旁人看不見過招的情形,伍定遠等人暗自焦急,卻也無法可施。

  忽聽兩名少女驚呼一聲,張之越顯已遇險,伍定遠想起過去的淵源,一時情急,手上「飛天銀梭」飛出,「砰」地一響,登把薄薄的照壁打穿,露出碗大的一個洞來。

  眾人從洞中看去,只見張之越手上的長劍僅剩一半長短,餘下的一半卻斷裂在地,楊肅觀心中一驚,暗道:「我少林寺的「大力金剛指」乃是天下一絕,足以捏金生印,壞木裂石,但眼下看來,怕還不如此人的指功厲害!」

  那僧人嘿嘿一笑,說道:「女子,美貌的,乖乖的,做老婆的。」說著伸手往那師姐抓去,那師姐驚呼一聲,急忙閃避。伍定遠見情勢危急,急忙沖向房門,但房門口有人把手,如何沖得進去?幾名番僧大呼小叫,舉起戒刀便砍,伍定遠呼喝連連,登與他們鬥在一起。

  楊肅觀打個眼色,韋子壯會意,當即運起雙掌,使出「八卦遊身掌」的功夫,便往照壁上用力拍去,那照壁不甚結實,不過薄薄一片,立時被他的掌力打裂,當場四散紛飛。

  那番僧正往那師姐抓去,臉上神情淫穢,忽見照壁給人打破,不由吃了一驚,忙回頭看去,卻見韋子壯一抬腿,已從斷壁中跨了進去,喝道:「大膽妖僧!竟敢在中原行兇!不怕死嗎?」說著一掌刷地劈去,那番僧冷笑一聲,兩指戳來,兩人以快打快,霎時連過七八招。

  韋子壯忌憚那人詭異的指力,不敢與他的手指相觸,運起武當的「八卦遊身掌」,連連出手,手法絕快,那番僧眼花撩亂,勉力守住要害,身上腿上卻接連中招。那番僧吃痛不過,霎時虎吼一聲,伸起手指,猛地沖向前來。

  韋子壯不敢硬接指力,連忙閃避,那番僧一時間用力過猛,收勢不及,手指登時插入房內的木柱,卻見那木柱的背面卻啪啪兩聲,裂了開來。韋子壯心下一驚,心道:「這廝好厲害的指力,不過他除了指力了得,其他武功甚是平庸,我且以快攻打他,當可在招式上佔便宜。」他身形微蹲,一個掃腿,猛地往那僧的小腿踢去,那番僧往後一躍,避了開來,韋子壯卻不容他逃脫,右手在地下一撐,胖大的身子彈起,肩頭便往那番僧胸口撞去。

  那番僧沒見過如此怪招,慌忙間如何擋架?只聽「喀啦」一聲響過,胸前肋骨已然斷裂,跟著口吐鮮血,摔倒在地,韋子壯正要補上一腳,結果了他的性命,卻聽楊肅觀道:「且慢殺人!」韋子壯連忙收住了腳,快如閃電的往那僧身上點去,轉瞬之間連點十來處穴道,手段端的是精彩絕倫。

  楊肅觀跨過照壁,走了過來,說道:「韋護衛手下留情,這些人有些來頭,萬萬不可害了他們性命。」跟著對那師姐道:「姑娘受驚了。」

  那師姐抬頭看著楊肅觀,臉上現出一抹暈紅,微微笑道:「多謝楊大人救命之恩,小女子這廂有禮了。」說著又是一福。

  楊肅觀哈哈一笑,道:「好說,大家都是武林一脈,不必客氣。」

  韋子壯見伍定遠仍在纏鬥,便走上前去,呼呼幾聲,連出三掌,瞬間便把三名番僧打翻在地,久久起不了身。

  伍定遠閃身進房,急忙道:「姑娘可還好吧!可曾受傷?」那師姐轉頭道:「沒事的,多虧了這位楊大人……」她見伍定遠滿面關切的看著自己,忽地認出他來,喜道:「原來是胡元胡大哥!怎地這麼巧?」

  那日伍定遠用的是「胡元」的化名,幾連他自己也忘了,這時聽她說起,卻才記了起來。

  伍定遠笑道:「事隔多日,想不到姑娘還認得在下。」那師姐道:「那日與胡大哥在大同府相會,我們一直記在心裡,怎能忘了呢?」伍定遠心下甚喜,道:「姑娘這般念舊,當真難得。」

  楊肅觀見伍定遠與他們熟識,看來一時間不需要自己上去應酬,便自行走向那群番僧。

  眾番僧見同伴受傷倒地,又見對方武功高強無比,早已慌了手腳,待見楊肅觀走來,都是又驚又怕,只是嚇得發抖。卻聽楊肅觀溫言道:「在下幾位朋友多有得罪,還請諸位原侑則個。」

  這幾句話用的竟是極流利的回回話。眾番僧本以為他有意出手傷人,待聽他精擅回語,又兼言語溫文有禮,宛若遇上了救星,都是嘰哩咕嚕地拉著他說個不停。

  那師妹聽楊肅觀滿口番話,心中不由驚訝,說道:「師姐!這位楊大人也是呼嚕嚕鳥國的子民哪!你聽他也會說呼嚕嚕話呢!」

  那師姐自也感到驚訝,只凝視著楊肅觀,伍定遠見她兩姊妹驚奇訝異,當下笑道:「這位楊大人無所不能,說幾句鳥話算什麼稀奇?他是進士出身,官拜兵部職方司郎中,做的是五品的大官,自然天文地理,無所不知了。」那師姐只凝視著楊肅觀的背影,卻似沒聽見伍定遠的說話一般。

  過了片刻,楊肅觀緩緩走了回來,對張之越說道:「張大俠,晚輩有個不情之請,還請你老原諒。」楊肅觀年紀輕輕,但說起話來自有一股威儀,叫人不得不從。張之越嗯了一聲,道:「楊大人有什麼話,只管說便是。」

  楊肅觀道:「我們請高大人移個駕,好讓這些大師父住店,不知您意下如何?」

  張之越嘿地一聲,道:「咱們明明把他們打個落花流水,卻又何必再讓這些人?」

  楊肅觀搖頭道:「張大俠有所不知,這些番僧有些奇怪習俗,他們每住一個地方,便需布一次法,很費功夫。這些人過去來到中原之時,住的都是此間客棧,因此不願到別的地方投宿。我們與人方便,也是自己方便。」

  原來這些番僧確實是帖木兒汗國國師的門人,只因公主和親之事,便來中國晉見天子,楊肅觀知道這些人來頭不小,不願正面開罪汗國,便想退讓一步,不要讓對方過分難看。

  張之越哼了一聲,破口罵道:「他們也不過十來個人,卻如何占了整間店?」

  楊肅觀道:「他們怕咱們身上骯髒,會壞了他們身上的法力。」

  張之越很是生氣,罵道:「操他奶奶的,這算是什麼東西!老子身上髒,也髒不過他們的屁股去!」

  那師妹吐吐舌頭,笑道:「師叔又說粗話啦!我回去定要和師父說去。」張之越罵道:「小鬼頭!」跟著沉吟片刻,道:「也罷!實在搞不清你在想什麼,不過也算是賣你一個面子,咱們這就走人!」

  適才楊肅觀曾在高定面前替他解圍,張之越很是感激,此時便賣他一個人情,算是回報。

  楊肅觀大喜,道:「多謝張兄玉全,以後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,便請吩咐一聲。」

  那師妹抬頭看著楊肅觀,笑道:「這下我們有兵部大臣當靠山了,嘻嘻!」

  原來那群番僧乃是帖木兒汗國的使臣,東來中原弘法,其時朝廷有「正一真人」、「正一天師」之職,乃是正二品的大官,專封道教真人,佛教則有「僧錄司左右闡教、左右講經」等職,多是正六品、從六品的官,多給中原諸寶剎的名僧。這次預備新立一個名目,封給此次東來的群僧,增進兩國邦宜。

  楊肅觀深知這些人的身分重大,萬萬為難他們不得,適才情不得已,將他們打傷,只怕已壞了兩國交誼,他這人向來周到,早已替那番僧接好肋骨,跟著重重賠罪,更答應即刻離開客店,好方便他們起居。那老僧見他執禮甚恭,又將傷者包紮妥當,看來確實有意道歉,待得聽他一口好番話,更增好感,這才轉怒為喜,不再計較。

  高定聽說要改投其他客店,心中不喜,嘮叨半天,遲遲不移腳步,但一來楊肅觀乃是世家之子,高定不得不賣面子,二來楊肅觀親口承諾,要護送他到陝西,直到平安返鄉為止,這位高大人才勉強屈就,稍移玉趾。

  眾人找了一處住下,晚間便一同用飯,楊肅觀自與高定談天,兩人同坐一桌,伍定遠與韋子壯二人便與九華山等人共飲。

  席間那師妹問道:「這位大哥,上回聽你說姓胡,可是他們又說你姓伍,到底你是幾個爹生的?這麼多個姓?」

  這話要是別人說來,伍定遠非翻臉不可,但這師妹天真無邪,別無惡意。伍定遠笑道:「姑娘說笑了,我當然是一個爹生的,其實在下姓伍,草字定遠,那日說姓胡,只是一時權宜,還請諸位莫怪。」

  那師妹名叫娟兒,一派的天真爛漫,只聽她笑道:「原來你亂編一個名字騙我們,還好那日我沒借你銀子,否則日後怎麼討得回來啊!」

  眾人聞言大笑,伍定遠道:「那時我遭人追殺,千里奔波,已是九死一生,這才不得不編個假名,倒不是有意欺瞞各位。」

  張之越心下一凜,知道這種江湖上的恩怨知道越少越好,便截斷他的話頭,舉杯道:「無論如何,今日大家難得相逢,來來,喝了這杯!」

  眾人舉起酒杯,正要一口喝乾,卻見那師姐呆呆的望向一方,似有什麼心事。

  伍定遠順著她的目光看去,只見楊肅觀正與高定低聲交談,兩人似在商量什麼。

  伍定遠心下一奇,只不知她為何如此關心楊肅觀,正想出言詢問,那張之越眉頭一皺,道:「豔婷,怎麼如此無禮?快把杯子舉起來了!」

  那師姐名叫豔婷,平日一向乖巧,此時卻不知為何失態,忙舉起酒杯,向眾人歉然一笑。

  伍定遠往她臉上看去,見她清秀的臉龐似有一絲淡淡的憂鬱,渾不似那日山西見面時的健談模樣,忙道:「姑娘可是日間被那些番僧打傷了?要不要請大夫診治?」

  豔婷忙道:「小女子沒事的,多謝伍大爺關心。」伍定遠嗯了一聲,連聲道:「沒事便好,沒事便好。」

  豔婷聽出他話中的關切,便自微微一笑。這笑容一現,便如玫瑰初綻,豔麗不可方物。

  伍定遠見了她姣好的容顏,身子不由微微一顫,心道:「幾日不見,這姑娘可又長大許多了,竟然出落得如此標緻動人。」

  席間眾人相談甚歡,直至深夜方散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2 12:07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4 07:07 AM 編輯

第四卷 神鬼亭外 第二章 蛇蠍女子

  第二日清早,九華山眾人便要離去,高定忙拉住楊肅觀,道:「楊世侄,你可得和我一起走啊!咱們昨日說好的!」楊肅觀笑道:「高世伯放心,小侄說話算話。」

  韋子壯走上兩步,湊上嘴來,低聲道:「咱們身懷要務,可別和這些人混在一起了,到時人多口雜,怕壞了大事。」

  楊肅觀搖頭道:「官場上講究的是人情兩字,我既然答應了人家,便不能反悔,還請韋護衛多擔待,路上小心提防。」

  韋子壯只是柳昂天的護衛,如何能與朝廷官員爭執,此時聽楊肅觀堅持,只得清了清喉嚨,淡淡地道:「楊大人放心,我自會打理,咱們這便走吧!」

  眾人兼程趕路,要在午時之前趕過黃土岡,張之越不住催促挑夫,叫道:「大家趕快些!趕過了黃土岡便能歇息啦!」

  伍定遠見他神情緊張,便問道:「這黃土岡到底有何古怪?莫非此處有強人攔路?」

  張之越點頭道:「伍大爺所料不錯,這黃土岡的土匪聚眾數百,時時下山打劫,很是厲害,尋常路人都要隱藏金銀,結伴而過,我們帶了這許多家當,更需小心提防。」他又叫道:「大夥兒快點!入夜後此處埋伏極多,可得加快腳步啊!」

  眾挑夫一路挑擔,神疲力乏,不久行到一處上坡,更感吃力,忍不住便停下歇息,張之越拿著藤條,走上前去,用力抽落,喝道:「還不快點!」

  一名挑夫吃痛不過,罵道:「操你奶奶的!老子不幹了!」說著躺在地下,打死不動。張之越大怒,連連在那人身上抽打,那人卻理也不理,只當自己死了。

  豔婷見那幾名挑夫太過可憐,忍不住插口道:「師叔啊!這坡太陡,東西又重,這些人好生可憐,你就讓他們歇歇吧!」

  張之越怒道:「怎地你卻幫著外人說話!這些人不知好歹,要是給歹人趁虛而入,我們豈不糟糕?」

  豔婷給他數落一陣,一臉尷尬,只得垂下俏臉,低聲道:「我只是見他們可憐,不是有意頂撞師叔。」

  伍定遠見她楚楚可憐,插口道:「我看這些人也真是累了,便打死了也動不上一步,我看大夥兒還是歇一歇吧!」張之越搖頭道:「這裡風聲太緊,要歇也過了這岡再說。」

  楊肅觀一直沈默不語,此時忽然開口,說道:「這樣吧!我與韋護衛先去打探聲息,你們先在此處歇息,要是前頭有什麼古怪,我們也好有個防備,如此可好?」

  張之越雖沒見過楊肅觀動手,但知道此人乃是少林子弟,想來武功根柢必佳,那韋子壯的功夫更是不用說了,這兩人便是遇上了全夥強盜,也能全身而退,當下喜道:「如此甚好,那就勞煩兩位的大駕了!」

  楊肅觀正要走出,卻聽豔婷道:「我也去!」楊肅觀微一遲疑,說道:「我們此去多少擔些危險,姑娘還是在此歇息吧!」豔婷還沒回話,那師妹娟兒已然叫道:「我也要去!這裡惡山惡水的,無聊死啦!」

  楊肅觀向張之越看去,伸手一攤,不知如何是好,張之越惡起臉來,吼道:「都不許去!給我乖乖地守在這裡!」豔婷低聲應道:「是。」娟兒卻做了一個鬼臉,自去樹下歇著。

  伍定遠見二人去得遠了,也找了一處地方,坐下歇息,只見遠處張之越兀自大呼小叫,要眾人把推車擔子擺好,不可胡亂放在地下云云,伍定遠不由得為之失笑,過去他在西涼幹捕頭時,什麼大案子沒見過?只覺張之越大驚小怪,小題大做。也是昨晚睡得晚了,伍定遠呵欠連連,此時入冬不久,天氣還未嚴寒,溫暖的日頭照來,他睡意更濃,閉上了眼,便自沈沈睡去。

  忽聽遠處傳來娟兒的聲音,說道:「師姐你看!這裡有好多漂亮的花兒啊!還有果子呢!」

  豔婷笑道:「是啊!這些看來像不是咱們中土的東西呢!居然這個時節還能開花!」跟著聽得眾車夫家丁都道:「竟有這種事,在哪裡?在哪裡?快帶我去見識見識!」腳步聲響,紛紛跑了過去。

  張之越怒喝連連,叫道:「別胡亂走動!快快給我回來了!」一陣吼叫後,便也追了過去。

  伍定遠知道那師妹又在胡鬧,雙眼雖然閉著,仍是微笑不已。

  過了片刻,卻再也聽不到聲音,伍定遠捕頭出身,凡事謹慎,猛地一驚,心道:「怎麼沒半點聲音了?可別是歹人埋伏,中了人家的暗算!」

  伍定遠深怕他們出事,連忙坐起,拿起「飛天銀梭」,往聲音來處走去,他小心翼翼,放低了身子,從樹叢間穿了過去,便要察看眾人情狀。

  走到近處,聽得人語低低傳來,他心驚膽顫,運氣護身,彎下身子,緩緩地往前走去。

  走進樹林,凝目望去,卻見好大一片花叢,雖在冬日,卻還百花盛開,只見紅的紫的,綠的黃的,燦爛錦繡,美不勝收,眾家丁有的摘果而食,有的低頭賞花,手上卻都拿著一朵鮮花,不時嗅著。人人臉上陶醉,竟無一人大聲說話叫嚷。

  卻見張之越鐵青著一張臉,一腳踏在林子裡,一腳踩在林子外,還不住回頭望著滿坡的行囊家當,就怕有人前來偷取,模樣大煞風景。

  伍定遠走上前去,笑道:「原來你們都在這裡玩耍,那高大人呢?」張之越道:「高大人在轎子裡歇著,此時大概睡著了。等楊大人他們回來後,咱們可要趕緊上路啦!」

  伍定遠見他神色緊張,便打量附近地勢,說道:「張大俠別再擔憂了。前頭是個山坡,賊子若要暗算我們,定要埋伏在那兒,我去守在上頭,包你萬無一失!」張之越嗯了一聲,卻是不置可否,只敷衍道:「如此多勞了。」

  伍定遠見張之越神色間滿是煩憂,知道他不信自己所言,忍不住道:「張大俠啊!天大的案子我沒見過?你別這般提心吊膽的,小心嚇了自個兒!」張之越不知他是捕頭出身,聽了這話也不在意,只哦地一聲,沒有回話。

  便在此時,娟兒做了一個花冠,奔向張之越,笑道:「師叔,這個花冠給你戴!」

  張之越伸手接過,罵道:「小鬼頭!你是出來玩的?還是來辦事的啊!」說著將花冠扔在地下,便要一腳踩下。

  娟兒低下頭去,眼中噙淚,低聲道:「人家只是想給你做個花冠……」說著啜泣不已。

  張之越心中一軟,咒駡一聲,自行將那花冠拾起,娟兒破涕為笑,立時幫他戴上。只見張之越滿臉尷尬,肥大的身形卻戴了個少女也似的花冠,甚是可笑,伍定遠忍俊不禁,笑了出來。卻聽娟兒道:「伍大爺,我也幫你做一個!」

  伍定遠雙手連搖,忙道:「不必了!」就怕自己也戴了頂花帽子,到時不免大大丟臉,他滿面尷尬,急急便往林外走去。

  出得樹林,伍定遠見眾人猶在玩耍,那張之越則在看守行李,看他這幅模樣,想來也不須自己的幫忙,倒也不必拿著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。當下打了個哈欠,自去樹下歇息。這回閉上了眼,很快便睡熟。

  正睡間,夢到自己風風光光的回了西涼,與眾多好友大吃大喝,正自風流快活的時候,忽聽腳步聲響,那知府陸清正沖了進來,喝道:「伍定遠!你好大的膽子,居然還敢回來!」伍定遠大吃一驚,登時驚醒過來,霎時全身滿是冷汗。

  伍定遠摸了摸臉,心道:「我離開西涼也快一年了,不知道那些老屬下可好?」想到他們昔日在馬王廟前翻臉無情,心中不禁一陣黯然。

  正自胡思亂想,忽聽遠處傳來腳步聲,一人說道:「他媽的,這幾日生意不好,都是太湖雙龍寨搞的鬼……」

  伍定遠心下犯疑,這聲音聽來頗為耳生,挑夫家丁中無人操得這等口音,他猛地一驚,當下完全清醒了過來。他緩緩起身,偷眼朝遠處望去,只見數十人正從山坡上走了下來,手上還拿著白晃晃的刀子,伍定遠心中一驚,連忙往一旁草叢滾去,隱身在長草之中。

  他才一藏好身形,便見幾名嘍囉簇擁著一名大王,大剌剌地走向高定坐的轎子。

  伍定遠心下大驚,想道:「張之越呢?怎麼還不過來保護高大人?」他見情勢不妙,連忙往樹林奔去,要喚張之越出來。走不數步,卻見一群嘍囉成群結隊地走來,手上卻還拖著張之越、娟兒、豔婷等人,人人閉上了眼,似在熟睡。

  伍定遠心下一驚,暗道:「瞧他們這模樣,準是中了迷魂香之類的毒藥,可是此處地勢空曠,這些賊子怎能一次迷倒如此多人?」

  正自心下起疑,猛聽遠處那大王道:「那『百花仙子』說得果然沒錯,這些毒花只要聞上一聞,嗅個兩口,任憑大羅金仙下凡轉世,也要昏個一時半刻。咱們以後專靠這花叢發財了!哈哈!哈哈!」眾嘍囉也是哈哈大笑,頗見歡欣。

  伍定遠心下駭然,想道:「原來這些花裡喂有迷藥,可憐張之越千提防萬提防,還是栽在這些古怪手段上!」又想道:「不知這『百花仙子』是何許人物,居然有這等怪異招式,以後遇到此人,定要小心提防。」

  只見豔婷、娟兒等少女也給拖了出來,扔在轎子之旁,幾名歹徒色眯眯地瞧著兩人,卻是不懷好意。伍定遠心道:「且想個辦法把他們救出來,決不能讓這些花朵般的女孩兒落到歹人手裡,否則後果不堪設想。」

  他向來幹練,心念一轉,立生一計,當下躲在草叢中,拿出火石火刀,跟著點著了一根木頭,便往那樹林裡扔去。此時節氣入冬,地下積滿落葉枯枝,火星燃去,登時燒了起來。不多時,火勢蔓延,濃煙飄起,已將毒花毒草燒著。

  伍定遠知道這些匪徒全靠這些毒花發財,必定來救,果然火勢一旺,便聽得眾匪大驚小叫,全都沖進樹林,竟無一人在樹林外留守。

  伍定遠忙從草叢爬出,急急奔向眾人,只見那高定已被打昏在地,其他人等則被牢牢綁住,他拍了拍張之越的臉,卻見他兀自沈睡不醒,

  正慌忙間,又聽匪徒叫道:「定是有人縱火!咱們快回去瞧瞧!」

  伍定遠見情況危急,匪徒足足有數十人之多,所謂好漢難敵人多,只有躲上一陣。心道:「這兩名少女年方稚弱,萬不可落入匪人手中,先救她們再說。」趕忙一手一個,將兩人抱起,跟著運起輕功,便往坡上奔去。

  伍定遠身形才動,便聽後頭有人大聲叫嚷:「大家注意啦!這坡上有人!」

  伍定遠只聽背後風聲勁急,袖箭、鐵菩提、青蓮子等暗器不停打來,他提起真氣,夾著兩人奮力一縱,已然跳上坡頂,霎時背後殺聲大起,十來名嘍囉正往坡上爬來,伍定遠舉起「飛天銀梭」,呼地往下打去,猛地正中一人的腦門,那人大叫一聲,骨溜溜地滾下坡去,眼見不活了。

  其餘幾人紛紛大叫:「小賊放暗器!大家小心!」

  群匪訓練有素,登從背後取出盾牌,護住頭臉,仍是不絕往坡上爬來,伍定遠接連使出「飛天銀梭」的絕技,都給他們用盾牌擋開了。他見一旁大石無數,倒是天上掉下來的厲害兵器,當即舉起一塊茶几大小的大石,奮起臂力,用力砸下。

  那大石轟地一聲,滾了下去,壓倒無數灌木小樹,對著群匪沖去,眾人大叫一聲:「媽呀!」紛紛逃散,但幾人來不及奔逃,立時給壓死撞飛,死得慘不堪言。餘下幾名匪徒心驚膽顫,不敢逞強,急忙退了回去。

  那大王罵道:「死小子!這般奸滑!」他拿出一柄大刀,親自往坡上攀來,伍定遠舉起大石,接連往那大王丟去,那大王輕身功夫不弱,左右閃避,跳高伏低,都給他躲開了。

  眼看那大王便要上來,伍定遠連忙取出火刀火石,連燒了十來隻火把,待那大王走近,猛地全扔了出去,那大王嚇了一跳,左支右拙,鬍鬚給燒掉了一片,便在此時,伍定遠拋出「飛天銀梭」,射中了那大王的肩頭,可惜慌亂間倉促出手,準頭略差,否則立時便要了他的性命。

  那大王中了暗器,也是往下一滾,摔的鼻青臉腫,他掙扎爬起,站在底下狂罵:「狗雜種!有種的便下來與你爺爺鬥上一鬥!操你祖宗!快快給我滾下來了!」

  伍定遠見他們一時攻不上來,自己也無法下去,尋思道:「眼下是個僵局,誰也奈何不了誰,不過賊子手上握有咱們的人,一會兒要脅起來,怎生是好?」

  正發愁間,只聽一名少女道:「這是哪裡?我怎會在這裡?」卻是豔婷幽幽轉醒。

  伍定遠喜道:「你可醒了!」

  豔婷揉了揉眼,見自己倒在一處山坡上,不由得一奇,問道:「這是怎麼一回事?」

  伍定遠正要說明,忽見那大王指揮幾路嘍囉,分從左右兩邊繞來,料想伍定遠只有一人,必然只能顧到一方,到時攀上坡來,便能仗著人多勢眾,一舉將他制住。

  伍定遠急道:「現下沒時間多說了!咱們殺敵要緊!」說著舉起一塊大石,對著眾匪丟下,大石急速滾動,猛烈撞去,一名匪徒正爬間,猛地首當其衝,當場畢命。

  另一邊的嘍囉卻爬行甚快,眼看便要到坡頂,伍定遠大急,叫道:「快!舉起石頭往下丟!」豔婷連忙走向一塊大石,運勁搬起,但她功力淺薄,膂力又弱,走起路來歪歪斜斜的,只見嘍囉已然上坡,舉刀獰笑而來,伍定遠大叫道:「你把手鬆開!」

  豔婷嚇了一跳,雙手一放,那大石便落了下來,伍定遠一個箭步上前,舉腳狠命踢去,那大石登時飛起,直撞向第一名上坡的嘍囉,那人見到大石撞來,嚇得臉無人色,急忙往坡下一跳,連滾帶爬的逃開,那大石卻往下亂滾,底下無數嘍囉正往上爬,忽見又是一塊大石滾來,驚叫道:「媽呀!」又壓死了幾人。

  伍定遠驚魂不定,望著豔婷,忽聽底下傳來張之越的斥駡:「他媽的狗賊!下毒害人,不是好漢!」看來這張之越終於醒來了。豔婷聽了師叔的聲音,極感關心,連忙走到坡旁往下探看,卻見自己的師叔已給人牢牢綁住,猶如粽子般地坐在地下,兀自在那兒破口大駡。

  豔婷見師叔被俘,慌道:「伍大爺,你可想個辦法,救救我師叔!」

  伍定遠正要說話,忽然一隻長箭射了上來,猛朝豔婷飛去,豔婷「啊」地一聲驚叫,往伍定遠懷裡一鑽,緊緊地抱住了他。

  伍定遠輕撫她的背脊,溫言道:「不過是一支箭!沒事的。」伍定遠見她花容失色,不禁搖了搖頭,想來九華山這幾名女弟子都沒什麼江湖閱歷,臨到打鬥時,竟都嚇得手軟腳軟,不知青衣秀士派她們下山做什麼。

  正想間,豔婷想起自己正與男子緊緊相貼,一時心下大羞,忙從伍定遠懷中掙扎出來,只見她嬌美的臉蛋上透著紅暈,煞是動人。

  伍定遠道:「姑娘別怕,賊子一時攻不上來的。」

  豔婷嗯地一聲,眼看遠方,深吸了一口氣,調寧氣息。過了一會兒,她轉頭問道:「究竟怎麼回事?怎麼大夥兒一下子全給迷倒了?」語氣已然大為寧定,恢復了江湖兒女應有的架勢。

  伍定遠心下暗贊:「便要這般神氣,才是大師姐的架子。」口中便道:「方才那些花朵蘊有迷藥,你們一時不防,聞了之後,便此昏厥。」

  豔婷大為訝異,駭然道:「原來如此。這些賊子手段百出,還真是防不勝防!」

  伍定遠歎道:「所謂道高一尺,魔高一丈。這些歹人下手的招式總是推陳出新,真要提防他們,只怕大為不易。」豔婷歎了口氣,走上前去,搖醒了師妹,那娟兒一場好睡,滿眼惺忪地道:「怎麼啦!天亮了嗎?」

  豔婷苦笑道:「出事情了,師叔他們都給抓起來了,只有我們逃得性命。」

  那娟兒大為吃驚,連忙走到山坡之旁,探頭望去,眼見師叔被俘,急道:「下頭好多賊子,師叔又被他們抓了,可要怎麼辦呢?」說著流下眼淚,卻是又急又怕。

  豔婷安慰她道:「娟兒乖乖別怕,有師姐在這裡保護你。」

  娟兒哭道:「有你在又有什麼用?你又打不過他們!」

  豔婷神色尷尬,轉頭往伍定遠看去,道:「你別要擔心,就算師姐不成,還有伍大爺在這兒呢,他武功高強,見聞廣博,定會替我們想辦法。」娟兒卻不理會,只是啼哭不止。

  伍定遠見她二人稚弱,心下大憐,暗道:「無論如何,我總得保護這兩位小姑娘,至少讓她們平安離開此處。唉!這當口楊大人怎麼還不回來?」

  他見山下嘍囉聚集商議,顯然又有新的花頭,更感煩心。

  過不多時,果見群匪抓起一名家丁,喝道:「男女小賊聽了!老子先操你奶奶雄!你們若不丟下兵刃投降,老子立刻宰了這小子!」

  那家丁嚇得面無人色,求饒道:「諸位好漢,我上有高堂,下有妻小,你們千萬別殺我!」

  那大王哈哈大笑,朗聲道:「上面的朋友,你們聽好了,只要我數到三,你們若還不下來,我便把他宰了!」伍定遠與豔婷互相一望,都不知如何是好,倘若現在下去,那是自投羅網,但要眼睜睜地看著家丁被殺,卻又於心何忍?

  伍定遠面色鐵青,只聽那大王口中報數:「一、二……」眼看那家丁就要死於非命,豔婷的小手緊緊的抓住伍定遠的臂膀,她不敢再看,猛一轉頭,把臉埋在伍定遠的懷裡,不住發抖,娟兒哭道:「怎麼救他們一救?」

  伍定遠歎了一聲,轉過頭去。那大王喝道:「三!」只聽那家丁慘叫一聲,已然被殺。

  那大王走到張之越身邊,冷笑道:「你們再不下來,我就要殺這個胖子啦!」他見張之越的長劍上鑲有「九華山龍吟閣」六字篆文,知道他是武林人物,想來身分必然重要,上頭那幾人不能不救。

  那大王虛晃手上鋼刀,獰笑道:「還是老規矩!一!二!」張之越滿臉憤怒,此時被牢牢綁住,徒然有一身高明武藝,卻全然派不上用場,當下大罵道:「下賤的狗賊!有種便放我,大家真刀真槍的幹一場!不要玩這些無恥把戲!」

  那大王卻不理他,口唇微動,便要喊出那最後一字。

  豔婷抬起頭來,淚眼汪汪地看著伍定遠,垂淚道:「伍大爺,求求你救救我師叔一命,我日後做牛做馬,一定報你的大恩大德!」那娟兒早已哭得淚人兒似的,啜泣道:「都是阿傻沒跟著來,要是阿傻在這裡,他一定有辦法!」

  伍定遠心道:「我現下勉強下去,那大王是無恥盜匪,絕不會依言放人,只有害苦了自己,這可要如何是好?」眼見兩名少女淚眼汪汪,那大王不住計數,一時心亂如麻,伍定遠見了豔婷傷心的模樣,內心也是翻攪,心道:「也罷!總不能讓這孩子恨我一世!」那大王哈哈一笑,道:「三!」舉刀砍下,豔婷驚叫一聲,幾欲暈厥。

  伍定遠喝道:「住手!」跟著從坡上跳了下去,他雙手叉腰,怒喝道:「你們速速放開這位大俠,否則有得好看了!」

  張之越見他冒險下坡,那是豁出性命了,忙叫道:「你快走!一會兒楊大人到了,自會替我們解圍!」

  那大王獰笑道:「什麼楊大人、楊小人,全都不許走!」眾嘍囉發一聲喊,朝伍定遠攻來。

  一名嘍囉罵道:「你這賊子殺了我們好些弟兄,看你爺爺來報仇了!」跟著往他身上抓去,伍定遠使出師傳拳法,呼地一拳,正中那人臉面,那人被這拳一打,登時摔了出去,暈倒不動。一旁幾名嘍囉一齊大叫,舉刀向前沖來,伍定遠喝道:「來得好!」他舉腳側踢,肘錘後打,一陣拳打腳踢之後,已然打倒了五六人。一時之間無人敢上。

  那大王舉刀架在張之越的頸上,冷笑道:「你站著別動!」伍定遠歎了口氣,知道要糟,他乖乖地垂下雙手,尋思道:「我今兒個是怎麼了,往日在西涼,我是何等小心謹慎,便是比這些小賊兇狠萬倍的大盜,我也曾手到擒來,怎麼今日這般無端犯險,平白送了性命?倒似個衝動小兒一般?」

  他抬頭往上看去,只見豔婷一雙妙目凝視著自己,眼中淚光閃動,顯是十分關心,伍定遠心下一陣安慰,心道:「只要能維護這位姑娘平安周全,我便死而無憾了。」

  他心念於此,全身卻猛地一震,霎時懂了自己的心事,想道:「原來是這小妮子!我卻是著了她的蠱!想我伍定遠昔日何等的手段,今日行事如此荒唐,卻原來是為了她!」一時張大了嘴,遠遠望著豔婷嬌美的臉龐,也不知自己是喜是憂,竟似癡呆了一般。

  伍定遠今年三十又五,一生都在公門之中打滾,很少親近女人,過去雖有幾位上司想替他安排婚事,卻都因故拖延,直至今日,還是孤家寡人一個。也是這樣,這個西涼名捕居然連自己的心事也搞不清楚,直到生死關頭,才曉得自己對這位姑娘已然頗有情意。

  那大王沖上前來,舉起手上鋼刀,大喊一聲:「操你奶奶的混帳東西!你殺了我好些手下,該死之至!看我為他們報仇!」

  伍定遠不閃不避,仰頭往豔婷看去,叫道:「你們快逃吧!請楊大人來救我們!」

  卻見豔婷不往後逃,反朝下頭一跳,急急朝伍定遠奔來,伍定遠大驚,叫道:「你不是他們的對手,快快逃走!找楊大人來救我們!」

  豔婷大聲道:「我不要逃走!大家一起拼命吧!」只見她美麗的臉龐上帶著堅毅的神情,竟是絲毫不讓。

  那大王笑道:「小妮子挺辣的嘛!」豔婷大怒,揮掌便往那大王打去,那大王獰笑道:「你這小小美貌姑娘準是想漢想瘋了,自個兒來給我做老婆啦!」他口上討便宜,但臉上卻猛地挨了一個耳光。

  張之越見那大王吃虧,一時大笑不止,喝彩道:「豔婷打得好!不愧你師父平日教導之功!」

  那大王狂怒不已,揮拳便打,誰知豔婷身法輕盈,那大王膂力雖強,但一時間居然奈何不了她。伍定遠心下驚奇,想道:「這小姑娘二十歲不到,想不到竟有如此高明的輕身功夫!」

  原來「九華山」的武功向有兩大特長,一在劍法,二在輕功,兩者相輔相成,缺一不可。弟子入門後更是先學輕功,再學劍法,這豔婷劍法雖然火候不足,但輕功卻已是一流高手的境界,那大王雖然也會些武功,但這豔婷身輕如燕,如何抓她的到?

  伍定遠正自驚奇,那大王卻甚是無恥,他大叫一聲,舉刀架住了張之越,喝道:「小姑娘乖乖別動,不然一刀殺了這胖子!」

  張之越罵道:「人家不過是個小小姑娘,你比武不勝,居然還要出此無恥計謀!你還算是男人嗎?」

  那大王呸了一聲,淫笑道:「我管你這許多!老子想幹什麼,便幹什麼!這小丫頭武功不弱,將來正好做我的壓寨夫人!」眾多嘍囉沖上前去,便要抓住豔婷,人多擋路,豔婷身法施展不開,她驚叫一聲,躲到伍定遠背後。

  伍定遠低聲道:「姑娘別怕,我們一起殺出血路!」豔婷點了點頭,朗聲道:「伍大爺,豔婷今日與你同生共死,並肩殺敵!」

  伍定遠聽得這話,雖然大敵當前,心頭還是感到喜悅甜蜜,跟著對她微微一笑,說道:「你放心,我伍定遠竭心盡力,定當護你周全。」

  那大王見兩人兀自談笑,不由得大怒,罵道:「你們這兩人死到臨頭了,還敢說笑?」跟著喝道:「你們再不投降,我便把這胖子一劍殺了!」說著開始數數,只等數過三下,便要將張之越一劍殺卻。

  伍定遠心念一動,當即著地一滾,便朝那大王腳下撲去,那大王怒道:「你找死嗎?」手上鋼刀狂斬而下,情勢大見危急。

  眼看伍定遠性命堪虞,豔婷尖叫不止,忽聽後方嘍囉慘叫連連,那大王心中一驚,收住鋼刀,往後躍開,卻見一名青年公子手提長劍,神態瀟灑,正旁若無人地向前行來,幾名下屬蹲在地下,手腕流血,看來都是被他所傷。

  伍定遠見了此人到來,心中大喜,急急翻身起來。豔婷更是心中怦怦直跳,恨不得沖上前去,將那公子緊緊抱住。

  那大王驚道:「又有人來了,快快把他攔住!」眾嘍囉舉刀往那人揮去,都被他快若閃電的劍術給殺傷,如同虎入羊群,無人可擋他一招半式。

  那大王又驚又怕,顧不得理會伍定遠,提刀奔了過去,喝道:「你是誰?」

  那公子微微一笑,說道:「在下少林楊肅觀。」

  一劍輕輕抖出,刺入了那大王的喉頭。那大王還想說話,卻沒了聲音,轉眼間喉頭鮮血狂噴,身子軟倒在地,手腳痙攣,登時了帳。

  卻說是誰這般好武藝?原來是楊肅觀到來。

  場中眾人見那大王畢命,心下無不大喜,眾嘍囉見頭目給人殺了,更是嚇得屁滾尿流,跪了一地討饒,都道:「壯士饒命!我等原是附近的莊稼漢,都是給擄了上山,這才做那打家劫舍的勾當!還請大爺饒命!」

  一人從後走出,正是韋子壯,只聽他高聲喝道:「我已燒了你們的巢穴,全給我滾下山了吧!」眾嘍囉聞言大驚,眺目望去,卻見遠處黑煙冒起,顯然所言不虛,眾嘍囉發一聲喊,一齊沖下山,速速逃命去了。

  楊肅觀不願多殺人命,只走向眾人,問道:「大家沒事吧?可有人受傷?」

  伍定遠苦笑道:「還好,只是高大人的一個家丁被殺,有勞楊大人去慰問一番。」

  楊肅觀點頭道:「天幸只有一人出事,若是傷了高大人,那可糟糕至極了。」說著便往高定的轎子走去,好來溫言撫慰,替他壓驚。

  伍定遠喘息片刻,向豔婷道:「豔婷姑娘,咱們總算脫險了。」

  那豔婷卻沒聽到他說話,一雙妙目只是緊盯著楊肅觀的背影,目光閃動,竟似柔情無限。伍定遠不覺有他,又再把話說了一次,卻只聽豔婷嗯了一聲,雙目仍在凝視著楊肅觀的身影,對伍定遠的問話,直是充耳不聞。

  伍定遠心下一驚,腦中電光雷閃,登時醒悟:「這小姑娘十分愛慕楊大人!」

  那楊肅觀卻渾然不覺,逕自扶住高定,只見那高定鼻青臉腫,已給人狠狠地打過一頓,楊肅觀溫言撫慰,跟著替他包紮傷勢。

  卻見豔婷一雙妙目緊盯著楊肅觀,他走到東,豔婷便看到東,走到西,便瞄向西,一時大為失態。忽見楊肅觀轉過頭來,卻是往豔婷看去,豔婷深怕兩人目光相接,臉上一紅,連忙低下頭去。誰知楊肅觀只是走向張之越,與他交談起來。

  豔婷見楊肅觀忙碌無比,全沒時間理睬她這個小姑娘,打回來開始,竟連正眼也沒看過她一眼,壓根兒便沒想到她這個人,她輕輕地歎了口氣,臉上忽地露出十分寂寥的神情。

  伍定遠冷眼旁觀,把這些情景一一瞧在眼裡,霎時只覺心中一酸,自知他這份情意定要付諸流水了。楊肅觀外貌英俊,武功又是高強無比,自己如何與之相比?再加上自己的年紀甚長,足足比這小姑娘大了十來歲,卻要如何追求她?一時心中煩憂,竟也歎了口氣。

  伍定遠正自哀愁,忽然之間,猛地想起了燕陵鏢局,想到當年齊伯川死在自己懷裡的情景,他全身一震,心道:「伍定遠啊伍定遠,你大仇至今未報,昆侖山的賊子依舊逍遙法外,怎有空閒在此胡思亂想?你這般貪戀女色,還算是西涼的一條漢子嗎?你還有臉面對燕陵鏢局滿門老小嗎?豔婷這孩子比你小了十來歲,便如你親妹子一樣,你怎可想要染指於她?你還算是人嗎?」想著想著,自責不已,臉上現出十分彆扭的神色。

  那娟兒蹦蹦跳跳而來,赫然見了伍定遠的神情,不禁駭然問道:「伍大爺!你齜牙咧嘴的幹什麼?可是肚子疼嗎?」

  伍定遠一驚,忙道:「沒什麼!我沒事的。」娟兒茫然道:「真的嗎?你若是肚疼,可要說啊!我行囊裡有藥呢!」

  伍定遠苦笑一聲,搖了搖頭,尋思道:「既然豔婷這孩子喜歡楊大人,我可想個法子幫幫她,聽說楊大人還沒娶親,或許能結成這門親事也說不定……」

  眼見豔婷苗條的身影在眼前不住走動,伍定遠忍不住心中一酸,當下用力搖了搖頭,心道:「這些事且別管了!待我們推倒江充,辦完大事之後,再談這些兒女私情吧!」

  此時韋子壯正忙著替眾人解開綁縛,那張之越氣憤至極,兀自罵不絕口,韋子壯笑道:「這群歹人連寨子也給我們燒了,還有什麼好氣的!」娟兒道:「我師叔定是在氣你們來得太晚!你老實說,你們剛才是不是睡著了?還是也鬧肚子疼?」

  韋子壯正待回答,卻見楊肅觀已然走來,接話道:「還請姑娘見諒,適才我們見到了錦衣衛的人,兩方人馬動了手,這才耽擱許久。」

  伍定遠此時已然寧定,也已走來同眾人說話,他聽楊肅觀提到錦衣衛,忍不住奇道:「錦衣衛?他們也追到這裡來了?」這伍定遠是個經過場面的人,雖然一時被兒女私情攪擾,但片刻間便壓抑下來,這幾句話說得平穩寧定,心事半點不露。

  楊肅觀道:「豈止追來而已,這處山寨便是給他們買通,好來暗算我們的!」

  伍定遠點頭道:「方才聽他們說了一個什麼『百花仙子』,莫非這人也是來對付我們的?」

  楊肅觀倒吸一口冷氣,悚然道:「『百花仙子』也來了,這下事情可難辦了!」

  娟兒奇道:「『百花仙子』?這名字聽起來很好聽啊,想來是一個美貌的女人,那又有什麼好怕的?」

  楊肅觀歎了口氣,正要解說,忽聽一個溫柔的聲音道:「小姑娘錯了,越美貌的女人越可怕,你可要記好了。」

  眾人大吃一驚,急忙回頭,卻見一個黃裝美女笑吟吟地站在樹下,那女子年約三十,一臉的溫柔斯文,竟是個十二分容貌的美女。只不知她是何時來到此處的,場中好手雖多,卻無一人察覺。

  楊肅觀見了這女子的面貌,赫然一驚,低聲向眾人道:「大夥兒小心,百花仙子來了。」

  眾人聽了「百花仙子」四字,也感訝異,紛紛舉起兵刃護身。

  楊肅觀心中急速盤算,這「百花仙子」名叫胡媚兒,乃是武林中成名的使毒宗師,用毒功夫獨步中原,所下之毒匪夷所思,無人能解。此女自來與江充交好,甘做鷹犬,仗著神不知鬼不覺的下毒伎倆,害死不少朝廷大臣、武林高手,比之卓淩昭的正面出手,更令人頭痛三分。想不到一入河南,便遇上這名女魔頭,可要如何是好?

  那娟兒卻不知道害怕,逕自對著那美女一笑,說道:「你就是『百花仙子』嗎?果然是很美的女人。」那百花仙子笑了笑,說道:「你也很美啊!」

  娟兒吐了吐舌頭,說道:「不過我可沒你那麼厲害。」

  百花仙子嬌聲大笑,腰枝亂顫,說道:「好可愛的小姑娘,你嘴巴這麼巧,不如跟我回山吧?等我傳你一身本領,你便又美貌、又了得啦!」兩人對話之際,彷佛市坊閒談,渾不把張之越等人瞧在眼裡。

  果然張之越心下不滿,冷笑道:「你想要帶小妮子回山?那可得問過我才行啊!」

  百花仙子笑道:「你是誰?這般又醜又胖的人物,也敢在這裡胡說八道?」

  張之越呸了一聲,道:「我是誰?我便是小妮子的師叔!你這徐娘半老的黃花閨女也不見得有什麼好看?」

  百花仙子聽他此言,臉色忽地泛白,顯然很不高興。只見她沈下臉來,冷冷地道:「你們是誰身上帶得羊皮的?若是要活,便趕緊送上,免得仙姑開殺戒!」

  楊肅觀心下一凜,看來這百花仙子也是聽命於江充,前來劫奪那羊皮。照此觀之,這幫賊人不奪回證物,那是絕不甘休的。

  眾人想起百花仙子的辣手毒功,心下都是暗自忌憚。

  張之越卻絲毫不怕,聽得百花仙子出言威嚇,反而哈哈大笑,說道:「什麼牛皮羊皮、狗皮膏藥?老太婆啊!胖子我勸你一句,趁著還有兩分姿色的時候,趕緊找個男人嫁了,別再打打殺殺,免得將來孤零零地做尼姑啊!」

  百花仙子森然道:「你若有種,便再說一句試試。」

  張之越嘻嘻笑道:「老賊婆、死虔婆,沒人要的爛貨,這可是你要我說的,還要多聽兩句嗎?胖子隨時奉陪。」

  張之越市井出身,罵起人來難聽至極,百花仙子找他鬥口,那可是自討沒趣了。

  那百花仙子一向自負美貌,聽得張之越連番陰損調笑,如何不勃然大怒?忽地銀光一閃,一叢銀針飛了出來,張之越說得正高興,怎料得暗器突然來襲?只聽他啊呀一聲,肩頭已然中針。一來百花仙子的暗器太過細小,肉眼甚難察覺,實是防不勝防;二來眾人沒料到這百花仙子竟然會暴起動手,一時大出意外,竟無一人來得及阻攔。

  那毒針好不霸道,張之越中針不過片刻,轉眼臉色便已泛黑,只倚在樹旁喘氣。

  百花仙子冷冷地道:「這便是辱我的下場。」

  眾人見張之越臉色迅速泛黑,實是拖延不得,豔婷擔憂師叔,當下急急拔出長劍,便往「百花仙子」攻去,口中喝道:「快快交出解藥!」她怕眾人出手太晚了,便搶先出招。

  果然韋子壯立時搶上,運起「八卦遊身掌」,也往百花仙子劈去。百花仙子哼了一聲,身形閃過,便在兩人的招式中鑽來擺去,韋子壯忌憚她身上的劇毒,不敢侵逼太過,只能在她身旁遊走,豔婷武功有限,更是連連遇險。

  伍定遠見情況危急,當下大喝一聲,掏出「飛天銀梭」,正要加入戰團,忽聽張之越啊地一聲,摔倒在地,臉色漆黑如墨。眾人見這毒發作得如此之快,無不大驚失色,紛紛停下手來。

  楊肅觀始終一言不發,待見己方人馬難以取勝,自己已是不能不出面。他走下場中,口氣放軟,溫言道:「請姑娘快快賜下解藥!羊皮是在我身上,你若是要討,只管找我便是,何必害那無辜之人?」

  百花仙子看了他一眼,尚未回話,忽聽一人喝罵道:「賊賤人!沒人要的爛貨!你出手暗算老子,卑鄙無恥,一會兒把你砍成兩截,看你還倡狂什麼!」卻原來是張之越出言去罵,看他身中劇毒,兀自罵不絕口,真是不要命的勇性了。

  百花仙子聽了這話,臉上怒容陡現,森然道:「這胖子如此嘴賤,那是自找死路了!明白告訴你們,這胖子說話辱我,你們便想拿羊皮來換解藥,姑娘也不絕饒他!」

  眾人聽她這般說話,都是為之一驚,看此女脾氣古怪,自命不凡,絕非其他江充手下可比,說來張之越真是禍從口出了。

  楊肅觀皺起眉頭,這張之越言語雖然過分,但也不過是調笑了幾句,怎能就要了他的性命?情勢危急,楊肅觀乃是一個能屈能伸的人,眼看對方自視甚高,便順著話頭道:「我這位朋友說話不得體,得罪了仙姑,實非故意。仙姑您大人大量,這就請賜下解藥吧。」說著連連作揖,模樣甚是謙恭。

  這楊肅觀身分崇隆,朝廷上他是兵部郎中、五品大員,江湖上他是天絕僧親傳弟子,向與四大金剛平輩,甚受武林耆宿敬重,此時對百花仙子如此說話,已是給足面子。

  那百花仙子妙目流轉,上下打量楊肅觀幾眼,見了他潘安也似的好模樣,又聽他語氣謙恭,一時頗有好感,便道:「你是誰?」

  楊肅觀拱手道:「在下少林楊肅觀,請仙姑高抬貴手,放過我朋友的性命。」

  那百花仙子點了點頭,道:「原來你就是風流司郎中,嗯,果然是一表人才,風度翩翩。」說著斜目看向張之越,冷笑道:「要是人人同你一般,江湖定會少死一半人。」

  楊肅觀心下擔憂,深怕張之越不明不白地暴斃此處,更是連連作揖,懇求道:「今日仙姑若能給在下一個人情,肅觀他日必定登門拜訪,也好來拜謝仙姑的恩澤。」一來百花仙子與眾人毫無恩怨,二來對方自視甚高,也不當場強索羊皮,楊肅觀便來拉攏交情,好讓這女魔頭回心轉意。

  兩名少女本以為楊肅觀出身名門,定是心高氣傲的人,哪知卻能為旁人這般低聲下氣,待想起他是為了師叔才低頭求人,佩服之外,卻又多了幾分感激。

  百花仙子聽他左一句仙姑,右一句仙姑,直把自己當作世外高人來看,氣已消了幾分,她凝望著楊肅觀的俊面,心下暗暗喜歡,翩然一笑,便道:「也好,一切都看在你的面上,我就饒過了這個死胖子。」

  楊肅觀大喜,正要道謝,卻見她向楊肅觀回眸一笑,竟是風情萬鍾,無盡妖嬈。道:「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面,我饒過這胖子,卻絕不放過你楊郎中。你可記著了。」這幾句話說得嬌嗲柔媚,直是讓人蕩氣迴腸,只不知她如此說話,究竟是要搶奪羊皮,還是另有打算,那是無人得知了。

  百花仙子走到張之越面前,冷笑道:「胖子,你出言辱我,這就快快開口求饒,姑娘便放你一條生路。」說著雙手叉腰,站在張之越面前,等他出言哀告。

  哪知張之越性格最是頑固,他過去曾為了一張客棧裡的桌子,便與昆侖山的錢淩易大打出手,上回也是為了住房之事,與番僧火拼一場,此時眾目睽睽,如何要他低頭?他雖在垂危,仍是罵道:「賤貨!你可以殺了我,想要本大爺向你這賊賤人低頭,那是萬萬不能!」

  豔婷沖了上去,叫道:「師叔,你便低頭認錯吧!性命要緊啊!」說著便要抱住他。

  百花仙子冷冷地道:「他身上有毒,你若是碰了,便要和他一樣。」

  楊肅觀趕忙勸道:「張大俠,自古英雄多能忍辱負重,你何必爭這口血氣呢?」

  一旁眾人紛紛稱是,各自出言相勸。哪知張之越實在固執,只是嘿嘿一笑,說道:「楊大人不必來教訓胖子。人生在世,求的不過是一口通暢氣,一身的凜然骨,我老實告訴你吧,老張可沒那個本領做烏龜!」說話之間,氣息漸漸微弱,臉色更是黑得怕人,宛如澆上墨汁一般。

  豔婷見張之越仍是不從,深怕他忽然死去,便轉而哀求百花仙子,只見她跪下道:「仙姑!求你高抬貴手,饒過我師叔吧!」百花仙子冷著一張臉,說道:「你跪著也沒用,要他求我才算數。」說著揚起下巴,神態甚是高傲。

  娟兒平日甚是機敏,但此時也嚇得無計可施,急忙奔向前來,央求道:「仙姑,我求求你,我師叔向來就是這個牛脾氣,請你饒過他吧!要是你不高興,我跟你回山便是了。」

  二姝跪在地下,不住磕頭,都是哀求不止,那百花仙子卻抬頭望天,毫不理睬,神情傲慢冷峭。楊肅觀想要勸諫張之越,看他那死硬脾氣,卻不知如何開口才是妥當。

  忽然間,一道暗器閃過,猛朝百花仙子擲來,卻是伍定遠以「飛天銀梭」出手暗算。

  百花仙子罵道:「班門弄斧!不自量力!」她毫不在乎,微微側身,便閃了開來,跟著手上銀光一閃,十來枚毒針便往伍定遠門面射去,伍定遠急忙著地滾開,這才閃過她的劇毒暗器。

  韋子壯見伍定遠遇險,深怕他又遭了暗算,當下一掌劈出,猛朝百花仙子擊去,百花仙子腰枝一顫,霎時飛上樹枝,冷笑道:「你們有種便再動手,看這胖子還有誰能救?」看來只要有人再發招,她便可從容離去。此女輕功頗佳,料來也無人追她的上。

  楊肅觀見張之越命在旦夕,忙奔了上去,求懇道:「仙姑,今日算是楊某人求你,你快些交下解藥吧!」

  百花仙子冷笑道:「楊大人,你要求我,不如去求那死胖子。我胡媚兒說出來的話,從不曾收回半句。」

  楊肅觀知道武林人物惜面如金,但像張之越這般幹法,卻也罕見,一時計策連轉,卻也想不出法子解開僵局。

  兩名少女見師叔倔強不從,只怕真要死去,登時哭倒在地,韋子壯忍耐不住,奔了過來,勸道:「張兄!你這是何苦?你若要不明不白的死了,這兩個孩子誰來照顧啊?」

  張之越見了師姊妹二人楚楚可憐的模樣,登時想起了掌門人的重托。他咬住銀牙,轉頭望向百花仙子,內心直是翻攪不定。

  百花仙子冷笑道;「要活命便快快開口求饒,愣在那兒做什麼?」

  張之越聽著二女的哭泣聲,權衡利害,自知萬萬不能任性,當下深深吸了口氣,忍氣道:「我……我適才說話沒……沒……分寸,你……你……饒……饒……」他想出言告饒,卻又不知如何開口,竟是結巴起來了。

  百花仙子躍下樹枝,罵道:「不過兩句話也說不清楚,真是道道地地的一頭豬!快給姑娘說明白,別想蒙混!」

  張之越心下狂怒,想道:「我這般低頭,這賤胚卻還要折磨於我,她恁也惡毒了!」大怒之下,勉強撐起身來,便朝百花仙子瞪去。只是此時身體漸漸僵硬,手腳已不甚靈光,只是這樣支撐身子,已讓他氣喘吁吁,看來真是命不久矣。

  百花仙子從懷中拿出一粒淡黃色的藥丸,蹲在張之越身邊,冷笑道;「死胖子,咱兩家無冤無仇,姑娘本就不想殺你。你若是識相,現下立刻開口求饒,我便把解藥給你。」說著將藥丸拿到張之越面前,輕輕拋了拋,道:「你還等什麼?要是怕死,快快開口說話啊!」卻是極盡逗弄之能事。

  旁觀眾人見張之越大受折辱,心下無不氣憤,但百花仙子已放了同伴一條生路,便也不能再上前喝罵,免得多生枝節。

  兩名少女知道師叔脾氣古怪,忙哭道:「師叔,你快快開口啊!」伍定遠也叫道:「張兄,螻蟻尚且偷生,你快別逞強了!」

  張之越抬頭望去,只見「百花仙子」面上掛著一幅輕蔑的笑容,好似輕視自己到了極點,心中更是大恨,只張大了嘴,卻是遲遲發不出聲音來。眾人見張之越身體僵硬,似連眼皮也眨不動了,心下無不焦急,看來只要再拖延片刻,便有解藥入口,也是無救了。

  百花仙子冷笑道:「胖子,姑娘沒功夫和你耗,你到底要死要活,快快說吧!」

  二女大哭道:「師叔,別再倔了!快求她啊!」

  只見張之越嘴角牽動了一下,似想說些什麼,只是聲音微弱,無人聽的清楚。百花仙子哈哈大笑,她知張之越氣力不濟,便俯下身去,笑道:「快快求饒吧!本姑娘在這兒聽著。」

  百花仙子彎腰低身,讓耳朵貼近張之越口唇,便要來聽他的哀告,忽然之間,猛聽暴雷般的一聲怪吼:「操你媽的賊賤人!滾你祖宗的十八代!」這聲音宛若春雷乍現,只震得百花仙子尖聲大叫,掩耳跳起,幾乎給他震聾了。

  眾人駭異之間,張之越已然翻身跳起,暴吼道:「你去死!」刷地一聲,腰間長劍猛地出鞘,「飛濂劍法」使出,直往百花仙子喉頭戳去。

  百花仙子嚇得花容失色,萬萬想不到張之越重傷下還能出招傷人,她心下慌張,急急側身閃避,但這劍來勢實在太快,竟在她脖子上畫出一道淡淡的血痕。

  眼看百花仙子神色張惶,張之越登時哈哈大笑,罵道:「下賤爛貨,老子這回沒殺了你,算你好狗運!」

  百花仙子慌忙後退,怒道:「姓張的,你這是自己找死!莫怪旁人了!」霎時身影閃過,已從樹林中飛出,模樣狼狽無比。

  張之越見強敵給自己嚇退,當場仰天大笑,甚是得意,他將長劍插在地下,正要說嘴,陡然間,身子一顫,竟爾仰天倒了下來。

  眾人大吃一驚,急忙圍攏過來,只見張之越面色漆黑,身子全然僵硬,看來他方才貿然運勁,那毒性早已攻入心脈,這下傷勢過重,已是無藥可救了。

  親人將死,二女跪倒師叔腳邊,痛哭失聲。眾人都是搖了搖頭。

  適才那劍雖然大折敵人氣焰,卻要賠上自己的性命。說到底,竟是自殺之舉。

  張之越雖然性命垂危,卻仍滿面堆笑,他看著兩名少女,強笑道:「對不住,師叔脾氣太壞,就是沒法子做烏龜,你們……你們可別怨師叔……」他胸口一痛,猛地口中鮮血疾噴而出,染紅了自己大半衣衫。二女見了他的慘狀,更是哀哭不止。

  張之越情知自己死在眼前,當下眼望韋子壯,道:「韋大人,我派遭此生死大變,已無力保護高大人返鄉,請你念在武林同道的義氣,施予援手。」他雖不提兩名稚女,但旁人心下明瞭,都知他言中之意,已在托孤。

  韋子壯握緊雙拳,慨然道:「張大俠放心,武當弟子,義氣為先,你不必擔憂。」

  張之越露出欣慰的笑容,眼望眾人,道:「諸位朋友,張之越雖然學藝不精,誤中奸人之手,但死前仍是條光明磊落的漢子,不曾辱及九華之名。」

  眼看他氣息漸漸微弱,娟兒猛地尖叫一聲,霎時撲了上去,哭道:「不可以死!師叔!你不可以死!」眾人大驚,一把將她拉開,就怕她也沾染了毒氣。

  張之越望著娟兒清秀的面孔,猛地心下一痛,這才想起這女孩兒日後長大成人、出嫁生子,自己都無緣見到了。只因一時快意恩仇,竟爾落個中道分手的下場,卻要任憑這些孩子流落江湖,受人欺淩。

  霎時之間,張之越只感悔恨無比,忍不住流下了兩行清淚。張之越天性詼諧,生平從未落淚,此時卻陡現悲傷之色,兩名少女看在眼裡,更是放聲大哭。

  淚眼朦朧中,張之越低聲道:「兩姊妹聽了,你二人小小早孤,日後江湖艱辛,你倆人定須相互扶持,努力活自己,知道了嗎……」娟兒年方稚弱,平日雖是鬼靈精,但當此生離死別,只能伏地痛哭,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。

  豔婷淚流滿面,哽咽道:「師叔放心,弟子竭心盡力,便算性命不在,也要保護師妹平安。」

  黃昏時分,晚霞映照,瑰麗燦爛。張之越情知將死,便自行抹去淚水,顫巍巍地直起身子,跟著面向西方九華,神態莊嚴肅穆。眾人知道他便要毒發身亡,心下無不感傷,二女更是悲聲大哭。

  張之越仰望天邊,輕聲道:「人生在世,苦多樂少,何異禽獸……氣節而已。」說罷,頭一偏,竟爾含笑而去,身子卻仍長立不倒。這位以快劍聞名於世的好手,竟為了「氣節」二字,倔強而死。

  晚霞映照,張之越的影子映在地下,成了長長的一條,但那影子的主人,卻早已不在人世了。二女見師叔亡故,當場大哭出聲。眾人也是為之鼻酸。

  一片哭聲中,只聽楊肅觀輕輕地歎了口氣,悄聲道:「死有重於泰山,也有輕如鴻毛,張大俠,你實在太傻了……」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2 12:09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4 07:30 AM 編輯

第四卷 神鬼亭外 第三章 嵩山少林寺

  眾人埋了張之越,忙了一日,高定見江湖仇殺不斷,嚇得颼颼發抖,不知該說什麼才好,當晚各人忙碌已畢,便各在山坳露宿歇息。只是眾人心情煩亂,又聽得兩名少女不住啼哭,卻沒一人睡得好。

  第二日清早,伍定遠便與眾人商議,道:「這兩名孩子很是可憐,路上沒了照顧,不如咱們帶了她們同去西涼,回程時再將她們送回九華山,如此可好?」

  韋子壯也有此意,說道:「伍兄之言甚是,大家都是武林一脈,豈能不相互看顧?」

  楊肅觀盤算一陣,目下點子現身,料知此行兇險必多,當下搖了搖頭,說道:「不成。這江充前頭不知還埋伏了多少人馬,咱們自顧不暇,如何能照護這兩個女孩兒平安?」

  韋子壯眉頭一皺,先前楊肅觀為了官場交情,便應允護送高定返鄉,但現下遇上了兩名柔弱孤女,卻顯得有些不夠爽氣。他嘿地一聲,拍了拍胸脯,道:「楊大人只管放心,路上若有什麼差池,我便賠上這條性命,也會維護她們平安。」

  伍定遠也道:「楊郎中快別操心了。這兒離嵩山少林寺不過十日路程,倘若路上再也什麼差錯,咱們大援已近,也不須再擔心受怕了。」

  楊肅觀聽他二人堅持,自也不便再說,只好道:「既然兩位這樣說了,咱們這便出發吧!」兩名少女聽說要離去,如何肯走,只在師叔墳前痛哭。

  眾人半哄半騙,說道:「你兩人若不回山,你師父定要心急,到時他豈不傷心難過?」如此溫言相告,好容易才說得她們離去。

  一路行向嵩山,兩名少女悲悲切切,路上不斷啼哭,韋子壯與伍定遠只好不住勸慰,每日裡哄她們開心。楊肅觀卻滿心擔憂,深怕再中伏擊,所幸路上平安,沒有再遇上什麼江湖人物。

  數日後來到一處縣城,楊肅觀見多帶了兩名少女,那張之越又已死了,實在沒空再去理會高定,便取出兵部權杖,命當地縣官派人護送高定回鄉。

  那高定本已無權無勢,縣官根本懶得理會,但楊肅觀的父執輩都是大員,那縣官如何敢抗拒?立時便從了,自去調人護駕。

  這日終於到得嵩山腳下,眾人都鬆了口氣,楊肅觀道:「總算到了少室山腳,大家不必再躲躲藏藏的,可以好好歇息一番。」當下便攜著眾人行上山道。

  伍定遠走上幾步,忽見韋子壯與娟兒、豔婷都駐足原地,不見跟來。

  伍定遠奇道:「你們三人不來嗎?」韋子壯尷尬一笑,搖頭道:「不了,我們還有些事情要辦,你隨楊郎中去吧!」說著帶著豔婷、娟兒兩人,自往山腳小鎮去了。

  伍定遠更感怪異,忙問楊肅觀道:「這是怎麼回事?怎地韋護衛不跟著一起來?」

  楊肅觀卻絲毫不感詫異,只淡淡地道:「韋護衛是武當真武觀的親傳弟子,自張三豐祖師以降,武當弟子皆不準入少林。此乃本寺遺規,更改不得。」

  伍定遠大是驚奇,道:「原來如此,我倒不知有這個規矩。」

  楊肅觀點了點頭,又道:「除此之外,少林另有一個規矩,千年來從不接待女客,是以這兩名姑娘也不方便進去。」

  伍定遠哦地一聲,他也聽聞過少林門規森嚴,卻不知嚴苛至此。

  行到山腰,兩人見到一處涼亭,裡頭站著幾個僧人,楊肅觀走上前去,自道名號,那幾名僧人聞得「楊肅觀」三字,趕緊下拜磕頭,口稱師叔祖,忙不迭的向寺內通報。

  伍定遠心中一奇,這楊肅觀不過二十五六年紀,只怕比自己還小個十歲,怎能有如此高的輩分?心中對這位楊郎中更感敬畏。

  兩人甫一上山,十來名僧人便快步走出,當前兩名和尚,一人年老瘦小,另一人卻胖大高壯,楊肅觀拱手下拜,道:「肅觀見過靈定、靈真兩位師兄。」伍定遠心下一凜,知道少林四大金剛到了,連忙拱手見禮。

  那身形高大的乃是「虎爪金剛」靈真,說話聲若洪鐘,只聽他大笑道:「楊師弟來得好!不知昆侖山那幾隻兔崽子可有找你囉唆?他們若還敢陰魂不散,看老子生剝了他們的皮骨!」靈真數月前曾與卓淩昭交過手,一直念念不忘此事。他雖是出家人,但一想起昆侖少林兩派間的恩怨,竟然言語粗俗起來,全不像個有道高僧。

  楊肅觀笑道:「有師兄出手相助,誰敢老虎嘴上拔毛?師兄倒是多慮了。」

  靈定面露微笑,道:「楊師弟,我們先到羅漢堂坐坐,方丈師兄現下有客來訪,一會兒才有空閒。」

  楊肅觀聞言一怔,低聲問道:「可是寺裡有事?」

  靈定淡然道:「少林寺與世無爭,來者皆是友,師弟不必過慮。」

  眾人來到羅漢堂,伍定遠見眾多僧人正在習練武功,有槍有棒,或站或坐,他自知這是少林寺的私密,不可多看,當下低頭疾走而過。這羅漢堂向來是少林寺傳授本門武藝之處,寺裡不論年紀老少,都在羅漢堂待過,靈定位居羅漢堂首座,自是少林寺中數一數二的大高手,楊肅觀幼年時也蒙他點撥過武藝,兩人甚是熟稔。

  眾人坐定了,楊肅觀便道:「我這趟西去,實有大事待辦,此事關乎朝廷氣數,需得回寺稟明方丈。」說著將柳昂天吩咐的事情約略提過。

  靈定聽罷,說道:「楊師弟此去兇險異常,那江充絕不會輕易放你過去,必定派遣無數高手追殺,卻要如何抵御?」

  楊肅觀道:「這便是我回寺的緣由了,還盼師兄念在同門之情,能給肅觀一些援手。」

  靈定歎了口氣,說道:「這幾年少林盛名凋零,給人欺侮得好生厲害。想那靈音師弟數十載修煉,現下都給囚在昆侖山,老衲決不容少林子弟再受折辱,只要方丈允可,此次當與師弟同往。」

  楊肅觀心中一喜,他知道靈定武功高絕,江湖上罕有敵手,只要他能與自己同去西涼,不論遇上大小事情,自能逢凶化吉。

  兩人說話間,走廊間傳來一聲佛號,眾人眼前一亮,只見一名雋雅清貴的中年和尚從外走進,伍定遠雖是第一次拜訪少林,從未見過這名大師,但看他舉止非凡,寶相莊嚴,當是少林方丈,人稱四大金剛之首的靈智大師,當下急忙站起。

  楊肅觀見這僧人來了,當即站起,合十道:「弟子楊肅觀,拜見方丈。」

  靈智點頭微笑,說道:「回來就好,回來就好。」

  眾僧見方丈到來,紛紛與之見禮果不出伍定遠所料,這和尚正是少林方丈靈智,只見他不過五十出頭,尚比靈定、靈音還小了十來歲,但言語之間,自有一股威儀,叫人不得不敬重三分。

  少林四大金剛,合稱「智定音真」,掌門方丈便是靈智,他入寺最晚,但天資聰穎,悟性最高,成就反在其他師兄之上,四十餘歲便位居方丈,至今已有十餘年。靈智精通典籍,慈悲之心尤重,上任以來力改少林強悍作風,極力遏制門下弟子介入江湖紛爭,自己更是不喜與人爭鬥,是已武功雖高,名氣反不如靈定來得大。

  靈智見到伍定遠時,微微一奇,凝視良久。楊肅觀忙道:「這位是弟子的朋友,現下也在柳大人麾下為官。」

  靈智點頭,忽地伸手過去,細細撫摸伍定遠的頭頂,伍定遠不知少林方丈意欲如何,待要閃避,又怕失禮,只好低頭忍耐。楊肅觀、靈定等人心下也甚奇怪,但方丈何等尊貴,行事定有他的道理,便也一言不發,靜靜等候。

  過了片刻,靈智方丈拍拍伍定遠的肩膀,示意他坐下,莊容道:「施主受驚了,和尚非是無禮,只是見施主面相奇特,當與仙佛有緣,是已冒昧探究。」

  伍定遠奇道:「我與仙佛有緣?此話怎說?」

  靈智道:「和尚方才看過,施主頭角崢嶸,三奇蓋頂,若非大富大貴,便是佛道中人,可喜可賀。」

  伍定遠心中甚喜,他不是什麼佛道中人,那定是大富大貴了,自己雖沒想過日後會有啥美好際遇,但既然方丈嘉言稱頌,必有深意,趕忙合十稱謝。

  靈智微微一笑,道:「施主福緣深厚,遠非常人所及,不知自小到大,可曾遇過不可思議之事?」

  伍定遠回想過去一生,雖不能說是庸庸碌碌,但都在刀頭上打滾度日,甚是艱辛,便搖頭道:「在下虛度光陰,至今三十有五,仍是平凡。」

  靈智淡淡地道:「也許福緣未至,施主不必心急。」

  伍定遠點頭稱是,卻聽楊肅觀咳了一聲,向靈智方丈道:「弟子有些要緊事,想請方丈相助。」

  靈智方丈皺眉道:「方才我在門外便已聽說了。可是為了朝廷中的爭鬥?」

  楊肅觀頷首道:「方丈所料不錯,此次西去,便是為了剷除本朝奸臣江充,還望師兄們成全。」

  靈智歎息一聲,搖頭道:「當今皇帝乃是好鬥逞勇之人,別說去掉一個江充,即便盡換內閣大學士,只怕朝政仍是沈苛難起。」

  楊肅觀的父親乃是當朝五位大學士之一,他聽靈智這般批評,那是連他父親也牽扯上了,楊肅觀心下不悅,轉頭向靈定道:「適才靈定師兄已經答應了,他說此番有意陪我同去西涼,不知方丈是否放行?」

  楊肅觀察言觀色,他見方丈似乎無意參與朝中鬥爭,但憑著靈定方才的一席話,便想敲磚定腳,這趟來寺只要能拉得靈定這名大高手同往,便算得大功一件了。

  一旁靈真是個莽撞之人,他位居四大金剛之末,但平日卻極為暴躁,一聽方丈有意推拖,立時大著嗓門,叫道:「他媽的!近年來昆侖山越來越不成話,先是殺害燕陵鏢局滿門,視我派俗家弟子如豬狗,還把靈音師兄囚禁起來,簡直把我們少林弟子當作木頭,這還像話嗎?只要方丈你一聲令下,看我第一個沖進昆侖山,一把火燒光他們的狗巢穴!」

  靈定老沈持重,忙道:「師弟鹵莽!不可在方丈面前說這些無禮言語!」

  靈真嘿嘿冷笑,說道:「靈音師兄給關了好幾月,咱們還不派人去救,這不是縮頭烏龜是什麼?」

  靈智把這些話聽在耳裡,如何不知靈真的用意,無非是嘲諷自己軟弱謙卑,不敢與敵人衝撞。他淡淡地道:「我輩學佛之人,第一求的是普渡眾生,第二求的是修成正果,非到不得已時,決不妄開殺戒。昆侖山勢力日大,幾次派人挑釁,甚且扣押我派門人,這些我並非不知,只是冤冤相報何時了?我本已修書數封,送交卓掌門,誰知他始終不加理會………」

  靈真大聲道:「卓淩昭自稱『劍神』!怕是把自己真當作神啦!方丈你這樣委曲求全,他豈能理會你?」靈真早已不滿甚久,此時趁著楊肅觀來寺,便趁機發作出來。

  靈智輕輕一歎,道:「近日我靜觀天象,天下必有大變動,不數年間,朝廷將出一大奸臣,只怕比江充更狠,比東廠更辣。所謂一物降一物,奸雄既出,草莽梟雄便要活躍。我看昔年怒蒼山反逆蠢蠢欲動,只怕又將亂起。到時兩雄相爭,生靈塗炭,可憐千千萬萬的百姓便要落入水深火熱之中了……」

  眾人聽他沒來頭的這席話,都是摸不著頭腦,彼此互望一眼,楊肅觀更是輕輕咳嗽。

  靈智方丈不去理會他們,自顧自地道:「近日武林盛傳,說道:『戊辰歲終,龍皇動世,天機猶真,神鬼自在』。想來天下即將大亂,朝廷政爭更要再起,我雖想力挽狂瀾,但怕人力有時而窮,到時錯估形勢,反倒助紂為虐,是已按兵不動,希望能看清時局……」

  他還待要說,卻聽靈定歎了口氣,說道:「方丈,你聽我一言。」

  靈定位居羅漢堂首座,在寺中年月甚久,說話一向極具份量,靈智聽他截斷話頭,倒也不以為忤,便道:「師兄有何高見?」

  靈定口宣佛號,說道:「方丈佛法淵深,一向慈悲為懷,不願四處結仇,自然是天下蒼生之福。只是我少林弟子行走武林,不可受人無端輕辱,更不能被人任意打殺。方丈以天下為己任,固是目光遠大,但眼下火燒眉毛,方丈若不顧全我寺的威名,他日又如何降妖伏魔?」

  靈定這番話說出,眾人都是心裡暗暗叫好,方丈所說的什麼夜觀天象云云,未免不著邊際,迂腐迷信,難以令人信服,不如靈定所言來得爽快。

  靈智聽了這番指責,情知無法一意孤行,只得歎了口氣,點頭道:「師兄所言甚是,我忝為方丈十餘年,卻不能保住少林令譽,實在有愧。」他眼望靈定,淡淡地道:「你們此去西行,須得小心謹慎,切莫胡亂殺人,多添罪孽。」言下之意,已答應了靈定所求,讓他陪同楊肅觀前去西涼。眾人互望一眼,都是喜不自勝。

  楊肅觀喜出望外,正要開口稱謝,忽見靈智方丈從袖中取出一張帖子,交給靈定,道:「這裡有個約會,師兄此去西涼,回程時不妨代我過去觀禮。」

  靈定伸手接過帖子,定睛一看,臉上神情大變,竟然站了起來。一旁靈真頗為訝異,忙探頭來看,霎時也是一驚。眾人見他兩人神情如此,都感詫異不已。

  楊肅觀皺眉道:「是誰做的約會?難不成是卓淩昭下的戰帖嗎?」

  伍定遠聽到卓淩昭三字,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,哪知靈真嘿嘿冷笑,道:「卓淩昭算個什麼屁?這人比他強的多了。」眾人哦地一聲,都是不信,卻見靈真夾手搶過師兄手上的帖子,送到了楊肅觀手上。

  楊肅觀低頭看去,見署名處卻是「華山寧不凡」五個燙金小字。靈真冷笑道:「這是寧不凡送來的帖子!楊師弟,在他面前,卓淩昭那兔崽子又算得什麼?你說是嗎?」靈真之言雖有些誇張,但也不能說是毫無憑據。「常勝八百戰,武功天下尊」,這正是天下第一高手寧不凡下的名帖,邀請少林僧眾前去見證封劍大禮。在這天下第一高手面前,想來卓淩昭也要退讓幾分。

  楊肅觀回想那日聽張之越的言語,九華山門人也曾受邀前去參加封劍大禮,看來此事已經轟動武林。江湖公推此人為「武功天下第一」,為了這個名頭,想來這次寧不凡要歸隱,不知會有多少大事生出,多半是腥風血雨不斷了。

  靈智道:「這位寧掌門定二月初一行『封劍歸山』大禮,你們幾位路經陝西,便代本寺僧侶過去觀禮。」

  靈定問道:「這位寧掌門武功正值巔峰,卻為何要退隱?莫非有什麼難言之隱嗎?」

  眾人也感奇怪,這寧不凡好端端的至尊寶座不坐,卻為何要退出江湖?莫非真如靈定所言,有些不為外人所知的秘密?

  靈智搖頭道:「這我也不知了。不過聽適才來訪的華山長老說道,這位寧掌門厭倦江湖爭鬥的日子,不想再舞刀弄劍,這才起了歸隱的想法。倘若所言是真,那可真是大智大慧,可喜可賀啊。」說著口宣佛號,露出神往之情。

  靈真聽了方丈又來那套謙退言語,當即冷笑道:「太好啦!咱們乾脆也一起退出江湖,一股腦兒把少林寺的招牌拆啦!那更是喜上加喜,大慈大悲哪!」方丈給他這麼一頓譏嘲,神色有些難堪,當下低頭念佛,恍若不聞。

  伍定遠坐在一旁,也感尷尬,他本不是少林寺的人,自知聽了許多不該外人聽聞的話,只得別過頭去,假作不知。

  堂中一片寂靜,只聞遠山傳來一陣陣鐘聲,甚是悠揚動聽。正寧靜間,忽聽楊肅觀道:「我師何在?我想拜見他老人家。」

  靈定微微一奇,不知他何事欲找天絕僧,說道:「不巧的很,師叔還在達摩院閉關,吩咐不得打擾。」

  楊肅觀歎息一聲,道:「師父若知寧不凡退隱,必定覺得可惜,江湖上又少一個對手了。」堂內眾僧聞言,人人臉上變色,一齊站起身來,直把伍定遠嚇了一跳。

  眾僧凝視著楊肅觀,神情甚是復雜,卻見楊肅觀緩緩端起茶碗,輕啜一口,對眾僧的駭異視若無睹。

  「達摩院中三寶聖,羅漢堂前四金剛」,江湖上盛傳這兩句話,說的便是少林寺中武藝最強的幾名僧人。所謂「四大金剛」,自是「智定音真」四大神僧,但那「三寶聖」,卻不是三人,而是獨獨一名老僧,此人法號「天絕」,輩分尚且高過四金剛一輩,生平只收過一名弟子,便是楊肅觀。

  這名神僧武功高極,練有「拳掌劍」三寶,數十年來不出寺門一步,連方丈之尊,等閒也見不到他,乃是少林的鎮寺之寶。當日京城之戰,楊肅觀僅憑著師傳絕技「涅盤往生」,便足與卓淩昭放對,做弟子的尚且如此,天絕僧的武藝如何,自是可想而知了。

  只是天絕僧武藝雖強,但他二十年前因故受戒,從此不離寺門,如同退隱一般。這些年來,武林中好手輩出,先有「九州劍王」方子敬,後有「天下第一」寧不凡、「昆侖劍神」卓淩昭,代代都有人自稱武藝冠絕當世,為免天絕僧再動爭競之念,靈智始終告誡僧侶,莫讓這些傳言入寺,否則以天絕僧好強好勝的性格,必會再次下山,尋訪高手對決,到時江湖又要多增殺業了。

  此時楊肅觀這般說話,竟要把寧不凡退隱之事告知天絕僧,那是犯了少林寺的大忌諱,眾僧不由得臉上變色,便連靈真這般莽撞之人,也感駭異。

  靈智道:「楊師弟年歲尚輕,許多事情還不知曉,千萬別妄自生事。好容易師叔定下心來,清修佛法,不造殺業,那是何等的大功德?你千萬小心了,切莫讓他知曉寧不凡封劍之事,到時他若要下山比武,又有誰制他得住?」

  楊肅觀雖是天絕僧的弟子,但對乃師年輕時的事蹟卻不甚明瞭,當下只有連連答允,心下卻不以為然。

  眾人用過齋後,楊肅觀推稱公務緊急,便即告辭,靈智方丈請便出靈定、靈真兩名高僧隨行,並交親手書信一封,請師弟面呈卓淩昭,期望卓淩昭交出殺害燕陵鏢局的罪惡元兇,並釋放靈音等少林弟子,兩家得以修好,共同主持武林公義。臨行前再三吩咐,非到必要之時,絕不可妄起干戈,多造殺業。

  眾人下得山來,韋子壯早已備妥馬匹乾糧,帶同兩名少女守候。他見楊肅觀邀得靈定、靈真兩大高手同行,心下更是高興,這行人中同有少林武當的硬底子高手隨行,陣容之強,想來當世已無敵手,便算「昆侖十三劍」會集,一樣無所畏懼。

  眾人離了嵩山,各乘駿馬,浩浩蕩蕩地往西涼前去。沿途經各路縣城,都在朝廷驛站歇息,每到一處治下,楊肅觀都取出兵部令符,地方官員無不千依百順,好酒好肉的招待。

  那豔婷與娟兒則心傷師叔之死,一路都是悶悶不樂,伍定遠看在眼裡,只有心疼擔憂,卻也無法可施。

  又過十來日,已進陝西省境,韋子壯便道:「此後向西行去,都在江充的勢力之內,咱們可得多多小心,最好改走小道。」

  靈真扯起嗓門,大聲道:「陝西省這般大,怎能說是他一個人的地頭?」

  韋子壯苦笑道:「這陝西提督不是別人,正是江充的胞弟江翼。此人心狠手辣,貪財好色,人稱『江橫虎』。江翼不只擔任提督一職,尚且兼任總兵,手握雄兵十萬,勢力龐大無比。我們若是貿然與陝西省辟兵照面,少不得一陣糾紛。」

  靈真大聲道:「我少林僧行走江湖,從來不怕什麼橫虎、直虎,還是什麼歪歪斜斜、花花綠綠的東西,韋大人要是怕了,自改小道走便是了,我們師兄弟決不會向江充低頭!」

  靈定見韋子壯臉色難看,深怕師弟這番莽撞言語已然得罪了他,連忙打圓場道:「我們此次西來,一是為了解救靈音師弟,上昆侖山討回公道;二來是保護肅觀師弟,使他平安抵達西涼。依老衲看,我們不宜招惹是非,還是依韋大人所言,改走小路為上。」

  靈真也是個老江湖了,如何不知師兄顧全大局的用意,當下不敢違背,只是自顧自地罵道:「江橫虎?若要讓和尚遇上,把他一身虎骨熬了煎藥。」

  娟兒聽他們連連大罵江充,問道:「到底這江充是誰?怎麼大家都那麼討厭他?」

  伍定遠嘿地一聲,道:「此人乃是大大的奸臣,舉凡有志之士,莫不恨透此人。」

  娟兒忙道:「原來有志之士都討厭他,那也算我一份好了,不然到時我可孤單得緊,還變成『沒志的士』,那多沒面子。」眾人聽了哈哈大笑,一掃口角的陰霾。

  韋子壯一路走來,見豔婷楚楚可憐,娟兒嬌憨可愛,早把她們當作是自己的親人一般,此時聽娟兒說話,更有為自己打圓場的用意,心下甚喜,便道:「多謝兩位大師顧全大局,咱們此後便走山路,也好避開官軍。」

  當下眾人商議了,自陝南一路行去,盡皆改行山道小徑。尋常人出得遠門時,多走陽關大道,就怕小徑裡遇上了歹人,但楊肅觀這行人卻恰恰相反,他們武功高手眾多,盡是少林武當裡的頂尖兒人物,哪怕什麼宵小歹徒?反而是怕廠衛官長前來暗害。

  七人自走小路之後,果然不見有何江湖人物出沒,朝廷官軍更是少之又少,一路行來,風光雖不見得明媚,但沒人來惹是生非,再惡的風景,也算是好山好水了。後來行到一處小鎮,楊肅觀更買了兩輛馬車,供眾人路上乘坐,更少掉無數奔波勞苦。

  行出半月有餘,時節入了大寒,眾人也近涼州,四下不再見到丘陵山脈,極目所望,都是曠野一片。甘肅氣候乾燥,此刻雖然酷寒,地下卻甚少積雪。夜晚時沙漠裡更結了薄薄的冰霜,月色中望去,沙海宛如水晶所就,直是晶瑩剔透,彷佛仙境。眾人多是中原人士,自不曾見過這些景致,伍定遠地頭出身,便一路上為眾人解說,也好打發無聊時光。

  這日眾人已到西涼城外,伍定遠忽地面色凝重,一言不發,楊肅觀看在眼裡,猜知他顧慮自己逃犯的身分,便道:「伍兄切莫擔心,你現下非但是朝廷的制使,更是柳侯爺的手下愛將,倘若這知府陸清正要為難你,自有我出面擔待。」

  韋子壯也勸道:「正是如此,楊大人官拜兵部郎中,有他在此,官場上的那些瑣事,還有啥好擔憂的?」

  卻見伍定遠搖了搖頭,道:「我不是怕那知府找我麻煩。便算找上了我,伍某一條爛命,也沒什麼值得憂心。」眾人聽他語氣沈重,心下都是一凜。一旁娟兒問道:「你既然連死也不怕了,還有什麼煩心?」

  伍定遠歎息一聲,看著漫天黃沙,道:「自燕陵鏢局的案子發生以來,至今已有年餘。我忝為西涼捕頭,非但不能將昆侖山凶徒繩之以法,還落得亡命天涯,每回深夜自思,真教人情何以堪?」他握緊雙拳,咬牙道:「我……我這回若不能替苦主報仇申冤,我……我死也不瞑目!」說著說,眼眶竟有些紅了。

  楊肅觀勸道:「伍兄萬莫自責,這群人非比尋常,這案子莫說是你扛不起,便是刑部尚書、六部會審,恐怕也是力有未逮。」

  伍定遠長歎一聲,搖頭道:「但願此番西來,能替柳大人找出有力證物來,盼能推倒江充這個奸臣,也算是為蒼生除害了。」眾人無不點頭稱是。

  當下伍定遠便帶同眾人進城,他怕陸清正別有居心,若知自己返抵西涼,定會設下陰謀圈套,等著對付眾人,便只悄悄入城,沒敢驚動當地衙門。

  進得城裡,只見西涼城不甚宏偉,街上也只三五間客棧,韋子壯皺眉道:「這西涼城不太熱鬧,咱們幾個外地人一投店,便給人知覺了。」

  伍定遠道:「此事不需擔憂。大夥兒可到寒舍住上幾日,反正我們也不會在此耽擱太久,勉強還能應付一陣。」便引著眾人,自往府邸行去。

  路上經過一處街道,只聽遠處一人呼喝連連,道:「死雜碎!我說你偷東西,你便是賊了,還敢說東說西的!」一人哭道:「我不是賊啊!不是賊啊!」

  眾人聽得這兩人的對答,心下都是一奇,便往聲音來處走去,行出數步,便見一名身著捕頭服色的官差,手上拿著威武棒胡亂撕打,地下跪了一名攤販模樣的男子,口中呼天喊地的叫疼,四周擠滿黑壓壓的人頭,都在議論紛紛。

  娟兒提起腳跟觀看,眼看那捕頭兇惡無比,忍不住皺眉道:「這捕頭怎能當街打人,這世上怎有這樣的官兒?」

  兩旁街坊聽得豔婷此言,面色一顫,都是驚駭不已。

  娟兒略見訝異,奇道:「怎麼了?我說錯什麼了嗎?」

  一名老者壓下嗓門,悄聲道:「這位姑娘說話可要小心了。這新上任的捕頭好不兇狠,才接任一年多,就把百姓整得苦不堪爺言,他說你老子是母的,你老子便要成你娘,整日價作威作福,只會魚肉鄉民。你這話給他聽了,準吃不完兜著走。」

  豔婷聽這捕頭如此狂妄,也感駭異,便問伍定遠道:「伍大爺,那捕頭你可認識?他以前便這般壞嗎?」

  伍定遠面色鐵青,冷笑道:「嘿嘿,這小子以前不過是個丑角,想不到我離開一年,廖化便能做起先鋒了。」兩名少女心下甚奇,不知他在說些什麼。

  原來那新任捕頭不是別人,正是舊日伍定遠的手下阿三,這人是衙門師爺的小舅子,從不曾討人歡喜,資歷既淺,功夫又差,卻不知陸清正何以提拔此人。他見阿三作威作福、惡形惡狀,只怒得七竅生煙,恨不得當場三兩拳打死阿三出氣。

  楊肅觀是個明白人,他見伍定遠額頭青筋冒起,想來他已然按耐不住,只怕旋即就要出手揍人,他往前一靠,伸手往伍定遠肩上搭去,低聲道:「咱們走吧,莫要多惹事端。」

  伍定遠狠狠地往阿三看了一眼,想起這衙門也是自己多年的苦心經營,想不到今日風紀卻敗壞至此,心下甚是不忿,雖給楊肅觀拉著,卻還不情願走。楊肅觀與韋子壯兩人半拖半架,這才把他拉離現場。

  眾人到了伍定遠的舊居,正要開門進去,伍定遠抬頭一看,赫然見到門上貼著知府的封條,當常烘色慘澹,顫聲道:「陸清正,你好厲害啊!」

  當年他給人誣告陷害,落個丟官亡命的下場,這也罷了,哪知這陸清正實在狠辣,竟連自己的房子也要查封,眾人見他全身發抖,想來真是氣得厲害。

  伍定遠狂怒之中,便要將封條撕下,楊肅觀連忙攔住,道:「伍兄不忙!這封條還是留下的好,以免打草驚蛇。」伍定遠聞得此言,只有長歎一聲,停下手來,眾人便自翻牆進去。

  是夜眾人住得定了,各自商量日後行止,楊肅觀道:「眼下咱們兵分兩路,我與定遠一路,前去查訪昔年的案情線索。另請韋護衛與靈定師兄在城裡打探,看看是否有人知道當年也先的舊部遺址。」

  眾人正要答應,忽聽靈真大聲道:「楊師弟,大夥兒都有事幹,你怎麼漏了我?」

  那靈真聽得伍定遠與楊肅觀一路,韋子壯與靈定一路,事情分派已畢,卻獨漏他一人,情急之下,便自叫了出來。

  靈定知道師弟行止粗魯,若要進城訪查,只怕三言兩語間便露出馬腳,連忙勸道:「師弟你這幾日多歇歇,若要立功,也不忙在這時候。」

  靈真大聲道:「老子要立什麼鳥功?我來此處,只想找卓淩昭那老兒廝殺,誰管什麼狗屁功勞了?你們幹什麼都好,就是不許把我關在這房裡,否則老子明日便回少林!」眾人見靈真蠻橫起來,都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楊肅觀面色如常,只淡淡一笑,說道:「誰說咱們要把師兄留在此處了?師兄若要出門公幹,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。」靈真哈哈大笑,大聲道:「這還像句人話!」

  靈定見楊肅觀遷就師弟,忙道:「靈真天性粗魯,楊師弟不必拿他的話當真。」

  楊肅觀微微一笑,搖了搖手,道:「師兄不必擔心,我自有安排。」

  說著向豔婷伸手一招,喚道:「豔婷姑娘,請你過來。」

  豔婷臉上一紅,低聲道:「楊大人有何吩咐?」楊肅觀微笑道:「姑娘切莫稱我為大人,那太也生份了,便叫我大哥好了。」豔婷臉上更紅,嚅囓地道:「楊…楊大哥…」

  伍定遠猶在氣憤陸清正的狠毒,但一見豔婷對楊肅觀的神情,還是不甚舒坦,急忙轉過頭去,只做視而不見。那韋子壯卻只笑了笑,好似見慣了姑娘家對楊肅觀的羞態,卻是不以為意。

  楊肅觀向豔婷微微一笑,跟著朝靈真一指,道:「我這師兄生性好動,怕在房裡呆不住,只是咱們此來西疆,不能沒有一個居中策應、發號施令的人,在下推來想去,怕要勞煩姑娘擔待則個了。」

  豔婷驚道:「你……你要我居中策應、發號施令?」

  眾人也是驚奇不已,忙問道:「楊師弟此言何意?」

  靈真一向好大喜功,聽這職務如此要緊,卻又派給了這小泵娘豔婷,便也留上了神。

  楊肅觀向眾人眨了眨眼,微笑道:「咱們這些時日都在外面奔波,不能沒有一人居中號令。只是這人一來要武功高強,見識明白,二來要能定得住心神,牢牢留守此地,這才能掌握大夥兒的行蹤,隨時出手救援。」說著拿出幾枚火炮,交在眾人手裡,道:「這幾日要有什麼兇險廝殺,請各位向空放炮,豔婷姑娘見到火焰沖天,自會從府裡趕來接應。」

  豔婷面色慘白,心中怦怦直跳,一旁靈真卻舔了舔嘴,好似大為豔羨。

  那韋子壯也是老奸巨猾之輩,一聽楊肅觀說話,便知他有意戲弄靈真,好激得他自願留守府內,便佯笑道:「正是。豔婷姑娘武功高超,正該擔當這個大任。」

  豔婷雖然聰慧,卻是個直性人,如何識得破這些機關?急忙搖手道:「這麼大的職責,我是不成的……」

  楊肅觀皺眉道:「連你也不肯,唉…這可如何是好?想這居中接應的人甚是要緊,實在不能沒人來幹,咱們這幾人中以你耐性最好,武功最高,本想只有你能守住此地,哪知你卻又不肯,這可怎麼辦才好呢?」

  豔婷一愣,道:「我…我武功最高?」楊肅觀不去理她,自對娟兒道:「你師姐不肯,便由姑娘你來吧。我看姑娘定力過人,這居中策應一職,我看是非你莫屬。」

  豔婷聞言,不由得駭然出聲,這娟兒自小猴兒一般,什麼時候與「定力」兩字扯上邊?她正要勸阻,忽見韋子壯向她眨了眨眼,好似要她不要多事。豔婷一臉茫然,只得欲言又止。

  娟兒也是個小猾頭,情知楊肅觀有意說笑,當即笑道:「好啊!我最喜歡當要緊的差了,你放心交給我,想本女俠武功高強,見事機敏,那小小賊子,自然手到擒來!」跟著比手畫腳,嘻笑不絕。

  楊肅觀哈哈大笑,道:「太好了,有九華山的女俠出頭,大事定然無憂!」

  猛聽一人暴喝道:「不成!」眾人聽得怒喝,連忙回頭過去,只見靈真怒目圓睜,大聲道:「楊師弟你在搞什麼?這麼要緊的大事,怎可交給小孩兒辦!」

  楊肅觀皺眉道:「可大夥兒都不願留在此地啊,只有娟兒姑娘最識大體了。」娟兒裝著一張苦臉,歎道:「是啊!只因你楊師弟百般求懇,本女俠才義不容辭,義薄雲天一番,唉……大師父你還說東道西,世道不古啊!」眾人聽她胡言亂語,假作大人模樣,無不心中暗笑。

  韋子壯也皺眉道:「娟兒說得是。想這居中策應的人要緊無比,我雖然想幹,但功夫卻差上一大截,唉…還不如娟兒這孩子來得手腳俐落。」

  靈真脹紅了臉,喝道:「他……他那個的,既然你們都不成,讓我來吧!」

  楊肅觀故做詫異,驚道:「師兄你不是要出門嗎?現下忽然要你留在此處,豈不太勉強了些?」靈真大聲道:「不必廢話了,這居中策應一職非同小可,除我靈真的『大力金剛指』外,無人可以擔當重任,你們放心去吧!」

  楊肅觀裝得滿臉勉強,歎道:「好吧!只是這居中策應之人當得穩坐中樞,可不能擅離職守,否則我等遇險,一時討不得救兵,那可如何是好?」

  靈真暴跳如雷,喝道:「你休要看不起我,這幾日老子只要離開這大門一步,便是烏龜王八灰孫子!」

  楊肅觀喜道:「師兄此言當真?」

  靈真怒道:「你還懷疑啥?老子說話算話!」說著拍胸連連,就怕旁人不信。

  娟兒見靈真落入圈套,當即嘻嘻一笑,便來落井下石,說道:「話可是你說的,連上街溜躂、買個糕餅也不成哦!」

  靈真生平最愛甜食,猛聽此言,心中大驚,顫聲道:「連出門買塊糕餅也不成?」

  娟兒哼了一聲,斬釘截鐵地道:「不成!」

  靈真想起日後的苦日子,面色已成鐵青,慌道:「糟了,我這張嘴最會發饞,這下怎麼辦?」他滿臉為難,只想反悔,但見眾人神色輕蔑,只有硬生生的忍住了。

  娟兒見他害怕,當即冷笑道:「你是堂堂的四大金剛,說話算話,絕不能偷偷出門。日後若想討塊糕餅吃,只有哀求姑娘我了!」

  靈真大喜,當下轉求娟兒,老佛爺小佛爺的亂叫不休,就怕日後沒了糕餅吃。

  眾人見他這個模樣,都是大笑不止,靈定只覺丟臉已至極點,氣衝衝地走出房去了。

  眾人住定下來,這幾日便分頭行事,楊肅觀與伍定遠兩人負責案情查訪,便晝伏夜出,一同在城裡打探訊息。

  這夜到了三更,兩人換上夜行裝,便要出門查訪。楊肅觀問道:「若要找出這羊皮的秘密,伍兄可有什麼主意?」伍定遠道:「這羊皮是前任知府梁知義找出來的,我想他府中定有什麼線索留下,咱們今夜不妨去打探一番。」楊肅觀喜道:「定遠兄果然是捕頭出身,見識大為不凡。」

  兩人翻上屋頂,伍定遠在前引路,便往梁知義故居而去。

  當年伍定遠調查燕陵鏢局的疑案時,未曾查到梁知義的家中,後來聽得齊伯川所言,方知這羊皮與梁知府有關,但知曉秘密之後,自己便給陸清正派人追捕,始終未有機會前去查訪,此時回到西涼,查訪舊日上司的府宅便成了第一件待辦要務。

  他二人腳步細碎,各自在民房屋頂上飛身跳躍,不多時,便已行到一處大宅之前,楊肅觀低頭看去,只見這宅子深沈幽暗,想來久無人居。伍定遠道:「自從梁知府在任內暴斃之後,他的夫人公子便已搬離此地,這房子已然閒置三年無用了。」

  兩人腳下一點,便往下跳去。在屋外繞行一圈,見此處確然無人,這才閃身進屋。

  進得屋去,只見屋中滿是灰塵,但傢俱桌椅卻不曾搬走,不少家當都好端端的留在房中,伍定遠低聲道:「想不到梁公子走得這般急促,居然連東西也不曾收拾。」楊肅觀點頭道:「看這個模樣,確實如此。」兩人各自在屋中上下翻看,四下尋找可疑物事。

  正忙碌間,忽聽門外有人道:「此處便是梁知府的舊宅了。」跟著有人道:「好!我們進去看看。」楊伍二人大吃一驚,沒料到深夜之間有人過來,急忙往書房裡閃去,各自找了個角落躲起。

  只聽腳步聲響,一人當前走進,伍楊二人從門板中偷眼望去,只見那人面如重棗,正是錦衣衛統領安道京。伍定遠倒吸一口冷氣,心道:「這人也來了!」楊肅觀也是眉頭一皺,顯然也沒料到會見到這人。

  安道京身後跟著三人,伍定遠凝目認去,一人生得高頭大馬,名叫「雷公轟」單國易,一人白淨臉皮,喚叫「九尾蛟龍」雲三郎,另一人面相不凡,肩寬膀粗,一雙濃眉極有威勢,卻是「蛇鶴雙行」郝震湘。

  伍定遠心道:「連郝震湘也來了,看來安道京對這羊皮是志在必得。」

  四人走進屋來,尚未察看,那單國易與雲三郎卻各拉了張板凳坐下,安道京瞪了他們一眼,沈聲道:「你們怎地這般懶?東西都還沒開始找,你們卻坐了下來,這算是什麼?」

  兩人聞言,只打了個哈欠,懶洋洋地站起,便往房裡晃動,東一翻、西一攪,全在敷衍。

  安道京怒道:「你們搞什麼!傍我好好地幹!」雲三郎陪笑道:「統領別發這麼大火,小的好生地找,一定把那玩意兒找出來。」安道京罵道:「快去了!少在這裡貧嘴!」

  正責駡間,忽聽郝震湘道:「統領大人,這東西到底是什麼模樣?單憑梁大人手稿這幾字,想來很難找它出來。」

  安道京歎道:「沒法子,咱們江大人親口下命,說這份手稿很是要緊,萬萬不能落入旁人手裡。不管怎麼樣,總之是得盡力找。」郝震湘點頭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

  安道京走到書櫃之旁,道:「聽說梁知府讀書甚多,說不定是將那手紮夾在書裡。」郝震湘聞言,便走了過去,細細翻動房中藏書。

  伍楊二人聽了這話,登時心念一動,他二人身在書房,眼看外頭四人尚未搜進,便也開始翻動書籍,想先一步將那手稿找出。

  兩人身子微微一動,聲響雖低,卻已被郝震湘聽見。他哼了一聲,道:「房裡有東西。」安道京聽他這麼一說,忙提起內力傾聽,果然也已聽見低微聲響,他向郝震湘使個眼色,低聲道:「過去瞧瞧。」

  郝震湘不及打話,當下雙足一點,便往書房裡奔去。楊肅觀面色一變,想不到此人內力如此深厚,片刻間便已察覺他們所在,他取出手帕,將臉面一遮,示意伍定遠也遮住本來面目。

  伍定遠才一遮面,兩人便聽得郝震湘已然奔近,楊肅觀舉掌向書架推去,只聽轟地一聲,房中書架登時倒塌,擋在房門之前。

  郝震湘奔到門口,見房門已被重重的書架擋住,房裡卻站著兩個蒙面怪客,他冷笑道:「哪來的賊子?三更半夜在此作怪?」他凝力在胸,雙掌一推,已將擋在門口的書架震飛,只聽轟然大響,偌大的書架撞在牆上,只震得屋頂沙塵颼颼而下,無數書籍在空中四散飛舞。

  楊肅觀見他武功如此高強,連忙取劍在手,刷地一聲,長劍已向郝震湘刺去。郝震湘冷笑道:「好賊子,劍法不弱。」他腳下一掃,將一本書踢了起來,那書勢道猛急,直往楊肅觀臉上飛去。楊肅觀聽得風聲呼嘯,知道書上所附的真力非同小可,若要受實了,只怕會受內傷。他不敢怠慢,眼見書本撞來,急忙往旁一閃,那書啪地一聲,撞破了一面窗格,朝院外落去。

  郝震湘見楊肅觀身法靈動,霎時雙掌連揮,勁風到處,地下無數書本隨著氣流飄起,掌風一送,便朝楊伍二人飛去。

  伍定遠見勢頭不好,急忙往地下一滾,閃身躲開。楊肅觀不願輸招,他「嘿」地一聲,長劍急揮,幻成一個偌大光球,頃刻間已將無數書本斬為兩截,郝震湘見他劍法精奇,當即手上加勁,只聽呼呼之聲不絕於耳,書房裡的藏書全成了他手上暗器,一一往楊肅觀飛去。

  此時安道京已然趕到,他見郝震湘大占上風,一時不忙進去,只在門外掠陣。眼看楊肅觀劍光霍霍,一劍揮下,已將一本繕本書斬為兩段,那書在空中裂開,跟著有東西飄了出來,赫然是兩截紙片。

  安道京眼尖,當即叫道:「快!快!就是這玩意兒了!快將那紙片抓起!」郝震湘右手暴長,已將下半截紙片抓住。

  楊肅觀聞言大喜,心道:「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功夫。」他知道那紙片異常要緊,急忙運起小巧身法,旋即往前一撲,身子如飛燕般地掠過半空。手中長劍刺出,已然刺中了從空中落下的上半截紙片。

  郝震相喝道:「放手!」雙掌畫了個半圓,便朝楊肅觀擊去。楊肅觀提起真氣,身子在半空一個轉折,閃開了郝震湘威猛無疇的雙掌,回劍胸前,伸手一抓,將紙片塞入懷裡。

  安道京按耐不住,舉刀沖進,急道:「郝教頭!千萬別讓這兩人走了!」

  楊肅觀見東西到手,不願再與他們纏鬥,猛吸真氣,劍光一閃,幻出了七點寒星,便往安道京身前要害點去。安道京識得厲害,連忙閃到一旁。楊肅觀見機不可趁,急忙往後退開,當場便要撤走。

  郝震湘見他立時便要離開,連忙雙手揮舞,右手鶴嘴,左掌穿出,正是「蛇鶴雙行」的絕招,猛地掌力一吐,便朝楊肅觀胸前襲去,楊肅觀見他招數精妙,只怕自己長劍尚未刺出,身子已要重傷,只有舉掌在胸,硬擋他這石破天驚的一掌。

  只聽「轟」地一聲大響,兩人掌力相撞,楊肅觀身子倒飛出去,已然撞破了一面土牆,郝震湘與安道京見四下土石飛舞,煙塵彌漫,看不清眼前景況,不敢貿然上前,各自退後一步,運氣戒備。

  安道京怕敵人趁機逃脫,忙提氣叫道:「來人!快到外頭攔截!」那雲三郎與單國易早已聽到房中異響,此時急急答應一聲,便從大門奔出,前去攔阻。

  伍定遠見楊肅觀吃虧,忙趁亂從窗中跳出,眼看他倒在地下,不由吃了一驚,急忙上前扶起,低聲道:「怎麼樣?可曾受了內傷?」

  楊肅觀睜開雙眼,微微一笑,道:「不礙事。」說著翻起身來,還劍入鞘。

  便在此時,後頭有人叫道:「在這兒了!」

  只見雲三郎提著兵刃,匆匆向他二人奔來,伍定遠正要取出銀梭御敵,楊肅觀卻搖了搖頭道:「東西到手了,咱們不必硬拼。」

  他提氣凝力,扶著伍定遠的腰間,雙腳一點,兩人一同躍上屋頂,飛也似的走了。

  安道京等人追了出來,卻已遲了一步,一時間歎息不已。

  郝震湘看著黑漆漆的夜空,沈吟道:「方才那人年紀輕輕,武功卻好生了得,不知是何來歷。」

  安道京皺眉道:「不管他是誰,咱們可得把他揪出來了,不然定會惹來無數麻煩。」說著向郝震湘道:「把紙片給我。」

  郝震湘趕忙答應了,依言把紙片交了出來。

  安道京道:「這紙片上的文字,你還沒看到吧?」

  郝震湘心下一驚,忙道:「屬下忙著追敵,哪有工夫去看。」

  安道京鬆了一口氣,他往紙上一瞄,臉色登時慘白,道:「沒錯,便是這張玩意兒了。」他緊閉雙眼,就怕多看一眼,跟著把口一張,便將那紙片吞落肚中。

  眾人見他行徑如此怪異,忍不住駭異出聲。

  卻說楊肅觀與伍定遠兩人提氣直奔,一路逃回屋裡,旋即驚動了靈定等人,眾人走出房來,只見楊肅觀面色蒼白,盤膝坐在炕上,已在運氣療傷。

  靈定走上前去,伸手貼住楊肅觀背心,將渾厚純正的內力輸了過去。片刻之後,只見楊肅觀面色轉紅,體內鬱悶之氣大減。

  這靈定功力確實深厚,不到一柱香時分,便將楊肅觀的內傷壓住,想來傷勢已無大礙,韋子壯、伍定遠等人在一旁觀看,無不感到佩服。

  靈定問道:「是什麼人有此功力,居然將你打成這樣?」楊肅觀道:「是一名錦衣衛士,只不知是何來歷。」

  伍定遠忙道:「這人是錦衣衛中的槍棒教頭,姓郝,雙名震湘,舊日裡是刑部的總教習。便是他把楊肅觀傷成這樣的。」眾人聽說這人是錦衣衛的槍棒教頭,心下都是一凜,看來安道京此次是勢在必得,連這等好手也請出來了。

  楊肅觀笑道:「不論如何,我這掌都沒有白挨。」說著從懷中取出那半截紙片,在眾人面前一招。

  韋子壯奇道:「這又是什麼東西?」

  楊肅觀道:「這紙片是從梁知義的府中奪出來的,據說是他生前的手稿。想來很是要緊。」

  眾人都甚感興奮,忙道:「快點讀來聽聽了。」

  楊肅觀點了點頭,就著燭火讀去,念道;「君子之道,首重天德,其上曰義,其下曰法……」看來這紙條所載,都是梁知義平日讀書時所做的眉批。這梁知府文采飛揚,洋洋灑灑的寫了一大堆,眾人哪有心思理會,只聽得氣悶無比。伍定遠歎道;「看來這紙片全無用處了。」

  楊肅觀卻不理會眾人,自往下讀去。他念著念,忽地讀到一行蠅頭小字,卻記在眉批之旁。楊肅觀精神一振,知道這行字必有來歷,忙揮了揮手,示意眾人專心聆聽,跟著朗聲道:「餘經訪查玉門關兵卒得知,江充於十五載內二赴天山,其因不詳。景泰五年三月,江賊自率軍五萬,分二路前赴天山,僅餘二萬人得還,餘皆失蹤。另景泰十年六月,再率三萬人前赴天山,慘餘三千人還。」

  伍定遠甚感訝異,奇道:「江充連著兩次出兵天山,他是去幹什麼的?莫非去抓也先可汗嗎?」

  楊肅觀搖了搖頭,低頭往紙片看去,又道:「據老卒所傳,江賊多年尋訪一人未果,是以甘冒生死之險,屢犯難關。蓋其人非同小可,牽連天下氣運,若其未死,江賊寢食難安矣。吾問其人來歷,老卒示以姓氏,吾聞言大笑,此人已逝多年,焉能還在人世?又,其人若在人間,天地綱常豈不亂矣?滿朝群臣,卻又何以自處?故此事絕不可信,當誤傳所致……」

  靈定沈吟道:「這人到底是誰,怎會如此了得?」

  伍定遠心下焦急,催促道:「這人究竟是誰,快往下看吧!」

  楊肅觀舉起紙條,搖頭道:「紙片到此便已斷裂,下頭的文字瞧不見了。」

  眾人啊地一聲,甚感失望。

  伍定遠皺眉道:「到底梁大人所言是什麼意思,真叫人猜想不透。」

  楊肅觀道:「照字面上來看,天山裡定有什麼要緊人物,卻叫江充日夜懸心。」

  韋子壯問道:「難道這人也與羊皮有關嗎?」

  楊肅觀搖了搖頭,道:「這就不知道了。反正這手稿出自梁大人的手,必來有些來歷。咱們這幾日可得多多留神。」

  眾人又談說一陣,只是猜想不透,過了半個時辰,眼見天已大明,便各自回房小憩片刻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2 12:10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4 07:32 AM 編輯

第四卷 神鬼亭外 第四章 武勇煞金

  之後的幾日,眾人便在西涼一帶打探訊息,訪查地界。楊肅觀與伍定遠找出當年的界碑,與羊皮所繪的地線一一核對,只是一來也先早已滅亡,多數界碑荒蕪湮滅,很難做出比對;二來那紅線位置怪異,照地形觀察,有些紅線深入國境,畫到了中國的山嶺河川之內,也先可汗便拿下這些土地,也是無險可守,著實不合常理,再看幾處紅線畫得比往昔界碑還要偏西,更不合賣國內情。兩人看了幾日,都感茫然。

  伍定遠搖頭道:「照梁大人奏章所載,江充該當割地千里才是,可這紅線實在太怪,實在很難看出道理,這可怎麼辦?」

  楊肅觀歎道:「不管這許多了,先找人把羊皮上的文字通譯一遍,再做論斷吧!」

  楊肅觀、伍定遠這邊毫無進展,韋子壯那邊卻已打聽出也先舊部的訊息,眾人回到府中商議,韋子壯道:「據城裡的老人說,十餘年前有一批人歸化我朝,現下都聚居在三十里外的一處小鎮上,這些人牧羊維生,留著胡人的習氣,說不定便是也先的遺民,咱們明日就過去瞧瞧吧!」

  楊肅觀等人聞言大喜,第二日早,韋子壯便帶同眾人,一齊朝那小鎮前去。靈真這幾日都死守房中,聽得要讓他出門,喜得沖天跳起,眾人見他這幅模樣,一時都覺好笑。

  行到午間,已然來到那處市鎮,韋子壯問明瞭去路,知道此地回人都聚居在鎮西,眾人便前去探訪。行不多時,果見道旁無數帳篷,居民穿著大異漢人,楊肅觀知曉回語,便取出羊皮,向當地居民詢問,連問了幾人,眾回民面目茫然,竟無一人識得上頭文字。

  正發愁間,一名漢子走來張望,他看了一陣,忽用漢語道:「幾位爺台打中原來的吧?」

  眾人陡然間聽到漢話,都是為之一喜。韋子壯卻甚警覺,他見這人商販打扮,滿臉江湖風塵,別是江充派來的奸細,當下眯著眼道:「兄台有何指教?」說話間暗凝功力,神態大有敵意。

  那漢子見他面有憂色,便自一笑,道:「這位大爺別多心,我也是個漢人,只因祖上落腳於此,便一直住在此地了。難得見同胞到來,便來關心則個,倒沒別的用意。」

  楊肅觀走上前去,微微一笑,道:「這位大哥這般好心,在下先謝過了。只不知大哥可曾識得此地的耆宿長老,能否為我等引薦一番?」

  那人哈哈一笑,道:「你們要找長老嗎?遇上了我,那可真是找對人了。」

  他見眾人滿面狐疑,頗有不信之色,忙解釋道:「不是我自誇,家父年過八旬,過去曾隨先皇大戰葫蘆谷,要說通曉典故,方圓百里內,怕沒人比他更強了。」

  楊肅觀聽得「葫蘆谷」三字,心下立時一凜,想到柳昂天說過的御駕親征一事,他與伍定遠對望一眼,便道:「煩請大哥帶個路,讓我們得以拜見令尊,也好示上敬意。」說著深深一揖,掏出百兩銀票,往那人手上一塞,道:「年節將至,咱們倉促之間拜訪,無以為敬,還請大哥笑納。」

  那漢子大笑搖頭,將銀票還了回去,道:「家父最愛數說年輕時的英勇事蹟,你們肯來,他高興都來不及了,怎好收你的銀子呢!」

  眾人見他豪邁爽快,頗有邊疆豪傑之風,對他更加敬重。

  當下那漢子便帶領眾人,往村內行去。那部落甚是簡陋,四處都是布屋帳篷,想來當地生活必定困苦。

  走不多時,行到一處篷屋,那漢子掀開布幔,大聲道:「爹爹!有遠客來了!」他連著大喊了幾聲,一個蒼老的聲音道:「來啦!來啦!」

  那漢子回頭向楊肅觀等人一笑,道:「我爹爹年歲大了,有些耳背,非這般喊叫,不然聽不見說話。」

  帳內緩緩行出一名老漢,只見他身材高大壯碩,雖然痀僂著身子,還是比常人高了半個頭,眾人心下一凜,想道:「看這老人年輕時,定是戰場上的一名勇將,他兒子倒沒有吹噓。」

  那老漢朝楊肅觀等人望了一眼,向那漢子道:「就是這幾人要見我?」那漢子粗著嗓門道:「就是他們!他們是打中原來的,有事要問爹爹!」

  那老漢哈哈大笑,道:「早不來,晚不來,卻等老頭子行將就木才來。真他奶奶的!」眾人給他這麼一頓胡亂數說,都覺尷尬,楊肅觀忙道:「所謂有緣千里來相會,咱們現下來拜訪老丈,也不算晚了。」

  那老漢上下打量他幾眼,笑道:「聽你說話有禮,是讀書人吧!」靈真聽了這話,只哼了一聲,大聲道:「告訴你吧!我楊師弟不是別人,正是當朝的……」耳聽靈真便要說出身分,楊肅觀急忙攔住,道:「在下是生意人,剛巧來西疆做些買賣,這才路過貴寶地。」

  那老漢將信將疑,低頭細細看著楊肅觀身上打扮,忽地往後倒退一步,驚道:「好小子,你是兵部的人!」眾人聞言大驚,都沒料到一個村間老漢,竟能看破楊肅觀的來歷。

  那老漢指著楊肅觀的腰間,大聲道:「你快說,這權杖是哪兒來的!」

  楊肅觀低頭往腰間看去,見那兵部的權杖好端端地掛在上頭,卻不曾取下。此地偏遠荒蕪,居民多是蠻夷,絲毫不懂中國文物,事先便沒取下,沒料到竟有人能認出權杖來歷。他自知不能再有隱瞞,便坦然道:「老丈好眼力,一眼便看出我的身分,在下兵部職方司郎中楊肅觀,拜見老丈。」

  那老漢又驚又恐,道:「你真是兵部的人,我……我已經離開軍旅多年了,你……你難道要抓我回去?」說話語聲顫抖,全不似先前的豪爽,那漢子也感害怕,父子兩人擠在一起,都在颼颼發抖。

  楊肅觀不知他父子為何驚恐,忙道:「兩位切莫擔憂,在下此次來到此地,純為調查一件舊案而來,絕無他意。」伍定遠見那父子仍感恐懼,也插話道:「是啊!咱們初次相見,老丈的公子若不自道身分,咱們連老丈是什麼人也不知道,怎能是專程來拿人的?」伍定遠是捕頭出身,最是明瞭犯案之人的心事,三言兩語,便已說得那老漢連連點頭。

  那老漢鬆了口氣,道:「這般最好。我年歲已老,經不起折騰了。」說著抹抹臉上汗水,一幅驚魂未定的模樣。

  那漢子咳了一聲,壓低嗓門道:「老實向各位說吧!當年家父的上司曾犯下重罪,成了朝廷欽犯,家父雖然定居此地多年,還是怕朝廷的人馬過來抓他,是以方才有些失態。尚請莫怪。」

  伍定遠聽得這話,忙道:「老兄說的朝廷欽犯,可是當年的征西大都督武德侯嗎?」那老漢跳了起來,驚道:「你也知道他?」

  伍定遠向楊肅觀看了一眼,兩人微微頷首,知道找對了人。

  伍定遠低聲道:「老丈既然追隨過武德侯,定與也先可汗交過手,是也不是?」

  那老漢原本擔心受怕,一聽「也先可汗」四字,猛地用力點頭,雙目發出精光,大聲道:「那當然!我與大都督出生入死,和也先這番賊打了十多年的仗,他那幫強盜便是化成飛灰,我一眼便能認出。」

  楊伍兩人聞言大喜,楊肅觀朝篷屋一指,向那漢子道:「這位大哥,我有件重要東西要給令尊一觀,不知可否借屋一用?」那漢子點了點頭,道:「諸位莫要客氣,儘管進來。」說著伸手肅客,引著眾人入內。

  那漢子甫一走進,楊肅觀便向韋子壯等人吩咐道:「請韋護衛、兩位師兄到帳外守衛,千萬別讓閒雜人等走近。」三人答應一聲,便自行到帳外守護。

  那豔婷也甚乖覺,自知楊肅觀與伍定遠有大事商量,便道:「這裡頭有些氣悶,我們師姊妹就不進去了。」說著自帶娟兒出去。

  帳中只餘幾人對坐,卻是楊肅觀、伍定遠、那老漢與他兒子四人。諸人方一坐定,楊肅觀便從懷中取出羊皮,交到那老漢手上,道:「老丈可識得上頭的文字?」

  那老漢手持羊皮,反覆端詳,伍定遠與楊肅觀二人心頭都是怦怦直跳,就怕他說出個「不」字,那這次西疆之行,可就一無所獲了。

  過了半晌,那老漢遲疑道:「也先的文字不是很難懂,大致與回回文差不了太多,但這皮上的文字看起來實在不像,我也不知是不是也先文。」

  楊肅觀長歎一聲,扼腕道:「這可糟了,連老丈也不認得這文字,這可如何是好?」

  那老漢沈吟良久,喃喃地道:「這文字很奇怪,不過我好像看過類似模樣的東西……」

  伍定遠忙道:「老丈若有主意,便請說吧。」

  那老漢皺眉道:「以前咱大都督隨身帶著一柄劍,那劍鞘上的文字,好像與這羊皮有些相似,都是這樣歪歪曲曲,一個又一個圈兒,我也搞不清楚那是什麼。」

  楊肅觀聽他說話太怪,不禁皺起眉頭,那大都督武德侯早已死去多時,若要找他出來詢問詳情,不如把這羊皮一把燒掉算了,伍定遠見他面色鬱悶,忙問道:「這位老丈,除你之外,當今天下還有誰能識得也先的文字?可否引薦幾人給我們認識?」

  那老漢低低歎了口氣,道:「煞金,說不定煞金大人看得懂……」

  楊肅觀聽得「煞金」二字,不知是何方神聖,急問道:「煞金?他是什麼人?」

  那老漢望著地下,卻是欲言又止。良久良久,終於搖了搖頭,歎道:「也先死了,大都督死了,當年的英雄豪傑,都成了過往雲煙。嘿嘿……連咱們煞金大人也投效敵國去了……還說這些幹什麼呢?」他悶悶不樂,發了一會呆,逕自在帳內角落躺下,跟著閉上了眼。

  楊肅觀與伍定遠叫了幾聲,那老漢卻全不理睬,只自顧自地睡了。

  那漢子見自己父親無禮,歉然道:「對不住,我爹爹向來想說什麼,便說什麼,一向就是這個脾氣,請兩位自便吧!」楊伍二人長歎一聲,只得起身離帳。

  眾人離了帳篷,那漢子一路送了出來,楊肅觀問道:「方才令尊提到『煞金』,好似有什麼話要說,只不知這人是誰?」那漢子奇道:「你不識得『煞金』?」伍定遠見他神色有異,忙道:「恕我倆孤陋寡聞,還請直說。」

  那漢子笑道:「說起這煞金來,方圓百里內,可說是誰人不知,誰人不曉。這『煞金』在回話裡的意思,便是天下第一武勇英雄,乃是號稱打遍西域無敵手的大將軍。只因他經常命人接濟此地漢民,深得眾人愛戴,此地百姓都當他活佛一樣。」說著朝路旁帳篷一指,道:「你們進去看看,便是這戶人家,也供奉著此人。」

  伍定遠與楊肅觀探頭望去,果見一張畫像貼在帳上,下頭供奉著羊奶乾肉,看來此地居民真把這「煞金」當活菩薩來拜。伍定遠見這畫像上這人長須及胸,神威凜凜,背後還綁了兩把長刀,模樣頗不平凡。

  頓時之間,伍定遠心中忽起異樣之感,似乎這「煞金」的樣貌有些不對頭。楊肅觀見他雙眉挑起,好似看出什麼來了,便問道:「怎麼了?有何不妥之處?」

  伍定遠心思急轉,一時卻也理不出頭緒,便道:「沒什麼,我只是見他這般容貌,好似天將軍一般,這才多看了兩眼。」楊肅觀點了點頭,不再多問,便與那漢子揮手作別。

  二人離了蓬屋,與眾人會合,娟兒見他二人神色鬱鬱,奇道:「怎麼啦?沒問出來嗎?」楊肅觀搖頭道:「恐怕這回是白來了。」

  韋子壯道:「到底這羊皮是怎麼回事,怎能如此怪異?」楊肅觀搖頭歎息,道:「我看除了江充之外,沒人知道這羊皮的秘密了。」眾人心下沮喪,只得回去鎮上。

  行到小鎮,已是下午,眾人一日未食,早已餓了,便想找間客棧歇息。只見一名夥計站在店門口,見到眾人走來,大聲吆喝道:「幾位客倌快點進來!小店的紅燒牛肉遠近馳名,乃是甘肅一絕哪!」此時雖近年節,但此地回民聚居,習俗不同於中土,便大過年時,生意也是照做不誤。

  韋子壯見這夥計目光渙散,下盤虛浮,顯然毫無武功,便放下心來,問道:「我們這裡有兩位師父,素菜可有得吃?」夥計忙不迭地道:「有哪!敖近寶來寺的齋菜全是小店包辦,什麼菜式我們不會?包君滿意,包君滿意!」韋子壯點頭,要夥計給配了兩桌菜色,一葷一素,七人各自分桌吃食。

  過不多時,夥計送上香噴噴的菜肴,眾人正待要吃,韋子壯忽道:「且慢!」拿出了銀針,每盤菜肴都先以銀針試過,待見菜肴無毒,這才放心。

  楊肅觀問道:「這家店可有怪異之處?」韋子壯搖頭道:「那倒不是,我只是擔心江充派人過來作怪,這才多加一道提防。」眾人想起百花仙子狠毒的手段,無不稱是。

  靈真身材胖大,此時早已餓得前心貼後背,一見菜肴無毒,趕忙取過筷子,夾了素齋便吃,邊吃邊贊:「好味道!比咱們少林的素齋還強得多!」

  娟兒見他這幅貪嘴吃相,不禁笑道:「本以為和尚都是瘦瘦的老頭子,整天只曉得敲木魚、念彌陀。真要見了大師父,那才算是開了眼界。」

  靈真一邊大嚼,囫圇道:「小姑娘懂什麼?和尚我真餓時,只要火一上來,連供品都先吃光了,還怕怎麼地!便佛祖責怪,我也喊聲『一佛出世,二佛涅盤,爺爺肚餓,算我最大』,卻又怎地?」

  娟兒忍俊不禁,哈哈大笑起來。靈真嘴中塞滿食物,大聲道:「怎麼你們還不吃?可別叫和尚我全吃完啦!」靈定見師弟舉止粗俗,說話無禮,一時甚是生氣,當下轉過頭去,不再理他。

  片刻之間,靈真已連盡三大碗飯,仍覺不足,吃著吃,忽覺手掌微癢,便伸出左手搔撓,但口中仍是大嚼,不以為異。看來便是老天爺猛打三個霹靂,他還是照嚼不誤。

  眾人莞爾微笑,卻不忙著動筷,自去談論來日行止。

  靈定問道;「楊師弟,咱們此來西涼,卻落得一無所獲,你要怎麼向上司交代?」

  楊肅觀沈思半晌,道:「臨走前我曾與侯爺商議,侯爺說這羊皮乃是江充出賣朝廷的證物,上頭畫的是地圖國界。可我們此行查訪,卻全然找不出其中奧秘。我看這羊皮恐與傳言不同,未必真是什麼賣國物證,須得再行研究一番。」

  韋子壯沈吟道:「這羊皮倘若不是江充賣國的證物,卻怎會惹來大批武林好手搶奪?那江充、劉敬又何必這般重視這塊羊皮?難不成其中另有隱情嗎?」韋子壯此言甚是有理,倘若羊皮與江充無關,根本不是什麼賣國物證,他又何必勞師動眾,派遣大隊人馬搶奪?

  楊肅觀搖頭道:「那倒也未必。我曾與仲海研究過這塊羊皮,照仲海所說,我朝與也先之間的疆界,不過是一片荒漠,上頭土地毫無用處,當年江充若要以這片荒蕪土地換得性命,恐難取信可汗。照此看來,梁知義與王寧他們的說法未必可信。這羊皮定然另有古怪。」

  靈定歎道:「這羊皮倘若什麼都不是,豈不叫我們空跑一趟?」

  楊肅觀道:「這倒不怕。我聽那老漢說了一個名字,喚做『煞金』,

  說不定這人知曉羊皮的來歷。我看該從此人著手。」他見伍定遠始終沈默不語,便問道:「伍制使,你說是嗎?」

  伍定遠自從見了這「煞金」的畫像以來,心中一直有個古怪念頭,好似覺得煞金有些特別之處,但又捉摸不定。此時楊肅觀向他說話,方才醒覺,他嗯了一聲,卻也沒回話。

  楊肅觀見他眉頭緊鎖,料知有異,便問道:「伍制使,你好似有些心神不寧,可是這『煞金』真有什麼奇怪之處嗎?」

  伍定遠低下頭去,沈思半晌,道:「這煞金看起來有些面熟。」

  眾人大喜,忙道:「莫非你識得他?」伍定遠搖頭道:「那倒不是,我是聽過一個朋友的轉述,這才覺得此人有些特異。」

  楊郎中哦地一聲,問道:「朋友?他是誰?」伍定遠歎息一聲,黯然道:「他便是燕陵鏢局的最後遺孤,齊伯川。」

  眾人聽得此言,都是啊地一聲,叫了出來。伍定遠歎道:「這『煞金』識不識得羊皮的文字,我是不知,但我方才見到此人的畫像,反覆推想當年齊少鏢頭的一番話,恐怕這『煞金』與托鏢之人有關。」

  楊肅觀精神大振,忙道:「伍制使請說。」

  伍定遠道:「這燕陵鏢局一案之所以難破,關鍵便在找不到托鏢之人。當年我從齊少鏢頭口中得知,那托鏢客人約莫五十來歲,長須及胸,背後還綁了兩柄長刀,齊總鏢頭更以『使三刀的』相稱。那時我聽得這人模樣不凡,便暗暗留上了神……」他話尚未說完,楊肅觀已是一驚,道:「你說那托鏢之人背後還綁了兩柄長刀,這……這煞金不也這樣嗎?」

  伍定遠點了點頭,道:「沒錯,我看了『煞金』的畫像,一見他背後綁著兩柄長刀,再加須長及胸,歲數也約莫五十好幾,實在太像那托鏢之人,才有了這番聯想。」他是捕快出身,自來把細,果然見人所不能見。

  楊肅觀大喜,點頭道:「伍制使所言甚是。當年那羊皮是價值十萬兩白銀的重鏢,若不是帖木兒汗國的大將,誰付得起這等價碼?」

  韋子壯沈吟道:「聽你們這麼說來,莫非這『煞金』就是托鏢之人?可他與梁知府有何關連?」

  伍定遠搖頭道:「此事我也不知,咱們只有詳加查訪,先把這『煞金』找出來,一切再從長計議吧!」楊肅觀點頭道:「正該如此。反正仲海奉命護駕和番,我們兩路人馬不妨早些會合,到時自能入得帖木兒汗國,找到『煞金』了。」眾人紛紛稱是。

 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,說的興高采烈,靈真卻只顧著吃,絲毫不加理會。

  吃了半晌,已然酒足飯飽。他打了個飽嗝,正要伸手剔牙,忽見右掌有些異樣,他低頭細看,登時嚇出一身冷汗。

  只見手背上窩著一隻小小的蜘蛛,色做木黃,正不住吸血,卻不知是從哪裡爬出來的。

  須臾之間,靈真的手掌已然自黑轉腫,由腫轉痛,如同泡進墨水一般,可見蜘毒何等厲害。靈真驚駭噁心,無以復加,當場大叫一聲,一抖手,急急將那毒蟲摔落在地,跟著一腳踏死,大聲喊道:「大家小心,這菜裡被人下毒了!」

  其餘幾人原本聚攏說話,忽聽靈真忽地大叫,急忙轉頭,待見了靈真的手掌,都是驚駭出聲。韋子壯大驚道:「怎地會這樣?方才我才用銀針試過,這酒菜都是乾淨的東西啊!」

  靈定心下領悟,將筷桶翻倒,裡頭跌出十來雙筷子,眾人一奇,不知他此舉何意,靈定喝道:「大家看!」

  眾人定睛看去,只見每只木筷上都攀著一隻小小的蜘蛛,那蜘蛛生作木色,與木筷顏色極為近似,若不細看,根本難以察覺。數十隻蜘蛛見了光,受了驚嚇,登時滿桌亂爬,娟兒驚叫一聲,急忙起身相避。

  韋子壯舉腳上桌,連踩了幾下,把眾蛛盡皆踩死,忙道:「這店有些古怪,大夥兒千萬小心,別碰店裡的東西!」

  伍定遠見那夥計兀自呆在一旁,當下哼地一聲,一個箭步躍去,將他一把扣住,喝道:「你為何下毒害我們?快快招來!」

  那夥計嚇得直打哆嗦,忙道:「大爺您錯怪小人了!我們……我們從不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……」

  此時情況緊急,只要拖延片刻,靈真便有性命之憂。伍定遠想起張之越的死,如何容得那夥計推搪?他手上用力,將那夥計拉到身前,喝道:「還敢狡賴!你看看那位師父,給你們毒成什麼樣子?快把解藥交出來,否則大爺便要了你的狗命!」他運功加勁,內力到處,那夥計登時疼痛起來,連連大叫:「救命啊!救命啊!」

  那夥計一叫,立時驚動了店裡的其他客人,眾人聚攏圍觀,紛紛叫道:「你們這群人是幹什麼的?這般毒打一個夥計!」都有不平之意。

  韋子壯忙道:「諸位客倌,這間客棧下毒害人,是間黑店,眼下已然害了咱們的一個朋友,我們得討個公道回來!」一名客人罵道:「放屁!我打小就在這裡吃飯,什麼時候出過毛病?你這幾個外鄉人,準是想吃白食!在這裡胡亂攪和!」十來名看熱鬧的客人跟著起哄,各自大叫起來。

  伍定遠見靈真的右手越腫越大,只怕遷延療傷的時機,他不去理會旁人,冷冷地對夥計道:「小子你若不把解藥交出,休怪我下手不容情了!」說著指上運勁,只把那夥計的手骨捏得喀啦作響。

  那夥計給捏得疼痛不堪,只是痛得大叫,正慘嚎間,忽然頭一偏,淒厲叫聲從中斷絕,霎時間軟倒在地,已然昏暈過去。

  伍定遠哼了一聲,道:「這小子昏了,咱們先把掌櫃的找出來。」說著運功推拿,將那夥計救醒。誰知推拿良久,那夥計仍是直挺挺的不動,竟如死了一樣。

  伍定遠心中犯疑,忙將那夥計的臉面扳過來,伸手探他鼻息,只見那夥計面色發黑,已然莫名其妙的死了。伍定遠看了眾人一眼,低聲道:「大家小心,他也中毒了。」眾人聞言,忍不住大吃一驚,連忙站起身來,就怕給人暗算。

  旁觀客人見出事了,紛紛大叫道:「出人命啦!賊子殺人啦!咱們趕快報官啊!」言語之間,卻把伍定遠等人當成了兇手。

  此時已要過年,店中客人本都在喝酒劃拳,喜氣洋洋,待見店中有人慘死,不由得大為驚駭,一時間亂成一片。

  伍定遠放脫那夥計,喝道:「你們不要胡亂嚷嚷!這夥計是給人毒死的!」

  他話聲未畢,忽覺背上微微一痛,好像被蜜蜂叮了一下,他回過頭去,只見同伴們睜眼看著他,似乎不明白他為何忽然轉頭,伍定遠正覺奇怪,猛聽豔婷叫道:「小心!」

  伍定遠回頭望去,只見店裡客人大叫大嚷,有人向他扔了張板凳,伍定遠想要閃避,猛地一陣頭暈傳來,天懸地轉之下,撲倒在地。

  豔婷驚叫一聲,正要將伍定遠扶起,靈定眼尖,急忙攔住她,說道:「先別碰他,他好像中毒了!」他借過豔婷的配劍,刷地一聲,已將伍定遠背上的衣衫割破,他劍上造詣大為不凡,雖然裂衣破衫,卻絲毫沒傷到皮肉。

  眾人急看伍定遠背後,只見一隻斑斕蜈蚣咬住了他背上的一塊肉,正自努力齧啃,卻把伍定遠當成了美味食料。兩名少女見了這噁心模樣,不禁尖聲驚叫,嚇出一身冷汗。

  靈定舉劍過去,想將那毒蟲挑起,誰知那蟲齧咬甚猛,只牢牢地咬在肉裡,靈定長歎一聲,口宣佛號,長劍抖動,登將那毒蟲戳死,腳尖一點,將伍定遠的身子翻了過來。眾人急看他的臉色,只見他面泛黑氣,便與那夥計無二,恐怕已是命在旦夕。

  豔婷又驚又怕,正要說話,忽然之間,那夥計的屍身下鑽出十來條蜈蚣,在店裡四下爬動,豔婷俏臉慘白,急急往後退開,韋子壯深怕毒蟲害人,沖上前去,兩三腳便都踩死了。

  此時己方已有兩人不明不白地中毒,無數旁觀的客人卻還在那裡大喊大叫,都把他們一行人當成歹徒,楊肅觀雖然老練,卻也難以找到下手之人,眼看過不多時,官府的人馬便要趕到,到時便連脫身也難。

  楊肅觀召來韋子壯,低聲道:「據我猜想,這些毒蟲必是有人馴養,放在店裡害人,只怕下毒之人還在此處,勞煩你和靈定大師保護傷者,我這就去揪他出來!」

  韋子壯答應一聲,便與靈定一同守護傷者,店內客人不住丟些木椅板凳過來,都給兩人輕描淡寫的擋開。楊肅觀則躲在角落,冷眼細觀,便要在亂糟糟的人群中找出那下毒之人。

  楊肅觀正自觀看,忽見幾個莽撞之徒大聲叫嚷,卻是朝著自己沖來,似想將他一把抓住。楊肅觀「嘿」地一聲,長劍出鞘,運起「菩提三十三天劍」的無上心法,瞬間點出七七四十九點寒星,便朝那十來個客人飛去。

  豔婷見那幾名客人性命堪虞,不禁驚駭出聲,正要出言攔阻,一旁韋子壯已向她搖了搖手,低聲道:「你放心,楊郎中出手有分寸。」

  楊肅觀身為朝廷命官,行事向來穩重,現下他出招攻敵,意不在傷人,而是在逼出那下毒者。照他料想,這下毒之人身懷武藝,行止定與常人大不相同,只要性命危急之際,必會閃躲逃避,露出原形,屆時定然無法逃脫他的法眼。

  長劍閃過,這群客人連眼皮都還來不及眨,只覺劍光一閃,胸口一涼,眾人訝異之間,紛紛低頭望向胸口,待見衣衫已被割破,又看楊肅觀手中白晃晃的傢伙,不禁嚇得大叫,霎時魂飛魄散,急急往門外奔去。有人被殺也好,謀財害命也好,全不關自己的事了。

  楊肅觀眼尖,適才長劍攻出,店中客人大多渾然不覺,卻只有一人斜身閃過,顯然身懷武功,但一來店中客人太多,二來劍出之際不過剎那,很難看清那人的面貌,一時卻也找之不著。

  正看間,忽見一人低頭掩面而過,狀似驚惶,但胸口衣衫卻絲毫未破,楊肅觀心念一動,喝道:「哪裡走!」跟著劍光一閃,已將那人圈住。

  那人大驚道:「壯士饒命!小人只是路過的客人,與你無怨無仇,你千萬別殺我啊!」

  楊肅觀手中長劍一顫,從他頸旁削過,冷冷地道:「你別裝瘋賣傻,快快把解藥交出!」那人嚇得傻了,絲毫不敢還手,只是磕頭討饒。

  楊肅觀見他模樣卑賤,不像假裝,心下暗道:「我可千萬別鹵莽了,待我試他一試!」長劍一閃,便向那人頭頸部位刺去。

  那人見眼前寒光閃動,只「啊」地大叫,雙手捂面,束手待死。楊肅觀見他神態如此,忙將長劍刺向一旁,心道:「看來這人真的不會武藝,絕非作假。」自來武功高強之人,任憑你武功多高、拳腳多俐落,仗得全是一雙招子,這人卻在危急時刻緊閉雙目,想來真是不會分毫武功。

  楊肅觀沈吟片刻,料來自己確實找錯了人,便道:「你起來吧!放你過去了。」那人磕頭連連,千恩萬謝,忙朝店外奔出。楊肅觀轉頭往店裡看去,眼見還有幾名客人躲在桌下,不住颼颼發抖,說不定下毒之人便在其中。

  楊肅觀沈聲道:「你們幾人都站出來,我有話要問你們。」

  那幾名客人你望望我,我望望你,都是猶疑不出。楊肅觀正要上前,忽聽靈定叫道:「小心暗器!」楊肅觀不即細想,身形鬥地拔高三尺,只聽背後風聲勁急,跟著「哆哆」之聲連響,一旁的照壁竟插滿了藍澄澄的銀針。

  楊肅觀身在半空,急忙回頭看去,只見剛才出店的那人滿臉獰笑,不知何時,竟又溜回店裡,楊肅觀冷笑一聲,原來下毒之人便是此人,沒想自己竟然給這人騙了過去,若非他武功頗有根柢,豈不早已屍橫就地?

  正氣惱間,只見那人十指扣滿了銀針,顯然又要發出暗器。楊肅觀何等手段,如何容他再度造次?身形不及落地,清嘯一聲,便在半空中拔劍出鞘,對著那人疾斬而下。

  那人見楊肅觀變招如此之快,也是駭異,暗器居然來不及出手,便往門外退出。一旁韋子壯大喝一聲:「往哪走!」身形一晃,後發先至,已然攔在門前。

  那人腹背受敵,情勢大為不妙,楊肅觀喝道:「快快將解藥交出,我們饒你一命!」那人罵道:「就算把我千刀萬剮,也沒有東西給你們!」

  韋子壯伸掌出去,往那人後心拍落,那人斜身避開,一個回踢,往韋子壯胸口踹去,韋子壯笑道:「來得好!」運起內勁,伸指在那人腿上一點,已將他穴道封住,那人渾身酸麻,摔倒在地。

  韋子壯一腳踩住那人胸口,喝道:「把解藥拿出來!」那人冷笑一聲,全不理睬。

  韋子壯冷笑道:「在我面前耍狠,有你受的了。」伸指往那人腋下一點,一股真氣透體而入,那人登時渾身麻癢,大笑起來。

  韋子壯淡淡地道:「我不必把你千刀萬剮,只要替你呵呵癢,你這小子就乖得很了。」

  那人癢得在地下打滾,連下唇都咬破了,看來韋子壯逼供卻有獨到之處,瞬間便把那人整得要死不活。

  韋子壯沈聲道:「你把解藥交出,我便替你解穴止癢,如何?」那人笑聲不止,眼角都流出淚來了,喘道:「我沒有……解藥………」韋子壯搖頭歎息,說道:「那我可沒法子幫你了。」便要轉身離去,任憑那人活活笑死。

  那人大笑聲中,說道:「我………我是真的………真的沒有……哈哈……」韋子壯雙目一亮,道:「那解藥在何處?」那人道:「在……哈哈……在我師父那裡……哈哈……」

  韋子壯心下一凜,急問道:「你師父是誰?」

  那人正要說話,忽然一道細小的藍光閃過,那人身體一顫,喉頭上立時見血,一句話也沒來得及說出,便自死去。眾人見了這暗器來勢狠毒,無不大驚,紛紛戒備。

  猛聽窗外碰地一聲大響,一人飛身入店,眾人急看,卻是一名美貌女子,正是那日見過的「百花仙子」胡媚兒,只見她身穿杏黃色的道袍,手中多了只拂塵,眉宇間露出一股淡淡的煞氣,正自冷峭地望向眾人。

  楊肅觀面色一變,與靈定互望一眼,都知道正主兒來了。

  兩名少女見「百花仙子」到來,想起師叔命喪在她的手中,登時沖了上去,神色憤恨不已。

  豔婷悲聲道:「又是你!看我為師叔報仇!」抽出配劍,便要上前拼命,娟兒雖然武功低微,也是眼中含淚,舉劍在手。

  韋子壯深怕她們莽撞出手,反而中了暗算,連忙攔在她們身前,低聲道:「兩位姑娘稍安勿躁,別急著出手。」豔婷抹去了臉上的淚水,狠狠地盯著「百花仙子」,一雙妙目盡是悲憤。

  百花仙子微微一笑,說道:「我那不成器的徒兒真沒出息,居然在那裡哼哼哎哎,一時看不習慣,便將他解脫了。」韋子壯冷笑道:「都說虎毒不弒子,百花仙子的毒功果真了得,連禽獸也要退讓三分。」

  「百花仙子」名喚胡媚兒,生性最是霸道陰毒,一聽韋子壯出言譏諷,便朝他瞪了一眼,眼中滿是憎恨怨毒之意。

  靈定聽說這「百花仙子」行事狠毒,前幾日便曾辣手害死九華山的張之越,哪知現下又連害了伍定遠與靈真二人。他不容此女再行作孽,當下提起內力,真氣鼓湯,往前走上一步,合十道:「老衲少林靈定,請女施主速速交出解藥,不然傷者延誤解救時機,施主罪孽又更重一層了。」說著兩手成圓,隨時便要發掌傷敵。

  楊肅觀見師兄出手,便對韋子壯使了個眼色,兩人也不約而同地走上兩步,與靈定分立三方,三大高手鼎足而立,將這「百花仙子」團團合圍。

  一旁豔婷提劍在手,此時她有如一隻小小豹子,不住的磨爪等待,隨時伺機出手。她外貌溫柔,性子卻甚是剛毅,向能沈著忍耐,只盼能親手報得師門大仇。豔婷武功不高,可這幅模樣卻不敢讓人小看,韋子壯怕她貿然出手,忙對她連使眼色,要她稍安勿躁。

  這胡媚兒渾身是毒,暗器陰險,尋常江湖人物與她敵對,往往連一招也走不上,便不明不白的死在她手中,再加上她頗有智計,是以這幾年正派人物屢次圍捕,卻都給她從容逃走,這次三大高手聯手圍攻,已是志在必得,不管胡媚兒多大的本領,多壞的心機,終要手到擒來。

  胡媚兒見自己處境極是不利,卻是不以為意。只見她淡淡一笑,反往武功最強的靈定走近了兩步,媚笑道:「你們三個大男人欺侮我一個弱女子,若要傳將出去,大師不怕江湖上笑話嗎?」靈定鐵著一張臉,向韋子壯、楊肅觀揮了揮手,示意他們退下,沈聲道:「女施主也算是一代宗師,老衲以一對一,這總成了吧。」

  胡媚兒微微一笑,說道:「想你一個七老八十的老和尚,淨找我一個小小弱女子的麻煩,還說不是笑話?」

  眼前雖然強敵環伺,她說話語音仍是嬌羞柔嫩,媚態無限。眾人見她白膩的肌膚上帶著淡淡的紅暈,心中都想:「這女子雖然妖異,其實倒也算是個美女。」

  胡媚兒見場中幾名男子喉頭微微滾動,料知他們都為自己的美色所震懾,當下更是淺淺一笑,露出了萬鍾風情。

  娟兒見她兀自賣弄風騷,當場大叫一聲,罵道:「老妖婦比誰都奸惡,卻還裝得弱不經風!你這醜妖婆、老賊婦!世上沒女子比你更醜惡了!」

  那日張之越只為了幾句話得罪她,便落得慘死的下場,娟兒心中忿恨,自是破口大駡。

  胡媚兒氣憤至極,大怒道:「小丫頭,早知那日便讓你死了乾淨,省得今日在這羅唆!」一道銀光飛出,正是她的成名暗器「追魂針」,便往娟兒喉頭射去。

  靈定身為羅漢堂首座,哪容她再次得手,當下斷喝一聲,呼地一掌拍出,掌風所及,那銀針立時轉向,射到地下去了。

  這掌功力深厚,竟能用無形無質的掌風逼開小小一枚銀針,所蘊內力可說雄渾無比,旁觀眾人無不又驚又佩,暗道:「少林寺領袖群倫,果然非同小可!」

  韋子壯自知害死胡媚兒的徒兒,兩人間的仇恨已然結下,便想趁著人多勢眾,一舉了結這段怨仇。當下道:「大師稍待片刻,讓我來教訓這個妖婦!」

  靈定尚未答話,韋子壯已單足高舉,右掌向後提起,呼地一聲,全身旋轉,飛足向胡媚兒踢去,這招正是「武當鶴點頭十三式」,乃是擒拿敵手的絕招。

  胡媚兒見他這腿勢道剛烈,便往後頭讓開,韋子壯不容她有所喘息,右足甫一落地,左足便穿插踢出,搶攻連連,絲毫不落下風。

  胡媚兒雖給他接連搶攻,不過仗著輕身工夫了得,倒也不見得慌張。她掠了掠額頭髮絲,兀自好整以暇,嬌笑道:「韋大護衛啊!你便要找姑娘動手,遲早輪得到你,卻又何必這般猴急?莫非是怕人家少林寺蓋過你武當山的風頭啊!」

  這挑撥言語一出,靈定臉上便即閃過一陣陰影,韋子壯也是頗感尷尬,竟然停下手來。胡媚兒則哈哈大笑,頗見歡欣。

  原來這少林寺與武當山之間頗有嫌隙,自武當開派祖師張三豐以降,至今已達百年之久,江湖上可說是人盡皆知。雖說兩派間的交情日益好轉,但此刻猛給胡媚兒一陣挑撥離間,還是令人感到難堪狼狽。

  韋子壯大吼一聲,喝道:「賊賤人!休在那裡指東道西,手下見真章吧!」他怕靈定真以為他別有所圖,當下呼喝連連,拳腳並出,更見殺氣。胡媚兒冷笑一聲,身子一側,已讓過韋子壯的攻招。

  眼看胡媚兒不敢正面抵擋,韋子壯雙手一張,使個「鶴展翅」,快速絕倫地往胡媚兒上身十三處穴道點去,這招由外往內,雙手如同合抱。

  胡媚兒見這招大是輕薄,不禁俏臉生暈,罵道:「虧你自稱名門出身,卻專出這等淫穢招式,也不知你髒腦袋裡想的是什麼齷齪念頭,真是卑鄙無聊!」她哼了一聲,身影閃動,便要竄出店中。

  韋子壯看出她要離開,登即喝道:「沒留下解藥,休想要走!」說著一掌劈去,胡媚兒雙足一點,急急飛上了屋頂,那靈定身手更快,霎時後發先至,已趕在她的前頭,跟著雙掌一併,喝道:「下去!」猛烈的掌風撲出,竟硬生生將胡媚兒逼了下去。

  胡媚兒落下地來,登時呸了一聲,大聲道:「說好了一個對一個,怎麼又來了個老和尚?」

  靈定淡淡地道:「施主要單打獨鬥,老衲這就奉陪。」雙掌一合,正是「大慈千葉手」的起手式,功力到處,身遭三尺內的灰塵竟都往外飄開,腳下立時現出個三尺開外的正圓。

  胡媚兒見了這等勢頭,心下也感駭異,尋思道:「這老和尚如此了得,武林間有誰能奈何得了他?」她自知眼前兩人乃是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,自己若憑真實本領,只怕一個也打不過,更何況一旁還有個虎視眈眈的楊肅觀?

  韋子壯冷笑道:「賊賤人,若想要活命,早早把解藥交出,否則一會兒把你大卸八塊,要你給張大俠償命。」

  眼看靈定一步步走來,胡媚兒自知敵他不過,當下往後躍開,冷笑道:「你們要解藥嗎?好,姑娘這就給你們。」說著從懷中取出十來隻瓶罐,紅的綠的,長的扁的,無奇不有,朗聲道:「全都拿去吧!」手一揮,十來隻瓶罐便往韋子壯扔來。

  韋子壯正要伸手去接,豔婷怕瓶子上有毒,急忙攔住,提醒道:「此女詭計多端,千萬別信她了。」韋子壯連忙縮手,任憑那幾隻小瓶從面前飛過,心下暗暗叫險,想道:「虧我行走江湖多年,今日卻靠一個孩子救命。」

  只見那十來隻小瓶摔在地下,卻沒破裂,只骨溜溜轉著,一時也看不出哪瓶是真的解藥。

  胡媚兒見無人敢接解藥,不禁哈哈一笑,說道:「韋護衛何必這般小氣,我那十來瓶都是解藥啊!你又何必怕呢?」韋子壯哼了一聲,道:「你少羅唆,快說哪瓶才能解毒!」

  胡媚兒嬌笑連連,道:「你自個兒猜啊!」

  靈定怒道:「女施主若有誠意賜下解藥,怎不規規矩矩的來,又何必這般故作姿態?」

  胡媚兒笑道:「我哪是故作姿態?只是身上瓶瓶罐罐實在太多,這當口有些忘了,不知哪瓶才能解毒。」此女向來大膽,從不把人放在眼裡,竟然在兩大高手面前撒癡撒潑起來。

  韋子壯怒道:「你快說,別要戲弄我們!」

  胡媚兒笑道:「嗯,我想起來了,是紅色的那瓶。」她見韋子壯便要過去俯拾,忽又道:「等等,好像是綠的。」

  韋子壯狂怒不已,大喝道:「你給小心了!」

  靈定哼了一聲,搖頭道:「別理她了。咱們每瓶都試上一試,總有一瓶是真的吧!」

  胡媚兒笑道:「成啊!我這兒共有十來種不同解藥,你們不妨一瓶一瓶地試。不過姑娘我心地好,先提醒一句,你們一旦用錯解藥,你那兩個朋友便會七孔流血而死,要不要試試?」

  韋子壯與靈定對望一眼,都知她說的是實情。這百花仙子下毒功夫異常了得,一旦中了她所下的怪毒,非得要她親手賜下解藥,否則萬難救治。看她這個神態,除非自願交出解藥,否則便算殺了她,也是無濟於事。

  眾人見靈真盤膝坐地,正自全力運功驅毒,那伍定遠則面色漆黑,看來再不多時,便要追上張之越的腳步,活生生的死在這惡毒女子手裡。

  靈定心念急轉,自知雙方若要硬拼,定是兩敗俱傷的場面,便道:「這位施主,此間與你有仇的人物極多,若是再打下去,你必然討不了好。上天有好生之德,老衲也不想多殺生,不如你先將解藥交出,咱們自會放你平安離去。」他本想一舉生擒此女,也好送交九華山裁斷,但眼前情勢如此,只好退讓一步。

  胡媚兒伸出食指,輕輕抵住臉上的酒渦,搖頭道:「大師父這個主意不好。」

  靈定沈下臉來,道:「和尚的主意不好?那照女施主的意思,卻該如何?」

  胡媚兒伸出纖纖素手,向楊肅觀一擺,笑道:「揚大人,只要你交出懷裡的東西,我自會給你解藥。」眾人臉上變色,所謂匹夫無罪,懷璧其罪,果然要的是那塊羊皮。

  靈定見她得寸進尺,便皺眉道:「要是我們不給呢?」

  胡媚兒向伍定遠與靈真望了一眼,微笑道:「那這兩人只有死了。」

  一旁韋子壯跳了過來,怒道:「你自身難保,還敢討價還價嗎?」

  胡媚兒哈哈一笑,道:「我自身難保?你們恁也小看姑娘了!」

  笑聲未畢,只見胡媚兒右手微揚,一叢細小至極的銀針脫手而出,直朝韋子壯門面射去。這「百花仙子」身懷百毒,武功深淺無人知曉,但論到暗器,卻是一等一的名家,既毒又狠,中者必死,饒他韋子壯武功高超,一來站得太近,二來給人攻其不意,卻要他如何閃避?

  眼看韋子壯一個不慎,也要中了暗算,但此人身為武當玄武觀真傳的俗家弟子,武功豈同凡俗?他使一個鐵板橋,兩足牢牢的定在地下,上半身卻陡地後仰,間不容髮之際,已然閃過了無數細小銀針。

  胡媚兒啐道:「這麼大年紀也使得這般功夫?不怕閃了腰嗎?」她見韋子壯向後仰倒,胸腹間門戶大開,如何放過這個良機?拂塵掃下,便往他下腹擊去。

  此時韋子壯上半身向後仰倒,兩足定在地下,胸腹間已然不設防,一旁靈定大驚,趕忙出掌搶攻,其勢卻有所不及,只見「百花仙子」的拂塵便要掃到身上,說時遲,那時快,韋子壯兩手往地下一撐,胖大的身子倒立起來,雙腿猛往半空踢去,胡媚兒嬌聲驚叫,險些給他踢中了下顎,連忙往旁閃開。

  這下雙方短兵相接,心下都甚明瞭,靈定等人若要將胡媚兒活活殺死,並非什麼難事,但此女毒功高明,若要將她一舉生擒,只怕大為不易。

  眼前是個誰也奈何不了誰的局面,韋子壯等人無法逼她交出解藥,但胡媚兒也無法走脫,雙方已成僵局。

  靈定怒道:「女施主好不曉事,你今日若不交出解藥,還想活著離開嗎?你早些送出解藥,以免自誤!」

  胡媚兒哈哈一笑,她斜目看著靈真與伍定遠二人,笑道,「這兩人沒有我的獨門解藥,決計活不過今晚,反正姑娘有兩個高手陪葬,已算是件便宜生意了,又有什麼好怕的?」

  眾人又急又氣,卻都不知如何是好,要說平白無故送上羊皮,這口氣如何吞得下?可若不交出羊皮,只怕伍定遠與靈真當真莫名其妙地死在此處,眾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都是沒理會處。

  正惶急間,忽聽一人淡淡地道,「靈定師兄、韋護衛,請你們出去,我自有話與這女子說。」眾人聽這聲音淡泊清雅,正是楊肅觀,不由都是一愣,不知他為何突出此言,連胡媚兒也是微微一奇,不解楊肅觀的用意。

  靈定走到楊肅觀身旁,低聲道,「楊師弟,咱們好容易大占上風,你怎能要我們出去?可別讓這女子趁機逃走了。」

  卻見楊肅觀輕輕地搖了搖手,示意眾人不必多言,韋子壯與他相識多年,知道楊肅觀做事沈穩,向來謀定而後動,此刻這般說話,定有他的用意,當下拉住靈定,低聲道,「楊郎中既然這般吩咐了,咱們就先出去吧。」

  靈定甚感奇怪,但也不便公然反駁,只有隨著韋子壯離開,兩名少女雖然報仇心切,不過此刻情勢緊張,也容不得她們多言,只能跟著離店了。

  眾人魚貫走出,偌大的客店中,僅餘楊肅觀與胡媚兒面對面站著,此時店中夥計早已不知逃到何處,除了西涼獨有的瀟瀟風聲,一時別無聲響。

  胡媚兒是個身經百戰的女魔頭,雖見楊肅觀行徑奇特,卻也不感畏懼。她淺淺一笑,道,「楊郎中單獨留我下來,難道不怕我一溜煙的飛走嗎?還是有什麼體己話要同我說?卻怕外人來聽嗎?」她聲音柔膩,盪氣迴腸,這幾句話說得加倍妖嬈,叫人心中不得不蕩。

  楊肅觀微微一笑,忽然解下兵刃,扔在桌上。

  胡媚兒俏眉一軒,冷笑道:「你這是做什麼?」

  楊肅觀不答,逕自坐了下來,才道:「難得有緣,坐下來喝杯茶,再走不遲。」說著替胡媚兒拉開板凳,示意她坐在自己身邊。

  這下胡媚兒便再鎮靜十倍,也不禁詫異萬分。前些日子她辣手害死張之越,現下又毒傷對方兩員大將,豈料楊肅觀竟會毫不設防?還邀她一塊兒飲茶?

  過了半晌,楊肅觀見胡媚兒猶有遲疑,當即淡淡地道:「胡姑娘,坐下來吧。等喝過茶後,你若想離開,便請自便,在下絕不阻攔。」

  胡媚兒睜大了媚眼,忍不住道:「你是說真的?你不怕你的朋友白白死了?」

  楊肅觀卻不答腔,只取過茶碗,斟上了水,便等胡媚兒過來喝。

  胡媚兒見他有恃無恐,心中便道:「這姓楊的不知要弄何玄虛,且看姑娘接招。」

  她緩緩走到板桌旁,卻也不坐上板凳,只一股腦兒坐上了桌子,跟著粉腿交疊,膩聲道:「楊郎中要我坐,奴家怎好不坐?這不是來了嗎?」

  兩人相距咫尺,胡媚兒身上擦得香膩,一股媚人香氣全飄往楊肅觀鼻端,胡媚兒心下暗笑:「這楊肅觀不過幾歲年紀,姑娘面前,任他定力再高,也要把持不住。」說著更俯下身去,一抹酥胸若隱若現,煞是誘人。

  正魅惑間,楊肅觀已然替她倒了杯清茶,跟著奉到面前。胡媚兒心道,「這小子怎麼這般客氣,莫非在茶裡下了毒嗎?」

  她自己是用毒高手,天下罕逢敵手,楊肅觀便算真把大碗鶴頂紅倒入茶水,她也不見得怕,當下便只淡淡一笑,伸手接過了茶碗,要看楊肅觀有何計謀。

  楊肅觀端起自己的茶碗,喝了一口,道:「胡姑娘,你我素昧平生,一來無怨,二來無仇,不知你為何要搶我的羊皮?」

  胡媚兒喝了口茶,將發稍一掠,笑道:「楊郎中說呢?我為何要搶這塊羊皮?」

  楊肅觀微微一笑,道:「兩個字,江充。」

  胡媚兒放聲大笑,腰枝亂顫,道:「你說得對!正是為了江大人!若不是他過來請托,本姑娘何必淌這混水!」

  楊肅觀靜靜坐著,待她笑罷,才道:「姑娘你可曾想過,你跟著江充,又有什麼好處?」

  胡媚兒冷笑道,「楊郎中,你這不是明知故問了?江充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,手掌軍政大權,天下無不景仰!我胡媚兒生平只為強者辦事,舉世之中,沒一個男子勝過江大人!這樣的人物,我若不追隨身側,豈不是傻?」

  胡媚兒正待嘮嘮叨叨地再說,忽見楊肅觀彎下腰去,從桌腳邊拾起一枚石子,握在掌中,胡媚兒哼了一聲,道,「楊郎中,你若想用暗器傷我,那是大錯特錯了。」

  楊肅觀微微一笑,卻不打話,只見他中指一彈,那石子猛地向上飛出,「碰」地一聲大響,竟爾打穿了屋頂,飛了出去。

  胡媚兒心下奇怪,尋思道,「這小子到底要幹什麼?難道要聲東擊西嗎?」

  正想間,只見楊肅觀抬頭起來,看著屋頂,午後陽光順著屋頂的縫隙照了進來,登令昏暗的客店中滿是光輝。胡媚兒越來越覺得奇怪,深怕屋頂有人埋伏,便順著他的眼光望去。

  胡媚兒抬頭向上,只見屋頂上開了個尺許見方的破洞,洞外一抹寶藍天,望之深邃如大海,除此之外,倒也沒人埋伏,她呆了半晌,不知這人到底意欲為何,當下低頭看著楊肅觀,眼光中滿是疑問。

  楊肅觀啜了口清茶,淡淡地道:「胡姑娘,你看見了什麼?」

  胡媚兒一愣,抬頭望著深邃如海的藍空,呆呆地道:「天……我看見了天……」

  楊肅觀放下茶碗,俊目回斜,微笑道:「胡姑娘,天,會比江充小嗎?」

  話中深意無限,登叫胡媚兒心頭一震。

  客店中一片昏暗,只有一抹陽光照在楊肅觀身上,看來倍感莊嚴,好似神佛降世一般。

  楊肅觀站起身來,緩緩走到胡媚兒身旁,霎時之間,兩人四目交投,胡媚兒只覺眼前的男子不能逼視,饒她天性豪放,情場百戰,此時心中也只怦怦直跳,霎時只得轉過頭去,不敢多看。

  楊肅觀慢慢伸手出來,輕撫胡媚兒的面頰,胡媚兒何等蕩性,平常勾引男人如同家常便飯,這時卻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,她全身酸軟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要做什麼?」

  楊肅觀低下頭去,看著她的眸子,柔聲道:「胡姑娘,跟著江充辦事,名聲決計好不了,轉投柳侯爺門下吧。」

  胡媚兒聽了這話,又是吃驚,又是駭異,她怔怔地道:「我……我害死你的朋友,如何還能幫你們辦事?」

  楊肅觀淡淡地道:「有我在,凡事莫擔憂。」

  胡媚兒聽了這話,忽感心中寧定安全,好似這人隨口的一句話,便有偌大的威力,叫她不得不從。她呆呆的看著楊肅觀,忽爾滿臉暈紅,卻是欲言又止。

  楊肅觀正等她回話,忽聽店中傳來一陣極細微的腳步聲,楊肅觀不由一怔,連忙抬頭看去,猛見一柄長劍疾刺而來,直朝胡媚兒背後挺去!

  楊肅觀吃了一驚,連忙把胡媚兒推開,胡媚兒尚未察覺危險,便在此時,長劍已至背心,楊肅觀出手雖急,但那劍來的太快,還是劃破了胡媚兒背後的衣衫。

  胡媚兒嚇了一跳,急忙往地下一滾,跟著轉身站起,只見眼前站著個高挑美女,正是豔婷。她眼中滿是淚水,正自怒目望向楊胡二人,卻是有三分惱怒,七分悲傷,想來方兩人的對話舉止,全給她看在眼裡了。

  胡媚兒滿身是灰,神情大是尷尬,但隨即轉為惱怒,她指著豔婷罵道:「小小年紀便學得這般陰毒!以後怎麼得了!」

  豔婷不去理她,仍是舉劍疾刺,胡媚兒怒道:「放肆!」一叢銀針飛射而出,豔婷見銀針來勢猛惡,臉色一白,她滿腔熱血,只知殺敵報仇,卻失了防備,眼看便要喪生毒針之下。

  便在此時,靈定、韋子壯、娟兒等人也都奔了進來。娟兒見師姐性命堪虞,慌忙沖出,驚叫道:「師姐!」楊肅觀站在一旁,眼見情勢危急,順手便將豔婷攔腰抱起,他運起輕功,兩人一起飛上樑去。那大把銀針呼呼數聲,便從他們腳下飛過,釘在牆上。

  豔婷抬頭望去,只見楊肅觀俊美的面孔便在眼前,她枕在楊肅觀的胸前,不由得臉紅心跳,但一想到他適才對百花仙子那番舉動,心下忽地一陣氣惱,掙扎道:「你放開我!」

  楊肅觀怕她行事莽撞,反把手臂一緊,牢牢地抱住她,說道:「等這女子退開,我自會放!」他怕豔婷復仇心切,一旦放開她,不知她又要做出什麼事來?豔婷又羞又氣,連連掙扎,楊肅觀卻全不理睬。

  胡媚兒見了他們這幅情狀,冷笑道:「原來這小妮子是你的心上人?好得很,好得很哪!」言語之間竟是大有醋意。她冷笑一聲,又換上了一幅冷冰冰的面孔,道:「既然如此,咱們也沒什麼好說的,你們要解藥,便拿羊皮來換吧!」說著便要離去。

  韋子壯伸手攔去,喝道:「沒交下解藥前,不能放過去!」

  胡媚兒俏臉生怒,厲聲道:「老娘沒發威,你真當我是病貓嗎?」也是她打翻醋子,手段大見狠辣,霎時伸手一揮,一股優雅的香氣登時彌漫客店之中,眾人不知是否有毒,連忙閉氣,便這須臾間,胡媚兒已然輕輕巧巧地躍出窗口。

  韋子壯叫道:「哪裡走!」他飛身而起,追了上去,只見胡媚兒背向自己,要害暴露,猛地吸一口真氣,運起「八卦遊身掌」的功夫,便要出掌傷人,誰知便在此刻,肺部一陣火燙,卻是那香味順著一口真氣,居然吸入肺裡,那味道一進體內,便如火燒一般,只炙得韋子壯大聲嗆咳,他真氣一,已然摔倒在地。

  胡媚兒哼地一聲,手一揮,又是大把銀針飛出,便往韋子壯身上射去,一旁靈定見勢頭不好,解下僧袍一抖,內力鼓之下,僧袍猶如一張盾牌似的,護住了韋子壯,須臾間便已將無數銀針接去。

  胡媚兒冷笑道:「和尚好俊的功夫!不過任憑你武功再高,也救不了我『百花仙子』下的毒!」

  楊肅觀站在梁上,叫道:「仙姑究竟想要如何,且放下話來!」

  胡媚兒冷冷地道:「楊大人,你這人很好,我很願意交你這朋友。只要你今夜三更前拿著江充大人要的東西,到城外十里的涼亭找我,本姑娘自會奉上解藥。」說著眼望韋子壯、靈定二人,厲聲道:「不過你記好了!只要這幾個賊禿牛鼻子再生事,你那幾個中毒的朋友,只怕活不過明日此時!」話聲未畢,人已如溜煙般地遁去。

  靈定待強敵一走,連忙察看靈真與伍定遠的傷勢,靈真坐地盤膝,運功驅毒,頭上卻水氣繚繞,有如蒸籠一般,足見運功已至關鍵時分,萬萬驚擾不得。

  楊肅觀帶著豔婷躍下樑來,兩人一落地,他便放脫豔婷,拱手道:「在下多有得罪,還請姑娘見諒。」

  豔婷甚是氣惱,想起師門大仇未報,自己作為師姐,非但不能保護師妹,還要被楊肅觀如此看輕,這要她如何對得住死去的師叔?心中一悲,只感自己無能至極,不禁淚如雨下,痛哭出聲。

  原本胡媚兒已然有意投效,但給豔婷這麼一打擾,一切盡為灰燼。只是念及豔婷師仇未報,卻也怪她不得。楊肅觀歎了口氣,道:「姑娘別氣惱了,我絕不是有意得罪。」說著便要走上前去安慰。

  娟兒搶上前來,伸手把他推開,冷冷地道:「你去找你的『百花仙子』吧!滿口仙姑長,仙女短的,也不怕醜!」扶住了師姐,溫言安慰。

  楊肅觀見二姝對自己大有敵意,忍不住長歎一聲,料知日後定須大費功夫調解了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2 12:11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4 09:10 AM 編輯

第四卷 神鬼亭外 第五章 戊辰歲終

  眾人正要離去,忽聽客店外陣陣馬蹄聲傳來,跟著人聲喧嘩不止,有人大叫道:「賊子便在裡面了!大夥兒小心!」

  韋子壯往外一望,道:「有官差前來捉拿我們,還是避上一避。」靈定搖頭道:「不成。我師弟正在運功驅毒,萬不可行走移動,否則毒性侵入心脈,那便無藥可救了。」

  楊肅觀略為整理衣冠,緩緩說道:「大家不必擔憂,且讓我來應付這些官差。」眾人素知楊肅觀之能,紛紛點頭。

  說話間,只見一名捕快沖進店來,喝道:「大膽盜匪,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殺人放火?快快投降自首,可以留給你們一個全屍!」

  楊肅觀一聲清嘯,雙足一點,已然站在那捕快身旁。

  那捕快大驚失色,連忙往旁閃避,但楊肅觀出手更快,他伸手一抓,猛地按住那人頭上頂門,冷冷地道:「我只要手上運勁,你立時腦漿迸裂,死得慘不堪言,要不要試試?」

  那捕快沒料到來人武功如此高強,顯然十分驚駭,忙道:「壯士高抬貴手。」

  楊肅觀見他面色發青,便道:「你不用怕,只要你乖乖聽話,你我無怨無仇,豈會加害於你?」那捕快吞了口唾沫,問道:「閣下是誰?」

  楊肅觀雙眉一軒,反問道:「你真要聽?」

  那捕快聞言一驚,正想改口,轉念又想:「我此番無緣無故給人抓住,若連名號也不得而知,未免太過丟臉。說不得,總要拿個名字回去交差。」他嘶啞著嗓子,道:「看閣下這個模樣,當是綠林中的一號狠將,卻不知上下如何稱呼?」

  楊肅觀道:「在下姓楊,雙名肅觀。」那捕快腦中念頭急轉,想道:「楊肅觀?綠林中有誰是叫這個名字的?」一時搜索枯腸,卻都想不出此人的來歷。他乾笑幾聲,道:「恕在下眼拙,認不出壯士的門派淵源,還請示下如何?」

  楊肅觀微微一笑,道:「我打北方來,日裡去的喚兵部,夜裡睡的叫王府。紫禁門前見天子,皇宮之畔便是家。」他謎語說罷,拍了拍那捕快的臉頰,道:「老兄猜出我的來歷了麼?」

  那捕快大吃一驚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到底是誰?」

  楊肅觀一笑,跟著正色道:「不瞞諸位。我正是朝廷命官,方今兵部職方司郎中楊肅觀。」

  那捕快張大了嘴,隨即搖頭道:「閣下若不想明說身分,我不問也就是了,何必開這個玩笑!」楊肅觀微笑道:「區區一個郎中,也沒什麼了不起,我又何必頂冒?」說著摸出身上權杖,在那捕快面前一晃。

  那捕快見到權杖,臉上變色,嚅囁地道:「你……你真是……」

  楊肅觀眯起了眼,道:「你家提督與我有仇,見我一進甘肅省境,便派人三番兩次前來陷害。不過我楊郎中也不是善與的人物,這場爭鬥還不知鹿死誰手。大家不妨走著瞧吧。」說著對那捕快笑了一笑,道:「這位大哥,這場大戰有趣得緊,你可想牽連進去?」

  那捕快聞言大驚,急忙道:「這位大人!咱們提督生得什麼模樣,長得是高是矮,我連見也沒見過,你們兩家喜歡相鬥,自管去鬥個痛快,可別連累我這個芝麻綠豆官啊!」

  楊肅觀見他甚是乖巧,微笑點頭道:「你命人撤去這些官差。」

  那捕快怕得要命,一來對方是朝廷命官,二來自己又落入人家的掌握之中,連忙揮手,喝道:「是自己人!大夥兒快快退開!」

  眾官差急忙後退,登時讓出一大條路出來。

  楊肅觀又道:「叫你屬下牽過五匹馬來。」

  那捕快連忙叫喊,眾官差哪敢違背,急忙牽了五匹長腿駿馬過來。那捕快陪笑道:「這位大爺,馬匹已給您牽來,你老人家可以走了。」

  楊肅觀轉頭望向靈真,見他仍在運功抗毒,看來仍不能走動,當下微微一笑,道:「不忙,不忙,這裡酒菜不壞,風光明媚,咱們來喝上兩杯。再走不遲。」說著命小二打來一白酒,親自給那捕頭斟酒。

  那捕快強自鎮靜,勉強舉起酒杯,但酒水卻不住潑出來。楊肅觀自坐他身旁,手掌卻不離他的腦門。

  過了一頓飯時候,靈真忽地睜眼,他手掌腫起的部位雖然未消,但卻有逐漸縮小之勢,他見眾人目不轉睛地看著他,便自笑道:「老子死不了的!這毒雖然厲害,卻耐我不得!只要再幾個時辰,老子必可將這鬼毒驅出。」眾人聞言大喜,楊肅觀點了點頭,道:「太好了,咱們這就走吧!」

  只是伍定遠卻沒這等好功力,他內力遠遜於靈真,無法自行驅毒,臉上黑氣只有越來越重,已然昏迷不醒。

  韋子壯伸出手去,正要抱起伍定遠,靈定連忙提醒:「別碰他身子!」

  韋子壯一怔,低頭細看,只見一隻蚊子飛上前來,在伍定遠身上微微一停,不待飛起,便即僵斃在地。韋子壯倒吸一口冷氣,道:「好霸道的毒藥,這般陰毒!」

  韋子壯解下外袍,墊在伍定遠身上,又用幾塊布將自己的雙手緊緊裹住,這才把他抱起,以免沾染毒氣,靈真內力深厚,中毒後仍可活動,便自行站了起來。

  楊肅觀走到那捕頭身旁,道:「這位大哥,有勞你送我們一程,不知方不方便?」

  那捕快驚道:「我還要隨你們走啊……這……這……」

  一旁娟兒走上前來,冷笑道:「你不高興嗎?那我們直接送你到閻王地府去好了,省得你還要來回奔波!」眾人見她神情稚嫩,卻來說這等狠話,都忍不住好笑。

  那捕快顫聲道:「我送……我送……除了陰曹地府,哪裡都送……」

  楊肅觀笑道:「有勞大哥了,咱們這就走吧。」

  眾官差正在外頭守候,眼見那捕快當先走了出來,叫道:「大夥兒快些讓開了,這幾位是兵部的官員,是來咱們這兒巡視的,一切都是誤會!」

  一名官差低聲道:「捕頭,這……你這話是真的嗎?」他見捕頭給人拿住,這幾句話未必是真心所言,當下便出言探詢。

  韋子壯向來明白道理,他從懷裡掏出一錠黃金,便往那官差扔去,大聲道:「諸位不必多心,此番勞你們捕頭的大駕,陪我們走上一遭,去去就回。這點小意思專給差爺們喝酒。」那官差拿了金銀,臉上仍滿是猶疑。

  那捕快忙道:「朝廷大員給的打賞,你們還不快快收下?你們一會兒自管去喝酒,今日之事,可別宣揚出去了!」眾官差見楊肅觀等人出手豪闊,確實是一副官場氣派,急忙讓出路來。

  楊肅觀拍了拍那捕快的肩膀,道:「你這人很是乖覺,等我回京之後,不妨給你些好處。」

  那捕快原本擔心害怕,這時聽得楊肅觀如此說,禁不住又驚又喜,只不知他此言是否真心,忙問道:「大人有意提拔小可?」楊肅觀微笑道:「咱們先走吧,有話一會兒再說不遲。」

  眾人一路飛馳,奔到荒郊時已是傍晚,楊肅觀放脫那名捕快,點頭道:「你姓什麼?我回京之後,不妨替你打點打點,也好方便你升官。」那捕快聽他如此一問,真是有意提攜,喜道:「小人姓何,只因性愛喝酒,人稱白乾何!大人只要到吏部去查,自會看到小人的姓名。」

  楊肅觀揮手笑道:「好,甘肅道上的白乾何,我給記住了,你走吧。」

  那捕快大喜之下,連連叩首。這楊肅觀是朝廷大員,世家之子,等巴結不到,此番能結識這等尊貴人物,也可算是因禍得福了。

  那捕快又拜了幾拜,這才準備離去,楊肅觀見他轉身走開,忽地想起百花仙子的約定,忙喝道:「等一等!」

  那捕快吃了一驚,以為他另有什麼打算,連忙拜伏在地,顫聲道:「大人有何吩咐?」

  楊肅觀道:「我與一個朋友約在十里外的涼亭相見,你可知道去路?」

  那捕快面露驚訝,道:「大人說的涼亭,莫非便是『神鬼亭』麼?」楊肅觀聽得「神鬼亭」三字,忍不住雙眉一軒,心中忽有異感,便問道:「怎麼,這亭子有什麼古怪麼?」

  那捕快面露為難之色,低聲道:「說古怪,是有那麼一點。這亭子本是城外十里處不遠的一座涼亭,風景挺好,不過……不過最好白日去,千萬別夜間過去遊玩。」卻是欲言又止。

  一旁眾人聽他們交談起來,各自過來聆聽。韋子壯聽那捕快說話吞吞吐吐,好似有什麼難言之隱,忍不住問道:「怎麼啦?那亭子有盜匪出沒麼?」那捕快搖了搖頭,道:「盜匪倒是沒有。只是聽鄉民說道,那神鬼亭有些不乾淨,好像鬧鬼鬧得厲害。」

  娟兒聽他說得懸疑,道:「聽你唬人唬的,這世上哪有什麼鬼怪?」

  那捕快乾笑幾聲,道:「這我也不知道了。只是鄉民說得神靈活現,都說二十年前一個欽命要犯死在那兒後,以後便不太乾淨,時常現出異象。」

  娟兒哼了一聲,道:「什麼異象?天上掉下金元寶麼?」

  那捕快陪笑兩聲,道:「金元寶倒是沒見到,不過神鬼亭附近的幾裡沙漠時常生起沙暴,夜裡還有些奇異光芒,跟幽靈也似。前些日子蛇也不冬眠,全都跑了出來,硬生生的凍死。過兩日便要過年了,諸位沒事可別去那兒,免得沾惹晦氣,討不到彩頭。」這捕快是漢人血統,自也熟知中原習俗,便想以此相勸。

  眾人聞言,紛紛啞然失笑,竟是無人相信。楊肅觀卻面色凝重,絲毫不以為好笑。他點頭道:「多謝你了,此去我自會小心。」說著細細問過去路,這才放那捕快回去。

  眾人找了座破廟,稍事歇息,楊肅觀見伍定遠昏迷不醒,心下甚憂,只是愁眉不展。

  靈定見他焦急,便勸慰道:「師弟不必過慮,我看這位伍施主面相不凡,此番定能逢凶化吉。」

  這話楊肅觀也曾在少林寺中聽方丈說過,說伍定遠有什麼仙佛之緣云云,但此時人家性命危急,說這話未免不著邊際。楊肅觀搖了搖頭,歎道:「別說這些了,眼下咱們只有盡人事,聽天命了!」想起柳昂天所托之重,更感心頭沉重。

  韋子壯見楊肅觀若有所思,便問道:「楊郎中,方纔那捕快把神鬼亭說的活靈活現,好像那地方真有些古怪,照你看來如何?」

  楊肅觀搖了搖頭,道:「這我也搞不清楚,反正百花仙子與咱們約在那地方,說什麼也得過去看看。便真有什麼鬼神傳說,也顧不這許多了。」眾人紛紛稱是。

  說話間,忽聽靈真長長地籲了一口氣,跟著站起身來,揮舞拳腳,活動筋骨。眾人知道他已把劇毒逼出,都是面露喜色,韋子壯贊道:「大師功力果然不凡!」這靈真不愧為少林四大金剛之一,果然功力非同小可,連「百花仙子」的劇毒也耐他不得。

  靈真嘿嘿一笑,說道:「好一個天殺的『百花仙子』,咱們直接殺到那鬼亭子裡去,這女人若不肯拿出解藥,咱們只管把她砍成爛泥,給老子出口惡氣,也給伍制使報仇!」

  靈真傷勢稍復,那又多了一名高手出陣,眾人議定行止,由楊肅觀與韋子壯分頭出去打探消息,查清楚『百花仙子』有多少幫手,有無機關埋伏等請。靈定則與靈真坐鎮廟中,保護傷者弱女。待午夜之時,再到『神鬼亭』會合。

  商議妥當,楊肅觀正要離開,忽聽娟兒歎道:「師姐啊!今天不是除夕嗎?咱們這頓年夜飯還吃不吃啊?」豔婷歎道:「唉……兵荒馬亂的,哪有心思想這些。」

  每逢佳節倍思親,兩姊妹想起逝去的師叔,不由得眼睛一紅,竟是眩然欲泣。

  楊肅觀聽她們這麼一說,便自停下腳來,想道:「是啊!今天真是除夕。她們不提,我倒忘了。」這個把月他都在為公務繁忙,全沒想到年節將至,不過他自小在少林出家,年節歡慶於他是可有可無,此時只淡淡想過,便拋到一旁去了。

  韋子壯本也要離廟,待見娟兒傷心,便轉回身來,溫言慰道:「小姑娘別傷心啦!你雖然不能回山過年,但眼前這許多叔叔伯伯陪你一起,不也挺熱鬧嗎?」

  娟兒破涕為笑,道:「那你可得給我個大紅包才行。」韋子壯哈哈大笑,道:「成!包管你滿意。」說著摸摸娟兒的小腦袋,甚是憐愛。

  一旁靈定見歲末將至,想起歲月如梭,也不禁有些感傷。他輕輕一歎,道:「時光好快,這戊辰年轉眼就過了,又是歲末年終啦………一年復一年,何時方能修成正果呢?」

  楊肅觀原本已跨出廟門,聽得靈定的說話,忽地心下一凜,好似聽到了什麼極為要緊的東西,可一時又想不明白,便停下腳來,低頭沉思。

  韋子壯見他舉止有異,便問道:「怎麼了?有什麼不對嗎?」

  楊肅觀不答,只閉上了眼,低聲道:「神鬼亭……戊辰年,戊辰年歲末,戊辰歲終……」眾人見他自言自語,行止怪異,都是暗暗留心。

  靈定皺起眉頭,問道:「楊師弟,究竟怎麼了?」

  楊肅觀不去理會眾人,只皺眉苦思,娟兒見他實在太怪,忍不住便道:「他到底怎麼了?難道也中了百花仙子的毒嗎?」豔婷見楊肅觀面色凝重,便對師妹搖了搖手,示意她不要打擾。

  陡然間,楊肅觀雙眼一亮,大聲道:「對了!便是這句話!」

  韋子壯忙問道:「楊郎中想到了什麼?」

  楊肅觀舒出一口長氣,道:「諸位可曾聽過四句話,叫做『戊辰歲終,龍皇動世,天機猶真,神鬼自在』?」

  靈定想起那日返回少林時,也曾聽方丈提過這四句話,當即點了點頭,道:「聽是聽過。不過這四句話太過奇怪,像是什麼謁語。楊師弟怎會問起此事?」

  楊肅觀道:「師兄若是記心明白,可還記得方丈那時說的話嗎?」

  靈定回想那日方丈的言語,霎時一驚,面色已成慘白。

  韋子壯不明究理,眼看兩人神色緊張,忙道:「貴寺方丈究竟說過什麼?」

  靈定口宣佛號,合十道:「阿彌陀佛,那日楊師弟返寺求助之時,方丈便提過『戊辰歲終,龍皇動世,天機猶真,神鬼自在』這四句話。

  他說待得『戊辰歲終』之日,天下即將大亂,朝廷政爭更要再起,便要咱們把局勢看個明白,不要急著介入朝廷爭端。我那時聽了這幾句話,也不以為異,此時聽楊師弟說起,這才想起今日便是除夕,那『戊辰歲終』已在眼前。」

  韋子壯哦地一聲,雖然不信這等荒誕言語,但一來這話是少林方丈所言,多少有些學問,二來今夜恰是戊辰年歲末,說不定真有什麼名堂,便問道:「戊辰歲終……神鬼自在……這神鬼自在是什麼意思?指的便是神鬼亭嗎?」說著往楊肅觀望去。

  楊肅觀凝望地下的伍定遠,只見他仍是昏迷不醒,性命大為可憂,當即沉聲道:「不管這四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,為了伍制使,眼前便是刀山油鍋,咱們也得硬闖了!」眾人紛紛稱是,既然今夜是戊辰歲末,那神鬼亭又在左近,屆時有什麼變故,自能一目了然了。

  楊肅觀與韋子壯離開破廟,各自朝東西兩方而去,要查看百花仙子是否另有幫手。楊肅觀往東方行去,那是回鎮之路,路上他仍舊裝扮成說書先生,以免給人認了出來。

  回到鎮上,只見四處仍是亂烘烘地,那客店老闆在店門口指天罵地,叫道:「從沒見過這般狠的土匪,殺人不算,還連屋頂也給打破了!他媽的,大過年的,真是晦氣!」那屋頂破損卻與百花仙子無關,而是給楊肅觀打破的,說來真該賠人家銀子才是。

  一人幸災樂禍,取笑那老闆,道:「你算是走運啦!要真見到狠的,連你家老婆也搶去做壓寨夫人哪!」那老闆大怒,喝道:「你放什麼狗屁?」另一人笑道:「別生氣,搞不好尊夫人成了壓寨夫人,鎮日給人這麼壓一壓,說不定樂不思蜀哪!」卻不知那老闆為何人緣如此之差,居然到了這個田地,還要遭人奚落。

  那老闆聽了嘲諷,登時狂怒攻心,朝著那兩人就打,眾人嘻笑不絕,便自亂成一片。

  楊肅觀心下暗笑,眼看客店沒有什麼可疑之處,便自轉身離開。

  正走間,忽見迎面一人昂首闊步而來,身上卻穿著錦衣衛的服飾,楊肅觀一驚,連忙讓在道旁,凝目看去,來人正是錦衣衛統領安道京。

  楊肅觀躲在一旁巷中,探頭出去,只見三人跟在安道京後頭,他凝目認去,一人生得高頭大馬,名叫「雷公轟」單國易,一人白淨臉皮,喚叫「九尾蛟龍」雲三郎,另一人面相不凡,卻是錦衣衛教頭郝震湘,都是在梁知義府上照過面的。

  楊肅觀心下一凜,暗拊:「看來江充這幫人已然有備,今晚必有一場硬仗。」

  他心中了然,明白錦衣衛眾人定是給胡媚兒約來作幫手的,此刻若不能查出來人多少、有無機關埋伏等情,今晚約會定是輸面大於贏面,屆時不只搶不到解藥,恐怕連羊皮也保不住。

  安道京停在客棧門口,呼溜一聲口哨,十餘人從裡頭竄了出來,也都穿著廠衛服飾,眾人一言不發,便往城外走去。

  楊肅觀小心翼翼,跟隨在後。只見那群人左轉右繞,過不多時,便走出城外,楊肅觀知道錦衣衛好手如雲,不敢跟隨太近,一行人出城後,四下一片曠野,無法再行跟蹤,楊肅觀便跳到樹上,待他們走遠後方才跟隨,好在此處地勢平坦,也不難找到他們的蹤跡。

  又過片刻,只見錦衣衛人眾來到一處涼亭,只見那亭子頗為破敗,八方亭柱已垮了三隻,只餘五角支撐,裡頭的石桌崩坍了一方,桌旁空蕩蕩的,別無石椅擺設。

  楊肅觀伏在山坳,從高處往下窺視,心道:「看來這就是什麼『神鬼亭』吧!」想起日間捕快所言,都說這涼亭頗有些靈異怪事,但乍看之下,也瞧不出神奇之處。

  楊肅觀抬頭望天,此時星月初升,離胡媚兒的約定還有幾個時辰,自己不妨先佈置一番,以免著了敵人的道兒。正看間,楊肅觀忽覺有些不對,他凝視夜空,只見天上雲層頗為奇異,全數狀做直條,向南北延伸而去。楊肅觀從未見過這等怪雲,心下不禁暗暗罕異。

  便在此時,兩旁樹下洞穴中爬出幾隻青蛇,四下亂竄,好似驚惶不堪。當此異狀,楊肅觀不免大吃一驚,尋思道:「此時方值冬日,蛇蟲應在冬眠才是,怎能忽然爬出洞來?」

  陡然間,身子微微震湯,地面竟然微微跳動,跟著遠處沙漠飄起一陣煙塵,月夜之中,彷佛鬼影重重。楊肅觀雙目睜得老大,暗道:「好一個『神鬼自在』。今晚是戊辰年除夕,必有什麼稀奇古怪之事,我還是小心為上。」

  過了半晌,不見再有什麼異狀出來,他鬆了口氣,便向安道京等人看去。

  點點星光照下,涼亭旁一片淒清,錦衣衛眾人席坐在地,或倒或睡,只有安道京與郝震湘二人抱胸而立。楊肅觀看了暗暗搖頭:「這安道京武功雖高,卻毫無治軍才幹,等候不過片刻,他屬下便散漫成這個模樣。」黑暗之中,安郝二人似在交談,但楊肅觀與他兩人隔得遠了,聽不真切。

  楊肅觀默運「達摩神功」,氣運丹田,登時耳聰目明。原來這「達摩心經」乃是少林嫡傳的絕世武學,修行者若練到上乘,不止內力渾厚扎實,尚能兼得佛門中「天耳通」、「天眼通」的秘法,堪稱少林鎮寺之寶,足與「易筋洗隨經」匹敵。楊肅觀此時默運神功,便如天耳開通,附近十餘里的聲響都瞞不過他去。

  楊肅觀神功發動,登時將安道京等人的對話聽去,只聽安道京道:「這胡媚兒真是不曉事,怎能把楊肅觀他們約到這裡來?要是江大人交代的秘密給這些人察覺,咱們還有得玩嗎?」

  郝震湘道:「大人所慮極是。」楊肅觀聽他們語氣不對,心下頓時一凜,留上了神。

  安道京咳了一聲,說道:「郝教頭,這涼亭有個大秘密,你想不想知道?」郝震湘是個見多識廣的人,甚是精明,他一聽「秘密」二字,便道:「大人小心謹慎,既然是秘密,此處耳目眾多,千萬別聲張。」

  楊肅觀心下暗笑:「這郝震湘不僅武功非凡,做官的本事也是了得,他這麼一說,明擺的便是不想知道什麼秘密,以免牽連在內。不過安道京這老狐狸狠是厲害,他既然說了秘密二字,定有什麼陰謀,郝震湘是非聽不可了。」他自也關心安道京所稱的「秘密」,當下專心守志,深怕漏聽了一字。

  果然安道京道:「其實也說不上什麼秘密啦,不過是江大人交代的一件事,我只是猜想不透江大人的用意,眼下無事,便想請教郝教頭。」

  郝震湘面有難色,欲言又止,安道京卻不容他推託,說道:「我這番西來,肩負幾個重大任務,其中一項,便是要奪回羊皮,這你是知道的。」郝震湘道:「血戰沙場,乃是英雄本色,屬下必當赴湯蹈火,以死回報大人的厚愛。」

  安道京甚是高興,拍了拍他的肩頭,笑道:「聽你這麼說,真不枉我當年把你從刑場救了出來,你好好幹!我絕不會虧待你的。」郝震湘低下頭去,拱手道:「統領救了屬下一家老小的性命,恩同再造,屬下自當戮力以報,絕不辜負統領的期望。」

  安道京哈哈大笑,道:「說得好!日後有你追隨左右,便遇到卓淩昭那王八蛋,我也不怕了!」他笑了一陣,低聲道:「江大人私底下吩咐我,他說拿回這羊皮之後,要咱們好好地收起來,千萬別毀損了,日後還有一件大事,全著落在這羊皮上頭。」

  郝震湘奇道:「不是說好一拿回羊皮便要立時銷毀嗎?怎地又有旁用?」

  楊肅觀心下起疑,不知他們說的是真是假,那羊皮是江充被俘時所繪的國界圖,乃是江充賣國的契約,這種東西留著一日,便有一日的害處,越早銷毀,對江充越是有利,如何能有其他用途?真是奇哉怪也。他不由自主的摸了摸懷裡,待覺那羊皮仍是好端端的收在他懷中,這才放下心來。

  安道京道:「這詳情我也不是挺清楚,但江大人吩咐,他說臘月三十的午夜,這涼亭裡會有一個大秘密跑將出來,要我好好注意,替他帶了回去。」郝震湘奇道:「什麼秘密會跑將出來?屬下是直性子,聽不懂這許多玄機禪語,還請統領明說。」

  安道京搖頭道:「江大人放的…說的那個…話,我也是搞不明白,反正他親口交代過,說我拿到那羊皮之後,到了神鬼亭,自會曉得整件事的來龍去脈。他這般吩咐了,難道我還能推託嗎?地方是『神鬼亭』,時辰便是今夜子時,地方對了,時辰對了,想來到時我便能一目了然。」

  郝震湘苦笑道:「這真是天機謎語,誰也參不透。」

  安道京乾笑數聲,又道:「不過麻煩的在後頭,胡媚兒那婆娘把點子約到這裡,到時又是少林和尚,又是武當高手,亂糟糟地打成一片,卻要我如何找那秘密?還真他奶奶的作怪!」

  楊肅觀參詳不透,只覺得安道京的言語夾纏不清,直是七葷八素,忽聽一名女子的聲音從半空傳來:「什麼婆娘?什麼作怪啊?你們兩人還真是有種,只會躲在暗處中傷旁人!」說著半空落下一個女子,容貌嬌豔,卻又冷若冰霜,正是「百花仙子」胡媚兒到了。

  安道京見了這女子到來,臉上神情老大不自在,錦衣衛眾人原本或坐或躺,見了胡媚兒那美若天仙的容貌,登時都站了起來,人人抹臉梳髮,都盼眼前的美人能多看他一眼。

  胡媚兒冷冷地道:「怎麼才來了這幾個人?待會兒打起架來,如何討得了好?對方可是少林寺的羅漢金剛啊!」

  安道京正要回答,那「九尾蛟龍」雲三郎卻是個登徒浪子,眼見美女在側,英雄氣概鬥生,當下大笑道:「姑娘別要擔心了!莫說少林寺的幾個羅漢金剛過來,便是天絕老僧親至,姓雲的一樣為姑娘手到擒來。」

  楊肅觀聽他說話辱及師門,忍不住氣往上沖,但此時高手環伺,如何能犯險?只有強自忍耐了,但他心下暗暗立誓,一會兒定要這人好看。

  胡媚兒斜目看了雲三郎一眼,逕自走到安道京面前,冷笑道:「錦衣衛裡就這幾個吹牛皮的貨色?憑這幾個飯桶,卻要如何與人斯打?」

  單國易大怒道:「你嘴裡不乾不淨的說些什麼!」

  安道京將他一把攔住,陪笑道:「仙姑責備的是,我這次西來沒帶夠人手,請仙姑將就點用吧!」

  胡媚兒往眾人看了幾眼,連連搖頭,冷冷地道:「全是不中用的東西,到時打起架來反而礙手礙腳的,我看你們還是滾回去好了。」

  安道京忙道:「仙姑萬萬別這麼說,要是您給賊子們傷了這麼一點,江大人那兒卻要我怎麼交代。」

  郝震湘見他卑躬屈膝,不禁心中一奇,這「百花仙子」不過是個善於使毒的江湖中人,以安道京的身分,何必如此怕她?莫非有什麼把柄落在這女子手中不成?郝震湘心下起疑,只皺起了眉頭,瞅著眼前這女子。

  那「雷公轟」單國易是個莽撞性格,如何容得了胡媚兒的污辱?當下大吼一聲,高高跳起,舉起手上的狼牙棒,便往胡媚兒腦門上砸去,安道京急叫道:「萬萬不可!」說著急忙搶出,深怕傷了胡媚兒。

  誰知「百花仙子」的武功著實陰毒,那單國易的狼牙棒才一砸下,胡媚兒只是淺淺一笑,道:「便這麼點玩意兒,也敢拿出來獻醜?」說話間,忽然成百上千的銀針猛地飛出,直直往單國易的臉面射去,單國易啊地一聲大叫,閃避不及,眼看一雙招子便要給廢了。

  便在此時,卻有一人伸手出來,揪住單國易的領子,硬生生地將他從半空中拉開,大把的銀針連連從單國易臉頰旁飛去,卻沒傷到他分毫。眾人急看,卻是「蛇鶴雙行」郝震湘出手救人,此人在萬險之中,憑著單手將人拉開,眼力之準,手勁之雄,已達武林第一流境界。人人心下嘆服,登時暴喊一聲:「好!」

  楊肅觀心道:「此人武功非凡,實在是個勁敵。」那夜他在梁知義的府上與此人交手,險些給他打傷,此時又見他手段如此了得,不由暗暗擔憂。

  胡媚兒見他這手神功,登時「哦」了一聲,冷冷地道:「失敬失敬,原來錦衣衛裡還有這等好手啊!」說著一雙媚眼不住向郝震湘上下打量。

  安道京見郝震湘出手建功,心下暗自得意,笑道:「好說,好說,這是咱們錦衣衛裡才來的弟兄,姓郝,雙名震湘,使得是『蛇鶴雙行』的武功。」

  胡媚兒笑道:「安大人哪!我說你是越來越長進啦!居然懂得重用這等高手,我看錦衣衛的事業定是蒸蒸日上。」

  安道京聽她這麼誇讚,心中更是高興,一時大笑不止,道:「多承仙姑金口謬贊!安某人這廂謝過了!」

  胡媚兒走上前去,站在郝震湘面前,抬頭看他,只見郝震湘鐵打一樣的身材,一張面孔頗有風霜之色,端的是真男兒的神氣,她心下喜歡,提起腳跟,在郝震湘的耳邊道:「這位大哥可娶親了沒?」

  郝震湘心道:「這女子好不無恥浪蕩,卻來調戲於我。」當下抬頭望天,毫不理會。

  胡媚兒心中一愣,自來錦衣衛中的衛士誰不是搶著巴結討好於她,什麼時候見過這等神氣的男子,她轉頭望向安道京,笑道:「這位大哥好大的架子啊!」

  安道京深怕郝震湘脾氣高傲,可別要得罪了百花仙子,忙道:「仙姑說笑了,我這兄弟脾氣有些頑固,一向見不了世面,仙姑莫怪。」說著朝天邊明月望去,道:「仙姑你來瞧瞧,這月亮好大啊!咱們來賞月好了。」

  胡媚兒卻不理會,只往郝震湘瞅去,夜色中只見他仰天不語,滿臉正氣,一股莽莽蒼蒼的氣概油然而生,胡媚兒見了這個神態,心中更是愛煞,反把郝震湘適才的無禮當作了氣概,絲毫不以為意。

  她掠了掠髮稍,向郝震湘走近幾步,笑道:「安大人,我想向你借這個人一用。」說著伸出手去,便往郝震湘胸膛摸去。

  安道京連連搖手,苦笑道:「咱們錦衣衛就這幾個人,仙姑別開玩笑了。」胡媚兒冷冷地道:「那是你的事,不是我的事。我便是要借這個人一用。」說著拉住郝震湘的臂膀,滿臉嬌羞,道:「郝教頭,以後你便跟著我啦!保管你平步青雲!」

  星光下但見胡媚兒貌美如花、膚白勝雪,錦衣衛眾人見了這上好肥肉,心中都是又羨又妒,雲三郎更是大恨:「他媽的郝震湘,什麼便宜都給他占盡了!」

  哪知郝震湘真是個傲性的,只聽他哼地一聲,潛運神功,一股內力激出,登時將胡媚兒震退一步,跟著冷冷地道:「男女受授不親,還請仙姑放尊重點。」他雖然口稱仙姑,但神色間直把胡媚兒當作是無恥女人,全然不給她面子。

  胡媚兒聽得此言,不由吃了一驚,這女子平日自視甚高,結交的都是王公大臣,尋常男子前來追求,連看也不看一眼,但只要遇上喜歡的,千方百計也要與他相好,情場上一向無往不利,哪知卻會吃上這等排頭。須臾之間,一張俏臉煞白發青,接著由青轉紅,竟是又羞又惱,一張臉更不知往哪兒擱去。

  她心下狂怒,想道:「這姓郝的好不識相!京城裡的王公貴族誰不是整日價的想我?便是江充也不敢對我這般狂傲!郝震湘,給你幾分顏色,你便開起染房來啦!」

  她緩緩地把頭髮一掠,臉上的紅雲褪去,換上了一幅冷若冰霜的面孔,眾人見她面帶殺氣,不知她心裡想法,一時鴉雀無聲,無人敢發一言。

  郝震湘仗著自己武功高強,卻也不來怕這女子,只仰天抱胸,傲然而立,場面甚是肅殺。

  安道京怕生出事來,連忙搶了上來,「嘖」地一聲,罵道:「郝教頭啊!人家仙姑有意提點你,你怎麼拒人於千里之外?快快向仙姑賠罪了!」說著拉住郝震湘的臂膀,要他出言謝罪。

  郝震湘哼了一聲,心道:「也罷。看在統領面上,且讓這無恥女子一步。」他勉強躬身,冷冷地道:「仙姑在上,下官若有失禮之處,還請海涵則個。」說話時眼角卻撇向別處,不見分毫道歉誠意。

  安道京正要再罵,卻見那郝震湘已自行走開,只留了胡媚兒一人在場,全不給人留面子。安道京只感尷尬無比,連忙向胡媚兒一躬身,彎腰拱手道:「對不住,對不住,咱們郝教頭舊日是刑部出身,性子容易得罪人。請仙姑別跟他計較了。」眾人見胡媚兒滿臉煞氣,都是暗自為郝震湘擔憂,那安道京明白胡媚兒與江充有染,更是掌心出汗,心裡直是七上八下。

  過了良久,卻見胡媚兒搖了搖頭,道:「算了。我何等身分,何必與他生氣。」

  安道京聞言大喜,當場噓了一口氣,道:「仙姑心胸寬大,下官萬分佩服。」

  胡媚兒笑了笑,似乎不再計較,她望向郝震湘,道:「安統領,你方才說這位郝教頭出身刑部,莫非他以前是個捕快嗎?」

  安道京聽她又來詢問郝震湘之事,不禁心中暗暗忌憚。他咳了一聲,道:「那倒不是。咱們郝震湘以前是刑部聘來的武功教頭,曾是中原三千捕頭的總教習。」安道京不願兩人再有衝突,便想找個話頭帶過,這幾句話說的更是快極。

  哪知胡媚兒一聽此言,便即掩嘴驚叫:「啊!原來郝教頭這般大的來頭!」

  安道京心下一凜,乾笑道:「仙姑說笑了。」

  只見胡媚兒面帶迷惑,一雙妙目凝視著安道京,皺眉道:「安統領,我想請問你一件事。」

  安道京又咳了一聲,道:「仙姑有話請說。」

  胡媚兒眼望郝震湘,笑道:「安統領,不知這位郝教頭的武功如何,比起你來如何呢?」

  此言一出,場中眾人無不尷尬,連郝震湘也轉過頭來了。楊肅觀窺伺在旁,心道:「這胡媚兒好辣的手段,存心要挑撥是非。」

  眼看胡媚兒笑吟吟地望著自己,安道京自己也是搬弄是非的高手,一聽胡媚兒如此說話,如何不知她有意離間?他乾笑兩聲,說道:「我不曾與郝教頭較量過,想來是在伯仲之間吧!」

  胡媚兒佯做詫異狀,道:「啊呀!安統領真是了不起哪!你這郝教頭名震兩湖,大名誰人不知,誰人不曉,想不到統領居然能與他打成平手,真是叫人料想不到呢!」她著意諷刺,更是把「平手」兩字拉的極長,著意讓人難堪。

  安道京聽了這話,頓時心頭火起,想道:「這賊賤人,說起話來真是狠毒。」

  胡媚兒見他面色難看,只管掠了掠面上的髮絲,笑道:「安統領啊!其實你何必難為情呢?你打不過人家,那也是應該啊!你看看郝教頭體魄多威武,旁人不知,還以為他才是錦衣衛的統領呢。我看你手下有這等人才,日後事業定然越做越大。安統領自也加官晉爵,步步高升啦,哈哈!哈哈!」說著大笑起來。

  銀鈴般的笑聲中,只見安道京面上陰晴不定,郝震湘也是一臉尷尬,其餘眾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都是搖了搖頭。

  楊肅觀冷眼旁觀,心道:「胡媚兒這幾句話殺人不見血,可比什麼毒藥都霸道,這『百花仙子』果然是一等一的使毒高手。」他素知安道京的性情,知道此人氣度最小,前前後後不知道害了多少屬下,弄得錦衣衛中別無高手,這幾句話定然點中他的要害。照此看來,這位槍棒教頭的前程已然蒙上陰影。

  果然這幾句話深深刺傷了安道京,他平日裡氣量不甚寬宏,對自己日益發福的身材尤其苦惱,此時聽得此言,心下便自計較:「這郝震湘的武功確實高強,只怕我真的差他老大一截,江充那老狗子一向喜新厭舊,要是與這人相處久了,必定喜愛他的武勇,這點我不可不防。」

  轉念一想,又道:「錦衣衛裡好容易來了個高手,我可不能中了這賤貨的挑撥離間,這個郝震湘除去容易,但要再找這麼一個將才,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。」話雖然這般說,但心中仍有個揮之不去的陰影,真叫他難以決斷。

  心中善念惡念正自交戰不休,一旁郝震湘察言觀色,已知自己闖下大禍,他大踏步過來,猛地單膝下跪,拱手道:「統領大人明監!大人對屬下有救命之恩,郝震湘有生之年,不敢稍忘大恩,更不敢與統領動手。旁人的無聊言語,請大人不必放在心上。」說著怒目望向胡媚兒,似是要一刀將她斬成兩截,方能消解心頭怒火。

  安道京聽了這話,心下稍安,正要回話,卻聽胡媚兒笑道:「了得啊!咱們這位郝教頭真會做人,明明武功比人家高,卻懂得禮讓自己的長官。了不起,了不起,這般懂事,江大人定會喜歡。」

  安道京聽了這話,心中又是一震,滿腔想法全往壞處去了。郝震湘見長官臉色大變,料知情勢不妙,趕忙低頭道:「統領莫聽旁人信口開河。統領大人武功高絕,一手刀法冠絕京城,這等高深武學,屬下便算大膽十倍,也不敢與統領爭輝。」

  眾人聽他奉迎十足,心下都是暗贊,明白這名教頭極懂官場道理。

  安道京見他卑顏屈膝,在眾人面前如此推崇自己,登時放下心來,想道:「這人對我很是忠心,看來不必提防他了。」他哈哈大笑,當場將郝震湘拉起,往胡媚兒看了一眼,大笑道:「我與郝教頭肝膽相照,旁人的無聊言語,咱倆可不要放在心上啦!」安道京這話用意明白,自是要她省點氣力,別再想挑撥離間。

  胡媚兒聽了這話,卻是不動聲色,只是笑了笑,神情平淡。旁觀眾人見她神態如此,反而更加擔憂,不知她一會兒又有什麼陰謀。

  那郝震湘則滿臉不忿,怒目便往她臉上看去,眼中如同噴出火來一般。

  胡媚兒對眾人的神色不加理會,她抬頭望天,眼看離三更尚早,便自微微一笑,說道:「不知道那幾個和尚躲到何處了,怕就怕他們棄下同夥,獨個兒走了,那今晚的約會可無聊得很了。」

  雲三郎先前沒機會說話,早已氣悶之至,連忙接話道:「仙姑說得對!那少林寺的和尚定是怕死了仙姑,臨到關頭,準是逃走無疑。」當即連連陪笑,就盼贏得美女芳心。

  胡媚兒橫了他一眼,笑道:「三郎說得是啊!只要咱們三郎投入少林寺,這種棄友逃亡、背信忘義之事,那定是經常有之,日日上演。」

  雲三郎聽得諷刺,卻只嘻嘻一笑,不見其他。此人實在好色無比,兩隻賊眼只顧著瞧,一會兒看看胡媚兒的臉蛋容貌,一會兒看看她的手腳身材,哪理會她說東道西,神情迷亂之間,還不住的點頭稱是,似不知人家正在諷刺自己。

  安道京見了下屬的熊樣,忍不住心下一悲,暗想道:「他媽的,錦衣衛裡盡是這些酒囊飯袋,難怪東廠的劉敬越來越不把老子放在眼裡,江大人對我也越來越差。」轉頭一看,又見那郝震湘滿面殺氣,似乎只想出手教訓胡媚兒,霎時又是一聲歎息:「不成材的廢物乖巧聽話,硬裡子的高手卻又高傲難馴,真沒半個手下好帶。唉……這年頭統領真不是人幹的……」說著長籲短歎,煩悶不已。

  眼見雲三郎連連搓手,好似口水也快流了下來,胡媚兒雖然歷經千帆,但見了這人的猴急模樣,仍是感到詫異好笑。正要出言作弄,忽然間心念一動,想到個計謀,便把話頭壓下,向雲三郎走上幾步。

  胡媚兒把髮稍一掠,微笑道:「三郎,你過來。」

  雲三郎又驚又喜,先前他給胡媚兒百般譏諷,全無半點好臉色,此時聽她溫言召喚,直是魂飛魄散,七竅生暈,他顫巍巍地行向胡媚兒,軟言道:「仙……仙姑有何大事指教?」聲音細軟,好似全身沒了半點氣力一樣。

  胡媚兒拿出一個小小布囊,嫣然一笑,道:「先前罵了你,很是過意不去,來,你把這布囊收下,算是給你陪罪吧。」

  那雲三郎乃是無比好色之徒,一見百花仙子對他笑臉盈盈,如何不叫他興奮難抑?急急伸手出去,先把布囊收在手裡,跟著狠狠地在胡媚兒手上摸了一把,只覺她手腕滑膩柔嫩,端得是絕色天香。他酥麻了好一陣子,這才笑道:「仙姑,你給我這東西是什麼來歷啊!可是你貼身的要緊物事,要我替你好好看守?」說著吃吃地淫笑起來。

  安道京見他這等無恥,只氣得七竅生煙,恨不得沖了上去,重重打他兩個耳光。

  胡媚兒卻不以為意,只橫了雲三郎一眼,道:「你想哪裡去了!這布囊裡裝的是少林和尚望眼欲穿的解藥,一會兒打鬥起來,我怕有所閃失,想放在你那兒保管片刻。三郎你武功高強,要護住這個布囊,自是綽綽有餘。」

  她眼波流動,說不出的嬌媚可人,雲三郎給她這樣瞧著,一時連自己姓啥名誰也忘了。

  這廂雲三郎風流好色,只顧著口水直流,那廂安道京老奸巨猾,郝震湘機警過人,兩人對望一眼,都覺此事有詐。

  郝震湘心下起疑,低聲道:「這女子靠著毒功活命,等閒不讓解藥亮相,怎會托給旁人看管?這事很有點問題。」

  安道京也感疑惑,點頭道:「沒錯,我看這女子有點陰謀。郝教頭你過去問問,別讓咱們弟兄吃虧了。」他知道胡媚兒來歷不小,自己不能正面開罪,便要郝震湘出面詢問,一會兒便算兩人言語不和,自己也能出面解圍。

  郝震湘點了點頭,當下走到胡媚兒面前,沈聲道:「江湖都說『百花仙子』武功非凡,獨門絕學更是冠絕武林,憑著仙姑這等高強武功,這解藥如此要緊,仙姑怎不自行看管?一會兒咱們若有什麼閃失,卻要如何向你交代?難道仙姑另有所圖嗎?」他哼了兩哼,斜目望向胡媚兒,神態滿是肅殺。

  那安道京本在懷疑胡媚兒的用心,也不加干涉,任憑他出言質問。

  雲三郎是個糊塗的,只顧討女孩兒歡心,如何管得到這許多?胡媚兒尚未回話,他已然大怒,指著郝震湘,喝道:「姓郝的!你瞧著人家對我好,你便在那兒眼紅!你要臉不要!」說著沖上前去,便要揪住郝震湘的衣衫。

  郝震湘左掌輕揮,勁力到處,已將雲三郎震開兩步,搖頭道:「仙姑武藝非凡,咱們錦衣衛不敢班門弄斧,還請將錦囊收回去吧!」

  胡媚兒給他逼問一陣,只哼了一聲,道:「你這人好生奇怪,我不過是托個東西,哪有什麼圖謀了?看你們這樣推三堵四的,半點不像男子漢,羞也不羞!」

  郝震湘聽她冷言嘲諷,當場沈下臉去,冷冷地道:「仙姑不必拿這些話相激,我們男人行走江湖,靠的是賭膽賭命,比不上仙姑的年輕貌美。這解藥如此要緊,還請仙姑自行保管吧!」他血氣上湧,說起話來居然毫不相讓。

  胡媚兒聽了說話,忍不住怒道:「等一等!什麼叫做比不上我的年輕貌美?你到底想說什麼?」

  郝震湘淡淡地道:「仙姑不必動怒,一個人行得做得,就不怕別人說得。郝某說你一句年輕貌美,那是恭維的意思,何必往壞處想?」

  胡媚兒見他神態傲慢,當下更是大怒欲狂,喝道:「你……你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?你……你是說我靠著陪人睡覺,才能在江湖立足嗎?」氣憤之下,說話竟有些結巴,眼角更是淚光閃動。

  郝震湘面帶不屑,抬頭望天,他一言不發,但臉上神色卻是輕蔑至極,竟是把胡媚兒當成妓女般的下賤女子看待。

  胡媚兒氣得全身發抖,她生性風流,別人若以此陰損幾句,她也不會怎麼生氣,但她生平一向自負,從不許旁人輕視自己的武功才識。郝震湘可以罵她淫蕩,卻絕不能輕視她的本領,方才所言,已重重犯了她的忌諱。

  胡媚兒大怒之下,尖聲道:「姓郝的!我不過托個東西,你卻這樣出言損我!你……你給姑娘記住了!你今日敢膽辱我,總有一天,我……我定要你向我下跪賠罪!」

  郝震湘斜目看了她一眼,冷冷地道:「憑姑娘的武藝,怕還要練上幾年。」

  胡媚兒見他這幅神氣,那是根本瞧不起她這人,她面色鐵青,一時眼淚奪眶而出,咬牙道:「你……你這人好生可恨!」霎時淚如雨下,已是泣不成聲。

  安道京見郝震湘三言兩語之間,便已激得這女魔頭當眾哭泣,他心下雖感快意,但也怕生出事來,急忙上前道:「諸位快別如此,大敵當前,還分什麼彼此?三郎小心把東西收好,別辜負了仙姑的重托。」

  這當口雙方已近破臉,也管不到胡媚兒有啥陰謀了,只有讓雲三郎收下錦囊,至於一會兒有什麼事情生出,只好再做打算。

  雲三郎把解藥塞入懷中,向郝震湘狠狠一瞪,罵道:「狗雜碎!」郝震湘卻只閉目養神,不做一聲。

  良久良久,那胡媚兒只低頭不動,似乎悲憤到了極點。旁觀眾人又驚又怕,都不知她是否會暴起傷人。

  安道京心下暗暗擔憂,忙往郝震湘看去,希望他過來道個歉,但郝震湘仍是抬頭向天,絲毫沒有認錯的意思。

  安道京唉聲歎氣,心下不住叫苦。那胡媚兒與江充關係匪淺,她若懷恨生事,郝震湘定會吃些苦頭,安道京不免也給牽連上。只是現下是用人之際,便拼得給江充責備,也得保住郝震湘的頂戴,否則錦衣衛中盡是雲三郎之類的不入流人物,卻要他這個錦衣衛統領如何與人爭鋒?

  又過一柱香時分,胡媚兒終於緩緩擦去淚水,跟著揚起頭來,神色已然寧定如常。

  安道京噓出一口長氣,心道:「好險哪!咱們郝教頭三番兩次得罪這女人,日後可別讓他們見面了。」

  正想間,胡媚兒已走向雲三郎,向他福了一福,道:「有勞雲三哥了。三哥如此英雄氣概,定能將小女子的解藥好生保管。」

  雲三郎仰天大笑,道:「仙姑放心吧!我又不是姓好姓壞的豬狗之輩,定會把仙姑托下的事情辦好。」說著又淫笑一聲,道:「不過事情一了,仙姑你可得賞我些什麼。」伸手出去,便想摟住胡媚兒的纖腰。

  胡媚兒閃身開來,笑道:「你想得美哪!」旁觀眾人見她轉瞬間又恢復了千嬌百媚的神色,實難回想這女子方才低頭啜泣的模樣。

  雲三郎收了布囊,跟著哈哈大笑,便往山坳旁的樹叢走去。單國易叫道:「你要去哪兒?」雲三郎沒好氣地道:「老子要去撒尿,你要跟著來嗎?」

  安道京見他舉止粗俗,罵道:「有外人在旁,你怎好隨地便溺?」

  雲三郎淫笑道:「就是因為仙姑在旁,我這褲檔兒才系不緊啊!」這話太也低下,只氣得安道京喘息不定,胡媚兒俏臉生白,眾人嘻笑出聲。

  楊肅觀伏在山坳,一見雲三郎走來,想到此人身懷解藥,如何按耐的住?心下大喜:「天助我也!」涼亭旁雖然高手眾多,但他仗著自己武功高超,趁著攻人不備、出其不意,若要奪物走人,也不算過分為難,當即飛身而下。

  那雲三郎正自撒尿,眼見山坳上竟然隱得有人,嚇得他大呼小叫,一時來不及收起褲檔,猛往眾人沖了過來。眾人見了他兀自撒尿不停,一時驚嚇四閃。

  楊肅觀身影閃動,跟著伸手過去,便朝雲三郎背後抓落,這抓招式老練,勁力沈穩,正是少林「虎爪手」的絕技,眼看他便要將雲三郎抓在手上,順利奪得解藥,一旁郝震湘眼見同伴危急,當場暴喝一聲,跟著飛身而出,半空中一掌擊去,楊肅觀見他出手如此快狠,心下一凜,便往後頭躍開。

  雲三郎趁此空隙,急忙著地滾逃,僥倖躲過了楊肅觀這一抓。他心有餘悸,慌忙站起身來,戟指罵道:「大膽狂徒,居然敢來暗算你爺爺!你給我記住了!」他口中喝罵,但褲子卻不曾穿上,看來極是怪異可笑。

  百花仙子見楊肅觀一人前來,心下大喜。她自見楊肅觀後,無時或忘,愛煞了這名武功高強的年輕進士,這下楊肅觀自投羅網,她非但能奪得羊皮,還可把這英俊清貴的小白臉囚禁起來,想來便讓她心動不已。當下更是眉開眼笑,一股腦兒地瞅著楊肅觀。

  錦衣衛眾人見強敵來到,頓時發一聲喊,拔刀便往楊肅觀砍去,郝震湘見眾人飛奔過來,他自恃宗師身分,不願與人一同圍攻敵手,當即雙足一點,退出圈外。

  楊肅觀見眾人舉刀來攻,當下一聲清嘯,也是拔劍出鞘,霎時間刺出七七四十九劍,有如萬點寒星,幾名校尉如何是他對手,當場中劍倒地。

  「雷公轟」單國易見勢頭不對,虎吼一聲,舉起狼牙棒便打,他左砸右劈,勢道猛烈無比,楊肅觀舉劍刺去,單國易渾不閃避,只舉棒硬砸,使得是不要命的絕活,楊肅觀雙眉一軒,劍刃沿著狼牙棒削下,只要單國易不放脫兵刃,右手五指便要給削落,誰知那單國易極是悍猛,手指轉向內側,避開了五指要害,竟然用手背硬接楊肅觀鋒利無比的劍刃,右手登時給切出了一個缺口,他大喊一聲,鮮血淋漓中,左拳揮出,正中楊肅觀的胸口。

  楊肅觀內功深厚,胸口雖中了一拳,但他調息呼吸片刻,便自無礙,他轉身一劍,朝單國易的喉頭刺去,誰知此人打鬥起來全不要命,只微微閃開要害,讓楊肅觀的長劍在脖子上畫出一條血痕,手上的狼牙棒卻當頭砸下,楊肅觀大吃一驚,急忙向後躍開。

  單國易虎吼一聲,往前急沖,挺起手上的狼牙棒,直直向楊肅觀撞去,楊肅觀喝道:「你不要命了嗎?」舉劍往他額頭刺下,單國易猛往地下一滾,揮棒往他小腿砸去,逼得楊肅觀再度往後閃躲。

  只見單國易勢如瘋虎,攻勢不斷,竟連嘴也用上了,直是張口便咬,楊肅觀空有一身高深武功,竟然連連後退,絲毫占不到上風。

  百花仙子笑道:「安大人,你手底下的高手打起架來真是好看,你瞧這招狗嘴咬人的功夫,想來是你安大人親傳的武功吧!」安道京耳聽胡媚兒的譏嘲,心下甚火,但忌憚胡媚兒與江充之間非比尋常的情誼,卻也無可奈何,朗聲叫道:「大夥兒還等什麼,快快把這小子宰了!」錦衣衛眾人聽了統領的號令,都紛紛加入戰團,十來人圍住楊肅觀,刀槍劍戟的亂砍一氣,一時之間打得難分難解。除了雲三郎守護解藥、郝震湘自恃身分,其餘都加入圍攻行列。

  楊肅觀這人武功底子雖高,在少林寺學得都是一等一的高明武學,但他藝成以來,都是在朝為官,什麼時候和人真刀真槍的打過架?說來臨敵經驗實在太少。那日與卓淩昭放對,一個好好的絕招「涅盤往生」,便是因為經驗不足,輕輕易易地被卓淩昭破解,現下對手個個是不要命的無賴狂徒,楊肅觀種種高明的武學難以施展,都被不要命的下三濫打法破解,霎時大落下風。

  胡媚兒笑道:「楊大人,我看你早早棄劍投降,何必拼什麼命呢?等會兒我們好好煮上一壺酒,化敵為友,暢談天下大事,豈不快哉?你快快下來歇息吧!」語音嬌柔,直是湯氣回腸。眾人聽得此言,心中都是一動。

  楊肅觀專心應敵,這些言語一概充耳不聞,他雖落居下風,卻不慌亂,仗著生性聰穎過人,數十招間,已看出對手乃是粗魯瘋狂之輩,不能與之文鬥,當下口中吆喝一聲,使出天絕僧所授的一十九路「瘋禪劍法」,這套劍法全然不能以常理臆測,劍到左側,卻又轉後,一劍削下,忽改橫切,有如瘋漢一般,全然無法趨避。

  單國易狂吼一聲,沖向前去,舉棒往楊肅觀擊去,楊肅觀也不閃躲,只是舉劍刺向敵人的小腹,單國易極為武勇,毫不避讓,仍是大踏步的沖來,眼見兩人都要兩敗俱傷,忽然楊肅觀劍尖揚起,已然指向單國易的喉頭,這劍若是刺實了,單國易非得當場畢命不可,果然單國易不得不避,他大叫一聲,滾倒在地,但為時已晚,肩膀上還是被刺出了一孔。

  其餘眾人見單國易受傷,連忙補上,一齊舉刀亂砍,楊肅觀斜身閃過攻勢,跟著長劍劈出,削向一人的手臂,那人毫不退讓,也是舉刀砍向楊肅觀的腦門,形同拼命,使的也是兩敗俱傷的無賴招式。楊肅觀微微一笑,劍勢忽然一變,轉朝那人下盤刺去,只聽「啊」地一聲慘叫,那人大腿中劍,登時摔倒在地。

  楊肅觀指東打西,變幻無窮,竟無人擋得一招半式。這「瘋禪劍法」果然威力奇大,怪招層出不窮,錦衣衛眾人紛紛倒退,身上濺滿鮮血。

  當年楊肅觀曾為這套劍法難看醜惡,不願學習,但天絕僧卻道:「武學之道,正奇互變,『菩提三十三天劍』可算是正派的武功,這『瘋禪劍法』卻算是奇門的武學,他日你融會貫通,平平凡凡的一招中,都能『奇中有正,正中有奇』之時,你必可成為武林中的一大宗師!」直到此時,楊肅觀方才明白天絕僧的用意,心感師恩,手中長劍更是如疑如狂,無人可擋。

  胡媚兒笑道:「好好一個清貴雋雅的貴公子,這會兒卻如同瘋狗咬人一樣,豈不可惜了『風流司郎中』的美名?待我來會會你!」說著緩緩走下場中,笑吟吟地看著楊肅觀。

  楊肅觀見她下場,登時戒備,那日有韋子壯在一旁守護,尚且險象環生,今日自己獨立禦敵,千萬不能著了她的道,楊肅觀見了胡媚兒手上的拂塵,立即想起江湖上的各種傳言,都說這個拂塵機關重重,有時發射銀針,有時噴灑毒粉,端看胡媚兒心意如何,他心下發毛,一時不知該如何出招。

  胡媚兒淡淡一笑,道:「弟弟你不過來,姊姊我可要過去了!」身形閃動中,已向楊肅觀欺去。楊肅觀右足一點,向後跳躍,跟著舉劍一封,護住中宮,這招攻守兼備,嚴密無比。旁觀眾人都是識貨的,忍不住大聲喝采。

  胡媚兒見他長身玉立的模樣,想要多看幾眼,鎮道:「人家不許你用那難看的瘋狗劍法,要用好看的!」楊肅觀心道:「此戰若不能勝得爽快,江湖上必會傳得難聽,說她放水云云,那時卻要我如何做人?我可要打起精神了!」他言念於此,右手攢了一個劍花,連劃三個圓圈,向胡媚兒身上削去。這劍有個名目,稱作「三入地獄」,出劍又快又狠,異常霸道,三劍連環,卻是一劍快過一劍,若是殺傷敵人,必然三劍齊中,所謂「三入地獄」,便是這個意思。

  胡媚兒笑道:「這招還真是好看,似你這樣的人品,就要用這般的武功才好。卻不知是不是銀樣蠟頭槍,中看不中用啊!」她笑臉盈盈,舉起拂塵擋架,卻見那三個劍圈越轉越快,幾令人眼花撩亂,胡媚兒嘴上輕薄,腳下不敢托大,眼見這招威力驚人,慌忙間腰枝輕顫,往旁閃躲。

  楊肅觀清嘯一聲,劍尖又抖出了一道長虹,來勢宏偉,氣象萬千,旁觀眾人登時驚呼出聲,此招名喚「帝釋須彌山」,乃是「菩提三十三天劍」中威力次大的絕招,僅僅遜於「涅盤往生」的威力,已是江湖上難得一見的殺招。他見胡媚兒敗象已成,便要一舉將之擊敗,不再保留看家本領。

  胡媚兒花容失色,要往後退,必無楊肅觀的劍快,要往旁閃,又怕他會忽然變招,情急之下,使出她成名已久的「救命三連環」,只見「百花仙子」手上一撒,無數細小毒粉直往楊肅觀臉上飛去。

  楊肅觀急忙閉氣,跟著猛往後閃,這毒粉只要沾上一點,必會膚爛目盲,慘不堪言。好容易閃開,胡媚兒又撒出大把銀針,銀光閃耀中,不知多少暗器飛到身前,楊肅觀見暗器快絕,難以閃避,只好舉劍快打硬拼,霎時閃出七七四十九點寒星,將無數銀針擊落,但那銀針實在太過細小,猛地從劍網中穿過,往他目中插來,楊肅觀眼明手快,急忙把頭一偏,鼻中卻聞到一股腐敗的味道,當是從那銀針傳來的,可說驚險已極。

  楊肅觀臉色發青,正待稍歇,那「救命三連環」卻是一招接著一招,不容他稍息片刻,只見胡媚兒身形一閃,手上拂塵晃動,又朝他門面打來,楊肅觀舉劍欲擋,忽然拂塵中噴出一股奇特至極的香味,楊肅觀略略聞到味道,腦中便已暈眩,連忙往後跳躍,但頭暈腦脹之中,腳下居然一個踉蹌。胡媚兒算定了楊肅觀閃避的去路,後發先至,趁著他頭暈目眩、心神微分之時,竟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。

  楊肅觀啊地一聲驚叫,深怕中毒,慌忙間伸手拭頰,只見滿手紅膩,不知是什麼毒藥,只驚得一身冷汗。胡媚兒嫣然一笑,說道:「那是人家唇上的胭脂,你怎地抹去了?」楊肅觀不由得羞愧交加,心道:「這女子如此待我,卻要我日後如何在江湖行走?我師乃是少林第一高手,我今日如果敗了,如何對得起少林千年武名?又如何對得起師父的教誨?」他狂怒之中,出手更不成章法,慌忙之間,居然又被胡媚兒親吻面頰,只覺軟軟的柔唇在臉頰上輕觸而過,一陣香味飄入鼻間,雖在惡鬥之中,心中仍是一蕩。錦衣衛眾人多是好事之徒,一時哈哈大笑,叫道:「好香啊!」楊肅觀勃然大怒,只是他越鬥越是疲累,眼見這女魔頭尚且臉帶紅暈,含情脈脈的看著自己,真是情何以堪。

  楊肅觀羞愧之餘,跳出圈子,提劍喝道:「大膽妖女!若還知道生死,便速速投降,否則我絕招使出,休怪刀劍無眼!」胡媚兒面帶柔情,笑道:「畢竟你還是疼惜奴家,說這番話與我知曉。」楊肅觀已無手下留情之意,搖頭道:「無知妄人!『涅盤往生』之前,尚要造次!」他一生令名,全在於此,當下不再隱藏,吞吐幾下罡氣,使出「少林天絕」所傳的「涅盤往生」,此招既出,已至最後關頭。

  長劍抖動中,只見楊肅觀腳不動、身不搖,手中長劍竟一為二、二為三,瞬間幻化為七劍,彷佛千手觀音降世,轉眼之間,楊肅觀手中的七劍又各自抖出七隻劍花,共計七七四十九朵之多,只見數十朵變換難測、冰寒若雪的劍花,逕自在楊肅觀身前擺動。

  胡媚兒雖然屢屢作弄楊肅觀,此時見了這個架式,心頭也是一震,顫聲道:「這便是大名鼎鼎的『涅盤往生』嗎?」楊肅觀不答,手上劍花又各散出七點寒星,共計三百四十三點藍澄澄的寒星,滿天星光照映之下,宛如一個大光罩,在他周身來回飄動。

  這招尚且為難過「劍神」卓淩昭,區區「百花仙子」,如何抵擋這等高深的武學絕技?她花容失色,向後退了一步,那「九尾蛟龍」雲三郎是個見色不要命的浪子,此時顧不得強敵當前,一見到眼前的美人害怕,連忙搶上,將她摟住,笑道:「仙姑莫慌,還有我雲三郎在此護住你哪!」胡媚兒嬌聲道:「三郎,替我出這口氣,把他給我殺了!」雲三郎大喜,先前見她戲耍楊肅觀,似是對這個小白臉有情,心中醋海生波,如何按耐得下?也是色字頭上一把刀,他大喊一聲,拔出雙刀,竟然無視「涅盤往生」的威力,直挺挺的硬往楊肅觀沖去。

  楊肅觀知道解藥便在此人身上,心中大喜,光網一圈,將雲三郎罩在裡頭。

  雲三郎尚不知死活,喝道:「我已衝破你的劍網,這就要中宮直入啦!」正要舉起雙刀,手腕卻被長劍刺中,接著肩頭、大腿等處無一不中,全身鮮血淋漓,倒在地下。

  楊肅觀伸手到雲三郎懷中一掏,找出了百花仙子所托的布囊,登時大笑數聲,說道:「解藥到手,如此少陪了!」跟著跳出圈子,便要往山坳奔去。

  錦衣衛眾人正待要追,百花仙子卻緩緩走出,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氣,說道:「這小子中了我的計啦!」

  楊肅觀奔出幾步,忽覺一陣頭昏眼花,腳下一晃,幾欲軟倒,他心下大驚:「這布囊有鬼!」仗劍拄地,勉強立定身子,喘道:「你……在布囊上動了手腳?」

  胡媚兒笑道:「楊郎中果然聰明,我那布囊外抹著一層劇毒,凡是摸過的人,沒有不死的,你看看那姓雲的小子!」

  眾人依言望去,只見那雲三郎滿臉烏黑,已然僵斃,顯然身中劇毒。

  楊肅觀大吃一驚,道:「你這是什麼毒?怎會這麼怪?」剛才他見胡媚兒親手將布囊交在雲三郎手裡,那雲三郎拿著布囊,良久也不見有事,眼看如此,楊肅觀才起意搶奪,哪知自己一沾上手,便即毒發。

  胡媚兒微笑道:「我這毒藥有些特別,名叫『奇門鶴頂』,中毒者只要不動內力,再久也不會有事。所以這雲三郎雖然摸過布囊,不過他沒有運使內力,自然沒事。但你楊肅觀碰了布囊之後,卻連番下場動手,血行加速之下,如何不發作的快?」她嘻嘻一笑,又道:「可惜雲三郎太也好強,非要找你拼命不可,這麼一動內力,便斷送他的一條小命啦!」

  楊肅觀又驚又怒,大聲道:「還敢說?若非要他向我挑戰,他怎會毒發身亡?這人好歹也算是你的同伴,你……怎能眼睜睜看著他自殺?」雲三郎是錦衣衛的好手,照理胡媚兒便是再狠辣十倍,看在錦衣衛的面上,也不能將之毒殺,誰知她心狠手辣,只為了暗算楊肅觀一人,竟然不惜犧牲自己人的性命,說來著實涼薄狠毒。

  胡媚兒哈哈一笑,道:「我若不叫他出手,這布囊要如何交到你楊大人手裡?他這等低三下四的東西,能換得你楊郎中毒發倒地,也不算白死啦!」

  須臾之間,楊肅觀已然氣喘連連。眼看胡媚兒旁若無人地走來,楊肅觀心念急轉,只想找出脫身之計。

  胡媚兒見他自眼神銳利,忍不住笑道:「你別瞪著我,怪嚇人的,一會兒不跟你好啦!」

  楊肅觀聽她調笑,只是撇開了頭,不去理會。

  正危急間,忽見錦衣衛眾人面帶不忿,都在低聲議論,楊肅觀立時領悟,當場想了條計謀,他大聲叫道:「安統領!」

  安道京只等胡媚兒奪過羊皮,便算大功告成,自己也能交差了,哪知楊肅觀忽然發聲叫他。

  安道京一愣,道:「你幹什麼?想交代遺言嗎?」楊肅觀運起殘存功力,大聲道:「安統領!這妖女為了害我,不惜害死你的手下,你堂堂的錦衣衛六品統領,便這樣算了嗎?」

  安道京聽他這般質問,不由得面色微微一變,不知該如何回話。

  胡媚兒知道楊肅觀有意挑撥離間,便向安道京一笑,說道:「安統領啊,今夜殺了你一個屬下,算是欠你一個人情,日後姑娘必定報答。」言語之間,竟把人命當作牛馬一般。

  楊肅觀喝道:「安道京!她說這話,全不把你看在眼裡,你還配做朝廷命官嗎?」他說完這話,已沒半點氣力,當場摔倒在地,全無還手餘力。

  這廂錦衣衛眾人聽了這番責問,無不點頭稱是。先前錦衣衛眾人已與「百花仙子」有些衝突,但終究沒鬧出人命,但此刻胡媚兒下手害人,把錦衣衛的性命當作糞土一般,卻要眾人如何吞下這口惡氣?當下眾人紛紛轉頭看向安道京,要看他如何吩咐。

  安道京見一眾下屬怒氣衝衝,心知自己不能太不像話,否則日後要如何服眾?可這胡媚兒身分非凡,等不能得罪,局面著實為難。安道京心念急轉,想找個法子混過,他連咳了幾聲,含渾著嗓子,道:「百花仙子,這般蠻幹,卻也太過分了些。今夜膽敢殺害我安道京的部屬,我安道京日後定會……會……」他會了半天,卻不知道要會些什麼。

  胡媚兒見他嚅嚅,便啐了一口,道:「雲三郎這種廢物值得你費什麼心?我殺了他,你還應該謝謝我哪!不然這種廢物成日糟蹋食糧,什麼時候才趕得出去啊!」

  錦衣衛眾人聽得此言,紛紛怒喝:「大膽妖婦!說話小心點!」

  安道京見屬下滿面怒氣,連忙鼻中一哼,提聲喝道:「是啊!這女子怎能這般說話?咱們錦衣衛有自己的規矩,這雲三郎便算有些過錯,怕也輪不到仙姑動手吧!如此逾越,放著安道京在這裡,我……我定要……要……」

  他原本聲音提得甚高,待到後來,想起胡媚兒與江充非比尋常的關係,又如氣皮球一般,越來越是軟弱,終至支支吾吾起來。

  胡媚兒哼了一聲,道:「這區區一個雲三郎,算什麼玩意兒?你要真覺得可惜,明日我送個千嬌百媚的姑娘來,算是賠給你的。這姑娘不只生得美貌,還使得一手高明的毒功,包管你錦衣衛重振聲威!你說可好?」

  安道京聽得美女到來,心下大喜,但臉上卻不動聲色,深怕屬下看他不起。他急急打量,便想找個話頭揭過,也好轉移部屬的注意,待得時日一久,大夥兒忘了眼前的這擋事,這樁生意也就水到渠成了。

  眾下屬見安道京神色凝重,都以為他另有打算,眾人心中雖恨,但少了上司號令,誰也不敢貿然上前動手,眾人不發一言,只等著安道京吩咐。

  胡媚兒見安道京默然不語,知道他已動心,便朝楊肅觀走去,要將羊皮搶奪過來。

  便在此時,忽聽一人喝道:「且慢!」

  胡媚兒一愣,回頭望去,卻見一人怒目望向自己,臉上全是肅殺之氣,正是「蛇鶴雙行」郝震湘來了。

  胡媚兒冷笑道:「又是你這人,這當口你還想怎樣?」

  郝震湘冷冷地道:「仙姑蔑視我錦衣衛的性命,隨意下毒殺人,這等行徑如何得了?在下要一隻手還債。」左手攏起,右掌一揮,一陣勁風掃過,正是「蛇鶴雙行」的起手式。

  原來這「蛇鶴雙行」是個血性的,先前他見胡媚兒將布囊交給雲三郎,已然看出她另有陰謀,待見事情果如自己所料,更感自責不已。

  不待統領吩咐,便已自行出手,要砍了胡媚兒一隻手還債。

  胡媚兒絲毫不怕,只哈哈大笑,尖聲道:「你要我一隻手?你瘋了麼?你以為你是誰啊?」一時大笑不止,纖腰亂顫,更顯得媚態橫陳。

  郝震湘哼地一聲,雙手一握,真力流轉,全身骨骼登時發出劈啪之聲,此人武功由外而內,可說是武林中的異數,這手功夫一露,更是威震當場。他沈聲道:「不必再說了,接招吧!」說著左掌虛圈,幻化為一隻鶴嘴,正是湖南郝家的正宗絕藝「蛇鶴雙行拳」。

  錦衣衛眾人見過郝震湘使刀使槍,卻從未見過他使本門武功,當日這人與「劍蠱」屠淩心激鬥數百招,用的也不過是柄尋常的鬼頭刀,此時見他這幅神氣,看來真要殺人。

  胡媚兒見他殺氣騰騰,倒也不敢小看了,當下一揮拂塵,便要接招。

  安道京知道此人武藝淵深,向來言出必行,出手極重,只怕這「百花仙子」立時要糟。趕忙搶到兩人中間,低聲向郝震湘道:「郝教頭,江大人最是疼愛這個女子,你可千萬饒過她了。要是你真的傷她肢體,我這統領也不必再幹下去啦!你快快收手,向她道個歉,免得大家為難……」

  郝震湘一愣,大聲道:「統領,咱們死了個兄弟啊!我們若要吞下這口氣,以後還有誰看我們得起?」適才他見安道京沈默不語,以為他是礙著江充的面子,這才不便發作,哪知這安道京心中念頭全在江充身上,絲毫沒為自己弟兄設想,言念於此,心裡已是涼了半截。

  安道京見他自猶疑,放低嗓子道:「你還愣在這兒幹什麼?那姓雲的和你沒半點交情,死便死了,你替他出什麼頭啊!快快撤手吧!」

  郝震湘歎息一聲,他低下頭去,望著雲三郎的身,搖頭道:「安大人,不管這雲三郎與我私交如何,只要這人身在錦衣衛,便算是咱們的兄弟啊!他今夜無端被殺,念在弟兄一場,你我怎可置之不理?若是他家裡人問起來,咱們卻要如何對人家交代?」

  他手指雲三郎的身,連著幾個問題問下,安道京如何能答?眾屬下看著雲三郎七竅流血的首,都覺郝震湘言之成理,一時大聲附和。

  安道京給他連連逼問,情急之下,竟爾口不擇言,大聲道:「這種人要多少有多少,他死他的,卻關你郝震湘什麼事!你聽我的沒錯,別再多管事啦!」

  錦衣衛眾人聽得此言,只覺安道京說話涼薄至極,不免大吃一驚,郝震湘也是為之愕然。一時之間,血性發作,怒目轉頭,便向安道京瞪去,目光中全是憤怒責備。

  安道京吃了一驚,以為他要動手對付自己,猛地往後退了一步,慌道:「郝教頭你可想清楚啊!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啊!」

  果然這句話正中要害,郝震湘一聽之下,便已愣在當場,良久不動。

  安道京低聲道:「郝教頭,為了你自己的前程,為了你救命恩人的烏紗帽,算了吧!別再為難自個兒啦!」

  郝震湘聽得此言,想起安道京解救全家的恩義,於情於理,自己都不該讓他為難。郝震湘咬住了牙,遲遲不動,半晌過後,只聽他終於長歎一聲,放下了雙手,顯是屈服了。

  安道京見他讓步,忍不住拍了拍心口,鬆了口氣。

  胡媚兒見郝震湘一臉垂頭喪氣,笑吟吟地走上幾步,雙手叉腰,有恃無恐的站在面前,嬌笑道:「好一個威風凜凜的教頭啊,竟要我卸下一隻手賠罪?快來動手啊!怎麼又不敢了呢?」言語中全是挑。

  郝震湘深深吸了一口氣,轉過頭去,不願看她。

  胡媚兒冷笑道:「不帶種的東西,你不敢動手,以為我會放過你嗎?」她尖叫一聲,手上拂塵揮出,直往郝震湘頭頂擊去,這拂塵滿是機關,陰毒無比,若要打實了,只怕郝震湘也經受不起。

  安道京吃了一驚,沒料到胡媚兒會暴起傷人,正要上前勸架,只見郝震湘身子一側,已然閃開殺招。胡媚兒見他閃躲的甚是輕鬆,似乎還行有餘力,不禁又驚又怒,當場呸地一聲,喝道:「受死吧!」霎時發動暗器,拂塵中陡地噴出千百隻銀針,全數往郝震湘身上射去。

  郝震湘不避不讓,登地吐氣揚聲,頃刻之間,全身衣衫如同充氣一般,高高鼓了起來,銀針刺在衣物上頭,宛如撞上銅牆鐵壁,竟全數給擋了下來。

  胡媚兒大吃一驚,心道:「這怪物武功當真了得!憑我一己之力,決計對付不了他。」

  胡媚兒毒針陰狠,無往不利,不知多少武林高手栽在她的手下,哪知全然奈何不了郝震湘。看兩人過招情狀,若非郝震湘手下留情,不到十招,便能殺了胡媚兒。

  安道京見郝震湘大占上風,就怕他一個把持不住,誤傷了胡媚兒,忙隔在兩人中間,勸道:「大家別鬧了,咱們辦正事要緊啊!」

  胡媚兒哼了一聲,她自知無法獨力對付郝震湘,便厲聲喝道:「安道京!你到底幫誰?」

  安道京輕咳一聲,陪笑道:「仙姑您先歇歇吧,別再動氣了。」

  胡媚兒呸了一聲,恨恨地道:「你少跟我廢話!我今晚就是要殺了這姓郝的混蛋,你若是不幫我,咱們到江充面前說明白!看我怎麼對付你!」錦衣衛眾人聽她公然挑撥,無不大驚失色,都是譁然出聲。郝震湘聽得此言,也是心下一凜,轉頭便往安道京看去,要看他如何回話。

  只見安道京面如死灰,顫聲道:「仙姑萬別如此,你倆又沒什麼深仇大恨?何必見生死呢?」

  胡媚兒罵道:「不知好歹的東西!」她走了過去,緊挨著安道京的肩頭,低聲道:「姓安的,你沒看到那姓郝的眼神麼?那是根本瞧不起你這人哪。這位郝教頭如此會做人,武功又比你高,現下生出反心,你啊你,日後怎還壓他的住?我勸你一句,殺了他吧!」

  她見威逼不成,便改軟攻,硬是要說得安道京與郝震湘破臉。

  安道京聽了這話,面色青紅不定,顯然胡媚兒這番話已打中了他的心事。旁觀眾人見他二人低聲交談,神態頗不尋常,也都留上了神,只不知他們談的是何大事。

  胡媚兒凝視著安道京,壓低嗓子道:「安統領,我勸你一句吧,有他沒我,有我沒他。這郝震湘根本看你不起,你又何必拼死護著他?他日後會感激你麼?爽快一點,把他做了,否則,哼哼,大家不妨走著瞧吧。」

  安道京百般震恐,心知胡媚兒若要向江充猛咬耳根,自己的日子可就難過了。他低低歎了口氣,轉頭往郝震湘看去,只見他自站立當場,面上神色頗見悲涼,料來以他的武功,胡媚兒說話聲音雖輕,卻已一字不漏的落進他耳中。

  胡媚兒哼了一聲,低聲道:「安統領,你自己想清楚吧。」話聲冰冷,盡在催促他下手。

  場中眾人一齊望著安道京,要看他如何示下。

  忽然之間,猛見安道京雙膝一軟,竟是向胡媚兒跪倒!他臉上淚水縱橫,哭道:「仙姑,我求求您!您就饒了郝教頭吧!今日之事您大人大量,萬萬別向江大人提起。若在氣頭上,便打我罵我出氣,可別為難咱們郝教頭啊!」

  錦衣衛眾人見安道京忽爾下跪,都是大為訝異,一時議論紛紛。

  胡媚兒冷笑道:「好你個安道京,到死都還護著這姓郝的!你當老娘是好欺侮的嗎?想要替他出頭,大家不妨看著辦吧!」

  她厲聲數說,那安道京卻只磕頭如搗蒜,面上淚水縱橫,真可說是惶恐到了極點。

  郝震湘原本甚是鄙夷安道京的為人,這時見他為了自己的安危,竟不惜向胡媚兒下跪求情,看在他的眼裡,心中如何不感動激?郝震湘大叫一聲,沖上前去,大聲道:「大人何必為我如此卑屈?想郝某人不過是一介武夫,便算死了,那也是一條爛命,大人如何為我低頭?」

  安道京跪地哭道:「都怪我這個統領無用,徒然做得六品朝官,卻不能保住下屬性命,眼下這女子要我下手害你,我如何能做得下手?只是這女子若向江大人嚼舌根,你日後定然要糟。郝教頭,今夜拼著江大人責罰,我也要救你一命,你快快去吧!」

  郝震湘全身顫抖,伸手將安道京扶起,咬牙道:「這些時日來蒙大人照顧,下官永感深情,今夜我自個兒走了,也好杜那女子之口。大人你千萬保重。」

  兩人緊緊抱在一塊兒,安道京哭道:「郝教頭,對不起,咱錦衣衛容不下你了,你快快走吧!」

  郝震湘虎目含淚,低聲道:「統領,郝某人連累你了,日後定會回報。」說著抱住了他,言語之間,真情流露。

  兩人正自悲傷,忽然之間,只見安道京面色一沈,嘴角似帶獰笑,跟著抽出腰間匕首,猛地往前刺來!

  郝震湘正自流淚,尚未察覺有異,只聽撲地一聲,那匕首已然插入他的小腹中!

  郝震湘便再精明百倍,也沒料到安道京竟會暗算自己,他低頭看著腹間的匕首,全然不敢相信眼前事實。一旁錦衣衛眾人也是驚駭萬分,只張大了嘴,呆呆的看著兩人。

  過了良久,郝震湘一口鮮血吐了出來,顯然這刀已經傷及臟腑。他自知性命垂危,低聲問道:「為什麼?」

  安道京雙目睜得老大,森然道:「你還敢問我為什麼?他媽的郝震湘!我今夜為了你三番兩次求情,你卻來反咬我一口,那雲三郎算什麼東西,你幹麻為他出頭?你想培養聲望,賺買人心麼?還是想幹掉我這個統領,自己當老大?郝震湘啊郝震湘,這錦衣衛就是個大染缸,你想出淤泥而不染,那可是犯了天條啦!」

  看來安道京早已隱忍多時,方才的淚水,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。他說到狠處,更把手一抽,將匕首拔了出來。郝震湘慘叫一聲,鮮血疾噴而出,染紅了沙漠。

  將死之際,郝震湘仰望星空,耳間忽然響起伍定遠那日所說的話:「你為虎作倀,日後定然沒有好下稍!」他慘然一笑,身子慢慢軟倒,終於癱倒在地,一動不動了。

  錦衣衛眾人雖然兇狠毒辣,但如此殘害自己弟兄,卻也是首次見到,不禁駭然出聲。

  胡媚兒又驚又喜,萬沒料到安道京早已圖謀殺人,當下大聲道:「安大人幹得好!」安道京幹了這天大的虧心事,也不好誇口,只乾笑兩聲,卻不知該說些什麼。

  胡媚兒走了過來,哈哈大笑,舉腳往郝震湘身一踢,呸道:「這人好生狂妄,如此死法,算是便宜他了。」

  安道京雖然下手毒辣,但終究是給人逼迫的,眼看自己的大將慘死在地,心中也不能無感,他咳了一聲,朝楊肅觀一指,道:「現下人也殺了,仙姑的氣也該消解。咱們快去取羊皮吧!」

  忽聽胡媚兒哈哈一笑,道:「安道京,你恁也天真了,你這裡的十來個弟兄,個個都見你親手殺害自己兄弟,將來傳揚出去,只怕於你名聲不好。咱們乾脆一次做翻了。」

  安道京吃了一驚,顫聲道:「說什麼?」

  胡媚兒打了個哈欠,道:「我替你打算,你還猶豫什麼!把這幾個人除掉,省得日後有人背後罵你,錦衣衛若要找屬下,江湖上還怕少了嗎?」跟著取出拂塵,便往眾人走去。

  原來胡媚兒心機深沈,今夜她先毒殺雲三郎,後又間接害了郝震湘,日後江充那裡問起來,自己也不好交代,索性便找個因頭,逼迫安道京親自過來殺人,也好拉他一塊兒下水。

  眾校尉見胡媚兒滿臉殺氣,不知她意欲如何,都往後退了一步。

  安道京全身冷汗涔涔而下,心道:「往常我還以為自己狠毒,遇上這女子,真是小巫見大巫了。」他看著眾屬下,想到了昔日的情份,一時竟爾心軟,叫道:「且慢動手!」

  胡媚兒冷笑道:「你又要幹什麼了?難不成還要替這些人求情嗎?虧你還是個統領,連這點膽識也沒有,真是個廢物!」

  安道京心下一凜,自知不能得罪胡媚兒。他腦中念頭急轉,猛地想到胡媚兒即將送來的如花美女,心中立時一蕩;不旋踵,又想到江充御下的殘暴手段,登出了一身冷汗。他自知難以對抗胡媚兒,一狠心,別過頭去,咬牙道:「殺吧!全殺光吧!」

  胡媚兒笑道;「你自己不動手嗎?」安道京心中大怒,想道;「這賤人怎能如此狠心?」他勉強按耐,喘道;「這要我如何下得了手?百花仙子,行個好,替我把這些人殺了吧!」

  胡媚兒哈哈大笑,說道:「原來你也有下不了手的時候啊!等我替你辦完事,你要如何謝我啊!」安道京揮了揮手,道:「隨吧!」

  楊肅觀見眼前奇禍不斷,這些人莫名其妙的自相殘殺,一時之間,竟無人理會他的死活,也無人來搜身,他勉力支撐,坐倒在地,運功護住心脈,只要靈定等人早來片刻,局面便有逆轉的希望。

  「百花仙子」輕飄飄地走向錦衣衛眾人,舉起拂塵,如切瓜切菜般地大開殺戒,一人舉刀架住她的拂塵,卻見裡頭忽然放出銀針,登時射瞎那人的雙眼,胡媚兒舉起拂塵一掃,那人腦漿迸裂而死。幾名校尉武藝甚高,交手不過幾合,胡媚兒身上連中數拳,但出拳者甫一沾上她的衣衫,連大氣也不及喘上一口,便口吐白沫,當場倒斃。眾人見實在抵擋不住,紛紛退後。

  「雷公轟」單國易全身顫抖,不知要如何抵敵,手持著狼牙棒,護住了平日弟兄,這些人雖是一起吃喝玩樂的惡友,但患難之際,那友誼卻也不見得少了。

  胡媚兒笑道:「你們越是反抗,姑娘殺來越是過癮。」

  她輕擺手上的拂塵,滿面春風的走向眾人,神情好似市集逛,全然不像個殺人女魔頭。她拂塵掃出,單國易大叫一聲,手中狼牙棒揮出,已然以死相拼。只見眼前銀光一閃,又有無數細小銀針飛來,看來這次是死定了。

  忽然地下塵沙飛揚,如同一片土牆擋在眼前,竟擋下了無數銀針,單國易死裡逃生,轉頭望去,卻見一人扶著小腹,滿臉慘白,正自向他走來,卻是「蛇鶴雙行」郝震湘!

  錦衣衛眾人見他尚未倒斃,紛紛歡呼,知道多了一分活命機會。

  胡媚兒罵道:「死小子,怎麼還沒死透嗎?」郝震湘嘿嘿冷笑,罵道:「沒殺了這個妓女之前,郝某如何便死?」說著往安道京一指,怒目圓睜,暴喝道:「安道京!我為你出生入死,你如何聽這妓女教唆?你這卑鄙無恥的東西,只要我一口氣還在,天涯海角都要取你狗命!」

  安道京哈哈一笑,說道:「看來那刀插得不夠深,沒叫你死透。」說著拔出寶刀,道:「好運沒有第二回啦!郝教頭,你安心上西天去吧!」

  郝震湘傷勢著實不輕,他拼著最後一口氣,這才勉力踢出那腳,救了眾兄弟的性命,眼前若要與安道京放對,兩人功力相差不遠,郝震湘便是完好無傷,要勝他也要百招之後,現下如何是對手?郝震湘搖搖晃晃,卻仍是提刀向前。

  安道京笑道:「匹夫之勇!」說著一腳飛起,重重往郝震湘胸口去。

  郝震湘欲待揮出鋼刀,但忽然間丹田大痛,真力不純,這刀便緩了下來。安道京見機不可失,當場化腿為掌,將他拍倒在地,跟著一腳踩住,獰笑道:「郝教頭,你還有什麼話說?」

  郝震湘眼冒金星,仍是罵不絕口,喝道:「快快給我一刀,我不願見你這幅無恥德行!」

  安道京大笑,道:「你真沒事求我?你的妻小呢?你死之後,誰來看顧他們?」

  郝震湘一聽此言,已是面如死灰。安道京位高權重,若要為難他家老小,那真是捏死一窩螞蟻般的容易,心念及此,原本的英雄氣魄全散了。他呆呆看著夜空,想起了一家老小,不由歎了口氣,低聲道:「我死就死了,念在過去為你效力的份上,別為難我家中老小。」

  安道京哈哈一笑,道:「郝教頭啊郝教頭,畢竟你還是求我!」

  郝震湘虎目含淚,臉上露出哀求的神氣,低聲道:「統領,我死之後,求你饒過我全家。」

  安道京見他神情如此,想起了他為自己盡心盡力的好處,便點了點頭,正要答應,忽見胡媚兒走將過來,笑道:「怎麼,原來這人還有妻小啊?」

  安道京心下一凜,知道這女子又有害人毒計,但反正事不關己,也不必隱瞞,便道:「是啊!此人有個妻子,家中還有兩個孩子。」

  胡媚兒喜道:「當真?」她笑了笑,對郝震湘道:「你方罵我是妓女,又說沒殺我之前,你這人決不會死,是也不是?」

  郝震湘怒道:「妓女!有種便殺了我!我郝某人便與這種妓女多說一句話,也是髒了我的嘴!」

  胡媚兒笑道:「好硬的嘴啊!既然你說我是妓女,靠著陪人睡覺才能在江湖立足,這樣吧,你死之後,我倒要看看你老婆怎麼過日?我這人很是好心,將來非引你老婆一條活路不可,我看京城的宜花院很是缺人手,不如到那裡幹活去吧!」

  郝震湘大怒,霎時大吼一聲,口中直噴出血來,那叫聲直震山岡,遠遠傳了出去。

  胡媚兒又問道:「他孩子多大歲數了?」

  安道京道:「兩個孩子,男的七八歲,女的十五六。」

  胡媚兒笑道:「好吧!就這麼辦,男孩給送到宮裡,閹了做太監,女孩送來我這裡,將來讓她做個人盡可夫,江湖上最淫蕩的賤人。我要武林中人人知道,她的老子便是什麼……什麼來著?」

  安道京接話道:「『蛇鶴雙行』郝震湘。」

  胡媚兒笑道:「對了,就是這個人。」說著對郝震湘一笑,說道:「你這種自以為硬漢的男人,我是見得多了,只要兩下子陷害,包管死無葬身之地。」

  郝震湘倒在地下,已是咬碎銀牙,滿頭都是冷汗,安道京見了他這模樣,心下雖隱隱有不忍之意,但此刻如何敢惹禍上身?當下轉過頭去,不再看他。

  胡媚兒哈哈一笑,道:「姓郝的,我給你個機會,只要你讓我高興,我可以放你家人一條生路。」

  郝震湘此時已無骨氣可言,只想保住家中老小,忙道:「說……要什麼……」

  胡媚兒笑道:「你倒忘得快,方才我說過,日後定要你下跪求饒,你那時說什麼來著啊?」

  郝震湘雙目中似要噴出火來,但形勢比人強,只有低聲道:「我說……我說憑姑娘的武藝,只怕還要練上幾年。」他倒在地下,聲音微弱已極。

  胡媚兒縱聲大笑,說道:「就是這句話!姓郝的,你這自大狂妄的傢伙,自以為武功天下第一嗎?我告訴你,憑著我的容貌姿色,多少王公大臣都拜倒在我裙下?我就算不會半分武藝,一樣能叫武學高手跪地討饒,向我磕頭道歉!」

  郝震湘失血過多,自知死在傾刻,誰知卻要受這侮辱,他閉上了眼,默默忍耐,只聽胡媚兒笑道:「快過來,向本姑娘下跪求饒,否則要你禍延子孫!」

  郝震湘面無人色,恨恨地瞅著胡媚兒,只恨不能早點死去,但為了家中老小,無論如何總得吞下這口氣。他紅了眼睛,趴倒在地,喘道:「求求仙姑高抬貴手,饒了我全家老小。」

  胡媚兒兩個耳光過去,罵道:「求人也不懂得哭?給我哭!」

  郝震湘咬住了牙,嘶啞著嗓門道:「仙姑……請放過我們……」

  胡媚兒掩嘴大笑,道:「蠢死了!看你這傻呼呼的模樣,真笑死我啦!」

  郝震湘猛地抬起頭來,顫聲道:「………說什麼?」

  胡媚兒笑道:「都說你這種人最是好騙不過,你以為這樣耍個猴戲,我便會放過你家人嗎?笑死人了!姓郝的,你就乖乖地在陰曹地府等著看吧!看看你老婆小孩是何等的慘法?哈哈!哈哈!」

  郝震湘情知受騙,霎時間只覺肝膽俱裂,他慘叫一聲,用力往胡媚兒撞去。

  胡媚兒舉腳踢去,將他踢倒在地,冷笑道:「愚昧狂妄的死東西,趕緊去死吧!」舉起手上拂塵,便要往他腦門擊落。

  郝震湘滿腹冤屈,驀地想起一生抱負,本以為自己學了一身高明武藝,此後便能忠君報國、揚名立萬,想不到卻落到如此下場,他悲憤至極,不由得縱聲大叫,淚水更是滾滾而下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2 12:18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4 09:11 AM 編輯

第四卷 神鬼亭外 第六章 江東帆影

  眼見郝震湘便要死於非命,忽然一支弓箭射來,定在涼亭的柱子上。這箭力道雄渾,只震得亭上灰塵颼颼而下。

  胡媚兒吃了一驚,尖聲叫道:「什麼人!」

  只聽一個蒼涼的聲音吟道:「他日若遂淩雲志,敢笑黃巢不丈夫!」

  眾人聞言,無不大驚,紛紛抬頭望上。星光下只見一人站在樹頂上,背後背著一隻鐵胎大弓,正自看著樹下的芸芸眾生,漫天夜色中,滿天繁星高掛樹後,那人雙手抱胸,神情傲然,宛若天將下凡。

  胡媚兒罵道:「你不就是武當山的韋子壯嗎?裝神弄鬼的幹什麼?快快給我滾下來了!」

  那人毫不理會,彎弓搭箭,刷地一聲,對著胡媚兒射來,胡媚兒冷笑一聲,轉身躲開,誰知那箭忽地在空中轉了一圈,竟然朝她追去,胡媚兒花容失色,她生平從未見過這等厲害的箭法,霎時只有著地滾開,弄得狼狽無比。

  安道京猛見如此邪門的箭法,直是大吃一驚,喝道:「來者何人?何不報上姓名?」

  那人冷笑道:「無恥狗官,下賤妓女,如何配問我的姓名!」

  安道京立刀擺個門戶,叫陣道:「閣下若是不敢報上姓名,那也就罷了!我安道京從不殺無名之將!」

  那人朗聲道:「好吧!你定然要問,聽了就別後悔!你爺爺乃是江東太湖雙龍寨的彪將,『火眼狻猊』解滔便是!」

  眾人聽到「江東太湖雙龍寨」七字,不禁互相看了一眼,都知那是江南一帶的土匪,卻怎地跑到西北來了。楊肅觀雖在中毒之際,也睜開眼來,想要看清眼前的變故。

  胡媚兒爬起身來,冷笑道:「什麼江東太湖雙龍寨,真是荒唐,這裡可是西北地方啊!你若要討飯,乖乖地在老家蹲著,卻怎地鬧到此處來了!」

  那人聽了這話,也不生氣,只縱身下樹,輕飄飄地降下地來。眾人見他落地時泥沙不起,輕功造詣大是不凡,心下暗自喝采。

  安道京與胡媚兒都怕他出手傷人,只是暗運內功,全力戒備,不敢稍喘一口氣。

  忽見那人轉過身去,面向遠方,朗聲喝道:「江東陸爺到!」

  忽然遠處山丘一亮,無數火把高高舉起,竟有千軍萬馬埋伏在內,眾人臉上變色,都往後退了一步,便在此時,丘上號角聲響亮,無數隻馬蹄拍打,卷天動地而來,有如一條火龍狂奔疾馳。

  安道京見了這等威勢,臉上變色,連忙向胡媚兒道:「快快拿東西走人,別再拖延時間!」胡媚兒急忙轉身,卻見解滔舉起手上大弓,冷冷地道:「咱們頭領還沒到之前,都給我安分點!」胡媚兒領教過他手上弓箭的厲害,聽了這話,怕他背後放箭偷襲,竟不敢稍移腳步。

  那條火龍來得好快,只一瞬間,便已奔到眾人眼前,黑夜中數千隻馬蹄踐踏震,宛若雷震,安道京幾個縱躍,急忙逃走,「火眼狻猊」舉起大弓,刷地一箭射去,登時射中安道京頂上的帽子,箭勢強勁,帶著那帽子遠遠飛了出去,直中涼亭的木柱。安道京知道無可抗拒,慘笑一聲,只有站立不動。

  星空下大隊人馬向兩旁讓開,火光閃耀中,正中一騎緩緩行出,一匹渾身通黑的駿馬上,坐著一名五十來歲的中年人。那人渾不似草莽打劫的強人,滿臉雍容華貴之氣,竟如王公貴族般的氣派。

  解滔搶上前去,躬身道:「陸爺!」那中年人點點頭,舉起馬鞭,指著眾人道:「這些人是誰?簧夜之間,如何在此聚集?」

  解滔道:「這名女子渾號『百花仙子』,此女卑鄙下流,醜陋無比,是個無恥娼婦;另幾人則是朝廷的鷹犬,都是錦衣衛的人,一個個都罪該萬死。」

  胡媚兒大怒欲狂,她生平最恨別人瞧不起她,說她卑鄙無恥,那是毫無干係的,但要說她容貌醜陋,輕蔑於她,她拼了命也會報復,那時的張之越,後來的郝震湘,都是犯了這個忌諱,這才給她害得如此下場。胡媚兒大叫一聲,千百枚銀針激射而出,都往解滔背後射去。

  那中年人伸出馬鞭,輕輕吐了一口氣,不知用了什麼法門,那馬鞭竟像有吸力一般,無數銀針飛到半路,竟然自行轉向,全射在馬鞭之上。胡媚兒心中震動,駭然道:「你……你這是什麼邪術?」

  那中年人不去理會,指著躺在地下的郝震湘,問道:「這人又是怎麼回事?怎麼傷得如此厲害?」解滔道:「這人名叫郝震湘,乃是當今錦衣衛的槍棒總教頭,人稱『蛇鶴雙行』便是。屬下趕到之時,此人正受那娼婦的折辱,我不忍一條好漢如此夭折,一時情急,便出手救人。」

  那中年人啊地一聲,說道:「原來『蛇鶴雙行』在此,不能不見上一面。」說著提聲喝道:「來人!掌燈!」大批人馬中立時躍出兩人,點上了孔明燈,用竹竿高高掛起。

  楊肅觀此時已然坐起,他頭暈眼花,但此刻生死關頭,來人敵友未明,仍是力圖清醒,燈光照映下,只見那「陸爺」鬚長及胸,一身紫衫,指間戴著漢玉指環,腰上插了一根馬鞭,看來十足是個王孫公子。他竭力保持清醒,心想:「這……這人怎會忽然出現在此處?難道……難道他便是『煞金』,那羊皮便是他交給燕陵鏢局的嗎?」但眼前這陸爺樣貌與那老漢所描述的頗有差異,他猜想不透,只有暗暗留神。

  那陸爺翻身下馬,將郝震湘扶起,說道:「素聞壯士大名,今日有幸相會,也是福緣。」郝震湘腹中插著短劍,血流不止,已然出氣多入氣少,勉強問道:「尊駕究竟是誰?」

  那陸爺伸指在他小肮上一點,血流立緩,說道:「郝教頭,你我雖然素不相識,但眾生萬物,都依著天道而行。老天爺見你淪落至此,便差我下山,將你帶回寨裡。」說著命人將他抱起。

  郝震湘聽得此言,又是什麼山、什麼寨的,這「陸爺」必是土匪強盜無疑,他忽然清醒,喝道:「快快放我下來!你們是土匪!郝某豈能與盜賊為伍?」

  陸爺微微一笑,道:「郝教頭投身官府,自然瞧不起我們這些土匪,不過你回頭看看,這些官府中人是什麼模樣?值得你效忠一世嗎?」

  郝震湘回頭望去,只見安道京面色慘然,但眉頭不住抖動,顯然在算計什麼陰險至極的圖謀,「百花仙子」仍是大搖大擺的神氣,嘴角斜起,臉上露出高傲的笑容,絲毫不減一絲狂妄。郝震湘尋思道:「我自問對得起朝廷,對得住弟兄,沒幹過一絲一毫的壞事,可是這些人卻殘忍毒辣,千方百計的害我,連我家人都不放過,我……我效命皇上,講忠盡義,竟是這個下場嗎?」心念於此,忍不住張口大叫,鮮血狂噴而出。

  那陸爺伸手在他胸口輕輕一拍,一股溫暖純正的內力透了進去,登時止住他的吐血。

  陸爺道:「走吧!上山去!自今而後,天下沒人為難得了你!」

  郝震湘心中一酸,想起自己一生用功,圖個精忠報國,誰知卻要落草,以打家劫舍維生,他搖頭道:「別說了!郝某死便死了,也絕不辱祖宗之名!」

  解滔走上前來,勸道:「郝教頭,人生在世,圖的是什麼?是名?是利?我說圖的便是『痛快』兩字。你今日不與我們走,便是自殺!那些無恥男女能放過你麼?你的家人妻小,以後還能度日嗎?」

  郝震湘情知如此,但也不願落草為寇,心煩意亂間,不禁大叫一聲,暈了過去。

  那陸爺歎道:「先把人帶回去,請大夫診治。」幾名下屬走上,將郝震湘抬走。

  此時狂風吹來,彤雲滿布,似要下雪,那陸爺抬頭望天,道:「也是有緣,今日卻救了一條好漢的性命,咱們這趟來到甘肅,卻也是不枉了。」

  解滔應道:「能救得一條好漢的性命,那比搶上十箱黃金也值得。」那陸爺點頭道:「說得好!」

  楊肅觀看著眼前這群土匪,只見他們舉止氣度大為不凡,不像是尋常的下三濫盜賊,數千軍馬各自按陣式排列,黑夜中竟無一人隨意說話亂動,可見治軍有方,謹謹有條,連朝廷禁軍也未必及得上,心下更是暗暗忌憚。

  那陸爺看了錦衣衛眾人一眼,道:「此時離三更尚早,你先去把這些人料理了。」

  解滔大喜,說道:「屬下正有此意,可憐郝教頭被這狗官捅了一刀,待屬下回敬他一下。」說著朝安道京走去。

  安道京嚇得屁滾尿流,其實以他的武藝較量,未必便輸,但此人生平只駛順風船,一見苗頭不對,立時便想投降。

  解滔舉刀走去,安道京連忙陪笑,說道:「人不是我害的,都是那女子叫我殺的,你該先殺她才是。」說著往胡媚兒一指,「百花仙子」喝道:「無恥小人!虧你說得出口!」

  安道京哪裡有空理她,只連連陪笑,說道:「這位大爺,我真的是身不由己。」

  解滔嘿嘿一笑,說道:「哪來那麼多廢話?你乖乖受死吧!」

  眼看便要身首異處,安道京嚇得魂飛魄散,驚叫道:「我上有高堂!」

  解滔全不理會,刀光閃起,便要落下,安道京大哭道:「我下有妻小!」

  解滔凝刀不動,滿臉的鄙夷,說道:「你有點骨氣吧!虧你還是朝廷的統領!」

  安道京喘氣連連,說道:「壯士饒命!我知道大秘密,只要你饒我不死,我定會全盤拖出,你說可好!」

  解滔罵道:「他奶奶的,無恥之徒!誰有空聽你的!」跟著便要一刀砍下,安道京見軟求不成,總不能坐以待斃,急忙往旁一滾,身法快得異乎尋常。

  解滔哦了一聲,道:「原來你武功如此了得,來!大家比上一比吧!」說著丟了柄刀給他,安道京不去撿拾,只拜伏在地,說道:「小人不敢與壯士比武,只求壯士高抬貴手,放我回去。」

  那陸爺甚是不耐,道:「閣下好歹也是錦衣衛的統領,直隸都指揮使以下,京城便屬你兵權最重,現下怎麼成了這幅模樣,倒似個貪生忘義的小人?」安道京乾笑道:「我本來就沒當自己是個君子,大爺說我貪生忘義也好,賣友求榮也好,我都無所謂,在下只要保住這個腦袋吃飯,那就於願足已了。」解滔罵道:「卑鄙小人,無恥之尤!虧你還做得官!」

  安道京雙手一攤,笑道:「古往今來,做官的都是這個模樣,否則如何平步青雲?應對進退?這位兄弟未免見責太過。」說著陪笑道:「諸位大哥,小的真有一件大密奉告,還請諸位大哥聽了之後,饒了小人一命。」

  那陸爺道:「似安統領這般真小人,江湖上也不多見。好吧!你有什麼買賣,這便說吧!」其實安道京哪有什麼密可以奉告,不過是隨口亂說而已,此時他腦中念頭急轉,尋思道:「這人是江東太湖雙龍寨的土匪,卻怎地會來到甘肅?又怎能這麼巧,半夜三更地剛好跑來此處?此中必有緣由,等一等,這些人必是為了『神鬼亭』而來,就和江大人一樣!」他想到此處,喜孜孜地道:「這個『神鬼亭』有個大密,唉!我死之後,天下就沒人知道啦!」

  解滔罵道:「操你奶奶的大密,誰來聽你放屁!」跟著一刀揮下,安道京大驚失色,心道:「此番料錯了!看來今日要糟!」他緊閉雙眼,閉目待死,好好一個武學高手卻淪落到不敢還手的地步,真是奇哉怪也。

  忽聽那陸爺喝道:「且慢!」解滔聽得此言,登時住手。那陸爺道:「你方說知道這『神鬼亭』的秘密,卻說來聽聽吧!」

  安道京大喜,知道計策奏效,便笑道:「說到這『神鬼亭』,那由來可多了……」他正要胡說八道一通,也好拖延時間,那陸爺卻使了個眼色,解滔登時會意,舉刀架住安道京的脖子,冷冷地道:「你若有一句謊言,我便一刀給你,知道了嗎?」

  安道京嚇得面無人色,嚅囁道:「是……是……這『神鬼亭』的由來很多,這要從黃帝開國,蚩尤大戰時說起……」解滔大怒,重重哼了一聲,手上加勁,安道京脖子上登時給勒出一道血痕,安道京慌道:「是,小人廢話太多,廢話太多。」

  耳聽手下不住喝罵,那陸爺忽地歎了口氣,似乎頗有感傷。他走上兩步,望著眼前的「神鬼亭」,輕輕地道:「安統領啊!其實我們見過面的,不知你記不記得?」

  安道京咦的一聲,說道:「原來我們見過面?卻是在何處?北京的宜春院嗎?」解滔罵道:「他媽的!說正經的!」

  安道京叫道:「我根本不識得你們老大啊!我怎麼知道他在哪見過我!」

  那陸爺嘿嘿一笑,說道:「也是有緣,咱倆上回也是在這裡碰面的,你忘了嗎?」

  安道京心下一凜,收拾起小丑的心情,沈聲道:「他們叫你陸爺……陸爺……莫非你便是陸孤瞻!」

  那陸爺哈哈一笑,道:「沒錯,我就是陸孤瞻,二十年前的『江東帆影』陸孤瞻!」

  安道京「啊」了一聲,說道:「二十年了,沒想到你居然還活著!」解滔罵道:「廢話!我們頭領當然還活著!」說著手上又是一緊。

  誰知安道京卻不理睬,他原本一直跪在地下,似個無恥小丑,此時卻站起身子,道:「原來這二十年來你人一直躲在江南,難怪江大人一直找你不到!」

  解滔心下一奇,想不到安道京真的識得他們頭領,當下還刀入鞘,站在一旁監視。

  陸孤瞻眼望「神鬼亭」,淡淡地道:「是啊!時光飛逝,一轉眼就二十年過去了,昔年的殺手『九轉刀』安道京,現下也成了腦滿腸肥的朝廷命官了,你說可不可笑?」

  安道京忽然歎了口氣,說道:「個人有個人的造化,沒有昔年的拼命三郎,哪能換來今日的腦滿腸肥呢?」說話之間,似乎牽動了自己的心事,竟也露了三分悲傷出來。

  陸孤瞻搖了搖頭,說道:「好了,咱們別說廢話,你到底為何來此,快快說吧!」

  安道京嗯地一聲,道:「我奉江大人之命,前來此處查辦一件大事。」

  陸孤瞻聽得江大人三字,似乎心有所感,歎道:「江充啊江充,你這個大奸臣,時至今日,你名也有了,利也有了,還妄想什麼?想當天子嗎?」

  安道京哈哈一笑,說道:「江充大人想不想當天子,這我不知。不過便算他真想當皇帝,要把當今聖上謀害了,那也是他們這些王公大人的事,小人我是萬萬不想知道的。」

  陸孤瞻哼了一聲,說道:「就算給你不幸知道了,只怕你也會立刻忘掉,免得惹禍上身。」

  安道京笑道:「是啊!我只要住豪宅、吃美食,嬌妻美妾,長命百歲,誰管皇帝是誰啊!只要誰給我好處,誰就是我的皇上!」

  解滔站在一旁,冷笑道:「無恥啊無恥,食君之祿,忠君之屁!」

  安道京笑道:「好說,好說。說實在話,今夜我來此處,是來取一樣東西的。」

  陸孤瞻奇道:「東西?什麼東西?」

  安道京搖頭道:「你若真要知道,非放我一條活路,否則我便是死了,也決不明說。」

  那陸爺嘿嘿冷笑,說道:「你想跟我討價還價?你夠這個本領嗎?」

  安道京雖處危境,但求生之欲卻遠勝常人千百倍,當下居然一笑,說道:「我的賭本只有這顆腦袋,大不了給你一刀砍死,你說我夠不夠本領?」

  解滔聽他們說得懸疑,安道京又一昧的賣關子,他心難搔,忍不住便道:「陸爺,到底這『神鬼亭』有什麼來歷?您若是知道,便請說說吧!」

  那陸爺輕輕一歎,說道:「這神鬼亭的由來可大了,不是三言兩語便說得完的。」

  解滔眼看這神鬼亭破破爛爛,實在不像是個名勝古跡,但老大既然這般說了,總也不能公然頂撞,只有點了點頭。一旁安道京卻是若有所思,神情更是凝重異常。

  陸孤瞻眼望遠方,輕輕地道:「解兄弟啊,我在創立『雙龍寨』之前,曾經跟隨一位當世大豪傑,在中原狠狠地幹過一番大事業,這你可知道麼?」

  解滔哦地一聲,面露吃驚之色。陸孤瞻對安道京一笑,道:「安統領,這些舊事你總還記得吧?」

  安道京點頭道:「是啊!當年的『江東帆影』,乃是座下五虎大將之一,那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狠將啊!」

  陸孤瞻哈哈一笑,忽然豪氣干雲,朗聲道:「當年的狠將豈是我一人!左龍右鳳,座下五虎,內三堂,外五關,那條好漢不是名震當世!」解滔大吃一驚,問道:「你們在說什麼?什麼左龍右鳳?什麼座下五虎?那又是什麼?」

  陸孤瞻猛地撕破衣衫,露出背上一大片刺青來,夜色下只見一條猛虎走下山來,旁書「恰如猛虎臥荒丘,潛伏爪牙忍受」,那猛虎額上卻刺了一個「東」字。

  只聽他仰天長嘯,提聲喝道:「我乃怒蒼山五虎上將陸孤瞻!」這陸孤瞻原本有如一個沒落王孫,此時卻變了個人似的,一時豪氣震天,宛若霸王再世。

  解滔心頭一震,喃喃地道:「怒蒼山?」楊肅觀猛地睜眼,心下也是一驚:「怒蒼山?便是二十年前大戰朝廷的怒蒼山嗎?」

  場中眾人懾於陸孤瞻的氣勢,竟無一人敢言敢動,一時間靜謐無聲。

  過了良久,安道京搖了搖頭,說道:「陸兄還是老樣子,其實怒蒼山已經毀敗了,你自己也已當家作主,又何必對往事念念不忘呢?」

  陸孤瞻聽了這話,有如洩氣皮球一般,他猛地低下頭去,跟著長歎一聲,說道:「奸黨啊奸黨,你們至今還好好的活在世上,只可憐我那龍頭大哥,唉……」說著眼淚忽然滴了下來,顯然傷心無比。

  解滔追隨他多年,從未見過他流淚,當下指著安道京,暴喝一聲道:「你再敢多言,小心我一刀殺了你!」

  安道京陪笑道:「這位小哥,你別這麼大火氣嘛!你們頭領是觸景傷情,與我沒半點干係。」解滔罵道:「他媽的,傷你奶奶的雄!」挺刀便往安道京走去。

  安道京慌道:「真的是觸景傷情啊!你可別亂來!」解滔呸了一聲,正要一刀砍下,卻聽陸孤瞻道:「他說的沒錯,我是觸景傷情。」

  眼看解滔面帶訝異,陸孤瞻伸手往涼亭一指,歎道:「我這位大哥一生命運多艱,二十年前的此時此刻,便是在這座『神鬼亭』中過世。」說著歎息良久,神態甚是蕭索。

  安道京本是個薄幸之人,此時見了陸孤瞻的神氣,居然不知怎地,竟也歎息了一聲。

  楊肅觀心下一凜,想起白日裡那捕快所言,心道:「那捕快說有個欽命要犯死在此處,想來便是這人了吧。」

  解滔眼望那座涼亭,道:「陸爺,究竟那位大英雄是怎麼死的?可是受人暗算嗎?」

  陸孤瞻搖頭道:「那倒不是,他是明刀明槍,受人圍攻而死的。」

  解滔奇道:「圍攻?是誰那麼大膽?」

  陸孤瞻抬頭看天,苦笑道:「大膽的人可多了,何止一兩人呢………」

  星光下只見他出神良久,怔怔地道:「那夜大雪紛飛,山寨裡其餘弟兄生死不明,只剩下我和龍頭大哥兩人,我那大哥給人打了一掌,已然焉焉一息,我一路背著他逃亡,且戰且走,那時後頭追殺的高手還有十來人,這安道京也在其中。」

  解滔呸了一聲,說道:「這種人也算是高手?」

  安道京哈哈一笑,說道:「昔年我可是勇將一名啊!現在武功高了,反倒是膽子小了。」

  陸孤瞻道:「那時我見情勢危急,便拼起餘力,殺死了幾人,背著龍頭大哥,一路往前逃去。我沿途激戰,心神已然憔悴,實在難以為繼,便在此時,見到了一座涼亭,連忙滾了進去。餘下的幾名高手不敢硬拼,全都躲在亭外窺視。」旁聽眾人聽他說起涼亭,料來便是這座神鬼亭了,眾人轉看涼亭,都在遙想當年的情景。

  陸孤瞻又道:「我抱著龍頭大哥躲到亭中,見他全身中箭,背後又挨了一記重手,眼看是不成了,想起他一生文才武略,卻要如此死去,眼淚忍不住滾滾而下,心裡很是難過………」安道京收拾笑臉,歎道:「你那時胸口也挨了一掌吧!好像是仙鶴道長打的,想不到你竟然挺了下來。」

  陸孤瞻慘然一笑,說道:「若不挺下來,焉能替大哥報仇?」

  安道京搖頭道:「這個擔子太重,你挑不起的。」

  陸孤瞻雙目精光暴射,冷冷地道:「挑不起?我陸孤瞻沒有挑不起的東西!」

  安道京嘿嘿一笑,還想再說,眼見解滔面色不善,連忙閉上了嘴。

  那陸爺沈默片刻,又道:「那夜大雪不停的下著,靜得很,白淨的雪花不住飄進亭來,但都被我們身上的血給染紅了,龍頭大哥倒在我懷裡,眼看不成了,誰知賊子還不停的跳進來,想要撿便宜,真個是趁人之危,無恥之至……」

  安道京搖頭道:「怪不得他們,你那龍頭大哥的腦袋可是無價之寶啊,誰殺了他,誰就封為國公,外加皇上御賜的鐵卷丹書,那可是超品的大官哪!」

  陸孤瞻聽了這話,也不動氣,只歎息一聲,苦笑道:「是啊!那時天下沒比他的腦袋更值錢的東西了,唉……」

  安道京道:「說起來,你們這位龍頭老大真是非比尋常的人物,每回江大人提到他,總要心驚膽跳一陣子,我跟隨江大人已久,從來不曾見他這般害怕。陸兄啊,你真該為你們老大感到自豪了!」

  解滔神馳當年,想像這位當代英豪,忽然道:「聽來這位龍頭大哥真是非凡人,卻不知他葬在何處,改日也好去憑弔祭拜一番。」

  陸孤瞻歎了口氣,說道:「中原地方是決計葬不了他的了,若是被朝廷的狗賊發現,他的屍身也會被掘出來鞭打毀損。唉……我把他的屍身帶回關外,葬在他當年起兵造反的地方,那是一株參天大樹……」

  安道京哦地一聲,道:「原來是你把屍身偷走的,難怪大夥兒怎麼都找不到。想來你老兄也真費功夫啊!你們老大的屍身給弄得四分五裂,真不知你怎麼把他拼湊起來的。」

  解滔聽他說得難聽,雖然情知如此,但仍是怒道:「你給我住口!」

  解滔深怕這幾句話又傷了老大,趕忙轉過話頭,問道:「後來呢?那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?」

  陸孤瞻歎道:「那夜情勢危急,賊子見龍頭大哥已然不行,想撿現成便宜,我見賊子大膽,拼了命的幹了幾下子,殺了兩人,餘下的人這才害怕,往後退開,龍頭大哥見我全身是血,歎了口氣,說道,『孤瞻,我對不起你,卻叫你年紀輕輕的,便跟我吃苦受罪。』我大聲道,『大丈夫戰死沙場,馬革裹屍,本是英雄所為!有什麼對得起、對不起的!』龍頭大哥苦笑一陣,歎道,『唉……你真是年輕……』他出神良久,低聲道,『孤瞻啊……如果我當年乖乖的做道士,沒有赴京趕考,便沒有後來的這許多事,天下也不會生靈塗炭了……你告訴我……我是不是做錯了?』」

  解滔心下一奇,問道:「怎麼,原來他也曾赴京趕考?莫非是名落孫山,心懷不忿,這才起兵造反?」

  陸孤瞻搖頭道:「錯了,錯了,唉……不提也罷……那時我聽大哥說話這麼沮喪,深怕他支撐不住,心裡一急,說道,『大哥你沒錯,半點也沒錯,這些年來你做得對極了!』龍頭大哥沒有回答我,他的眼神越來越黯淡,呼吸也越來越低,眼看就不成了,他忽然道,『孤瞻,你可知這是什麼地方?』我那時哪知這亭子是什麼鬼地方,連忙伸頭出去,往亭上匾額看去,便在這時,一人射了飛刀過來,差點沒把我射死,嘿嘿,安道京,你那刀好陰險啊!」

  安道京臉色一變,陪笑道:「你老武功高強,區區飛刀怎麼射得死你?」解滔罵道:「操你奶奶!」舉腳往安道京頭上踢去,安道京不敢閃躲,登時給踢倒在地,半天爬不起身來。

  陸孤瞻不去理他們,自顧自地道:「我九死一生之際,終於看到了亭子上掛的那塊匾額,只見上面寫著『神鬼亭』三字。」

  眾人往那涼亭看去,只見那匾額已然斑駁,上頭的字跡模糊不清,頗難辨識,但依稀可見「神鬼亭」三個楷書。

  陸孤瞻又道:「我那時便對龍頭大哥道,『大哥!這裡叫做『神鬼亭』!』我那大哥聽到『神鬼亭』三字,登時啊地一聲,叫了出來,我心下一奇,不知這亭子有何古怪,我那大哥卻滿臉喜色,道,『天憐吾也,咱們九死一生,終於還是到了神鬼亭……』我很是奇怪,大聲道,『大哥你在說些什麼啊?你可要清醒啊!』」

  眾人遙想當年事蹟,心中都敢沈重,一時無人說話,除了馬匹偶爾喘氣鳴叫,偌大的沙漠上靜得叫人慌。

  陸孤瞻又道:「雪花從外飄進,落到了他的臉上,龍頭大哥嘴唇都白了,他忽然笑了笑,道,『孤瞻,你扶我起來!』我見他身體虛弱,心下擔憂,但在龍頭大哥的積威之下,還是將他攙扶起身,不敢稍有違抗。龍頭大哥道,『你退開些!』我心下奇怪,但大哥既然如此吩咐,只有往後站開了幾步。便在那時,龍頭大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跟著全身發出一陣青光,我知道他要使出畢生功力,急忙叫道,『大哥!你快歇歇,別再耗損內力了!』但其勢已晚,我那大哥已然一掌轟下,打中了亭子裡的石桌,霎時石屑紛飛,給他轟坍了一角。」

  眾人往那亭裡看去,果見石桌少了一角,原來是給一名大流寇打坍的,那石桌堅硬無比,想來這位龍頭大哥的武功定是非同小可。

  過了一會兒,陸孤瞻又道:「龍頭大哥一掌打下,眼見那石桌崩坍了一角,他竟如洩氣皮球一般,身子一軟,便倒在我的懷裡,我急忙抱住他,就怕他斷了氣息。龍頭大哥喘道,『孤瞻啊孤瞻,想不到我受傷如此之重,竟已無力取出此地的秘密,唉……這可怎麼辦才好?』我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,只急忙道,『大哥你先歇歇吧!快別說這些了!』龍頭大哥喘息道,『天下間除我之外,無人能開啟此處秘密,除非……除非等到二十年後,那戊辰歲終之日……』」

  楊肅觀心中一驚,想起安道京受江充之命,前來此地取出一個不知所云的秘密,看來絕非杜撰,而是真有此事,楊肅觀見那安道京也在喃喃自語,料來也有所領悟。

  陸孤瞻卻沒注意眾人的神情,只道:「我見龍頭大哥氣息急促,連忙按住他的丹田,將內力輸了過去,大哥給我傳了一陣內力後,忽地眼露光華,也清醒了許多,他抓住了我的雙手,低聲道,『我身邊五虎大將之中,自來以你見識最高,我現下就把一個大秘密傳給你,這個秘密牽動天下氣運,你好自為之,千萬不能放棄了……』」

  眾人聽到此處,都知謎底便要揭曉,楊肅觀雖然傷重,仍是竭力傾聽,不敢漏了一字。安道京、解滔、胡媚兒等人更是掌心出汗,只覺興奮之至。

  陸孤瞻輕聲道:「我這大哥一生豪邁武勇,文采飛揚,乃是天地間一等一的大人物。誰知他死前卻留下一個偌大謎團,這二十年來我反覆猜想,至今不解,也許你們之中有什麼才高八斗之人,也好替我解開。」眾人聽到這裡,心中都是一凜,料來那秘密定示非同小可。

  解滔躬身請示,說道:「屬下雖然魯鈍,也想為陸爺分憂,這就請您示下。」

  陸孤瞻面色凝重,歎道:「龍頭大哥死前,拼著殘存力氣,緩緩站起身來,他指著這神鬼亭的匾額,說出了一十六個字。」眾人屏氣凝神,無人敢說上一句話,就怕打擾了陸孤瞻。楊肅觀更是全身繃緊,大為緊張。

  萬籟俱寂中,只聽陸孤瞻一字一頓,道:「你們聽好了,這一十六字,便是『戊辰歲終,龍皇動世,天機猶真,神鬼自在』這四句話。」

  眾人聽了這幾句話,都是面露不解,各自低聲詢問。楊肅觀卻暗暗訝異,想道:「原來這四句話是這般來的,絕非江湖妄人憑空捏造。」

  想起方丈提及的天地巨變,更感心驚不已。此時已近午夜,看來再過不久,這戊辰年便要過完了。屆時究竟會有什麼大事發生,自能分曉。

  陸孤瞻歎道:「大哥說完這十六個字,當場緊抓我的雙手,叫道,『孤瞻!無論如何,你都要參透秘密,替我取出這亭子裡的謁語,把那人帶出來了,天下氣運,全都在此一舉,你…你可要好自為之……』龍頭大哥說完這最後一句話,頭一偏,便自死了。」

  解滔顫聲道:「戊辰歲終,龍皇動世,天機猶真,神鬼自在?這……這是什麼意思啊?」

  陸孤瞻歎息一聲,道:「別說是你,我也是猜想不透。那夜我見龍頭大哥慘死此地,只好自行殺出重圍,後來經過無數勞苦,終於輾轉逃到江南。也是日子太過艱辛,始終沒仔細去想他的遺言。待到幾年以後,細想這四句話,這才覺得不對。想我這龍頭大哥文武雙全,至死前也是靈台清明,只是他死前既沒交代後事,也沒什麼遺憾感慨,只交代了這幾句話,料想這四句謎語必是重大異常,蘊有深意。待得今歲戊辰,我想起『龍皇動世』四字,心中更是驚懼不安,便親率大軍,一路從江東打到陝南,一切都是為此。」

  解滔道:「聽陸爺說來,這幾句話確實玄得很,也許只有道士才解得開。」

  陸爺嘿嘿一笑,說道:「不巧的很,我這龍頭大哥來歷甚奇,他在二十六歲之前,正是個道士。」

  他頓了頓,又道:「到底什麼是『龍皇動世』,二十年來我反覆猜想,卻始終參詳不透,反正不管如何,今年歲至戊辰,今夜更是臘月三十,我卻要看看什麼才是『龍皇動世』!」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2 12:19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4 09:12 AM 編輯

第四卷 神鬼亭外 第七章 賭約

  楊肅觀聽到此處,忍不住心下暗驚,尋思道:「這陸爺說話好生奇怪,到底什麼叫做天下氣運?他又要帶什麼人出來?這到底是什麼意思?」他隱隱約約覺得懷中羊皮與亭裡的謁語有關,但片刻間卻又參不到其中的竅門,一時苦苦思索。

  正想間,忽見「百花仙子」往他走近幾步,神情鬼鬼祟祟,不知意欲如何。楊肅觀神疲力乏,難以動彈,要是她起意搶劫羊皮,那也莫可奈何了。

  忽然「百花仙子」伸手出來,竟是塞了粒丹藥在他口中,楊肅觀吃了一驚,正想吐出,卻覺那藥清涼,一入口中,頭暈立減。胡媚兒低聲道:「楊大人,咱們打個商量。我已把解藥給你吃了,等你神功恢復,定要救我一命,帶我離開此處!」雙龍寨眾人正自交談,渾沒注意他二人的行止。

  楊肅觀緩緩地道:「羊皮呢?還想要嗎?」胡媚兒嫣然一笑,說道:「想是想,但現下性命危急,那個土匪頭武功高得出奇,看他們那幅模樣,八成會殺我洩忿,我還是保住性命要緊。」胡媚兒是個心狠手辣,愛恨分明的女人,愛她敬她雖然討不了什麼便宜,但恨她咒她卻只有死得慘不堪言,適才郝震湘便是個活生生的例子,星光下胡媚兒美麗的臉龐上盡是狡猾的神色,但楊肅觀別無選擇,只有輕輕地點頭,道:「好吧!我還有朋友中了的毒,等會兒把解藥一塊交出,我自會助脫險。」胡媚兒嘻嘻一笑,道:「看在你待我好的份上,便依你的了。」說著竟又在他臉頰上一吻,楊肅觀嘿地一聲,想要推開他,卻少了氣力,只有任憑她輕薄了。

  胡媚兒正自含情脈脈,忽聽那陸爺道:「離三更還有些時候,總不能在這乾耗著!現下便來為民除害吧!」胡媚兒聞言大驚,與楊肅觀對望一眼。那解滔伸手一揮,數千騎兵慢慢聚攏,往眾人靠去。

  安道京臉上變色,心道:「真是倒楣!要是剛才不捅郝震湘那刀,憑著我們兩人合力,定能殺出重圍!看來什麼都完了!」他回頭看去,只見殘餘的錦衣衛部屬都蹲在地下,不住發抖,顯然害怕至極。

  楊肅觀見勢頭不好,他雖不是錦衣衛一夥,但也是朝廷命官,這些土匪強盜視官如仇,殺害朝官如同家常便飯,到時若被他們押上山去,就算留得一條性命,師門顏面必也盡失,當下急急運轉神功,使藥力加速。

  安道京忙道:「諸位大哥,我們的買賣還沒做完哪!我還有一個大密奉告啊!」解滔拔出腰刀,不耐煩地道:「有話快說,有屁便放,像你這種狗官,我是看一眼都嫌煩!」安道京慌道:「是,是,小人這就說啦!」他咳嗽一聲,心道:「我其實所知甚少,只曉得三更時有一幅什麼狗屁圖出來,這種荒誕不經的話很難騙人相信,卻要如何是好?」解滔走上兩步,喝道:「你說是不說!」安道京靈機一動,指著楊肅觀,叫道:「這人身上有一件寶貝,只要把東西拿出來,站到涼亭裡,三更時真相便會大白啦!」雙龍寨等人聽了此言,無不心下一凜,紛紛轉頭朝他望去。

  楊肅觀此時毒性已解了大半,但要運劍傷敵,仍是不能,聽得安道京這麼說,知道他要嫁禍自己,心下暗怒,眼見雙龍寨的幾個人朝自己走來,他不願示弱,自行站起身來,朗聲說道:「少林弟子楊肅觀,拜見雙龍寨陸先生。」他刻意運使內力,語聲嘹亮,聲聞數里。

  眾人都是一驚,想不到這樣一個斯斯文文的青年,竟有如此深厚的內力,其實楊肅觀只是藉此發聲求援,希望靈定等人及時趕到。

  陸孤瞻聽他自稱少林弟子,當下微笑點頭,說道:「原來是少林門下,你祖師爺天絕僧可還好嗎?」他見楊肅觀年紀輕輕,不知他的武功乃是天絕親傳,便以祖師爺之稱相詢。

  楊肅觀道:「多謝陸先生問候,我師父他老人家身子骨健旺,一切安好。」眾人聽他以師父稱呼天絕僧,無不訝異,解滔奇道:「師父?天絕僧是你師父?」楊肅觀點了點頭,道:「正是。天絕神僧乃是家師,我與靈字輩諸位高僧平輩。」陸孤瞻吃了一驚,奇道:「想不到少林天絕竟有傳人,那可是大事一件!」一旁安道京見楊肅觀自承身分,連忙趁火打劫,道:「他豈止是天絕傳人?此人還是當今內閣大學士之子,本朝兵部職方司的楊郎中哪!此人乃是一大奸臣,你們千萬別放過了他。」他猜想這群土匪必定恨痛朝廷命官,便揭穿楊肅觀身分,讓他們自相火拼,到時便有逃命希望。

  陸孤瞻哦了一聲,打量楊肅觀幾眼,說道:「原來閣下是兵部職方司郎中,嗯,這職位向來為征北都督辦事,照理說,你該是柳昂天的手下。」楊肅觀心下一奇,想不到陸孤瞻對朝廷之事如此熟恁,不知此人在幹土匪前是何來歷。

  解滔低聲稟告,說道:「江湖上有言,都說柳昂天手底下有兩人甚是了得,一人名叫秦仲海,外號叫做『火貪一刀』,另一人叫楊肅觀,人稱『風流司郎中』,合稱『柳門二將,文楊武秦』。這兩人武功了得,近幾年名氣響亮,連東廠也怕他們三分。」陸孤瞻點頭道:「好一個『風流司郎中』,今日一見,果然氣宇非凡,當真是英雄出少年。」楊肅觀萬萬想不到對方識得自己,拱手道:「好說!好說!」安道京見他們竟然寒暄起來,深怕挑撥伎倆無用,急忙道:「這人身上帶著寶貝,你們趕快搜出來!要解開這涼亭的謎底,非要他身上的東西不可!」其實他也搞不清楚羊皮的來歷,便來胡言亂語一番,只要能拖延一時半刻活命,也算不壞。

  陸孤瞻微微一笑,道:「究竟閣下身上帶的是什麼物事?可否借來一觀?」楊肅觀道:「此物乃是本朝征北大都督親手所交,在下職責所在,恐怕有些不便。」陸孤瞻微笑道:「楊兄如此說話,不也太過見外了?我過去與柳大人頗有淵源,如今不過是相借片刻,看完便還,楊郎中又何必小氣?」楊肅觀搖頭道:「在下身受重托,恕難從命。」陸孤瞻淡淡地道:「我敬重楊兄是位難得的好官,本不想為難你,但楊兄一昧地拒人於千里之外,可教我齒冷了。這樣吧!與其我們殺個血流成河,不如打個賭!你說如何?」楊肅觀依舊搖頭,說道:「在下生性膽小,從來不與人對賭。」陸孤瞻哈哈一笑,說道:「楊兄這般膽怯,以後要如何在朝廷上混?你若與我對賭,贏了你只管走,誰也不會攔你,若是輸了,嘿嘿,那也壞不到哪去,不過是把東西交出來而已。」楊肅觀哼了一聲,說道:「如果在下堅持不賭呢?」陸孤瞻大笑道:「你若是不賭,這裡三千兵馬都要取你的命!」看來賭上一局還有一線生機,若是堅拒不從,只怕萬軍殺來,立時橫就地。

  楊肅觀嘿地一聲,情知別無選擇,只得說道:「好,我便陪閣下賭上這局,不過規矩如何,你且放下話來!」陸孤瞻笑道:「好一個楊郎中,這才爽氣。你贏了,只管走人,你輸了,我也只不過取物一觀,依舊放你走路,如何?」楊肅觀點頭道:「閣下很是大方。」陸孤瞻微笑道:「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面,你的東西要是我瞧得好了,便往包袱裡一放,那是不會還你的,這你心裡要有個底。」楊肅觀點頭道:「這個自然!卻不知咱們要賭什麼?」陸孤瞻道:「賭什麼?嘿嘿,我這個賭局一不講運氣,二不用作弊,大家憑手上真工夫較量便是。」楊肅觀雖在困頓間,仍不失架式,當下傲然道:「莫非閣下要考較我的劍法?」陸孤瞻哈哈一笑,說道:「楊兄是少林天絕的弟子,劍法乃是閣下所長,我又何必自找麻煩?」說著往涼亭一指,說道:「那處地方名喚『神鬼亭』,我在亭裡放上些東西,先拿到的便是贏了,如此可好?」楊肅觀點頭道:「也好,閣下既要考較我的輕功,少林弟子也不見得弱了!這就來吧!」陸孤瞻笑道:「倘若只是這般比法,怕顯不出楊兄的絕世武功來!」他指向「百花仙子」,說道:「胡姑娘,我要借你銀針一用。」胡媚兒一愣,說道:「什麼意思?」陸孤瞻道:「從此處開始,一路在地下插上銀針,直到涼亭之畔為止。」胡媚兒雖不知他所欲為何,但形勢比人強,當下不敢多言,只有照辦。她拿出銳利至極的毒針,沿途插在地下,眾人見那銀針細若髮絲,隱隱泛著藍光,顯然劇毒無比,都是心下發毛。

  陸孤瞻道:「我把東西放在涼亭之中,誰先拿到誰先贏,不過有個規矩,身子不可沾地。若要身上任一處碰到地下,便算是輸了。」楊肅觀一愣,道:「若是身上衣物碰到地下呢?」陸孤瞻道:「一般的算輸,便是毛髮衣帶,足履頭冠,都不能著地。」眾人見此處距涼亭有數十丈之遙,都覺此言不可思議,陸孤瞻見眾人面帶訝異,便微微一笑,道:「不過天下雖大,也沒人練得這等的好輕功,為此我特地容情,如果人在半空,支撐不過,便可在『百花仙子』的毒針上踩個幾下,也不算違規,如此可好?」眾人見那銀針鋒利已極,藍澄澄地甚是怕人,如果硬跳上去,只怕會立時戳穿腳底,何況上頭沾滿劇毒,刺傷後實在不堪設想,忍不住議論紛紛。

  楊肅觀嘿地一聲,道:「好!在下捨命陪君子!陸先生這就下場嗎?」陸孤瞻哈哈大笑,說道:「我若與你比試,豈不是以大欺小?我這人一向公正,絕不會欺負於你。」他伸手一揮,說道:「解兄弟,你下場陪陪楊郎中,好好玩一玩!」解滔大喜,當下拱手道:「謹聽陸爺吩咐!」說著束緊衣衫,走下場中。

  楊肅觀見過解滔的武功,方此人從樹上射過一箭,箭法頗見神妙,倒是一號勁敵。他心下尋思:「無論這人武功如何,這局我是賭定了,只要能拖延些時辰,等靈定師兄到來,兩邊實力旗鼓相當,到時帶著胡媚兒逃命,也不見得危難。」陸孤瞻見他低頭思量,知道他別有陰謀,笑道:「楊兄啊楊兄,我也是個詭計百出的人,你可別在我面前玩花樣!你先把懷中的東西拿出來,放在涼亭之中,先得者勝,拿了東西便走,免得你輸了反悔。」楊肅觀悚然一驚,心道:「此人果然攻於心計,確實是個厲害角色!」他哼地一聲,將懷中羊皮掏出,便要往涼亭走去,尋思道:「我且想個法子,將這東西掉包。不然便做些手腳也是好的。」陸孤瞻看出他的用意,說道:「不敢勞駕楊兄!這區區的幾步路,便由我代勞吧!」說著手上馬鞭一揮,直往他手上羊皮卷來,楊肅觀連忙轉身相避,跟著拔劍出鞘,要往鞭上削去。誰知那馬鞭有如靈蛇一般,居然躲開了劍刃,在空中略一彎曲,昂起鞭頭,活像一隻毒蛇似的。

  那長鞭微微擺動,呼地一聲,沿著楊肅觀手上長劍打下,絲毫不與劍鋒相觸,楊肅觀大驚,心道:「這是什麼鞭法!怎能如此厲害!」他急忙往後一跳,那長鞭猛地伸直,像一柄長槍似地戳向楊肅觀臉面,來勢猛烈,全然不似一根軟綿綿的鞭子,楊肅觀待要閃避,那長鞭突然轉向,已然卷住了羊皮,跟著往後一抽,快速絕倫的退了回去。

  楊肅觀臉上變色,正要去追,卻聽陸孤瞻笑道:「你放一百個心!我絕不是搶你的!」長鞭一送,那羊皮穩穩地往前飛去,輕輕巧巧地落在涼亭的石桌上。

  錦衣衛眾人見他隨手一揮,便將羊皮送上十來丈外的石桌,這人鞭法通神若此,實是難能之至,無不暗自駭異。楊肅觀心下也是驚歎,暗道:「此人武功高不可測,只怕不在靈定師兄之下,好在不是與他比試,否則還沒出手,勝負便已分了。」正想間,解滔已走向前來,說道:「在下『火眼狻猊』解滔,特來領教楊郎中的少林神功!」說著解下腳上鞋襪,赤腳站在地上。

  楊肅觀不明他此舉何意,正待相詢,卻見解滔已然輕飄飄地躍起,單腳落在一根銀針之上,那銀針鋒銳無比,解滔以拇指立在上頭,卻不流血,竟如御虛淩風,穩穩的站上針頭。

  這手輕功一露,已是威鎮當場,霎時場中眾人無不大聲喝彩,都感無比佩服。

  楊肅觀見了此人的輕功,心下也是一驚,暗道:「這人輕功如此之高,我要如何勝他!」看來這人腳下定是練了什麼外門功夫,這銀針才刺不穿腳板,自己若要依樣畫葫蘆,那是萬萬不可能的。

  這解滔本是雙龍寨的馬軍小彪將,自來以輕功箭法雙絕成名,他故意脫掉鞋襪,更是有意賣弄,要令楊肅觀知難而退。

  楊肅觀面色凝重,此時雙方協議已定,說好足發冠帶不能沾地,先到涼亭者為勝,這規矩如此偏向解滔,兩人若要比試,孰強孰弱,便三歲小兒也看得出來。自己劍法雖高,卻是難以取勝。

  胡媚兒心向意中人,大聲道:「這算什麼比試?都是你們自己人占盡了便宜!」說著拿出銀針的解藥,說道:「楊郎,你先吃瞭解藥,到時銀針便是刺傷了腳,那也只是皮肉之傷!」陸孤瞻看在眼裡,卻不阻止,臉上神情甚是輕蔑。

  楊肅觀不願示弱,對胡媚兒道:「姑娘放心,我此役定然獲勝。」他走上兩步,微笑道:「解兄好高明的輕功,且看少林弟子身手如何!」他猛吸一口真氣,長劍出鞘,整個人飛身而起,猶如一隻大鳥般往涼亭飛去,解滔嘿地一聲,竟從無數銀針上快步而過,宛若「草上飛」的絕技,楊肅觀雖然早他一步躍起,但人在空中,無從借力,眼看便給趕過。

  陸孤瞻笑道:「楊郎中,只要身子落地,你便算是輸啦!」果然楊肅觀舊力已盡,人便往地下墜去,眼看雙腳就要觸地,忽聽他笑道:「只要身子不著地,便不算犯規吧!」內力狂湧之中,手上長劍揮出,只見劍尖在胡媚兒的針尖上一點,身子又重新高高飛起。

  眾人見他這招死裡逃生,登時暴雷也似的大叫:「好!」這招劍法實在不易,想那針尖何其之小,便在神定氣之時,要以長劍對準針頭一點,也非易事,何況此時正在激鬥之間?更何況此時要以劍針相抵之力,讓身子高高彈起?若非使劍之人內力渾厚,劍法高超,決計無法辦到。眾人心下讚歎,想不到楊肅觀年紀輕輕,劍法內力卻有如此造詣,絕不讓解滔專美於前,忍不住大聲叫好。

  陸孤瞻哈哈大笑,說道:「好你個天絕僧,竟能教出這樣的徒弟來!好了得!好了得!」說話間,楊肅觀藉著劍尖一點,快若飛鳥般地縱去,每當舊力已盡,他便又揮出長劍,在針頭上一點,藉著這新生之力,身子便又重新躍起,居然快逾奔馬。

  解滔見他竟有如此奇招,也是一驚,他心下冷笑,想道:「你靠著長劍跳躍,手上沒了兵刃,看我一箭射去,你卻要如何抵擋?」彎弓搭箭,刷地一聲,一箭直朝楊肅觀射去。

  楊肅觀大叫一聲:「來得好!」跟著伸出長劍,往解滔射來的箭上一點,這下借力打力,長劍不必落地,反而更往前飄出數尺,霎時已然超過解滔。

  解滔見他趕在前頭,卻不驚慌,舉起弓來,劈劈啪啪地連著射出五箭,這五隻箭準頭甚差,沒有一隻朝向楊肅觀射去,胡媚兒見了這等情狀,忍不住笑道:「哎呀!可是天上有鳳凰,這會兒卻打起獵來啦?」她話聲未畢,卻見那五隻箭在半空轉彎,分朝楊肅觀上下左右射去,正中一隻,卻朝楊肅觀心口疾射而去,這五箭都附上渾厚內力,來勢非同小可。

  楊肅觀此時身子已然下墜,眼見兩腳便要觸地,待要以劍抵地,重新躍起,卻又見上下左右已然被飛箭鎖住,不論自己往哪一方跳躍,都會被來箭射中,正中間那只飛箭,更是射向自己要害,他見情勢不好,猛地劍花一挽,半空中閃出七七四十九點寒星,登將身遭飛箭斬落。

  但他揮劍抵擋,身形便自一沈,兩腳幾乎觸地,慌忙間楊肅觀猛提真氣,運起「涅盤往生」的絕招,劍上真力湧出,只聽轟地一聲大響,劍風到處,地下竟給他斬出一個大坑,兩腳雖然垂下,但卻避開了地面,千鈞一髮之際,總算沒有違規。身子更借著「涅盤往生」的力道,重行高高躍起。

  但楊肅觀給解滔這麼一纏,已然墜後,眼看解滔已然沖出,便要進了涼亭,楊肅觀情急之下,手中長劍用力擲出,便朝解滔扔去,解滔聽得後頭風聲勁疾,知道楊肅觀以長劍來襲,連忙彎腰閃避,呼地一聲,那長劍刺了個空,便朝涼亭飛入。

  解滔見那長劍直直飛入亭中,心下大驚,暗叫:「不好,中計了!」果然劍風所及,已將羊皮倒卷出亭。原來楊肅觀這劍另有用意,不只是要攔阻解滔,還要靠著劍上的勁風,將羊皮帶到身前。

  眼看羊皮飄來,楊肅觀飛身向前,急忙伸手去抓,解滔如何容他得手,伸起大弓便往他背上砸去,楊肅觀運起少林嫡傳的「落葉旋風腳」,瞬間連出十八腿,都朝解滔身上踢去。

  楊肅觀變招快極,又是事起突然,解滔閃避不及,胸口連中數腳,身子便往地下摔去,他見楊肅觀已向羊皮撲去,情勢大為危急,心道:「便拼個兩敗俱傷,我也不能讓你平白得手!」他搭起弓箭,一箭便往羊皮射去,只聽刷地一響,那箭射中羊皮的上角,箭勢勁急,遠遠往山坳處射去。

  這下羊皮遠遠飛出,兩人都無能為力,只有徒呼負負了。

  眼見那箭帶著羊皮,便要定在樹上,忽然樹後伸出兩隻指頭來,輕輕巧巧地將飛箭夾住。眾人大吃一驚,想不到此處尚伏得有人。

  解滔身中數腳,先行墜地,楊肅觀見勝負已分,便也落下地來,他不知樹後那人是敵是友,連忙對解滔道:「承蒙解兄一時相讓,這場卻是在下勝了。」說著對陸孤瞻一拱手,叫道:「解兄武藝超絕,在下大開眼界,佩服佩服。還請賜還在下的物事。」想來雙龍寨之人豪邁磊落,應不至食言侵佔,便趕緊敲磚定腳,以免夜長夢多。

  陸孤瞻卻不回答,只對著樹後那人叫道:「這位朋友有緣來此,何不現身一敘?」楊肅觀臉上變色,原來樹後之人不是雙龍寨的人馬,卻不知羊皮落到何人手裡。他拾起長劍,急急往那山坳奔去。

  忽聽一聲長笑,一人從樹後轉了出來,只見他手搖摺扇,宛若飽學宿儒,滿面微笑地看著眾人,卻是昆侖掌門「劍神」卓淩昭。

  這下大出眾人意料,楊肅觀見得此人,心中只是叫苦,只見卓淩昭緩步向他走來,楊肅觀吃過他的苦頭,不知他意欲如何,連忙往後退了一大步。

  陸孤瞻哈哈大笑,說道:「失算啊失算!想不到螳螂捕蟬,黃雀在後,卻讓卓掌門撿了個便宜。」卓淩昭不動聲色,淡淡地道:「素聞『江東帆影』陸孤瞻智計過人,今夜本座僥倖得手,實感意外。」他這幾句話說得謙抑穩重,好像認得陸孤瞻一般。

  陸孤瞻冷冷地道:「卓掌門既然駕臨『神鬼亭』,想必也是為那十六字箴言而來,大夥兒不如一同參詳參詳,也好解開這個謎團。」卓淩昭哈哈一笑,說道:「『戊辰歲終,龍皇動世,天機猶真,神鬼自在』,人死之際,什麼話都說得出來。當年你們的龍頭大哥留下這幾句謎語,只怕是故弄玄虛,作弄後人的。」

  陸孤瞻聽他如此侮弄,心下憤怒,正要說話,卻聽解滔在耳邊道:「老大小心點,聽說這卓淩昭打敗了幾個少林和尚,很是了得。有一個叫靈音的,還有一個使大鐵劍的,都給他抓了起來。」

  陸孤瞻心下一凜,道:「你說有個使大鐵劍的人,這人可是姓李?」解滔不知他何以驚訝,便道:「是啊!那人好像叫做李鐵衫。」

  陸孤瞻深深吸了口氣,神色忽地激蕩,他雙眉一挑,猛地向前跨上一步,大聲道:「卓淩昭!『鐵劍震天南』已然多年不問世事,立誓不再與朝廷作對,你卻如何下手害他!他現下人在哪裡,你可是把他害死了!」

  卓淩昭微微一笑,說道:「那日我奉江充江大人之命,前去收取一樣物事,誰知他卻幫著一個捕快,連番與我為敵。我把他擒下,那也是為他著想,免得再惹是生非。」

  陸孤瞻知道多說無益,若要他放出李鐵衫,非以武力強奪不可,當下冷冷地道:「今日怒蒼山還有我陸某人在,你想要欺辱我們弟兄,還得多練幾年劍法!」卓淩昭搖頭道:「景物依舊,人事已非,轉眼二十年便過去了,陸兄現下自己開山立寨,逍遙快活,又何苦再與昔年人物扯在一起?」

  陸孤瞻長眉一挑,森然道:「這便是我與你不同之處。義理之前,便是性命不要,也必維護周全!別說見不得過往兄弟受人欺侮,便是路邊的一條狗,我也看不得它受人踐踏為難!我明白告訴你吧,天下只要有不平事,便有我陸孤瞻出頭!」說著走上一步,戟指喝道:「快快把人放出!否則便要你昆侖山全夥賠命!」

  卓淩昭歎息一聲,道:「義理人情,又是這種論調。你那龍頭大哥之所以一敗塗地,便是為此。」解滔怒道:「大膽狂徒!說話檢點一二!」他挽弓搭箭,刷地一聲,便朝卓淩昭射去。

  卓淩昭不閃不避,等那箭飛到面前時,忽地伸出兩根指頭來,輕輕一撥,那箭忽爾轉向,反朝解滔飛去,破空之聲勁急無比,更發出嗚嗚地鳴響,竟比解滔用大弓射出的力道還為猛烈。

  解滔心下駭然,眼見成名絕技竟然輕而易舉地被人破解,他滿臉訝異,一時之間竟忘了閃避抵御,只呆呆的站著。

  陸孤瞻站在一旁,見屬下勢危,當即揮出馬鞭,便往來箭打落,只聽輕輕一響,鞭頭與箭身相交,陸孤瞻虎口發熱,只覺一股霸道至極的內力猛地傳到手上,長鞭險些給震落。他吃了一驚,當下急運內勁,只聽啪地一聲,那只箭已被他的鞭頭奮力擊落,竟爾斷成兩截。

  陸孤瞻尋思道:「幾年不見,想不到這人的功夫練到這等境界,當今之世,只怕沒幾人制得住他。」

  適才兩人交手,雖然陸孤瞻打斷了飛箭,但明眼人都看出他手腕晃動,顯然內力稍遜,照理已算輸了一招。

  卓淩昭無意與他斯拼,他今夜前來此地,只是為了劫奪羊皮,此時東西到手,便想抽身走人,當下笑道:「今夜也是有緣,與諸位在此相會,本座已拿到羊皮,算是一償夙願。陸寨主日後若想與本座較量,在下自在昆侖山相候便了。」說著拱手道:「青山不改,綠水長流,諸位再會了。」他雖然大敵當前,卻仍是閒適瀟灑,只見他緩緩轉身離去,絲毫不以強敵為懼。

  陸孤瞻伸手一揮,三千兵馬緩緩移動,已然阻住去路,卓淩昭見了這個場面,卻只微微冷笑,全不放在心上,似是成竹在胸。

  只聽陸孤瞻冷笑道:「卓掌門,你還有幾位好朋友在此哪!怎麼連他們也棄下不顧啦?」

  卓淩昭長聲大笑,說道:「卓某人自來只有仇家怨家,何時會有什麼朋友?那幾人閣下要殺要剮,悉聽尊便吧!」他藝高人膽大,竟無視於三千軍馬擋在前頭,仍是緩步向前走去。

  安道京聽他這麼一說,心下涼了半截,暗自咒駡道:「這姓卓的真是混蛋,明明看到了我,還說出這等話來!只要我今夜活得性命,定要把他整得死去活來,否則出不了這口惡氣。」但轉念又想道:「火燒眉毛了,我怎地還想害人,還是先保命要緊。看來這批匪徒不殺我決不甘心,這該怎麼辦?」當下煩躁不已,左右探看有無逃生之路。

  猛見楊肅觀拔劍而出,擋在卓淩昭身前,說道:「還請卓掌門留下東西,不然別怪在下出手傷人。」

  卓淩昭微微一笑,說道:「原來是楊大人啊!大人要我留下手上的東西,卻是憑什麼?就憑手上那把長劍嗎?」楊肅觀一怔,知道自己的武功與卓淩昭相距甚遠,只怕不僅攔他不住,還有性命之憂,竟為之結舌。

  卓淩昭道:「我要是當朝的臣子,也許還賣你楊大人一個面子,不過本座乃是閒雲野鶴,見了金巒殿的皇帝老兒,也不過點個頭、拱個手,楊大人這就讓開吧!」說著竟從楊肅觀身邊走過,渾不當他是一回事。這卓淩昭確實是一代宗師的氣勢,先視三千大軍如泥塵,後視楊肅觀手中長劍如糞土,直是高傲絕倫、睥睨天下的神氣。

  楊肅觀正自猶豫,不知該不該動手,忽聽前頭傳來一聲長笑,跟著一人朗聲說道:「自古以來,偷人東西便是賊,搶人東西便是盜,又偷又搶、又殺又奸的,咱們統稱叫做禽獸!姓卓的禽獸,你可給我站住了!」

  卓淩昭大怒,抬頭望去,只見一名僧人高高站在山丘之上,這人身形肥壯,高胖異常,正是少林寺的靈真和尚。楊肅觀大喜,叫道:「師兄!」眼見大援已到,楊肅觀自知勝卷再握,不必再強出頭了,當下走到一旁,靜觀其變。

  卓淩昭調息片刻,壓下了怒氣,淡淡地說道:「京師匆匆一會,想不到又在此相逢,咱倆當真有緣。不過聽說大師中了百花仙子的劇毒,怎地還不回寺調養,卻在這裡吹風受寒?」

  靈真大聲道:「奸佞小人的毒藥,只怕還為難不了和尚!姓卓的,你別顧左右而言他,今日狹路相逢,那是再好不過,也省得和尚千里奔波,上你的狗窩去揪你出來!」

  他兩人說話之間,只見幾人快步走下山丘,當前一人身材略胖,正是武當韋子壯,另一人身材矮小,卻是少林靈定。

  楊肅觀搶上幾步,對靈定道:「師兄,羊皮現下落入卓淩昭手中,一會兒定要奪回來。」

  靈定頷首道:「伍制使中毒已深,性命垂危,師弟可找到解藥了?」

  楊肅觀點了點頭,急忙往山丘上奔去,只見伍定遠裹在一張厚厚的毛毯裡,面色發黑,全身僵直,一條命已經去了七八成,看來撐不了多久。

  豔婷急道:「伍大爺快不成了!你趕快求求你朋友,請她賜下解藥吧!」

  楊肅觀一愣,道:「我的朋友?」

  豔婷咬牙道:「便是那個百花仙子啊!」

  楊肅觀恍然一悟,隨即想到自己與胡媚兒調笑之事,看來這豔婷仍在誤會,他輕咳一聲,連忙道:「她不是我的朋友,姑娘萬萬不要誤會!」

  一旁娟兒聽了這話,只哼了一聲,冷冷地道:「我看她對你頗有意思哪!怎麼不是朋友呢?」

  眼看娟兒冷笑不休,豔婷嬌軀顫動,似乎心中激蕩,楊肅觀百口莫辯,伸手抱起伍定遠,歎道:「下頭危險,你們兩個站著不要動。解藥的事,我自會去想辦法。」

  眾人說話間,只見安道京鬼鬼祟祟,卻要尋路逃走,解滔冷笑道:「狗官想要逃走嗎?沒那麼容易吧!」安道京慌忙跪下,說道:「壯士饒命!」解滔罵道:「無恥狗官!今日便是你的死期!」說著一刀砍下,卻聽安道京冷笑一聲,忽然從地下撿起刀子,狠命往解滔一戳,解滔一時大意,差點便給他結結實實地捅中,還好他輕功非比尋常,一時間只給劃破了衣服。

  安道京獰笑道:「他媽的!算你這狗雜種命大!」他見場面混亂,立時行險,先前偽裝成無恥廢物,為的便是這一刻的暗算。

  解滔怒喝道:「你這人無恥至極!納命來吧!」舉起腰刀,逕自往安道京身上砍落,安道京是使刀名家,功力非凡,此時搏命相撲,兩人立時打得難分難解,轉瞬間連過數十招,一時分不出勝負。

  眼見解滔與安道京打了起來,胡媚兒心中一喜,便想趁勢逃走,韋子壯幾個縱躍,將她攔在道上,喝道:「你這賤女人,今日若不交出解藥,休想活得性命!」他運起「八卦遊身掌」,猛往胡媚兒的腦門擊去,胡媚兒尖聲道:「你幹什麼攔我!」身影一閃,拂塵掃去,與韋子壯打了起來。

  豔婷尖叫道:「她不給解藥,咱們便殺了她搜身!」她與娟兒報仇心切,當即拔劍奔下,一心想要殺死胡媚兒,一來為師叔報仇,二來為伍定遠搜出解藥。

  楊肅觀見底下亂成一片,韋子壯更與百花仙子打做一團,當即叫道:「百花仙子,我這位朋友不成了,你先把解藥給我吧!」

  胡媚兒見韋子壯纏住了自己,一雙肉掌咄咄進逼,如何騰得出手來取解藥,忍不住罵道:「你這位朋友一見面就出手打人,卻要我怎麼幫你,快叫他退開了!」

  韋子壯喝道:「妖婦還在哪裡廢話什麼?快快束手就縛,我可以饒你不死!」豔婷見楊肅觀一昧向胡媚兒討好,心裡又氣又妒,登時叫道:「不能饒她,今天定要為師叔報仇!」靈定見眾人打得激烈,不知該幫哪邊才是,只得站在一旁,伺機出招。

  陸孤瞻凝望卓淩昭,冷冷地道:「卓掌門,你若不放出我兄弟來,只怕你今夜不能生離此處。」

  卓淩昭微微一笑,正待回話,卻聽靈真叫道:「且慢動手!這人殺我少林子弟,屠戮燕陵鏢局滿門老小,這等無恥禽獸,和尚要親手炮製他!」

  只見靈真滿臉殺氣,昂首闊步,逕自向卓淩昭走去。

  卓淩昭見兩大高手圍住了他,情勢頗見兇險,他平日雖然自負,但也知道「江東帆影」陸孤瞻的厲害手段,何況一旁還有個虎視眈眈的靈真和尚,他解開腰間環扣,舉起手上長劍,只見那劍黑漆古拙,窄薄削長,看來是他慣用的配劍。

  卓淩昭淡淡一笑,說道:「我自神功初成以來,已有三年未曾用劍,不知功力還剩幾成?」

  靈真罵道:「老賊!你若要動手,快快拔劍,少在那裡裝模作樣,大放狗屁!」

  陸孤瞻卻是老謀深算之人,他見「劍神」舉劍在手,忍不住暗自心驚,他與卓淩昭相識甚久,深知他武功底細,此人近年功力大進,便是與江湖第一流高手過招,等閒也是不用兵刃,此時若是拔劍出招,必然是石破天驚的威力,當下暗自運氣,無論如何都要擋下他狠惡的一擊。

  楊肅觀見眾人打成一片,彼此用的都是最狠最惡的招式,稍不留神,便要慘死當場,他一時勸解不開,又見卓淩昭要與諸大高手過招,心急之下,連忙將伍定遠抱進涼亭,放在石桌之上,以免對敵時還要分心護他。

  楊肅觀說道:「伍兄你稍待片刻,我這就為你找來解藥!」伍定遠此時神智全失,只緊閉雙眼,喘氣不休,楊肅觀替他攏了攏衣襟,歎息一聲,便自奔出涼亭。

  陸孤瞻凝聚真氣,那馬鞭忽地豎起,有如銀槍鐵戟,他雙眉一軒,道:「卓掌門便請賜招吧!」靈定深怕師弟中毒後功力不純,擋不住卓淩昭淩厲的劍法,連忙上前,將靈真護在身後,待見了陸孤瞻的架勢,心下暗贊道:「此人不知是何來歷,武功大是不凡,這等身手當與卓淩昭一拼。」

  靈定位居少林羅漢堂首座,平日指導門下弟子習練武功,自己的武學修為自然深湛無比,合寺中除了方丈靈智與天絕僧之外,便屬他最高,以他眼光看去,熟強孰弱,自是一目了然。

  靈定轉頭往卓淩昭望去,只見他右手一橫,長劍連鞘平舉,黑暗中卻見他的劍鞘裡竟然透出一股淡淡的青光。靈定心下一驚,尋思道:「江湖傳說道,倘若昆侖高手練至絕頂功力,劍上能生出三尺劍芒,卓淩昭這人委實可怕,看來他已練就這套傳言中的劍法,此戰誰勝誰敗,倒難說得很了。」

  眾人正要動手,忽然一陣狂風吹來,漫天大雪紛紛落下,陸孤瞻腳下微動,身子已然飛起,手上長鞭急速旋轉,繞成一個個大小圈子,便往卓淩昭身上卷去。

  卓淩昭躬身彎腰,只見精光暴閃而過,長劍已然離鞘,靈定大驚失色,所謂「昆侖劍出血汪洋,千里直驅黃河黃」,看來今夜之戰,必定精彩絕倫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2 12:20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4 09:13 AM 編輯

第四卷 神鬼亭外 第八章 龍皇動世

  眼看兩大高手便要出招,便在此時,只聽劈啪啪的聲音響起,卻是遠處城鎮傳來爆竹聲,楊肅觀心中忽地一驚,想道:「此刻已是戊辰歲終,方丈說這時辰天地會有巨變,這是真的嗎?」一旁靈定、陸孤瞻、卓淩昭等人聽了爆竹聲,也是神色微微一變,各自緩下手來。

  過了半晌,不見有何動靜,卓淩昭哈哈一笑,道:「都說人死之際,最容易胡言亂語,你們龍頭大哥總也有妄言的一日。」

  陸孤瞻大怒,正要回嘴,忽地腳下一陣搖晃,跟著天搖地動起來。霎時之間,轟隆隆之聲不絕於耳,好似天神發威,眾人大驚失色,紛紛大叫:「地牛翻身!地牛翻身!」數千隻馬匹登時高聲嘶叫,驚慌亂竄。

  忽然天空忽地一聲霹靂,打下一道閃電,此際天降大雪,焉能有閃電雷擊?莫非是鬼神降臨?眾高手見了這股天威,不由得臉上變色。

  那涼亭承受不住震動,忽地崩塌下來,楊肅觀驚道:「糟了!定遠還在裡頭!」

  豔婷急急奔向涼亭,口中大叫:「伍大爺!伍大爺!」

  忽然之間,一團白影映照在半空之中,那影子色做青白,狀似圓球,眾人大駭,驚道:「鬼!有鬼!」楊肅觀向來不信鬼神之說,但此時想起日間捕快所言,說這「神鬼亭」鬧鬼,冷汗不由得涔涔流下。靈定等高手急忙運氣護身,都被眼前詭譎的異象所震。

  眾人中只有卓淩昭神情寧定,臉帶冷笑,但拿著羊皮的雙手卻微微顫抖。

  陸孤瞻看著眼前的異象,怔怔地道:「『戊辰歲終,龍皇動世,天機猶真,神鬼自在』,天哪!這世間當真有龍嗎?」

  便在此時,向來平靜的嵩山忽爾騷動。天搖地動之中,只聽後山傳來大聲哭嚎,如鬼如魔,聲聲淒厲。合寺高僧莫不震動,眾僧雲集大雄寶殿,誦經之聲不斷。

  靈智方丈站在達摩院之外,合十道:「師叔,天降異象,莫非妖孽真要再起?」

  達摩院中傳來一個低沈的聲音,說道:「我二十年來鎮守於此,便是為了此事。只要潛龍不起,即便妖孽雲集,亦屬無用。」

  靈智眺望天邊,只見西方遠處泛著一片紅光,他雙眉緊鎖,喃喃自語道:「但願如師叔所言,否則天下又將大亂……可憐百姓又要流離失所了……」

  也在此時,遠在西涼的白龍山也是震湯不已,止觀和尚沖出寺門,卻見「九州劍王」方子敬早已站在山巔之上,駐足遠眺天邊的一片紅光。止觀驚道:「方大俠,天生異象,究竟主何吉凶?」方子敬歎了口氣,說道:「正道當衰,正是群魔亂舞的時候,自今而後的三年,天下必有巨大變動。」

  止觀驚道:「莫非要改朝換代了?」方子敬不答,只淡淡地說道:「我不數日便要下山,老夫卻要看看,華山玉清寧不凡之後,誰該是當世真龍!」

  止觀心頭一震,暗道:「這『九州劍王』重出江湖,武林只怕多事了……」

  玉門關外,十萬守軍無視天搖地動,一齊跪下,口稱:「參見江大人!」

  彤雲滿布的夜空中,一名面目陰沈的男子獨自站在長城上,傲然望向天邊。只聽他問道:「卓淩昭人呢?」

  一旁副官慌道:「卓掌門現下已趕到神鬼亭,想來已奪到東西,不日便要來參見大人。」

  那面目陰沈的男子忽地露出一絲笑容,說道:「只要羊皮落入了我的手中,天下再也什麼好怕的,這一切全是天命!全是天命!哈哈!哈哈!」

  十萬守軍不知他為何發笑,只伏在地下,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。

  伍定遠本已昏迷,但此時天邊霹靂,陣陣巨響,卻把他也驚醒了。他勉強爬起身來,只見身遭四處一片紅光,頭頂之上,又有白色幻影,他喃喃自語道:「這是什麼地方?莫非是地獄嗎?我一生正直,卻怎地下了地獄………」

  猛聽喀啦一聲巨響,身下石桌粉碎,伍定遠陡地摔落在地,只震得他疼痛不已。正要爬起身來,忽見地下的青石板上刻著有字,他勉力看去,登見石板上雕著一幅圓形石刻,卻是個人首蛇身的怪物。伍定遠滿面訝異,心道:「這是什麼東西?」

  他細目再看,那石刻旁另有兩行子圍繞,左首寫著「神胎寶血符天錄」,右首寫著「一代真龍海中生」,文意難解,全無一句話能辨。

  正待再看,忽聽嘎嘎怪響,那石板竟朝左右兩邊緩緩分開,須臾之間,已自行裂成兩半,伍定遠嚇了一跳,忙探頭去看,只見石板下現出個深井也似的窟窿,卻不知通往何處。

  伍定遠正自訝異,忽聽嗚哇一聲怪叫,眼前紅影一竄,窟窿中竟有一物冒出,猛朝伍定遠門面撲來!

  伍定遠見那東西生滿鱗甲,雙眼幽幽生光,不知是何怪物,他大駭之下,連忙伸手去擋,但中毒下身手遲緩,右手還是給那怪物一口咬中,右臂當場一陣劇痛,伍定遠「啊」地一聲慘嚎,再也立足不定,摔倒在地。

  此時百哀齊至,正感痛撤心肺,忽爾頭上亂石崩塌下來,全數往自己身上壓落。

  亭外一名少女見狀,急急奔了過來,伸手叫道:「伍大爺,把手給我,我拉你出來!」正是豔婷來救。伍定遠見豔婷關心自己,心下一喜,只想掙扎坐起。

  忽然間,又是轟隆一聲大響,豔婷大叫:「伍大爺!伍大爺!你撐住啊……」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2 12:21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5 10:47 PM 編輯

第五卷 西出陽關 第一章 銀川公主

  初冬的朝陽緩緩升起,一點一點照亮了輕煙薄霧的北京,城樓的影子覆在青石大道上,有如帝皇無所不在的天威。昨夜殘雪漸漸消融,但掩不住的寒意卻從光禿禿的樹枝上透了出來。寧靜寒冷,和煦中自有一股肅殺。

  冬日的京城,原來是這幅景象。

  一名年輕將校坐在一匹高大的駿馬上,用著多愁善感的眼神望向遠方的京城,他腰上配帶鋼刀,肩上披覆冑甲,緊鎖的長眉下似有說不完的心事,揮之不去的書卷氣,略略消彌了一身戎裝的騰騰殺氣。

  「盧參謀!盧參謀!」

  一聲聲的叫喚敲破了初冬的寧靜,雪地上一名小兵快步奔跑著,向那名年輕將校奔去,顯然身有急事。那小兵氣急敗壞,大聲地叫著:「盧參謀!」

  那年輕將校陡地轉過頭來,臉上還帶著一絲疑惑,好似還不熟悉旁人如此稱呼,那小兵渾沒注意這些細節,只大聲傳令道:「啟稟盧參謀,秦將軍有急事相尋,請你快快回到本營。」

  那年輕將校點頭道:「我立時便到。」兩腿一夾馬腹,如離弦之箭,縱馬飛馳而去。

  馬蹄急踏,不過一眨眼工夫,好大一片營帳已在眼前,只見正中一座帥營,兩旁高掛黃色大招,上書「御賜善穆侯征北大都督柳昂天」十三個血紅大字,正面懸著一面迎風招展的旌旗,上頭卻是一個大大的「秦」字。

  帥營的布幔猛地掀開,一名高壯的大漢斜彎著腰,當先走出帳來,那人抬頭看著初生的朝陽,眯起了雙眼,朗聲道:「好暖的日頭!」此時日光映上這人的臉龐,卻見他高鼻闊口,濃眉斜飛,臉上兀自帶著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氣。那大漢見了奔馳而來的飛騎,嘴邊忽地掛上了淡淡的微笑,擠出了腮邊幾條深深的皺紋,足見是個飽曆風霜的豪傑。

  那大漢大聲笑道:「不壞!不壞!我命人傳你回來,不過從一數到五,兄弟你便趕來啦,嘿嘿,盧老弟還真給我面子。」那年輕將校翻身下馬,道:「所謂軍法如山,軍紀為治軍之本,我身為參謀,又豈會壞了秦將軍的規矩?」

  那大漢甚是高興,說道:「江湖上都說你桀傲不遜,我怎麼一點也沒看出來?」

  那年輕將校微微一笑,說道:「在秦將軍治下,便是天王老子都要乖順,盧雲不過是個硬氣的小夥子,豈敢造次呢?」

  兩人相顧大笑,滿是惺惺相惜之意。

  那大漢正是「火貪一刀」秦仲海,眼前那年輕將校不是別人,正是他費盡苦心尋來的參謀盧雲,兩人此次奉命保駕和親,現下正等待著公主的儀仗車隊出城。

  秦仲海道:「此時已過卯時,看來公主便要駕到,咱們得準備準備。」說著命人吹起號角,只聽嗚嗚的聲音響過,眾軍士陡地齊聲大喊:「拔營!」聲音豪壯,仿佛要震醒睡夢中的北京城。五千兵卒開始拆卸營帳,只見他們動作劃一,習練有素,足見治軍之嚴。

  不到片刻,五千騎兵已然穿戴整齊,安安靜靜地排列在雪地上,等待秦仲海的號令。日光下只覺刀光耀眼,盔甲明亮,人人精神抖擻,說不出的整齊劃一。

  秦仲海笑道:「我軍氣勢如虹,盧參謀以為如何?」

  盧雲贊道:「往日只聽說秦將軍治軍森嚴,想不到一精如斯,真無愧將軍威武之名。」

  秦仲海嘿嘿一笑,道:「你們老拍我馬屁,這樣下去怎生了得,你該說些話來罵罵我才是。不然老子狂了起來,以後誰還敢說我一句半句?」

  他正待要說,卻見傳令兵駕馬狂奔而來,叫道:「公主玉輦已到城外一裡!」

  秦仲海點了點頭,說道:「大軍前隊變後隊,這就開拔,迎接公主聖駕!」

  眾軍士暴吼一聲:「是!」五千軍馬奔騰向前,蹄聲隆隆,如擊大鼓,如震天雷。

  行不數里,只見遠處兩面大招高高的舉著,上書「回避」、「肅敬」,前頭百來名宮人手持絲鼓樂器,正自吹奏樂曲,樂聲中公主的座車緩緩向前行來,玉輦漆金鑲玉,寶異非凡,十六匹長腿白馬分作四列,在前頭放蹄慢跑,拉著座車前行。一名大臣跟隨車旁,此人腳跨青蔥玉馬,身穿錦緞紅袍,正是御史何大人。

  秦仲海翻身下馬,跪倒在地,道:「末將遼東遊擊秦仲海,特來迎接公主聖駕。」何大人點了點頭,喜道:「有仲海在此,咱們此去定然平安,快快起來吧!」秦仲海應道:「末將竭心盡力,絕不敢有違聖旨,請何大人放心。」

  何大人笑道:「仲海不要多禮了,快快平身吧!」

  秦仲海正要站起,忽聽一個尖銳的聲音道:「你這小子好生無禮!只看見何大人,卻沒見到我嗎?」秦仲海一怔,抬頭一看,卻見一人臉上撲著厚厚的白粉,嘴唇擦得紅亮,怪模怪樣的盯著自己,隨即認出他便是東廠的副總管薛奴兒,只見他身邊散著十來個太監,想來都是東廠的人。

  這薛奴兒武功高強,再加生性怪異,不知整垮過多少朝廷命官。秦仲海眉頭一皺,想不到這人也跟著公主前來,倒是麻煩一件。

  薛奴兒冷冷地道:「你現下見到我,卻怎地不拜見?」

  要是其它武將見了薛奴兒,必然卑躬屈膝,就怕得罪了此人,誰知這秦仲海一向膽大包天,此時見了這名「花妖」,卻只皺了皺眉,不見其它。薛奴兒見他良久不動,當即怒道:「姓秦的,你楞在那兒做啥?還不知道過來請安嗎?」

  秦仲海心下暗道:「這不男不女的老妖不知在神氣什麼,且先給他一個下馬威,壓壓他的氣焰再說。不然這人愈加蠻橫,日後要怎麼辦事?」他笑了笑,道:「原來是薛副總管駕到,方纔一時沒瞧見,還請原恕一下。」說著便站起身來,一幅懶洋洋的模樣。

  薛奴兒見他也不叩拜,更不向自己請安,當下大怒道:「你這該死的!怎麼這般不知體統?我沒叫你站起來,你怎敢直挺挺的站在我眼前?」秦仲海有意激他,當下更只打了個哈欠,微微彎腰道:「哦!這我倒忘了,薛副總管你早啊!昨晚睡得可好?」說著哈欠連連,便自走開。

  薛奴兒怒極欲狂,伸手揣住了他成名的兵器「天外金輪」,便想動手殺人,那日他曾靠這個兵器殺了好些個昆侖派好手,連「劍浪」劉淩川的一隻手也給卸了下來,足見威力何等之大。

  薛奴兒正想動手,卻聽公主玉輦中傳來一個柔和至極的聲音:「眾卿休得爭執,此去西行,正要戮力一致,不可無端生事爭吵。」那聲音聽來年紀也不甚長,卻有高貴不可輕侮的氣象,正是銀川公主開口說話。眾人聽了此言,一齊翻身下馬,跪下道:「屬下共力以赴,不敢有違公主教誨!」

  薛奴兒跪在地下,滿口答應,卻狠狠地瞪了秦仲海一眼,秦仲海卻咧嘴一笑,喬裝癡呆,渾不把薛奴兒的狠模樣放在眼裡。

  其餘五千將士見主帥跪倒,也急忙下跪。驀地叮叮噹當之聲不絕於耳,卻是眾將腰上兵刃碰地之聲。眾人心道:「這位銀川公主的聲音很是秀氣端莊,想來是十分出色的美女。」

  此時朝政混亂,朝中三派中以江充勢力最為雄大,軍政大計多由他這派人馬把持。不過江充勢力雖大,卻管不到宮內的大小事務,這宮中權柄一向逃不出東廠之手,多由京城十二監之首、東廠總管劉敬掌控。江劉兩派人馬互不相讓,爭權奪利,遇上紛爭,總是相互陷害打擊;若有好處,更是爭個你死我活,沒一日善了。

  此次和親事關重大,劉敬奉旨打理公主行程,自是加倍小心,倘若皇上的愛女有什麼閃失,恐怕他這顆腦袋也安穩不了。劉敬深怕江充設計陷害,便派出武功高強的副總管薛奴兒親自壓陣,一邊借何大人的口,請出柳昂天的大軍護送,以免中了山賊盜匪的埋伏。如此萬事具備,料來也沒啥好再擔憂了。

  誰知兩方人馬真個不同道,再加上薛奴兒的脾氣實在太壞,以致雙方首腦人物一見面,便是一陣口角紛爭,彼此看不順眼。

  眾人聽了公主的責備,一時都不敢發作,只有默默地護駕前行。

  大軍出發,行出數里,盧雲騎在馬上,正與秦仲海商量軍情,忽地見到薛奴兒在遠處吆喝,不知在為什麼事情大發脾氣。盧雲乍見此人,驀地大吃一驚,低聲問道:「秦將軍,那不是薛奴兒嗎?這人來這兒做什麼?」

  秦仲海嘿嘿一笑,道:「皇上派他與何大人一同主持和親。咱們可要和他好好相處一陣子了。」

  盧雲聽到自己要與這太監一同辦事,不由皺起眉頭。那日他在王府胡同也見過薛奴兒,此人武功陰毒,行事殘暴,誰知皇上卻要他與何大人共來主持和親,真是萬萬料想不到了。

  秦仲海卻仍笑嘻嘻地,渾不在意。

  五千兵馬緩緩地護送公主坐駕西去,所過之境都有各地兵馬接駕,公主夜晚則住宿在各地衙門預備的豪宅中,一路平安無事。只是薛奴兒派頭甚大,一見接駕官兵,先來上狠狠一頓臭駡,這才舒服痛快,眼看這名副總管傲慢之至,各地將領莫不暗恨在心,卻也莫可奈何。

  路上閒來無事,何大人便請隨行的太常寺樂舞生,教習眾人帖木兒汗國的語言。此時京城翻譯之事多由太常寺為之,設蒙古、女真、西天、回回等八館,裡頭的通譯統稱樂舞生,這次和親需與汗國接洽,自需徵召幾名翻譯隨行。秦仲海讀起書來甚是隨性,只強迫樂舞生教他幾句罵人的粗話,便懶洋洋地提不起勁兒,但那盧雲卻萬分認真,學的極是勤快。

  秦仲海見他如此努力誦習,便笑道:「盧兄弟,你練得這麼一口好番話,莫非是想移居蠻族,永不回中土啦!」

  盧雲微微一笑,說道:「日後我們見了可汗之面,若無一人能說他們的番話,豈不讓人看輕了?」

  秦仲海哈哈一笑,道:「說得好!咱們是天朝上國,怎能讓這些番人小看了?」

  他見盧雲溫文儒雅,心中更想:「他媽的,老子軍中都是流氓無賴,沒幾個識字。說來真要個讀書人主持局面。看老子找盧兄弟過來相助,可多有眼光。」想到此處,更是得意洋洋。

  餅了半月,已出直隸省境,大軍沿著長城一帶行走,路上漸漸荒涼,秦仲海吩咐眾人小心在意,萬萬不可粗心大意。有時趕路不及,夜晚找不到歇宿之處,只有委屈公主玉體,在野外搭營露宿。若遇外宿,深夜中兵馬守衛更是森嚴無比,就怕有什麼風吹草動。秦仲海與盧雲兩人輪流看守公主香帳,經常一夜不得好睡,

  這日傍晚,好容易來到一處縣城,眾人鬆了口氣,都想:「看來今晚可以好好睡上一覺了!」

  當下盧雲領著一小隊人馬,率先進城。他甫進城內,凝目望去,猛見道路兩側黑壓壓的全是人頭,不知所欲為何。他心中一驚,深怕有失,連忙勒馬停住,急命傳令回報秦仲海,霎時之間,城裡城外五千兵馬一齊停下。

  秦仲海忽見大軍停步,又見傳令兵氣急敗壞地奔來,不待細聽回報,便飛馬入城,前去救援。待見盧雲好端端的坐在馬上,他心下稍定,急忙問道:「可有什麼事?怎麼忽然停下不動?」

  盧雲尚未回答,秦仲海已見到城裡黑壓壓的一片人海,也是一驚。

  盧雲低聲道:「這些人是怎麼地?怎會擠上街來?莫非要對公主殿下不利?」

  秦仲海也是不解,當下提聲喝道:「此地知縣何在!」跟著拔刀出鞘,縱馬向前,道上人眾見他來勢猛惡,急忙讓出一條路來。

  秦仲海正自吼叫,忽見一個瘦小的男子,急急忙忙地從人群中趕出,躬身拱手道:「下官劉彰仁,在此迎接公主聖駕。」

  秦仲海哼了一聲,道:「這許多百姓是怎麼回事?怎第攔住了道路?﹂劉彰仁見他面色不善,慌忙道:「將軍切莫擔憂,這些人全是百姓,只因愛戴公主,便想過來拜見公主聖顏,絕無惡意,絕無惡意。」

  盧雲很是奇怪,照理大軍過境,百姓無不退避三舍,卻怎地如此真誠擁戴,莫非其中有詐?忙往秦仲海望了一眼。秦仲海會意,當下哼了一聲,說道:「少來這一套。我看八成是你慫恿百姓上街,也好來拍公主的馬屁吧!」

  劉彰仁嚇了一跳,急急往地下一趴,大驚道:「將軍明鑒,這些百姓聽了公主要來,全是自動自發的上街拜見,想來叩謝她的恩德,絕非下官唆使安排,還請將軍明察!」

  秦仲海冷笑道:「是嗎?咱公主長在深宮,有啥恩德給你們?」

  劉彰仁道:「去年本縣犯大水,百姓窮得連飯都沒得吃,急忙上報朝廷,但戶部衙門卻說沒錢賑災,逼得此間百姓流離失所,易子而食。銀川公主聽說此事,便從自己的積蓄中撥款出來,送了十萬石白米給此間百姓,這才救活了這裡千萬戶人家。百姓感恩戴德,都把她當作活菩薩來看。」

  秦盧二人哦地一聲,倒不知銀川公主有這等善心。照此看來,真對此地的百姓有些人情,便也都放下心來。

  秦仲海向盧雲一笑,道:「看不出來,咱們這位寶貝公主挺有見識,嘿嘿,說不定比她老子還強些。」盧雲輕咳一聲,低聲道:「將軍說話小心,莫讓旁人說你語氣不恭。可要惹禍上身了。」秦仲海卻只笑了一笑,不置可否。

  兩人說話間,後頭一騎飛馳而至,蹄聲中只聽一人尖叫道:「是誰攔住了道路?真是罪該萬死!」正是東廠副總管薛奴兒到了。

  劉彰仁走上前去,跪下道:「下官劉彰仁,見過公公。」薛奴兒喝道:「你叫這許多該死的賤民上街攔路,卻是何用意?難道想要行刺不成!」劉彰仁嚇得全身發抖,驚道:「下官不敢!」

  薛奴兒冷笑一聲,正待要說,卻聽絲竹之聲撓繞,公主玉輦已然進城,薛奴兒眉頭一皺,深怕百姓驚擾了公主,連忙向秦仲海喝道:「你們楞在這兒幹什麼?還不快快把死老百姓趕走!等會兒嚇了公主,誰吃罪得起!」眾兵士聽了他的喝罵,卻無人動上一步,看來這批兵馬軍紀嚴明,未得秦仲海號令,無人能指揮得動。

  薛奴兒見無人理會他,登時大怒,尖叫道:「秦仲海,公主馬上要來了,你這小子還不快快下令?你到底幹什麼吃的!」秦仲海哼了一聲,正要回嘴,忽聽公主柔和的聲音從車中傳了出來:「眾卿又有何事?卻為何這般高聲說話?」

  薛奴兒正要答話,卻聽眾百姓轟然道:「公主殿下來了!鮑主殿下來了!」紛紛往玉輦擠來,薛奴兒大驚:「反了,反了,這許多死百姓怎敢這般目無王法?秦仲海,你快快派人趕走!」秦仲海見人多雜亂,自也擔憂公主的安危,忙低聲傳令道:「大家保護公主,將百姓隔在外頭。」

  眾軍士正待上前,忽見無數百姓一起跪倒在地,對著公主座轎叩首,眾京官見他們忽爾下跪,都是為之一楞,不知他們所欲何為。秦仲海沉聲道:「長槍手!搶前站位!」

  眾軍士趁著百姓跪下,奮力擠去,急急占住轎前地方,一面將百姓擋在外頭,一面團團護衛公主。秦仲海親自舉刀把守轎前,就怕有人圖謀不軌,行刺公主。

  只見劉彰仁拜伏在地,朗聲道:「臣知縣劉彰仁,率同本縣萬名百姓,叩見公主殿下千歲,千千歲。」眾百姓也大聲叫道:「公主娘娘萬歲,萬萬歲!」這些百姓不知萬歲、千歲之分,便張著嘴胡喊,雖然亂糟糟的不成章法,但眾人滿面感恩,頗見真誠。幾名老太婆更是默默祝禱,淚流滿面,可見銀川公主深得百姓的愛戴。

  劉彰仁拜了一陣,道:「去年若無公主護佑,此間百姓早已死於饑荒之中,豈能再見天日?公主之恩,如日月之輝,我等永感五內。今日得知公主大婚,行經本縣,臣便率同百姓前來叩拜獻禮,一睹天顏。」

  只聽轎中傳來一個溫軟的聲音,說道:「本宮身為皇族,自須體恤百姓,此乃份內之事而已。劉知縣何必如此多禮?」眾百姓聽了公主說話,登時歡呼起來。

  眼看錦簾微微晃動,銀川公主竟要出轎,幾名宮女連忙上前服侍,眾人屏氣凝神,都等著看京城第一美女出來。劉彰仁更是大喜,與眾百姓同稱尊號,連連叩首。

  秦仲海見公主便要下輦,不覺大吃一驚,急忙攔在轎前,跪下道:「公主千金之體,萬萬不可隨意離車,倘有什麼閃失,屬下就難辭其咎了!」一旁御史何大人也是著急,忙接話道:「秦將軍所言極是,公主乃是萬金之體,豈能在此拋頭露面?還請三思。」

  鮑主坐在玉輦內,溫言道:「這許多百姓都是為我而來,本宮豈能不見他們一面?眾卿休再多言,煩請退下。」秦仲海只拜伏不動,卻無移步之意。薛奴兒見獵心喜,趁機挑撥道:「秦仲海!你這大膽狂徒,居然敢阻擾公主行動?你不想活了嗎?」

  卻聽公主道:「薛公公,請你一起讓開。」薛奴兒臉上變色,急忙閃在一邊。

  錦簾掀起,那公主即將下車,秦仲海歎息一聲,自知拗她不過,只有往旁讓開,他找來盧雲,低聲吩咐道:「盧兄弟,你趕緊攀上對街屋頂,倘若下頭有人舉止異常,只管殺無赦。」

  盧雲點了點頭,急急飛身而去。秦仲海另又調動大軍,分四方團團守護玉輦,他自己則拔刀出鞘,貼身護衛。

  盧雲依言飛上民房屋頂,往下監視,只見下頭黑壓壓的全是百姓,滿街人眾跪了一地,眾官兵則圍成一個圓圈,保護公主坐駕。便在此時,一名宮女掀開車幔,但見一雙纖纖玉足伸出車外,跟著一名女子緩緩地從玉輦中走下,當是公主本人了。

  盧雲遠遠望去,只見她膚色白膩,身著宮裝,身形頗見婀挪,但兩方距離過遠,卻看不清楚她的五官面貌。

  只見公主對百姓揮了揮手,眾百姓大喜,都是叩首納拜,大聲稱頌公主恩德,公主神色如常,一派的和藹可親,沒半分驕氣,只看得盧雲暗暗點頭。以當今皇族的霸道而論,銀川公主這般謙遜溫柔,可說難能可貴。看了半晌,盧雲怕耽誤職責,便移轉眼光,改朝四下人群望去,他全身佈滿功勁,只要一見情勢不對,便要撲前救駕。

  只聽公主的聲音道:「眾位鄉親辛苦了。今日本宮能與諸位見面,大慰生平,只盼日後此地年年豐收,永遠豐衣足食,大家都有好日子過。」

  眾百姓聽她誠心誠意的為眾人祝禱,無不大為感動。一名鄉紳奔了上來,口中大喊大叫,直朝公主奔去,卻不知要幹什麼。秦仲海吃了一驚,便要伸手攔住,忽見那鄉紳往地下一撲,大哭道:「本縣百姓聽說公主遠赴西域,恐怕終身再也不能見面,只求上蒼庇護,保佑公主日後平安喜樂,早生貴子,吾等心願足矣。」說著連連叩首,其情真切,令人動容。

  銀川公主聽了祝禱,身子忽地微微一顫,秦仲海偷眼望去,見她眼眶微紅,似要墜下淚來,但轉眼之間,便即寧定。秦仲海見她頗能自制,心中便道:「這小娘兒很有忍性,不是一般人。」看公主不過年值芳華,能有這等見識,當真難得至極了。

  正暗贊間,又聽公主道:「難得諸位鄉親有這份心,本宮此去西域,定不忘今日之情。」

  一名老者手上捧著些物事,上前道:「若無公主殿下的恩澤,焉有今日的我們?本縣百姓籌了幾日的錢,為公主準備了一些小小的禮物,還希望公主笑納。」劉彰仁怕公主以為自己趁機大撈游水,忙道:「公主請勿多心,這些全是一些不成敬意的土產,絕非什麼民脂民膏。」

  那老者趕忙奉上物事,見是些竹籃竹椅,都是平賤的東西,秦仲海察看一番,便命人收下。

  公主卻也不以為意,微笑道:「真是勞煩大家了。」說著往眾百姓細細看去,臉上神情似是十分感動,一旁宮女低聲道:「外頭風大,公主趕快進去吧!」

  公主微一頷首,依言彎腰,便要坐進車中。

  眾人見她總算回到車裡,都是鬆了一口氣。秦仲海還刀入鞘,向盧雲揮了揮手,示意他下來。

  眾人正自鬆懈,忽聽人群中傳了一個女子的聲音,大喝道:「假仁假義的東西!」跟著白光一閃,一物從人群中射出,猛朝座轎飛了過去,勢道極為猛烈。

  秦仲海大驚,連忙舉起腰刀,往那東西用力劈下,只聽當地一聲,火光四濺,那物事落在地下,卻是枚藍澄澄的飛鏢,顯然喂滿劇毒。那女子一見出手不中,急忙往人群中竄去。

  秦仲海又驚又怒,大聲道:「大家保護公主!」眾軍士急忙聚攏,將公主團團圍在中間。眾百姓見有人行刺公主,嚇得到處亂竄,街上都是奔跑的行人,老弱婦孺慌作一堆,登時哭聲震天。何大人本就文弱,一見這等場面,早嚇得心驚肉跳,不知高低。

  遠處盧雲見刺客竄逃,當即飛身躍下,急急追了過去。

  那縣官劉彰仁呆在當場,兩腿不住地發抖,只見薛奴兒撲了上去,將他一把提起,尖聲道:「咱家早知你這廝不是好東西!居然敢勾結反賊,找死嗎?」當下便命人將他押了下去。

  劉彰仁嘴角顫抖,念念有詞,喘道:「完了……我的仕途可算完了……我怎會如此揹運……」

  秦仲海見此地太過混亂,若有人趁勢作亂,必然要糟,當下舉起腰刀,喝道:「眾將官聽命,速速保護公主退出城外!」幾名副官急急上馬,五千兵馬將公主玉輦夾在中間,火速便往城外退去。何大人嚇得面無人色,也給兵馬保著,忙不迭地逃出縣城。

  盧雲不待刺客走遠,急忙沖入人群,幾個起落,已攔在那行刺女子面前,盧雲喝問道:「你是什麼人?為何要行刺本朝公主?」那女子低呼一聲,伸手一抹,臉上已然多了一幅青面獠牙的面具。

  盧雲喝道:「你這是做什麼?怕人識得你的面目嗎?」那女子不加理會,便想往人群中逃去,盧雲哪容她從容逃走,使出「無雙連拳」,一拳便往她門面揮落,眼看得手,忽然兩旁掌風襲來,沒想到此女尚有同伴埋伏在側,盧雲急看左右,只見來者是兩名男子,臉上卻也戴著面具,他舉起雙手,護住身周左右,凝神與那兩人各對一掌,四掌交接,盧雲大喝一聲,掌中發力,那兩人哼地一聲,連退數步,顯然功力不逮。

  盧雲喝道:「大膽狂徒,快快投降!」說著又拍出兩掌,那兩人舉掌應敵,只聽碰地一聲,卻又被盧雲的掌力震退一步,一人更是口吐鮮血。

  盧雲默運「無絕心法」,正要再補上兩掌,卻聽後頭有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盧雲心中一凜,知道還有高手埋伏,此人呼吸綿長,看來內功了得。他不待那人發招,連忙抬腿回踢,那人嘿了一聲,毫不閃避,卻舉掌往他腿上拍去,掌風勁急,只怕一下子便要給他打斷了腿骨。

  盧雲吃了一驚,暗道:「此人功力精強,不能與他硬拼。」當下急忙收腿,身形略轉,猛地一拳便往那人門面打去,那人「嗚啊」一聲大叫,舉掌擋格,兩人拳掌相交,內力相互激蕩,都被對方的勁道震退一步。盧雲調勻氣息,往那人看去,卻見這人身形高大,臉上也掛著一幅面具。

  秦仲海見來人武藝精熟,深怕盧雲吃虧,一邊吩咐手下保護公主出城,一邊駕馬回奔,趕來救援。那幾名刺客見秦仲海到來,慌忙轉身,硬往人堆中鑽去,霎時逃個無影無蹤。

  盧雲喝道:「哪裡走!」也往人群中擠去。忽然一枚鋼標飛了過來,直朝盧雲射去,盧雲一個閃避不及,便要中鏢,只見一刀砍了過來,已將鋼鏢斬落,正是秦仲海出手來救。

  盧雲忙道:「這些賊人還沒走遠,咱們快快去追!」

  秦仲海見百姓四散奔逃,把道路塞滿了,情知此刻難以抓人,若要中了調虎離山之計,只怕公主有失,便道:「咱們出城保護公主要緊,先別追這些刺客了。」盧雲情知如此,便也答應了。

  兩人正待離去,卻見一人攔在路上,大聲叫道:「你們這些死老百姓,全都不許動!沒抓到賊子前,誰也不許走!」正是薛奴兒在那大發雷霆。此時百姓驚惶失措,男女老幼擠成一堆,都在奪路逃命,聽得薛奴兒的怒喝,更是跑得快了,薛奴兒尖叫一聲,霎時人影飛閃,重重幾個耳光打下,已將幾名百姓打得摔倒,跟著喝道:「再敢動上一步,公公就要殺人啦!」

  一眾百姓嚇得魂飛魄散,急忙跪倒,都在颼颼發抖。

  只見東廠眾人拖著那縣官行走,還不住地踢打,那劉彰仁大呼冤枉,卻無人理會。

  秦仲海與盧雲對望一眼,兩人都皺起了眉頭,正要上前阻止,忽見一名男童哀哀哭泣,正往薛奴兒走去,身旁卻沒大人陪著,看來這孩子一時找不到母親,便一路尋找親人。

  薛奴兒冷冷地道:「小嬰兒!給咱家站好別動!」這小小孩童年幼無知,聽到薛奴兒說話,還以為是自己的親人,竟往他身前走去,口中不住啼哭,泣道:「媽媽!媽媽!」

  薛奴兒臉上殺氣大盛,厲聲道:「都叫你不要動了,你還動!」那孩童聽他口氣忽然轉惡,嚇得更是大哭起來,兩隻小腳不停亂顫。薛奴兒怒喝道:「你還敢動!」舉起手上金輪,大見威嚇。

  這薛奴兒是天下第一等霸道之人,眼裡容不下一粒沙,這孩子雖是小小稚童,但若不守他的規矩,也是一樣要打要殺,絕無絲毫分別。那孩子見他面露凶光,嚇得轉頭跑走,薛奴兒冷笑道:「小小賤民,兀自找死!」說著寒光一閃,便要丟出「天外金輪」,殺雞儆猴。那男童兀自不知大禍臨頭,只不住地哭叫著:「媽媽!媽媽!」

  眼看薛奴兒便要將之斬成兩斷,陡地一人跳出,喝道:「且慢動手!」此人長方臉蛋,身披胄甲,正是盧雲。薛奴兒冷冷地道:「你想幹什麼?造反嗎?」

  盧雲抱起那男童,大聲道:「賊子早就走遠了,這些人不過是無辜百姓,你怎能隨意妄開殺戒?京城裡就是有你這種不侐百姓的官,天下間才有這許多反賊!」他越說越怒,右手直指薛奴兒,神態俱厲。

  薛奴兒長眉挑起,森然道:「我告訴你吧!咱家便是錯殺一千,也不放過一名賊人,你給我退開了,否則休怪我連你一起殺。」盧雲心下犯火,怒道:「我雖只是小小參軍,卻也見不得你屠殺百姓,你動手吧!」

  薛奴兒冷笑道:「你當我不敢嗎?」說著舉起金輪,便要對盧雲下手。

  盧雲知道他武功高絕,那日以「劍浪」劉淩川的武功,尚且擋不下他「天外金輪」的一擊,自己現下手無寸鐵,手上還抱著一個孩童,卻要如何抵敵?眼見他便要動手,盧雲心下忌憚,忍不住倒退一步,舉起右掌,護住胸前要害。

  薛奴兒尖聲叫道:「受死吧!」

  冷不防一人靠了過來,舉刀架住薛奴兒的頸子,冷冷地道:「他奶奶的,只要你敢動我秦某的人馬,我便要你的人頭還債。」正是秦仲海出手來救。原本以薛奴兒的武功而論,秦仲海萬無可能在一招之間制住他,但一來薛奴兒盛怒之下失了防備,二來秦仲海這刀也是快絕,攻他一個出其不意,竟然一舉占得上風,將他牢牢的制住。

  薛奴兒倒吸一口冷氣,森然道:「你們敢膽以下犯上,等會兒我稟告公主,看你們個個死無葬身之地!」秦仲海嘿嘿冷笑,說道:「你再多說一句,老子馬上割下你的腦袋喂狗,你信不信我有這個膽?」說著手上用力,登時將薛奴兒的頸子割破,留下一道細細的血痕。

  薛奴兒平素狂妄自大,但見了秦仲海滿臉的兇悍神氣,忍不住臉上變色,嚅齧地道:「有話好說,你……你何必這樣動刀動槍的?」手上的金輪便放了下來。

  秦仲海冷笑道:「老子今日明白告訴你,日後只要你這沒鳥的再囂張一次,你親爺爺手下五千兵馬可不是擺著好看的,立時將你亂箭射死,讓你死無葬身之地,你信也不信?」薛奴兒鼻孔噴氣,情知他絕不是說著玩的,但嘴上仍不願示弱求饒,只悶哼了一聲。

  場面正自緊張,忽聽傳令兵來報:「城外何大人很是焦急,要幾位大人快快出去保護公主。」

  秦仲海放脫薛奴兒,冷冷地道:「日後咱們井水不犯河水,各幹各的,大家便好相處,請薛副總管記下了。」說著拉住盧雲的手,道:「咱們走吧!」

  盧雲回頭望去,見那薛奴兒咬牙切齒,顯然心中懷恨,忙道:「此人詭計多端,將軍今日如此待他,想來他日後必會報復。」秦仲海冷笑道:「隨他了,他要有這個種,我秦仲海一定奉陪到底。」

  話聲未畢,果然薛奴兒大喊一聲:「秦仲海!你給我站住了!」跟著取出「天外金輪」,滿臉怒氣的看著秦盧二人,他雙眉高高軒起,臉上神情詭異莫名,看來已動了真怒,隨時都會出手殺人。一時之間,情勢危急之至。

  盧雲大為緊張,不知薛奴兒欲待如何,只好擺出「無雙連拳」的架式,隨時準備動手。秦仲海卻滿臉的不在乎,只聳了聳肩,逕自掉頭走開。薛奴兒狂怒無比,大叫一聲,道:「秦仲海!你如此辱我,便想這樣揭過去嗎?你給我轉過身來,大家殺上一場!」

  秦仲海打了個哈欠,竟是理也不理,只顧往前行走。薛奴兒見秦仲海兀在激他,只氣得臉色發青,顫聲道:「姓秦的,咱家要你後悔一世!」手上暗自運勁,便要出招殺人。

  盧雲吃了一驚,運起「無雙連拳」,便要上前接招,秦仲海卻一把拉住,跟著轉身過去,斜目看向薛奴兒,冷冷地道:「姓薛的,你可知為什麼劉敬大人做得了總管,你卻永遠幹這個副手嗎?」

  此時情勢緊張,薛奴兒萬萬沒料到他會忽出此言,不由得一怔,尖聲道:「我東廠的事不用你管!你拔刀出來,我們殺上一場!」他高舉金輪,滿臉殺氣,一步步朝秦仲海走近。

  秦仲海卻渾不在意,自顧自地道:「副總管啊!你之所以扶不上正位,多年來屈居他人之下,不是因為你武功不夠高,也不是因為你年資不足,便是為了你這幅古怪脾氣!你卻想想,今日要是劉總管人在此處,以他的老謀深算,他會為了這點小事發威嗎?他會為此破臉嗎?」這話卻把薛奴兒說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,一時呆立當場,遲遲不見動手。

  秦仲海見薛奴兒臉上神色陰晴不定,又道:「你今日要殺我不難,但你憑什麼護送公主到西域去?我那五千兵馬會聽你的嗎?你當前的大敵究竟是誰?是我還是江充?你自己想清楚吧!」說著掉頭離去,竟無視「天外金輪」偌大的威力,把背心要害賣給了薛奴兒。

  那薛奴兒似乎心有所感,卻只垂首不語,更不見運功出招。

  盧雲心下訝異,不知這不可一世的薛奴兒何以變得如此,他不明究理,只得護在秦仲海背後,就怕忽有變故生出。

  盧雲卻不知道,秦仲海的一番話已深深打中薛奴兒的心事,這才讓他難以發作。這薛奴兒進宮以來,仗著武功高強,忠心護主,數十年來積功不斷,好容易才做到東廠的副總管,但卡著劉敬的緣故,卻再也升不上去。薛奴兒雖對劉總管敬服有加,但這件事總是在心中盤旋,叫他耿耿於懷。此刻聽秦仲海提起,更感心頭沉重。

  只見薛奴兒呆呆看著地下,尋思道:「這秦仲海所言不錯,我武功比劉總管高,進宮的年資也比他久,卻為何是他做總管,我只能當他的副手?看來真是我的脾氣太過暴躁,屢次犯下大錯所致。」

  他歎息一聲,望著秦仲海的背影,想道:「這秦仲海固然混蛋,但也不急著殺他,眼前還有大事要倚仗此人,只要江充不倒,絕不能與柳門一系破臉。唉……我何時我才能升上總管一職……」他低頭沉思,良久良久,不言不動。

  眾人出得城外,大軍見主將歸來,忙搭起帳篷,立寨安歇。眾人累了一日,便各自回帳歇息。秦仲海正要脫靴,一名宮女走進帳來,說道:「公主殿下有請,勞煩秦將軍前去一敘。」

  秦仲海頷首道:「我立時便到。」宮女一離去,他急忙差人找來盧雲,不多時,傳令已將盧雲帶來,盧雲忙問道:「將軍有何吩咐?」

  秦仲海道:「等會兒公主要找我們幾人說話,想來要談些軍務公事,你也一塊來吧!」盧雲心下感激,知道秦仲海有意讓自己參與軍機,當即拱手道:「多謝將軍提拔。」

  秦仲海忽地想起盧雲個性剛硬,忙道:「咱先提醒在先,這位公主不懂軍務兵法,只是個長在深宮的女人家,一會兒要是提到軍情,她若有什麼荒謬看法,聽過便算,萬萬不可衝撞於她。」秦仲海擔心盧雲性子剛直,會冒犯了公主,便事先提醒,以免闖下大禍。

  盧雲點頭道:「秦將軍莫要擔憂,這我理會得。」兩人商議一陣,便跟著那宮女走進錦帳之內。

  盧雲隨著秦仲海走進,何大人、薛奴兒等人已然到來,眾人臉上神情頗不耐煩,顯然等候已久。那帳篷內掛著一張竹簾,將內外人等隔開,簾內只有銀川公主一人獨自坐在裡頭,蒙蒙朧朧中看不清她的面貌。盧雲知道深宮中男女有別,垂簾之意便是要將男女隔開,當下逕自站立一旁,垂手聽命。

  銀川公主見眾人到齊,便道:「諸位卿家,這便請坐吧!」眾人一齊跪下稱謝,紛紛坐定。盧雲自知官低職卑,只站立一旁,秦仲海卻已拉了把椅子,放在盧雲面前,示意他也坐下。

  過了片刻,公主開口問道:「咱們離京已有一月之久,何時方能進帖木兒汗國?」

  何大人道:「啟稟公主,車隊預定十二月十五抵達天山,到時可汗便會遣王子前來迎接。」

  公主掐指一算,說道:「現下是十一月,看來不到一個月時光,我便要永遠離開中土了。」

  眾人聽她語意蕭索,盡皆默然,心中都對她有些憐憫。

  何大人怕公主愁思不斷,到時別在路上生起事來,忙道:「公主殿下不必傷心,日後若要返國省親,只要稟明可汗,他定會應允。」銀川公主歎息一聲,良久沒有接話,何大人忙對薛奴兒連使眼色,要他說些中聽的,以免公主心煩。

  薛奴兒點頭會意,當下轉過話頭,尖聲道:「啟稟公主,日間那群刺客可恨得緊,眼前雖然逃走,但咱家不日定替公主把他們抓來,碎屍萬段,以泄公主心頭之恨!至於那知縣劉彰仁已經押起,咱家明日便將他斬首示眾,以儆效尤!」說著連連冷笑,神態兇狠之至。

  銀川公主悚然一驚,道:「千萬不要殺人!這些刺客定有他們的可憐苦衷,你們若是抓到這些人,萬萬別殺他們!只管把他們解來,我自有話要問。聽到了嗎?」

  眾人聽公主頗有同情刺客之意,不禁頗為訝異,那薛奴兒哼了一聲,甚是不以為然。

  何大人陪笑道:「公主殿下,這些事情交給臣下辦理便是,您就不要操心了。」

  銀川公主察言觀色,知道沒人把她的話當真,不禁嗔道:「不成!你們這些人個個心狠手辣,從不曾體恤百姓。薛副總管,你馬上把那名縣官放了,千萬不要為難他!」

  薛奴兒抬起頭來,尖聲道:「這人怠忽職守,罪該萬死,怎能放過他?」

  公主很是生氣,怒道:「怠忽職守的是你們,不是他!快快把他放了!」

  薛奴兒心中不滿,只是哼了一聲,卻不打話。

  其餘眾人互望一眼,臉上的神情甚是苦惱,這公主是善良女孩兒,滿腦子都是仁民愛物,先天下之憂而憂的那套,做起事來全不顧朝廷規矩,卻要眾臣如何是好?竟無一人出聲答應。

  公主見無人理會他,當下轉過頭去,逕對秦仲海道:「這位秦將軍,你且告訴本宮,你若抓到那幾個刺客,卻要如何辦理?」

  秦仲海尚未回話,薛奴兒已向他怒目而視,看來兩人的芥蒂仍深。秦仲海斜目看了他一眼,心道:「這薛奴兒天生死腦筋,說起話來活像白癡,看你親爹把他活活氣死。」當下嘻嘻一笑,道:「公主聖明。末將以為這些刺客本領不小,來日若得擒服,待殿下感化他們的戾氣之後,末將自當編入禁軍之中,使他們一身本領得以報效國家。不知公主以為如何?」

  果然這話深得公主歡心,只聽她讚歎道:「秦將軍一心為國,本宮甚是安慰,要是天下官員都同你一般想法,國家就太平了。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多謝公主謬贊。」偷眼看去,果見薛奴兒氣得眼中冒火,好似恨不得將自己千刀萬剮,以泄心頭之恨。

  其實秦仲海這幾句話倒也不是違心之論,他軍中多有出身逃犯匪寇之人,便連參謀盧雲也是其中之一。倘若這幾名刺客加入軍中,以他們的身手而論,定是助益匪淺,如虎添翼。公主要他不可妄殺無辜,那是正中下懷了。

  卻聽銀川公主道:「薛副總管,你平日多學學秦將軍,對你才有好處。」她聽薛奴兒勉強嗯了一聲,便又道:「那縣官是無辜之人,你即刻放了他,讓他趕緊回家,別再為難人家了。聽到了嗎?」

  薛奴兒悻悻然地站起,雖然心不甘情不願,但公主有令,也只好吩咐手下放人。他緩緩走到秦仲海身邊,偷偷一肘朝他背後撞去,想讓他吃些苦頭,秦仲海微微一笑,假意朝盧雲說了句話,身子往旁閃開,薛奴兒那肘縮不回去,竟爾撞著幾上茶碗,當場打了個粉碎。

  何大人頗感不悅,沉聲道:「薛副總管,公主之前,怎能如此無禮?」薛奴兒滿臉漲得通紅,嚅嚅齧齧地說不出話來,卻聽秦仲海笑道:「薛副總管前些日子差點中風,手腳不太靈便,何大人別怪他了。」何大人驚道:「真的嗎?薛副總管武藝高強,身子怎會這般弱?」

  秦仲海向薛奴兒一笑,道:「當然是真的。薛副總管,你說是不是啊?」

  薛奴兒大怒,但口中不敢反駁,免得下不了臺,只好恨恨地道:「沒錯……我…我前些日子頭暈,險些中風,手腳不靈光……」

  公主頗見關心,忙道:「這幾日天氣漸冷,薛副總管定要小心,千萬保重身子啊!」

  只聽秦仲海嘻嘻一笑,薛奴兒又羞又恨,大怒欲狂,當場大叫一聲,低頭沖出錦帳,一路還撞倒不少宮女侍衛。

  何大人見公主愁眉不展,以為她不喜薛奴兒的無禮,便道:「殿下莫怪薛副總管,他這人性子一向高傲,受不得罵,可別記在心上了。」

  公主搖了搖頭,道:「他對本宮一向忠心,我不會怪他的。」她忽地幽幽歎了口氣,道:「日間那刺客出手之時,我聽她罵我假仁假義,唉……本宮每一想到這四個字,心裡便感難受,只覺好生對不起百姓。」

  何大人聽她頗有自責之意,慌忙道:「公主別這般想,銀川公主待民如子,那是天下皆知的事情,這些匪人吃了熊心豹子膽,冒犯聖駕,他們的無恥言語,公主千萬不必當真。」

  公主不去理他,只輕聲歎道:「其實父皇近幾年來不甚得民心,我在深宮中也有聽聞,唉……我一心一意,只想替父皇補過,但稅賦沈重,盜賊四起,百姓苦不堪言,我一人之力,又能如何呢?她罵我假仁假義,也不算過分了……」說著語音哽咽,竟是心痛已極。

  眾人聽她批評父皇,那可是誹謗當今聖上,大逆不道,眾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都不敢接話。此時只要一個說話不慎,日後傳開,便是誅九族的大罪。當下無人敢出一語,香帳中靜謐無聲,只聞得眾人沈重的呼吸。

  過了良久,只聽銀川公主輕輕一聲歎息,低聲道:「此行西去,一路艱難,還望諸卿能戮力共進,別再為細故爭吵,知道了麼?」眾人鬆了一口氣,大聲答應道:「屬下凜遵法旨!」

  公主點了點頭,轉入內帳,不再出來了。眾人見公主心情不甚舒坦,也便速速離帳,以免再惹是非。

  走出帳外,薛奴兒已在等候,他一見秦仲海的面,登即一耳光打來,罵道:「秦仲海!你這他媽的只知拍馬屁,無恥之極!」

  秦仲海急忙架住,嘿嘿乾笑道:「公主要大家和氣相處,公公別再叫駡啦!」

  薛奴兒抽手回去,怒道:「放屁!都是你護駕不力,這才扯出這許多事來!居然還敢怪我!」說話間神色極為氣憤。

  秦仲海深深一揖,笑道:「好啦!一切全是我這混蛋不好,下次萬萬不敢了。」卻是嘻皮笑臉,渾不在意。薛奴兒重重一哼,恨恨而去。

  這保駕一事確是秦仲海職責所在,薛奴兒卻也不算錯怪他,秦仲海性子豁達,錯了便是錯了,也不再多加辯駁,便自認錯道歉,也算個了局。

  只是經此一事,眾人都知銀川公主個性仁慈,深知以後若要殺人放火,絕不能讓她知曉,免得礙手礙腳,徒增困擾。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2 12:22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5 10:49 PM 編輯

第五卷 西出陽關 第二章 西出梁山第一人

  又過數日,朔風大起,氣候轉為嚴寒,一眾宮女太監都穿起皮裘,眾軍士雖也添加衣物,但身上的鐵甲卻結了一層薄薄的寒霜,倍覺辛苦。

  自出事以來,秦仲海加倍小心,他聽從盧雲建議,調出五百兵士,分為百支小隊,每五人一隊,半里一支,散佈中軍前後左右,一遇有事,便舉狼煙為號,果然此法一用,大小情事都不脫中軍掌握,路上甚是平靜。

  這日行到一處地方,忽見遠遠一座高山,甚是雄偉壯闊,雲霧繚繞中頗有孤高之感,秦仲海坐在馬上,提鞭指去,問道:「這卻是什麼山峰,居然生得這般險峻?」

  一旁薛奴兒冷笑道:「連這個也不知道,虧你還是朝廷的遊擊將軍。」

  秦仲海哈哈笑道:「薛副總管若是知道,便就爽快說了,我向來『不知便是不知』,從不裝模作樣。」薛奴兒嘴上占了便宜,心下甚是爽利,笑道:「既然你自承愚蠢,我這便告訴你吧!這山不是別處,正是昔年大名鼎鼎的『怒蒼山』!」

  秦仲海聽了「怒蒼山」三個字,不免心下一驚,說道:「此處便是昔年聚兵三萬餘人,與朝廷大戰一場的怒蒼山嗎?」

  薛奴兒嘿嘿一笑,說道:「那還有假嗎?當年誅滅匪寇,我也立過汗馬功勞,這座山便是化成了灰,咱家也認得。」

  秦仲海抬頭望去,只見山頂彷佛還有些房舍,忍不住驚道:「難不成這山上還有匪徒聚集?要是他們在此設下伏擊,我們豈不糟糕?」

  薛奴兒笑道:「怒蒼山早已給朝廷剿滅了,餘下的人死的死,散的散,二十年前便成了一處廢墟,還有什麼好怕的?」

  眾人說話間,忽見遠處舉起狼煙,盧雲忙道:「前頭出事了,我們這就去瞧瞧!」秦仲海頷首道:「我也過去看看。」便請何大人坐鎮中軍,守衛公主,兩人快馬加鞭,一同前去察看。

  兩人飛馬向前,過不多時,便見手下幾名兵卒躲在一處山坳,不住探頭往外看去,盧雲與秦仲海二人翻身下馬,急急向前走去,一名小兵慌忙來見,低聲道:「前頭有一群模樣奇怪的江湖人士,正自聚集在一處破廟前面,不知所欲為何,我們怕這些人別有意圖,便請人回報將軍。」

  秦仲海微一頷首,也探頭去看,卻見遠處有一座破廟,看來年久失修,已然破敗至極,那廟旁卻圍著四名男女,在廟門附近來回走動,不知在做些什麼。

  秦仲海道:「我下去瞧瞧,一會兒便上來,盧兄弟你在這接應著。」

  盧雲答應了,秦仲海便飛身下去,他低著身子,往前奔了百來尺,跟著隱在一處山石後頭。盧雲見他身法奇快,心道:「秦將軍的武功深不可測,號稱『火貪一刀』,卻從沒聽過他的師承來歷,不知他是什麼門派出身?」

  秦仲海藏好行蹤,探出頭去,只見一名女子俏生生地站著,約莫三十來歲年紀,此女容貌甚是嬌,但滿臉愁容,不知有什麼天大的傷心事,居然神情哀痛如斯。

  秦仲海轉頭看去,只見另三人長相奇異,一人長得白白淨淨,原本該是個美男子,誰知兩顆門牙卻突了出來,看來活像只兔子;另一人身材肥矮,頭頸甚短,身軀卻甚龐大,有如一隻烏龜一般;最後一人身材異常高大,一張長臉灰黝黝的甚是怕人,兩隻小眼向上斜起,鼻孔卻又朝天仰起,直如蠻牛般的長相。

  秦仲海尋思道:「這些人外貌詭異,個個怪裡怪氣的,卻不知是什麼來歷?此處是當年怒蒼山的本寨,莫非有江湖人物在此約會聚集,那可大事不妙。」

  正想間,忽聽那女子叫道:「項老啊!你再不出這個廟門,卻要我們幾個如何是好?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山寨荒蕪下去麼?你快出來主持大局啊!」一旁那兔子般長相的男子叫道:「是啊!你就忍心看我們自生自滅嗎?你快快出來啦!」

  秦仲海心中一奇,想道:「原來這幾人與怒蒼山有關。聽薛奴兒說起,這山寨不是荒廢了二十年嗎,怎地還有殘黨?真是怪的可以。」當下專心觀看,要把事情查個明白。

  過了良久,那廟中卻無人說話回答,良久良久,仍是寂靜無聲。

  秦仲海暗想道:「若有人伏在廟裡,卻怎地無人回答?莫非這些人故弄玄虛?」正看之間,那烏龜也似的男子大聲道:「你再不出來,我便要進去了!」說著便往廟門沖去。

  那人腳步奔出,身子甫觸大門,忽地莫名其妙的往後一摔,連翻了幾個鬥。秦仲海大吃一驚,方雖只一瞬間,但他已見到廟中飛出一枚小小石子,猛往那烏龜也似的男子身上打去,登時便把他震飛出去,這份內勁實在非同小可,只看得秦仲海暗暗心驚。

  那女子怒道:「不出來便不出來,你這樣打陶老四是什麼意思?連兄弟義氣也不顧了嗎?」

  一旁那兔子也似的男子大叫一聲,只見他高高跳起,直直往屋頂躍去,輕功竟是不弱。忽然間,廟中又是一枚石子飛出,那兔子也似的男子連忙伸手擋格,但手掌一觸飛石,全身如中電擊,赫然從半空中摔了下來,跌了個狗吃屎。

  那烏龜也似的男子喝道:「小兔兒,咱們一起上!」那小兔兒大叫一聲,兩人一齊沖向前去,忽地廟中又飛出兩枚石子,打中了他們的腳踝,兩人啊地一聲,撲地倒了,口中哼哼哎哎,半天爬不起來。

  秦仲海心道:「廟中之人的武功甚是高明,只怕勝過這兩人百倍。看這人的武藝,倘若真要殺人,一出手便要了他們的性命。」

  眼看同伴良久站不起身,那鐵牛般的漢子發出嗚嗚的吼聲,似乎甚是憤怒,只見他大踏步的向前走去,神態武勇,竟是絲毫不怕。秦仲海見他腳步沈穩,下盤扎實,心道:「此人外門工夫練得極是道地,絕非方那兩人可比,不知廟裡那人要如何應付?」

  只見那鐵牛般的漢子伸手推門,便要闖入,忽然又是一塊小石子飛來,往那人身上撞去,那人嗚哇一聲大叫,胸膛往前鼓起,硬生生地接下那枚飛石,只聽碰地一聲,如擊大鼓,那鐵牛卻只喘息片刻,便又伸手推門,看來他定是練有「金鐘罩」、「鐵布衫」之類的外門硬功,不然要如何擋下飛石上所附的雄渾內勁?

  聽得「嘎」地一聲,那門已給推開一縫,秦仲海心下好奇,想看看是什麼人躲在廟裡,便在此時,又見一塊飛石擲來,這次擲來的小石力道雄強,激起的風聲勁急無比,顯然其中所蘊的內力遠非方幾枚飛石可比,秦仲海心道:「這下可要糟糕了,倘若這鐵牛硬要抵擋,只怕當場便會斃命。」

  那飛石快速而去,鐵牛卻渾然不擋不避,只是高高地挺起胸膛,簡直把命橫了出去,只聽飛石聲響甚急,只要撞上鐵牛的胸口,定是開膛破腹的大禍。

  忽然那鐵牛往旁跌開,秦仲海定睛看去,卻是那女子出手相救。只見她用力往鐵牛身上撞去,已將他推開了數尺,那飛石撲了個空,直沖出去,猛地撞在秦仲海身旁的大石上,只聽啪地一聲輕響,霎時石屑紛飛,濺到了秦仲海臉上,火辣辣地煞是疼痛。

  秦仲海心下一凜,尋思道:「好厲害!這人的手勁很有些門道,足與少林寺的硬功相較。」

  秦仲海正自驚歎,忽聽那女子放聲大哭,胸頓足,哀傷不能自己。那女子哭道:「我的命怎麼這般苦啊!我丈夫二十年來下落不明,自己的親兄弟又戰死在沙場之上,二十年來我已年華老去,大仇卻始終不能報,老友卻還涼薄至此,這要我如何是好?」她越哭越是傷心,一旁那鐵牛甚是焦急,口中不住發出嗚嗚的聲音,似乎想要勸解什麼,但卻說不出話來。秦仲海心下領悟,才知那鐵牛是個啞巴。

  陡地那女子大叫一聲,手上已然多出一柄匕首,她慘然道:「本想靠著昔年的老友,也許報仇雪恨還有一線希望,誰知道他竟然無情無義,連自己的兄弟也要殺……嗚……嗚……我生不如死,不如今日就一了百了吧!」說著便往自己心口插落,手法快絕。鐵牛雖在一旁,也是阻攔不及。那烏龜般的人大哭道:「大姊不要啊!」卻為時已晚。

  忽聽廟中之人一聲歎息,一枚飛石射了出來,猛地擊中那女子的手腕,那女子手一麻,匕首掉落在地,她鳳眼圓睜,怒道:「你既不出來相助,也不許我死,到底想幹什麼?」

  廟中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,說道:「二十年了,唉…………你們這些人年年都來煩我,到底想要做什麼?」那小兔兒與烏龜般的男子大聲歡呼,都笑道:「他開口了!項老總算開口了!」

  那女子卻殊無笑意,厲聲道:「你說我這二十年來在此攪和,那麼你呢?你二十年來伏在這破廟裡,像那縮頭烏龜一般,又是想幹什麼!」

  廟中那聲音歎了口氣,低聲道:「我是身不由己,莫要怪我。」那女子大聲道:「你身不由己?天下又有幾人能夠由得自己了?你只要一日縮頭不出,我就每日都來煩你!」

  那人低聲道:「別再擾我,於人於己都沒有好處的。」言語中似有無限傷心,無盡的難言之隱。

  那女子叫道:「我懂了,你是不是給人囚禁在這裡?我幫你打破廟門,一起討回公道,怎麼樣!」

  她渾然忘記廟中之人武功遠勝自己,若有人能將自己的老友囚禁在此,武功必然出神入化,憑她幾人有限的武藝,又豈能是人家的對手?

  那人歎道:「別說了,快快去吧!我此番開口說話,已然犯了忌諱,你們快走吧!」

  那女子叫道:「什麼忌諱?憑你的武功,還怕什麼忌諱?」

  忽聽一個聲音笑道:「既然是忌諱,那就不得不叫人怕,否則也不叫忌諱了!」那聲音尖銳,頗有不男不女的味道。眾人回過頭來,喝道:「什麼人?」

  只見一人足不沾地,如鬼魅般飄來,臉上擦著重重的白粉,唇上卻又塗得紅亮,看來妖異無比。秦仲海陡地心驚,暗道:「怎地這『花妖』也跑到這裡來了?他與這些人相識不成?」

  來人果是東廠的副總管,人稱「花妖」的薛奴兒。

  只聽薛奴兒嘿嘿冷笑,對著廟門說道:「項天壽,沒想到你真的一諾千金,二十年來一直待在這座小廟裡,無愧是當年『大勇堂』的堂主啊。」聽他這般說話,真是認得廟中之人。秦仲海尋思道:「原來那人叫做項天壽,怎地還與薛奴兒相識?不知兩人以前有什麼過節?」

  那廟中之人聽了問話,卻只嘿地一聲,便即沈默。

  薛奴兒見那項天壽不敢回話,登時哈哈大笑,往那幾名男女一指,尖聲道:「你們這幾個又是什麼來歷?為何在這裡哭鬧不休?」

  那女子大聲道:「你又是什麼人?憑你也敢在這兒發號施令?」

  薛奴兒嗤了一聲,冷笑道:「咱家面前,沒有什麼不敢的事。」

  那女子怒道:「大膽!你可知此處是何地方!」她見薛奴兒說話蠻橫狂妄,也動了真怒。

  薛奴兒聽了這話,猛地尖聲大笑,其狀直如夜梟,他笑道:「這裡是什麼地方?不就是什麼『怒蒼山』的總舵麼?不過是破銅爛鐵一樣的廢墟,卻嚷嚷什麼?便是『白沙幫』、『五毒門』的總壇,也比這鬼地方稱頭多了。」

  那「白沙幫」與「五毒門」都是江湖上第三流的小門派,薛奴兒言下之意,卻是輕視貶抑「怒蒼山」已極。

  小兔兒漲紅了臉,大聲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不許你污辱我們怒蒼山!」

  薛奴兒雙眉斜起,咦了一聲,道:「你們怒蒼山?」他側著頭打量那小兔子幾眼,道:「聽你這般說,你與怒蒼山有些淵源囉?」

  小兔兒朗聲道:「沒錯!昔日怒蒼山排設宴席的就是我!人稱『小兔兒』哈不二便是!」

  薛奴兒笑得直打跌,說道:「聽你說得認真,咱家還以為你是何方神聖,原來不過是只燒飯廚子。有啥好誇口的?」

  小兔兒氣憤至極,怒道:「你可以小看我哈不二,可決不能輕辱咱們怒蒼山!」

  薛奴兒嘿嘿一笑,道:「你口口聲聲地說咱們怒蒼山,敢情這幾隻都是怒蒼山的人馬了?」

  小兔兒大聲道:「沒錯!」神態甚是驕傲,似乎頗以自己的出身為榮。

  他還待要說,忽聽廟裡那人道:「哈兄弟,不要和他囉唆,你們快快走吧。」

  薛奴兒哼地一聲,冷笑道:「項天壽啊項天壽,當年有膽子造反,現下卻怎地膽小怕事起來了?我看怒蒼山裡全都是些不中用的廢物!」

  那烏龜也似的男子跳了起來,怒喝道:「你這人說話好生狂妄!我今日便告訴你這不男不女的老妖怪,你老子便是怒蒼山監造酒醋的『金毛龜』陶清!你可給記好了!」

  薛奴兒哦地一聲,笑道:「看來喝酒劃拳之類的勾當,你這人的本領定是大得緊了。那鐵牛般的漢子,卻又是什麼人?」

  金毛龜昂然道:「說出來可別嚇壞你啦!我大哥便是怒蒼山裡打造軍器鐵甲的第一好手,咱們『鐵牛兒』歐陽勇歐陽大哥!」那鐵牛嗚哇一聲大吼,頗振聲勢。

  薛奴兒忍俊不禁,噗嗤一聲,登時笑了出來,他笑道:「一個廚師,一個酒保,一個鐵匠,怒蒼山就剩下你們這幾個廢物嗎?」

  卻聽那女子冷冷地道:「不管你是什麼來頭,既然來到怒蒼山腳下,就不容你這般污辱人!否則休怪我們下手不容情!」

  薛奴兒臉上青氣一閃,獰笑道:「這女子好大的口氣,卻又是什麼來頭了?卻是山寨裡陪酒的,還是賣唱的啊?」跟著恥笑連連,神態輕蔑之極。

  小兔兒沖上前來,大聲道:「你休得胡言亂語!我告訴你吧,咱們大姊不是別人,正是當年鎮守五關的『紅粉麒麟』言二娘!你嘴裡最好放尊重點!」

  薛奴兒長眉一挑,輕輕地咦了一聲,這怒蒼山昔年有「內三堂」、「外五關」,鎮守外五關的將領通稱「鎮關小彪將」,看來這「紅粉麒麟」頗有來歷,絕非其他人可比。

  薛奴兒頷首道:「原來你是『鎮關小彪將』之一,其他的幾個兄弟呢?怎麼沒瞧見半個人影?」言二娘聽得此言,眼眶兒忽地紅了。薛奴兒哈哈大笑,道:「敢情一個個都戰死了吧?只留下你們這幾隻不成氣候的孤魂野鬼,在這兒丟人現眼、露醜賣乖!」

  這幾句話雖然難聽,但言二娘聽了卻沒動氣,她悄悄地低下頭去,臉上淚珠滾滾而下,顯然此言觸動了她的心事。其餘幾人也是紅了眼,盡皆淚下。

  秦仲海遠遠看去,見了這女子傷心欲絕的模樣,想起她自承丈夫下落不明,兄長又戰死沙場,看來這俏生生的弱女子二十年來必是辛苦倍嘗。秦仲海心中一動,心下忽起憐憫之感。

  眼見其餘幾個弟兄放聲大哭,其狀甚哀,言二娘率先抹去淚水,恢復了女中豪傑的神態,厲聲說道:「你休得倡狂,倘若本山五虎上將任一在此,定會將你斬成兩截,讓你知道厲害!」

  薛奴兒恥笑道:「口說無憑,快弄幾個來和咱家過過招吧。還是要朝陰間招魂做法,把他們的屍首弄上陣啊?哈哈!哈哈!咱家可殺不了死人哪!」言二娘尖叫一聲,怒道:「告訴你吧!我言二娘便算是孤零零的一個人,也要為兄弟們報仇雪恥!今生今世,如不殺光朝廷裡的卑鄙小人,便是死也不瞑目!」

  薛奴兒咦地一聲,說道:「你要殺光朝廷的卑鄙小人?聽你這麼說來,這些年你們這些殘兵敗將依舊死性不改,還是在跟朝廷作對造反嘛!」

  小兔兒哼了一聲,說道:「沒錯!我們只要見到貪官污吏,一定下手把他除去!倘若遇到朝廷重要的人物出巡,那更是絕不放過!」秦仲海恍然大悟:「好啊!暗殺公主的刺客便是他們!」那時動手的人有三男一女,看來便是眼前這幾人了。

  薛奴兒聽了這話,登也察覺有異,他兩條細細的眉毛緩緩挑起,森然道:「那日有人暗殺公主,卻原來是你們這幾隻孤魂野鬼幹的好事?是也不是!」

  小兔兒見了他陰森的面目,一時不敢接話,只回頭看著言二娘,卻聽「紅粉麒麟」大聲道:「沒錯,下手的就是我們!這賊皇帝一家子都是假仁假義的無恥之徒,人人皆可殺之!只恨我學藝未精,沒能將這欺世盜名的公主殺死!」她坦承其事,那是把性命豁出去了。

  廟中那人聽了此言,深深地歎了口氣,似想勸諫什麼,卻又欲言又止。

  秦仲海尋思道:「想不到真是這幾人下手暗殺公主,卻不知他們與朝廷有何深仇,居然會怨恨到這個地步?」他望著言二娘等人,心下雖然不忍,但已是不能不出手擒拿他們了。

  只見薛奴兒搖頭連連,道:「你們這些賊子非但大逆不道,尚且無知可笑。你們要殺朝廷的要緊人物,何不去殺奸臣江充?那人是個萬死莫贖的無恥敗類,早該死了,卻為何找一個無關緊要的公主開刀?真是毫無見識!」他這番話理直氣壯,連秦仲海聽了也暗自點頭。只是薛奴兒卻忘了自己也是出身歪邪,東廠的名聲不見得比江充來得高明,乃是朝廷裡兩大罪惡淵藪。只是誰喜歡自認十惡不赦?世人每每以為自己站在道理正義的一方,卻總看不到自己身上的滔滔罪孽,薛奴兒這個大魔頭自也不例外了。

  只聽言二娘哼了一聲,說道:「先殺後殺都是殺,江充也好,公主也好,反正我一個也不會放過!」這幾句話聽來怨毒至深,眾人都是毛骨悚然。

  薛奴兒冷笑連連,霎時殺機已動。他原不打算與這些人動手,但既然這幾名男女曾下手暗殺公主,那是決計不能留活口,以免後患無窮。他冷笑道:「殺啊殺啊!死婆娘,你自己已然命在旦夕,怎麼還有心思在那裡說嘴?咱家看你們幾個一起上吧,省得還要一個個追殺,那多累人哪!」

  言二娘怒道:「你好狂妄!」跟著手上白光一晃,一柄飛鏢對著薛奴兒射去。

  薛奴兒呵呵一笑,說道:「就這點東西嗎?怒蒼山真沒人才了。」忽然青光閃耀,霸氣絕倫的「天外金輪」隨即飛出,兩件暗器半空相遇,言二娘的飛鏢立時給切成兩折,落在地下,那金輪勢道不緩,仍朝她臉上飛去,眼看鋒銳已極的邊緣便要割傷她的臉蛋,那廟中登地飛出一枚小石子,撞在那金輪上,將之震了回去。薛奴兒伸手接住,一股大力傳來,只覺胸口一熱,往後退開一步。

  那廟中男子歎了口氣,道:「薛副總管,我們怒蒼山只剩下這幾個不成氣候的弟兄,看在我二十年來信守諾言的份上,你便饒過他們吧。」

  薛奴兒冷冷地道:「你要咱家饒過他們?日後這些人又去騷擾公主,上頭怪罪下來,那時卻有誰來饒過咱家啊?」

  廟中那人一聲長歎,不知如何勸解。薛奴兒道:「原本咱家看在你一諾千金的份上,不想再為難這些小朋友,只是他們不知悔改,仍是滿口大逆不道的言語,那可是自找死路,卻怪不得咱家!」

  廟中那人大急,忙道:「二娘,你一個女人家是鬥不過朝廷的,你發個誓,就說以後安分守己,不再做反逆之事了。」

  言二娘怒道:「你們兩人不必在那裡唱雙簧!我言二娘豈是受人相饒的人物!我一日不殺奸臣,一日不能痛快。」說著朝薛奴兒一指,叫陣道:「你要有種的,便上來決一死戰,死也好,活也罷,大家痛痛快快的殺上一場!」

  其餘幾人熱血上湧,紛紛掏出兵刃,大聲道:「大夥兒決一死戰!死後流芳萬古!」

  薛奴兒搖頭道:「不自量力的一群妄人,項天壽,不是咱家不給你面子,你這幾個弟兄一眛求死,怪我不得了!」

  廟中那人慌道:「二娘你快快走吧,薛奴兒手段毒辣,你們決不是他的對手!」

  言二娘厲聲道:「我們便是戰死此處,也不要你來收屍,你好好龜縮在那鬼廟裡,度你的下半生吧!」說著向薛奴兒道:「閣下不必留情,這就動手吧!」

  薛奴兒嘿嘿冷笑,說道:「當年這麼蠢,想不到二十年後還是一般蠢,真不知你們這些人腦袋裡裝的是什麼?」他臉上帶著一抹興奮神色,輕輕轉動手上的金輪,隨時都能暴起傷人,言二娘等人已有必死決心,毫不退讓。

  薛奴兒正要動手,卻聽一人說道:「公公且慢出手,卻讓我來會會他們如何?」眾人細看過去,只見一人從大石後轉身出來,正是秦仲海。

  薛奴兒呸了一聲,罵道:「你想撿現成的嗎?」

  秦仲海搖頭道:「那倒不是,公主交代過,這幾人萬萬不能殺卻,她要親自加以審問。我怕公公武功太過厲害,一出手便把他們殺個屍橫就地,到時咱們如何對上面交代?」

  薛奴兒聽他奉承自己,心中暖暖的很是受用,他尖聲笑道:「好吧!就讓你的『火貪一刀』試試威力吧!也讓公公開開眼界。」

  原來秦仲海不忍這幾人命喪薛奴兒手下,那廟中之人又不願出來相救,只好親自下場,他決意將這幾人擒下,一來見他們個個義氣凜然,實在不忍殺卻,只想留下他們性命,日後勸降;二來他對怒蒼山也甚好奇,便想從這些人口中探知一二。

  秦仲海走下場中,環伺眾人,拱手說道:「在下遼東遊擊秦仲海,這廂有禮了。」

  言二娘見他英雄氣概,虎背熊腰,倒不似奸佞小人的模樣,又聽他說話有禮,心中多了幾分好感,便道:「這裡沒你的事,我們只要會會那死太監,請將軍退開。」

  秦仲海搖了搖頭,拔刀出鞘,說道:「娘子的好意我心領了,不過在下乃是朝廷命官,職責所在,不得不請諸位一同回去,這就請賜招吧!」

  言二娘哼了一聲,道:「你想要生擒我們,只怕沒那麼容易吧!」

  秦仲海道:「在下見各位一身好本領,卻如何做那反逆叛國之事?秦某只想請各位回營一敘,絕無加害之意。日後諸位若能答應歸順朝廷,公主仁厚,我敢擔保各位一身富貴功名,如此可好?」

  言二娘正待要說,卻見那小兔兒大叫一聲,喝道:「朝廷鷹爪,無恥下流,休得再那裡哄騙!」說著舉起一柄鏈子槍,便往秦仲海上三路攻去,一旁「金毛龜」也不遑多讓,扛起雙斧,猛往地下一滾,朝他下三路砍去。這兩人招式配合的緊密無比,一攻上路,一襲下盤,彷佛一套習練有素的陣法。

  陡地狂風掃來,一道火龍也似的紅光閃過,小兔兒與金毛龜大叫一聲,只覺臉上身上火燙燙的,跟著一股大力撞向手上兵刃,兩人身不由主,咕溜溜地滾了出來。霎時之間,他二人的兵刃已然折斷,身上衣衫焦黑,都是一臉的狼狽。

  言二娘轉頭看去,只見秦仲海手挺鋼刀,斜身彎腰,全身運滿功勁,一動不動。

  言二娘驚道:「這就是『火貪一刀』嗎?」薛奴兒心下駭然,暗道:「這人好霸道的武功,以前只聽說此人打仗了得,沒想到手上功夫也這般精到。」

  秦仲海的武功甚是奇特,全然不同於中土武林的招式,他的師父是江湖上使劍的大名家,曾經威震中原十餘載,誰知某次與人交手,竟然被人打得毫無招架之力,他狂怒之餘,棄劍從刀,遂自創一套奇異刀法,號為「火貪一刀」,將之傳給秦仲海。

  秦仲海當時年幼,不明「火貪一刀」四字之意,遂問其師,得回幾字教誨:「侵掠如火,舐血成貪,殺人何用第二刀?」足見此套刀法的霸氣。

  那廟中之人武功高出餘人甚多,早看出秦仲海所出的那刀意不在傷人,否則他那兩個兄弟早已身首異處,性命不在了。他心下感激,便道:「這位將軍,多承你刀下留情,饒過我兩位兄弟的性命。」

  秦仲海拱手道:「不敢。在下勉強占了一招半式的上風,純粹運氣。」

  那人道:「將軍刀法出類拔萃,不似凡間之物,這等武功,少林武當都是沒有的,不知閣下師承何處?」那人身處破廟,卻對秦仲海的武功如此好奇,薛奴兒看在眼裡,不禁冷笑連連,道:「項天壽,你自顧不暇了,還有空管人家的閒事?」

  秦仲海卻不敢失了敬意,只拱手道:「前輩垂詢,不敢有瞞,但家師諄諄告誡,命我不得與外人提起他的姓名,還請見諒。」原來秦仲海的師父脾氣怪異,早教誨秦仲海不可洩漏師承來歷,此時他身在是非之地,更是加倍提防,一個字兒也不露。

  廟中之人聽他口風甚緊,便只「哦」地一聲,似想說些什麼,但既然秦仲海不願明說,料知多問無益,便也不再言語了。

  只見小兔兒從地下爬起,對秦仲海叫道:「死狗官!你別得意洋洋的!告訴你吧,勝負還沒分呢!」

  秦仲海搖頭道:「這位朋友,千萬別為難自己,跟我回去吧!」

  小兔兒怒道:「我們怒蒼山只有戰死的弟兄,沒有投降的無恥敗類!」他兵刃已折,便掄起拳頭,猛往秦仲海揮去。

  秦仲海眉頭緊皺,心道:「這只兔子不知好歹,非給他點苦頭吃不可。」他將鋼刀插回腰間,輕輕一掌打去,內力所及,已然攏住了小兔兒全身要害,小兔兒兀自拼命,叫道:「我和你同歸於盡!」秦仲海掌力一吐,小兔兒只覺胸口一悶,腳下踉蹌,穴道立刻被點中,摔倒在地。

  金毛龜搖搖晃晃地站起來,大聲叫道:「放開我兄弟!」說話間沖向前來,秦仲海伸手一招,卻是擒拿手的架式,金毛龜不識厲害,一腳踢去,卻給秦仲海抓住腳踝,跟著把他身子重重往下一摔,腳尖一踢,已然點中他腰間的穴道。

  秦仲海有意收服這幾人,不願傷了他們的自尊,當下連連拱手,說道:「承讓,承讓!在下絕無惡意,還請諸位不要見怪。」

  薛奴兒說話一向尖酸,便朗聲笑道:「好厲害的武功,好膿包的賊子,哈哈!哈哈!真是鬧劇一齣啊!」說著放聲大笑,神態輕蔑之至。

  言二娘又驚又怒,正要動手救人,那「鐵牛兒」歐陽勇卻已搶先一步,只聽他大吼一聲,舉掌揮去,勢道雄渾,絕非小兔兒之流可比。

  秦仲海見過此人與盧雲對掌,知道他力氣奇大,不能與之硬拼,當下雙掌輕飄飄地拂出,有如武當山的「綿掌」功夫。

  薛奴兒見了這招,忍不住心下一奇,尋思道:「這秦仲海到底是什麼來歷?怎麼武功這般駁雜?」他雖與秦仲海相識,此時卻是第一次見他與人放對,想不到武功竟如此淵博,心下不禁好奇。

  歐陽勇蒲扇般的大手拍下,猛與秦仲海的手掌相觸,卻覺他手中空蕩蕩地,全然沒有氣力,此時歐陽勇正以一身剛猛力量硬拼秦仲海,卻找不到受力之處,一時用力過猛,便即向前倒下。這便如同一名大力士使盡吃奶氣力,卻去舉一隻輕飄飄的羽毛,如何不摔得人仰馬翻?

  這道理與武當山「以柔克剛」的功夫全然相同,都是借力打力的法子。

  歐陽勇力氣使空,身子往前撲倒,秦仲海見機不可失,連忙伸手出去,往他背上穴道點下。歐陽勇「嗚哇」一聲牛吼,不甘就此被俘,雖然身體向下跌去,卻不顧一切地往後揮出一肘,猛朝秦仲海胸口打去。

  秦仲海心道:「我得趕緊把這人擒下,免得夜長夢多。否則等薛奴兒那斯插手,這些人只怕性命不保。」他不願多加拖延,當下運氣在胸,喝地一聲吐氣,接下歐陽勇剛猛無疇的鐵肘,只聽得「碰」地大響,秦仲海身體一晃,臉色忽地潮紅,似要滴出血來,但他天生神武,此刻雖然吃虧,但手指卻不稍緩,反而加勁點下,霎時點中歐陽勇背上穴道,將他制服在地。

  秦仲海胸口煩惡,氣血翻騰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歐陽勇這肘確實剛猛,打得他煩悶欲嘔,良久不能寧定,他尚未調勻氣息,只見言二娘已然踏步走出,狠狠地盯著自己,便要上前挑戰。

  秦仲海見她眼神滿是怨恨,心下苦笑,尋思道:「我這是何苦來哉?老子挨了這肘,無非是想救這些人一命,結果非但沒人感激,還要受人怨恨,真是犯賤得可以了。」

  薛奴兒見他滿臉血紅,似已受了內傷,當下幸災樂禍地笑道:「這肘可不輕哪,卻不知秦將軍還成嗎?可要我下場相助?」

  秦仲海怕他一出手便殺了言二娘,搖頭道:「多謝副總管好意,在下還使得。」

  忽然山坳中躍下一人,往眾人奔來,正是盧雲,先前他未得秦仲海指示,遂只不動聲色,冷觀眾人相鬥,待見秦仲海胸口中招,恐怕情勢不妙,便趕來助拳。

  盧雲走到秦仲海身旁,低聲道:「將軍還好嗎?可曾受了內傷?」說著伸手過去,握住了他的手掌,將一股溫和的內力送了過去。這內力如冬日朝陽,又如暖和春風,溫暖精湛,泊然純正,瞬間便解開秦仲海胸口鬱悶。

  秦仲海向盧雲一笑,以示謝意,心道:「盧兄弟不過三十不到的歲數,內力卻練到這個田地,倒真個是武林異數,想來這人的來歷也是個謎。」

  他藉著盧雲傳來的內力,瞬間便已調勻氣息,胸口煩惡之氣大減,便道:「盧兄弟,你先退開一步。」盧雲低聲道:「將軍千萬小心。」

  秦仲海點了點頭,當即走下場中,朗聲對言二娘道:「這位女俠,你手下三名弟兄已然被我制住,這就請你賜招吧!」

  盧雲深怕秦仲海身上帶傷,便在一旁掠陣,只要情勢一壞,他便要上前出手。

  言二娘轉頭看去,此時小兔兒、金毛龜、歐陽勇等人都已被擒,兀自在地下扭動,薛奴兒、秦仲海、盧雲分占三方,已將自己包圍,她細看這三人的腳步架式,都是武功高強之士,非比尋常人物。想來此刻情勢兇險,只怕自己也是難以逃脫。

  小兔兒見狀況危急,深怕言二娘也被擒住,急忙叫道:「言姊姊快走!別管我們!」歐陽勇也是哇嗚嗚地喊叫,口中雖不能言語,臉上神情卻焦急無比,自也希望言二娘走脫。

  言二娘見了他們的模樣,陡地心中震蕩,想起了生平往事。她心下暗暗悲苦,想道:「二十年前也是這樣,那時大家都叫我走,他們卻一個個都死了……只留我一人在世上受苦受難……我……我好難受……」她神思恍惚,忽又想到下落不明的丈夫,心中更是大慟,此際三大高手雖已合圍,淚水仍已盈眶。

  秦仲海如何知道她心中痛苦,見她兀自發呆,便催促道:「請閣下出招吧!」

  言二娘聽了他低沈的聲音,心下一驚,抬頭起來,見到秦仲海正自舉刀對著自己,好似奇怪於自己的失態。她連忙定了定神,深深吸了口氣,說道:「將軍久等了。」

  秦仲海不願失禮,立刀擺了個門戶,拱手道:「秦某謹接女俠高招。」

  言二娘輕輕點頭,從懷中拿出一枚飛鏢,那鏢窄扁細薄,僅有小指長短,比尋常的匕首還輕薄許多,開鋒處雪亮銳利,上頭藍森森地喂滿毒藥,顯然是極厲害的暗器。

  言二娘舉起飛鏢,忽地往半空一丟,秦仲海心下一奇,不知她所欲為何,只見言二娘又拿出第二枚飛鏢,也自丟上半空,另一隻手卻接住原先丟出的那只飛鏢,如耍魔術般的在鏢柄一托,將之擲回半空。

  卻見她手腳越來越快,第三枚、第四枚不住擲出,懷中好似藏著無數飛鏢,直是無止無盡。她一枚枚飛鏢擲出,轉瞬間上百枚飛鏢在她手中上下跳躍,竟都飛舞在天,每當其中一枚飛鏢力盡,她便又在底下一托,那飛鏢便又重行飛上。

  須臾間,言二娘身周已全是飛舞不定的飛鏢,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幾百枚,有如一大群蜜蜂圍繞在她身邊飛舞。她兩手飄動,快得叫人看也看不清了。

  薛奴兒心下暗贊:「這『紅粉麒麟』果然有些門道。若非如此,當年看守五關的小彪將個個武藝高強,言二娘一個女流之輩,如何與他們平起平坐?」

  猛聽言二娘嗤地一聲,喝道:「看鏢!」一枚飛鏢從中疾射而出,猛朝秦仲海飛去,秦仲海見那枚飛鏢喂滿劇毒,不敢怠慢,連忙舉起手上鋼刀,猛地擋去,只聽當地一聲,那飛鏢已然被他斬成兩截。

  言二娘叫道:「好俊的刀法!再試試我這招!」話聲未畢,兩枚飛鏢狂射而來,勢頭更快上許多,秦仲海不待暗器近身,他凝目看清暗器來路,手中鋼刀便即劈出,只見刀光一閃,又將來襲的兩枚飛鏢斬落。

  言二娘卻不氣餒,猛地又是兩枚射來,秦仲海眉頭一皺,尋思道:「這般打下去,卻不知要拖到什麼時候,我且想個法子把她一舉擒下。」

  眼看那兩枚飛鏢已然飛近,秦仲海正要舉刀砍落,卻見白光一閃,後頭竟又射來兩枚飛鏢。這兩鏢後發先至,居然快過前兩枚飛鏢,赫然飛到了秦仲海胸前。

  秦仲海一驚,原來前兩枚鏢乃是誘敵之用,趁著敵人擊打之時,後兩枚鏢卻後發先至,只要敵人看不破這個計謀,必然為之所傷,看來「紅粉麒麟」的暗器功夫玄妙神奇,工於心計,實在是一等一的好手名家。秦仲海不敢大意,將鋼刀舞得密不透風,潑水不入,只聽幾聲連續不斷的輕響,這才擋下四枚前後來襲的飛鏢。

  言二娘贊道:「好一個遊擊將軍,居然擋得下我的『四巧燕子』!」說著纖手一揮,叫道:「且看你怎麼破我的『七星聚會』!」七枚飛鏢如閃電般的朝秦仲海射來,迅疾無比。

  秦仲海細看那七枚飛鏢的路徑,只見七鏢分為兩前五後,分打自己上中下三路,他心下大驚,倘若擋開前兩枚飛鏢,後五枚便會趁隙而入,實在不知要如何抵擋,慌亂間急忙解下頭盔,使勁往那幾枚飛鏢扔去,只聽當當幾聲響過,已然擋下其中四枚,但仍有三枚朝自己飛來。秦仲海揮刀擋去,又擊落了兩枚,但最後一枚飛鏢卻已到眼前,實在擋無可擋,秦仲海急忙往地下一滾,這才躲開緊追而至的最後一鏢,那鏢插在他臉頰之旁,端的是兇險至極。

  言二娘見他狼狽,卻不追擊,說道:「這位將軍小心了,我這『七星聚會』一過,跟著便是『十三太保』、『十八羅漢』兩招,你可準備好了。」

  言二娘一身的武藝全在暗器上,她苦練飛鏢有成,當年更是以一招「十三太保\打遍武林好手,端的是厲害至極,眼看七枚飛鏢已然難擋,若要十三枚、十八枚同來,卻不知要如何抵擋,秦仲海聽了說話,只是嘿嘿乾笑,神色頗為難看。

  薛奴兒哈哈一笑,說道:「上回丟了只頭盔出來,這次只怕連鞋襪褲子也要用上了。」

  盧雲見他幸災樂禍,心中有氣,怒目便往薛奴兒看去。

  薛奴兒見盧雲怒氣衝衝,雙手一攤,笑道:「公公我可沒說錯啊,模樣難看總比叫人殺死得好,好死不如賴活嘛。你說是不是?」

  秦仲海臉色凝重,知道對方的暗器實在了得,自己站在遠處,那是挨打不還手的局面,他尋思道:「眼下是個必敗之局,我需得逼近她身前三尺,方有取勝可能。」當下大吼一聲,猛往言二娘身前奔去,這下轉守為攻,行的是九死一生的險招。

  言二娘搖頭道:「沒用的。」跟著白光一閃,十枚飛鏢同時射來,暗器路徑已然罩住秦仲海周身四處,眼看是個無處可躲的局面。秦仲海虎吼一聲,飛身躍起,十枚飛鏢便從腳下飛過。誰知言二娘已然算定他閃避的路線,雙手一送,又是三枚飛鏢射來,這三枚鏢後發先至,猛朝秦仲海上中下三路射去,正是所謂「十三太保」。

  秦仲海人在半空,無法閃躲,只得拔刀在手,當當兩聲過去,已經連著擋開了兩枚飛鏢,但後頭那枚來得實在太快,直往他喉頭射去,他大吃一驚,急忙低下頭去,陡地張嘴咬去,竟將那枚飛鏢咬住,猛力傳來,只震得他滿口牙齒隱隱生疼。

  一旁盧雲見他這招大是行險,忍不住啊地一聲驚呼。薛奴兒笑道:「好一招狗咬呂洞賓啊!秦將軍果然高明!」盧雲大怒,喝道:「你這人怎麼如此無聊,大家都是為公主辦事,也算共事一場,你卻如此譏諷於人!」

  薛奴兒自知理虧,不願答腔,逕自笑吟吟地看著秦仲海。

  秦仲海吐出鋼鏢,面色慘澹,不知是否要上前搶攻,言二娘卻不容他喘息,雙手連揮,說道:「小心了,十八羅漢來了!」一十八枚飛鏢射來,秦仲海凝目望去,見飛鏢來勢快絕,正要舉刀擋格,那十來枚飛鏢卻歪歪斜斜,竟朝地下落去,準頭甚差,只落到秦仲海身周左右。

  秦仲海心下正自疑惑,不知言二娘有何計謀,忽見那十來枚飛鏢往地下散落的石堆一碰,竟都反彈飛起,猛朝秦仲海身上射來,一時之間,卻見前後左右、四面八方都是暗器。

  原來這招已然算定秦仲海身邊地形,藉著暗器撞在地下的反彈力道,以之攻敵,頗有出其不意的威力。秦仲海見避無可避,擋無可擋,心道:「說不得了,我再不使出絕招救命,如何得了?」

  霎時大吼一聲,舉刀狂揮,一條火龍疾馳而過,眾人眼前一亮,只見秦仲海刀上燃起一團熊熊的火光,火焰燃燒半空,那十來枚飛鏢已然落在地下。

  言二娘吃了一驚,叫道:「這是什麼邪門武功?」

  秦仲海挺起鋼刀,說道:「這招稱作『貪火奔騰』,乃是吾師所授絕技,已至火貪刀第七重功力。」他話聲甫畢,喝道:「小心了!」便即拔足直沖,直向言二娘身前奔來。

  言二娘見他高舉鋼刀,滿面猙獰,忍不住心下暗驚,雙手一招,她身周無數飛鏢忽地轉向,全往秦仲海身上射去,言二娘叫道:「我這招叫做『萬馬奔騰』,卻看你如何接招?」這下鋼鏢飛來,有如蜂群來襲,密密麻麻,令人心生懼怕,再加事出突然,距離又近,卻要秦仲海如何抵擋?

  盧雲大叫道:「秦將軍!快退開!」聲音驚慌,就怕秦仲海難以自救。那薛奴兒卻掩嘴偷笑,他對秦仲海殊無好感,此人若是死了,雖說出關和番會有些不便,但能見此人被殺,亂鏢釘死在地,那份痛快還是有的。

  此時萬鏢飛至,眼看秦仲海便要死得慘不堪言,盧雲大聲叫道:「快點躲開啊!」跟著便要飛身搶出,但其時已晚,無數飛鏢已然射向秦仲海。

  猛地一陣熊熊火光燃起,秦仲海竟如一只大陀螺似的仰天沖去,他全身不住旋轉,鋼刀上紅豔豔的火光登時裹住全身,聲勢煞是驚人,無數飛鏢給這勁風一逼,立時往外飛散。

  秦仲海虎嘯連連,彷佛一條大火龍般的撲向言二娘,言二娘臉上變色,驚叫道:「這……這是什麼武功?」秦仲海此時招式使出,不及打話,刀鋒猛往言二娘頭上劈去,言二娘嚇得花容失色,閉緊了雙目,驚聲尖叫。

  一旁小兔子等紛紛大叫,卻救不了言二娘,盧雲握緊雙拳,手心出汗,就怕這刀真的劈下,言二娘嬌滴滴的身子不免給當頭劈成兩截。

  眾人驚慌失措,卻只薛奴兒面帶冷笑、廟中之人靜悄悄別無聲響,看來這兩人武功高強,見識非凡,似知秦仲海這刀並無傷人之意,便都袖手旁觀,不做一聲。

  果然秦仲海不願出手殺人,他斷喝一聲,沈雄的腕力使出,登把刀勢收起,他舉刀架在言二娘頸中,說道:「女英雄已然輸了,這就跟我走吧!」

  言二娘睜開眼來,面色慘澹,竟不接話。

  秦仲海知道她定是心高氣傲,不願服輸,當下道:「娘子並不是輸在武功不及,而是輸在運氣不及。我方才那招乃是『火貪一刀』第八重,名叫『龍火噬天』,其實我並未練熟,適才情急拼命,誤打誤撞,想不到一舉建功,實乃天幸。」他這番話給足了言二娘面子,誰知她仍是緊閉櫻口,一雙鳳眼滿是淚水,神色甚是悲戚。

  秦仲海道:「勞煩女英雄隨我一行,公主殿下還等著問你話。」隨即又對小兔兒等人道:「你們放心,只要諸位能忠順於國家,答應不再作亂造反,公主殿下仁慈寬厚,必不會重罰。日後各位投效朝廷,戴罪立功,豈不是美事一件?」說著向言二娘道:「走吧!」鋼刀一收,離了言二娘的頸子。

  忽見言二娘淚水滴下,咬牙說道:「我此生報仇無望,又何必活在這世上?」竟猛往刀鋒撞去,卻是要當場自盡!

  秦仲海大驚道:「萬萬不可!」但言二娘一心求死,這一撞之勢甚是猛急,秦仲海連忙往後縱躍,叫道:「生命可貴,你可想清楚啊!」言二娘撲了個空,摔落在地,小兔兒等人大哭道:「姊姊不要做傻事啊!」秦仲海見她獨自趴倒在地,便要伸手去拉,忽然言二娘一躍而起,便往山峰上奔去。

  秦仲海怕她遠走,忙道:「盧兄弟,你先押這幾個人回去,我去追這女子下來。」薛奴兒嘿嘿一笑,說道:「那倒不用麻煩!」說著手上金光閃耀,那「天外飛輪」倏地飛出,朝言二娘背後射去,秦仲海舉刀劈去,將金輪擋開,喝道:「你別搗亂,我要生擒這名女子!」那薛奴兒內力實有獨到之秘,秦仲海便這麼一擋,右臂已然酸麻無力。

  薛奴兒舉手一招,將金輪接了回去,尖聲笑道:「秦仲海,你可是看上了這名寡婦?」秦仲海呸了一聲,道:「等會兒再跟你算這筆帳!」他嘴上說話,腳下不停,轉眼間便已奔出十來丈。

  盧雲一聲清嘯,傳令給上頭軍健,過不多時,十來名兵士急急走來,押解歐陽勇、小兔兒等人回去,薛奴兒對著破廟道:「項天壽,你的朋友咱家帶回去啦!日後你好好躲在這裡,包你平安無事,直到老死。你可聽到了?」廟中之人聽了說話,卻沈默無聲,似乎不甚關心。

  小兔兒罵道:「姓項的!你這卑鄙無恥的東西,比奸臣宦官都還下流!你眼睜睜地看著兄弟們被俘,卻連救也不救,你還算是人嗎?」一旁金毛龜冷冷地道:「不必和這種人多費口舌,他長年躲在那鬼廟裡,早已失心瘋了,以後他獨自死在裡頭,連替他收屍的人也沒有,只怕比我們還慘上百倍。」那人聽了諷刺,卻仍默不作聲,良久沒有聲音傳出。

  薛奴兒笑道:「走啦!還在這裡做什麼?」說著往小兔兒身上一推,小兔兒獨自大叫:「姓項的,你不救我們也算了,好歹去把言姊姊救出來啊!」眾人拉拉扯扯,叫聲漸漸遠去,已然走遠。

  卻說秦仲海飛奔上山,卻不見言二娘的蹤影,他一路細心尋找,尋到山腰時,天候已比平地為冷,天上雪花一片片地落將下來,山上積雪直達數尺。他四處尋找可疑痕跡,忽然看到地下有著淡淡的腳印,心下大喜,便尋著那腳印上山。

  這山峰又高又陡,一路走去,已是黃昏時刻,秦仲海運起輕功,在雪地上輕輕行走,以免雙腳深陷於積雪之中。

  又行片刻,已然攀赴山頂,只是此時氣候變換不定,山頂起了一片大霧,白茫茫的看不清路徑,秦仲海舉腳出去,陡地踢到一根柱子,他抬頭一望,忽見眼前好大一片木造牌樓,但已然毀敗不堪,牌樓左側崩坍塌陷,基座也是腐朽破爛,看來隨時都會崩倒。

  秦仲海搖了搖頭,正要往前走去,忽見地下有一塊巨大的匾額,連忙俯身去看,他抹去上頭厚厚的積雪,從左朝右地看去,卻見到了三個朱紅大字:「怒蒼山」。

  秦仲海心下一凜,這才想起自己已然登上怒蒼山頂。

  轉念想道:「不知言二娘跑到這處廢墟做什麼?莫非她在此伏下幫手不成?」當下手握鋼刀,隨時提防偷襲。

  他向前走去,眼前白濛濛地一片大雪,實在看不到什麼人影,過不多時,他身上也覆了厚厚一層,他尋思道:「這雪下得實在凶,恐怕今日很難找到言二娘,不如來日再派兵搜山,到時必然方便許多。」正想退下山去,忽地見到一棟高高的樓閣,大雪中也辨別不清模樣,秦仲海心下一喜,暗道:「這下可省事多了,看來言二娘必然躲在裡頭,我且前去看看。」他加快腳步,搶進了那樓閣之中。

  甫一進去,卻見大門已然崩毀,只留下門口空曠礦的一個大洞,那門板卻不知落到何處去了,秦仲海大聲叫道:「言女俠,快別躲了,和我回去吧!」喊了一陣,裡頭仍是靜悄悄地,全無回應,秦仲海歎了一聲,找了幾枝木條,點上火把,便往深處走去。

  跨過內門,卻見眼前偌大的一座深廳,此廳空曠深遠,梁高柱寬,足與禁城文華殿相比,想來是怒蒼山首領們議事的地方。

  秦仲海左右探看,念及此處的許多傳說,尋思道:「聽道上人物說,二十多年前,此處曾聚集三萬兵馬,與朝廷轟轟烈烈地大幹數場。雖說都是反賊,但也說得上是當朝風流人物,今日倒要好好憑弔一番。」秦仲海走到廳內,見內堂高高一處殿台,台下正方擺著五隻石雕老虎,手工甚是精細,足有半人高矮,正中那只卻被人敲去了頭。秦仲海看了一會兒,瞧不出個所以然,當下一躍而起,跳到廳內殿臺上,猛地腳下一空,那殿台竟被他踏崩了一塊,險些摔了一跤,足見這處所年久失修,早已毀敗得不成話。

  秦仲海歎息一聲,想道:「爛成這模樣,當真是英雄氣短了。」他搖了搖頭,舉起火把,見殿上高掛著一幅匾額,幸喜尚未破爛,他凝目望去,見是「忠義堂」三字。

  秦仲海心道:「忠義堂?這批匪人也知道忠義麼?」他低頭看去,見匾額下正擺著一張石椅,左右另置兩張較小的木椅,看這三個位子如此擺設,過去坐的必是怒蒼山最重要的幾個人物。只是三張椅子都已腐朽破爛,好似只要伸手一觸,便會破碎崩塌。秦仲海心道:「這正中的大位,當是以前怒蒼山的頭目所坐。那左右兩旁的座椅,坐的應是兩名襄贊軍師,便似左右丞相一般。這開立怒蒼山的豪傑,必是飽讀詩書之士,卻不知為何造反?」他舉起火把,緩緩走近,忽見三張椅上都刻得有字,秦仲海心下一喜,忙探頭去看,只見正中那張座椅刻著兩行字:「東辭白帝三萬里,西出梁山第一人」,兩旁座椅後也刻的有字,一張刻的是「左龍」,一張卻是「右鳳」,秦仲海冷笑道:「好大的口氣,左龍右鳳,這頭領不成了皇帝麼?」他跳下臺去,小心翼翼地在四周走了一圈,卻不見有什麼異樣之處,他站在石老虎旁,正自思量,順手將手掌擺在那石虎頭上,輕輕地拍著。

  秦仲海看著眼前破敗淒涼的景象,想道:「都說怒蒼山過去何等強盛,曾把朝廷打個狗血淋頭,誰知今日卻破敗成這幅模樣,看來傳言太過誇大,還是眼見為信的是。」他今日見到怒蒼山舊日人馬,都是些小兔子、金毛龜之類的人物,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豪傑,便覺傳說有些言過其實。待見到怒蒼山總舵大殿已然傾頹,更有英雄氣短之歎。

  正想間,手指輕輕撫摸石虎的額頭,忽覺上頭刻著有字,急忙舉火照去,只見那虎頭上刻著一個「南」字,他細細察看,卻見虎背上另有一行字:「馬軍五虎上將,鐵劍震天南李鐵衫」。

  秦仲海心下一奇,自言自語地道:「李鐵衫?便是為定遠出頭的那人麼?怎地此人也是怒蒼山的舊部?」這李鐵衫以一柄鐵劍力戰群雄,贏得一個「鐵劍震天南」的封號,一年前還曾為伍定遠出頭,大戰卓淩昭等人,卻原來是怒蒼山的一員大將,倒真是料想不到了。

  秦仲海見餘下還有四隻石虎,心下大感好奇,便想看看怒蒼山還有什麼英雄豪傑,曾在此地共商平生義。

  他舉起火把,轉朝另一隻石虎看去,他靠近虎身細看,猛見虎頭寫著「西」字,跟著讀道:「馬軍五虎上將,應州指揮使西涼小呂布韓毅。」秦仲海大吃一驚,道:「應州指揮使?怎地此人還是朝廷命官?」這韓毅官拜應州都指揮使,當是朝廷的猛將,卻怎地上山造反?當真令人猜想不透。不過看這人名列五虎之一,武功絕不在李鐵衫之下,想來也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。

  又看另一隻石虎,寧目看去,只見虎頭上刻著一個「東」字,石虎背上刻著「馬軍五虎上將,水軍總教習江東帆影陸孤瞻」,他不識得此人,更不知是何來歷,武功高低等情,便搖了搖頭,往下一隻看去。

  只見這只頭上刻著一個「北」字,背上另刻「馬軍五虎上將,氣沖塞北石剛」,這人秦仲海也是不識,他歎息一聲,想道:「我看這些人早已銷聲匿跡,再不便已作古,卻不知除了李鐵衫之外,還有幾人活著?」此時已看過東西南北四方石虎,僅餘正中一隻斷頭虎未看,當下便俯過身去,細細查看。

  秦仲海凝目去看,卻見石虎背上的字已被利刃削掉,切口處極是光滑平整,這石虎材質甚是堅硬,下手之人若不是用寶劍寶刀,便是武功奇高的好手,只不知為何要遮掩石虎上的字跡?難不成是怕官府知曉他的身分麼?還是與怒蒼山有仇?他想了片刻,一時不得其解,便轉身離殿,正自走著,忽聽一聲輕響,遠遠地從殿外傳來,秦仲海一驚,心道:「糟了!此處若有匪徒隱藏,到時爭鬥起來,敵眾我寡,那可大大不妙。」連忙彎腰低身,放輕腳步,緩緩走出殿外。

  他甫出殿門,赫然見到一人掛在樹上,兩腳淩空漂蕩!秦仲海心下一驚,連忙往那樹下奔去,卻見一名女子舌頭外吐,雙目緊閉,脖子上卻繞著繩圈,竟是在此上吊自殺。秦仲海往上一躍,舉刀割斷繩索,將那女子救了下來,他就著火光看去,那女子容貌甚美,約莫三十來歲年紀,不就是「紅粉麒麟」言二娘麼?秦仲海大吃一驚,言二娘就算在此設下埋伏暗算,甚且邀集高手來此助拳,他都不會訝異,誰知她拼死逃到山上,卻是要在此處上吊自盡,這豈不荒唐可笑?他見言二娘良久不動,連忙為她把脈,只覺她的手腕冰冷僵硬,已然死去多時。秦仲海頹然坐倒,心中忽有惆悵之感,原本見此女英風爽颯,頗有與她結交之意,誰知她卻這樣死了。

  秦仲海望著她慘白的面孔,心下又生憐憫之感。他歎息一聲,忽地大聲道:「不行!老子絕不能任她這般死去!就是死馬,你爺爺也要當活馬醫!」當下顧不得男女嫌疑,逕自將手放在她的胸脯上,把一股內力輸入她的體內,此法以內力直接刺激心脈,乃是秦仲海師父所授,過去秦仲海從未用過,但此時情狀危急,也只有貿然一試了。

  過了片刻,那女子還是一動不動,秦仲海大急,知道再拖一時半刻,言二娘定然無救,便救活也成癡呆,他舉起刀柄,運起「火貪一刀」的剛勁,陡地往胸口戳下,只聽啪地一聲,言二娘胸口肋骨已然折斷,但仍然一動不動。

  秦仲海急道:「說不得,只有從權了!」便把言二娘上身脫去,露出赤裸裸的胸脯,忽地地下傳來叮叮噹當的聲響,卻是言二娘懷中的飛鏢落了出來,幾十枚飛鏢落一地,此時鏢在人亡,更是說不出的淒清。

  秦仲海尋思道:「這次若再救不活她,那就連大羅神仙也沒法子了,唉!只有一賭吧!」他小心翼翼,摸準言二娘心口的方位,再次用刀柄擊下,這次力道已然小了許多,只見言二娘上身一震,手腳微微動了一下,秦仲海大喜,連忙盤坐在她身前,兩手抓住她的掌心,將內力源源不絕地輸了過去。過了小半個時辰,言二娘臉色由白轉紅,慢慢地開始呼吸,秦仲海不敢怠慢,更是全力施為,頭上冒出嫋嫋白煙。

  大雪不絕落下,在兩人身上,但給秦仲海的剛猛熱氣一逼,全數化為陣陣水氣,在兩人身遭圍繞。

  又過了半個時辰,只聽言二娘嚶嚀一聲,張開了眼。

  秦仲海大喜道:「活了!活了!」言二娘自不知身在何處,一雙鳳眼朦朧朧地看著秦仲海,說道:「這是哪裡?可是地底冥府麼?」秦仲海哈哈大笑,說道:「是啊!我便是牛頭馬面,卻是那專灌蕩藥的孟婆!」言二娘逐漸清醒,猛地覺得身上寒冷,低頭看去,卻見胸前衣衫已被人剝去,她又羞又急,登時一個耳光往秦仲海臉上打去。

  秦仲海急忙閃避,喝道:「你現在身體尚虛,千萬不要動手!」言二娘掩住衣衫,叫道:「你…你這登徒浪子,居然趁我昏迷時非禮於我…我…我跟你拼了!」說著撲上前去,便要搶奪秦仲海腳下的鋼刀。

  秦仲海往後縱躍,喝道:「不要錯怪好人,我見你命在旦夕,這才出手相救,別恩將仇報!」言二娘身子一動,胸前肋骨忽地劇痛,她側著身子,緩緩地仰天倒下。

  秦仲海忙道:「現下覺得怎樣?可是胸前疼的厲害?」他方才出手過重,居然將言二娘的肋骨打斷,心下甚是過意不去,這時便想上前察看。

  言二娘見他走近,尖叫道:「你走開!不要看我!」秦仲海慌道:「我若不看,卻要如何替接骨治療?」言二娘知道他說的是實情,但此時上身裸露,如白雪般柔嫩的胸脯已被外人看去,霎時心中一悲,忍不住放聲大哭,叫道:「你不要管我,讓我死了吧!」秦仲海歎息一聲,走上前去,蹲在言二娘身邊。

  言二娘又羞又急,驚道:「你的髒爪子不要碰我,我是出嫁的婦人,你萬萬不能靠近我!」秦仲海歎道:「唉……他奶奶的『嫂溺援以手』,若是這般迂腐,今夜必然活活凍死在這裡,要不便給痛死。」言二娘垂淚道:「我是有丈夫的女人,全身到腳都是他的,絕不許別的男人看上一眼,你若是辱我,我只有死給你看!」秦仲海見雪勢漸大,忙道:「我只是想要救,絕無歹念,你不要多心了。」說著伸出手去,抱住了她,便要替她接上胸脯的斷骨。

  言二娘又羞又怕,忽然啊地一聲,猛地尖叫,那尖叫聲震山岡,驚傳數里。

  秦仲海惱羞成怒,嘿地一聲,站起身來,大聲道:「你這女人家好不識相!想我秦仲海走遍三山五嶽,誰不當我是一條好漢?只有你這女人,硬是把我想成登徒浪子,在此做那淫穢骯髒之事!死的吧,我自走了!」他火氣犯起,當下大踏步離去,心道:「這女人好不麻煩,一下要死,一下要活,居然還把我當成下三濫的小人,真他媽的白做好人。」他快步離去,卻遲遲聽不到那女子的聲音,想來她定是硬氣倔強,不肯出言相求。他心下剛硬,毫不理睬,便自離去。

  誰知又走出幾步,忽然聽到那女子悲悲切切地哭了出來,那哭聲甚是低沈,好似隔了什麼物事,想來這女子甚是高傲,不願自己的哭泣被秦仲海聽到,必是用手掌遮掩哭聲。

  秦仲海聽了一會兒,想起那女子柔弱可憐,二十年來卻要肩負血海深仇,實在讓人憐憫同情,他歎了一聲,低身撿了幾根平整的樹枝,一會兒好替她接骨,跟著轉身回去。

  言二娘正自啼哭不止,忽見秦仲海回來,陡地大叫道:「你回來幹什麼!快給我滾開!」她臉上自掛著淚水,一幅楚楚可憐的模樣,誰知說話還是一臉兇狠潑辣。

  秦仲海更不打話,一個箭步搶過,跟著手上運指如飛,霎時將她穴道點上,言二娘動彈不得,但嘴上卻還能說話,她大聲驚叫道:「非禮啊!非禮啊!」秦仲海冷冷地道:「若要再說,老子一刀砍了!」言二娘怒道:「要砍便砍,我怕你不成!」秦仲海嘿地一聲,摟過她的腰,將她放在自己腿上,跟著伸手出去,將她肋骨扶正。

  酥胸被撫,言二娘又羞又怒,想要抗拒,但身上穴道被點,卻苦於無法動彈,只有任憑旁人輕薄了。她淚水涔涔而下,哭道:「嗚嗚……姓秦的……等我傷好之後,我定要殺了你……」秦仲海怒喝道:「想要傷好,現在就乖乖地別吵!」言二娘一時嬌羞難抑,登時暈去。

  待她轉醒之時,卻見自己已然躺在忠義堂上,身上痛楚大減,想來秦仲海已為她點穴止痛,她把頭頸舉高,卻見秦仲海正自背向自己,卻在那兒生火烤肉。

  一陣陣地香味飄來,言二娘只覺餓極,但又不願出口相求,想到此人曾經對自己無禮,心下更是大恨,她悄沒聲地拿出飛鏢,猛往秦仲海背後射去。

  忽聽秦仲海說道:「你要醒了,這就吃點東西吧,多省點力氣休養。」身子一讓,那飛鏢便自射進火堆。言二娘見他識破自己的詭計,卻只哼地一聲,不知要說些什麼。

  秦仲海站起身來,手拿烤熟的兔肉,走向言二娘,說道:「趁熱吃了吧,味道不壞。」

  言二娘一來也是餓極,二來又對秦仲海束手無策,她惡狠狠地瞪著秦仲海,接過兔肉,吃一口,瞪一眼,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。

  秦仲海蹲在她身邊,看她把烤肉吃完,說道:「看你胃口不壞,當可早日復原。」他見殿外雪勢已緩,便站起身來,道:「我這就走了,公主殿下還等著我回去保駕呢!」

  秦仲海原本一路追捕言二娘,只想拿她回營,待見她性子剛烈,身世又甚悲苦,自己若真把她擒拿回去,不免把她活活逼死。當下便有意放她過去。

  言二娘哼地一聲,恨恨地道:「朝廷鷹爪,卑鄙無恥!」秦仲海不去理她,伸手拖過了幾隻兔子,都是方才打來的,說道:「你現下身上有傷,動彈不得,這幾隻兔子足夠你吃上幾天了。」他走向殿門,便要離開。此時秦仲海離軍已有半日,心下頗為擔憂,便想早點趕回營中,免生意外。

  言二娘看著他的背影,心中忽然一陣莫名的惆悵,但隨即想起被俘的弟兄,她尖聲大叫:「秦仲海!」秦仲海此時尚在門外,聽她叫喚,卻不再進來,只站在門外道:「娘子有何吩咐?」

  言二娘喝道:「你把我兄弟放出來!不然我定和你沒完沒了!」

  秦仲海知道這些人仇恨朝廷,若不能把他們降伏,只怕日後必有後患,言二娘身上有傷,移動不得,只有放她過去了,但好容易拿下其他幾人,怎能隨便放走?當下搖頭道:「此事恕難從命。」

  言二娘無計可施,此時她身上重傷,難以動上一步半步,更別談出手救人了。她見秦仲海對她頗為周到,忽想開口求懇,但心下一陣倔強,急忙把這個念頭壓下。她厲聲道:「姓秦的,你這人眼裡就只有升官發財嗎?非把我的弟兄送到官府裡殺頭,你才能稱心如意嗎?你這卑鄙無恥的小人!」秦仲海聽了一陣,自知她掛念弟兄,不由得歎了口氣,從門外走了回來。

  言二娘見他回來,心下沒來由的一喜。秦仲海逕自在她身邊坐下,說道:「我白日裡勸你歸順朝廷,那是真心誠意的,你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?」

  言二娘呸了一聲,往秦仲海臉上吐了一口唾沫,秦仲海斜身避開,輕歎一聲,說道:「到底有什麼天大的仇恨,你非要如此反叛朝廷?你若肯歸順我朝,他日我向咱上司柳侯爺建言,你等必受重用。到時你我同朝為臣,一同為國,豈不快哉?又何必這般流亡江湖,度那暗不見天日的歲月?」

  言二娘轉頭看他,只見火光下秦仲海情真意切地望著自己,她心下忽地一慟,伸手掩面,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。秦仲海見她一會兒發怒,一會兒哭泣,不知如何勸解,心道:「這年頭瘋婆子恁也多了,老子可要加倍小心」他咳了一聲,便只一言不發,任憑她哭著。

  只聽言二娘泣道:「晚了……一切都晚了……」秦仲海奇道:「晚了?什麼晚了?吃飯吃得晚了嗎?你說清楚些!」

  言二娘搖了搖頭,淒然道:「你說這些話,全都晚了……我親哥哥被官府害死,我丈夫給人重重打了一掌在腦門上,二十年來下落不明,你說……我……我要如何歸附朝廷?我若真的無恥投降,死後怎對得起他們?」

  秦仲海一驚,問道:「你這兩位親人,卻也是怒蒼山的人嗎?」

  言二娘抹去淚水,昂然道:「沒錯!我丈夫不是別人,正是當年的『西涼小呂布』。」

  秦仲海方才見過這人的名字,知道他是「馬軍五虎上將」中的一員,他凝目看去,只見言二娘滿心的嚮往愛慕,顯然心中思念丈夫,他心中忽地有些異樣,連忙咳了一聲,問道:「你翁婿可是官拜應州指揮使,大名叫做韓毅?」

  言二娘喜道:「你也知道他?」秦仲海嗯了一聲,道:「我先前在殿裡看過他的名字。」

  言二娘征征地道:「我丈夫神武英俊,武功高得不得了,只怕比你還要厲害,我嫁他時不過十五歲,那時我們一起入山……」她正待嘮嘮叨叨地說下去,秦仲海連忙打斷話頭,問道:「方才你還提到你大哥,他又是誰?」

  言二娘一聽此問,想要坐起身來,但她肋骨折斷,難以動彈,秦仲海伸手過去,摟住了她的腰,將她輕輕扶起。這秦仲海乃是豁達豪邁之人,不似盧雲那般拘泥頑固,對男女之防本就不看重,此時便少了許多無聊顧忌。

  言二娘給他抱在懷裡,卻渾沒注意這些細節,她臉泛紅暈,說道:「我大哥言振武,外號『赤血麒麟』,排名『五關小彪將』之首,昔日我們兄妹倆一守雲龍關,一守懿德關,說有多威風,那就有多威風哪!」她回憶昔年往事,露出了神往之情。

  秦仲海道:「那朝廷何以害死你兄長?又何以打傷你丈夫?」

  言二娘悲從中來,又哭了起來。秦仲海慘然一笑,心道:「老子大冷天的,卻專在山裡聽瘋婆鬼哭,這幾日千萬不要賭博,否則定會輸光褲子。」

  秦仲海哪裡知道,言二娘十多年來深居簡出,每日裡總得戴上一幅冷冰冰的老大姐面孔,從不曾在外人面前吐露心事,便是小兔兒那幾個弟兄,也不曾與聞,誰曉得她深夜無人時,總是潸然淚下、淚濕孤枕?此時秦仲海這般真心誠意的問她,居然是她二十年來頭一回談論當年慘事,卻叫她如何不哭?

  言二娘越哭越悲,牽動了胸口傷處,呻吟出聲,秦仲海嘿地一聲,搖頭道:「你別哭了,再哭怕要哭斷骨頭了!」言二娘罵道:「自來只有哭瞎眼睛,哪有哭斷骨頭?」

  秦仲海哈哈大笑,道:「只怕娘子便是頭一個!」言二娘罵道:「貧嘴!」一時忙著發怒,卻忘了悲傷。秦仲海看著她嬌豔的臉龐,心道:「這般美人兒,還是少哭為妙,否則成了醜八怪,豈不糟蹋?」心裡調笑,嘴角便泛起了微笑。

  言二娘見他笑吟吟地,料知沒有好事,便怒道:「你笑什麼?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我笑你生的美貌,武功也強,誰知卻恁也愛哭。」言二娘聽他贊自己美貌,不禁大羞過耳,忙低下頭去。過不半晌,眼中忽又淚光閃動,似要哭泣。

  秦仲海看在眼裡,心中便想:「這女人是個外剛內柔的性子,實在不能做老大,想來她這二十年必定到處吃憋,走投無路,這才起意自殺。」

  過了良久,只聽言二娘幽幽地歎了口氣,說道:「秦將軍,你是朝廷中人,自然看不起我們這些造反逆賊,可是我們若非有說不出的苦衷,又何必這般流亡江湖、漂泊四海啊?」

  秦仲海聽她這幾句話,知道她心境悲涼,便慰解道:「眼下山寨也毀了,你過去兄弟走的走,散的散,你又何苦念念不忘這裡呢?不如和我回朝廷去,另闖一番天地,如此可好?」

  言二娘望著門外飄進的雪花,顫聲道:「秦將軍,你可知道麼,每當夜半三更之時,我大哥臨死前的模樣,便會在我眼前徘徊出現?」

  秦仲海歎道:「真生受你了。」

  言二娘喃喃地道:「原本一切都是那樣美好,大家每天劫富濟貧,為善除惡,日子好生快活。如果不出那事……如果不出那事,我大哥與夫君現下都還好好活著,山寨也不會毀了,嗚嗚……」說著又痛哭起來。

  秦仲海心道:「不知那時發生了什麼事,卻能把這麼大的一個山寨給毀了?這怒蒼山成名不是一兩日,想來也有些人才,卻怎會不能抵御?」

  秦仲海見她心思恍惚,知道她心情悲痛,一時不敢多問。

  兩人默默相對,忽聽山腰處傳來一陣陣的叫聲:「秦將軍……秦將軍……你在哪裡啊?」

  秦仲海心下一凜,知道盧雲派人前來尋找自己,他怕兩方人馬照面,忙道:「有人來找我了,我這就要去了,你好好歇息吧!」他明白言二娘不願投效朝廷,若把她硬拉回去,恐怕又會自盡,秦仲海本意不在殺戮,自不願如此。當下站起身來,朝殿門外走去。

  言二娘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這就要走了嗎?」秦仲海頷首道:「女俠多多保重,咱們來日再見!」他見言二娘凝視著自己,想來她還是放心不下她那幾個弟兄,便道:「娘子放心,即便你那幾個兄弟不願投誠,我也不會任憑奸人加害他們。」

  忽聽山頂一聲長嘯,此人來得好快,當是盧雲本人。秦仲海回頭道:「再會了!」

  卻見言二娘低頭看著火堆,臉上表情甚是孤寂。

  秦仲海無暇理會,便沖出殿外,霎時一陣大雪撲面而來,秦仲海眯起雙眼,叫道:「盧兄弟,我在這裡!」

  果聽盧雲的聲音道:「太好了,你果然在山頂上!」跟著搶了上來,握住秦仲海的手。

  秦仲海見他不顧風雪,璜夜來尋,心下大慰,暗道:「這盧兄弟是個義氣深重之人,我能得他相助,實乃天幸。」當下道:「這裡風雪太大,咱們先下山再說!」

  盧雲問道:「那女子呢?將軍可曾找到?」秦仲海搖頭道:「先別管她了,咱們這就走吧!」說著一同攀下山頂。

  路上盧雲召回兵士,對秦仲海說道:「我見將軍夜不歸營,深怕出事,便起兵千人上山尋找。事出緊急,未得將軍號令,還請責罰。」

  秦仲海大笑道:「這是什麼話!我是這麼小氣的人嗎?你記得來找我,我已是感激萬分了,怎麼還會責怪你呢?」

  兩人回到營裡,幾名兵士送上酒來,讓他二人暖暖身子。

  盧雲道:「將軍抓到的那幾人,現下已被關起,公主明日要親自審問。」秦仲海點頭道:「等會兒我去看看他們三人,倘若他們明日說話衝撞了公主,到時薛奴兒又在一旁煽風點火,這幾人必然要糟。」

  忽聽帳外一人尖聲道:「咱家在一旁煽風點火?姓秦的,你別背後譭謗我的名聲啊!」一人裝腔作勢地走了進來,正是薛奴兒。

  秦仲海嘿嘿一笑,說道:「公公這麼好興致,深夜還不去睡?」

  薛奴兒冷笑道:「你這大將軍沒回來前,公主安危沒人保護,誰又睡得著啊?」他話鋒一轉,又道:「怎麼你上山許久,居然還沒把首謀拿住?你到底在上頭做什麼?」

  秦仲海道:「上頭風雪太大,我只好躲在一處山洞裡避雪,倒沒看見那女子。」

  薛奴兒嘻嘻一笑,說道:「這倒可惜了,那寡婦長得是羞花閉月,楚楚動人,年歲雖然大點,但也將就得過去。」

  秦仲海怒道:「放你娘的狗屁!你嘴裡不乾不淨的說些什麼!」

  薛奴兒笑道:「將軍年過三十,尚未娶親,難得有佳人前來投懷送抱,將軍又何必害臊呢?」

  秦仲海呸了一聲,沈聲道:「你別胡亂編排,人家好好的名節,全壞在這幾句話裡。」盧雲見薛奴兒說話陰損,也插話道:「薛公公,你半夜來訪,便是為了說這幾句無聊話嗎?」

  薛奴兒臉上青氣一閃,尖聲道:「哼!不過閒聊幾句,看你們正經八百的樣子。」他咳了一聲,說道:「我與何大人商量好了,咱們明日從嘉裕關出塞,直接趕到天山腳下去。」

  秦仲海吃了一驚,大聲道:「胡攪!胡攪!關外強敵環伺,我們怎能輕易出關?」

  薛奴兒哼地一聲,說道:「秦仲海,今兒個是幾號了?」秦仲海道:「今日十一月十五。」薛奴兒冷笑道:「咱們與人約好臘月十五在天山腳下會合,照這般走法,怎能如期抵達?關內道路迂迂回回,到處都是山野叢林,怎比得上關外一片平野荒漠,趕起路來又快又順?」

  秦仲海搖頭道:「這我不能答應,關外兇險無比,要是給人設下伏擊偷襲,那我可對不住公主了。」

  忽聽何大人的聲音道:「便是因為仲海你在,老夫才敢走這招險棋啊!」

  眾人抬頭一看,只見御史何大人走了進來,秦仲海連忙起身,請安道:「何大人。」

  那何大人逕自坐下,說道:「這幾日朝廷裡傳來消息,說帖木兒汗心意有變,朝廷方面很是緊張,要我們趕緊抵達天山,兩方人馬盡速會面,千萬別讓他變卦。」

  秦仲海奇道:「兩國通婚,這是天大的喜事,怎能說變就變?這可汗行事太也奇異了。」

  何大人道:「前些日子可汗派了幾名番僧覲見天子,誰知路上被幾名江湖中人欺侮淩虐,打傷了好幾人,消息傳回汗國,可汗自是震怒無比,以為我朝看輕他們,恐怕此事便是關鍵所在。」

  秦仲海嗯了一聲,說道:「卻不知是哪些不曉事的江湖人物幹的,打傷鄰國使臣,那可不是小事哪!」

  秦仲海哪裡知曉,這幾名番僧正是傷在韋子壯等人手下,那日為了搶奪客房,番僧與九華山的人起了爭執,兩邊大打出手,一來也是那些番人行事不當,二來也是為了張之越脾氣暴躁,便把使臣給傷了。那時楊肅觀雖已出面調停,卻無法完全撫平。兩邊這麼一攪和,弄到兩國邦誼受損,幾至和親告吹。

  何大人道:「反正已經出事了,我們只得盡力彌補,希望可汗不要計較太過。說不得,為了趕路,咱們只有冒險出關。」

  秦仲海沈吟未決,卻見盧雲附耳過來,低聲道:「關外路途艱辛遙遠,伏擊又多,此去必然有失。若無我朝友軍援助,將軍萬萬不可答應。」秦仲海赫然醒悟,頷首意會,對何大人道:「末將有個請求,只要大人能做到,仲海自當悉聽尊便。」

  何大人連連點頭,說道:「賢侄只管說,只要老夫力之所及,必不使賢侄失望。」

  秦仲海道:「請何大人下令,命玉門關守軍往關外推進三百里,若不如此,末將不敢出關。」

  秦仲海估計形勢,只要玉門關的部隊能往外推進,佔據關外幾個重點要塞,到時即使遭遇敵國伏擊,也能全身而退。

  何大人聽他如此要求,卻啊地一聲,說道:「這……這事有些難辦。」那玉門關向由江充人馬掌握,除了江充本人以外,朝廷之中向來無人指揮得動。

  何大人轉頭往薛奴兒看去,問道:「這事很是為難,不知副總管可有什麼法子?」

  薛奴兒見眾人都望向他來,心下甚是得意,暗笑道:「你們這些大官平常神氣得不得了,臨到頭來,還不是要求我這個公公?」

  秦仲海知道請將不如激將,當下搖頭道:「何大人別要為難人了。這江充勢力何等龐大,即便聲望高如薛總管,恐怕還是無法可施。我看我們還是另想辦法吧!」

  薛奴兒氣往上沖,尖聲道:「你胡說什麼!只要我薛奴兒親自出馬,諒那些死小子也沒狗膽得罪我!」薛奴兒是東廠副總管,劉敬之下,便屬他權位最高、威望最重,便是當日昆侖山的「劍寒」金淩霜,也不敢當面得罪他。若是由此人親自出馬,諒江充手下也不敢太過放肆。

  何大人喜道:「如此多謝公公了,來日回京,我一定重重答謝。」

  薛奴兒心中一喜,他平日脾氣古怪,滿朝大臣厭惡他的多,喜愛他的少,以致多年來始終屈居副位,想不到此次護送公主出京,卻能結識何大人這樣的重臣。他尖聲連連,頻頻笑道:「份內之事,哪裡敢當,哪裡敢當。」

  以他這等狂性,居然也說了幾句謙遜話,倒真是難能之至了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2 12:23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5 10:49 PM 編輯

第五卷 西出陽關 第三章 昭君出塞

  第二日清晨,薛奴兒帶了幾名貼身太監同去,另又挑選了一百名軍士隨行,便往玉門關進發,秦仲海等人送他離去,兩邊約好在天山會合。眾人心中都道:「這太監生平不知殘害過多少忠良,想不到今日居然能做上一件好事。」待得薛奴兒走後,大軍也即出發。

  眾人正走間,一名軍士走了上來,說道:「啟稟將軍,公主傳喚。」秦仲海駕馬過去,行到公主玉輦之旁,大聲問道:「末將秦仲海,敢問公主有何吩咐?」

  只聽公主柔和的聲音道:「據聞將軍昨日已捉到了那幾名刺客,不知他們此刻身在何處?」

  秦仲海心下一凜,暗道:「公主消息當真靈通,這會兒便知曉了。」他輕咳一聲,道:「末將已命人將他們押起,現下都給關在囚車裡。」

  公主道:「本宮想見見他們,秦將軍可否安排?」

  秦仲海雙眉一皺,沈吟道:「眼下我們趕路要緊,能否過幾日再說?」他知道銀川公主乃是金枝玉葉,若由她來審案,不知會搞出什麼奇怪名堂出來,便有意推拒,至不濟也要拖個幾日。

  公主歎了口氣,說道:「如此也好,你保證絕不會傷害他們?」

  秦仲海心道:「小娘皮中計了。」口中卻大聲道:「公主只管放心,末將豈是這種小人?」

  公主籲了一口氣,不再說話。

  轎旁眾人聽了兩人的說話,卻想道:「這公主馬上便要出嫁,她不擔憂自己日後的處境,還替旁人著想,真是個天真善良的女兒家。」過不數日,眾人已然出關,這次公主離境,驚動了無數大小地方官員,只是嘉峪關守軍不多,不過區區兩萬多人,實在不能輕易調動,否則秦仲海定要他們分兵護駕。

  自嘉裕關出發後,大軍日夜趕路,原本公主出巡時必有樂人吹奏,但此時馬奔車馳,這些排場也都免了,一路舟車勞頓,宮女太監大喊吃不消。銀川公主生長宮內,什麼時候吃過一點半點的苦,但她性格剛毅,縱然自己頗感辛勞,只是體念將士的辛苦遠過自己,自始至終不發一句怨言。秦仲海等人看在眼裡,都是暗暗佩服。

  這日已至臘月十三,大軍日夜飛奔,已到天山腳下,反比預定之時早到了兩日,想來薛奴兒已命玉門關守軍出關占險,才有如此便利。

  眾人都是第一次到來西域,只見天山雄奇壯闊,綿延不斷,此時天候大寒,大地一片蕭條景象,西域地屬乾燥,雖然甚少下雪,但天空卻灰濛濛的,似乎連天上雲層也要結冰了。

  眾人趕路之下,都是面有菜色,疲累困頓,當下便趕緊搭起帳篷,喝酒怯寒。

  何大人喝了幾杯酒,興致頗佳,便笑道:「再過兩日,帖木兒汗國的王子便要前來接駕,到時我們的重責大任便可卸下了。」

  秦仲海點了點頭,道:「正是如此。」心中卻想:「不知楊郎中那邊查得如何了?可曾抓到江充的罪證?」正想間,忽見盧雲快馬趕來,叫道:「將軍,借一步說話。」

  秦仲海聞言,連忙出帳,道:「有什麼事嗎?」盧雲低聲道:「秦將軍過來看看,便就知曉。」秦仲海見他面色沈重,自也留上了神,當下翻身上馬,隨他前去。

  一旁何大人冷眼旁觀,見他們仍然毫不放鬆,不禁心下一奇,這護駕之旅眼看便要功德圓滿,不知他們何以這般緊張戒慎?盧雲帶領秦仲海奔去,兩人停在一處山谷口,盧雲指著遠處道:「將軍請看,此地生有異象,不知主何吉凶?」秦仲海眺目遠望,只見遠處煙霧繚繞,夾雜著一股淡淡的硫磺味,不知是從何處傳出。

  秦仲海搖了搖頭,道:「確實有些怪,咱們下去瞧瞧。」說著與盧雲一同駕馬下山,兩人馳出數里,往那煙霧來處馳去,只覺硫磺味沖鼻,身上越來越熱,一開始只是脫下皮裘盔甲,到後來連外衫也穿不住,索性都脫去了,只穿著貼身內衣。

  又走出數里,兩隻馬匹不知怎地,抵死不前,秦仲海提鞭打去,座騎只是左右閃躲,卻不敢向前行去,秦仲海奇道:「我這『雲裡騅』甚有靈性,它不願過去,莫非前頭有什麼古怪?」

  盧雲頷首道:「想來是前頭太熱了,這些牲口知道熬不住,這才不敢望前走。不如我們棄馬步行吧。」

  秦仲海道:「也好!」說著跳下馬來。

  兩人甫下地來,只覺腳上一燙,足底彷佛踩到了燒熱的鐵板,熱燙燙的叫人生疼。

  盧雲一驚,連連跳躍,疼道:「怎地地下這般火燙?」卻見秦仲海自環胸而立,竟是全然無事的模樣,盧雲目瞪口呆,道:「怎麼?你不怕熱麼?」

  秦仲海嘿嘿一笑,道:「我練得是『火貪一刀』,火都不怕,又怎會怕熱?」原來秦仲海習練的內力屬陽剛烈火一路,運功發勁時,手上鋼刀竟能燃出火花,體內自有抗熱的法門,此時腳下雖燙,卻奈何他不得。

  他見盧雲上下跳腳,便道:「盧兄弟,不如你守在這裡,我一人前往便了。」盧雲搖頭道:「那不成。」當下解下腰刀,另向秦仲海借過鋼刀,把兩隻刀柄綁在足上,有如踩高撬般地前行。他的模樣雖然好笑,但兩人被眼前的異象所震,都是面色凝重,沈默無聲。

  兩人又走片刻,煙霧已然封路,看不見前後左右,硫磺味更是奇臭難言,薰得兩人眼睛都張不開了。秦仲海又往前跨上一步,忽然腳下一空,掉落下去,盧雲驚叫道:「小心!」跟著伸足過去,讓秦仲海抓住腳踝,秦仲海手上使力,這才閃身上來。

  秦仲海低頭往下探看,霎時驚歎一聲,道:「想不到造物神奇至此,盧兄弟你看!」

  盧雲極目望去,眼前竟是一處巨大無比的懸崖。他從懷中取出地圖,驚道:「這懸崖是從哪冒出來的?怎麼地圖上沒有?」

  秦仲海搖頭道:「不是懸崖,你看仔細點。」

  盧雲勉力望去,赫然見到對岸也有一處懸崖,原來此處竟是一座大峽谷,煙霧正從下面一處巨大無比的裂縫中冒將上來,這峽谷寬約數里,又深又遠,彷佛是老天爺用斧頭硬劈出來的。盧雲細看地圖,霎時一驚,道:「不對!這地方是新生出來的,以前沒有這處峽谷。」他怔怔看著秦仲海,滿臉都是茫然不解的神色。

  秦仲海蹲在地下,只見下頭岩漿翻騰,一陣陣可怕至極的熱氣噴將起來。盧雲忽然叫道:「將軍!你的鞋襪!」

  秦仲海低頭看去,卻見鞋襪已然燒了起來,他急忙脫去,忽聽後頭轟隆一聲,竟有岩漿噴射出來,盧雲大驚,叫道:「咱們快走!」秦仲海赤腳在地下奔跑,饒他「火貪一刀」習練有成,但此地如同火烤,熾熱更勝前頭數百倍,登時痛撤心肺。

  盧雲連忙伸手將他攔腰抱起,兩人武功雖然高強,但在天地威力之前,也只有狼狽奔逃的份了。兩人趕回馬匹之旁,急忙駕疆逃走,行了一陣,才敢回頭看去,只見那峽谷又恢復平靜,不再有岩漿噴射出來,兩人驚魂未定,商議一陣,卻也說不出什麼道理來,只好悻悻然的回營。

  甫一回去,卻見一名太監押著小兔子、金毛龜等人,正自往公主營帳走去,秦仲海跳了過去,喝道:「沒老子的號令,誰敢叫你帶這些人出來?」

  一名太監道:「是公主身邊的宮女吩咐的。」秦仲海知道公主終於要審訊這幾人,當下點頭道:「好吧!既然如此,我也跟你們一同前去。」當下招過盧雲,一起押送小兔子三人進帳。

  進得公主營帳,公主已然坐定,正自隱身在幕後面。秦仲海見小兔兒等人垂頭喪氣,心道:「這幾個傢伙最好識相點,一會兒倘若說話罵人,公主的面子可不好看。」

  正要向公主請安,忽見小兔子面色一顫,抬頭問道:「好似有硫磺味兒,你們聞到了嗎?」這小兔子是廚師出身,嗅覺遠比常人靈敏,那峽谷距離此處有十來裡,自是無人聞到氣味,但秦盧兩人方從附近回來,身上自然沾了味道,便給小兔兒察覺出來。

  一名太監喝道:「什麼硫磺不硫磺的?跪下說話!」

  小兔子忽然全身發抖,顫聲道:「今兒個是幾號了?」盧雲與秦仲海對望一眼,都甚感奇怪,不知他在弄什麼玄虛,忽聽公主柔和的聲音道:「今日是臘月十三。」

  小兔子如中雷擊,軟倒在地,口中念念有辭,顫聲道:「『戊辰歲終,龍皇動世,天機猶真,神鬼自在』!慘了!天下即將大亂了!」

  秦仲海大奇,連忙問道:「你在說什麼?什麼甲乙丙丁的,把話說清楚些,什麼又叫龍皇動世?」那小兔子卻不回答,全身不住發抖,渾然不似前些日子勇敢的模樣。

  秦仲海轉頭看著那「金毛龜」陶清,只見他臉色也是慘白,秦仲海急忙道:「你知道什麼?快快說來!」

  金毛龜鐵著一張臉,聲音顫抖不止,說道:「那是……那是我們頭領大哥留下的遺言,意思是說……是說今年會天降異象,然後……然後天下大亂…………」

  秦仲海哈哈一笑,說道:「迷信妖妄,無稽之談。」他見盧雲沈吟不語,知道他才見卓越,此時必有見地,便笑道:「盧兄弟,難得公主娘娘也在,不妨一抒高見,也好破解迷信。」

  公主也甚感興味,問道:「正是。這幾句話很是奇怪,你幾位若有見地,不妨說來一聽。」

  只見盧雲口中念念有詞,似在推算什麼,秦仲海嘻嘻一笑,原本只是玩笑之言,沒想到盧雲真有見地,便催促道:「盧兄弟,別裝神弄鬼了,有話快說,有……有那個快放吧!」

  盧雲沈吟一會兒,道:「戊辰歲終,龍皇動世……嗯……這幾句話有點道理,不是虛妄杜撰的。」

  秦仲海哦地一聲,道:「是麼?」

  盧雲逕自道:「眾位可知今年生肖何屬?」

  秦仲海哈哈一笑,道:「我屬羊,你屬狗,他屬屁。盧兄弟啊!這當口問這無關緊要的玩意兒做啥?」

  公主聽他說話粗魯無比,忍不住咳了一聲,跟著回答道:「今年當是肖龍。」

  盧雲點了點頭,說道:「是了,今歲時值戊辰,所謂辰年,便是龍年之意。諸位當聽過卯兔、午馬、丑牛等說法吧?辰這一字,在地支中行五,龍這一物,在十二生肖中也排在第五,是故辰者肖龍。凡屬戊辰之龍,自來便是陽龍之屬。」他此話一出,眾人都是哦地一聲,連金毛龜、小兔兒等人也留上了神。

  秦仲海問道:「什麼陽龍?難不成還有什麼陰龍麼?」

  盧雲笑道:「天下只有陽龍,沒有陰龍。」

  秦仲海哈哈大笑,說道:「沒有陰龍?那龍怎地繁衍啊?」說著嗤嗤嘻笑,神態輕蔑。

  盧雲知道秦仲海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,當下也是一笑,道:「這些話都是書本裡來的,這世間是否真有龍這一物,誰也不知道。」

  他又道:「天干地支交會,一向只有陽陽之交,卻無陰陽之交。戊者天干行五,乃是單數,是為陽;辰者,地支行五,乃是單數,也是為陽。龍者辰屬,自來只與天干奇數相交,是故天下只有陽龍,沒有陰龍。」

  秦仲海打了個哈欠,搖頭道:「玄之又玄,實在聽不懂。」

  公主卻道:「盧參謀看來對術數頗有研究。」

  盧雲忙道:「皮毛而已,卑職隨口胡言,尚請公主見諒。」

  公主嗯了一聲,指著小兔子等人道:「那麼方這幾人說的那幾句話,卻又是什麼意思?」

  盧雲思索片刻,道:「這我也不甚明瞭,但今歲龍年,又值戊辰,想來『龍皇動世』這四字,便從其中而出。」

  盧雲屈指一算,口中念念有詞,說道:「他們說戊辰歲終,若歲終指的是臘月三十,若依天干地支排來,卻是申子辰、寅午戌…………」他不住推算,忽地「啊」地一聲,道:「煩請取過紙筆,這四句話裡大有蹊蹺。」

  眾人都是一奇,問道:「什麼蹊蹺?」

  盧雲搖了搖頭,將那四句話寫了下來,只見是:

  戊辰歲終,

  龍皇動世,

  天機猶真,

  神鬼自在。

  盧雲反反覆覆地念了幾遍,霎時猛地一驚,說道:「你們看這四句話。」

  眾人靠了過來,口中念了幾遍,搖頭道:「沒什麼奇怪的啊?」

  盧雲道:「請諸位由左上往右下念去。」

  秦仲海念道:「戊皇猶在,這是什麼屁啊?」

  盧雲又道:「請再從左下往右上念去。」

  秦仲海又念道:「神機動終,這又是另一個難解的屁。」秦仲海言語粗魯無比,便在公主面前,也是肆無忌憚的模樣。

  盧雲道:「戊皇猶在,神機動終,秦將軍,你聽出玄機了嗎?」

  秦仲海口中喃喃自語:「戊皇猶在,神機動終?」他咦地一聲,道:「莫非是『吾皇猶在,神機洞中』這八個字?這……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?」

  公主驚道:「『吾皇猶在神機洞中』?皇上現下好端端的在北京城裡啊?這到底是什麼意思?」

  盧雲搖頭道:「這四句話太過奇怪,但若不是這般讀解,實在也找不出旁的意思來。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他奶奶的,反正一到臘月三十,自然會有一條什麼狗屁龍皇生出來,是也不是?」

  公主聽他說話粗俗,忍不住道:「秦將軍,在本宮面前說話,需當檢點一二。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是,臣自理會得。」

  公主歎了口氣,搖頭道:「想來這些天外神機,也不是我們凡人所能理解。我所掛心的,向來也不是這些玄學道理,乃是眾民百姓的生活疾苦。」

  盧雲聽公主如此說,那是仁民愛物的想法,他心中暗自稱許,頷首道:「公主所言,正合我心。所謂玄學術數,僅能參詳應證,卻不能用來經世濟民,若想天下大治,還是得本著儒術儒心,修身治國,方能見效。」

  公主歎了口氣,良久不語,她隱身在簾子之後,旁人也看不到她的神色。

  過了半晌,公主轉過頭來,問小兔子等人,道:「你們三位壯士,卻為何要暗殺本宮?莫非我有什麼不得民心之處,你們非要為民除害不可?」

  那小兔兒先前給硫磺氣味嚇著了,此刻自害怕,不能言語,「鐵牛」歐陽勇又是啞巴,只有「金毛龜」陶清一人能言。他低頭想了一會兒,答道:「銀川公主從無害民之處,向來很得民心。」

  卻聽一旁太監喝道:「跪下說話了!」

  陶清哼地一聲,不去理睬,眾太監蜂擁上前,便要將他按倒在地,那公主卻道:「沒有關係,你們就讓他站著說。」眾太監不敢違旨,便都退開了。

  公主柔聲問道:「既然本宮還算對得起百姓,那你們又為何要來刺殺於我?」

  陶清看了看左右,猛地閉上了眼睛,公主從內望去,立時會意,便對一眾宮女太監道:「你們先下去歇著。」

  眾人急待要說,卻見銀川公主臉色一沈,這些宮女太監隨她日久,深知她的脾氣,連忙退了下去。

  待眾人離開,公主便道:「此處沒有別人,你只管說。」

  陶清點了點頭,說道:「不是我們要殺你,是你爹爹要殺你。」

  那公主吃了一驚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不要胡說,父皇……父皇怎麼會要殺我?」秦盧二人聽了這話,也是深為震驚,一齊站起。

  陶清嘿嘿一笑,說道:「你爹爹縱容八虎胡作非為,弄得天下民不聊生,他自己卻每天躲在豹子房裡玩樂,想來這做女兒的也是瞧在眼裡,倒說說,這皇帝老子像話嗎?四海之內的俠客義士,誰不想取他的人頭?但他每天躲在紫禁城裡,又能拿他奈何?」

  他臉上露出憤慨之色,道:「我們這些人殺不了他,有氣沒地方發,只好找這個做女兒的出氣了。我說爹爹要殺,不是他真的提刀殺,而是他卑劣無恥的作為害了,這懂了嗎?」那公主忽地鬆了一口氣,拍了拍胸口,說道:「原來如此……原來如此!」說話間,猛地哽咽,淚水流了下來,心中似有無盡哀痛。

  眾人見了她的神情,都是為之一驚,看來皇上與銀川公主這對父女有些不對頭,但這等深宮家務事,便有十個腦袋,如何敢問?秦仲海與盧雲對望一眼,兩人都低下頭去,不敢言動。

  銀川公主歎道:「父皇一心建功立業,雖說是為百姓好,但他只想進討蠻夷,與太祖相提並論,卻苦了你們這些老百姓了。」秦盧兩人聽公主當面編排皇帝,互望一眼,只見彼此的神色都是頗為尷尬。

  陶清忽地道:「銀川公主慈和仁厚,皇族之中,無出之右者。其實這人很好,若是由妳來當皇帝,我們也不會造反了。」

  公主撇過頭去,低下聲音道:「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語,此後休得再提。」

  陶清哈哈大笑,說道:「說了又怎地,大不了一死而已。我『金毛龜』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無用東西,便死了也沒什麼可惜。」

  公主聽了他這話,沈默片刻,忽道:「秦將軍,本宮有事相托。」

  秦仲海躬身道:「謹領公主諭旨。」

  公主指著金毛龜等人,說道:「本宮想請你放了他們,好不好?」

  秦仲海一愣,那日他費盡力氣抓來這幾人,用意便是要將他們收服,日後好留作己用,誰知公主卻要他胡亂放掉這幾人,當即皺眉道:「這……這恐怕有些為難,這些人目無法紀,聚亂結黨,倘若不能收降,久後必有大患。」

  公主搖頭道:「亂臣賊子不會無端生出,若不是朝廷愧對百姓,這些人也不會走上這條路。你現下抓了一個,日後又生出百個千個,那是永遠抓之不盡的。若不能從根本救起,把亂源去掉,你就算殺了他們也是無用。」

  盧雲飽讀詩書,精研治國之術,此時聽了這話,心中登地一驚,暗贊道:「此女絕非尋常人,她這等眼界見地,當朝有幾人能及?」

  秦仲海聽了這話,心下暗罵道:「操他奶奶的,死小娘皮胡言亂語,乾脆把全天下的牢門統通打開,大大方方的讓賊子們回家好了。」

  子裡卻聽公主歎了口氣,她腰枝輕顫,盈盈站起,說道:「秦將軍,你這就帶他們走吧!」

  秦仲海心中暗歎,口中卻不能稍違,躬身道:「末將領旨。」他悻悻然地望向陶清等人,訕訕地道:「三位朋友,既然公主這麼大方,你們這便隨我走吧!」

  陶清看著公主後的苗條身影,想到此女即將送去和番,心下忽然一動,說道:「公主殿下,這幾日便要出嫁了吧?」

  公主嗯地一聲,道:「本宮受命和親,不數日便要與王子成親。不知壯士有何指教?」

  陶清低聲道:「可知道,再過幾日之後,便永遠不能回歸中土了?」

  公主身子一震,但隨即寧定,只聽她淡淡地道:「我一人的生死苦樂何足道哉?只要能使百姓生活安康,我便是死在西域,也是值得了。」這幾句話說得真誠無比,眾人臉上都露出感動神色。

  陶清聽了這話,心中也是感慨,尋思道:「這公主當真良善。」他面向竹,彎下腰去,躬身道:「草民一生,光明磊落。生平唯一做錯之事,便是暗殺公主。」這幾句話頗見誠摯,帳內諸人聞言,都是為之一動,都想:「也只有銀川公主這般仁德,才能感化這群惡徒。」

  陶清眼望竹,道:「此去汗國,千山萬水,請公主多加保重,良心不要太好了,要知那後宮之中,可是爭權奪利的所在啊!」言語之間,滿是為公主祝禱之意。

  公主站在內,似乎深有感傷,她輕輕地歎了口氣,道:「我別無他願,只盼你們今後造反殺人之際,有時能想起我這人。」陶清聽了這話,只是沈默無言,似在深思什麼。公主見他沈默,也不再多說什麼,便轉身離帳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2 12:25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5 10:50 PM 編輯

第五卷 西出陽關 第四章 天朝國威

  又過了兩日,總算到了臘月十五,這日汗國王子便要來迎親,眾人上下忙成一團,卻始終不見薛奴兒趕到,照理他從玉門關趕來,應當比車隊早來數日才是,誰知都到了這個節骨眼上了,他這副總管仍是不見人影。

  秦仲海與盧雲商議,實在猜想不透薛奴兒去了何處,秦仲海咒駡道:「這老太監難得出宮,好容易有這個良機叫他神氣一番,他定是玩樂去了!」

  少了薛奴兒,雖然做起事來不甚便利,但也少了人囉哩囉唆,眾人忙裡忙外,宮女趕著替公主上妝更衣,太監裡外清點禮品寶貝,真個忙得不亦樂乎。秦仲海則率人四下巡邏察看,這日天氣更是忽地放晴,陽光普照,裡外都是一片喜氣洋洋。太監們為玉輦蓋上大紅玄氈,更顯出新嫁娘的風采。

  盧雲看著眾人裡外忙碌,心道:「這公主今日便要被迎娶,她的親人卻無一人在旁相陪,看來即便身為皇家之女,也有外人不知的苦處。」秦仲海見他若有所思,便走將過來,笑道:「皇家嫁女,絕非等閒可見,盧兄弟有幸相逢,也算開開眼界了。」

  盧雲望著公主的座轎,歎道:「公主眼下就要遠嫁番邦,終生不能回歸中土,可不知她此時心境如何?」秦仲海搖頭道:「這就不是你我所能知曉的。自古以來,可憐莫過和番,昭君出塞,文成入藏,眾女都是一般的苦處。她們心中的悲歡離愁,想來除了她們自個兒,其他人也不明白。」

  一旁何大人走上前來,聽了他們的說話,卻重重地咳了一聲,道:「今日是公主大喜之日,你們卻怎地說起這等話來?」秦仲海嘿嘿一笑,道:「難道我所說的不是實情嗎?何大人廟堂上多少年閱歷了,怎會不知這些道理?」

  何大人搖了搖頭,歎道:「你說的沒錯,公主的心境當然可憐。只是咱們做臣子的既然幫不上忙,就不要再閒言閒語的,要是給她聽去了,她不知要有多傷心。」

  秦仲海嘿嘿一笑,道:「何大人啊,此次你出使和番,想來最為瞭解內情,不知咱們公主嫁去之後,處境如何?」

  何大人聞言變色,將秦盧二人拉到一邊,低聲道:「說起這事,老夫就心煩頭疼。」

  秦仲海一奇,問道:「公主嫁過去之後,最壞不過是給番王冷落,這種深閨之事,最是平常不過,大人又有什麼好煩惱的?」

  何大人歎道:「冷落也算小事。要知咱們銀川公主不是尋常女子哪!她知書達禮,美貌過人,乃是當今皇族的第一美女,一向自視甚高,唉!誰知她此次嫁的男子,卻是個粗魯流氓的人物。老夫一想起這事,便感心煩。」秦盧二人都哦地一聲,甚感好奇。

  何大人道:「公主要嫁的男子,名叫達伯兒罕,乃是當今可汗的長子,封為喀喇嗤親王。此人雖然貴為王儲,卻毫無修養,好色無禮,絕非良善之輩。」秦盧二人對望一眼,都覺公主日後處境大是不妙。

  何大人道:「你們想想,以她如此尊貴的妙齡美女,卻要嫁給一個連高矮胖瘦也不知道的番人,尚要與此人終身斯守,想來她定是抗拒得緊。老夫只怕他們小倆口子一見上面,彼此看不對眼,這門親事便要吹了。那時皇上看著你我的腦袋,就怕會有那麼點不順眼吧!」

  秦盧兩人聽了這話,都「啊」地一聲,叫了出來。何大人道:「你們幾個年輕人可要好好想個辦法,別讓這門親事吹了。公主從未出過遠門,老夫怕她日後水土不服,難以習慣當地的風俗人情,你們這幾日多跟她說些好的,別要讓她想家。」

  秦仲海微微頷首,說道:「這個自然。公主使命重大,當前我朝的軍備微弱,遠不如漢唐之時,西疆一帶的安危,那是全看她一人了。雖說此次和親必會毀去她的幸福,卻能救千千萬萬將士的性命。說來是門值得的生意。」

  何大人歎道:「是啊!兩國聯姻,本就談不上什麼情情愛愛,只求公主嫁後,帖木兒汗國能念在親家的情份上,不再與瓦剌結盟。」秦仲海長年駐守北疆,自知瓦剌的厲害,當即大聲道:「正是如此。若是西北兩路番人連成一氣,恐怕大禍臨頭,到時株連禍結,不知要打多少仗!」

  三人說話間,猛聽得丘下傳來陣陣的馬蹄聲,轟隆隆、轟隆隆地,宛若雷震,秦盧兩人聽到這等大軍奔馳的聲音,不禁臉上變色,知道帖木兒汗國的軍隊已然前來迎親。

  前方哨兵急忙上丘,回報道:「啟稟將軍,前方約有十萬大軍,正向我們疾馳而來!」秦仲海點頭,登高遠望,果見十餘里外黑壓壓的一片人海,如潮水般湧來,看來確有十萬之數。大軍氣勢奔騰,陽光照來,映在無數刀槍之上,陣陣眩目反光,望去極是刺目。

  秦仲海皺起眉頭,說道:「怎麼迎個親要帶這許多兵刃傢伙?莫非是要給咱們一個下馬威?」

  只見一名番王一馬當先,臉上都是濃濃的鬍鬚,神態猙獰,口中不住呼喝,想來便是可汗之子,封為「喀喇嗤親王」的達伯兒罕。

  秦仲海見那番王無禮,當下嘿嘿冷笑,伸手一揮,喝道:「三軍一字排開,布長蛇大陣!」五千兵馬暴喝一聲,只見眾軍士揮刀舉旗,人奔馬馳,登時在山丘上擺出偌大陣式。

  何大人慌忙道:「他們可是來迎親的啊!你布這陣勢要做何用?」

  秦仲海搖頭道:「只要來人攜帶刀槍,我等護駕有責,必以刀槍相報。」

  何大人嚅齧道:「也對……也對…………」他怕兩邊不加自制,別要生出事來,慌忙道:「誰去把老夫的名帖送上,請王子他們稍安勿躁?」他說了兩遍,但一眾太監都已被汗國的雄壯軍容嚇得腿軟心慌,如何能上得了檯面,竟無一人出聲答應。

  盧雲拱手上前,對何大人說道:「盧雲討令,願為大人一行!」

  盧雲自離京以來,兩個月內用功不墜,日夜不斷的研習帖木兒汗國的語言文字,汗國的語言乃是回回一系,不甚難學,再加盧雲用功極是勤勉,太常寺的樂舞生也是指導有方,居然已能將回回話朗朗上口。

  此時他見無人敢上前送帖,便自行討令前往。

  何大人知道盧雲足智多謀,又兼通曉回回話,當下大喜道:「有勞盧參謀了!」盧雲披上胄甲,掛起腰刀,腳跨雪泥寶馬,手提郾月大刀,山岡上大喝一聲,拍馬飛馳而去。眾人見了他這幅神采,心下暗贊:「也只有這樣的人品,才配得起天朝的國威。」

  盧雲駕馬上前,只見十萬大軍轟隆隆地沖向前來,一時間泥塵飛揚,撲天蓋地,悶雷也似的馬蹄聲中,尚且夾雜著番人的狂野呼喊,不禁使人神為之奪,氣為之餒。但盧雲生平不知遇過多少艱難困苦,此時見了汗國大軍的這幅囂張氣焰,也只微微一笑,不為所動。他提韁勒馬,傲然看著眼前的十萬番軍。

  忽聽遠處傳來番將的吼叫:「兀你那中國蠻子,快快滾開!不然大軍把你踩成肉泥,你就後悔莫及啦!」番軍有意威嚇,刻意狂馳侵逼,勢頭絲毫不緩,可說狂妄之至。

  盧雲見無數軍馬已然沖到身前,此時若不避讓,必會給亂蹄采死,但若讓開了,定會狼狽驚慌,反教番人小看。他冷笑一聲,當下氣運丹田,猛地吼道:「天朝銀川公主駕到!」他用回回話將之喊出,登時聲聞數里,竟將無數馬蹄震蕩的聲音都給壓了下去。巨響轟去,宛若霹靂雷震,一時人驚馬鳴,當前十餘名將領摔下馬來,大軍前隊一停,後隊立時衝撞上來,呼爹喊娘之聲不絕於耳,十萬兵馬居然亂做一團。

  秦仲海站在山岡上,環顧眾人,揚鞭笑道:「好一個盧雲!這等力拔山兮的氣勢,只怕及得上長板坡前的張翼德吧!」

  公主聽了盧雲的震天大吼,連忙掀開營帳,往山下望去,問道:「這人是誰?」

  一旁宮女道:「此人便是秦將軍身邊的參謀,好像叫做盧雲。」公主與他說過話,原本以為此人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,想不到卻有這等氣概,當下輕聲嬌呼道:「此人文武全才,真是難得!」

  那番王滿臉狼狽,雖沒給震下馬來,但也是頭痛耳鳴,他叫道:「兀你那中國蠻子,怎麼說話如此大聲!操你奶奶的!」

  盧雲雖然學習回回話不久,但也聽得出此人說話粗俗,他尋思道:「怎地這番王一點教養也沒有,公主是神仙般的人物,日後如何容得這種人?」他心下雖如此想,但對方是汗國王儲,不能無禮,臉上便不敢露出不滿之情。他翻身下馬,跪倒在地,說道:「下官奉我朝何御史之命,特送此帖與王子。」說著雙掌高舉過頂,平放在手掌之中。

  那番王也不下馬,只嘿嘿地直笑,伸起馬鞭,便要將盧雲手上的名帖卷去,神態甚是無禮。自古使者便是代表本國,便是可汗親至,豈有不下馬相迎之理?何況這區區一個王子?看來這番王真沒把中國放在眼裡。

  盧雲心下大怒,暗道:「我奉何大人之命前來送帖,那是代表我朝與之交涉,豈能任憑他侮辱作弄?」他運起「無絕心法」,掌心生出偌大黏力,將名帖牢牢吸在掌心之上。那番王鞭術甚精,連著使勁卷了幾下,那帖子卻好端端的停在盧雲掌上,竟然紋風不動。他大叫一聲,喝道:「古怪的!」跟著翻身下馬,走向盧雲,便要伸手去取。

  這番王先前幾次甩鞭,卻卷不起這張薄薄的名帖,旁人只道他鞭術拙劣,連張帖子也卷之不到,弄得他面上無光,無地自容。他大踏步走向盧雲,想要爭些顏面,伸出右手,牢牢抓住名帖,用力往後掀去,誰知那帖子還是牢牢地黏在盧雲的掌心。

  那番王罵道:「他奶奶的!豈有此理?」跟著使上吃奶的力氣,兩手抓住帖子,用力回奪,盧雲掌上加勁,那番王只有一身蠻力,如何能動之分毫?他氣喘吁吁,臉色脹紅,口中不住喝罵。

  眾番將見王子大呼小叫,不知他聲嘶力竭地做些什麼,卻無人知道盧雲手上搞鬼,一時間都是議論紛紛。

  盧雲見番王惱羞成怒,當下把掌上內力一撤,那番王正自猛力向後回奪,忽然對方掌上的勁力消去,登時往後摔倒,跌個四腳朝天。眾將大驚失色,慌忙下馬來救。

  那番王站起身來,手上抓著名帖,神色狂怒,喝道:「你使的是什麼邪法?」盧雲低頭不動,說道:「下官乃是天朝使者,豈會使用邪術加害大王?」

  那番王揮了揮名帖,怒道:「那為何這一張小小帖子,竟會如此沈重?」

  盧雲道:「這是上天要磨練大王之意,大王此去迎親,如果路上太過平順,怎能顯出大王的英雄風采?」那番王大喜,說道:「說得對,沒有摔跤,哪有光彩!你說得很好!」跟著翻身上馬,便要率軍出發。

  盧雲攔在馬前,說道:「公主殿下生性喜愛清靜,請大王的十萬大軍在此相候,不然驚擾了公主,下官吃罪不起。」那番王笑道:「不給蠻子公主看看我的雄壯大軍,她以後怎麼會乖乖地聽我的話?」說著吃吃淫笑起來。

  盧雲搖頭道:「公主性子烈得很,大王如果拿大軍嚇唬她,她是決計不從的。」達伯兒罕笑道:「這公主嗆得很,很好,很好!本王最愛小辣椒,吃起來才帶勁兒,嘿嘿!嘿嘿!」

  盧雲見他言語粗俗無聊,實不似西域第一強國的皇儲,皺眉道:「不知大王可否一人前來,隨小人前去迎親。」達伯兒罕是個粗俗好色,胸無點墨之人,當下淫笑道:「美人在前,什麼都好說。」跟著回頭叫道:「你們聽好了,全都給我等在這兒了!」便要隨盧雲離去。

  忽聽一人道:「且慢!」盧雲轉頭看去,只見一人黝黑粗壯,約莫四十來歲,滿臉的精悍神氣,正自拍馬前來。

  那人道:「我朝王子何等尊貴,怎能孤身一人前往迎親?若有什麼危急情事,我等如何向可汗交代?」這人說話十分得體穩重,想來是汗國的要緊人物。

  盧雲擺起天朝的威儀,沈聲道:「中國習俗如此,汝等前來迎親,自當遵守中國的規矩。」

  那大臣見盧雲氣焰頗高,有意嚇唬他一下,當下使個眼神,一旁跳出一個大漢,喝道:「依照我國習俗,使臣必須先挨一頓好打,然後才能說話!」盧雲如何不知對方有意欺壓,他微微一笑,說道:「好奇妙的風俗,想不到世間竟有這等情事。不過在下入境隨俗,既然貴國習俗如此,自當給汝等一個方便。這就請吧!」說著挺胸凸肚,滿臉譏嘲之色。

  那大漢見他神態傲慢,頗有輕視自己之意,心道:「你這個白面書生得什麼用?等一會兒我把你打得求爺爺告奶奶,看你還囂張個什麼勁兒!」當即狂吼一聲,用力一拳打去,正中盧雲小腹。

  盧雲不動聲色,潛運內力,發動「無絕心法」,登時把拳力化去,跟著小腹一縮,將那人拳頭吸住,那人想要將拳頭拔出,卻動彈不得,盧雲將內力傳了過去,在那大漢周身穴道游走,那人立時麻癢不堪,想要跪地討饒,卻又壓不下臉面,想要忍耐支撐,可又難以忍受,只見他滿臉發紅,模樣狼狽,盧雲淡淡一笑,道:「放你去吧!」跟著黏勁一鬆,那人正自猛力拉扯,忽覺對方放鬆力道,陡地往後滾去,連翻了十來個筋斗。

  盧雲拱手道:「貴國習俗自來毆打使臣,在下方才入境隨俗,不敢有違,已讓貴方將領打過一陣。所謂禮尚往來,賓主方能盡歡,我國迎親時向由新郎一人前去,還請各位也能尊重我國禮法,讓王子一人隨下官前去面謁公主,感激不盡。」

  那大臣見手下奈何不了盧雲,只好哈哈一笑,說道:「在下乃是帖木兒汗國左丞相,阿不其罕便是。敢問閣下尊姓大名?官居何位?」盧雲躬身道:「下官征北遊擊隨軍參謀盧雲,見過丞相。」

  阿不其罕原以為此人定是六品以上的官職,想不到只是個小小的隨軍參謀,不由得一怔,隨即頷首道:「都說天朝人才輩出,果然如此,想不到你區區一個參謀,居然也有這等武功見識,難得!難得!」盧雲道:「多謝丞相謬贊。」

  阿不其罕道:「這樣吧!咱們兩家誰也不壓誰,你有五千兵馬,我也一個不多,五千兵馬隨喀喇嗤親王前去迎親,其餘大軍在此相候,你說如何?」盧雲心下一凜,暗道:「這丞相果然厲害,我們有五千兵馬隨行,他居然也知道了,看來這人很是難纏。」這阿不其罕說出五千之數,一來是要安盧雲的心,表明他無意強壓中國的勢頭,二來雙方都是軍馬人數相當,也有平等相待的意味。

  盧雲伸手肅客,說道:「丞相之言甚佳,如此便請吧!」

  秦仲海遠遠望去,見到番王的十萬大軍停下不動,跟著一小搓人馬緩緩出隊,任由盧雲領向小岡,秦仲海心道:「這盧兄弟真不簡單,居然能說動大軍停下,真有他的一套。」他提聲喝道:「撤去長蛇大陣!」眾將士聽命,立時回歸本隊。

  那番王的五千兵馬來得好快,一下子便湧上小岡,盧雲見何大人已然帶著通譯,自站道上相迎,他便閃到一旁,好讓兩方首領說話。

  何大人見番王來到,連忙陪笑道:「親王駕臨,我等深感榮寵…………」誰知他一句話還沒說完,那番王便大呼小叫,口中嚷著些奇怪番話,直直地沖上岡去,將他冷落在一旁。

  何大人轉身追了過去,驚道:「親王等等啊!我話還沒說完……」

  只聽那番王大笑道:「我的新娘子在哪裡?你老公來瞧你啦!」跟著在車隊裡到處遊走,每遇宮女,便伸手在她臉蛋上一摸,臀上一捏,淫笑道:「你是不是我的新娘啊?」他滿口番話,自也無人通曉意思,一眾宮女驚慌失措,都是四散奔逃,眼見那番王便要衝向公主的營帳,幾個太監連忙沖了上來,想要將他擋下,那番王卻一腳一個,將他們踢得直滾了出去。

  番王大踏步走向營帳,滿臉淫笑地去尋銀川公主。秦仲海心下暗罵:「倘若薛奴兒人在此處,卻該有多爽快?這番王定會給他打得頭破血流!誰知這老妖怪卻溜得不見人影。」他歎息一聲,正要拍馬去救,卻見一人大喝道:「無禮!」跟著那番王胖大的身子飛起,竟被那人摔了出來。

  秦仲海心下一驚,只見那人劍眉星目,身形高大,正是盧雲,他心下暗暗叫苦:「盧兄弟這番出手太重了,等會兒定然有事。」

  果見帖木兒汗的五千兵馬登時大吼,個個拔刀出鞘,隨即便要出手,秦仲海見對方兇暴,當即虎吼一聲,喝道:「眾將官搭箭!有敢妄動者,殺無赦!」五千兵馬立時舉起弓箭,指向可汗大軍。兩邊劍拔弩張,情勢兇險之至。

  那丞相阿不其罕甚是乖覺,他見雙方人馬互不相讓,急忙上前,緩頰道:「自己人!自己人!大夥兒不要亂來!」一旁傳譯官急忙翻譯了,何大人也陪笑道:「是!是!正是自己人!」跟著命秦仲海收起弓箭。

  秦仲海悻悻然地道:「撤去陣勢!」眾兵官喝地一聲,收起弓箭,整齊的聲音遠遠傳了出去。阿不其罕盯著秦仲海,心下暗道:「看來這人很會用兵,日後當是一個大大的勁敵。」

  那番王站了起來,罵道:「他奶奶的!是誰在這搗亂?老子要看新娘,卻怎麼不給你老子看?」跟著對何大人戟指罵道:「老番官!你若不讓我見一見公主,我這門親事也不要了!老子這就回家抱小妾,要女人我家裡還不多嗎?」

  何大人見他怒氣衝衝,不知他為何發怒,急忙要樂舞生傳譯過來,何大人猛聽番王要退婚,嚇得魂飛天外,驚道:「大王千萬不要如此,若是要見公主,今晚洞房花燭時便能見到了,你可別急啊!」這言語頗為粗俗,樂舞生臉帶尷尬,不知該如何翻譯方好。

  盧雲咳了一聲,以回話道:「何大人方才說道,只要等公主與大王完婚,到時雙方必能見上一面,大王不必急於一時。」那番王哼地一聲,罵道:「我家裡女人成千上萬,如果不是美女嫁來,老子連要都不要!」何大人不知如何是好,眼望秦盧二人,不知他們有無辦法解圍。

  卻聽一個柔和的聲音道:「他若要見本宮,卻有什麼難的?」只見公主營帳忽地掀起,當先娉娉婷婷地走出一名美女來,眾人見了她的面貌,不覺都是「啊」地一聲,叫了出來。心中都想:「好一個美女啊!」

  冬日暖陽照下,只見這銀川公主溫雅秀美,星目回斜,豔麗中自有一股端莊,小小櫻口紅顫顫地,惹人千般憐惜,卻又不敢心存妄念。盧雲雖然情有所鍾,也還是驚歎於她的高貴美豔,想道:「人稱她為京城皇族第一美女,果然是名不虛傳。」秦仲海嘿嘿冷笑,心道:「這般標緻的美女,卻怎地送到了豬窩去,真他媽的糟蹋。」

  那番王見了她唇紅齒白,桃笑李顏的可人模樣,更是「啊」地一聲,張大了嘴。只見他目瞪口呆,傻傻地道:「好美!好美!蠻子公主,你是我生平見過最美的女人!」跟著大叫一聲,急色地沖上前來,要將她一把摟在懷裡,好好地憐惜一番。

  盧雲見番王沖向公主,卻不知該攔還是不攔,畢竟他們倆人以後便是夫妻,自己怎可管得這種家務事,他眼望秦仲海,不知該如何是好,卻見秦仲海雙手一攤,也是沒理會處。

  兩人正自猶豫,忽聽公主柔聲道:「你們傳譯過去,就說我今夜便是他的人了,到時他想如何,我自會相從。」樂舞生照說了,達伯兒罕嘻嘻直笑,連連搓手,淫笑道:「咱們現在就洞房花燭,不要等到晚上了。」

  公主見他滿臉淫穢,不需猜想,也知他心裡的骯髒念頭,她俏臉一板,聲音忽地提起,變得又冷又冰,道:「請諸位轉告殿下,他若是不理會禮法教養,想在此地欺辱本宮,銀川寧死不辱,惟有自盡,以謝吾皇。」這幾句話說得不卑不亢,眾人心下紛紛暗贊,這銀川公主確是天朝皇族的典範。

  一旁樂舞生連忙翻譯了,達伯兒罕聽得此言,驚道:「美人兒別生氣,我怎敢欺負你了,你可萬萬不要自尋短見啊!」樂舞生忙依言轉告了,銀川公主聽後輕輕頷首,臉色已然和緩,當即走向前來,向番王輕輕一福,說道:「賤妾見過王子。」達伯兒罕看著她秀美絕倫的臉蛋,聞著她身上淡雅宜人的香氣,只覺得全身酥麻,通體舒泰,整張大臉忽地飛紅,怔怔地說不出話來。

  那宰相阿不其罕心下暗贊:「此女聰明機敏,識得大體,不愧是皇家的公主。此番嫁來我朝,所生子女定是出類拔萃之輩。」待見了王子急色攻心的模樣,心下又忍不住歎息,這王子與銀川公主雖同是皇族出身,但行為舉止間的風範,卻是天差地遠,全然不能相比。

  當下兩國重臣按著禮俗,便請銀川公主上轎,由八名太監抬下山去,何大人命人抬上所備的禮物,呈給達伯兒罕,說道:「吾皇與銀川公主父女情深,他體恤公主出嫁遠邦,相距天涯,特地送上十箱嫁妝,以供公主平日之用。另備有十車珍貴禮品,請王子轉送貴國國主。」

  一旁贊禮官宣念禮品上的細目,只見珍珠瑪瑙,珊瑚寶石,鹿茸人參,無一不是罕異的珍品,尋常人家一生也難得見上一樣。眾軍士什麼時候見過這等排場,珠光寶氣之下,只逼得連眼睛也睜不開了。

  達伯兒罕貴為喀喇嗤親王,什麼寶貝沒有看過,那贊禮官念得口乾舌燥,他卻一個字兒也沒聽進去。此時他的眼角兒只顧瞅著銀川公主的轎子,一路從岡頂看到岡下,喉頭不停滾動,想來是饞埏直直流到肚裡,口中不住念道:「他奶奶的,太陽還不快點下山!搞什麼鬼!」卻是急著洞房花燭,好來一親芳澤。

  眾人見他雙眼發直,口中念念有辭的模樣,都覺得好笑。秦仲海暗罵道:「俗話說得好:一朵香香鮮花,卻要插在那臭屎牛糞上。看這王子無恥的模樣,當真是鳳凰配烏鴉,牡丹伴雜草。」

  何大人心下也是暗歎,想道:「可憐銀川公主如此年輕貌美,日後卻要受這禽獸折騰。都說此人好色異常,看他這幅下流模樣,傳聞當是不虛。」

  只見公主花轎抬到山下,達伯兒罕點過禮物嫁妝,便自率軍離去。秦仲海等人見大功告成,都是鬆了口氣。秦仲海站在何大人身邊,笑道:「大人此番功德圓滿,當真可喜可賀。」

  何大人搖頭道:「此話還說得太早了些,公主一日不到汗國都城完婚,一日不被冊封為太子妃,老夫就一日放不下心來。」

  帖木兒汗國的風俗與中國頗為不同,太子可有四個王妃,此乃沿襲鐵木真時代的蒙古習俗。照理來說,銀川公主完婚後,定當被封為太子妃,但誥令未曾發佈之前,沒人敢說得個準。尤其朝廷現下勢力衰弱,在西域毫無國威可言,公主少了祖國的屏障,不免會受些閒氣,屆時是否另有變數,那是無人可知的。

  秦仲海當下率領五千兵馬,保護著何大人,便朝帖木兒汗國都城進發,預計在汗國觀禮後才準備返國。這何大人年近六旬,連著數月馬上奔波,身體已有些支撐不住,秦仲海便吩咐下屬準備座車,讓他上車安歇,反正公主的安危已由汗國接手,不必再由自己操心煩憂。

  眾人牽著馬匹,下馬步行,遠遠地跟在十萬大軍後頭。只見公主的花轎夾在無數軍馬之中,看來有若汪洋中的一條小舟,宮女太監垂頭喪氣,有若囚犯般地跟隨在花轎之旁,彷佛便是中國在西域的寫照。

  何大人從車中望去,心下喟然,想道:「我朝在西疆的勢力衰弱至此,倘若不靠和番,在此地幾無立足之地,皇上這幾年來縱容群小,不只害苦了百姓,也害苦他自己的女兒。」

  行出十來里,日頭已然偏西,盧雲看了地圖,說道:「前頭是汗國的邊界要塞,名喚拉耳恪關,必有汗國的大軍出來相迎。我們可得跟近點,免得入關時起了紛爭。」秦仲海點頭道:「兄弟此言甚是。」跟著朗聲道:「眾將官聽命,全軍上馬!」五千兵馬一齊翻身上鞍,等待號令。

  秦仲海提聲喝道:「全軍西進,開抵拉耳恪關!」眾將暴吼一聲,全力衝鋒,此時少了宮女太監的拖累,大軍更如脫韁野馬,撲天卷地般的朝西狂奔,震耳欲聾的馬蹄聲中,夾著何大人的驚叫,朝西疾馳而去。

  眾軍飛馳之下,不一會兒便行近番王兵馬,相距不過半裡。秦仲海怕番王誤會,以為自己要率軍從後襲擊,便命人前去知會。

  傳令兵正待出發,卻見前頭番王的十萬大軍忽地停下,秦仲海一愣,不知番王何以忽然停步,他與盧雲正要商量,猛地前方殺聲喊起,那番王大軍赫然掉頭,跟著朝後沖來,轉瞬間十萬大軍便沖到眼前,煙霧彌漫中,不知多少兵馬掩至。

  秦仲海大吃一驚,搞不清發生了何事,莫非番王忽然起兵來殺?他見南方遠處有處小丘,當可堅守,忙下令道:「前方有變,眾將官急往南行!」盧雲也是一驚,說道:「怎麼會這樣?莫非番王誤會我們意圖不軌,要從後襲擊他們?」

  秦仲海自也不知,忙率領兵馬,急往南面一處山丘沖去,先避開番軍的衝擊再說。

  大軍甫上小丘,盧雲見公主的坐轎給夾在亂軍之中,心中極是擔憂,想道:「公主安危不能沒人理會,我得過去看看。」當下一提韁繩,四蹄騰騰,須臾間已然沖下小丘。

  秦仲海見他忽爾離丘,忍不住一驚,叫道:「盧兄弟!你做什麼?」

  盧雲遠遠回答,道:「現下公主還在番軍手中,我這就去接應,請將軍自行佈陣御敵!」秦仲海如何能讓他孤身犯險,當下大聲喊道:「盧兄弟快快回來!前面太過危險,你別莽撞啊!」盧雲聽了說話,卻只伸手過頂,連連揮舞,要秦仲海不必理會於他。片刻間,便已離開小丘里許,朝番軍疾馳而去。

  何大人見變故連連,急忙從車中探頭出來,慌道:「怎麼回事?可是有盜賊土匪?」

  秦仲海搖頭道:「不是盜賊土匪作怪。方才不知怎地,番王的大軍突然回向我們殺來,看來情勢很是怪異。」何大人驚道:「怎會如此?咱兩家好容易才結成親家,王子豈能做出這等荒唐事?」

  秦仲海緊皺眉頭,卻沒回答,只見滾滾荒漠,盧雲孤身一人駕馬飛奔而去,遠處卻有無數兵馬殺來,實不知吉凶如何。

  盧雲騎在馬上,眼看番軍沖向自己而來,斯殺吶喊之聲更是不絕於耳,他心中疑惑,尋思道:「倘若這番王有意殺害我們,意圖不軌,何不在迎親時動手?難不成另有什麼隱情?」他見不遠處有座小山,足以瞭望情勢,便縱馬朝山丘而去。

  過不多時,已到山頂,盧雲慌忙下馬,朝山下眺望,這一看之下,心頭登時大震。

  卻見那十萬大軍四散奔逃,到處離散,已有分崩離析之相。盧雲心中大驚,不知何以如此,急忙再看,卻見沙漠遠方出現一隻黑甲軍馬,正自瘋狂地向番王攻擊屠戮。

  只見那黑甲軍人數不多,僅有番王兵馬的一半,但殺起人來卻習練有素,勇猛無比,番王大軍與之交戰,剎那間便已潰不成軍。雙方將領交手,番王手下無人能擋一招半式,都是十合中便給殺死,幾名黑甲大將舉刀亂殺,腰間掛滿了人頭,神情猙獰至極。那番王保著公主花轎,急急逃奔。

  盧雲大駭,心道:「這是怎麼回事?難道帖木兒汗國忽地受人襲擊,可這裡是他們的要塞所在啊,怎能有人在此埋伏?」

  只見番王手下萬餘人馬力戰不屈,正自護衛公主的座轎,但黑甲軍實在勇猛,兩方人馬甫一交鋒,番王的兵士幾無招架之力,登給殺死在地,黑甲軍連續衝鋒數次,終於給他們沖出了一處缺口。盧雲深自擔憂,只怕公主落入歹人手裡,後果必然不堪設想,但此時兵荒馬亂,便求自保也不成,如何能救得了人?他心中難受,一時旁徨無策。

  兩方軍馬殺了一陣,那番王達伯兒罕眼見不敵,率了一小隊人馬逃走,丞相阿不其罕見主帥逃亡,深怕軍心動搖,急忙叫道:「王子別走啊!公主還要你保護啊!」

  達伯兒罕膽小怕死,如何敢回去應戰?聽了丞相的叫喚,反而更是抱頭鼠竄。

  黑甲軍中站了一人出來,朗聲說道:「有活抓喀喇嗤親王者,賞城池一座,美女百人!」

  黑甲軍高聲歡呼,當即棄下公主不顧,轉往番王追去,達伯兒罕嚇得直欲昏暈,連連抽動馬鞭,恨不得插翅飛去,後頭數萬黑甲軍追趕不停,無數弓箭不住射來,真把沙漠射得如同箭海一般。

  混戰之中,黑甲軍裡沖出一隻彪軍,喝道:「讓開了!我們要生擒喀喇嗤親王!」這支彪軍看來武藝遠勝其他,不旋踵便已奔到近處,登將黑甲大軍拋在後頭。

  眼看敵軍便要追上了番王的小隊,番王身邊的百名禁衛軍見情勢大壞,急忙轉身招架,但那彪軍人馬太過兇猛,快馬狂奔中,數千隻長矛一齊戳來,當場將數百名禁衛軍戳死在地。

  達伯兒罕嚇得面無人色,竟從馬上摔落下來,那彪軍大將哈哈大笑,說道:「如此沒用的東西!虧你還想繼承皇位!」跟著伸出大手,便要將他活捉上馬。

  丞相阿不其罕歎息一聲,知道大勢已去,轉頭不願再看,兩邊交戰人馬見皇儲即將被俘,也停下爭鬥,一齊往番王看去。

  霎時之間,天地間只剩呼呼地風聲,大地之上的數萬人彷佛凍結一般,人人靜默無聲。

  那彪軍大將伸手過來,正要將番王擒拿上馬,猛見一團火影閃過,跟著一顆人頭血淋淋地沖天飛起,那彪軍大將慘叫一聲,霎時身首分離,墜下馬去。眾人揉了揉眼睛,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,卻見一名虎背熊腰的大漢,一手提著柄大刀,另一手卻夾著番王飛奔而去,那大漢濃眉鷹目,威武過人,正是「火貪一刀」秦仲海。

  那彪軍殘部見隊長被殺,急急朝秦仲海圍來,要為隊長報仇,秦仲海狂嘯一聲,大刀一劈,剎那間連殺了數十人,鮮血狂噴中,只見他有若猛獸狂龍,勇猛至極。

  秦仲海大喝一聲,叫道:「全軍戮力向前!衝鋒!」山丘上五千兵馬殺聲大起,猛從小丘上卷殺下來,直朝那只兇狠彪軍殺去。兩軍相接,如同風捲殘雲,又如秋風掃葉,須臾間將那路彪軍殺得一個不剩。

  丞相阿不其罕見狀大喜,喝道:「三軍回防,保護喀喇嗤親王!」

  盧雲站在小山上觀看,一聽此言,心中暗暗著急,這彪軍人數不多,僅不過千餘之數,便殺光了也沒什麼,但後頭黑甲本隊卻有五萬餘人,秦仲海好容易令他們氣勢稍餒,丞相卻在這關頭回防,那是犯了兵家的大忌。當下大叫道:「不要回防啊!趁機衝殺過去!」

  但兩邊隔得遠了,丞相已率大軍朝後退卻,那黑甲軍原本氣勢略頓,忙趁丞相退軍之時,重新整頓陣式,穩住了軍心。看來丞相不明兵法,已然錯失反敗為勝的良機。

  那黑甲軍見喀喇嗤親王已然脫險,恐怕抓他不到,又見秦仲海五千兵馬悍勇,甚難拾掇的下,當即轉向戰場上第二個要緊人物殺去,那便是天朝的銀川公主了。

  何大人見公主危急,心下大驚,叫道:「誰去保護公主啊!」

  此時秦仲海的兵馬與公主相隔甚遠,中間尚夾著丞相的部隊,除非插翅飛去,否則如何救得?那丞相自顧不暇,又如何分兵去救?眼看黑甲軍全力衝殺,包圍公主座轎猛攻狂殺,片刻之間,無數兵卒屍橫就地,公主轎旁的宮女太監一個個都被捉了起來,也有四下奔逃而去的,一時人仰馬翻,亂成一片。

  黑甲軍士縱馬疾馳,直朝公主座轎馳去,當頭的將領臉上露出獰笑,色眯眯地不懷好意。

  盧雲見公主便要受賊子挾持玷污,心下大驚:「公主要被這些人劫持了,我該怎麼辦?」

  此刻情勢緊張,只要稍慢片刻,公主的清白恐怕便要不保,慌張之間,心道:「說不得了,只有行險一途!」

  此時盧雲處在山頂,恰好在敵軍頭上,他急急從馬背上解下行囊,取出繩索,牢牢綁在自己腰間,又將另一端縛在大樹上,他大喝一聲,竟從百來尺高的山頂跳將下去,如天將軍般地撲向黑甲軍。

  墜到半途,繩索已然放盡,霎時腰上一陣劇痛,止住了下跌之勢。盧雲低頭一看,身子離地還有五十來尺,他見距離仍遠,不知該如何下去,正猶疑間,那黑甲軍喊叫連連,仍是前僕後繼地沖向公主花轎。

  盧雲一咬牙,心道:「不成!我受柳侯爺所托,便是性命不再,也不能見公主受人侮辱!」自知不能再有拖延,當下取出匕首,割斷了繩索,身子一鬆,便即飛墜而下。

  黑甲軍聽得頭頂上傳來一聲喊叫,眾人心下奇怪,陡地抬頭,猛見盧雲自天而降,正朝眾人急墜而來,一時都嚇得傻了,不知如何抵御阻擋。

  盧雲見黑甲軍眾已在腳下,當下「嘿」地一聲,屈起膝蓋,放鬆腳踝,輕輕在一名將領頭上一點,數百斤力道灌下,那將領當場頭骨破裂,腦漿飛濺而出,死得慘不堪言,盧雲趁勢轉向,此時身體下墜力道已然輕了許多,他又往一名兵士肚上一踹,那人大叫一聲,肚破腸流而死,盧雲藉著這一腳之力,已然穩穩地站在花轎旁數十步的地方。

  盧雲喘息一陣,抬頭看著山頂,心道:「還好帶有繩索,不然定會活活摔死。」正想間,一名黑甲將領叫道:「放箭!快放箭!」眾軍彎弓搭箭,嗤嗤嗤地聲音齊響,霎時萬箭齊發,朝盧雲射去。

  盧雲驚慌失措,飛身便朝一旁馬兒腹下鑽去,只聽那馬兒悲鳴一聲,已被射成刺蝟,盧雲運起神力,將那只死馬舉起,如盾牌般地往花轎推進。

  盧雲行到花轎之前數丈,大聲叫道:「公主殿下!盧雲前來救駕了!」

  便在此時,一名黑甲將領駕馬沖來,他見弓箭奈何不了這名怪客,便親自舉刀來戰,他狂吼一聲,舉刀猛朝盧雲背上砍落,盧雲叫道:「來得好!」雙足一點,登時高高躍起,躲開了劈來的大刀,跟著一腳踹在那人胸口上,將他踢落馬下。

  盧雲坐在馬上,沖向公主轎前三尺,此時眾太監已然逃得一個不剩,只留下亂軍中孤零零的一頂轎子,盧雲在鞍上一點,直往花轎撲去,便在此時,那馬兒身中數百隻弓箭,又被射成爛泥一般,死在當場。

  盧雲陡地鑽進轎子裡,忽然一柄匕首當面刺來,他夾手奪過,便要一掌揮出,猛聽一名女子嬌呼一聲,盧雲凝掌不發,舉目望去,卻是公主本人。

  盧雲連忙放脫公主的手腕,低聲道:「外頭歹人無數,咱們得想法子突圍!」卻見銀川公主睜著一雙清澈的鳳眼,正自瞧著自己,眼神中頗有訝異,想來她也沒料得會有人突然來救。

  盧雲掀開廉子往外看去,只見轎旁擠滿了兵士,密密麻麻的全是人頭,兀自舉弓對著花轎。

  盧雲慌道:「大軍已然合圍,這可如何是好?」眼下萬軍環伺,只要一出花轎,便會被亂箭射殺,饒他足智多謀,聰明機敏,此時也無計可施了。

  忽聽公主道:「別怕,他們要的不過是我一人,不會下手殺害我們的。」盧雲聽她言語寧定,全不驚慌,心中一怔,想道:「這公主好生了得,居然鎮靜若此。」

  看來這些番兵過來劫人,無非是為了銀川公主的絕世美色,要不便是想挾持公主,好向朝廷要脅黃金財寶,一時間確實不會殺害她。

  盧雲沈思片刻,想通了其中關節,尋思道:「若真如此,這些人動手時必然顧忌良多,投鼠忌器,咱們或有機會突圍。」他不顧花轎裡不過見方大小,忽然跪下道:「盧雲一會兒冒犯公主,萬死莫辭,還請見諒。」公主一怔,不知他為何如此說話,但一瞬間,只見盧雲伸出右臂,環住公主纖腰,跟著往外疾沖而出。

  那公主原本甚是鎮靜,便是亂軍包圍、命在旦夕的時刻,也不見她驚慌失態。此刻被盧雲夾手抱起,心下卻登地大羞,不由得嬌聲驚叫。

  銀川公主一生中只見過幾個男人,除了父皇與幾個兄長外,便只看過宮裡的宦官太監。直到這次隨軍西來,才見識到世間千奇百怪、各種各樣的男子,但她一直以廉相隔,除了適才與番王會面以外,從不曾正眼與一名男子相對。誰知此時卻被盧雲抱在懷中,卻要她如何不羞?如何不急?

  公主叫道:「你快快放開我!」盧雲哪有工夫理她,他此時腳踢不絕湧來的兵士,掌格倏忽而至的長矛,只要稍有疏忽,便會當場畢命,任憑公主尖叫連連,也無暇回話了。

  公主卻管不得這些,她只知自己的身子絕不能這樣緊靠著男子,那可是有違禮教大法,她揮拳連連,猛往盧雲胸口打去,尖叫道:「你放我下來!」

  便在此時,一點熱熱的東西濺到她臉上,她急忙伸頭看去,卻見到盧雲背上鮮血淋漓,已被弓箭射中,箭尾的羽毛尚在晃動。

  公主吃了一驚,說道:「你流血了!」盧雲卻不回答,汗水和著鮮血不停的滴下,公主抬頭望去,只見他臉上雙目炯炯地看向遠方,公主嚇了一跳,順著他的目光看去,卻見十來名高壯的番僧,臉上神情猙獰,雙手舞著彎刀,正朝向他們倆人走來。

  原來那黑甲軍的主帥甚是精明,知道若是放箭射殺盧雲,難免連公主一起殺死,便派出武功高強的好手前來擊殺。

  盧雲心道:「這些番僧看來武功不弱,我可要小心應付。」他抬頭遠遠望去,只見番王的部隊不住敗退,不知秦仲海的兵馬去到何處了,眼下只有靠自己沖出重圍,救出公主。

  那十來番僧走向前來,猛地舉刀往盧雲砍下,這群番僧手中所持都是彎刀,乃是大食國武士所用的兵刃,刀刃彎曲至極,有若一個弧形,出刀時攻守之距極短,刀光揮舞中,與敵手間呼吸可聞。盧雲見番僧刀勢猛惡,直往自己頂門劈落,出手便是殺招,連忙舉掌去擋,呼地一聲,刀鋒閃過,登將盧雲的衣袖割了下來。盧雲急忙退後,眾番僧已將他團團包圍,此刻他右手抱住公主,只餘左手御敵,身手大打折扣,情勢更是不妙。

  公主生平心腸最好,她見盧雲不敵,深怕此人會因此被殺,低聲在他耳邊道:「你若是打不過他們,只管自己走。這些蠻番要抓我當人質,決不會加害本宮。」

  盧雲搖頭道:「在下受柳大人重托,豈能棄公主於不顧?」忽聽一名番僧大吼一聲,舉刀沖來,盧雲伸腳一踢,正中那番僧臉頰,他喝地一聲用力,轉瞬間便將那人踹了出去,那番僧摔在地下,眼看頸骨斷折,已是不活了。

  便在此時,卻見一僧揮刀奔來,上三刀、下三刀,刀勢大開大闔,手法極是剛猛,但此人出刀勢子過大,每回揮刀過肩時,胸前都露出了偌大空隙。盧雲抱起公主,低聲道:「請殿下閉上了眼。」公主不明他的意思,問道:「什麼?」

  盧雲伸手蓋上了她的眼皮,運力在肩,趁著那番僧揮刀的空檔,他嘿地一聲大叫,雙足在地上用力一撐,便往那番僧身上撞去,那番僧閃避不及,被他撞個滿懷,彎刀兀自舉在半空,胸口肋骨卻已折斷,口吐鮮血而死。

  公主雙目被盧雲遮起,急道:「你別遮了我的眼睛!」跟著推開盧雲的手,剎那間卻見到那番僧雙目翻白、吐血而死的慘狀,忍不住驚叫出聲。

  盧雲此時急於逃命,無暇理會公主怕是不怕,他往外沖出,只見到處都是追趕而來的人馬,一時之間,也不知往那逃去才好。

  正煩惱間,幾名番僧已然奔來,想趁他猶豫時下手殺卻。眾僧舉刀揮下,便往他背後砍落,公主趴在盧雲肩上,眼見情勢危急,驚叫道:「留神!」盧雲一驚,用力向前一躍,遠遠縱了出去,這才閃開背後襲來的那幾刀暗算。

  幾名番僧見他逃脫,連忙來追,盧雲從屍身手中搶過兵刃,轉身面對眾僧,他嘿地一聲,著地滾落,只聽慘叫之聲不絕於耳,幾名番僧的雙足都已被他砍斷,都是摔倒在地。公主被他抱在懷中,雖給他的衣袖護住了頭臉,但仍從空隙中見到眼前的殘酷景象,驚叫聲中,急忙閉上了眼。

  盧雲聽得後頭殺聲不絕傳來,不知還有多少兵馬趕到,心道:「我若不想個計謀,只怕今日定要畢命於此。」他打量四周,赫見公主座轎旁停著幾輛推車,知道裡頭裝的都是金銀珠寶,本是要送給可汗的,但此時太監宮女已然逃得無影無蹤,幾輛推車無人看管,逕自停在一旁。

  盧雲靈機一動,當即抱起公主,猛往那幾輛車沖去,眾番僧急忙追來,卻見盧雲將推車踢翻,舉刀砍破木箱,霎時地下金光閃爍,珠寶耀眼,幾千兩黃金滾落在地,無數玉器古董還源源不絕地從箱中翻滾出來,眾番僧見了無數財寶,心下大喜,登時往地下抓去。

  盧雲運氣喝道:「大王有令,這些珠寶是要分給三軍將士的,你們不要一個人全拿完了!」他有意挑撥叛軍,這番話遠遠傳了出去,叛軍士卒也不知是誰在發聲說話,一聽有金銀珠寶可分,紛紛向前擠來,一見地下真有金銀散佈,無不大喜,急忙向前搶奪。

  盧雲見眾人搶紅了眼,更是趁勢大叫,:「黃金寶貝多的很,大家不要搶,人人都有得分!」後頭軍士聞言,更是爭先恐後,你搶我奪起來,卻無人過來追殺盧雲。

  正亂間,一路彪軍馳向前來,紀律嚴整,隊形絲毫不亂,看來大非常比。當頭的隊長喝道:「專心應敵!不準亂撿地上的東西!」但眾軍士如何聽得勸?一時仍是搶奪不休,那隊長大怒,喝道:「給我打!」百來名士兵取出馬鞭,便朝眾人頭上打落,要將他們驅散開來。

  盧雲知道叛軍中的精銳已然趕到,他哼了一聲,從地下拾起長矛,倏地一扔,長矛便朝那隊長飛去。

  那隊長正自叫駡,忽然長矛飛來,一個閃避不及,登給戳下馬去,一旁副將大怒欲狂,以為這批軍士下手謀害長官,忍不住怒道:「好大膽!造反了麼!」忙命手下取出兵刃,便朝那些撿拾珠寶的軍士殺去。

  這些軍士早已疑心來人眼紅珠寶,一見他們亮出兵刃,更是大怒,紛紛舉刀回殺,霎時雙方打了起來,大軍亂做一團。

  盧雲趁著混亂,急忙抱住公主,從人群中沖出,他見幾名落單的兵卒騎在馬上,當下舉刀沖去,便要奪馬逃亡,那小兵叫道:「中國蠻子!」話聲未畢,已被一刀砍死。盧雲抱起公主,翻身上馬,朝己方立寨之處逃去。

  奔出百來丈,忽聽後頭殺聲大起,盧雲回頭一看,只見黑壓壓地好大一片軍馬,正向自己奔馳而來,看來黑甲軍紀律嚴整,雖給擾亂一陣,卻難以持久。盧雲遠遠望去,只見一路彪軍攔住了前方道路,盧雲若想與秦仲海會合,那是絕無可能的了。

  眼看敵軍三方包夾,形若馬蹄,將自己這一騎圍在核心。盧雲心下驚慌:「糟了,這當口該往哪裡去呢?」他見北方尚未被圍,慌忙間不及細想,只得駕馬急奔,朝無人處奔逃。

  奔出數里,盧雲眺望過去,猛見前方已無道路,只有一處光禿禿的山峰。

  盧雲拉住了馬,抬頭望去,只見那岩壁高聳入雲,直有百來丈高,不禁扼腕歎道:「前無退路,後有追兵,可要如何是好?」公主回頭看去,眼見追兵不停追來,此刻已不能再等,當即說道:「生死有命,我們攀上去!」

  盧雲大喜道:「正該如此!」兩人翻身下馬,公主看著高聳入雲的岩壁,自己手無縛雞之力,不知該要如何攀上。正想間,忽然有人板過她的肩頭,跟著一把將她抱入懷中,公主大吃一驚,正要喝罵,猛見那人正是盧雲。她嬌呼一聲,往後退開一步,叫道:「你……你要做什麼?」

  盧雲道:「臣要攀爬上峰,想請公主委屈片刻。」銀川公主一怔,不知他欲待如何,正要責備,忽見盧雲解下腰中衣帶,張開雙臂,道:「請公主過來一步。臣將公主綁在懷中,定可攀上懸崖。」

  公主臉上一紅,知道他要抱住自己,嚅齧地道:「難道……難道沒有別的法子嗎?」

  盧雲見敵軍已然追來,這當口實在不能有所拖延,他伸手過去,輕輕將公主拉到身前,跟著矮下身去,將她一把抱住。公主用力掙扎,尖叫道:「你大膽!快快放開我!」盧雲道:「請公主別動。」他不顧公主連連搥打,當下用腰帶將兩人緊緊地縛住。

  盧雲將公主牢牢縛在身前,跟著站起身來,只見他身高手長,已將公主的嬌小身子護住,一會兒攀岩上峰時,身上便是中箭,最多也只能傷了他的皮肉,卻決計傷不了公主。

  盧雲低聲道:「請公主忍耐片刻,等到了平安之處,臣自會解開衣帶。」

  公主倚在盧雲的懷中,臉頰貼在他的胸前,只覺盧雲的身體說不出的溫暖,此刻雖然身處險境,臉上還是羞得通紅,她想要掙扎,身上卻沒了力氣。

  盧雲見敵軍已然逼近,此時正在生死關頭,無暇顧及公主的女兒心事,他大喝一聲,猛往岩上撲去,跟著雙手雙腳爬行如飛,霎時便攀上十來丈。

  叛軍見他逃走,紛紛叫道:「放箭!放箭!」無數弓矢飛來,有的射在遠處岩壁上,有的卻落在盧雲身旁,可說兇險之至。盧雲心道:「只要再攀上十丈,他們便射我不到了!我可得加把勁!」他內力雄厚,尋常奔馳十來里也不疲累,但此時攀岩而行,手指甲卻是血肉之物,盧雲沒有練過外門硬功,手指便即淤血。越是往上攀爬,越是疼痛難言。

  正爬間,陡地一箭射來,盧雲忍不住悶哼一聲,公主驚道:「怎麼了,你可是中箭了?」盧雲搖頭道:「我沒事!」他咬牙切齒,奮力往上攀去,額上卻流下一粒粒的汗珠,滴落在公主的臉上。

  公主被盧雲的汗水所濺,不由得輕輕一呼。盧雲怕她也中了箭矢,急忙低頭望下,恰好公主也往他看來,霎時間四目交投。

  此刻兩人目光相接,呼吸可聞,公主見到盧雲一雙俊目望著自己,莫地一羞,急忙低下頭去。盧雲微感奇怪,但此刻情勢危急,眼看她完好無傷,便也不再多問,自行朝上頭攀爬。

  公主見他專心攀岩,便又抬頭起來。她凝視著盧雲的臉龐,心道:「這人忠心護主,等一會兒平安了,我定好好獎賞他一番。」她見盧雲汗如雨下,心中微感不忍,便想取出手帕,替他擦拭。這念頭方動,心下便自一驚,想道:「我與這人如此親近,已然大違倫常,有背教養,豈能再為他做這些親匿事?」當下便苦苦忍住了。

  兩人爬了一陣,箭矢仍是如雨點般射來,只是飛近時力道已盡,僅斜斜地落在一旁,看來兩人攀緣已高,已然沒有性命之憂。又爬了片刻,忽見上頭有處小小平臺,當容兩人歇息片刻,盧雲奮力一撐,連滾帶爬的攀去,跟著解開身上綁縛,放了公主下來。

  盧雲氣喘吁吁,單膝跪地,道:「臣盧雲冒犯公主天威,罪該萬死,還請重重責罰!」

  公主想起方才兩人的親匿模樣,臉上一紅,心道:「還好母后沒有跟著一起來,不然要見到我與這人如此親近,非把他殺頭不可。」當下點了點頭,溫言道:「盧參謀救駕有功,方才一時從權之舉,本宮自不會見怪。」

  盧雲跪在地下,道:「臣叩謝公主。」跟著拜了下去。

  公主微笑頷首,正要喚他平身,忽見盧雲背上插了兩隻箭矢,忍不住驚叫出聲,說道:「你…你怎地傷成這樣!」原來適才盧雲激戰時早被弓箭所傷,後來攀岩時又連連中箭,眼看入肉甚深,僅露出半截箭杆,若不將其拔出,傷口定會發炎,到時潰爛起來,恐有性命之憂。

  盧雲調勻氣息,緩緩地道:「臣體健如牛,區區幾支弓箭,還要不了命。請公主莫要煩憂。」當下伸手到背後,折斷了箭杆,隨手丟在地下,但那銳利至極的箭頭,卻仍鉗在肉裡。

  公主心下駭異,忙道:「這樣不成的,快快轉過身去,讓我瞧瞧!」說著便要走上。

  盧雲知道她要為自己治傷,急忙退後一步,道:「公主乃是金枝玉葉,正所謂千金之體,豈可為臣子做這等卑下之事?」他身上中箭,若要取出箭矢,定須觸到肌膚,說來大是不可。

  公主聽他勸諫,心中忽地一醒,暗道:「他說的沒錯,我乃清白女兒身,又是皇室尊貴之女,確實不能為他做這些事,否則日後傳揚出去,於我於他都是不好。」正要置之不理,心中卻又想道:「這男子為了救我,不惜出生入死,甚且中箭受傷,我豈能如此回報?」

  這公主生性仁慈,自小便為他人打算,眼看盧雲為自己受傷,若要她視若無睹,恐怕大為不易。她連轉了幾個念頭,一時間不知該要如何是好,先前她身處亂軍之中,懸空於萬丈懸崖之上,卻都沒有此時心慌。

  盧雲見她一會兒發愁,一會兒擔憂,當即道:「公主快快坐下,稍歇片刻,等會兒咱們還要攀上崖頂,先留些體力吧。」

  公主嗯了一聲,終於坐了下來,臉上神色還是十分猶豫。

  盧雲無心理會她的想法,他自站平臺之旁,低頭往下看去,只見下頭雲霧繚繞,叛軍的面目已然看不清楚,看來自己這陣攀爬,已到百丈之高,一時間當無人攻得上來。

  盧雲略感放心,便也坐倒在地,閉目養神。

  卻說秦仲海上前救駕,將喀喇嗤親王救回軍裡,只是那丞相不諳軍務,原本大好的反攻良機,卻忽地下令退卻,反朝自己這面退來。秦仲海叫道:「丞相別給賊子喘息的機會啊!快快攻打過去!」

  那丞相如何聽得懂他的言語,仍是急急退卻而來。秦仲海暗自焦急,卻是無用。正焦急間,果見敵軍稍事整頓,便又整軍再起,如潮水般地往丞相那邊殺去,此時公主已被盧雲救出,黑甲軍連番失手,更覺丟臉至極,一時攻勢更是猛惡。那丞相給黑甲軍連番衝擊,陣式已見不穩。黑甲軍見有機可趁,更是加緊攻勢,要一舉衝破丞相的陣形。秦仲海見丞相舉止慌亂,只怕片刻間就要戰敗,到時只有靠自己了。當即喝道:「三軍聽命!布鶴翼大陣!」

  五千兵馬答應一聲,當即布下鶴翼大陣,守在小丘之上,便等著敵軍前來斯殺。

  過不多時,果見那丞相不善用兵,連連犯錯,隊形瞬間被人衝破,秦仲海雖想出兵幫忙,但兩邊距離太遠,再加上自己這方兵馬不過五千之眾,也是愛莫能助了。

  那丞相見陣形被破,慌忙間驚道:「大家快走啊!」他精通政務,卻不熟習兵法,此時率人後撤,卻未派人斷後,後方頓成空城。

  秦仲海站在小丘上,不禁大急,叫道:「別只顧著逃,快派人守住後頭啊!」

  但兩方相隔數里,語言又是不通,那丞相如何聽得清楚?一時逃得更加快了。黑甲軍見勝利不遠,更是全力猛攻,陣勢一陣陣撲來,後方無人指揮,大軍登遭敵軍衝破,一時局面潰亂,後方敗軍立時湧向前來,撞上前方部隊,霎時兩廂人馬相互推擠,踐踏而死的不計其數。

  秦仲海面色慘澹,心裡不住歎息,卻是無能為力。何大人見了這個情狀,早嚇得躲到小丘之後,不住念佛祈禱。秦仲海正自率人觀看戰局,那丞相忽地發現秦仲海等人,霎時如同海中抱住浮木,急忙駕馬逃來,口中大叫:「救命啊!救救我們啊!」

  無數敗軍見丞相往小丘逃竄,便也大叫一聲,隨著丞相的身影,紛紛朝小丘退來。秦仲海見這批敗軍神色驚慌,有如潮水般地湧上,不禁心煩不已。這群人如此慌張,一旦沖上小丘,不免沖散他精心布下的鶴翼大陣,到時敵軍趁勢殺上,定會全軍覆沒。

  一旁副官姓李,跟隨秦仲海已久,自也看出情勢糟糕,連忙問道:「秦將軍,他們若再退來,只怕咱們的陣勢會給衝破,這可怎麼辦呢?」

  秦仲海皺起濃眉,心道:「盧兄弟會說番話,若他在此處,當可命這些番兵散開,現下卻怎生是好?」他正自發愁,卻見一名樂舞生匆忙逃來,卻是教他說過回回話的那人,秦仲海大喜,一把將他抓住,說道:「你快些通譯,要這些敗軍向兩旁散開!」那樂舞生原本被敵軍嚇得心驚膽跳,屁滾尿流,只顧著往前逃跑,此時見了遊擊將軍在此,心下稍定,當下把他這兩句話通譯了,朗聲叫了出去。此刻兵荒馬亂,到處都是哭嚎斯殺之聲,樂舞生毫無內力,徒然叫得聲嘶力竭,這幾句話卻萬萬傳不出去,只見敗軍神色慌張,仍是不絕地沖向前來,竟無一人往旁散開。

  眼看亂軍便要上丘,秦仲海急罵道:「操你奶奶的!快跟我翻了這句話,『散開!散開!』一會兒我自己來喊!」

  此時人聲嘈雜,那樂舞生沒聽清楚,不免一愣,道:「什麼?將軍要我翻什麼?」

  秦仲海怒道:「操你奶奶的!快給我翻啊!」

  那樂舞生大驚,連忙咕嚕嚕地說了幾句話,秦仲海罵道:「什麼唧哩嘎啦的,這麼難聽!」

  那樂舞生面色難看,忙把話再說一遍,秦仲海舉起雙手,示意他們以手捂耳,跟著仰天狂吼道:「咖哩啦歪歪兒!」這聲音直若雷震,遠遠地傳了出去,戰馬聽了這聲巨吼,嚇得人立起來。秦仲海內力尚且略勝盧雲一籌,兩人一吼一嘯,都有天威一般的氣勢,此時這麼一喊,果然聲聞數里,掩住了無數斯殺之聲。

  那番軍本在敗逃,猛聽了這「咖哩啦歪歪兒」,卻只呆立不動,不知高低,秦仲海一愣,問一旁的樂舞生道:「我可是發音不對,不然他們怎地不動?」

  那樂舞生苦笑道:「將軍罵他們粗口,他們當然呆立不動了。」

  秦仲海怒道:「我不是叫他們散開嗎?怎麼是罵他們粗口了?」

  那樂舞生「啊」地一聲,歉然道:「方才將軍滿口操你奶奶的,我便以為……以為……」

  秦仲海臉上一紅,嘿嘿笑道:「好小子,所以你便以為老子要你翻了這句操你奶奶,是也不是?」

  眼看那樂舞生扭扭捏捏,輕輕點頭,秦仲海忍不住仰天大笑,笑道:「好!好!好一個『我操你奶奶』!好一個『咖哩啦歪歪兒』!」他狂吼一聲,喝道:「三軍聽命!隨本將軍下去殺敵!」跟著舉刀沖下,口中大喝:「咖哩啦歪歪兒!」那丞相敗軍原本如潮水般地湧上丘來,見他口中不住高喊「我操你奶奶」,臉上神情兇惡,登時嚇得滾在一旁,居然不必命他們散開,也能達此成效。

  秦仲海見這「咖哩啦歪歪兒」竟能一語多用,心下更喜,高喊一聲:「大家一起隨我叫!咖哩啦歪歪兒!」

  五千兵馬沖下,一齊狂喊道:「咖哩啦歪歪兒!」登朝敵軍掩殺過去。敵軍原本氣勢甚高,已然大獲全勝,誰知忽地一群蠻子殺來,口中大呼「我操你奶奶」,前頭部隊登時心驚肉跳,兩方人馬一交接,氣勢已然餒了,當下人頭飛滾,戰馬悲鳴,前隊已有鬆動跡象。秦仲海回頭望著小丘,對著喀喇嗤親王吼道:「咖哩啦歪歪兒!」雙手卻不住向前比去,那番王甚是惱怒,罵道:「這人為何罵我!」

  此時丞相阿不其罕已然趕上小丘,站在番王身邊,他見秦仲海已將敵軍前隊衝破,口中還連連對二人大叫,雙手不住地向前揮動,當下猛地醒悟,說道:「請大王下令,三軍一起向前攻殺!」達伯兒罕啊地一聲,也已醒覺,當即喝道:「全軍往前衝鋒!」當下兩路軍馬合成一處,人人隨著秦仲海狂吼「咖哩啦歪歪兒」,一齊殺向前去,叛軍見他們氣勢勇猛難敵,急忙往後撤退,秦仲海如何肯放過?當下率軍追殺數里,斬殺敵軍數千,終於一暢心中的鬱悶之氣。

  達伯兒罕等見敵軍退開十來里,已然扭轉戰局,便即回丘歇息,過不多時,秦仲海也率軍歸來,那丞相阿不其罕急忙迎向前去,躬身道:「多蒙將軍武勇,救了我們的性命。」

  秦仲海命人翻譯了,笑道:「丞相不必多禮,我們兩國乃是友好盟邦,豈能見死不救?只不知大軍死傷如何?」那丞相點軍一算,十萬大軍給這麼一陣斯殺,已然元氣大傷,僅餘二萬餘人不到。此時後頭山丘走了一人出來,神色慌張,顫聲道:「敵軍可是退去了?」正是何大人。他方才嚇得屁滾尿流,已然躲起,一見情勢稍定,便又出來說話,待聽死傷慘重,兩腳忍不住又抖了起來。秦仲海聽得十萬大軍死傷極慘,五停中只餘一停,歎道:「敵人兇狠狡猾,卻也怪不得這些士兵了。只不知貴國究竟發生何事,怎地來了一群如此囂張兇狠的蠻子,連皇儲也敢追殺?」

  那丞相正要回話,卻聽遠方號角聲響,叛軍紛紛向兩旁散開,跟著中間湧出數百面黃旗,正中一面巨大黃幡,長達丈餘,上面寫著幾個彎彎曲曲的字兒,看來必有大人物過來。秦仲海不識得番文,正待要問,卻見那丞相滿臉驚恐,顫聲道:「四王子叛變,這下可要糟了!」

  番王達伯兒罕也是身體發抖,口中念念有辭,兩眼只盯著正中黃幡猛瞧。秦仲海召過樂舞生細問,心道:「看這個模樣,這四王子當是厲害無比的人物,不然這番王與丞相不會怕成這樣。」

  丘上眾人見敵軍到來,一起舉目望去,只見黃幡下一人縱馬而出,那人須黃眼碧,身高膀粗,形貌威武過人,當是汗國四王子了。此人單以外表論,便比喀喇嗤親王強上不知多少倍,想來確實是個要緊角色。那四王子縱馬上前,四下叛軍一齊跪下,大聲喊道:「勃耳嗤親王千歲,千千歲!」數萬叛軍一起叫來,真是聲聞數里,四座皆驚。那丞相見四王子領軍有方,神情更是凝重,只良久不語。一旁何大人見了這陣式,只感心驚膽跳,但見他臉色慘澹,顫聲道:「看來敵軍尚未退卻,本人先回避一陣再說!」說著腳底抹油,又縮到小丘後躲起。上回他祈禱時念的是法華經,看來法力不夠,未能震退敵軍,這次便改念愣加經,想來功效必會大些。

  黃沙滾滾,四王子大踏步而來,傲然看著莽莽穹蒼。只見他神色武勇,直是氣宇非凡,他環顧四周,忽然振臂高呼道:「諸位帖木兒的兄弟們聽了!我們汗國的國威,是不是天下第一?」

  眾叛軍大聲道:「是!」

  四王子又喝道:「我國是不是當今的天朝上國?」

  眾叛軍大聲應道:「是!」

  四王子駕馬上前幾步,朗聲道:「既然我國是天下第一的上國,諸位啊!為何我們要降伏在中國的淫威之下,去做卑鄙無恥的奴隸?為何要把我們的土地獻給北京的皇帝,好來換取他一人的高興?為什麼!為什麼!」

  漫山遍野中只聞呼呼地風聲,數萬兵馬一動不動,靜靜聆聽他一人說話。那四王子指著達伯兒罕,高聲道:「只因為喀喇嗤親王達伯兒罕貪財好色,喜歡中國皇帝送來的金銀珠寶,喜歡摟抱中國的嬌豔美女,這才把我們的國威置於不顧!勇士們,你們說吧!喀喇嗤親王只為了自己一人的珠寶,卻把我們的土地獻給中國皇帝!只為能摟抱中國美女,便把我們的妻兒子女的生命丟棄!你們說他可不可恨?」

  眾叛軍暴喝道:「可恨!可恨!」人聲喧嘩,竟有人立時想要上前斯殺。達伯兒罕聽了這番煽動,只嚅齧地道:「沒有……我沒有…………」

  此時樂舞生不住地在秦仲海耳邊通譯,使他知曉情況,秦仲海聽了幾句,便知道這四王子甚是厲害,只怕才幹遠在喀喇嗤親王之上,此人口才便給,又明瞭將士心情,才幾句話便撩撥得大軍狂怒,看來確是一號勁敵。

  那四王子又大喊道:「眼前中國國勢不振,我們正應該將中國佔領,把咱們汗國的疆界推到大海旁邊,把我們的軍旗插在中國的都城上!各位!你們說是不是?」

  眾叛軍熱血沸騰,狂吼道:「是!」

  那四王子叫道:「喀喇嗤親王貪圖美色,每天只知道抱著外國美女,在皇宮裡飲酒作樂,這樣的親王,能做我們汗國的主人嗎?」

  眾叛軍狂喝道:「不能!不能!」

  四王子駕馬奔到陣前,揚鞭指向喀喇嗤親王,喝道:「你有什麼話說!」

  達伯兒罕顫聲道:「你說的話不是真的……不是真的……」聲音微弱,彷佛身犯重罪的囚犯一般,秦仲海不等通譯說話,便已暗暗搖頭。

  四王子狂吼道:「你這個出賣汗國的奸細小人!你還有什麼話說!你敢有什麼話說!」

  他知道喀喇嗤親王口才甚差,料來便給他說話機會,也不敢多說一言,果然達伯兒罕神色恐慌,面看丞相,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四王子見他膽怯,當即大笑道:「你若是知道錯了,便快快自殺!我念在兄弟一場,自會留你一個全屍!」說著仰天大笑,頗有不可一世的狂傲。

  卻聽山丘上一人也是哈哈大笑,跟著大叫道:「咖哩啦歪歪兒!」正是秦仲海出言去罵,丘上數萬兵馬哄堂大笑,殺去不少四王子的銳氣。

  那四王子大怒欲狂,怒道:「哪裡來的狗雜碎?」當下親率三軍,直往丘上殺去,萬馬奔騰中,只見他手執長槍,一馬當先,看來真是久曆戰場的老將。

  秦仲海見敵人氣焰囂張,登時站上山丘,提聲喝道:「弓箭手準備!」土丘下登時現出千名箭手,全都埋伏在溝渠之下。只聽蹄聲隆隆,沙塵飛揚,無數敵軍殺向前來,千名弓箭手卻面無懼色,顯然習練有素。

  秦仲海待前鋒兵馬接近,大喝道:「放箭!」只聽刷刷之聲不絕於耳,四王子的前鋒軍馬轉瞬間便給射倒小半,只是餘下軍馬仗著人多,數量遠勝中國軍隊,仍是不絕上丘。

  秦仲海卻不驚惶,猛地喝道:「弓箭手伏倒,長槍手準備!」溝渠內登時爬出千名槍手,手上舉著一丈左右的長矛,秦仲海待敵軍馬兵逼近,大喝道:「刺!」

  千名長矛手戮力向前,長矛寒光閃閃,霎時戳中千餘匹馬的腹部,眾馬悲聲嘶鳴,翻倒在地。

  秦仲海見叛軍前鋒折損大半,大喝道:「全軍預備!」

  五千名兵士一齊抽出兵刃,齊聲答應,秦仲海仰天大叫:「沖----鋒!」

  他一馬當前,率先沖下,舉刀亂殺,五千兵馬見主將出陣,跟著大吼道:「殺啊!」舉刀挺槍,紛紛從丘上殺下。

  鮮血橫流,人頭亂滾之中,只見秦仲海虎入羊群般地衝殺,霎時見人就砍,毫不手軟,神色兇狠至極,半邊盔甲都給染成血紅。叛軍見他武功實在太高,無人敢擋,竟讓出一大片空地來。秦仲海虎嘯一聲,直如火龍般地殺向四王子,四王子見狀大驚,連忙叫道:「撤退!撤退!」前鋒部隊急速敗逃,撞上了後面源源不絕跟隨而來的大軍,兩下衝撞,陣勢大亂。

  秦仲海喝道:「納命來吧!」飛馬往四王子追去,四王子雖然慌亂,但他畢竟是戰場老將,當下轉身搭箭,一箭猛向秦仲海射來,秦仲海舉刀擋開,便這麼一阻,禁衛親兵已然向前,將他接回陣去。

  四王子驚魂未定,這時才知秦仲海的厲害,只敢躲在陣後叫駡,卻不敢上前斯殺叫陣。五萬叛軍圍住小丘,仗著人數較多,幾次舉兵攻打,卻都被秦仲海擋下。雙方人馬頓時陷入僵局。

  天色漸漸暗去,一輪新月緩緩生起,兩軍仍是對峙不動。

  那丞相阿不其罕見了這等情勢,搖頭道:「這四王子平日與王子交好,兩兄弟感情甚篤,誰知他趁著王子迎親時前來攻打,真個狼心狗肺,太過惡毒。」

  帖木兒汗國承襲蒙古舊制,皇儲向由推舉而來,從不依長下尊卑,只是此法疏陋,每當皇帝駕崩,便致國家內亂叢生,可汗想要一舉革除這等陋習,便模仿中國之法,以長子「喀喇嗤親王」達伯兒罕為太子,希望日後國家能得以永享太平。誰知此舉卻重傷了四王子,這四王子乃是那勃耳嗤親王,名喚莫兒罕,過去頗立汗馬功勞,手握雄獅五萬餘人,深得三軍愛戴,他見皇位便要由庸庸碌碌的大哥接去,如何忍得下這口氣?便趁喀喇嗤親王迎親之時,前來擊殺,想要一舉政變。

  秦仲海命通譯樂舞生過來,道:「丞相大人,貴國可汗是否知曉四王子叛變?」阿不其罕道:「這我也不曉得,若是大汗知道此事,絕不能任憑我等讓四王子欺淩,必然率兵來救。」

  秦仲海見夜色已深,當是遣使求援的良機,便道:「趁著此刻兩方人馬安歇,不如丞相趕緊派人回去求救,如此可好?」阿不其罕連連點頭稱是,當下挑選十名勇士,命他們從小丘後繞道回國,將眼下情勢報與可汗知曉。

  何大人見戰事稍定,這才從山丘後轉了出來,跟著眾人一起說話。只是每逢風吹草動,便把他嚇得屁滾尿流,良久不能寧定。秦仲海忙命人送上酒水,讓何大人壓驚。

  何大人喝了幾口,顫聲道:「怎地好好一場親事,竟會弄成這幅樣子?」

  秦仲海搖頭道:「剛巧不巧,咱們遇上人家內亂,真是始料未及了。」

  何大人雙手抱頭,道:「那……那公主現下又到何處去了,可曾落入番人手裡?」

  秦仲海見他擔憂,溫言慰道:「何大人放心,盧參謀已前去救駕,想來此時已將公主救出,只不知他二人躲在何處?」

  秦仲海口中敷衍何大人,心下卻是十分憂慮,不知盧雲與公主景況如何,可曾落入叛軍之手?

  深夜之中,盧雲站在平臺旁,遠遠地看著兩軍交戰,知道秦仲海領兵有方,一時當不至落了下風,便放下心來。公主見他兀自凝立不動,便問道:「到底為了何事,那些人卻要追殺我們?」

  盧雲內力深厚,雖然相隔甚遠,但那四王子的一番言語卻仍叫他聽在耳裡,他轉述道:「這四王子不忿喀喇嗤親王與我國通婚,藉此舉兵造反,想要取而代之。」

  公主面帶憐憫,搖頭道:「為何這些人定要自相殘殺,連兄弟骨肉也不放過,唉……當皇帝又有什麼好了?」說著歎息不已。

  盧雲見她甚是疲累,道:「請公主小憩片刻,等會兒咱們再攀上峰頂。」

  公主卻也真累得很了,這日她黎明便起,一路挨得辛苦,此時聽盧雲一說,當下便斜倚在石壁上,沈沈睡去,盧雲見她睡得香甜,當即解下外袍,披在她身上,跟著持刀把守一旁。

  滿天星光,照耀大地,盧雲看著熟睡中的公主,心中不禁感慨,想不到一日之內,變故忽起,不知這場和親的下稍究竟如何?他怕夜半有人偷襲,只是挺刀坐在崖邊,睜大雙眼,時時提防。

  約莫挨到天明,遠遠照來初升陽光,盧雲眯著眼,只覺疲累不堪,正想歇息一陣,忽聽下頭人聲嘈雜,竟有幾名番僧攀爬縱躍,正往崖上爬來。

  盧雲心中一驚,暗道:「這些番僧來得好快,說不得,咱們得快些走了。」他俯下身去,叫道:「公主您醒醒,番人又攻來了!」

  昨夜心煩意亂,公主深夜方得闔眼,此時好夢方酣,又被盧雲叫醒,她睡眼惺忪中,張頭往下一看,只見幾名面目兇惡的番僧正往上爬來,手腳迅捷之至,轉眼便爬上十來丈,忍不住驚道:「他們又來了!」

  盧雲趁著曙光望去,只見崖頂已然不遠,他心下暗自盤算,料來只要沒人阻擾,應可一次攀緣而上,當下道:「請公主上前一步。」跟著解下腰帶,便要將她綁在自己懷中。

  公主滿臉通紅,沈吟不決,盧雲回頭望去,只見番僧已然攀近,忙道:「公主,番人已在不遠處,請你快快過來。」

  公主又羞又怕,勉強跨出一兩步。盧雲見情勢不妙,急忙將她抱住,跟著以衣帶牢牢系住。

  公主嚶嚀一聲,雙頰羞得火紅,這已是第二次給盧雲抱在懷裡,嬌羞卻不減反增,霎時只覺全身發燒,心跳加快。

  她抬頭望向盧雲,只見他雙目如火如炬,正自往下探看,陽光照來,他臉上現出十分剛毅的神情,公主心中一動,忽想和他說話,卻不知說些什麼才好,一時間欲言又止。

  盧雲低頭看去,見公主的臉蛋紅撲撲地,似乎不甚舒坦,忙問道:「可是臣綁縛過緊,致使公主殿下不適?」說著便要鬆開腰帶,公主急忙搖頭道:「沒事的,咱們快上去吧!別讓賊子追來了!」

  盧雲手腳用力,急速往岩上攀去,每遇石子溜滑,他便運起「無絕心法」,以掌中的一股黏勁吸住岩石,如壁虎般地往上攀去。

  公主低頭看下,此時攀爬已高,崖下的物事已然瞧不清楚,要是盧雲手腳一個不靈光,不慎失足墜下,兩人便要跌成一團爛泥,死於非命。此刻雖然兇險之至,但她望著盧雲的臉龐,不知怎地,心中卻覺得安詳寧定,好似在此人懷裡甚是平安。

  也是方才未得好眠,此時便枕在盧雲肩上,沈沈睡去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2 12:26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5 10:51 PM 編輯

第五卷 西出陽關 第五章 西疆第一武勇

  卻說那四王子一夜未睡,只與眾將商量情勢,他見秦仲海治軍有方,一時間拾掇不下,深夜間便傳令恪耳嗤關的守軍援助。

  此時天色大明,秦仲海這廂也在商議情勢。那丞相聽探子來報,言道四王子回塞求援,當即面露愁容,慘然道:「這下糟了!四王子若能說得幾名勇將一起叛變,咱們定然要糟。」

  秦仲海聽了翻譯,只是冷笑道:「任他求救去吧!老子只管來一殺一,來二宰雙,怕他這許多?」

  他傳令下去,五千軍馬一字排開,秦仲海自己則搬了張椅子,大剌剌地坐在丘上,只等番人來攻。

  待到辰時,果然沙塵揚起,四王子的援軍已然駕臨,番王與丞相都是心驚膽顫,連頭也抬不起來了。只聽鼓聲隆隆,眾叛軍歡呼聲中,當先走出一名大將,此人身高十尺,雄偉高壯,更兼黃髮赤眉,血盆大口,雖不至青面獠牙的地步,卻也是大異常人的長相。

  秦仲海手下兵卒從未見過這等面相之人,都是暗自駭異。番王身旁的將領叫了起來,大聲道:「是他!烏力可罕!」語氣甚是驚恐。

  秦仲海命傳譯問道:「這人是誰,怎地大家怕得如此厲害?」

  丞相搖頭道:「這人名喚烏力可罕,乃是鎮守吾國東方第一關的猛將。素有萬夫不當之勇,敵國將領與他過招,不曾撐過十合。唉!過去此人為我國之屏障,今日卻成了仇寇,真是從何說起……」

  只見四王子在烏力可罕耳邊說了幾句話,不知兩人有何陰謀。

  過不多時,那烏力可罕拍馬前來,站在小丘下,手上舉著一根長長的旗杆,上頭卻掛著女人的褻衣,正自招搖晃動。只聽烏力可罕笑道:「你們這些人好歹也是我們汗國的勇士,卻如何追隨達伯兒罕這個沒用的女人家?你們快快離他而去,棄暗投明,四王子定會重重封賞。」那烏力可罕神態輕蔑,言語張狂,直視丘上將領於無物。達伯兒罕臉色灰敗,氣得直發抖,叫道:「誰替我殺了他!快!快!」秦仲海正要下丘迎戰,卻聽一名將領喝道:「中國將軍請止步,這人言語輕狂,辱及我主,且看我將他斬死!」那人名喚兀裡科夫,乃是喀喇嗤親王禁衛軍的隊長,武藝也甚了得,一旁傳譯了,秦仲海拱手道:「在下恭睹將軍神技!」兀裡科夫大叫一聲,拍馬沖下,那駿馬好不快絕,霎時便已沖至丘下。

  兀裡科夫一提韁繩,怒目朝烏力可汗看去,揚鞭喝道:「大膽烏力可罕,你本是汗國子民,卻為何投靠叛逆,做此大逆不道之事?你不怕可汗懲罰麼!」烏力可罕笑道:「四王子英明神武,神機妙算,天下有誰是他的對手?」兀裡科夫怒道:「放著可汗在前,你敢說四王子天下無敵?」烏力可罕笑道:「可汗那老人家成什麼用?現今他已經是我們的階下囚啦!只等把達伯兒罕這女人家處斬,咱們四王子便要繼位為可汗了。」兀裡科夫聞得此言,忍不住一驚,回頭便往丘上望去,要聽番王的示下。誰知番王與丞相兩人聞言破膽,早已雙腿一軟,跌坐在地。

  秦仲海命人通譯,聽後也是大驚,心道:「倘若此人所言是真,咱們此下必然要糟。」兀裡科夫得不到指示,情知只有快快殺死這名叛將,好來打消敵寇倡狂的氣勢,他奔馬向前,怒吼道:「賣國奸臣,竟敢篡謀大位!我要將你就地正法!」他膂力頗大,刀舞甚急,用的卻是柄三十六斤重的亂環鐵鑌刀,那刀沈甸甸地,頗為笨重,兀裡科夫卻能如斯揮舞,果然是名將風範。

  敵我兩方暗自點頭,都想道:「此人不愧為禁衛軍首領,武功不弱。」卻見那烏力可罕嘻嘻一笑,好整以暇地取出一隻黑黝黝的大斧,跟著單臂舉起兵刃,笑道:「女人家的手下,定然是個嫩貨色。」他輕輕地舉起大斧,只聽當地一聲,火花四濺,大斧已然架住兀兀裡罕的亂環鐵鑌刀,這烏力可罕僅憑單臂之力,便接下了三十六斤重的鐵鑌刀,神力非凡,遠非常人所能及。卻見他神態輕蔑,懶洋洋地道:「回家多吃點羊肉再來吧!這般小的氣力,便給你爺爺搥背也嫌不足。」兀自打了個哈欠。

  兀裡科夫心中一驚,心道:「素聞烏力可罕勇力過人,本以為傳言誇張,想不到力氣真的大到這個地步!」他連下殺手,烏力可罕卻臉帶笑容,笑嘻嘻地擋下攻勢,兀裡科夫見他輕視自己,兩手更是拼命揮殺,左一刀,右一刀,轉瞬之間連出十來刀,只是在烏力可罕的神力下,如何能討得了好?每次兵刃相撞手腕便是一陣酸麻,他面色灰敗,神色惶恐,慢慢地刀法漸漸散亂,敗象已成。

  一旁卻聽得一聲喊,跟著一名少年將軍沖出,大叫道:「哥哥!我來幫你!」卻是兀裡科夫的弟弟,禁衛軍副統領莫里科夫。那烏力可罕笑道:「兩個打一個嗎?」莫里科夫怕他哥哥有失,急忙沖來,舉槍往烏力可罕戳去。

  兀裡科夫知道弟弟不是對手,他兄弟情深,急忙叫道:「你不是他的對手,快快退下!」烏力可罕大笑一聲,叫道:「來不及啦!」大斧一揮,竟在兀裡科夫的面前,將他弟弟連人帶馬地砍為兩段。

  兀裡科夫見狀大悲,也是手足情深,只聽他垂淚叫道:「我和你拼了!」舉起刀來,陡地沖向前去,烏力可罕哈哈大笑,說道:「成王敗寇,誰力氣大誰就是主子,你死吧!」跟著大斧閃動,直劈而下,剝地一聲輕響,竟將兀裡科夫剖成兩半,當場死於非命。

  眾人見這兩兄弟一瞬間便慘死在斧下,臉上都有不忍之色。達伯兒罕與這兩人交好,此時見他們死於非命,眼淚更是流了下來。秦仲海見他流淚,心道:「此人也不是全然一無可取,看他為下屬流淚,想來是個仁慈性格的人。」叛軍見烏力可罕旗開得勝,當下連連擊鼓,為之助陣添威,四王子笑道:「你們見到了沒有?這就是不順服本王的下場!」烏力可罕舉起血淋淋的大斧,向丘上眾人指去,大笑道:「你們之中卻是誰有膽下來,為這兩兄弟收屍啊?」他連問三聲,見無人敢答,便舉蹄往那兀裡科夫屍身踏下,笑道:「再不下來,可別怪我把他踏成爛泥喔!」只聽得馬嘶一聲,火龍閃過,一騎飛馳下丘,烏力可罕笑道:「有人來送…………」他正要張口說出那個「死」字,猛地脖子一涼,人頭已然淩空飛起,鮮血狂噴之中,嘴角居然還掛著笑,兀自把那「死」字說了出口。

  丘上丘下兩方軍馬登時大駭,直往出手那人看去,只見他雙目炯炯,手上提了柄血淋淋的鋼刀,正是「火貪一刀」秦仲海。

  山丘上兩萬將士登時暴了一聲采,眾人齊聲喝道:「好啊!」心下都是佩服得五體投地。丞相阿不其罕心道:「這秦將軍好厲害的武藝,日後若能為我朝所用,必使我汗國天威大振。」但隨即想到此時身處險境,如何還能顧及來日的景況?當下苦笑一聲,只有打消了念頭。

  掌聲雷動中,秦仲海命人將兀裡科夫兩兄弟的屍首收下,跟著舉刀挑起烏力可罕的腦袋,冷笑道:「這種三流的角色也敢出來丟人現眼,你們聽好了,趁早派人過來收屍,不然你爺爺便要拿這豬腦袋去喂狗了!」卻也來依樣畫葫蘆一番。秦仲海見良久無人過來,霎時大喝道:「這豬腦袋沒人要嗎?還給你們!」猛地舉刀揮出,那烏力可罕的腦袋順勢飛了過去,如同皮球般地沖向四王子大軍,四王子神色大變,驚道:「這……又是這人!」四王子身旁一人虎吼一聲,舉起大鐵錘揮去,剎那間便將烏力可罕的腦袋砸了個稀巴爛,腦漿血水沾黏在鐵錘上,看來甚是駭人。只見那人禿髮長鼻,坐在一頭大象上,身長足有十尺,眼小如鼠,耳大如兔,長相真個是怪異無比。

  那人喝道:「大膽中國蠻子,我就是御賜『象王』封號的鐵力罕!現下就要把你的腦袋像泥巴一樣打爛!」這『象王』果然其貌甚像只巨象,若要站下地來,只怕足足比秦仲海高了一個頭。只聽他發一聲喊,巨象鳴叫聲中,猛向秦仲海沖來。山丘上無數馬匹給這麼一驚,登時嘶鳴起來,看來都為這頭巨象所震,一時驚惶無比。

  秦仲海跨下的座騎卻甚神駿,巨象當前,卻是絲毫不懼,竟也人立起來,向前沖去。秦仲海聽不懂那「象王」的大呼小叫,只笑道:「什麼亂七八糟的機哩嘎拉,要放屁去地獄放去,閻王老爺或許還聽上你一句兩句!」一象一馬相互靠近,鐵力罕臉上露出獰笑,掄起手上的大鐵錘,便往秦仲海腦門用力砸去,這下若要敲實了,只怕秦仲海腦袋立成粉碎。

  誰知秦仲海卻面帶微笑,他手按刀柄,胸有成竹,卻是不閃不避。

  雙騎交叉而過,刀錘兩樣兵器穿插攻出,猛聽「啊呀」一聲大叫,那大象忽地高聲悲鳴,那不可一世的「象王」竟被秦仲海單手掀起,從象背上直捉了下來。

  原來秦仲海練有一項刀法,稱為「慈悲刀」,乃是用來擒拿敵人之用,其師見「火貪一刀」殺氣太重,深怕徒兒一出手便致人於死地,便將這刀法傳授給他,盼他日後能善加運用,以免殺生太過。果然方才刀光一閃,直朝鐵力罕喉頭砍去,當場逼得他回錘自救,便在這空檔之間,秦仲海已將他從象背上擒下。

  秦仲海單手提著鐵力罕,跟著將他往地下重重一摔,只把那「象王」震得五臟六腑一齊翻轉,秦仲海見他滿臉驚懼,不禁一笑,道:「你我並無深仇大恨,看你不似方才的烏力可罕那般囂張,這就放你回去吧!」說著揮了揮手,示意他離開。

  那「象王」不明秦仲海說話的意思,眼見他神態倡狂,似在侮辱自己,當下大叫一聲,掄起鐵錘,又向秦仲海沖來。

  秦仲海搖頭道:「你若要自找死路,莫怪我不給你留面子了!」揮掌探出,右手一抓,已將他淩空擒住,跟著向叛軍叫陣道:「還有人要出來挑戰嗎?」他等了一陣,見無人敢出來放對,便自哈哈大笑,將「象王」提在手上,拍馬回陣。

  四王子面色駭然,見屬下無人敢出陣去救,當下大怒道:「全都是飯桶,快去找『煞金』來!」眾將慌忙間急急沖出,自去找那『煞金』前來,不知這人又是何方神聖。

  秦仲海不懂他們說些什麼,只是面帶不屑,駕馬回營,何大人連忙趕了出來,送上一杯酒,讚歎道:「將軍如此武勇,實乃本朝之幸啊!」秦仲海笑道:「好說!好說!」跟著舉杯一飲而盡。

  那丞相抓住了鐵力罕,重重地打著耳光,不知在喝問什麼,那鐵力罕全不理會,神色頗為輕蔑,那丞相大怒,當即命人拖下去斬首。

  閒來無事,秦仲海便問起那「煞金」的來歷,樂舞生道:「這『煞金』一詞在汗國語言來說,乃是『勇士』之意。此人必是帖木兒汗國第一武勇之人。」秦仲海頷首笑道:「管他是什麼煞金煞銀的,反正都差不了太多。」那丞相一聽煞金要來,卻是面有憂色,只請樂舞生提醒秦仲海小心。

  秦仲海卻是哈哈一笑,不以為意。他連著與烏力可罕及那「象王」交手,已知帖木兒汗國武將的底細,這些人多憑天生勇力鬥毆砍殺,與中原武功高手相比,高下何止道裡計,說來實是不足為懼。當下便在陣前飲酒談笑,只等四王子召來那個叫做「煞金」的武將,再一刀把他了帳。

  到得傍晚,遠遠地飛來一陣煙塵,那「煞金」終究還是趕到了,秦仲海極目看去,來人不過是千餘騎兵,想來也不成什麼氣候,他打了個哈欠,道:「這般慢,真是叫人閒得慌。」那丞相阿不其罕卻面色凝重,搖頭歎道:「『煞金』向來忠義武勇,忠於我主。連他也投降給四王子,看來陛下真給四王子這孽子囚禁起來了。」秦仲海不去理會丞相,他遠眺著煞金,只見他緩緩下馬,並不急於過來。秦仲海站起身來,笑道:「我酒已喝乾了一壇,這『煞金』卻還在那裡拖拖拉拉的,莫非要把本將醉死在地,他才肯出來啊!」眾士卒一齊大笑,聲徹雲霄。

  只見那四王子對著煞金低聲說話,那煞金仰頭向天,神態甚是倔強,似是不從。四王子面色難看,不住求懇,又往秦仲海指指點點,不知在說些什麼難聽言語。

  秦仲海見他二人兀在拖延,當即指向煞金,笑道:「喂!你這番人野獸,便是什麼『煞金』了吧?怎地還不過來斯殺,莫非是怕了本將不成?」那煞金見了秦仲海輕視的神態,霎時雙目一亮,重重地哼了一聲。

  秦仲海搔了搔頭,道:「你若想打,那便快些過來。老子喝酒喝得累了,正想找人斯殺一場哪!」那煞金見他神態無禮,伸手便把四王子推開,跟著翻身上馬,向前沖來,秦仲海大笑數聲,拋下酒罈,也是駕馬上陣,雙目虎視,提刀飛馳而去。

  兩騎行到近處,那煞金已在數丈外,誰知秦仲海胯下那馬卻陡地停步,跟著向後退卻,口中更是不住地啡啡嘶叫。

  秦仲海一愣,心道:「我這『雲裡騅』跟隨我已有七八年之久,轉戰南北,大小戰不下百餘合,從未見它這般害怕,今日卻是怎地?」當即彎下腰去,對那馬兒道:「乖乖好馬!一會兒殺了這人,咱請你契酒吃菜!」那馬甚有靈性,聽得主人吩咐,便自站立不動,但模樣仍是十分恐懼,好似那煞金是什麼吃人怪獸一般。

  那煞金來得好快,不多時,便已神威凜凜地立馬在前,卻見此人生得一張紫膛國字臉,頦下黑鬚長幾三尺,掛在胸前,兩眼飛斜,炯炯有神。那人手上提的兵刃更是奇特,卻是柄十二尺長的大馬刀,刀刃奇長,幾與刀把相等,背後卻另縛了兩柄鋼刀,各有五尺來長,一人身上攜著三柄長刀,卻不知他要如何運使。

  秦仲海見了此人的神態長相,心下也是一奇,暗道:「這人相貌不似西域人,卻不知是何方人士?」他正自驚奇,卻聽煞金喝道:「大膽小兒!說話好生狂妄,快快報上名來!」說得竟然是道地的漢話。秦仲海一愣,回話道:「你說得一口漢話,莫非是漢人不成?」那煞金卻不打話,反而上下打量了秦仲海幾眼。

  秦仲海笑道:「才誇你不是蠻夷,卻又說不出人話來了!」那人聽他說話無禮,「嘿」地一聲,雙目生出神光,跟著單臂舉刀過頂,呼地一聲,猛向秦仲海腦門劈來。

  秦仲海見他單手舉刀,胸前破綻已露,當下笑道:「這麼急著死嗎?」火光飛濺,火貪刀第七重功力使出,一招「貪火奔騰」,宛若一條火龍般地對著煞金胸口砍去。他這招後發先至,要在煞金當頭那刀劈下之前,先將他斬為兩截。

  那煞金點了點頭,似乎甚是嘉許,舉刀擋在胸前,便要接下這招「貪火奔騰」,秦仲海大喜,心道:「我這刀中蘊著雄渾功力,霸道異常,尋常人接了非死即傷,看來勝負已分!」兩刀正要相接,那煞金赫然吸了一口氣,那十二尺長的馬刀莫名其妙地裂成數截,前端刀鋒更如飛刀一般,猛往秦仲海門面飛去,秦仲海大駭,不知他這刀好端端地,怎能突然斷裂,他一時不及閃躲,慌忙間只好翻下馬去,這才躲過這天外飛來的怪刀。

  秦仲海滾落在地,隨即翻身爬起,他凝目細看那煞金手上的馬刀,只見那刀已然變成十二來截的刀索,刀鋒與刀鋒間以鐵鍊相系,原來這馬刀是件神妙武器,無怪會有這等詭異的變化。照這怪刀的模樣來看,尉遲敬德的二十四節鋼鞭無此靈動,湖南阮家的三節棍卻又無此犀利,端是厲害無比的奇門兵刃。

  那煞金單手一振,那十二截鋼刀登時啪地一聲,卻又結合回去,變回尋常馬刀模樣,可說怪異莫名,威力無窮。

  秦仲海喝道:「奇門兵刃何足道哉!且看我火貪一刀的真功夫!」他不急於上馬,只雙腳一點,便即飛身過去,「喝」地暴響,舉刀便往煞金頭頂砍落。這招刀勢甚為廣闊,乃是「火貪一刀」第五重功力,「火雲八方」,威力籠罩之下,已將那人頭頂、左右雙肩、胸前等四面要害都罩在裡頭,不論是阻擋任何方位,其餘部位都有可能因此中招。

  那煞金卻渾然不知此刀的厲害,只舉刀在頂,護住了腦門,秦仲海見他招式疏陋,自信此刀必中,心道:「你守得住頭頂,卻守不住其他幾個罩門,看我這刀砍掉你的左肩!」

  刀勢一斜,便往煞金的左肩砍下,眼看便要見血,只聽「當」地一聲響,那馬刀又爾散成一條刀索,十二段刀鋒閃動連連,正中一片恰好擋住秦仲海砍向左肩的那一刀,便在此時,那刀索的首節刀鋒卻從後方無聲無息地繞來,跟著往秦仲海背後刺去。

  秦仲海聽得刀風勁急,連忙回頭看去,只見刀鋒已然刺到背後三尺,他大吃一驚,此時回刀擋架已有不及,急忙中左手舉起刀鞘,便往刀鋒擋去,料來這刀鋒不過短短一節,力道當不至過重,憑著手上的刀鞘,當足以擋下攻勢。

  兩物正要相觸,忽聽「啪」地一聲響,那十二節刀索猛地一震,機關鎖緊,竟又變回一柄沈甸甸地大馬刀,只是這刀砍來的方位依舊不變,仍朝秦仲海背後砍去,但刀上的勁道何止大了十倍?秦仲海見那人變招實在太快,已然驚得面無人色,慌忙間舉起刀鞘,擋住馬刀,喀啦一聲脆響,一股雄渾至極的大力撞來,立時將秦仲海震飛出去。

  秦仲海摔在地下,只見手上刀鞘已然粉碎,只餘下手中握的小半截,慌忙間煞金刀索又至,秦仲海急忙著地滾開,只見泥沙飛揚,地下已給那煞金劈出一個深溝,秦仲海眼見不敵,急忙轉身飛奔逃走。

  那煞金駕馬去追,跟著以番話叫道:「敵將已倒,全軍衝鋒!」叛軍高呼一聲,士氣大振,千軍萬馬直往丘上殺去。

  秦仲海見煞金駕馬沖向自己,連忙狂奔跑走。煞金喝地一聲,馬刀又變為十二節刀索,便往秦仲海背後襲去。

  秦仲海用力一縱,勉強躲過煞金的殺招,跟著呼嘯一聲,那「雲裡騅」聽得呼喚,立刻放蹄奔來,秦仲海運起輕功,快步衝刺,左腳踩上馬鞍,正要翻身上馬,那煞金又舉起刀索,啪地輕響,十二節刀索向前飛去,猛往秦仲海腳踝砍來,這招若是中了,雙腳不免給砍下一截。

  秦仲海兩手放在鞍上,跟著手掌用力,身子立時打橫騰空,橫掛在馬背上,刷地一聲過去,他兩腳懸空,刀索便砍在地下,沒傷到他的足踝。

  好容易閃過了腳下一刀,那煞金卻又冷笑一聲,他把手一招,那刀索原本力盡,刀頭又忽地揚起,從下方飛起,直往秦仲海小腹戳去。秦仲海掛在馬背上,猛見刀索往自己腹部戳來,招式靈活無比,已是避無可避,他猛拍愛馬,急急叫喊:「快跑!快跑!」

  那「雲裡騅」甚是神駿,聽得主人催促,四蹄放空,騰雲駕霧般地飛躍而去,那刀索登時戳了個空,只從秦仲海身邊擦過,可說驚險之至。

  那煞金見秦仲海連連逃過自己的絕招,心下也是暗自驚奇,喝道:「好一匹寶馬!這般神駿!」說話間,仍是駕馬急沖,追向前來。達伯兒罕與丞相站在山丘上,見這煞金已然打敗秦仲海,還在率軍往陣地沖來,不禁臉上變色,一時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那「雲裡騅」腳程迅捷,不多時,便已奔近山丘,秦仲海回頭望去,那煞金卻也來得快,已然追到兩丈遠近,神色狠惡,看來不殺自己誓不甘休。

  秦仲海怕他又施殺手,連忙叫道:「弓箭手!」己方陣地聞得召喚,登時爬出千名箭手,秦仲海大喝道:「放箭!」千餘隻羽箭當即往煞金射去,那煞金一驚,想不到秦仲海還有這手救命絕招,急忙舉刀擋隔,他揮刀急轉,潑水不入,居然擋下無數弓矢,看來此人武功太過神奇,連弓箭也耐何他不得。不過便這麼一緩,秦仲海已然趁隙上丘,躲開了煞金的追殺。

  方才逃得性命,忽聽山丘下殺聲大起,卻是四王子的軍馬趕來。秦仲海急急叫道:「全軍聽命,保護番王與何大人,急駛玉門關!」那樂舞生忙把話傳譯給丞相阿不其罕,阿不其罕此時早已嚇得面無人色,急急叫道:「大家聽了!快退到中國的玉門關!」

  喀喇嗤親王帶頭第一個狂沖,後頭何大人大呼小叫:「救命啊!誰來救救我啊!」兩萬番軍亂成一片,慌忙往丘後逃亡。

  秦仲海見叛軍不絕上丘,他翻身下馬,喝道:「弓箭手退上高處,組『三角連射』斷後!」

  他自行站在山丘高處,舉起鐵胎大弓,帶頭往下狂射,只見他一箭一個,箭無虛發,剎那間便射死十餘名叛軍,千名弓箭手攀上高處,當即分為三小隊,一隊站在秦仲海身旁,守住正中要道,另兩堆占住山丘左右兩翼,分三路往下放箭,正是秦仲海的「三角連射」。只見三方箭手同時攻擊,弓弦連響,霎時箭如雨下,雖只千人之眾,卻如千軍萬馬一般,叛軍前鋒紛紛中箭落馬。

  叛軍前鋒死傷慘重,不絕摔下馬背,大軍攻勢便即受阻,四王子驚道:「煞金!你快想想辦法!」那煞金喝道:「你休要命令我!」四王子厲聲道:「可汗的生死在我手上,你敢不聽我的!」

  煞金呸地一聲,舞起馬刀,猛向山丘右翼沖去,口中喝道:「隨我來!」

  眾叛軍跟在他後面,只見他十二尺來長的大馬刀揮舞連連,竟如一柄大傘一般,將無數飛來弓矢擋下,眾叛軍躲在後頭,隨他一起殺上山丘。

  眼見那煞金武藝著實不凡,便要破解「三角連射」,秦仲海不再戀戰,高呼道:「全軍撤退!往玉門關進發!」此時馬軍與長槍手已然逃遠,那喀喇嗤親王所率的軍隊更不用說了,早已奔得不見蹤影。

  秦仲海見本隊已然逃出數里,當即率領餘下的箭手,一齊翻上馬匹,放蹄狂逃而去。

  四王子叫道:「大家追啊!別放過了一人!」叛軍呼喊連連,急往玉門關殺去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2 12:27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5 10:52 PM 編輯

第五卷 西出陽關 第六章 忠義之心

  盧雲此時爬在懸崖上,聽得下頭殺聲大起,回頭遠遠眺望,卻見秦仲海的兵馬開始敗退,他心下一驚,不知發生了何事。

  忽聽下頭有人呼喝,盧雲連忙望下,卻見四名番僧已然攀近,看來武功不弱。想來叛軍不拿公主勢不甘休,他深知使命重大,只有奮力爬上。

  正爬間,忽然身旁風聲勁急,一人來得好快,竟已飛身來襲,盧雲見這名番僧手持彎刀,武功竟似十分精強,輕身功夫尤佳,不禁駭然。

  那番僧抓住岩壁,待見到睡在盧雲懷中的公主,臉上忽地露出邪惡笑容,說道:「小娘子美得很,無怪四王子要活捉她,嘻嘻!」

  他大笑數聲,舉刀便往盧雲喉頭砍去。彎刀鋒銳至極,若是中招,看來不僅喉管斷裂而已,怕有身首分離之禍。

  盧雲此時全身淩空,只憑右手五指之力,緊緊抓住岩石尖角,山間狂風吹來,兩腳更是懸空晃動,情狀兇險至極,眼見那番僧舉刀砍來,卻要他如何閃避抵擋、動彈跳躍?盧雲臉色一變,實不知如何閃躲這柄白晃晃的彎刀。

  慌忙間,那彎刀已然砍向頸子,眼看不過數寸差距,盧雲一咬牙,陡地放開右手五指,整個身子失了支撐,登時往崖下摔去,那刀從他頭上掠過,砍在岩石之上,只聽當地一聲,火光四濺,可說兇險之至。

  眼看盧雲便要墜落深谷,摔成爛泥,不過他還有救命法寶,卻見他不慌不忙,將雙手按在光滑的岩壁上,跟著深吸一口真氣,霎時間內力發動,竟以「無絕心法」的一股黏勁,止住了下墜之勢。

  猛聽呼嘯一聲,左側又爬上了一名番僧,那人渾不在意公主的安危,舉刀便往盧雲的雙手砍去,招式陰毒至極,要一舉將他劈下懸崖。盧雲大驚失色,左腿微揚,便往那番僧踹去,這腿後發先至,立時踢中那番僧的胸口。

  那番僧中了一腳,身子猛地飛了出去,遠遠飄出,眼看便要墜下深谷。盧雲鬆了一口氣,正要爬上,豈知那番僧竟然不曾墜下,只在半空一晃,又往盧雲飛了回來。盧雲一驚,不知他如何使得這般法術,急往他身子看去,只見他身上縛了根繩子,上端綁在突起的岩石上,竟是靠著繩索綁縛,這才來去自如。

  那番僧冷笑一聲,喝道:「哪裡走!」身子一擺,竟如蕩秋千般的飛向盧雲,手上彎刀一閃,削向盧雲的左臂。

  盧雲伸出右掌,牢牢黏住山壁,左手拔出奪來的彎刀,便往那番僧手上擋架。只聽當地一聲,兩刀相交,清脆作響,那番僧叫道:「中!」盧雲的左手立即給他劃出一道口子,一時鮮血淋漓,甚是疼痛。盧雲急於扳回一城,他大喝一聲,舉刀砍向那番僧的腰間,那番僧用力往山壁一蹬,身子一擺,立時往外飛出,躲過了盧雲這刀。

  那番僧冷笑一聲,身子在山壁外一晃,又飛了回來,這次卻是舉刀往盧雲腦門劈落。盧雲連忙去擋,兩刀交撞,他悶哼一聲,又被那番僧割傷了肩頭。他左支右拙,辛苦異常,每次只要一還擊,那番僧便將身子遠遠蕩去,輕輕鬆鬆地躲開盧雲的攻招。可盧雲卻要緊靠山岩,絲毫動彈不得,那是挨打不還手的局面,料來時候一久,必然支持不住。

  只見那最早爬上的番僧,此時早已有樣學樣,也將身子用繩索牢牢系住,在懸崖間蕩來蕩去,他呼嘯一聲,猛往盧雲飛蕩而來,只見白光一閃,盧雲此時正急於擋架左側番僧的攻勢,眼見右側又是一刀砍來,卻要他如何抵擋?他啊地一聲慘叫,後背已然中刀,鮮血激射而出。他一人抵御兩名番僧的圍殺,立刻險象環生,大有性命之憂。

  公主本已睡著,此時聽了盧雲的慘叫,陡地驚醒,待見他身中數刀,流血不止,左右兩方都有兇狠無比的番僧殺來,慌忙道:「你怎麼了!要不要緊?」盧雲咬牙道:「不打緊!」說話間左右兩刀齊至,盧雲手腳並用,左足踢出,右手揮刀,這才勉強逃過一劫。

  公主見腳下是萬丈懸崖,兩旁是豺狼虎豹,雖然她生性端莊,此時還是禁不住驚恐,她叫道:「怎麼辦!我們就這樣死了嗎?」

  盧雲閃避正急,如何能答,慌亂中背上又中一刀,鮮血立時染紅了外衣,公主嚇得淚眼汪汪,急忙伸出纖纖素手,環胸抱住盧雲,用雙手壓住盧雲背上的傷口,就怕他流血過多而死。

  眼見情勢危急,只要稍一不慎,便要摔落懸崖,盧雲心道:「我護駕不力,死有餘辜,只是公主乃是尊貴之體,豈能死在此處?」想起柳昂天的囑咐,自己無論如何也要保住公主的性命,此刻只要保她不死,來日尚可設法將她救出。

  盧雲心念於此,低頭往公主看去,說道:「公主殿下,再這樣惡鬥下去,只怕我倆都會死在此地,不如我們暫且投降,應當還有一線生機。」

  公主搖頭道:「我不答應。這些人殘忍兇暴,我寧死不辱。」

  盧雲不願公主枉死此地,忙道:「公主殿下,要知道好死不如歹活啊!你便稍忍片刻,日後朝廷定會將你贖出。你便忍耐一時屈辱,卻又有什麼打緊?」公主也知情勢危急,一時沉吟不決。

  盧雲見她不語,以為她已經答應投降,當下對番僧叫道:「你們別再過來了!咱們要投降!」

  兩名番僧互望一眼,耳聽盧雲出言投降,都是面有喜色。一名番僧叫道:「投降可以,不過我們只準公主一個人過來。你得先跳崖自殺。」

  原來這兩名番僧忌憚盧雲武功厲害,怕他出爾反爾,以計詐降,便要他先行自殺,也好防他另有詭計。

  盧雲聞言一愣,心道:「這兩人好不狠辣,非殺我不能甘心,難道……難道我真要跳下懸崖,這樣一文不名的死了嗎?」霎時之間,想起了顧倩兮,不禁心中一痛,想道:「老天爺啊!我連見她一面也不得,如何能死在西域?我不要,我不要啊!」

  盧雲心下傷痛,正自萬分難受,公主見他面色淒慘,便問道:「怎麼了?他們為何不動手了?」

  盧雲聽得她垂詢,霎時清醒過來,他望著公主嬌嫩的臉龐,心道:「我現下若不自殺,只有害她一起慘死異域。盧雲啊盧雲,世間誰人無死?眼前一命換一命,只要能保住公主的性命,你便是死在此處,也是值得了。」

  心念於此,已有死志,便低聲道:「公主殿下,臣與他們講和了,希望請您能忍耐一下,暫且投降。」公主驚道:「你要我投降?那你自己呢?」

  盧雲眼望懸崖,苦笑一聲,搖頭道:「臣自有去處,請殿下不必擔憂。」他知道公主生性仁慈,便不言明自己即將自盡。

  公主見他神色悲苦,料來定有什麼事情瞞著自己,一時驚疑不定。忽聽番僧喊道:「他媽的!你快快跳下去啊!還在那裡拖拉什麼?」他怕盧雲聽不懂自己的番話,這話卻是以漢語說出。

  公主聽得此言,已知盧雲要以命相代,當即驚叫道:「不能這樣!盧參謀,你決不能答應他們!」她個性仁慈,生平從不殺生,聽得那兩名番僧要盧雲自殺,如何忍耐得住,便急急出言阻止。

  盧雲不去理會,自向那兩名番僧叫道:「好!我便依著你們的約定,這就跳下去了。不過你們可得答應在先,務必善待公主,否則我做鬼也不放過你們!」

  兩名番僧笑道:「你放心吧!四王子有令下來,說要將她活捉回去,誰敢害她的性命?」

  兩人有意要安公主的心,此刻都以漢語回答。

  公主聽盧雲已與他們說妥了,一時大驚失色,只一股腦兒地搖頭,盧雲卻視而不見,自做不知她的神色,叫道:「一言為定。我這就把公主送過去了,你們給接好了。」他左手用力,緊緊抓住岩壁,右手便去鬆解兩人身上的衣帶。

  眼看盧雲便要將她交出,公主知道他一放開自己,便會跳崖自殺,她一時情急,便大聲叫道:「參謀盧雲聽旨!」

  盧雲聽她聲音滿是威嚴,不由一愣,道:「公主有何吩咐?」

  公主厲聲道:「你聽明白了!本宮寧願從這萬丈懸崖掉下摔死,也不願被賊子俘虜!你若把我交出去,你……你便是叛國奸臣!」

  盧雲見她忽使小性,忍不住嘿地一聲,低聲道:「公主殿下,這生死之事,豈同尋常。這當口你若執意不降,只怕咱們便要一起摔下萬丈深淵,死得慘不堪言,您怕不怕?」

  公主雙眼一眨不眨,往盧雲雙眸凝視而去,緩緩說道:「你聽好了,本宮寧死不降。你若把我交出去,我立時撞壁自殺,本宮向來說得出,做得到。」語意堅決無比。

  一旁番僧甚是不耐,喝道:「你們快一點,別在那裡拖拖拉拉的!」口中不住催促,盧雲歎息一聲,低頭往公主看去,眼見她點了點頭,神色間毫不懼怕,看來真有必死決心。

  盧雲已知公主心意,當下壓低嗓子,道:「既然公主有意決一死戰,咱們便來行個險,把他們騙上一騙,也許還有一線生機。」

  公主聽他另有詭計,不禁大喜,低聲問道:「怎麼騙?」

  盧雲悄聲道:「公主放心,一切看我的。」他抬起頭來,高聲向兩名番僧叫道:「公主便要來啦!你們接好吧!」

  右側那名番僧獰笑道:「小子豔福不淺,居然可以對公主摟摟抱抱,他奶奶的,快快跳下去吧!」

  盧雲叫道:「馬上就跳啦!」他假意解開腰間衣帶,霎時伸腳往山壁一踹,身子撲出,右手便朝一名番僧身上的繩索抓去。公主見自己已在萬仞高空之上,不由得心下大驚,連忙閉目咬牙,一顆心怦怦直跳。

  那番僧伸手來接,笑道:「你俐落點,可別讓公主掉下去了。」這人腦筋不甚靈光,居然還沒看出盧雲欺騙的用意,還伸手來接盧雲的身子。

  盧雲見機不可失,急忙舉起腳來,狠命一踢,大腳飛去,正巧踢中那番僧的胸口,只將他踢得口吐鮮血,骨斷筋折,當場死在繩上,臉上卻還掛著一幅莫名其妙的神情,好似不知盧雲為何殺他。

  盧雲正要抓住繩索,只聽一人喝道:「無恥騙子!去死吧!」話聲甫畢,猛地背上一痛,已然狠狠地挨了一腳。盧雲身在半空,陡地回頭望去,卻是另一名番僧趁機暗算。

  盧雲見情況危急,驀地大叫一聲,雖然背後疼痛,仍是不顧一切地回擊一掌,「啪」地一聲輕響傳過,手掌正中那番僧頂門,掌力發動,登時將那番僧打得頭骨碎裂,那番僧痛得慘叫,已是不活了。

  盧雲右手暴長,手指竟已沾到繩索,他五指正要收攏,誰知那番僧悍勇無比,此時頭骨雖已碎裂,仍是虎吼一聲,狂叫道:「大家一起死!」他一腳飛出,當場踢中盧雲腰間,一股大力傳來,已將他遠遠地踢了出去。盧雲身在半空,無可憑藉,便從萬丈高空摔下。

  盧雲見死在眼前,忍不住心中一悲,煞那間一生大小事情都在腦中轉過,自己這一生顛沛流離,四海漂泊,此刻便要死在此處,想起父母深恩,又念及顧家小姐,心中悲苦難言,眼淚便要奪眶而出。

  便在此時,只覺懷中一緊,卻是銀川公主用力抱住了他。

  盧雲心中一動,這才想到了公主,心下暗道:「唉!方才她若是肯聽我勸,此時便不用陪我一齊死了。」

  盧雲心下難過,低頭看著公主,卻見她一雙水汪汪的大眼望向自己,臉上神情頗為奇異,雖在臨死之際,卻不見驚慌恐懼之情,尚比自己來得鎮定。盧雲輕歎一聲,怪就怪他武功低微,護駕不力,卻要累得公主要與自己一齊摔為爛泥,實在對不起柳大人的付託。

  兩人急速摔下,盧雲在她耳邊道:「公主殿下,臣罪該萬死,對不住你,願來生再做補報。」

  公主緊緊抱著他,柔聲道:「你別這麼說。你對我很好,連番為我出生入死,如果我倆有來生,當是我回報你才是。」說著把頭枕在他胸膛上,閉目待死。

  盧雲心下難過,不知如何安慰,只覺身子急速下墜,全身血液猛往腦門流去,幾欲昏暈。

  便在這生死剎那,忽見一名番僧攀在岩上,背向著自己,盧雲大喜,叫道:「我們有救了!」跟著左手疾探,一把將番僧抓住,他憑藉這一抓之力,已將墜下之勢減緩,那番僧卻被這股大力一扯,當場摔下崖去。

  盧雲趁著身形略略穩住,急忙伸出右手,大吼一聲,便往一塊尖角抓落,此時下墜之力仍大,五指與岩石相撞,當場鮮血迸出,指甲更是斷裂翻起,一時痛撤心肺。他咬牙忍耐,雙手連抓,終於穩住身形,直把掌心擦破了皮,這才止住了下墜之勢。

  忽聽下頭大呼小叫,盧雲抓落的那名番僧急速墜下,猛往另一人頭上撞去,盧雲急忙伸手掩住公主雙眼,只聽「碰」地一聲大響,二僧慘嚎一聲,腦漿迸裂,一齊滾下懸崖。

  盧雲見兩名番僧已然滾落山崖,料來公主也看之不見,這才從她臉上縮回了手。他籲了口氣,道:「托公主殿下的福,咱們又起死回生了。」說著抹了抹頭上的汗水,低頭往公主看去,此時公主的一雙妙目也正望向自己,兩人眼神相會,都是微微一笑。

  公主凝視著盧雲,笑道:「盧參謀客氣了。也許是你自己福大命大,讓本宮托你的福氣呢!」說著掩嘴輕笑,頗見歡暢。

  盧雲自離京以來,從未見過她這等開心,想起自己這番死裡逃生,忍不住也是哈哈大笑。

  正笑間,忽聽公主正色道:「盧參謀,以後若是再遇到一命換一命的情況,本宮絕不許你擅自作主,你聽到了嗎?」說話聲音竟是微微發顫,好似深為不滿盧雲方才的舉措。

  盧雲心下一凜,忙正色道:「微臣凜遵公主諭旨。」他不敢再說笑,便又往崖上攀去。

  爬了一陣,盧雲只覺五指漸漸發麻,全身力氣就要離體而去,恐怕自己半路支撐不住,摔下懸崖,當即拼著一股餘勇,咬牙奮力而上。半個時辰之後,峰頂便在半尺不到,但手腳已感脫力,他大吼一聲,拼出最後一絲力道,連攀帶爬,這才滾上平地。

  一上山峰,盧雲如同虛脫,便即摔倒在地。公主驚道:「你怎麼了!」盧雲卻一動不動,好似死了一般。

  公主又驚又怕,急忙解開身上綁縛,將盧雲從地下扶起,只見他身中十來刀,背後兀自插著兩隻箭矢,全身流滿鮮血,右手五根指頭的指甲更已斷裂脫落,新傷舊傷,實在慘不忍賭。

  公主心下震盪,垂淚道:「你……你為了我傷成這樣,卻要本宮怎麼還你?」

  盧雲趴伏在地,道:「臣盧雲奉旨護駕,萬死不辭,請公主莫要如此說話,真折煞小人了!」

  他撐在地下,只覺全身傷口疼痛難忍,有如火燒,再也支撐不住,白眼一翻,身子緩緩軟倒,已然暈了過去。

  公主心中慌張,只見崖頂無草無木,除了光溜溜的岩石外,什麼也瞧不見,現下自己僅孤身一人,又不明醫理藥石,實不知如何救他。

  公主急道:「盧參謀,你可要撐住啊!」說著連連搖動盧雲身體,但盧雲此刻早已昏迷,如何聽她的到?

  盧雲昏暈在地,不知過了多久,忽覺背後一陣劇痛傳來,他猛地驚醒,舉掌往後揮打,猛聽一聲嬌呼,卻是公主的聲音,盧雲吃了一驚,連忙縮手,回頭看去,只見公主手上拿著自己奪來的彎刀,正滿臉關懷地凝視自己。

  盧雲啊地一聲,驚道:「公主,你……你這是做什麼?」公主微微一笑,拿過一支箭簇,道:「這裡全無人煙,我若不為你治傷,卻有誰來幫你呢?」

  那箭簇上血淋淋的,當是公主親手替自己除下的。

  盧雲見公主降尊屈貴,親手為自己治傷,心中感動,忙跪下地來,拜道:「臣一介平民,豈能讓公主做這等粗鄙之事,盧雲罪該萬死,還請快別如此了!」說著叩首不止,神態大見惶恐。

  公主輕輕搖頭,道:「我現下若不救你,你定然撐不到明日。」她慢慢走來,伸手往盧雲背上觸去,道:「你別動,讓我幫你包紮傷口吧!」

  盧雲把身子一縮,顫聲道:「臣不敢勞動公主!」他白日裡救駕之時,行止間頗有逾禮之處,只是事出緊急,雖在千軍萬馬之前,仍是泰然自若。反倒是此刻四下無人,他卻心驚膽顫,就怕自己踰矩。

  公主見他躲了開來,方知他這人甚是古板,搖頭道:「你明日若是死了,卻有誰來保護本宮,莫非你要我孤伶伶一人,受那賊子折辱嗎?」盧雲大驚,拜扶在地,慌道:「臣不敢!」

  公主伸手過去,輕輕地撫摸他的背後,柔聲道:「既然如此,你就別動。」

  盧雲不便再出言拒絕,便低下頭去,小聲說道:「臣多謝公主。」

  此刻本朝公主為己療傷,盧雲心驚膽顫,只把頭來低,眼來閉,大氣不敢喘上一口。

  公主找到了箭簇入肉的位置,當即用力一拔,盧雲咬牙不動,身子卻陡地顫抖,大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滾落下來。公主從懷中取帕出來,在他額上輕輕擦拭。

  香帕拭汗,先前讓銀川百般掙扎,卻還不能出手,此時卻想也不想,順手便替盧雲擦抹熱汗,這中間的轉折變化,連公主自己也沒注意到。

  盧雲深知此舉大大不妥,心下有些害怕,忙道:「公主深恩,臣盧雲萬死難報。」

  公主微笑道:「萬死難報我的深恩?你真能死一萬次嗎?」

  盧雲聽出公主言中的調侃,忙道:「卑職出身低微,今日能得公主厚愛,便死也是應該。」

  公主見盧雲滿口官話,一會兒自稱臣下,一會兒自喚卑職,絲毫不敢缺了廟堂禮數,她微微一笑,說道:「你這人說起話來老氣橫秋的,倒像是文華殿裡的那些書生,我看你文質彬彬的,怎麼不去考進士、中狀元,卻來做秦將軍的參謀?」

  盧雲輕咳一聲,正要回答,公主忽道:「小心了!」跟著手指用力,又把另一處箭簇挑了出來,盧雲劇痛攻心,猛地縱聲大叫。

  公主驚道:「對不住,我下手太重了,可是痛得厲害?」

  盧雲自知失態,忙道:「臣一時情不自禁,脫口叫喊,還望公主原諒。」

  公主搖了搖頭,道:「世間男子都是這般要強好勝,你若是疼痛,本當叫喊,這是天經地義的事,為何硬要強忍?」

  盧雲低聲道:「公主聖駕之前,臣豈敢胡亂叫喊?若是如此懦弱,怎能保護公主周全?」

  公主輕輕一笑,道:「你昨日不是在喀喇嗤親王的千軍萬馬前叫喊嗎?那時你可以胡亂大叫,怎麼現下卻又不行了?」

  那時喀喇嗤親王的迎親大隊甚是囂張,盧雲奉何大人之命前去送帖,曾以長嘯大折番軍銳氣,想不到公主也看在眼裡了。

  盧雲輕咳一聲,道:「臣那時見親王大軍來勢洶洶,怕他對公主無禮,情急之下,這才出聲嚇阻。與現在大大不同。」

  公主微微一笑,她將手帕撕了開來,替盧雲包紮傷處,道:「我聽你回回話說得極為流利,卻是何時學得?」盧雲道:「臣在路上閒來無聊,便向樂舞生學了幾句。」

  公主哦了一聲,頷首道:「嗯,你才學了個把月,便能如此流利,真不簡單。」言中滿是欽佩之意。

  盧雲聽她這幾句話也是用回回語言說出,只覺字正腔圓,竟比自己還要順暢清楚,不禁心下一奇,道:「原來公主殿下也說得一口好回話。」

  公主輕輕點頭,道:「我未離京城之前,早已開始學習回語。」她見盧雲滿面詫異,便自一笑,道:「不過我沒盧參謀那麼聰明,一個月便能朗朗上口,至今已學了半年之久。」

  盧雲點了點頭,道:「是皇上要公主學的嗎?」

  公主淡淡地道:「是啊,我日後要常居汗國,不會人家的語言成嗎?」

  盧雲聽出她話中帶著些些愁意,想起公主便要西嫁和番,不禁微有同情之意。

  公主見盧雲望著自己,目光中頗有憐憫,便自轉過話頭,笑道:「你下了山後,可別向人說我會講回回話,以後我住在汗國皇宮裡,假裝聽不懂那些大臣宮女說話,這些人不加提防,定會露出不少馬腳,想來真是好玩得緊。」她吐了吐舌頭,露出少女頑皮的神情。

  盧雲只見過她威嚴端莊的一面,這時見了她小兒女的神態,不由得一愣,想道:「其實這公主年歲甚輕,看她模樣,也不過比顧家小姐大個兩歲而已。」但不知為何,自己始終把她當作個老太婆一般,從沒想過她也是個妙齡女子。

  公主見他發呆,便問道:「你在想什麼?」盧雲忙道:「公主聖駕之前,臣焉敢胡思亂想?」

  公主微微一笑,不再說話,只輕輕按住盧雲背後的傷口,替他包紮傷處。

  盧雲看她手法輕柔,包紮時頗見嫺熟,忍不住問道:「公主殿下,你以前替人治過傷嗎?」

  公主點了點頭,道:「小時候我那幾個弟弟們頑皮得很,每回跌傷了腳,不敢讓父皇知道,便都來找我這姐姐,要我幫他們清洗包紮。」她看著盧雲的傷口,輕歎一聲,道:「不過我從沒見過這麼厲害的傷口,希望別耽誤你的傷勢才好。」

  盧雲見她臉上現出溫柔慈愛的神色,心中忽覺一陣感動,脫口便道:「公主殿下,似你這般人品,實在不應出使和親。」

  公主哦了一聲,道:「盧參謀何出此言?」

  盧雲搖了搖頭,歎道:「這世間的富貴人,多是奸險涼薄之輩,似公主這樣好心腸的,十個也遇不到一個。可你卻要嫁到國外去了,唉………這次和番,皇上為何偏偏選上了你?難道沒有旁人可代嗎?」這番話雖有不妥之處,但字字句句,卻是出自肺腑。

  公主聽了這話,忽地雙眉緊皺,良久不發一言。盧雲見她神色不悅,嚇了一跳,只低下頭去,不敢再多口。

  過了良久,公主輕輕歎了口氣,她紮好傷口,走到盧雲面前,輕聲道:「盧參謀,我奉旨和番,本是心甘情願,沒有什麼選不選、代不代的事情。你以後休得再提此事,知道了嗎?」

  盧雲聽她語氣鄭重,忙道:「臣一時失言,請公主原諒一下!」一時默默無語,自行走到角落歇息,不敢再有多口,就怕令公主再次不悅。

  過了半晌,公主見盧雲面色凝重,忽地問道:「盧參謀,你生氣了嗎?」

  盧雲本在閉目養神,聽她此問大是逆亂,忍不住張開雙眼,驚道:「公主折煞小人了,臣身居下屬,只怕惹公主不快,焉敢來生公主的氣?」

  公主聽他說得自責,溫言道:「其實我方才不是生你的氣,只是你那麼一說,好像顯得我滿心都是不甘。這要傳揚出去,於我於皇上都是不好,所以我才希望你別再提了,你知道嗎?」

  盧雲聽她提起宮廷之事,自知不該多聽,忙道:「小人理會得。」

  公主微微頷首,又道:「其實為了和親,宮裡鬧得很不愉快,幾位公主相互推諉,沒一個肯去。我看這樣下去,終究不是個辦法,我身為皇上的長女,也只有自告奮勇,接下這個重責大任了。」她說到這裡,忽地歎了口氣,道:「唉……要是我朝能夠強大一點,那該有多好……」

  盧雲聽出公主的無奈,便也一歎,道:「是啊!若非那年御駕親征慘敗,公主殿下也不必去和親了。」

  公主嗯了一聲,頷首道:「你知道的倒不少。連御駕親征的事情也曉得。」

  盧雲道:「臣是聽柳侯爺說的。」

  公主聽了柳侯爺三字,忽爾沉吟片刻,輕聲問道:「柳侯爺?你說的是柳昂天嗎?」

  盧雲聽她直呼名諱,頗為無禮,但隨即想起此女乃是本朝公主,說來滿朝文武都是她的臣子,她要直言其名,自無不可,只好嚅齧地道:「正是柳……柳大人。」

  公主歎息一聲,道:「當年御駕親征時,我還沒生下來呢。可憐我這伯父英明神武,卻在前線駕崩,留下了這幅社稷重擔給我父皇……唉……」

  盧雲奇道:「伯父?」

  公主道:「我父皇便是先皇武英帝的弟弟,武英皇帝當然是我的伯父了。」

  盧雲醒悟,立時連連點頭。

  只聽公主幽幽地歎了口氣,道:「父皇繼任時只有十八歲,那時國家風雨飄搖,先帝又給奸臣殺了,天幸父皇出來主持局面,不然兵凶戰危,軍臨城下,真不知今日朝廷會是什麼樣子。」盧雲點頭道:「那年也先可汗已然包圍京畿,想來皇上確實是大仁大勇的英雄,才敢接下這個重責大任。」

  公主微微一笑,道:「你這話是真心的嗎?還是隨口奉承阿諛?」盧雲臉上一紅,忙道:「殿下明鑒,臣讀聖賢書,所學何事?焉敢行此無恥之事?」

  公主笑了笑,道:「你別怕,我知道你忠義武勇,要不是如此,你方才……方才也不會為我捨去一命了……」說到這裡,她臉頰上忽地現出一抹紅暈,跟著望向盧雲一眼,緩緩低下頭去。

  盧雲心道:「看公主這個模樣,當是受驚未復,須得休息一番。」當下躬著身,道:「公主殿下勞累一日,還請休息片刻。」

  公主抬起頭來,往盧雲望去,兩人四目相接,盧雲只覺公主的目光滿是關懷之意,心道:「這位銀川公主果然愛民如子,便對臣下也是呵護備至。我為這等人捨身,卻也不枉了。」

  公主取過手帕,在他額頭上輕輕擦抹,柔聲道:「你流血過多,是該休息一陣,快去歇著吧。」盧雲答應一聲,自去崖邊坐下,他運功療養,慢慢地物我兩忘,反空照明。

  「無絕心法」發動,深厚內力在體內流動,霎時間四肢百骸無一不暢。想來此次外傷雖重,但內力卻絲毫無損,當不至有大礙。

  公主見盧雲運功休養,也自去崖邊坐下歇息。

  四下一片靜寂,除了山風呼嘯,絲毫聽不到一點聲息,公主望著天邊若隱若現的晚霞,想起日後命運未卜,不知能否再返中土,心中也是思緒如潮。其實此次和番本不該她出嫁,嫁的是幼妹玉寧公主,這位小公主的母親名喚顏貴妃,早已在皇帝面前失寵,這玉寧又與皇帝不甚親近,便嫁出去也無啥心疼。孰知顏貴妃連夜哭求銀川公主,希望她能勸說皇帝收回成命。也是玉寧年小稚弱,銀川公主不忍她孤身嫁到異鄉,便親向皇帝請命,由自己替代玉寧和番。只是她萬萬料想不到,好好一樁婚事,竟會陰錯陽差的成了一場大鬥爭,真是始料未及了。

  正想間,忽見盧雲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,她連忙搶上前去,將他扶住,說道:「不是要你歇息嗎?怎地又起來了?」盧雲道:「臣已然復原許多,不礙事的。只是公主殿下一日不可無食,待臣去張羅些吃食的來。」說著便提起彎刀,要在崖頂上尋找吃食。

  公主怕他傷重難行,急忙道:「你要去打獵嗎?我與你同去。」方才兩人共經生死大難,公主已然不把他當外人看待。她心地本就善良,此時患難相依,對盧雲更是和善親切。

  盧雲自知危難間已有極多不妥舉止,此刻兩人俱都平安無事,豈能再有逆亂舉措?當即搖頭道:「這等賤役粗活,豈敢勞動公主?還請公主稍事歇息,臣自去尋找便了。」

  公主正待要說,盧雲卻已轉身離開。只見他躬著身子,緩緩倒退幾步,這才轉身離開,舉止間甚是恭謹,全不同懸崖上的果敢自在。

  公主見了他的拘謹模樣,忽地一笑,心道:「這人一會兒大膽包天,便是我的話也敢違背,一會兒卻又小心翼翼,像是怕極了我,當真奇怪得緊。」

  想到方才在懸崖上生死一線的情景,心中忽又怦怦直跳,好似盧雲的手臂還環在自己的腰間,將自己緊摟在懷中一般。

  盧雲哪裡知道公主的心事?他此時全身疼痛,只因心懸軍情,這才難以安歇。抬頭看上,見天色已晚,便急急走到崖邊,從峰上遙望而去,想找出秦仲海部隊所在。

  放眼望去,只見四野間一片霧茫水氣,遠處山嵐隱隱飄舞,好一片霧濛濛的美景,卻看不到秦仲海的軍馬何在。盧雲心下發愁,暗道:「不知秦將軍他們退到了何處?眼前若要脫險,非找到他們不可。」

  他心中反覆打量,都在思索如何逃脫此地,然而眼前情勢實在太壞,山下敵軍雲集,崖上無草無木,實在不知如何逃生。他長歎一聲,只有先去打獵,填飽了肚子再說。

  盧雲提刀走去,見到幾隻雪雞在地下來回走動,當即大喜,飛身去捕,他身上雖然帶傷,但身手仍是十分敏捷,當場便抓到了兩隻。他在崖上找了些乾草生火,就地燒烤起來。盧雲過去幹過一年多的麵販,烹調的手段甚是高明,想起這雞是要給公主吃的,更是著意炙烤。過不多時,那雪雞已然嫩熟,肉香四溢,引人垂涎。

  盧雲撕下半隻雪雞,便返身去尋公主,行到崖邊,只見她兀自坐在石上,若有所思。

  盧雲提著雪雞,走到公主身前,跪地道:「公主殿下,這就請用膳吧!」雙手奉上香噴噴的雞肉,神態極為恭敬。

  公主聽到他的說話,臉上忽地泛起一陣沒來由的暈紅,跟著低下頭去,好似有什麼心事一般。

  盧雲眼光朝地,沒見到她的神色,只舉起雪雞,道:「殿下,這雪雞是臣為您燒烤的,快請吃些吧!」

  公主伸手接過,只聞撲鼻肉香,令人垂涎欲滴,拿在手上還有些熱燙,她見四周無草無木,荒涼一片,看來盧雲要為自己張羅吃食,定是費了不少氣力。

  她望著盧雲的雙眸,柔聲問道:「盧參謀,你為什麼對我這般好?」

  盧雲面露詫異之色,忍不住「咦」地一聲,他只知自己是臣子,公主便是天,便是神,豈能不對她好?這一問只把他愣在當場,半晌作聲不得。過了良久,才道:「臣下侍奉公主,乃是本分之事,焉有好壞之分?」

  公主聽了他四平八穩的回話,只嗯地一聲,低下頭去,既無點頭嘉許,也沒出言詢問,卻是一幅欲言又止的神色。

  盧雲見公主一言不發,想來是自己說得太過含混,這才教她難以明白,便單膝跪地,莊容道:「啟稟公主殿下,臣侍奉主上,實乃天經地義。想臣本是鄉野布衣,蒙柳大人與秦將軍拔擢,才得以隨軍效力。臨行前柳大人再三囑咐,決不可使公主受到一絲一毫的損傷。臣感恩圖報之餘,便是性命不要,也不敢使公主受傷受辱。請公主萬莫記掛在心。」

  銀川公主聽他說了一大篇,都是些什麼不負所托、盡忠職守之類的情由,不知怎地,總覺心口悶悶地,好像有些不開心,只是究竟有何不開心之處,卻又說不上來。

  她四處張望,神色間竟有些慌張,半天回不上話。

  盧雲見她神色不定,以為她驚嚇過度,當下輕咳一聲,說道:「公主殿下,這雞肉涼了便不好吃了,還請快些用吧!」

  公主手拿雪雞,卻不張口去吃,似乎若有所思。

  過了好一陣子,忽聽她道:「盧參謀,我想問你一事,希望你據實相告。」說話聲音微微顫抖,似乎這事頗為要緊。

  盧雲聽她說得鄭重,忙道:「殿下請說。」

  公主目不轉睛地看著他,問道:「盧參謀,倘若這次和親,不是我奉命過來,而是我妹子玉寧公主嫁到西域,你……你也會這樣拼死保護她嗎?」

  盧雲見公主臉上神情略顯激動,似在等待什麼,心中便想:「眼前情勢緊張,看公主這般神情,必是心中害怕。我可要好好安撫一番,也好讓她安心了。」當下點頭道:「公主所言不錯。無論是哪位公主出嫁,都是我朝威望之所寄,四海觀瞻之所在,臣自當全力保護,絕不敢有絲毫懈怠。」

  公主聽完他這番話,忽地低下俏臉,眼中珠淚欲垂,低聲道:「所以……所以不管是玉寧還是銀川,對你都毫無差別,是不是?」盧雲頷首道:「這個自然。不管哪位公主,都是皇上的愛女,對臣而言,也都是一般的尊貴。」

  此話一出口,公主臉上立時閃過了一陣陰影,原本的一抹暈紅慢慢褪去,轉為毫無血色的蒼白。她轉過頭去,低聲道:「很好,你對朝廷如此忠心,皇上日後定會獎賞你。」

  驀地眼眶一紅,兩行淚水竟流了下來。

  盧雲見她神態如此,忍不住心中疑惑,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。他見公主兀自拿著雪雞,便道:「公主,這雞冷了便不好吃了,請您快快用膳吧!」

  卻見公主輕輕搖頭,說道:「我不餓,你先去吃吧。」說著將雪雞還給盧雲,跟著轉身走開。

  盧雲陡地一愣,不知這公主本來好端端地,何以突然變得如此奇怪,想起柳大人重托,連忙追了過去,道:「公主乃是尊貴玉體,一日不可無食,要是這雪雞不合公主胃口,臣這便為您捕些兔子來。」

  公主不來理他,自坐懸崖一角,一雙美目望著崖下,神態頗為冷漠。

  盧雲呆立當場,心道:「到底是怎麼了?我說錯什麼話了嗎?」回想自己所言,自覺並無不妥之處,不禁搖了搖頭,此際兵凶戰危,令人憂慮不已,公主又使小性兒,更叫他不知如何是好,盧雲將雪雞用樹枝串起,走到公主面前,說道:「臣將雪雞留在這兒,您一會兒若要餓了,便請吃些。」說著便將雪雞插在地下。

  那公主卻渾似不覺,只遠眺著崖下,也不知在想些什麼。

  便在此時,一陣寒風吹來,盧雲忽覺身上發冷,他抬頭看天,只見夜幕將垂,彤雲密佈,一會兒怕要下起雪來,此處地勢甚高,冬夜定然酷寒,自己雖然內功深厚,也未必熬得起,更何況公主自小金枝玉葉,如何抵受得住?當下便趕緊尋找棲身之處,也好熬過今晚。

  過了小半個時辰,天色已然灰暗,盧雲在崖上攀高伏低,上尋下覓,總算見到一處岩壁下有個洞穴,想來足以讓公主遮風避寒,盧雲心中大喜,只是怕裡頭藏有野獸,便舉起刀來,入洞察看。

  待見洞中全無野獸蹤影,地下也無獸糞臭氣,心下更是高興,當即引火鋪草,將洞裡洞外打理一遍,他知道公主出身皇室,從小過慣養尊處優的日子,更是著意打點,就怕她不能習慣了。

  忙了好一陣子,待見洞內火光暖和,諸事具備,這才停下手來,便要回去召喚公主,讓她入洞歇息。

  行到崖邊,只見公主仍坐崖邊,那雪雞依舊插在地下,竟然一口未動,已然凍成冰塊一般。

  盧雲急忙搶上前去,問道:「殿下怎不吃點東西?若是身體不適,便請吩咐一聲,臣略知藥石,必可為公主怯病。」他想昨夜霜寒露重,公主莫要受了風邪,眼下敵軍環伺,那可是雪上加霜了。

  公主搖了搖頭,低聲道:「我沒有生病,你別擔憂。」神色間甚是蕭索。

  盧雲見她消沉,心下頗為自責,當即跪倒,說道:「臣罪該萬死,不能照護公主周全,竟使公主憂慮感慨,難以暢懷,還請重重責罰。」公主輕輕一歎,低聲道:「這一路走來,你已不知說過多少次罪該萬死,多少次罪不可恕?你真有那麼多過錯嗎?我又是那麼容易生氣的人嗎?」

  盧雲不敢接話,只不住地點頭,口中連連稱是。

  公主又歎了口氣,臉色已然平靜如常,她淡淡地問道:「秦將軍回來了嗎?本宮想要下崖了。」

  盧雲叩首道:「啟稟公主,此刻賊勢浩大,我軍已然暫時撤退,想來秦將軍必是入關求援,待到會齊大軍,必會起兵來救。臣以為公主這幾日需在崖頂歇息一陣,以待大援到來。」

  公主點了點頭,卻不言語。

  盧雲道:「前處不遠有個洞穴,可以御寒怯冷,臣已將之打掃清潔,這就請公主過去安歇。」便欲上前扶起公主,卻見公主將身子一縮,躲開了盧雲,自己站起身來。

  當下盧雲引著公主走向山洞,此刻雪雲已至,忽地降起大雪,兩人加快腳步,沖風冒雪,急急往前奔去。卻見公主腳下一滑,竟要撲倒,盧雲急忙伸手拉住,免得她滑跤。兩人手掌相觸,公主身子忽地一震,小手急急地縮了回去,跟著快步走開。

  盧雲心下奇怪,低頭望向公主,卻見她不住回避自己的眼光,他心下疑惑,不知公主為何變得如此,卻也不敢追問。

  兩人行到洞口,盧雲向內一指,道:「就是此處洞穴了,請公主委屈幾日,暫且在此安歇。只是裡頭陳設簡陋,臣怕公主不能習慣。」銀川公主默然不語,緩緩走進洞裡,只見地下已然掃除乾淨,洞中火光映壁,暖和如春,與外頭的酷寒相比,別有一番溫馨天地。她見盧雲確實用心照顧自己,心下甚是感動,想說些話嘉勉,待見盧雲垂手立在一旁,神態恭謹無比,霎時心中又是一陣鬱悶,便只坐到了炕邊,低頭看著地下。

  盧雲道:「請公主歇息一陣,臣再去為公主準備些吃食。」公主搖頭道:「不用了,我不餓。」盧雲見公主心事重重,不願多加攪擾,便道:「臣告退了,請公主好生安歇。」過不多時,卻見他又烤了只雞,自行放在洞口,以備公主不時之需。他見大小事情都已打點妥當,便自去洞外安歇。

  深夜露濃,兩人一處洞外,一處洞內,各懷心事。

  盧雲守在洞口,看著裡頭的火光,尋思道:「這公主好生奇怪,早些時候見她豁達生死,絲毫不怕,現下都已經平安無事了,怎地她卻忽然變得消沈悲傷,真叫人難得其解。」一時反覆猜想,卻始終不明情由。

  寒風冷月中,銀川公主獨自坐在洞裡,正自悄悄發愁。她看著紅豔豔的火光,忽地憶起了京城繁華的景象。若在去年此時,紫禁城中已然張燈結綵,自己則率著宮女四處打理,眾人歡度歲末,好不溫馨。誰知現下卻是這幅淒涼光景,自己孤身一人躲在這淒冷的山洞裡,明日尚不知生死如何。她看著手上的玉鐲,忽地想起母親的慈愛,臨行前她諄諄叮嚀,兩人抱頭痛哭的景象,霎時飛入心中。

  她自知離國已遠,只怕直至老死西域,終生都不能再見娘親一面,一時心下悲痛,眼淚撲颼颼地流了下來。

  盧雲何等功力,他坐在洞外數丈地方,耳聽低低啜泣之聲,知道公主正自暗暗垂淚,他心中擔憂,悄悄地走到洞口察看。

  盧雲低聲叫道:「公主殿下,你還好嗎?臣盧雲來給你問安了。」良久良久,卻不見有人回應。盧雲見公主不答,不知她此時如何,只怕已然受寒暈倒,一時心急,急忙搶進洞裡。

  盧雲走入洞中,只見公主趴在炕上,背脊微微起伏,顯在低聲哭泣。

  盧雲心中驚駭,急忙走上前去,慌道:「殿下這是怎麼了?可是有什麼不舒坦的?」公主見他進洞,連忙擦去淚水,低聲道:「我沒事。你自去歇息吧。」盧雲見那雪雞兀自插在地下,仍是一口未動,當下道:「公主,您不吃不睡,身子定然不行,卑職甚是擔憂。」公主輕輕搖頭,歎道:「你擔什麼心?也許咱們明日便要給叛軍拿住,到時生不如死,還不如死在此處乾脆。」盧雲聽她說話如此消沈,心下一驚,勸道:「那日臣聽公主言道,只要百姓能平安度日,便是犧牲自己也不足惜。臣心下甚是欽佩,怎地公主現在卻消極沈淪,叫臣好不難過!」公主再也忍耐不住,眼眶一紅,淚珠滾落,泣道:「我……我也不想這樣……」盧雲見她又哭,心下只是發慌,想要上前摸摸她的小腦袋安慰,只是自己又沒這個膽子,一時連連搓手,不知該當如何。

  便在此刻,忽聽遠處傳來細細的腳步聲,盧雲大吃一驚,低聲道:「有人來了!定有敵人上崖!」看來那群番僧毫不死心,竟又派人上崖搜捕。公主聽他一說,想起那群番僧的兇狠,也是面色一變。

  盧雲伸腳踏息火堆,挺刀便往洞外走去,他悄悄行到崖邊,只見一人探頭探腦,正在崖上四處張望,後頭還有同伴不絕爬上,竟有五、六人之多,這些人身穿侍衛服色,當是四王子身邊的貼身衛士。

  盧雲偷偷走到崖邊,眼見那人走來,登時一腳猛力踢去,大力傳到,那人胸口肋骨喀地一聲,當場斷折,跟著身子遠遠飛出懸崖,一聲未發,便已死於非命。

  一旁武士低聲道:「克拉兒,你在哪裡?」盧雲隱在大石之後,那人東張西望,走到盧雲身前,盧雲當下飛身跳出,一刀揮去,已然割斷那人喉管,那人雙手連連亂揮,但卻沒了聲音,掙扎一陣,便摔在地下,一動不動了。盧雲地將他屍身拖過,悄悄丟下懸崖。

  其餘幾人不見了同伴,都是低聲叫喚,盧雲伏在暗處,瞬間又料理了兩人,也依老法子辦理,將他們屍身一一丟下懸崖。

  此時料理了四人,只餘一名武士待在崖上,盧雲見強弱易勢,當下也不再躲藏,便大踏步走了出來,以回話喝道:「兀你那番人,卻怎地跑來此處送死!」那人陡地見到盧雲,霎時神色驚慌,顫聲道:「我…我……你…別殺我………」言語間駭異失措,不知所云,盧雲喝道:「你的同伴都給我殺了,已經丟到懸崖底下,你可知道?」那人跪下哀哭道:「大爺饒命,小人家有老小,實在不能死啊!你饒了我吧!」盧雲舉起鋼刀,正要殺人,猛見這人神情卑微,心下忽生不忍,便緩下刀來。想道:「看來這人甚是可憐,不如我把他綁起,關在山洞裡好了。」但轉念一想,此刻情勢已然危急之至,若還要分心看守此人,定要招惹無數麻煩。耳聽那人連連乞求,盧雲舉刀一揮,搖頭道:「不行,兩國交戰,不是你死,便是我亡,你快快撿起地下兵刃,我們斯殺一場吧!」那人哭道:「我不是你的對手啊!你饒了我吧!」盧雲歎了口氣,指著懸崖,說道:「好吧!既然如此,我也不來動手,你自己跳下去吧!」那人哭得更加大聲了,盧雲見他如此懦弱,搖了搖頭,舉刀便要砍去。

  忽聽公主的聲音道:「且慢!」盧雲回過頭來,只見公主已然站在崖邊,正自凝視自己。

  盧雲連忙躬身,說道:「啟稟公主,這人是四王子派來的刺客,臣正要將他就地處死,以免多生困擾。」公主道:「這人也有父母妻小,你沒聽他說得可憐嗎?盧參謀,上天有好生之德,你放他走吧!」那人聽了這話,宛若遇上了活菩薩,拼命在地上磕頭。

  盧雲嘿地一聲,大聲道:「公主啊公主,此時情況兇險,不比秦將軍在的時候啊!那時大軍隨行保護,你要將刺客放走,我們自無異議,但眼前性命攸關,你千萬不要使性子了!」他雖知公主生性仁慈,但此刻只要一個不慎,公主便會落入番人之手,盧雲想起職責重大,絕不能讓公主犯險,心急之下,說起話來竟略有教訓之意。

  公主俏臉生怒,說道:「本宮不管這些,我要你放了這人,你現下立刻放!」盧雲又驚又怒,不知該當如何。

  那侍衛連連哭道:「多謝公主,多謝公主,小人日後定會感恩戴德,再也不敢侵犯尊駕了。」說著又朝盧雲磕頭,哭道:「小人知錯了,求大人高抬貴手啊!」公主見他兀自害怕,便微微一笑,向前走上幾步,說道:「你不要擔心,有本宮在此,沒人敢害你的。」盧雲見她忽地上前,已在那人面前數尺,急忙撲了上去,驚叫道:「走開!不要靠近他!」話聲未畢,只見那人腰杆一挺,猛從地上躍起,武功竟似十分精強。盧雲大驚,想要攔在公主面前,卻已差了一步。霎時之間,那人已一把抓住公主,跟著仰天大笑,甚是得意。

  公主見變故忽起,嚇得花容失色,饒她教養出眾,也不禁尖叫一聲。

  盧雲以手支額,只感懊惱不已,怪只怪自己一時心軟,疏了防備,竟被這人偷襲得手,他伸手指向那人,大聲喝道:「你快快放開公主,我可以饒你不死!」那人呸了一聲,冷笑道:「你還敢囉嗦?現下誰聽誰的,你給老子搞清楚點!」說著往公主粉臉瞧了瞧,淫笑道:「你再敢招惹你老子,弄得我心情不好,當場來個先奸後殺,你信也不信!」

  盧雲又惱又氣,道:「有話好說,你可別要亂來!」那人指著盧雲,破口罵道:「死小子,你要老子跳崖自殺?他媽的,你先給我跳下去了!省得老子殺你!」他見盧雲不動,當即淫笑道:「你再不下去,難不成我這兩隻手不會摸女人嗎?你可要看我和你的公主娘娘親熱啊!」公主大怒,但那人舉刀架住了她,一時間毫無辦法。

  盧雲惱怒至極,他走到崖邊,回頭往那人惡狠狠地瞪了一眼,陡地跳落,公主大吃一驚,尖叫道:「盧參謀!盧參謀!」

  那人哈哈大笑,說道:「無知小兒,也敢上戰場搏命!」說著放開了公主,淫笑道:「蠻子公主,多虧你救我一命,一會兒我來疼疼你,也算報答恩情啦!」公主想到盧雲已死,忍不住兩腿一軟,坐倒在地,哭道:「盧參謀…………都是我害了你……」那人哈哈大笑道:「哭什麼?你手下殺了我們那麼多弟兄,本就該死!現下他死個乾淨,沒人打擾!看老子怎生炮製你這小淫婦!」公主生性剛毅,她聽此人言語粗俗,殘忍好色,非但不怕,反而激起了天朝皇女的傲性,只見她站起身來,怒道:「你好大膽!敢與本宮如此說話!」那人見了公主這幅派頭,心下忽地一驚,但轉念一想,此時只有他一人在此,那是為所欲為的局面,當即淫笑道:「公主啊!你想清楚了,現在我就是你的皇上,你可要好好服侍我,嘿嘿………」說著便往公主臉蛋摸去,公主雖然怒叱連連,但那人色心已生,如何按耐得住?眼看大手往身上逼來,只嚇得公主驚叫連連,慌忙閃避。

  當此危急之時,忽聽後頭一人道:「無恥小人,你要是皇上,我便是你的祖宗。」那人怒道:「是誰?」此言甫出,喉頭一涼,已被割斷了喉管,跟著一腳踢來,把那人直踢下懸崖。

  公主急忙回頭去看,卻見那人滿臉怒容,手挺彎刀,卻是盧雲來了!她歡叫一聲,撲了上去,將他緊緊抱住,喜道:「是你!你沒死!你沒死!」歡喜之間,淚水流了下來,竟是喜極而泣。

  盧雲連忙退開一步,躬身道:「臣方才並未真個跳下山崖,只是攀在懸崖之旁,此人行事疏漏,不曾前來察看,便給臣偌大的暗算機會。」公主滿臉喜容,一時間忘了種種不快,只眉開眼笑地望著盧雲,歡喜之情,溢於言表。

  盧雲低頭往崖下看去,說道:「明日我得做幾個陷阱,可別讓這些人再來偷襲。」公主忽地走上幾步,拉過盧雲的手,微笑道:「別說這些了。我有些餓了,咱們一齊吃飯吧!」神態竟是極為親匿。

  眼見公主換上了一幅笑臉,盧雲不禁嚇了一跳,忙往後頭退開一步,不知公主為何轉變得如此之快,直有摸不著頭腦之感。他將雪雞拖過,逕自烤了起來。火光紅豔中,只見公主滿臉喜容,笑吟吟地看著自己。

  盧雲心道:「這公主忽地高興,忽地憂愁,看來有些奇怪,可別是受了風寒,神智不清起來。我可小心應付了。」他烤好了雞,撕下雞腿,說道:「公主趁熱吃吧。」

  銀川公主面帶微笑,伸手接過,輕輕地咬了一口,盧雲怕她吃不慣野味,連忙道:「臣隨手所就,只怕不合公主胃口。」

  公主嚼了一嚼,只覺滿口肉香,滋味頗美,便笑道:「好吃得緊,便是禁城的御膳房,也沒那麼好的手藝。」

  盧雲麵販出身,最愛旁人稱讚自己的手藝,一聽公主之言,歡喜得好似要飛了起來,大喜道:「蒙公主謬贊,實乃臣生平榮華。」

  公主見他神情如此,輕輕一笑,道:「你這樣好手藝,莫非以前是個廚子?」盧雲聽她垂詢,想起生平往事,忍不住神色微微一變,跟著點了點頭。

  公主奇道:「敢情你真的是?」

  盧雲尷尬一笑,道:「說來不怕公主見笑。在下連廚子也還夠不上,只是王府胡同裡的一個麵販。」

  公主哦地一聲,道:「麵販?那是什麼?」這公主嬌生慣養,什麼時候在外頭遊蕩過了?聽得麵販二字,竟是不知。

  盧雲苦笑一陣,心想:「這公主不食人間煙火,我又何必與她多說?隨口敷衍兩句吧。」他搖了搖頭,道:「麵販就是賣麵的生意人,沒什麼好說的。」

  他見大雪又要落下,便起身道:「公主殿下,時候不早了,請早些入洞歇息吧!」

  公主雖然不明世事,但生性仁慈,甚會體察人心,一見盧雲神色,便知他心中有痛,想來不願明說自己的過去。當下輕聲道:「盧參謀,我們屢次共經患難,生死攸關,可是我卻連你的來歷也不知道,眼下無事,你不妨說說吧。」

  盧雲聽她垂詢再三,不禁心頭苦笑,他搖了搖頭,又緩緩坐下。

  他自離開江南以來,輾轉奔波,四海為家,從未與人提及往事,想不到第一個問他的人,卻是當朝的公主。念及自己背負莫名罪孽,終身都要鬱鬱寡歡,不由得一陣悲哀,又想起當年在揚州與顧倩兮分手的情狀,忍不住心中一酸。

  他不願露出心事,只凝望著星空,微微一笑,那笑容中卻滿是苦澀之意。

  公主一愣,道:「什麼事這般好笑?」

  盧雲低下頭來,撥弄著火堆,輕聲道:「臣出身寒微,不是什麼體面人,還是別說的好,免得汙了公主清聽。」

  公主聽他語音悲苦,又見他神情特異,料來定有什麼難言之隱,心道:「這人的來歷好生奇怪,我若能生離此地,定要查訪一番。」

  火光閃動,盧雲照料著火堆,神色無喜無悲。公主則好奇難抑,一雙清澈大眼眨啊眨的,盡是盯著盧雲看。兩人各懷心事,都是默默無言。

  過了良久,盧雲道:「公主殿下,外頭冷得厲害,請你回洞裡歇息吧,可別受涼了。」

  公主回眸看著他,說道:「那你呢?你便要在外頭吹風受寒嗎?」

  盧雲淡淡地道:「臣體健如牛,區區寒風冷雪,絲毫不能奈何分文。」

  公主點了點頭,輕輕道:「如此辛苦你了。」說著便走進洞裡。

  盧雲看著公主的背影,心頭竟有種溫暖之感,那是離開揚州以來,前所未有之事。他心中立誓,定要保護公主順遂平安,絕不讓她落入敵人之手。

作者: ivanlin    時間: 2009-5-2 12:28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5 10:53 PM 編輯

第五卷 西出陽關 第七章 天蒼蒼兮臨

  卻說那煞金武勇厲害,秦仲海與他放對,登時不敵,陣勢更給人率軍衝破,慌忙間只有退向玉門關。

  眼看後頭沙塵飛揚,卻是四王子率軍追殺而來。秦仲海等人只有加緊逃命,希望早一步趕到玉門關。想起薛奴兒已在當地守候,更是快馬加鞭,疾馳而去。

  眾人一連數日,都在率軍撤退,夜間只敢在馬背上眯眼歇息,誰敢在亂軍中搭營休憩?只是馬匹連日奔馳,不堪操勞,紛紛倒斃路旁。

  眾人面色如土,精神不濟,料想撐不到玉門關,便會被四王子趕上。

  這日已至臘月三十黃昏,秦仲海兀自率軍趕路,卻見前頭一騎慌忙而至,秦仲海一愣,不知是什麼人在此奔逃,急忙停下軍馬,卻見來人臉若白紙,披頭散髮,正是東廠的副總管薛奴兒!秦仲海心下驚駭,這薛奴兒此刻該當身處玉門關,以來監視江充的兵馬,卻怎地倉皇逃來此處?秦仲海急忙叫道:「薛公公!怎麼回事?」薛奴兒快馬沖來,罵道:「大夥兒快走啊!江充的人馬翻臉不認人,在後頭緊追不捨,只怕要殺人了!」秦仲海與眾屬下面面相覷,都是說不出話來。

  過不半晌,只見前頭煙塵大起,竟有部隊急奔而來,看這聲勢,少說也有萬人。

  秦仲海濃眉緊皺,萬沒想到江充竟在這危急時刻舉兵殺來,雖不知他用意如何,但這玉門關卻去不成了。薛奴兒見秦仲海遲遲不動,登即罵道:「叫你逃啊!你還愣著做什麼?」

  秦仲海指了指背後,苦笑道:「番國四王子作亂,不殺我們絕不甘心,現下正在後頭追趕,公公卻要我們退往何處?」

  薛奴兒也是一驚,呸道:「到底在搞什麼?怎麼這兒那兒都在造反作亂,真是荒唐透頂!」一旁何大人見大軍忽地停下,連忙趕上前來,驚道:「怎麼了?我們不是快到玉門關了嗎?怎麼忽然停下了?」

  薛奴兒急道:「沒時光多說了,等江充的狗來了,大夥兒都要糟!快快轉向!」說話間,前方蹄聲大作,萬馬奔騰而來,秦仲海與屬下雖然疲憊不堪,但情勢危急,還是一起舉起兵刃,護住了一眾高官王族。

  行到近處,大軍陡地停下,只見銀盔閃耀,刀刃如雪,端的是紀律嚴明的精兵。來人果然是玉門關守軍,直隸於江充的人馬。

  何大人知道薛奴兒脾氣不小,八成是他得罪江充,這才被人追殺。他見性命危急,如何願意牽扯在東廠與江充的恩怨間?當下拍馬沖出,對著江充的兵馬叫道:「我是御史何大人,奉命保護公主和親,快快放我們過去!」只見大軍中行出一名將領,他臉露冷笑,說道:「管你什麼何大人,何小人?江大人下令,任何人不得擅自入關,否則一率殺無赦!」跟著彎弓搭箭,呼地一聲,對著何大人射來一箭,卻把他的官帽射落在地,何大人嚇得屎尿俱出,慌忙逃回陣中。

  秦仲海大怒,登即舉刀叫駡道:「你這將領好不蠻橫,膽敢不放我們進關!你快快報上名來,來日大家金鑾殿前分說明白!」

  眼看那將領冷笑不答,薛奴兒罵道:「高顏你這死雜碎!想你不過是江充手下的一條狗,居然敢招惹東廠,看咱家回京之後,不殺光你全家滿門老小,公公便跟你姓!」那高顏臉上變色,得罪東廠確實不是小事,他面露猶豫之色,一旁走上一名副官,在他耳邊低聲說話。高顏聞言,似乎心神稍定,當即喝道:「老妖怪!你少在那裡說嘴,先等你活得了性命,再來你爺爺面前放屁!」

  薛奴兒氣得臉色慘白,尖叫道:「找死!」猛地身影一閃,便要衝上前去,高顏知道薛奴兒武功高強,急忙命人放箭,萬箭橫空,只把薛奴兒射的東躲西藏,狼狽不堪,只有縮了回去。

  高顏哈哈大笑,道:「還有誰敢過來?」他見良久無人敢動,便佈陣立寨,按兵不動,絕不許秦仲海他們稍越雷池。

  秦仲海見情勢大壞,前方高顏駐軍把手,後頭番兵駕馬來殺,禁不住歎道:「前無退路,後有追兵,卻要如何是好?」

  薛奴兒尖叫道:「你是將軍,該是你來想辦法啊!怎能問我呢?」

  秦仲海心念一動,想起過去柳昂天曾經言道,說昔日朝廷有一位不世出的名將,名喚「武德侯」,曾在玉門關外與也先可汗激戰一場,那時他被受人陷害,不得入關,便埋伏在十里外的「葫蘆谷」決一死戰,若能趕到葫蘆谷,定能據險而守。想到此處,急忙叫過軍中老卒,問道:「你們過去鎮守西疆時,可曾聽過一個『葫蘆谷』?」那老卒應道:「當然有。那『葫蘆谷』離此不遠,只在東方十餘里。」秦仲海大喜,忙命那老卒領路。

  當下秦仲海命前隊先轉東行,後隊防守,以免高顏率軍偷襲。奔出數里,遠遠望去,卻見四王子軍馬已然追來,只從高顏陣旁沖去,高顏卻視若無睹,任憑大軍疾馳而過。秦仲海心下犯火,這高顏身為朝廷命官,肩負西疆安危,豈能任由敵軍在邊界隨意奔馳?莫非兩方人馬早有協議?當下問道:「薛公公,究竟在關裡發生了什麼事,怎地這些人一路追將出來?」

  薛奴兒尖聲罵道:「我那日趕抵玉門關,要這姓高的畜生開關出兵,掩護公主的車隊,天曉得這賊娘生的,白日裡對我好酒好肉的招待,夜裡就派兵來圍殺我,哼!這群自不量力的東西,當晚便給我殺了百來人,只是咱家勢孤力單,雙拳難敵四手,便暫時撤退,誰知這狗賊高顏還不放過,率軍追趕出來,一路追殺到此處來啦!」秦仲海心下疑惑,江充若要追殺薛奴兒,大可請出手下奇人異士為之,何必勞師動眾,出動這許多軍馬?莫非他有意參與汗國政變?還是另有更為重大的陰謀?著實令人費解。

  秦仲海雖然精明,卻不知江充本人早已抵赴西疆,更不知卓淩昭早在神鬼亭旁埋伏,此時更與楊肅觀等人激戰,這高顏開關出兵,不過是種種機關的一環而已。

  大軍一路奔逃,慌忙間趕出數里,忽聽後頭殺聲大起,四王子軍馬已然趕來,兩方人馬短兵相接,斯殺幾回,互有折損。達伯兒罕見四王子已然追到,嚇得面無人色,更是縱馬奔逃,大軍狂沖疾馳,把四王子遠遠拋開。

  秦仲海知道此刻已然危急,若不派人敢死斷後,全數人馬定要斷送此處。此行中有汗國皇儲、本朝御史等重要人物,絕不能任憑他們落入敵軍之手。秦仲海心念已決,當下對薛奴兒道:「薛公公,勞煩你保護何大人。我要留下來斷後。」薛奴兒一愣,搖頭冷笑道:「秦仲海啊秦仲海,都到這個田地了,你還要硬充英雄好漢?憑你這點人馬,如何是他們兩路軍馬的對手?你這般蠻幹,不過是徒然送死而已。」

  秦仲海昂然望向遠方,道:「死也好,活也罷,我決不能任憑大家坐以待斃。說什麼也要拼一拼!」薛奴兒嘿嘿一笑,摸出「天外金輪」一晃,冷笑道:「憑你這點武功想要斷後?我看你還是省省力氣,不如讓本座的『天外金輪』顯顯威力,也許還有一線生機。」其實薛奴兒有意相助,與秦仲海並肩御敵,只是兩人一向不和,心中這樣想,嘴上仍是譏嘲不休,盡說些不中聽的。

  秦仲海哈哈大笑,說道:「多謝公公好意,這次很承你的情。不過帶兵打仗可不是比武較量,這你是不成的。快快保著何大人走吧!」薛奴兒聽他言中帶有輕視之意,忍不住哼地一聲,說道:「這可是你自己去送死的。臨死之際,可別怨天尤人,說公公沒來幫你。」

  秦仲海微微一笑,不再理他,自去召來百名敢死勇士,人人攜帶刀斧,與自己一同埋伏,等四王子前來,便要舉兵偷襲。只要能阻攔他們幾個時辰,料來己方大軍必可從容趕抵葫蘆谷。

  秦仲海並非鹵莽之輩,他此刻留下斷後,絕非一意孤行,自殺救人,心中早已算定脫身奇謀,他事先命人挑選百匹駿馬,躲在數里外相候,只等他嘯聲一起,便來過來接應刀斧手逃走。

  秦仲海率人伏在一處沙丘之後,隨時準備上前斯殺。耳聽馬蹄聲陣陣,四王子大軍匆匆從旁而過,毫無防備。他見機不可失,振臂高呼道:「兄弟們!上前殺敵啊!」

  他當先沖下,著地滾去,眾刀斧手也隨他向前滾動,眾人呼嘯一聲,一見馬腳,便即砍落,只見秦仲海兇狠無比,他刀光飛舞,著地亂滾,有如一個鋒銳至極的大圓盤,猛往萬馬蹄下撞去。

  番兵見他勢頭厲害,急忙掉轉方位,但其勢已有所不及,轉眼間哀號四起,竟被秦仲海等人砍下百來隻馬腳。群馬哀鳴不已,翻倒在地。前部人馬翻倒,後頭兵馬卻已撞來,眾人驚慌失措,齊聲大叫:「讓開!快快讓開!」轟地一聲,數萬隻馬蹄踏來,硬往前隊大軍踩落,兩相一撞,後隊大軍也即翻倒。一時間人聲馬鳴,踐踏而死的不計其數,陣勢已然大亂。

  秦仲海見四王子的幡旗已在不遠處,心下大喜:「擒賊擒王!若能把這四王子抓住,定能扭轉乾坤!」心念甫動,隨即往四王子麾下軍馬滾去。

  四王子見秦仲海朝自己滾來,心中慌張,揚鞭叫道:「快!快!誰替本王殺了他!」

  眾軍拿起長矛亂刺,但秦仲海身形靈動至極,左一滾、右一翻,有時更鑽到馬腹之下,眾人坐在馬上,如何刺他的到?秦仲海幾個翻滾,已然滾到四王子座騎之旁,他虎吼一聲,拔刀躍起,便要斬落!

  四王子驚惶掩面,大叫道:「來人啊!快快保駕!」

  眼看四王子危急之至,兩旁軍士猛地竄出,奮力舉起手上盾牌,替王子擋下這雷霆一擊,火紅的刀鋒壓下,「當」地巨響,幾名軍士虎口破裂,盾牌登時落下。秦仲海橫刀一揮,一招「火雲八方」,幾名當前的衛士胸口中刀,鮮血激噴而出,霎時翻倒在地。

  秦仲海見無人看守四王子,猛地狂吼一聲,舉刀沖向主帥,四王子拍馬逃走,慌忙大叫道:「煞金!快來救我!」秦仲海罵道:「來不及啦!」鋼刀追魂,便要將四王子腰斬兩段。

  便在此刻,一條刀索從後飛來,硬生生地往秦仲海喉間戳去,勢道好不兇惡,秦仲海見來勢太快,忙滾倒閃開,他倒在地下,只見一名大漢拍馬前行,神色傲然,卻是煞金來到。

  秦仲海見他出現,眉頭登時皺起,知道情勢已無可挽回。

  四王子吃過秦仲海幾次虧,知道他兇猛狡猾兼而有之,連忙道:「煞金你聽好了,我們先繞路離開此地,這裡的幾個人都留給你了!」煞金神色不豫,卻無法抗命,只有點了點頭。

  四王子叫道:「傳令下去,大軍繞道,往東方轉進!」馬蹄隆隆聲中,四王子慌忙離開。

  四王子率軍離開後,荒野上只餘下煞金獨率千名騎兵,卻是奉命過來料理秦仲海,好讓主力部隊從容離開。

  一名屬下問道:「將軍,咱們現下怎麼辦?」秦仲海心下打量,既然自己這方人馬已然從容遠走,自也不必留在此處,單獨與煞金這怪物硬碰硬的斯拼,他傳令道:「眾軍聽命,咱們往葫蘆谷退去!」一眾刀斧手大聲答應,霎時間,秦仲海仰天長嘯,遠遠煙塵飛起,馬蹄隆隆,卻是自己埋伏的手下帶領百隻駿馬,正自趕來接應。

  秦仲海喝道:「大家一起沖出去!」當下帶著眾人往外衝殺,便要與馬隊會合。

  煞金見秦仲海已要離去,伸手一揮,千餘騎兵緩緩行來,已將秦仲海等人合圍。秦仲海見敵方訓練有素,真是精銳雄獅,急忙傳令道:「大家往馬蹄砍去,一有機會便逃!這煞金武功太高,千萬不要和他拼命!」

  他當先著地滾去,舉刀亂砍,眾刀斧手隨即滾倒在地,也往馬蹄砍去。

  煞金冷笑一聲,搖頭道:「區區地堂刀,何足道哉?且看我的『金勾陣』!」他喝道:「佈陣!」一聲令下,千名部眾便即散開,跟著從鞍囊取出一隻奇形兵刃,其長如刀,彎曲似勾,卻不知用在何處。秦仲海罵道:「妖魔鬼怪的伎倆,何足道哉?」眾刀斧手不懼強敵,仍在馬蹄中亂滾亂翻,伺機下手。

  煞金喝道:「動手!」千名騎兵斜身低下,卻是以雙腳勾住馬鞍,將身子緊貼馬腹,便往地下的刀斧手攻去。

  秦仲海心下一驚,心道:「這就是金勾陣嗎?」他曾聽人說過這個陣勢,卻不曾親眼見過,想不到卻在蠻荒之地遭遇了。看來煞金不只武功厲害,連帶兵打仗也高明若斯,秦仲海心下驚惶,正要喝退屬下,卻見千名騎兵已然舉起手上金勾,往馬蹄下的刀斧手掠去。秦仲海手下之人多是悍勇之徒,雖見敵人厲害,仍是不懼,舉起手上的鐵斧,便往馬腳砍去。

  煞金喝道:「勾!」卻見騎兵舉勾削來,刀斧手臉上變色,待要逃命,卻已不及,登時給人勾住腳踝,金勾尖銳,霎時透骨而入,千名騎兵隨即狂奔,數百名刀斧手便給拖在地下滑行,一時慘叫連連,鋼刀砍落,不少人更是身首異處。

  餘下眾人見情勢大壞,連忙左右竄逃,已是潰不成軍。

  秦仲海面色慘澹,眼看這煞金好不厲害,竟已將地堂陣法破去,他虎吼一聲,大聲叫道:「大家跟我沖!」大怒之下,也不在地下翻滾爬行,站起身來,便往金勾陣沖去。

  只見秦仲海帶頭衝鋒,他舉起大刀,運起「火貪一刀」第八重功力,一招「龍火噬天」,猛如火龍般地撲去,他全身旋轉,有如陀螺,刀光上卻帶著熊熊烈焰,好似妖魔一般,群馬見了火光焚燒的模樣,嚇得四處亂竄,秦仲海狂嘯一聲,喝道:「殺我手下,全給老子賠命來!」

  狂刀亂斬,幾名勇猛之徒擋住去路,當場給他砍死,金勾陣被他這麼一沖,立時撞出一處缺口,秦仲海見機不可失,急忙喝道:「刀斧手聽命,全軍後撤,葫蘆谷內再行會合!」

  一名屬下見他自己猶在殺敵,驚道:「將軍,那你呢?」秦仲海喝道:「囉嗦什麼?立刻走!」軍令如山,秦仲海一聲令下,那人不敢再說,瞬間便與眾人狂奔而出,煞金的手下要出手攔人,都給他三兩刀劈死。

  不多時,遠處奔來大群馬隻,卻是秦仲海安排的人馬過來接應,眾下屬死裡逃生,急急翻身上馬,慌忙逃離。

  秦仲海見眾人逃走,自己也要上馬遁去,忽然一刀從後劈來,勢道渾雄至極,正是煞金出刀來砍。秦仲海急忙翻下馬去,著地滾開,卻見那煞金正自冷冷地看著他,道:「你手下可以走,你卻不能走!」煞金部眾見他落馬,趁勢殺來,想將他一舉格斃,但秦仲海何等武功,那「金勾陣」只是戰陣所用的套路,豈能擒服武林高手?他刀光閃過,瞬間斬掉三隻馬腳,四下打探逃走之路。

  煞金見屬下驚惶閃避,情知無人奈何的了他,當即森然道:「你們去追那些刀斧手,這個人交給我來殺。」

  煞金手下軍士見秦仲海殺人如麻,滿臉兇狠神色,直是可怖可畏,聽得上司如此吩咐,如遇皇恩大赦,急忙駕馬離去。

  煞金坐在馬上,傲然看著秦仲海,道:「你站起來,放手一搏吧!」

  秦仲海緩緩起身,此時天地間僅餘風聲蕭蕭,偌大戰場上只剩下他與煞金二人,兩人動手在即,那煞金兀自坐在馬上,只斜睨著秦仲海,臉上掛著一幅冷笑,直是胸有成竹的架式。

  秦仲海心下合計,自拊不是此人對手,只不住打量脫身之計,心道:「看此人的模樣,當有十二分把握殺我。方才與此人過招,他的武功確實高不可測,今日之戰,能免則免,當逃則逃,否則明年今日,只怕真成了我秦仲海的忌日。」

  一陣風沙吹來,秦仲海見風勢頗勁,心念一動,他本來站在東首,此刻便緩緩移動腳步,往北方的上風位占去。那煞金卻不理會他,只坐在馬上,滿臉睥睨神氣。

  煞那間一陣狂風襲來,刮起滿天黃沙,卻往煞金臉上吹去,只見他兩眼微微一眯,秦仲海大喜,他占住北首方位,圖的便是此刻的地利,當即運起「火雲八方」,挺刀往煞金砍去,刀勢籠罩煞金身上六處要害,此招夾著地利之便,頗有攻敵不意的味道。

  卻聽馬刀「當」地一聲響,陡地變成一十二片刀鋒鐵索,刀鎖飛舞之中,急往秦仲海身上繞去。秦仲海吃過這刀索的虧,自知頗有不及,這刀索奇妙至極,頭尾間相互呼應,倘與之硬拼,一十二片刀鋒切來,當場便能將他斬成十來段。煞金雙手連舞,刀索忽上忽下,鑽前翻後,猛地切向秦仲海胸口,秦仲海臉上變色,急忙落地趴伏,不敢正面接招。

  煞金見他無膽硬拼,當下手腕使勁,只聽啪地一聲,那刀索又合在一處,變回了十二尺大馬刀,當場直劈秦仲海腦門,秦仲海兀自趴在地下,忙往一旁滾開,轟地一聲,沙地上赫然被劈出一道深溝。

  秦仲海面色慘澹,急急翻起身來,往後倒退一步,那煞金卻仍坐在馬上,只冷冷看著他。

  眼見煞金武功高得出奇,秦仲海自知此戰端無勝機,他眼觀四面,不住打量四下地形,忽見遠處十來裡外有叢樹林,想來裡頭隱密曲折,只要躲入其中,當可仗著自己身法靈便,逃脫性命。他心念甫動,便往地下猛力一踢,激起無數沙塵,朝著煞金座騎的眼中飛去,雖說馬兒的睫毛可擋風砂,但這沙非比尋常,附上了秦仲海渾厚的內力,那馬兒如何經受得起,眼珠猛被沙粒襲中,當場慘鳴一聲,人立起來,雖然未瞎,卻也疼痛不堪。

  秦仲海見機不可失,急忙使出輕功,往那樹叢方向逃去。

  煞金氣得臉色慘白,喝道:「好卑鄙,如何使得這般下三濫的手段!」秦仲海更不打話,只是發足狂奔。

  煞金叫道:「卑鄙小人,我若不殺你,日後不知有多少人要害在你的手中!」說話間翻身下馬,踏步追來。

  秦仲海不願他識破自己埋伏在樹林的計謀,當即迂迂回回地奔了一陣,不住地繞著圈子,那煞金卻只在自己背後緩緩而行,並不快步疾追,想來此人甚是自傲,不願與自己一般狼狽。他彎曲迂回地逃跑,足足奔了一個多時辰,眼見天色已黑,便轉向樹林奔去,料來夜間更易於偷襲暗算,此戰尚有一線生機。

  秦仲海外表粗豪放浪,看似不拘小節,其實他這人甚是機警狡猾,陰謀百變,每當敵我實力懸殊之時,必以偏鋒險棋求勝,全然不顧風評如何。也是他個性如此,才以丟沙包這種第三流的手段逃得性命。

  柳昂天手下向有兩名大將,一是秦仲海,另一人便是楊肅觀,若將兩人相較,那楊肅觀卻遠比秦仲海來得高傲自好。楊肅觀生性頗為自負,向來看重面子,即便敵強我弱,也不願掉了面上的威風。便是要輸,也要輸得面子周全,皮相好看。若要出陰招、使狠棋,也會私下偷偷使用,絕不敢如秦仲海這般明目張膽。

  秦仲海逃了一陣,沖進樹林,只見枯枝滿地,一片蕭條,一幅冬日嚴寒景象。他邊走邊看,想要尋找藏身之處,行了片刻,忍不住「咦」地一聲,月光下只見一物高高聳起,不知是什麼東西。行到近處,定睛望去,才知是一株參天古木,高約十餘丈,足有十人合抱粗細,雖在大寒冬日,仍是蒼綠勁節,在一眾枯樹中格外醒目。

  秦仲海一愣,不知何以在此荒漠沙地之中,居然能有這般高大的樹木。只是此時身在危境,哪有心思去看這些身外之物,他不及細看,轉身便躲到古樹後頭,只見樹後有座圓圓小丘,上頭生了些雜草,此外別無長物。正察看間,陡地見到一人站在大樹前方,正自舉頭仰望,那人面色紫膛,一張凜然的國字臉,正是煞金到了。

  秦仲海心下一驚:「老小子,這般神出鬼沒!」方才見此人遠遠落在後頭,怎地一瞬間便已趕到,直是不可思議。

  秦仲海手持鋼刀,隱身在大樹後頭,偷眼往外望去,只見煞金兩眼眯起,正自仰望那株大樹,一陣狂風吹來,只吹得煞金頦下長鬚迎風飄舞,月色映在臉上,神色竟似十分悲涼。

  秦仲海見他舉止有異,心中頗感奇怪,但眼下活命要緊,哪管這許多,他屏氣凝神,只等煞金失了防備,便要使出師傳絕招,以「龍火噬天」將之擊斃。

  卻說那煞金走到大樹之旁,竟似忘卻了眼前的斯殺,只見他仰頭看著參天大樹,臉上神色蒼涼,紫膛臉上居然有著淚痕,秦仲海正自訝異,忽見煞金戟指向天,狂叫道:「老天爺啊老天爺!我輩英雄肝膽,俯仰無愧,你……你怎能這樣待我們!你好忍心!你好忍心!」

  月色下煞金虎目含淚,舉刀問天,似有無盡悲愴。秦仲海雖要斬殺此人,但眼見他舉止怪異,還是留上了心,暗道:「這煞金恁也瞧不起我,明知我便在此地埋伏,卻在這兒裝瘋賣傻,不知他是否另有陰謀。」

  卻見那煞金疑疑地凝視天際,似要老天給他一個回答。良久良久,他凝立不動,四下更是一片寧靜。秦仲海暗自忍耐,心中咒駡不停。

  忽聽那煞金哈哈大笑,大顯狂態,仰天瘋言道:「這世間焉能有神?便有神明,我石剛就是神!」他雙手往外一振,有如神鷹展翅,那馬刀登時化為刀索,雙手急舞中,刀索卷起地下無數沙塵,宛若一條土龍,在大樹前來回飛馳。

  煞金口中連連喊叫,似要發洩心中怨恨,悲歌道:「天蒼蒼兮臨下土,胡為不救萬靈苦?英雄便該淩遲死,悲憤垂淚苦無語?我自橫刀向天叫,忠義孤臣枉癡心,安得大千復渾沌,莫叫我輩知天命!」他神情激亢,大叫一聲,使勁將馬刀插在黃沙上,轟地一聲,地下登時現出尺許深坑,沙塵飛揚中,弦月如勾,高掛身後,更顯出他莽莽蒼倉的英雄氣概。

  秦仲海心中一動,暗道:「這人絕非普通番將,他必然身懷千古奇冤,這才如此悲憤狂嘯。」秦仲海此刻雖要暗算煞金,但見他如此行徑,已知此人必是慷慨激昂的人物,他生性最愛這等豪傑,一時之間,心中忽有親近知己之感,竟有些下不了手。

  秦仲海心中歎息,但只一轉瞬,便又寧靜如常,心道:「我不殺他,他必來殺我,我秦仲海何等人物,豈能有婦人之仁?」心念已決,等他一失防備,便要下手。

  那煞金雙膝下跪,對著那大樹說道:「都督在上,屬下二十年來遠渡外國,淪落異鄉,至今尤不能為你報仇,為枉死兄弟雪恨。想我光陰虛度,一事無成,有若滄海一渺舟,日後更要隻身客死異鄉,唉……這便是我的命嗎?」說著唏噓不已。

  秦仲海心中一奇,聽他言下之意,此株古樹當是某人的葬身之地,卻不知葬的是什麼人。

  那煞金又道:「今日機緣巧合,屬下追殺朝廷賊孽,卻又來到都督墓前,唉……二十年來,都督墳上荒煙蔓草,卻不知還有誰來祭拜了?都督啊都督,我們昔年效忠朝廷,為的又是什麼?朝廷待我們,卻又何其殘酷狠毒?」他一時悲痛,難以自已,竟然哭出了聲。

  猛見煞金淚流滿面,低下頭去,大是偷襲良機,秦仲海心中一喜,當下提刀飛去,喝道:「納命來吧!」一招「龍火噬天」,全身旋轉勁急,宛若火龍昂首,一刀猛往煞金頸子砍去。

  眼見鋼刀便要砍中煞金的頂門,他卻仍是拜伏不動,直似不知,雖說已下決心,此刻秦仲海還是心下一軟,尋思道:「此人武功蓋世,英雄了得,我若如此殺他,卻也太過卑鄙。」當下刀勢一偏,勁力略收,便要放他過去。

  只聽「當」地一聲大響,煞金手上的馬刀忽地裂開,如活物般地揚起,直往秦仲海喉間削來,原來他早已見到秦仲海。

  秦仲海大驚,著地滾開,心下不住地罵著自己:「秦仲海啊秦仲海,你怎地心軟手輕了!這煞金早有防備,你還自以為是,今日定要畢命此地啦!」

  煞金拜伏不動,面朝地下,口中兀自道:「朝廷狗官,無恥奸賊,你既然到了此處聖地,卻如何不跪?」

  秦仲海呸了一聲,譏嘲道:「什麼聖地啊?這裡是他奶奶的道廟還是佛堂,你卻要我跪誰啊?跪那玉皇大帝嗎?還是跪老兄你啊?」

  煞金跪在地下,重重一哼,手上刀索卻如活了一般,趨前斬後,上攻下擊,無往不利。秦仲海左支右拙,辛苦異常,只把手上鋼刀使得密不透風,潑水不入,這才擋住煞金的攻勢。

  煞金緩緩起身,刀索更是靈活百倍,呼地一聲,猛往秦仲海雙腿砍去,秦仲海躍起避過,那刀索在地下一轉,竟從他背後繞來,削向他的後心,秦仲海往前跳躍,撲倒在地,那刀索在半空一昂首,跟著往下啄去,秦仲海急忙滾開,氣喘甚急,心道:「這樣打下去,今夜必輸無疑。我招式不如他,難道內力也不如他?說不得了,此時只有跟他硬拼內勁,否則萬無生機!」言念及此,翻身站起,便想伺機抓住刀索。煞金面無表情,手中招式更是加緊,刀索直來橫去,霎時連變七八個方位,越來越是淩厲,秦仲海幾次想要出手,卻不得其法。

  煞金冷笑道:「想你這等年輕,卻能練到這般功夫,也算是不容易了。誰知你專替朝廷辦事,行徑又卑鄙無恥,那可怨不得我了。」

  秦仲海心神專注,無法回話,煞那間那刀索猛地朝他喉頭襲來,秦仲海心念一動,暗道:「此時若不行險,卻待何時?」當即冒險出手,舉刀架住刀索,煞金冷笑道:「總算要放手一搏了嗎?」刀索一滑,便往秦仲海手腕切去,秦仲海把心一橫,心道:「便廢了一條手,也要抓住這玩意兒!」他舉臂往刀鋒壓去,只見眼前一陣血紅,上臂已被刀索砍傷,立時皮開肉綻,鮮血淋漓。

  天幸刀索入肉,刀勢便即緩了下來。秦仲海心下一喜,鋼刀急往刀索上的鐵練繞去,叮噹一聲響,已將刀索纏住。

  秦仲海心道:「我招式拼不過你,便以內力一決雌雄!叫你嘗嘗『火貪一刀』的剛猛內勁!」他提起真氣,火貪一刀的剛勁發動,便從兩人的刀刃間傳了過去,霎時連連催動不休。

  煞金臉露微笑,頷首道:「你有膽與我比拼內力,真不怕死,有種。」

  秦仲海見他開口說話,絲毫不怕真氣不純,那是輕視自己到了極點,當下更是催動全身內力,如鐵錘般敲向煞金體內。

  煞金臉露微笑,坦然而受,秦仲海的剛猛內勁竟如泥牛入海,有去無回。秦仲海心下震驚,當即運起全身內勁,奮力發出。

  煞金喝道:「來得好!」臉上紅光一閃,反將秦仲海的內力震了回去。秦仲海面色慘白,心道:「慘了,這老東西內功高強,我可慘了!」這煞金不但兵刃奇特,招式詭異,連內力也是剛猛無儔,秦仲海的內功純是陽剛一路,眼看無隙可趁,這番計謀只有付諸流水了,一時叫苦連天。

  此刻兩人比拼內力,已是生死立判的硬碰硬,絲毫含糊不得。秦仲海比煞金小了二十餘歲,功力自無他深厚,只是他的受藝師父乃是武學大宗師,可說是不世出的奇人,所傳內功也是深奧淵博,臨敵時更是威力奇大,是以秦仲海功力雖遜於煞金,全身內勁卻能有十二分的發揮,一時間尚不致落了下風。

  約莫一盞茶過後,只覺那煞金內力源源不絕地沖來,一波接著一波,有如怒濤翻江,又若霹靂雷震,真是雄渾剛猛,世所罕見。秦仲海運起師門密法,將丹田內勁全數搬運而出,自知自己這般運功,只要稍有疏忽,便會走火入魔而死。當下更是專心凝志,不敢有失。

  又過片刻,秦仲海臉色發紫,已感難以支撐,雙膝漸漸軟倒。煞金嘿嘿一笑,道:「來到此處聖地,不由得你不跪!」秦仲海心中大怒,所謂男兒膝下有黃金,如何能受這等屈辱?他猛提真氣,激發了英雄肝膽,內力狂湧而出,驀地生出一股大力,竟然將煞金的馬刀震開。煞金微微一奇,啪地一聲,馬刀散為十二節刀索,便往秦仲海身上砍去。

  秦仲海方才一時激憤,用力過猛,此刻如同虛脫,眼見馬刀砍來,卻已無力招架,慌忙間往旁一跳,躲了開來,但氣力已然用盡,摔在地下,動彈不得。

  煞金哈哈大笑,道:「朝廷狗官,無恥奸臣,今日拿你活祭都督。」跟著一刀劈去。這刀來得好快,秦仲海勉強爬起身來,卻又摔倒在地,已然無力回避。

  秦仲海見性命不保,只得長歎一聲,自遇這煞金以來,不只武功不及他,陣法兵法也被此人破去,眼看更要命喪此處,秦仲海心中悲涼,索性閉目待死。

  煞金大笑道:「都督英靈在上,收下這狗官的性命!」刀索飛來,刀鋒已中秦仲海後背,只要再入一寸,秦仲海立時便要橫死當場,死個慘不堪言!

作者: 會說話的啞巴    時間: 2009-6-6 04:03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5 10:54 PM 編輯

第五卷 西出陽關 第八章 明月出天山

  卻說公主與盧雲攀上懸崖,連番擊退強敵,總算平安無事,便各自在崖上安歇。好容易熬過第一個夜晚,到了第二日早,盧雲情知尚未脫險,便起了個大早,察看有無逃生道路。

  清晨時分,山頂上自是極冷,盧雲見公主尚未起身,知道她這些日子飽受驚嚇,想讓她多睡會兒,便不去叫喚,只自行攀上一處高臺,眺望此處地勢。

  極目看去,只見此處懸崖三面淩空,只有東面緊鄰一處高原之旁,中間卻隔了一道峽谷,約莫二十丈遠近。盧雲望著峽谷,心道:「我若能帶著公主跳將過去,便有再多番人,那也不怕了。」但對面高原距此足有二十來丈,天下間有誰能一躍而過?只好打消這個念頭。

  眼看難以逃走,只好加強防禦了。盧雲細看地形,算來敵人若要攻打此處,定會從西北兩面山崖爬上,便把兩處山岩挖鬆,只要敵軍再次爬上,必會失足跌落,摔死山下。

  他自知東面山巔乃是最後防守之地,便細細佈置陷阱,先將若干大石架起,高高堆起,下頭墊以枯枝,只要將枯枝抽走,大石便會滾落,定能殺傷不少。另撿崖邊險惡處作手腳,在險處潑水成冰,撒上泥土,將之偽裝成一片平地,只等敵軍一來,便要他們好看。

  盧雲心下了然,倘若這些陷阱全數用鑿,敵軍還不退去,只有往那寬闊至極的峽谷一跳,至於生死存亡,只好聽天由命了。

  一連幾日,盧雲都在挖弄山崖,製作陷阱,費心思量脫身之道。但公主卻逍遙快樂,一會兒往山洞裡搬過圓石,說要當作桌椅,一會兒又打掃佈置,將洞裡裝點得美侖美奐,好似甚為開心。有時盧雲打來雪雞,公主更主動學著烤食,好似每件事都讓她興味盎然。

  盧雲看在眼裡,心中想道:「這公主當真怪異得很,明明死在眼前,卻還有心思玩耍,皇家之女,果然不同凡人。」但無論如何,公主這般開心,卻遠比愁雲慘霧,坐以待斃得好,心念於此,也就坦然了。

  在這深山荒嶺中,兩人朝夕相對,捕鳥為食,雖說一個金枝玉葉,一個窮困潦倒,但性命攸關,誰也不知能否活著下崖,便也漸漸少了無謂拘束,盧雲與公主說話時,慢慢不如先前拘謹,公主與他說笑,他也敢應上幾句。有時盧雲回想起公主在中原的尊貴,對照今日的言笑晏晏,直有恍如隔世之感。

  這日傍晚,公主拉著盧雲,要他看自己的精心傑作,盧雲走進山洞,只見地下擺著奇石怪岩,有若庭院,石壁上掛著些樹枝,卻如窗花一般,他啞然失笑,說道:「殿下還真能苦中作樂,臣甚是佩服。」

  公主搖頭道:「誰說我苦中作樂了?我喜歡做這些事呢!」說著摸摸親手佈置的岩石樹枝,臉上露出溫柔的神色。

  盧雲微微一笑,想道:「這公主平日定是給皇上管死了,難得有自己的住所,便來胡鬧一番。」

  公主見他嘴角含笑,便問道:「盧參謀,你喜歡我的佈置嗎?」

  盧雲尷尬一笑,道:「殿下的巧思當然是好的,只是這些雜事太過勞累,下次若要佈置,不妨讓臣代勞吧。」

  公主忽然輕輕歎息,轉過頭去,幽幽地道:「下次?還有下次嗎?」

  盧雲見她傷心,想她定是憂心番僧來攻,忙道:「殿下莫要擔憂,臣便算性命不保,也會讓殿下平安離開此地。」

  公主輕歎一聲,她緩緩坐在炕上,輕撫自己親手鋪上的乾草,歎道:「離開這兒?去哪兒呢?」

  盧雲應道:「離開這兒,自是回中原了。眼前帖木兒汗國大亂,我看公主的親事很難安排,只好先返回中原再說了。」

  公主聽他這麼一說,雙目透出喜悅的光芒,便往盧雲看了一眼,但隨即滿臉暈紅,又低下頭去。

  盧雲見她神色頗不尋常,不禁心下一凜:「這公主神情好怪,難道是病了嗎?」

  正想出言相詢,忽聽崖頂傳來轟隆一聲,卻是有人觸動了陷阱,盧雲無暇細想,急忙道:「公主你在此躲避片刻,我出去看看!」

  正要出洞,卻聽洞口傳來一個陰側側地聲音道:「銀川公主,區區幾個陷阱奈何不了人的。快請出來吧,四王子等著見你呢。」

  盧雲與公主臉上一齊變色,方才聽得陷阱觸動,須臾間這人卻又倏忽而至,看來武功高得出奇,卻不知是何方神聖。

  盧雲擋在公主身前,低聲道:「公主莫慌,咱們一起沖出去。」跟著摟住了她的纖腰,隨時準備沖出。盧雲舉刀在手,向洞外喝道:「是什麼人在此大呼小叫,公主聖駕在此,怎敢驚擾!」

  只聽洞外一聲長笑,跟著走進一人,那人頭頂光禿,約莫五十來歲年紀,身穿深紅袈裟,手中握著念珠,卻是一名中年僧侶,想來方才便是那人說話了。

  只聽他道:「小僧乃是帖木兒汗國大僧正,法號羅摩什,奉四王子之召,前來請公主下山。」說著雙手一擺,竟是伸手肅客。

  盧雲冷笑道:「這位大師,銀川公主乃是我朝的公主,便是太子要見她,也需三催四請。你家四王子不過是個小小番王,憑他區區一句話,便想請動咱家的公主嗎?」

  國師羅摩什笑道:「這位將軍說得是什麼話?四王子只是仰慕公主大名,早思拜見,豈有他心?自來兩國交往,都是平等相待,不知閣下何以如此自高身分?」此人說得一口流利漢語,再加口才便給,看來學養大是不凡。

  公主聽他說話溫文有禮,不似那幾名番僧的粗魯惡俗,便請盧雲退開,說道:「深夜之中,本宮不便見外人。無論是王子也好,可汗也好,礙於禮教,本宮都不能相見,否則豈不讓人背地譏訕?為了本宮的名聲,也為了四王子的聲望,還請國師自回吧。」

  那喇嘛原本裝著一幅有道高僧的模樣,有意賣弄口才,誰知公主這幾句話甚是厲害,登即堵住他的嘴,教他難以接話。他尷尬一笑,道:「公主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?當前兵荒馬亂,四王子怕你有什麼損傷,便命我將公主早些接回。公主萬萬不可自誤。」

  盧雲冷笑道:「兀你這和尚,說話何以如此無恥?明明便是前來劫駕,何必說這些無聊言語?這就上來動手吧!」

  羅摩什合十道:「施主所言差矣。公主若不聽從小僧勸告,眼前只有兩條為難路了,只怕公主承受不起。」

  盧雲冷笑一聲,正要說話,卻聽公主道:「什麼為難路,你倒說來聽聽。」

  羅摩什道:「便算公主這次得已逃離大難,只怕日後仍要與喀喇嗤親王成親,此人無聊無恥,公主已然見過。想公主花樣年華,卻要與這人成親,這卻如何使得?」

  公主歎息一聲,道:「別說這些了,第二條路呢?」

  羅摩什道:「第二條路更是艱難。倘若公主一昧與四王子作對,不肯喝這杯敬酒,照四王子的性子,必將公主火焚而死,祭拜我國戰死邊疆的英雄。那是更加可惜了。」

  盧雲大怒道:「大膽番僧!居然敢出此言,眼裡還有天朝王法嗎?」

  公主歎道:「這位大師,除了這兩條路,本宮別無選擇了嗎?」

  羅摩什微微一笑,道:「公主不必擔憂,只要公主能隨小僧而去,小僧非但保住公主的性命,日後成就更是不可限量。」

  盧雲與公主對望一眼,都不知他「不可限量」四字是何意思。

  羅摩什看出他們的疑惑,便自一笑,道:「眼下我們四王子便要登基即位,接任可汗,照小僧的意思,公主何不趁勢嫁給吾皇?公主此次西來,只是奉命和親,說的難聽些,大漢天子本就不在意公主嫁的是什麼人,只要能使中國邊境安穩,他便放心了。我主四王子英明有為,年少英俊,遠非喀喇嗤親王所能相比,還請公主深思。」

  公主臉色一變,想不到四王子居心如此,居然想趁勢接收乃兄未過門的妻子,無論這個達伯兒罕多麼差勁無聊,她也不能做這等變卦逆倫之舉。只聽她森然道:「國師所言差矣,本宮雖只是一介女流,卻也知道禮法教養,自來兄嫂不可戲侮,四王子叛逆在先,已是萬分不該,現下又要據嫂為妻,這是何等失德之事,本宮寧願一死,也不能答應。」盧雲聽了這話,不禁暗暗喝采:「好一個銀川公主,無怪天下百姓對她如此敬愛仰慕。」

  羅摩什搖頭道:「公主不為自己打算,也該為中國百姓合計合計啊!四王子大軍開抵玉門關後,便要殺入中原,據土為王。你若是做他的王妃,日後中國軍民的待遇定然好上許多。」

  盧雲聽了這話,不禁大怒,喝道:「胡說八道!玉門關守軍五萬,屏障天險地勢,豈是你們區區幾萬軍馬可以打破的!」

  羅摩什淡淡地道:「天命在我四王子,日後他入主中原,稱霸當世,你便知道厲害了。」

  盧雲與公主聽他語氣滿是自信,不由得對望一眼,心下都是暗自駭異。

  羅摩什微微一笑,道:「我言盡於此,這就請公主隨我走吧。」盧雲跳了出來,沈聲道:「你想帶走公主,要看你本領是不是夠得上。」說著揮動手上彎刀,傲然看著羅摩什。

  羅摩什搖頭道:「可惜啊可惜,既然好言相勸不成,小僧只有得罪了。還請兩位小心了。」

  只見他緩緩伸指出來,朝盧雲點去,招式平庸至極,指上更是全無力道。盧雲不知他有何玄虛,當下舉起彎刀,往他手指削去,堪堪砍到羅摩什手上,卻見他屈起指頭,輕輕往刀上一觸,只聽「當」地一聲大響,彎刀忽爾碎裂,跟著一股奇異的陰勁傳向盧雲掌中。

  盧雲心中訝異,他曾與卓淩昭、安道京等人對招,也曾中掌受傷,卻不曾被這等怪異陰勁襲體,他見這番僧武功怪異,當下深深提起一口真氣,跟著掌上發勁,想化解掉敵人的陰勁,誰知那陰勁雖然微弱,但卻凝聚一點,有如尖針,盧雲連連使力,卻是消之不去。忽然掌中一痛,那陰勁更是穿入掌心,硬往盧雲體內鑽了進去。

  羅摩什歎道:「施主太過托大了,居然硬接本座的『幽冥玄氣』,和尚雖無殺人之意,但施主卻要因此而死,阿彌陀佛,善哉,善哉。」

  說著口中竟念起「往生咒」,已然開始替盧雲超渡,真可說是傲慢至極。

  這個羅摩什的武功乃是吐番國一路,名喚「幽冥玄氣」,擅以陰勁傷人,武功家底與楊肅觀等人遭遇的番僧大致相同,那時韋子壯便曾駭異於眾僧的指力高強,楊肅觀更以幾名番僧的指上功夫厲害,足與少林「大力金剛指」相匹敵,足見這「幽冥玄氣」的威力。只是鄭州所遇的幾名番僧乃是眼前這羅摩什的徒子徒孫,此刻盧雲不幸遇到這個宗師人物,恐怕性命堪憂。果然甫一接指,羅摩什便開始為他超渡,可說自信之至。

  盧雲面色鐵青,只覺那內勁如同毒蟲般地鑽入經脈,說不出的痛苦難熬。這武功便如昆侖山的絕招「劍蠱」一般,也是以陰勁裂心破肺,殺人於五臟六腑間。若是伍定遠在此,定會知道厲害,絕不敢與此人硬拼,但盧雲江湖閱歷甚淺,如何識得?性命已然堪虞。

  一旁公主見他神情痛楚,更是驚叫連連,拉住了盧雲的手臂。盧雲深怕陰勁傳到她身上,便輕輕一揮手,把公主推了開來。

  盧雲只覺那陰勁甚是怪異,直延「手太陰心經」往上鑽來,所過之處,無不難受酸麻,看來不多時,一等轉入心臟,便會裂心而死。盧雲不幹束手待斃,他提起內勁,「無絕心法」登地發動,要知他這心法乃是自創,雖然尚有若干缺陷,但以威力而論,已不下於任何當世內功。他察覺這內力細小無比,如針似髮,「無絕心法」使出,便只在自己的身體內緩慢遊走,不能洶湧直上,想來這內力雖然陰毒,勁道卻有所不足。

  心念於此,自信已有破解之方,當下一股勃然純正的內息從丹田湧出,也是運往「手太陰心經」,他凝力發勁,一波波內力便往「肩井穴」運去,有若設下重重關卡圍牆,死守心脈,寸尺不讓。羅摩什見他專心運氣,卻也不加偷襲,只淡淡地道:「施主莫要自誤,死前徒增痛苦而已。」

  盧雲哼了一聲,只專注運功,對他的言語不加理會。

  那細小陰勁往上沖去,登給衝破了第一關,盧雲咬緊牙關,加緊行功,內力到處,漸漸的壓住了那股陰勁,兩相對耗,那陰勁越來越是微弱。盧雲見強弱逆轉,當下深深吸了一口氣,大喝一聲,內力更從丹田中湧出,那陰勁被盧雲剛猛的內力所逼,竟從手掌中倒噴而出,猛向羅摩什飛去。

  那陰勁原本有質無形,但凝聚之後,已然變為小小一點,如針尖大小,有若實物,此時被盧雲內力所逼,竟如暗器般地射向羅摩什胸口。

  羅摩什此刻正自念經超度,哪料到盧雲年紀輕輕,內力竟如此深厚,只聽啪地一聲響,胸口已然被自己的陰勁打中。羅摩什抬起頭來,滿面驚訝。

  盧雲見他目瞪口呆,一時失了防備,當即抱起公主,便從他身側繞過,沖出洞口,羅摩什見他從身邊逃走,這才定過神來,急忙喝道:「哪裡走!」一指伸出,往盧雲腦後「玉枕穴」點去。

  盧雲矮下身子,舉足踢向羅摩什腳踝,羅摩什自高身分,不願躍起相避,只抬腳來擋,豈知盧雲這腳只是虛招,用意在於誘敵,他見羅摩什舉腳,重心略向後移,胸腹間現出弱點,眼看大好良機,如何能錯過?他本已將右足踢出,此時卻忽地重重一踏,竟把右足放落,以為支點,跟著「嘿」地一聲怒喝,身子陡向羅摩什撞去。

  這招撞肩絕技甚是怪異,不是當世任何拳法路數,卻是盧雲胡亂自創的招式,直到後世,世間方有八極拳「震腳」的功夫,堪稱相仿。羅摩什雖然淵博,但怎能識得這等新創武功?「碰」地一聲響,胸口登即被盧雲的肩膀撞中,這一撞之力好不厲害,直有千斤之力,羅摩什硬給逼退了一步,登時滿臉尷尬。他身居汗國大僧正,乃是一代武學宗師,想不到卻被一個後生晚輩打退,卻教他如何不羞?一時間氣惱連連,深為自責。

  盧雲見他呆呆的站立不動,連忙抱起公主,沖出洞口。

  盧雲一出洞口,大雪已然撲面而來,他眯起雙眼,正待辨別方位,忽覺風聲勁急,刷地兩聲響,左右兩側已有兵刃砍下,洞口竟然隱得有人。盧雲抱住公主,往前用力一撲,閃了開來,便往崖邊沖去。

  大雪之中,只聽遠處有人吶喊道:「賊子跑出來了!快把他攔住!」盧雲心下一驚,回頭一看,竟有十餘人追來,四下還有無數人聲喊叫,不知有多少好手上峰。

  盧雲這幾日都在勘查附近地形,對地勢甚是熟稔,當下背起公主,急急往前些日子佈置的高臺爬去,甫一上臺,便轉身躲到巨石之後。

  須臾間,後頭追兵已然趕來,待見他躲在石後,登時叫駡道:「賊子滾出來!你那該死的陷阱壞了咱們幾十個弟兄!沒把你細剮了,定然跟你完!」

  十來人發一聲喊,紛紛朝上攀來,盧雲嘿嘿冷笑,伸手在地下一抽,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,只聽轟地一聲,無數亂石朝下滾落,那十來人見亂石沖來,嚇得臉色發白,急忙閃避。

  盧雲大叫一聲,趁著亂石滾下,便即趁勢奔出,他手起掌落,霎時殺了五六人,餘下的也被亂石壓死。

  忽聽一人叫道:「大膽狂徒,還敢頑抗!」那人光頭禿頂,卻是羅摩什親自來殺,此人身法靈動飄逸,轉眼間已欺近盧雲身旁,兩人立時鬥在一塊兒。

  只見羅摩什運起「幽冥玄指」,舉指疾點而下,有若天女散花,已將盧雲全身要害鎖住,盧雲心中一驚,他吃過這番僧的虧,知道此人的武功十分陰毒,他接一指、退一步,護體內力滿布全身,就怕陰勁襲體。十餘指接過,已退到懸崖邊緣上,卻是退無可退之局。

  羅摩什適才給他打退,臉面無光,此時急於折服敵人,便冷冷地道:「施主切莫自誤,快快投降吧!」盧雲喝道:「休想!」右拳一晃,往羅摩什臉面打去,羅摩什正待舉臂去擋,卻見盧雲左拳閃動,後發先至,竟比右拳更快了分毫,已朝羅摩什胸口打來。

  羅摩什雙手成圈,想一次擋下連環攻招,盧雲左足向前重重一踏,口中大吼一聲,右腳已然猛力踢出。羅摩什沒料到他左右連拳都是虛招,不禁一驚,暗道:「這是什麼怪異武功?」他見識淵博,頗識江湖各門絕技,但卻從未見過這等胡亂攻勢,他心中驚駭,雙掌護胸,硬接盧雲這一腳,這一踢力逾千斤,羅摩什身子一震,立時向後滑開,地面留下了兩行深深的足印,這下面子上雖未輸招,但已踢得羅摩什胸口隱隱作痛,肋骨如同斷裂。

  這招正是出於當年江東陸爺所授的「無雙連拳」,名喚「拳腿雙絕」,此時盧雲忽地使出,果然大收奇效。

  盧雲見快攻頗占上風,當下又揮出右拳,往羅摩什小腹擊去,兩人劈劈啪啪地連過數十招,盧雲手腳並用,全力施展,羅摩什被他快攻得手,一時只有招架之力,全然無法還手,兩人手臂相擊,清脆有聲。公主躲在大石之後,被他們內力一逼,只覺得氣也喘不過來了。

  數十招一過,羅摩什心中懼意漸去,他武功根柢深厚,絕非盧雲之比,此時已然看出盧雲拳腳間的空隙,知道此人所知招式有限,只要再過幾招,非要重覆攻勢不可,果然數招過後,盧雲左右連拳打來,這招方才已然用過,羅摩什臉露冷笑,知道他左足便要往前踏出,羅摩什先發制人,不待盧雲攻來,已然伸腳出去,擋住了盧雲的攻勢,跟著右掌發勁,重重一擊,已將盧雲震飛出去。

  盧雲給掌力一震,身子遠遠摔出,便往一旁滾去。還好他一來內功底子厚,二來順著掌力往外撲開,這招才沒要了性命。

  此時後頭已追來十餘人,眼見盧雲摔倒,便想撿現成便宜,只聽眾人大喊一聲:「中!」便往盧雲身上砍去,盧雲不及調勻內息,慌忙間著地滾開,跟著急急起身,便往一旁急奔而去,只見他落腳處光亮滑溜,卻是一大片薄冰。

  眾番僧見他逃跑,不疑有他,連忙追了過去,此時羅摩什也已追到,他喝道:「小子還逃什麼!」伸手便往盧雲背後抓去。

  便在此時,盧雲用力一跳,縱出五六丈遠近,閃過了那片冰層,後頭追兵怎知其中巧妙?紛紛追趕過來,呼喊連連,直往冰上踩下,猛聽「喀」地一聲脆響,十來人腳下一空,那層薄冰竟爾碎裂,露出了下面的萬丈深淵。眾人心中一驚,才知腳下薄冰乃是虛物,卻是盧雲前些日子做成的陷阱。只聽得慘叫連連,一眾番僧便從萬仞高空摔跌下去。

  那羅摩什混在人群之中,此時也正摔落下去,但他武功精強,遠非其他人可比,他見一名弟子落在身前,使勁猛往那人頭上一踩,身子一借力,便往上飛起數尺,那弟子慘叫一聲,兀自大叫道:「師父!救救我!」

  羅摩什冷笑一聲,道:「我救你?那誰來救我啊?」匆忙間只見那弟子遠遠掉了下去,口中仍是喊叫不休。

  羅摩什身形往上飄去,又聽一名弟子正自慘叫,正落在他身旁,羅摩什大喜,心道:「天助我也!」兩腳往那人胸口重重一踹,身子如紙鳶般地飛出數丈,藉著這一腳之力,已上到懸崖附近,他伸手往上一抓,慌亂間捉到了一根樹枝,「嘿」地一聲,奮力握緊,便朝崖頂上頭蕩去,不旋踵便已踩上實地。

  羅摩什死裡逃生,自不免又驚又怒,他抬頭看著高臺上的盧雲,不知他還有多少陷阱陰謀,當下喝罵道:「小賊!有膽子便下來決一死戰,不要玩這些無恥伎倆!」口中叫駡兇狠,但忌憚盧雲手段厲害,卻也不敢貿然上去。

  盧雲見羅摩什非但武功高強,行事更是狠辣無比,靠著自己的弟子墊腳,這才逃得性命,他不屑這妖僧的為人,也戟指回罵:「無恥東西,連自己徒弟也不放過,有種的就上來決戰啊!休在下頭說長道短!」

  兩人隔空叫駡一陣,卻是誰也不敢妄動。羅摩什心下思量,這高臺上到處是陷阱,不能硬攻,便想從另一側爬上懸崖。他命餘下弟子過來,吩咐道:「你們準備好弓箭暗器,一會兒聽我命令,只管朝臺上射去,其餘的人跟我來!」

  盧雲遠遠望去,只見羅摩什分兵有方,一隊人馬舉起弓箭,另一隊人馬卻要從後搶攻,料知這妖僧定有厲害陰謀。盧雲心下明白,今夜若不能戰退強敵,自己與公主定然性命無存。

  盧雲憂慮煩心,正低頭往下頭探看,忽然一個溫軟的身子靠向他的手臂,盧雲一驚,連忙回過頭去,月光下銀川公主一張俏臉柔美動人,正自怔怔地望向自己。

  此刻兩人呼吸可聞,肌膚相親,盧雲心道:「公主與我這般親近,可別傳了出去,不然我十個腦袋也不夠殺。」

  正想輕輕推開公主,轉念一想,眼前死面多於活面,公主恐怕心中害怕,這才要依偎在自己身邊,當下便只輕輕一咳,不再多說什麼,以免讓公主尷尬。

  公主渾不知盧雲心中想法,她秀目低垂,輕聲問道:「我們便要死了嗎?」

  盧雲聽她問得直接,倒不知該如何回話,只得歎息一聲,道:「都是臣護駕無方,不能保護公主,臣實在無顏面對柳大人……」

  話未說完,公主的纖纖素手已然掩到他的嘴上,搖頭道:「別再說這些,你已經盡力了,今日咱們便算死在此處,我也絕不怪你。」

  盧雲見她神態安詳,只好苦笑一聲,說道:「無論如何,臣一會兒便是碎屍萬段,也要多殺幾個番僧,為公主殿下出氣………」

  公主截斷他的話頭,她指著天邊的月亮,讚歎道:「你看這月兒,好美啊!」

  盧雲抬頭望去,果見一輪月弦高掛天際,此時月輪如勾,銀光灑上天山層巒,遠遠望去,倍覺壯闊。盧雲被眼前遼闊的景致所震,一時間忘卻了生死,脫口吟道:「明月出天山,滄茫雲海間,好一幅雄奇的氣象!」

  公主遠遠望去,那月色照耀下的天山閃爍銀輝,天際無數繁星,點綴山後,有若夢境一般,她幽幽地道:「天地雖是遼闊,但不管行到何處,都還看得到同樣的明月。以前我在禁城時,從沒仔細看過月亮,現下生死只在剎那,唉,才知這月兒是多麼的美………」說著輕輕抱住盧雲的臂膀,將臉蛋兒枕上他的肩頭,神色彷佛癡了一般。

  盧雲聽她言語間頗多喟然,一時也是觸動心事,他望著天邊明月,歎道:「是啊!當年我從山東南下揚州,轉赴京城,這幾千里路形單影孤,天地間陪伴我的,也不過是這輪明月而已。」

  公主靠在他的懷抱中,低聲道:「盧參謀……那日我問你的來歷,你始終不肯說,眼下我們就要死了,你能告訴我嗎?」

  盧雲苦笑道:「臣賤命一條,實在沒什麼好說的。」公主搖了搖頭,道:「盧參謀,我知道你是個有志氣的人,你別要妄自菲薄。好嗎?」說著抬起頭來,往盧雲臉上看去,一雙澄澈的大眼眨啊眨的,竟似蘊著無限深情。

  盧雲見她一張小臉美豔絕倫,一雙大眼秋水如波,饒他自命剛硬,也為這京城第一絕色所動,霎時心道:「這公主好美!」一時間竟有些把持不住。待想起自己身在險地,連忙收懾心神,當下撇開頭去,更不敢多看一眼。

  公主枕在他胸膛上,輕輕摟住他的臂膀,低聲道:「我聽秦將軍說過,好像你是山東人氏,還是個書生?是不是?」

  盧雲聽她提起自己的來歷,忍不住心中一陣感傷,他看著星空,心道:「也罷,說不定這西域便是我畢命之處,又何必再隱瞞什麼?」想起了顧倩兮,更感心酸,他歎息一聲,點頭道:「公主所言不錯,臣過去是個窮困潦倒的書生。只因科考未第,流落他鄉,這才投入軍中,唉……實在沒什麼光彩事好提。」說著自嘲似的笑了笑,搖了搖頭。

  公主微微頷首,道:「難怪你一身的書卷味兒,原來是個讀書人。」

  盧雲苦笑兩聲,道:「亂世文章不值錢,說來說去,便屬落第秀才人頭兒最次。」他仰頭看著天際繁星,幽幽地道:「那年我科考不中,四處碰壁,終於淪落到江南當書僮,沒想到……沒想到卻愛上了富家小姐,唉…真是從何說起……」

  公主啊地一聲,道:「你愛上富家小姐?她又是誰?」

  盧雲低下頭去,淡淡地道:「她姓顧,乃是當今兵部尚書的千金。」

  公主見他神色甚癡,顯然對那位顧小姐念念不忘,驀地心中一酸,竟是有些難受。她連忙搖了搖頭,又問道:「既然你如此深愛這名小姐,卻又為何轉赴京城,前來投靠秦將軍呢?」

  盧雲慘然一笑,道:「不瞞公主,我在山東時慘遭奸官陷害,胡亂把我派為匪人,現下還是逃犯一個。我在顧家待不下去,只有亡命天涯,賣麵糊口。若非秦將軍收容,只有繼續賣麵維生了。」

  此刻兩人命在旦夕,他說話也不再顧忌,竟把過去遭遇一一說出,卻沒想到此事若要傳揚出去,秦仲海卻要如何向朝廷交代了。

  公主聽了只是淡淡一歎,搖頭道:「奸官害民,不過是隨手之舉,卻沒想不到誤了你的一生。」她頓了頓,忽又問道:「那位顧小姐呢?你們還見過面嗎?」說到顧小姐三字,語音竟然微微發顫。

  盧雲道:「顧小姐對我極好,只是我……我出身微賤,難以與她相配,唉……其實我便不是個逃犯,也不該識得她,更不該對她念念不忘……」說到此處,淚水滾滾而下。

  公主見他神情如此,不由得面露悲憫,伸出手去,緊緊握住他的手掌。

  盧雲渾然不覺,怔怔又道:「那日在京城裡又見到她,這些年來,她更出落得美麗動人了,可我盧雲還是一事無成,窮困潦倒,卻怎麼還有臉再出現在她面前?我……我真恨不得立刻死去……」

  公主微撫盧雲的手掌,輕聲道:「盧參謀,你別看輕自己。似你這般人品才學,天底下沒有你配不上的女子。」

  盧雲聞言一愣,這才醒覺,連忙轉過頭去,待見公主握住自己的手,趕緊抽手回來,跟著單膝跪地,惶恐道:「公主殿下,臣失態了,請您莫要見怪。」

  公主凝視著他,輕聲道:「盧參謀,人生在世,得失間不要放得太重了。也許你與這顧家小姐日後仍有良緣,那也難說得很。」

  盧雲聽她替自己祝禱,雖知前途茫茫,心中仍是感動。他低下頭去,歎道:「多謝公主金口祝禱,只是臣不敢再有癡心妄想,眼前若能救出公主,臣便心滿意足了。」

  兩人相對無言,萬籟俱寂中,二人想起一會兒羅摩什便要率人來攻,都知今夜兇險之至,生死如何,只怕難言。

  公主望著天邊明月,忽道:「盧參謀,今生今世,我決不會忘了今晚的月兒。」

  盧雲心下一凜,沉聲道:「公主待臣如此,臣性命不要,也要保護公主平安。」

  忽聽刷刷數響,半空中卻有弓箭射來,盧雲知道敵人已然來襲,這些人挺弓射向盧雲,但中間隔了大石阻擋,便轉朝半空射去,改為由上往下攻擊的路數,雖然準頭甚差,但百來隻箭射去,總也能射中一兩箭,他急忙將公主按倒,揮刀抵御。

  遠處聽得羅摩什的聲音道:「你們快點投降,我們這裡無數弓箭射將過去,實在太過危險,你們若想活命,便出聲答應。」

  盧雲朗聲道:「妖僧休要囉唆!我們便是死在此處,也不需你多言一句半句!」

  羅摩什喝道:「你們若要繼續反抗,我便要親自上去了。到時你們可別怪我出手太重,把你們打下萬丈深淵!」盧雲大笑數聲,叫陣道:「妖僧有膽便上來決戰,莫要在那裡裝好賣乖!」他自恃還有幾處陷阱未用,也不怕羅摩什來襲。

  羅摩什喝道:「好!休怪我下手不容情了!放箭!」霎時成千上萬的箭雨射來,滿天都是銀晃晃的箭頭,實在無處可逃,盧雲連連揮動手上彎刀,擋下了當頭飛來的箭矢,但手臂肩頭,無一不中,一時鮮血淋漓,公主驚叫道:「你……你受傷了!」盧雲見下頭番僧一面射箭過來,一面緩緩向前行進,看來只待片刻,便會沖上坡來,那羅摩什更是滿臉陰謀神氣,兀自在下頭徘徊不定,顯然隨時要給盧雲最後一擊。

  公主見他們便要攻上,又見盧雲身上負傷,雖說看破生死,但臨到危急,還是惶恐憂懼。

  盧雲心道:「看這幫人的模樣,一會兒定是兵分兩路,前後夾攻,這裡是守不住了。」他伸手拉過公主,指著高臺後頭的一片高原,道:「公主殿下,只要咱們能跳到那兒,必可逃過一劫。」

  公主見兩處相距極遙,不禁驚道:「兩地相隔幾十丈,卻要如何跳過去?」

  盧雲道:「我自有辦法,等會兒若是性命危急,公主自管跳過去,臣擔保你性命無憂。」

  公主看了他一眼,低聲道:「只要我們能一起脫身,再大的危險我都不怕。」

  眼見羅摩什大喝一聲,率領十餘名番僧,猛向大石沖來,跟著下頭殺聲大起,坡下十來名番僧也已朝上攻來,看來已是兩面夾攻的局面。

  盧雲凝視公主,說道:「此處距崖邊共有七步,你從此處沖過去,每跨一步,便數一下。數到七時,你就用力跳出去,其他什麼都不要管,知道了嗎?」

  公主轉頭看著懸崖,只見兩邊相隔實在太遠,自己連半丈也跳不過,怎能一次飛躍這極寬極遠的懸崖?但既然盧雲如此說了,她也不再多言,當下咬牙道:「好!只要數到七,我便用力跳出去!」盧雲臉露喜色,頷首道:「正是如此。」

  忽聽大喊大叫,下頭人馬已然沖上,幾名番僧輕功不弱,距兩人不過數尺,盧雲哼地一聲,用力掀過機關,霎時又是亂石崩下,他大聲叫道:「公主快跑!千萬不要回頭!」公主驚叫道:「你呢?你不走嗎?」盧雲喝道:「你只管跑,我一會兒就來!」

  公主急忙沖出,卻聽後頭有人叫道:「公主要跑了,快把她攔住啊!」公主嚇了一跳,便想回頭,卻聽盧雲大聲道:「殿下快走!切莫回頭!」

  公主聞言,只得緊咬牙關,慌忙奔走。她一路奔去,只聽盧雲的聲音道:「你們這些妖僧,一個也甭想過去!」話聲一停,卻聽羅摩什的聲音喝道:「讓開了!」跟著「嘿」、「哼」兩聲悶響傳來,似與盧雲交上了手。

  公主大吃一驚,急忙轉頭去看,卻見盧雲的身子已被羅摩什重重踢起,口中鮮血狂噴,公主大急,眼淚便欲流下,盧雲口吐鮮血,回頭叫道:「跑啊!快跑啊!」

  公主一咬牙,用力往前奔出,她心中正自計數,忽然後頭殺聲大起,兵刃相擊聲不住傳來,霎時一陣鮮血噴上半空,只濺得她滿身都是,公主看著滿手鮮血,心頭大震,不知盧雲生死如何,她哭叫道:「盧參謀!盧參謀!」

  淚眼朦朧中,仿佛聽到盧雲叫道:「記得!第七步時跳!」公主心下又悲又亂,早記不得自己踏過了幾步,慌忙間兩腳一空,身子便墜下萬丈深淵。公主尖聲大叫,雙手亂揮亂舞,叫道:「盧參謀!盧參謀!」想到自己就要孤零零地摔下懸崖,眼淚不禁奪眶而出。

  便在此時,耳邊忽地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,道:「殿下別怕,臣來護駕了。」公主轉頭去看,只見盧雲不知怎地,竟已落到自己身旁,她「啊」地一聲,伸手拉住盧雲,將他緊緊抱住,倆人身在半空,都是急速落下。

  原來盧雲算準了時間,先以自己的血肉之軀擋住羅摩什,好讓公主脫身,爾後再快步跳下懸崖,追上公主,果是有備而來,絕非鹵莽之舉。

  公主抱緊了盧雲,哭道:「盧參謀!我們死在一起!」

  盧雲搖頭道:「臣答應過柳大人,豈能令公主死於西域?」

  他抓住公主的雙手,「喝」地一聲大叫,腰間扭過,全身運勁,霎時奮起畢生功力,狠命將公主丟出。原來盧雲前些日子便已算定,只等性命危急之時,便要以自己做墊腳石,好讓公主逃生。

  公主只覺一股大力傳來,身子不由自主的飛起,有若風箏般地往崖上飄去。盧雲將公主拋出,自己落得更快了,一時往崖下急急墜去。

  銀川公主人在空中,低頭看著往下墜去的盧雲,想要伸手去拉,卻見兩人相隔越來越遠。當即尖叫道:「不要啊!你不要死啊!」

  盧雲抬頭看著公主,見她已然脫險,心下一陣安慰,不禁露出了一絲微笑。眼下自己捨去一命,但能換了公主的尊貴清白,一切也都值得了。他看著公主漸漸遠去的嬌嫩臉龐,心道:「公主殿下,咱們來生再會了。」霎時間,身子直往深谷急墜,再也看不見什麼了。

  公主驚叫一聲,但盧雲的身子越墜越快,已然成為小小的一個黑點,便在此時,忽覺身上一痛,原來她終於飛過懸崖,摔在地下了。

  公主慌忙爬起,跪在懸崖邊,尖叫道:「盧參謀!盧參謀!」只聽下頭風聲瀟瀟,滿山遍野間只聽得自己的叫聲,幽暗的深谷卻哪有盧雲的影子,此刻定已摔死崖下了。

  公主心中一冷,知道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此人了,她只覺眼前黑暗,心中更是支離破碎。想要哭泣,眼淚卻似乾枯了一般。

  忽聽對面有人大聲呼喊,她抬頭望去,崖邊站著幾十名番僧,正自暴跳如雷,卻是羅摩什等人。銀川公主無心理會,她呆呆的站起身來,一時竟不知自己要做什麼,她看著天邊的明月,心中好似死了一般,全然沒有知覺,渾渾噩噩地往高原下走去。

  忽然天邊爆出巨響,遠處的天山冒出劇烈的火花,跟著腳下震動,卻把銀川公主嬌小的身子震倒了。

  銀川公主摔在地下,對身周天地的巨變全然不覺。大地波濤,她心中也如狂濤奔騰,腦中盡是這幾日與盧雲生死相依的景象,想起方才盧雲臨死前凝視她的眼神,霎時喉頭一哽,好似有什麼東西噎住了,想要哭,卻又哭不出聲,只悶得胸口疼痛,痛楚難言。

  羅摩什見盧雲死前奇招百出,心下深恨,但公主已然逃出險地,他又能如何?他心有不甘,對弟子叫道:「你們跳過去試試看,說不定可以跳到對面!」

  眾弟子見他神色不善,就怕給他扔過去了,都急忙向後退開。

  羅摩什口中念念有辭,忽然間,只聽轟隆隆、轟隆隆地巨響,跟著峽谷中噴出一股氣流,腳下更是震動不已,羅摩什往天際望去,卻見夜空滿布紅光,已然籠罩峰頂。

  眾弟子心中驚駭,指著天邊道:「這……這是什麼?可是世界末日嗎?」

  羅摩什嘿嘿一笑,道:「不是什麼末日,只是要改朝換代而已。」他凝視著夜空,搖了搖頭,逕自率人下峰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3:20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5 10:55 PM 編輯

第五卷 西出陽關 第九章 大難不死

  卻說秦仲海與煞金比拼內力,登時不敵,眼見秦仲海倒地不起,無力再戰,煞金哈哈大笑,道:「朝廷狗官,無恥奸臣,今日拿你活祭都督。」猛然一刀飛劈而去。秦仲海想要躲開,卻無氣力起身,只得閉目待死。

  煞金回頭看著大樹,高聲笑道:「都督英靈在上,收下這狗官的性命!」

  刀索飛來,砍中秦仲海後背,這位朝廷猛將的性命,已在須臾之間!

  「轟隆!」

  忽聽一聲巨響傳過,跟著地面猛烈震動,強震傳來,煞金忽爾立足不定,手上刀鋒一偏,這下沒能將秦仲海殺死,卻只把他背上衣衫劃破,露出一片光溜溜的背脊。

  煞金看著曠野,只見地面翻騰,天邊紅光閃耀,宛若神佛降臨。

  煞金先是一愣,跟著又哈哈大笑,道:「大地震盪,天生異象,看來老天有意留你性命。不過我告訴吧,只要是朝廷狗官,天留我不留!」

  狂嘯一聲,舉刀猛劈而下!

  天地震盪之下,萬物莫不為之變色,卻只有公主一人渾然不覺,她哭紅了雙眼,緩緩站起身子,失魂落魄般地往高原曠野走去,一時之間不知何去何從,回到何大人那裡嗎?那又要做什麼?回到中土嗎?就這樣孤獨一人回去嗎?忽地腳下一絆,摔在地下,卻是被亂石絆住了腳,銀川公主趴在地下,再也忍不住淚水,大聲哭道:「盧參謀!你為什麼要死!」月色下只見她嬌小的身軀伏在蒼涼的高原上,悲戚的哭聲登時遠遠傳了出去。

  銀川公主出生皇家,自小要什麼便有什麼,卻少了一樣姑娘家最渴望的東西,那便是世間的情愛。深宮中除了皇帝太監,便是宮女妃子,她從未見過真正的男子,少時她也曾情竇初開,常自想像將來的愛侶,但隨著年歲漸長,慢慢也知道這是癡心妄想,作為朝廷的公主,將來若不是許配給王公大臣,便要遠嫁異邦,決不可能有真正的知心愛侶。直到性命攸關的剎那,她才有了生平第一個心上人,但在這一刻,尊貴的她也失去了心中所愛,今生今世,永難再見了。

  羅摩什等人下得峰來,行出片刻,遠遠地聽到哀戚的哭聲,眾人正沒好氣,聽得那哭聲悲悲切切,心中更添驚擾。一名番僧罵道:「他奶奶的,大半夜的,是什麼妖魔鬼怪在此啼哭?」另一人道:「聽來是只雌的,待老子過去看看,一刀給她個爽快。」

  羅摩什忙道:「噤聲,這聲音說不定是銀川公主,你們可別把她嚇跑了。」當下吩咐眾人躲在沙丘之後,過不多時,果見一名少女哭哭啼啼、失魂落魄地向前走來,那女子好生美豔,容顏中更帶著三分高貴,不是公主卻又是誰?

  羅摩什心下大喜,暗道:「這女子嬌生慣養,居然不懂得躲將起來,還在這血淋淋的戰場上亂走。嘿嘿,可憐那姓盧的小子枉自送了性命,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富貴,得來全不費功夫,哈哈!哈哈!」他駕馬向前,越想越是得意,跟著哈哈大笑,叫道:「公主殿下,我又來了!」

  公主卻似不知,只喃喃自語,垂頭喪氣地向前走著,羅摩什行到她身邊,大聲叫道:「公主殿下,本座前來引領道路,帶你去見四王子,這就請公主上馬!」

  公主抬頭看著他,臉上神情甚是茫然,羅摩什哈哈一笑,將她一把拉上馬來,跟著駕馬朝旋玉門關行去.

  羅摩什笑道:「早叫你投降了,你定是不肯,現下還不是一樣乖乖地隨我走,還饒上你手下的一條性命。你說說,這不是蠢得很嗎?哈哈!哈哈!」

  他坐在前頭,卻聽不到公主的聲音,羅摩什心下得意,想要看看公主驚惶的表情,他低下頭去,卻見那公主低垂鳳眼,竟是淚流滿面。

  卻說盧雲身在半空,不斷墜下,想來命不久矣。他朝下看去,只見身子與地面已然相距不遠,月色下雪地銀光湛然,煞是美麗,正飛快無比的往自己面前沖來。地下景物原本只是小小一點,此刻卻越來越大,越來越清晰,看來再過須臾,自己便要栽在雪地之中,筋斷骨折而死。

  便在此刻,遠處忽然傳來轟隆隆、轟隆隆地爆炸聲,天山之旁火花飛濺,陡地冒出血紅岩漿,黑夜中格外奪目,卻不知發生了何事。盧雲自知將死,心道:「都說死後還有閻羅地獄,牛頭馬面,這當口天生異象,莫非真是地獄開門,前來迎接我的嗎?」

  他把兩眼睜得老大,就怕錯過了死前剎那。

  忽然眼前一花,腳下景物快速絕倫地倒飛過去,不再沖向眼前,盧雲大吃一驚,不知發生了什麼事,忽然背後一痛,竟有無數大小石塊撞向後背,卻不知是從哪兒飛出來的。

  正疑惑間,一股強韌至極的氣流猛從背後卷來,將他帶上半空,盧雲人往上飄,腳下無數石塊猛然撞向山壁,煙塵彌漫中,一時轟然有聲。

  盧雲瞠目結舌,心道: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?難不成上天不忍見我死,特來相救嗎?」

  他身處空中,正自旋轉不定,赫然間,卻見到遠處天山明亮異常,滿天紅光中,無數岩漿硫磺正從一處地方激射而出,正是那日自己曾與秦仲海同去的峽谷,盧雲一驚,心下登時雪亮:「僥天之幸,原來是火山爆發,卻是這氣流將我卷起!」

  便在此時,卻見上頭岩壁生了一株松樹,盧雲心下一喜,知道有救,連忙伸手去抓,但此時身子快速飛上,卻只小指碰到那樹枝,他運起「無絕心法」,以一股黏勁吸住樹枝,猛聽喀啦一聲,那樹枝幾欲斷折,但飛上之勢卻緩了下來。盧雲運勁抓住樹幹,但背後沖來的氣流依然強猛,身子被氣流所激,登時打橫飄起,臉上身上如同刀割,難受之至。

  過了好一陣子,那氣流才慢慢止歇,盧雲心中駭異,跟著想到小兔兒等人所言的那句話:「戊辰歲終,龍皇動世,天機猶真,神鬼自在」,他心下微一沉吟,尋思道:「那日我算過時辰,今夜必有重大異象,想不到真有火山爆發。看來這幾句話定有什麼重大秘密,絕不是胡亂杜撰出來的。」

  他掛在樹枝上,慢慢地攀向岩壁,又想:「公主此刻應當離了高原,我卻怎地去接應她?」想到方才墜下前公主望著自己的神情,知道她甚是關心自己,便想早些回去與她聚首。

  盧雲順著岩壁攀滑而下,這次攀岩無人阻擾,身上又沒負人,不多時便踩上實地。

  盧雲甫一站上平地,便覺全身疼痛,筋骨好似散開了一般,先前他腹部被羅摩什踹了一腳,五臟六腑翻攪難忍,想來已受了內傷,除此之外,全身上下更是外傷無數,他渾身是血,早已精疲力盡。

  盧雲疲倦難耐,當下躺倒地下,仰望滿天星空,想起公主終究逃脫大險,心中甚是喜樂,便沉沉睡去。

  約莫睡得一個時辰,已是三更時分,忽聽遠處傳來一人的笑聲,顯是狂妄至極,盧雲心中一動,這笑聲聽似羅摩什所發,連忙往聲音來處行去,行到近處,只見一名少女滿面悲容,已被羅摩什抓在馬背上,盧雲心中大驚,暗道:「怎會這樣,好不容易才救她活命,怎地又落入那番僧的毒手?」

  他又悔又痛,想來公主定是獨自一人下山,這才中了羅摩什的埋伏,尋思道:「早知如此,我該叫她留在高原上,不可隨意行走,唉,我怎會如此大意?」其實他那時捨身救主,早已不能顧得其他,這番自責卻也太過了。盧雲情知自己此時身上有傷,若要硬搶公主,只怕自己三兩招便會給人殺死,他盤算一陣,想起四王子有意進犯中原,到時公主便是他手上的人質,想來一時間性命無憂。

  他來回思索解救之道,尋思道:「當前之計,還是先和秦將軍會合,再做打算不遲。」他遠遠跟在羅摩什軍馬後頭,情知這妖僧好容易抓到了公主,必是去找四王子邀功,自己只要找到了四王子,必能也遇上己方的大軍。心念及此,便一路相隨而去。

  行出數里,忽見眼前黑壓壓的一叢軍馬,正朝羅摩什等人行近,看來四王子的部隊已然趕上接應,盧雲心中感歎,這兩股妖魔匯在一路,若要救出公主,只怕是難上加難了。

  那只軍馬見了羅摩什,便自停下,為首將領喊道:「國師怎麼去了這許久?可曾拿到公主?」羅摩什笑道:「僥天之幸,終於給我拿回來了!」眾人聞言大喜,霎時都是狂笑不止,不一時,兩路人馬匯做一處,便朝東方疾行。

  盧雲歎息一聲,只得跟隨在後,行不幾里路,忽見前頭好一座山谷,四周高山險要,想來是個駐軍的好所在。那谷外立著無數帳篷,當是四王子的駐軍,但此時看去,營帳中只餘小半人把守,主力大軍卻不見蹤影,盧雲心下起疑,連忙找了一株大樹,攀到高處眺望。

  盧雲登高望遠,登時倒吸一口涼氣,只見遠處谷口煙霧彌漫,卻有無數人馬齊聚谷口,正自翻滾惡戰,外頭一側的軍馬不住往裡衝鋒,正是四王子的大軍,看來秦仲海與番王的軍馬必然死守谷中,仗著地勢險要,才勉強擋下敵軍攻勢。

  看了一陣,羅摩什一行人的身影已隱沒在四王子的營帳之中,盧雲救人心切,也急於與秦仲海會面,他見谷口斯殺猛烈,不能直進,便繞過谷口,從山谷左翼攀緣入谷。

  攀了兩個多時辰,已至山脊,盧雲舉目往下看去,卻見谷內大軍的營帳東一堆、西一堆的,居然毫無章法,與谷外四王子的整齊營帳相比,那可是天差地遠了。那番王達伯兒罕的部眾更是自立營寨,與眾人離得遠遠的,盧雲皺起眉頭,他與秦仲海相處數月,不曾見他御下如此淩亂,不知軍中發生了什麼大事,否則以秦仲海治軍之嚴,豈能生出這等事來?他心中擔憂,連忙攀爬下谷,急於瞭解狀況。

  攀緣片刻,盧雲已然抵達谷中,他一路走去,經過十來處營帳,卻無一人過來喝問,眾軍士亂烘烘地,各自坐在地下歇息,盧雲見他們神情慌張,滿臉茫然,心道:「看他們這幅模樣,莫非主將出了事?」他越想越怕,深怕秦仲海有什麼差錯,便急急奔向帥帳。

  行近帥帳,盧雲已然聽得裡頭傳出爭執聲,只聽何大人道:「這樣下去不是辦法,我們還是投降吧!」那丞相阿不其罕「啊」地一聲,慌忙叫道:「萬萬不可!若是投降,定會害死我主,大人此舉決計不行。」番王達伯兒罕低聲道:「莫兒罕是我弟弟,和我也沒有什麼仇怨,不過是想當可汗而已。乾脆我把皇位讓出去好了!」眾人聽了此言,急勸道:「千萬不能!四王子若是取得皇位,定會找機會將你除去,你可不能輕信於他。」

  薛奴兒哈哈一笑,搖頭道:「這也不行,那也不行,眼下我們又打不過人家,你們到底想要如何?」眾人爭吵聲中夾雜著翻譯咕嚕嚕的說話聲,更是雜亂無章,漫無頭緒。

  盧雲聽了半天,卻不聞秦仲海說話,他心下犯疑,當即走進帥營,眾人正自說話,忽然見他回來,都是一驚。何大人喜道:「你可回來了!公主呢?」盧雲道:「我本已將公主救出,但後來兵荒馬亂,敵方人多勢眾,公主還是落入番人手裡。」

  薛奴兒怒道:「廢話連篇!公主既然都不見了,你該當自殺謝罪才是啊!你還回來做什麼?」

  盧雲搖頭道:「我已然盡力而為,但人孤勢單,實在沒有法子。」薛奴兒怒斥連連,大聲叫駡。其實盧雲墜下懸崖時,若不是恰好火山爆發,此刻早已畢命,哪能站在這兒讓薛奴兒數落?但他是個直性人,自覺心中有愧,便不提自己如何為公主出生入死、如何以命相代之事,只低下頭去,默默忍耐薛奴兒的指責。

  盧雲低頭聽了一陣,見薛奴兒罵來罵去都是同一套,已然說不出新花樣來,便問何大人道:「秦將軍呢?怎麼不見他人?」何大人正待要說,那薛奴兒又跳了起來,怒道:「說起這斯來,咱家就有一肚子氣!說好要去斷後,不知斷到哪兒去了,這小子定是自己逃命去了!難怪不要咱家幫他!」

  盧雲一驚,忙問道:「秦將軍去斷後了?他帶了多少人馬同去?」這一問卻難倒了帥帳中所有人等,一問之下,竟是無人知曉。

  盧雲忍不住搖頭歎息,知道這些人都是做官的命,卻沒一人真能辦事,當下不再理會他們,自行去找秦仲海的副將。

  那副將姓李,人人都喚他李副官,跟隨秦仲海已有兩年,不多時便已找到,他還未說話,那李副官卻已大喜道:「盧參謀總算歸來啦,這下終於有人主持局面。」

  盧雲心下一奇,道:「怎麼,秦將軍離開很久了嗎?他究竟去到何處了?」李副官歎了一聲,哽咽道:「秦將軍獨自率領百名刀斧手,前去伏擊四王子的大軍,恐怕凶多吉少了。」

  盧雲心中震駭,怔怔地道:「秦將軍只帶了百人,就要截擊人家五萬大軍,這……難道沒人勸他嗎?」

  兩人說話間,忽聽谷外殺聲大起,無數軍馬掩殺而至,谷口幾百名軍士士氣低迷,只用弓箭去射,卻無人願意上前抵擋,一時間也是無人指揮,盧雲驚道:「怎麼這樣亂糟糟的?李副官,你怎地不去指揮?」

  李副官努努嘴,示意盧雲往旁看去,卻見薛奴兒在陣前胡亂叫駡,不時從陣地中躍出,殺死一兩名番兵後,便又縮了回去,陣前軍士見他指揮得離奇淩亂,都不願聽他派遣,自行放箭御敵,卻是各自為政的局面。

  那何大人不敢上陣,兀自想要指揮調動全域,只見他坐在帥帳之中,一幅決勝於千里之外的模樣,不住喝令下屬御敵,一眾傳令兵在他與薛奴兒間奔來跑去,疲累至極。那番王與丞相見他們行事怪異,便自行調動部隊,另組陣勢,不與中國軍隊配合,局面更是紊亂荒唐。

  盧雲看到這裡,已然明白李副官為何不願上前指揮,想來這些人官大學問大,定是說不了兩句話,便要給他們罵得狗血淋頭。眼看敵軍便要衝破營寨,殺入谷來,薛奴兒武功雖高,但在戰場中卻有何用?

  盧雲歎息一聲,喃喃自語道:「秦將軍啊!我們已要全軍覆沒了,你卻身在何處?」

  卻說煞金一刀砍下,要將秦仲海劈死在地。只見刀鋒斬落,其勢難擋,秦仲海自知萬難反抗,遂只閉目待死。

  秦仲海趴在地下,等待良久,那煞金的馬刀卻遲遲不落下,似乎有意捉弄,秦仲海轉過頭來,怒喝道:「你要殺便殺,如何戲弄你老子!」

  只聽「當」地一聲,煞金雙手竟然一顫,手上馬刀落在地下,以他武功而論,若非心中震撼已極,絕不可能有此驚慌舉動。

  秦仲海咦了一聲,方才地震連連,這人理都不理,此時又怎惺惺作態,饒他不殺?忍不住奇道:「你幹什麼,中風了嗎?」

  卻聽煞金顫抖著聲音,道:「你…………你這刺青是從哪兒來的?」

  秦仲海斜過肩去,朝自己背後看了一眼,心道:「他這老小子好生奇怪,這當口兩國交戰,你死我活,怎來提這無關緊要之事?」

  月光照下,只見自己背上刺了一隻猛虎,身上長了兩隻翅膀,神態兇惡,張牙舞爪,卻是向天飛去,旁邊題了有字:「他日若遂淩雲志,敢笑黃巢不丈夫。」

  這幅刺青打小就生在秦仲海背上,三十多年下來,他自是看得熟爛,當下哼地一聲,說道:「我自小就有這幅刺青,又礙著你什麼了?」

  那煞金身子顫抖,顫聲道:「你自小便有這幅刺青,天啊……莫非你姓秦?」

  秦仲海看他神情奇特,心中自也納悶,想道:「當年下山前師父再三告誡,要我絕不可讓人瞧見這幅刺青。這煞金怪裡怪氣,看來我這刺青真有些鬼門道。」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這刺青是何來歷,一時好生費解。當下只嗯了一聲,答道:「你倒也不算孤陋寡聞,知道爺爺的尊姓。明白告訴你吧,老子行不改名,坐不改姓,遼東遊擊秦仲海便是。」

  煞金喉頭滾動,嘶啞地道:「九州劍王是你什麼人?」秦仲海一愣,想不到他認得自己來歷,雖說師父不喜旁人得知他的師承,但此時人家既已認了出來,自也不便再瞞,昂然道:「算你好眼力,九州劍王不是旁人,正是家師。」隨即又道:「告訴你吧!我今日敗在你手裡,絕非我師父武學疏陋,全怪我自個兒學藝不精,你心裡可要有個底!」

  煞金啊地一聲,伸手指向秦仲海,顫聲道:「是你……原來是你!」秦仲海見他舉止怪異無比,冷笑道:「廢話,我當然是我,難不成是你祖宗?你要殺便殺,說這許多廢話作什麼?」

  猛見煞金跪倒在地,跟著放聲大哭,其狀甚哀。秦仲海大為驚奇,想道:「這老狗子失心瘋了。」他偷偷爬起,隨時便要逃離,那煞金也不阻攔,只是淚如雨下,朝那大樹跪拜不休,神態激動異常。

  秦仲海心道:「這怪物殺人不眨眼,怎麼先饒了我一命,之後又號啕大哭?莫非老子是他的親爹,這下萬里尋親,終於叫他找著了?」這煞金年近六十,自己當然不是他的爹,可這人模樣實在太怪,著實想不出其中道理,當下便也駐足不動,想把這人的用意看清楚了。

  過了良久,煞金止住了淚,緩緩站起身來,跟著長歎一聲,道:「天意,天意。」

  秦仲海嘿嘿乾笑,道:「什麼天意?你命中註定要中風嗎?」

  煞金聽他說話嘲諷,也不生氣,只歎了口氣,道:「上天有眼,沒讓我害了你。只是……只是你既是『九州劍王』方老師的徒弟,卻如何做了朝廷命官?害我險些錯殺了人……」秦仲海見他意有所指,忍不住嘿地一聲,道:「怎嗎?照你的話說,九州劍王的徒弟便做不得官嗎?」

  煞金聽了這話,登時嗯了一聲,點了點頭,道:「看來你師父還沒把往事告訴你,你真不知自己是什麼人。」他轉頭望著大樹,忽地歎道:「算了,你師父定有他的用意。這樣也好,這樣也好。」說著拾起秦仲海落在地下的鋼刀,遞給了他。

  秦仲海伸手接過鋼刀,忍不住心下一奇,道:「你這是幹嗎?不怕老子反過來殺你兩刀嗎?」先前兩人激戰斯殺,何等激烈?哪知煞金平白無故便把鋼刀交還給他,秦仲海得了這個天大便宜,心裡反覺不踏實,便出口來問。

  煞金仰望天際,怔怔出神,竟然沒聽到他的問話,秦仲海見他毫無防備,心下大喜,便想:「老子現下給你一刀,包管你爛死當場。」他偷偷運氣,正要出刀,忽聽煞金道:「我想向你打探一事,請你據實以告。」秦仲海臉上一紅,連忙放下鋼刀,乾笑道:「你想打聽什麼?咱們朝廷的駐軍部署嗎?」他打定主意,煞金若要詢問自己隱密軍情,便來胡說八道一番,絕不讓他知曉朝廷機密。

  那煞金深深吸了口氣,忽道:「告訴我,那羊皮現在何處?」秦仲海吃了一驚,本以為他要打探一些要緊軍務,萬萬沒料到他會問及那塊羊皮。

  秦仲海詫異之下,反問道:「你問這做什麼?」煞金低下頭去,似有無盡痛苦,只聽他低聲道:「一年前我得了這塊羊皮,便奉故人之命,將之託付西疆的一間鏢局,請他們送到北京城去,不知東西可曾平安抵達?」秦仲海顫聲道:「原來那羊皮是你……你送給燕陵鏢局的!」

  眼看煞金微微頷首,秦仲海更感訝異,他曾聽伍定遠轉述燕陵鏢局一案,知道托鏢之人來歷不明,曾以十萬兩白銀重托齊潤翔,卻沒想到竟是眼前的番將所為。他呆了半晌,奇道:「老兄你也怪了,此事純是咱們中國的事情,你這外國人幹麼要狗拿耗子,多管這趟閒事?」那煞金黯然道:「一切只為了一個老朋友……唉……說來此事我也有愧,若非梁知義的公子流落到西疆,拿著這東西找我,直到現今,我還沒能完成故人的囑託,只有任憑羊皮失落了……」說著又往秦仲海看去,眼神中大有歉意,好似愧對他一般。

  秦仲海給他看得莫名其妙,忍不住便道:「你放心吧!那羊皮在我同僚手上,甚是平安,你大可不必擔憂。」煞金鬆了口氣,好似安心許多,他歎息一聲,收拾起兵刃,道:「小朋友,恕我多言,奉勸你一句,日後在朝中可千萬小心,凡事多提防,尤其別給人見到了背上的刺花。知道了嗎?」言語間溫和慈祥,竟如呵護晚輩一般。

  秦仲海一愣,忙道:「等一等,你說這話是何意思?」煞金卻不回答,只長歎一聲,身形晃動,霎時間已然飄出數丈。

  秦仲海見他舉止間甚是詭異,當即追了過去,叫道:「他奶奶的,你話別說一半,交代個明白再走不遲!」遠遠地只聽煞金的聲音道:「小朋友,你自個兒好好保重吧,等會兒戰場再見。」說話間只見他身影閃動,便即消失在黑暗之中。

  秦仲海提氣奔出,那煞金卻如插翅飛去一般,已然不見蹤影。秦仲海心中疑惑,緩緩而行,心道:「這老小子方才究竟是怎麼回事?怎地一見到我背上的刺花,竟爾下不了手?莫非他失心瘋了,還是怎地?」當即打定主意,只等此間大事一了,他便要前去尋找師父,請他把這幅刺青的來歷說個明白。

  神思不屬間,行出數里,忽然遠遠傳來一陣血腥氣,秦仲海心下一凜,想起何大人與那番王還困在葫蘆谷,自己與煞金纏鬥這許久,他們別給敵軍擒拿殺害了,當下急急奔向谷去。

  行到谷口,已然走了兩個多時辰,天色漸漸泛白,已是黎明時分。忽聽遠處傳來大軍斯殺的聲響,卻見四王子的大軍向葫蘆谷裡衝殺,聲勢猛惡,只是自己的一眾屬下卻各自零散御敵,看來不需多時,四王子便要衝破防禦,殺進谷中。

  只見遠處薛奴兒兀自又跳又罵,正自責備自己的手下,一幅聲色俱厲的神情,但他口中號令無人理會,徒然暴躁憤怒,卻於事無補。秦仲海暗自著急,只怕轉眼間便要全軍覆沒,可眼前敵軍雲集,自己如何沖得過去?他憂心如焚,卻是束手無策。

  正惶急間,忽然谷口給人攻出一處缺口,敵軍見縫插針,紛紛湧入,霎時沖入數千人。秦仲海見防禦已破,雙腿一軟,登時坐倒在地,想道:「這可慘了,公主與盧兄弟下落不明,我又打了一個大敗仗,卻要拿什麼回去見侯爺?」正想間,忽聽谷口傳來一聲長嘯,秦仲海聽這嘯聲氣勢雄渾,心下便自一凜,想道:「這人內力不弱,卻是什麼人來了?」若說是薛奴兒所發,但這聲音低沈渾厚,與閹人說話的尖銳之音大大不同,正起疑間,忽見山上無數落石弓矢落下,轉眼便將谷口堵住,先前沖入的數千番兵見有埋伏,連忙反身沖出,但谷口處殺聲大起,無數中國士兵湧了上來,牢牢把守出口,登將敵軍隔為兩段。

  四王子見己方部隊給人切斷,連忙率軍狂攻猛打,只想將受困部眾搶救出來,但谷口易守難攻,谷外大軍連著衝撞幾次,卻始終打不破防禦,過不多時,谷口死屍越堆越高,竟如小丘一般,谷裡的殺聲卻漸漸歇了下去,想來那數千敵軍已被盡數屠戮。

  秦仲海見情勢忽變,心下大喜,暗道:「這是誰在指揮?怎能使出這等甕中捉鼈的妙計?」連忙攀爬上樹,要把情況看個明白。

  極目望去,果然谷內敵軍所剩無幾,都被朝廷軍隊殺戮殆盡,那四王子見情勢逆轉,便率軍撤退,正在此時,谷口忽又打開,一名年輕將領當頭沖出,直往四王子的大軍殺去,秦仲海見了這人面貌,登時哈哈大笑,竟從樹上跌了下來,笑道:「難怪了!原來是他,原來是他!」那人容形儒雅,外貌溫文,正是盧雲到了!只見他膽氣豪勇,單騎殺入敵軍之中,手上長槍狂殺亂刺,淩厲無比,所過之處無不血流成河,敵軍此時正在撤退,給他這麼一陣衝殺,陣式登即大亂。

  四王子見敵軍趁勢偷襲,不禁大怒,喝道:「大膽小賊!竟敢偷襲!」連忙率人回軍殺去,那盧雲見敵寇勢大,便又奔逃入谷,四王子怒道:「小賊!看你往哪兒走!」大軍便朝谷內追殺。

  秦仲海遠遠望去,知道盧雲另有埋伏,忍不住笑道:「這四王子要吃大虧了。」四王子率軍沖入谷中,忽聽一聲炮響,谷口兩側湧出兩隻彪軍,登將四王子部隊截斷,跟著盧雲率軍反身回殺,朝四王子全力攻擊。四王子一看又有埋伏,臉上神色大變,急忙掉轉方向,往後疾馳逃走,便在此時,谷口上方卻又爬出無數番兵,手持弓箭,紛紛往下射去,卻是達伯兒罕的部下。

  四王子見谷內谷外埋伏不斷,又驚又恐之餘,只想急急回營防守,他連連呼喊,撤防之勢更見焦躁,但他越是焦急,手下人馬越是難以從容離開,轉眼間便有數千人給殺死在地。

  秦仲海正自哈哈大笑,忽聽轟隆隆,轟隆隆之聲不絕於耳,他趴在樹上,定睛望去,只見數萬敗軍如潮水朝自己退來,秦仲海大吃一驚,這才發覺自己身處險地,這亂軍一湧上,只怕自己無處可躲了。他連忙跳下樹來,待要逃離此地,為時卻已太晚,叛軍已到樹下不遠。

  一名敵將見了秦仲海,已將他認了出來,當即喝道:「又是這傢伙!咱們快殺了他!」秦仲海回嘴罵道:「操你奶奶的,滿口番話,誰聽得懂啊!」他口中罵人,手上鋼刀也沒閒著,一刀砍去,立時將那將領劈下馬來,跟著翻身上馬,四周叛軍大叫一聲,都朝他殺來,秦仲海避無可避,舉刀揮出,左右連砍,當先數人已給他砍翻在地,但叛軍為數何止千萬,一時殺得手也軟了,仍給圍在核心,動彈不得。

  秦仲海左支右拙,情勢大為危急,眼看盧雲已率軍追來,便提聲叫道:「盧兄弟!我在這兒,你快快過來接應!」盧雲聽到喊話,自也發覺了他,當下叫喊道:「秦將軍莫慌!盧雲來啦!」他帶著千名勇士,駕馬狂奔,便要過來接應。

  眼看盧雲率軍殺來,秦仲海長嘯一聲,策馬狂奔,便往盧雲方向會合而去,幾人過來阻攔,都給秦仲海一刀砍成兩截。

  兩人正要會合,忽然一個身影竄過,從亂軍中殺了過來,將盧雲攔了下來。這人空著雙手,但在盧雲長槍的攻勢下,仍是行有餘力,只見他光頭僧衣,正是帖木兒汗國的國師羅摩什。

  這人自從擒回銀川公主之後,便一直跟在四王子身邊保護,他見盧雲旁若無人地殺來,如何容得他放肆,當下便越眾而出,將他阻攔下來。

  只聽羅摩什冷笑道:「好你個九命怪貓,明明死在天山裡頭,怎地又來這兒搗蛋?」盧雲想起這人的陰狠毒辣,心下有氣,大吼道:「姓盧的沒殺了你這妖僧出氣,如何便死?」舉槍便朝羅摩什喉間刺去,羅摩什伸手隔開。兩人閃電般地交手數合,纏鬥不歇。

  秦仲海本已要與盧雲會合,但給羅摩什這麼一擾,兩人又給隔了開來。眼看四王子的部眾不斷湧來,秦仲海只有連連後退,他左沖右突,想要殺出陣去,但只憑自己孤身一人,如何是眾多敵人的對手?立時便給敵軍逼到角落,情況大見危急。

  四王子見盧雲給人阻擋下來,便調出萬名弓箭手,射住了陣腳,跟著又有萬名步卒奔出,舉起厚重的盾牌,已然立定了陣式。羅摩什見四王子調度有方,已是立於不敗之地,便自哈哈大笑,道:「死小子,一會兒再來領教你的高招!」說著拍馬回營。

  盧雲等人不見了秦仲海,料知他還陷在敵軍之中,忙率軍衝殺一陣,但敵人弓箭厲害,實在無法逼近,只有乾著急的份了。

  那四王子結陣立寨,牢守陣地,登把秦仲海阻在裡頭,看來已是四面楚歌了。秦仲海一心要殺出血路,但眼前敵人何止千萬,連沖了幾次,都給弓箭擋了下來,一時間肩上背上連著中箭,情況大見危急。

  四王子見秦仲海給圍在人群中,猶在做困獸之鬥,便揚鞭大笑,道:「誰能生擒此人,本王重賞城池一座,官拜三關大將軍!」這秦仲海雖三番四次想殺他,但此人武藝高強,兵法嫺熟,若要死於亂軍之中,未免可惜,四王子自負雄才大略,便想將之收降。

  眾將聞言大喜,大聲答應,幾名莽撞之輩便已上前殺來。秦仲海大叫一聲,全力出招拼鬥,「火貪一刀」使出,來將雖多,一時卻不至落了下風。

  四王子哈哈大笑,命人端來寶椅,坐了下來,駕前站著兩名大將,左是羅摩什,右是煞金,幾名手下端上酒水,服侍他飲酒觀鬥,看來真是閒適舒暢,笑擁天下了。

  秦仲海踢倒幾人,眼見無人再上,便自低頭喘息,心道:「他媽的,虎落平陽被犬欺,老子真要給這群兔崽子抓了,不如自殺!」他正打量脫身之計,忽然後頭刀風勁急,卻是一員番將從後暗算,秦仲海罵道:「想撿便宜嗎?」舉刀一揮,火光閃過,登時將那人斬為兩段。

  秦仲海舉刀喝道:「有種的再來!讓爺爺教你個厲害!」

  四王子手下雖不乏武勇之人,但眾人曾親見秦仲海一刀斬殺烏力可罕,如何敢上前挑戰?一時間人人面露懼色,竟是無人敢上。

  四王子歎道:「都說我國勇士天下無敵,今日見了中國將領的手段,才知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。」

  一名將領聽王子出言相激,如何忍得?大叫道:「大王何出此言?且看我生擒此人!」抽出刀來,便向秦仲海沖去,秦仲海也是斷喝一聲,叫道:「來得好!」快馬飛馳過去,兩騎交錯,刀光飛閃,那將領摔下馬去,又是一顆人頭落地。眾將見他兇猛異常,霎時一齊大叫,舉起兵刃,百來騎同時殺向秦仲海,料來他武功再高,也無法抵擋這許多攻勢。

  四王子喝道:「不要殺他!大家把他圍住,一定要生擒此人!」

  眾人聽得此言,只有悻悻然地停下手來,各人調兵遣將,合成一個圓圈,將秦仲海圍在核心,用弓箭牢牢指住了。料那秦仲海武功再高,也無法突圍而出。

  羅摩什見情勢底定,便走了上來,低聲道:「啟稟王子,良辰已屆,請王子登基吧!」四王子聽得此言,登時大喜,道:「時辰到了嗎?」羅摩什跪倒在地,恭恭敬敬地道:「正是。上天眷顧四王子,有意要王子繼承大統,重建汗國聲威,還請速速登基,免生變數。」

  四王子心下興奮,他從寶椅上緩緩站起,環顧四下,只見部眾兵強馬壯,戰志抖擻,忍不住仰天大笑,道:「諸位英雄,本王今日加冕為帝,你們高興嗎?」

  數萬叛軍翻身下馬,跪倒在地,大聲道:「萬歲!萬歲!萬萬歲!」萬人齊喊,氣勢滂然,只震得秦仲海耳中鳴鳴作響。遠處達伯兒罕聽他有意自居為帝,忍不住大怒,當下率著兩萬屬下,齊聲大叫:「叛逆!叛逆!」

  四王子見皇兄仍在作怪,便冷笑一聲,道:「沒用的東西,連老婆也看不住,還敢在那兒大呼小叫?來人!把銀川公主給我帶出來了!我今日便要把她剝個精光,讓大夥兒看看,是什麼樣的紅顏禍水,居然會讓達伯兒罕玩物喪志?」說著哈哈大笑,神態狂妄無比。

  達伯兒罕臉色發紫,咬牙道:「這賊小子,存心丟我的臉面,實在太可恨了!」

  原來四王子早已算定了計謀,他這次起兵作亂,一半的理由便是反對與中國和親,一會兒便要找個藉口,好來大大折辱公主一番。一來折磨達伯兒罕的鬥志,二來銼銼中國的銳氣,也好顯出自己登基為帝的氣勢。

  何大人等大臣聽說公主便要給人押出,無不大驚,此次公主奉旨西來和親,使命重大,可說是天朝威望之所系,倘若公主給番人羞辱姦淫,非但朝廷的顏面全失,眾護駕大臣也都逃不了死罪。

  何大人大急,向盧雲等武將叫道:「你們幾個武功高強,快想想辦法救人啊!」盧雲不待他吩咐,早已調兵遣將,只想殺向前去,但此時敵軍早已定下陣腳,幾次弓箭回射,反讓己方死傷慘重,如何沖得過去?眾人如坐針氈,只有眼睜睜看著情勢發展了。

  四王子滿面冷笑,只等公主給人拖出來,便能好好玩弄羞辱一番,也好讓達伯兒罕顏面無光。

  他正自得意,忽然場中叛軍靜默無聲,跟著紛紛向兩旁退開,讓出了一條道路。四王子見了這氣勢,不覺一愣,心道:「是什麼人來了?怎地大家怕成這樣?難道……難道父王脫困了嗎?」想起可汗的手段,不由得全身冷汗涔涔而下,心慌之下,連忙站起身來。

  萬軍屏息當中,一人緩緩向前行來,這人哪裡是可汗了?卻是一名美麗高雅的女子。四王子凝目望去,只見此女氣質雍容,星目回斜之際,一股麗質渾然天成,讓人不敢有絲毫妄念。

  叛軍將士雖然殘暴兇狠,但見了這女子,竟也為她的高貴舉止所震,一時紛紛讓道,無人敢有不敬舉動。

  四王子見了她的麗色,也不禁喉頭乾澀,嘶啞著嗓子道:「這就是銀川公主嗎?」

  一旁羅摩什應道:「正是。她便是中國天子的長女銀川。」

  四王子呆呆的看著公主,原本已打算將此女徹頭徹尾侮辱一番,待得親睹面貌,竟隱隱生出愛憐之意,卻是有些捨不得下手。

  公主行入場中,向四王子福了一福,道:「銀川見過勃耳嗤親王。」

  數萬番軍聽她語音清脆,回語流利無比,更是大為驚歎。

  四王子見她雍容華貴,雖在敵手,言語仍是自若,絲毫不見旁徨哭泣之情,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,頷首道:「好,這女人當真有種,不是一般人。」羅摩什見他目瞪口呆,當即道:「此女號稱中國皇族第一美女,生性仁慈,容貌絕美,可汗您若要臨幸,也無不可。」

  四王子生平見識美女無數,卻從未遇有如銀川公主膽識者。他見此女神態自若,心下更是大愛。想道:「都說此女傾城傾國,容貌秀美,想不到也能有此膽識,這銀川天生氣度如此,當可母儀天下,為我汗國皇后。嘿嘿,現下若要屈辱於她,倒也糟蹋了。自古英雄配美人,我不如順勢把她奪過來,一會兒便洞房吧!」想到得意處,登時哈哈大笑。

  盧雲此時站在遠處,待見公主好端端的出來,不禁悲喜交集。喜的是公主完好如初,不曾受傷,悲的是公主落入敵手,只怕性命危急。他看了一陣,又見公主面色蒼白,比之當日分手時憔悴許多,心中更感難過。

  何大人抓著薛奴兒的臂膀,叫道:「薛公公,你快想想辦法啊!」

  薛奴兒老臉慘白,他雖然武功高強,但當此森嚴情勢,卻也說不出半句話來了。

  四王子望著公主,便招了招手,笑道:「銀川,你過來,讓朕瞧瞧你!」言語甚是輕薄。

  公主聽了這話,卻不移步。四王子有些不悅,沈聲道:「朕要你過來,你怎敢不從?」

  公主輕輕一福,淡淡地道:「銀川奉天子之命,嫁與令兄為妻,說來算是王子的兄嫂,王子若重禮法,當知兄嫂如姐,萬萬不可戲侮。」

  四王子聽了這話,不禁一愣,羅摩什走上前來,道:「銀川公主,你可知四王子已然繼位為帝?」

  公主搖了搖頭,道:「銀川不知。」

  羅摩什朗聲道:「奉天承運,我汗國四王子莫兒罕已繼大統,是為我朝第八代可汗,汝等使臣軍民,面見天顏,須行叩拜之禮。」跟著率先跪倒,向四王子納頭便拜,場中無數將士同時翻身下馬,跪地大呼:「吾皇萬歲、萬歲、萬萬歲!」聲若雷震,遠遠傳了出去。

  達伯兒罕立馬陣前,見了四王子自稱正統,登時大怒,將馬鞭奮力抽在地下,喝道:「亂臣賊子!沒有王法了嗎?」一旁丞相等人卻心下了然,此時可汗已落在四王子手中,他又掌握了汗國的軍政大權,實在無可抗拒,只有搖頭歎息的份了。

  眼看叛軍跪了一地,場中只餘兩人長立不倒,一人手持鋼刀,神色兇狠,正是秦仲海;另一人容貌嬌豔,卻是銀川公主。只見風砂吹拂,她身上的衣衫隨風飄舞,更顯出塵之氣。除了這兩人以外,場中數萬人無不口稱吾皇,跪地叩拜。

  羅摩什見公主毫無下拜之意,便上前勸道:「公主殿下,中國皇帝命你前來西域和親,用意便是止息干戈,調解兩國戰端。眼下四王子手掌兵政大權,接任可汗法統,你為何還不參拜?莫非想要挑起兩國紛爭嗎?」

  公主輕輕搖頭,道:「銀川此次西來,只是奉父皇之命,嫁與貴國喀剌嗤親王為妻,無意介入貴國紛爭。除了貴國國主木裡詫可汗,本宮不能任意向人跪拜。」

  此言一出,登令四王子狂怒不已,他大聲道:「你好大膽!朕現下手握汗國兵政大權,便是一國之君,你眼裡沒有朕,難道不怕被殺嗎?」

  公主淡淡地道:「兩國交兵,不殺使臣,何況兄嫂?銀川雖未過門,仍算是四王子的長輩,倘若四王子執意要殺,本宮自也無話可說。」

  眾叛軍聽她侃侃而談,雖在四王子盛怒之下,仍無恐懼害怕之情,心下都是佩服萬分。秦仲海雖然不懂番話,但也暗暗稱許,想道:「銀川不愧為皇上的長女,果然見得了大場面。」

  四王子聽他這麼一說,倒也有些躊躇,這公主身分重要,若是輕易殺害,不免提早與中國開戰,屆時皇位尚未穩固,東境已成一片焦土,不免引起朝中大臣議論,對自己是有百害而無一利。何況這女子容貌絕美,他早有意收為寵妃?四王子哼了一聲,沈吟片刻,便道:「算了,這女人不識抬舉,朕寬宏大量,也不來計較。先把她帶回錦帳,一會兒朕再來看她吧!」

  羅摩什點了點頭,正要答應,忽聽敵陣中傳來一聲大叫,卻是達伯兒罕的聲音,只聽他叫道:「莫兒罕,你給我聽了!你有膽動我的新娘子一根寒毛,回頭我一定將你砍成肉泥,為她報仇!聽到沒有!」這達伯兒罕見自己的新娘落入弟弟手中,早已惶急不堪,待見莫兒罕色眯眯的冷笑,更是按耐不住,便自大聲吆喝起來。

  四王子聽了皇太子的威嚇,面色頓成鐵青,羅摩什心下一驚,深怕四王子發怒,忙看了公主一眼,道:「來人,趕緊把公主帶下去了。」兩旁隨從急急走上,便要把公主監下。

  達伯兒罕見四王子無意殺害公主,更是得意洋洋,以為他怕了自己,便大叫道:「知道怕了吧?老四啊!我勸你快快把你大嫂放出來,否則要你死無葬身之地!」

  達伯兒罕還待喋喋不休,猛見四王子雙目一翻,如惡狼般望向銀川公主,跟著重重往腿上一拍,目中全是殺氣。羅摩什心下慘然,想道:「完了,銀川公主死定了。」

  達伯兒罕正自威風凜凜,場內秦仲海,場外盧雲,無不大驚失色,那何大人更已搥胸頓足,痛哭失聲。達伯兒罕茫然道:「你們幹什麼,我這是在救人啊!」

  丞相阿不其罕掩面歎息,想道:「這個白疑,成事不足,敗事有餘,咱們公主死定了。」

  那薛奴兒狂怒至極,猛地沖上前去,一耳光便朝達伯兒罕打去,兩旁親隨急忙搶上,一齊拔刀指著薛奴兒,達伯兒罕摸著臉頰,怒道:「你這瘋子想幹什麼?」

  阿不其罕看了他一眼,搖了搖頭,歎道:「殿下啊殿下,你還不瞭解你的親弟弟嗎?你這句話說出,把他逼得沒路可走了。」

  達伯兒罕又驚又怒,正要開口詢問,猛聽四王子哈哈大笑,大聲道:「好你個達伯兒罕!你要把朕砍成爛泥,替你的新娘報仇?明白告訴你吧!朕今日若不殺了這女人,旁人還以為朕怕了你哪!」說著提聲喝道:「來人!把銀川綁起來了!」達伯兒罕吃了一驚,跌坐在地,這才知道眾人所言是真。

  敵我雙方心下明瞭,新王繼位,絕不容旁人一言侮辱,這達伯兒罕出言威嚇四王子,卻要四王子如何忍得下這口氣?倘若他此時讓步,豈不表示心中膽怯,怕給達伯兒罕報復?除了燒死銀川公主一途,再無其他法子挽回臉面了。達伯兒罕這番好心,反倒活生生的害死公主了。

  四王子離座站起,凝視著公主,森然道:「銀川!不是朕要殺你,是你自己的丈夫害死你的!」公主聽了這話,卻是默不作聲,也不求饒。四王子一揮手,喝道:「搭木架!朕今日若不火焚這名女子,不能教亂臣賊子知道厲害!」身旁親兵聽了吩咐,立時開始搭設高臺。

  達伯兒罕慘叫一聲,當下哭得呼天搶地,叫道:「別殺她啊!」

  薛奴兒怒道:「白疑!全是你搞的把戲,你還敢再哭!」他心下大怒,當下搶過馬來,竟然單槍匹馬沖向敵營,叛軍將領見他不要命般地撲來,連忙叫人放箭,霎時萬箭齊發,猛朝他身上射去。

  盧雲大驚,急忙撲上前去,將薛奴兒從馬上拉了下來,只聽刷刷之聲不絕於耳,薛奴兒的座騎已被射成刺蝟一般,慘死當場。

  眼看薛奴兒怒駡連連,隨時都要衝將上去,盧雲連忙將他架住了,道:「薛副總管不要莽撞!徒然送了自己的性命!」

  薛奴兒怒道:「你還敢說!咱們就這樣見公主活生生地燒死嗎?」

  兩人爭吵間,幾名番僧已將公主綁在木樁之上,送上了高臺,只等一聲令下,便可將溫柔秀美的公主燒為灰燼。

  盧雲極目望去,只見公主遠遠眺望天際,臉上帶著淡淡的愁容,似對生死毫不掛懷。遠處何大人哭叫道:「完了,這下全完了,我的殿下啊!」

  這次西行和親如此收場,莫說何大人、薛奴兒等人官位不保,便連秦仲海、盧雲也要給牽連入罪,在場中國士兵,至少有一半以上要給關入牢籠,眾人滿臉惶急,都在思索救人之道。

  秦仲海與盧雲兩人相隔雖遙,此時心中卻都只有一個念頭。

  「怎麼辦?」

  兩人抬頭看著公主,霎時同聲歎息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3:24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5 10:56 PM 編輯

第五卷 西出陽關 第十章 可汗大點兵

  眼看公主給綁上高臺,霎時天地間一片寧靜,敵我雙方紛紛安靜下來,看著臺上的公主。

  四王子大踏步走到台下,喝道:「銀川!朕現在要燒死你,你有什麼遺言交代?」

  銀川公主低下頭去,看著高臺下的眾人,叛軍部眾本以為她會驚惶失措,抑或大聲哭喊求饒,哪知她面上神情極為慈和,好似在憐憫眾生的苦難一般。諸人與她眼神交會,心中都是一震。

  公主望向天際遠方,只見雲煙繚繞,竟不知故國究在何方,她仰天輕輕一歎,道:「銀川此次西來,只求西疆再無戰事,其他別無遺憾。盼我死之後,兩國間得以息止干戈,再無紛爭。銀川雖死無怨。」

  眾叛軍先前受四王子挑撥,對中國大有敵意,待見這位敵國公主溫柔秀美,仁慈博愛,只覺這位公主實不該死於此處,一時竟都有些不忍。除了幾名悍勇狂徒兀自興奮外,其餘萬人沈默無語,一時鴉雀無聲。

  四王子雖然兇暴殘忍,但聽她遺言如此,心下也感沈重。他點了點頭,道:「朕答應你,我日後便算侵犯中國領土,也必會善待百姓,絕不無端加害中國臣民。」先前四王子兇暴,這時卻忽出此言,料來多少是為銀川的赤誠所感。

  聽得四王子的允諾,公主面露喜色,點了點頭,自知這番身死有了代價。她看著四王子,輕聲道:「謝謝你。但願你登基之後,能做個好皇帝。」

  四王子聽她語音輕柔,此言絕非作假,忍不住面色一顫,心道:「這女子居然為我祝禱?」一時之間,只想把她放了下來,好好抱在懷中疼惜,但轉念又想到帝王霸業,心下復又剛硬,他咬住銀牙,道:「公主可還有別的吩咐?」

  銀川公主揚起頭來,只見遠處天山巍峨聳立,山上白雪靄靄,說不出的遼闊偉大,她臉上忽爾現出了一絲微笑,幽幽地道:「我死之後,請王子將我的骨灰灑在天山山麓,我好生喜歡那兒的月亮。」

  說到這裡,想起與盧雲共處的短短時光,再也忍耐不住,臉龐微低,兩行淚水落上衣衫。

  四王子見她神情如此,心下自也憐惜,但他乃是虎狼之性,想到皇位尚未穩固,便把這些柔情拋到九霄雲外,當即道:「好!公主交代的這些事,朕都會一一照辦。」說著轉頭叫道:「來人!點火!」

  只聽轟地一聲,高臺下的柴草登時燃燒起來,熊熊火焰便往木樁上延燒過去。

  眾叛軍站在近處,眼見公主性命不保,當即轉過頭去,不願再看。何大人、阿不其罕等人面露不忍之色,都在暗自祝禱。達伯兒罕伏地大哭道:「誰來救救我的公主啊!」

  大火竄升,已至高臺中段,盧雲見不能再拖延,他急急喚過李副官,道:「你馬上準備投石機,把我射過去。我要救公主出來!」

  李副官聽他要行險救人,不禁驚道:「他們那兒人多勢眾,足足有幾萬叛軍,這怎麼使得?」

  盧雲見火勢延燒,公主已是命在旦夕,急道:「別再多說了,快來準備吧!不然公主便要被燒死了!」

  李副官歎息一聲,只得命人將投石機架好,盧雲取過一柄鋼刀,綁在腰間,跟著攀上炮臺,轉頭道:「你們瞄好方位,對準高臺,可千萬準確點。」

  李副官見兩地相距極遙,盧雲身子沈重,恐怕不到半路,便要墜下。只得歎道:「我盡力一試了。」他奮力拉開機簧,正要瞄準發射,忽聽一人尖聲道:「全滾開,讓本座來。」

  眾人聽這聲音尖銳,卻是薛奴兒來了。只見他把李副官一腳踢開,尖聲道:「姓盧的,你這雜碎與秦仲海一夥,不是什麼好東西,不過今日看在公主的面上,幫你一次!」盧雲知道他武功深厚,膂力絕非常人可比,登時大喜,道:「太好了!若有薛副總管相助,大事可期!」

  薛奴兒啐了一口,向李副官喝道:「你給我多架兩道機簧,光憑一道,怎麼射得過去?」這投石機靠著巨大無比的弓弦,才能以大石投遠傷人,薛奴兒見只有單獨一道機簧,便知難以及遠。

  李副官沈吟道:「這機簧沈重無比,多加兩道,誰能拉得開啊?」

  薛奴兒罵道:「你管這麼多?給公公架好!」李副官嚇了一跳,連忙命人照辦。

  眼看李副官安排妥當,大火也已燒到高臺頂端,公主已是命在頃刻,薛奴兒不再打話,奮起內力,嘎地一聲怪響,一口氣拉開了三道機簧,眾人見他神力若此,都是駭然出聲。

  薛奴兒親架機台,瞄向公主的方位,猛將機簧放開,喝道:「滾吧!」嗡地一聲大響,盧雲抱住雙腳,將身子蜷縮一團,竟如炮彈般地遠遠飛出。

  卻說秦仲海給人圍在亂軍之中,但心轉不休,仍在思索救人之道。他見公主便要給活活燒死,心中憂急,想道:「柳侯爺那日吩咐再三,絕不能讓公主這小娘皮有半點損傷,可現下番王卻要把她烤成乳豬,這怎麼使得?」

  煩憂之間,忽見台下叛軍神情專注,都在望著火苗騰燒,竟無一人理會他,秦仲海心中一動,自知有了機會,想道:「擒賊擒王,今日端看我秦仲海的運氣如何了!」

  他舉刀在座騎臀上一戳,那馬吃痛,慘鳴一聲,登時朝高臺直沖而去。

  此時叛軍將領都在注視公主,忽見秦仲海的座騎沖來,轉眼已到背後,無不大吃一驚,紛紛讓了開來,那馬兒狂沖急奔,眨眼便到高臺之下。四王子知道秦仲海有意救人,當即喝道:「來人!把那馬攔下來!」

  眾將急忙趕來,但此時火勢旺盛,黑煙四起,逼得眾人眼睛也睜不開了,那馬見火勢甚大,驚嚇之間,霎時人立而起,啡啡作鳴。

  台下黑煙四起,亂馬奔馳,羅摩什知道秦仲海武功了得,深怕他趁亂作怪,別給他出其不意的救出公主,當下「嘿」地一聲,飛身而出,要將秦仲海一舉攔下。

  四王子好整以暇,冷冷地望著秦仲海,笑道:「這傢伙不過區區一個人,也想英雄救美,真是匹夫之勇。看來朕高估這中國蠻子了,」先前他只想將秦仲海活捉,此時見他衝動單幹,枉自送了性命,見識大大不如,便自出言嘲笑。

  四王子正自冷笑,忽聽背後傳來一陣陰側側的笑聲,輕聲道:「喂!加里拉歪歪兒哦!」

  這聲音嘶啞難聽,只把四王子驚得跳了起來,他大駭之下,轉頭看去,只見一名虎形大漢沖到背後,已至五尺遠近,口中大呼:「操你媽的狗賊!老子加里拉歪歪兒!」

  四王子全身冷汗涔涔而下,驚道:「你不是跑到台下了,怎麼會在這兒!」

  那人嘴角冷笑,滿面殺氣,正是秦仲海。原來他早已算定計謀,眼看眾人都在注意高臺上的情勢,便先以鋼刀戳馬,讓座騎狂奔,好來轉移眾人的注意,自己卻趁亂跳下馬背,跟著伏身滾向四王子駕前。此刻叛軍諸將無不注視台下,便給他好個偌大良機,教他一舉得手了。

  四王子見秦仲海快步奔來,驚叫道:「來人啊!快救救朕啊!」

  左右親隨舉起兵刃,連忙搶上護駕,秦仲海大笑道:「操你奶奶!幾隻小鬼成什麼氣候!」一刀一個,當場殺死在地。羅摩什見場中有變,也是大驚,但自己人在高臺之下,也沒辦法出手救人,只有看著秦仲海大步沖向四王子。

  秦仲海正要下手,忽然一條刀索橫空飛來,擋在四王子身前,秦仲海大吃一驚,往後退開一步,想道:「他媽的,我怎麼忘了這傢伙?」

  來人鬚長及胸,不怒自威,正是煞金出手來救。

  四王子見煞金救了自己一命,當即又滾又爬,奔到了他身旁,喘道:「煞金,你這般忠心,朕回國之後,必定封你做護國大將軍,不,那還不夠,朕要裂土封王,讓你一輩子享不盡榮華富貴……」

  這煞金一向與他不睦,若不是靠著挾持可汗,自己根本無法駕馭此人,哪知當此危急之刻,煞金竟然不計前嫌,出手相助自己,四王子心念於此,更是感動萬分,連連道謝。

  煞金哈哈一笑,道:「四王子這麼大方,煞金何以客當?」忽見他雙目精光暴射,跟著狂吼一聲,右手一探,竟單手將四王子提了起來。

  四王子驚得呆了,叫道:「你……你幹什麼?快放我下來!」

  煞金不去理他,將他高舉過頂,喝道:「大家莫要亂動!四王子已在我手裡!」

  幾名將領本已趕來接應,忽見煞金反叛,無不吃驚駭異,不知他何以忽然反叛,紛紛向兩旁退開。秦仲海也是詫異不已,當下站立不動。

  四王子又驚又怒,大聲道:「大膽煞金!你難道不知父皇已給我擒住了嗎?你若敢動我一根毫毛,可汗便要大禍臨頭啦!」他雖在煞金掌握之中,但此人生平一向沈著武勇,立時便出口來罵,絲毫不見害怕。

  煞金冷冷地道:「你少來威脅我。你這逆子膽敢碰可汗一根毫毛,那就玉石俱焚,大家一齊死吧!」

  四王子見他兇狠殘暴的神氣,霎時額頭冷汗流下,道:「你……你真不顧我父的安危?」

  煞金嘿嘿冷笑,道:「我深受可汗大恩,他若是因我而死,我必當自殺以報。不過你聽好了!在我死前,嘿嘿,卻看我怎麼回報你這忤逆子!」一張紫膛臉上滿是殺氣,教人不寒而慄。

  秦仲海見情勢急轉直下,心中也是亂成一片,想道:「這煞金為何豁出去了?他先前不是乖乖聽這四王子的話嗎,怎地又忽然反叛?」隱約覺得此事與自己的刺花有關,但片刻間又參詳不透,只得皺眉苦思。

  羅摩什見煞金抓住了四王子,只驚得他魂飛魄散,不知如何是好,待要奔回,忽見天邊飛來一個圓球,直朝高臺而去,羅摩什滿面詫異,顫聲道:「這又是什麼怪東西?」只覺到處都是亂糟糟的一片,竟沒半件事能夠掌握明白。

  卻說公主獨自給綁在樁上,遠眺天山,一會兒想起故國,一會兒想起往事,但腦中浮現最多的,卻是盧雲墜崖前的身影。

  她見台下烈焰燒來,心中竟是無憂無喜,好似忘卻了生死。她抬頭看著遠處天際,想道:「我死以後,父王會怎麼說?他會為我報仇嗎?唉……但願他不要殺人……希望母后也不要太過傷心……」轉念又想:「曾聽高僧說過,好似人死之後,真有來生。倘若真有此事,但願我死後,能做只自由自在的飛鳥,那該有多好?」

  她見火焰越來越近,便要把自己捲入,索性閉上了眼,心道:「盧參謀,我也要死了。但願幽冥世界中,沒有貧富貴賤。你我相見之時,我不再是公主,你也不再是什麼參謀……」

  想起盧雲,驀地心中一酸,眼淚還是流了下來。

  公主正自垂淚哭泣,忽聽一個聲音大叫:「公主殿下!臣來救駕了!」

  公主聽這聲音很是耳熟,連忙抬起頭來,只見一個人球從天邊飛來,其狀怪極,猛向高臺落下,她心中一奇,不知那是什麼東西,若是天使前來接駕,卻怎地縮成圓球一般,模樣當真難看。

  正惶惑間,只見那圓球伸出一隻臂膀,手上卻還拿著柄鋼刀,剝地一聲,已將她身上的綁縛割開,跟著身上一緊,一條臂膀伸來,已將自己緊緊抱住。

  公主給這麼一抱,只覺熟悉之至,她嬌軀一顫,驚道:「盧參謀,是你嗎?」

  那人哈哈一笑,道:「臣救駕來遲,請公主重重責罰。」

  公主聽這話聲正是盧雲的聲音,登時熱淚盈眶,淚眼朦朧之間,轉頭望去,果見眼前這人長方臉蛋,挺挺的鼻樑,不是那跳崖身死的盧參謀,卻又是誰?

  她猛見這已死之人,霎時大哭道:「盧雲!」縱身入懷,將他緊緊抱住,激蕩之間,竟然昏暈過去。

  盧雲見她暈眩,連忙在她人中拿捏幾下,喚道:「殿下,快醒來啊!」

  公主給他內力一激,便自醒來,待見盧雲好端端的站在眼前,不禁哭道:「我這是死了嗎?不然……不然怎能見到你?」

  那日盧雲墜下深谷,她親眼所睹,此時見這人又出現在自己眼前,若非自己已給燒死,如何能夠相會?

  盧雲見她如此激動,心中自也感動,忍不住伸手輕撫她的臉頰,柔聲道:「公主莫要擔憂,臣是九命怪貓,打不爛、摔不死的。」

  公主只覺心中喜樂至極,她緊緊抱住盧雲,啜泣道:「我……我還以為你死了,老天爺啊……你總算開眼了。」淚水灑下,竟是喜極而泣。

  盧雲見台下火焰不住竄上,連忙往後閃躲,低聲道:「這檯子耐不住燒,怕要倒塌。咱們可得下去了。」此時下方火焰騰空,數萬叛軍團團包圍,這一下去,不知要如何脫身,自也旁徨無計。

  公主卻絲毫不見憂慮,她枕在盧雲懷中,柔聲道:「不管你去哪兒,我都跟著你。就是不許放開我。」神色間竟是愛憐備至,好似下頭是刀山油鍋,只要能與盧雲在一塊兒,她也是甘之如飴。

  盧雲無暇深思公主的說話,當下大喝一聲,奮力朝下跳去。

  羅摩什見這盧雲從天而降,只覺氣惱之至,大聲道:「又是你這人!」臉上神情又怕又氣,運起玄功,便要上去搶人。

  盧雲抱著公主急墜而下,眼看便要掉落地面,摔個筋斷骨折,盧雲忙飛起一腿,猛往高臺踢去,那高臺已給燒得搖搖欲墜,給盧雲重腳踢下,立時倒塌,盧雲藉著這一腳之力,下墜之速已然減緩不少,但褲腳鞋襪也當場燒著,只是慌忙之間,也已顧不到疼痛了。

  羅摩什正要搶上,忽見高臺往自己倒下,不由大吃一驚,急急閃開,便在此時,盧雲已帶著公主落下地來,此時場中滿是番兵番將,一見盧雲過來,便舉刀砍來,要將他攔住。

  盧雲左手抱住公主,單手接戰御敵,情勢大見緊張,羅摩什大聲道:「小賊快快束手就擒,免得饒上你一條性命!」說著便要趕上。

  忽聽一人笑道:「妖僧還在亂放狗屁,不怕說乾了口水嗎?」羅摩什吃了一驚,回頭看去,只見秦仲海不知何時也已下場,正自提刀往自己砍來。

  羅摩什哼了一聲,罵道:「一群小鬼,成啥氣候?」秦仲海哈哈一笑,回罵道:「一窩老賊,專放狗屁!」虎吼一聲,殺向前去。

  秦仲海不識得此人便是汗國國師,看他神情陰沈,武功必當不俗,當下搶攻幾招,紅光閃過,那「火貪一刀」使出,登將羅摩什逼開一步。

  羅摩什沈聲道:「好厲害的刀法,讓老衲來會會你!」他身形晃動,運起「幽冥玄指」,猛朝秦仲海刀刃點去。

  秦仲海回肩斜劈,刀勢淩厲,羅摩什閃身避開,贊道:「好刀法!」剎那間秦仲海連劈十來刀,一刀快似一刀,卻是火貪一刀第三重的功夫,名喚「飛火十二式」,羅摩什運起輕身功夫,在刀前搖擺飛舞,一時刀鋒難以及身。

  便在此時,大批將領也已殺來,只見一人架起弓箭,刷地一聲,一箭便往秦仲海背後射去,竟是有意偷襲。

  盧雲看在眼裡,忙道:「將軍快快避開!」但他自己抱著公主,也在抵御眾將的攻擊,無法分神相護,秦仲海哼了一聲,連忙回刀去擋,刀箭相交,已將飛箭斬落,那羅摩什見機不可失,當即欺身過來,舉指往秦仲海胸前點去。

  秦仲海舉刀護住要害,「當」地一聲,那鋼刀被「幽冥玄指」的陰勁所震,居然斷為數十截,落在地下。

  羅摩什正要補上一指,忽聽馬蹄聲響,一騎緩緩行來,馬上乘客手上還提著一人,直如老鷹抓小雞一般。只聽他哈哈大笑,叫道:「羅摩什啊羅摩什,你還敢作怪?不要四王子的性命了嗎?」這人長鬚及胸,正是煞金來了。

  羅摩什見煞金到來,氣已餒了。這煞金武功通神,只要一個使勁,便會把四王子活生生捏死,一時心下惶急,叫道:「大家都是一家人,有話好說。你快把四王子放下,咱們從長計議吧!」他不知煞金為何反叛,只想將情勢和緩下來再說。

  煞金坐在馬上,冷笑道:「羅摩什,你為虎作倀,助紂為虐,還在這裡囉嗦什麼?」

  羅摩什勸道:「你想清楚點,你若下手殺害四王子,到時四王子的親信定會害死可汗,冤冤相報何時了,大家各讓一步吧?」

  煞金看向四王子,冷笑道:「這妖僧說的話是真?我若害了你,你便會殺死可汗?」

  四王子怒道:「這個自然,你快快放我下來!否則看你怎麼對得起可汗?」

  煞金哦了一聲,道:「我對不起可汗?這麼說來,你這小子便對得起他囉?」

  四王子大聲道:「你少說廢話,快放了我!」

  煞金搖了搖頭,道:「今日為可汗懲戒你這不孝逆子。」伸指向四王子腰間一點,一股勁氣透骨而入,陡地在四王子穴道間游走。這手法陰狠,能叫人全身麻癢疼痛,連內臟也能酸痛難忍,這四王子如何經受得起,煞金冷笑道:「你撐不過去的,快快命人放出可汗吧!」

  四王子呸了一聲,他強忍片刻,不發一聲,但片刻過後,只覺內臟又麻又癢,跟著噁心難過,直欲昏暈。煞金知道他在苦撐,便捕上一指,加重勁道,這下力灌筋脈,直癢到內臟裡去了,四王子立時面色發紫。

  煞金冷冷地道:「還要來嗎?要不要再捕上兩指?」

  四王子全身麻癢難當,恨不得一頭撞死,咬牙道:「煞……煞金,你有種便殺了我,想要……我放出可汗,那是休想……」

  煞金冷笑道:「我也不會殺你,只要看你出醜露乖就夠了。」他有意讓四王子大大丟臉,更是連加數指,過不半晌,四王子終於按耐不住,大聲哀號起來。

  煞金冷冷地看著他,道:「你還想撐嗎?」四王子大聲慘叫,竟是神智不清起來。

  煞金提起四王子,轉頭看向眾叛軍,大聲喝道:「汗國勇士們聽了,這四王子膽小懦弱,此時居然哀號求饒,這種人能做你們的可汗嗎?」

  汗國武士向來武勇,便死也不求饒,眾人見四王子大聲嚎叫,都是面有驚訝,深覺他不該示弱。羅摩什自知再過片刻,本部士氣必然瓦解,他大叫一聲:「大家別怕,咱們人多勢眾,快過去搶人啊!」身影閃動,運起本門心法「幽冥玄指」,雙手一幻,便往煞金攻去。

  此時形勢禁格,倘若煞金下手害死四王子,四王子的親信得不到指示,必會害死可汗,兩大要角一死,便只會便宜達伯兒罕。等這人繼位,羅摩什相助篡位,定是五馬分屍的大罪,他心念於此,說什麼也不容四王子投降。只有賭上一賭了。

  煞金冷笑道:「羅摩什,你的主子已落入我手中,你還硬撐什麼?快快認輸吧!」手中馬刀一閃,變為一十二節刀索,便往羅摩什襲去。他自恃武功高強,竟不下馬,只坐在馬背上出招,饒是如此,刀法還是變幻莫測,令人歎為觀止。

  這兩人乃是當今帖木兒汗國武功最頂尖的人物,一個是御前國師,陰毒險刻,暗助勃耳嗤親王政變;另一人卻是武勇大將,賜號煞金,一心忠義為主。兩人各逞絕學,便在萬軍前打殺起來,兩大高手翻翻滾滾,霎時數十招已過,只見煞金右手提著四王子,僅餘左手御敵,不甚靈便,但他手中多了奇門兵刃,羅摩什卻是空手,兩人一加一減,誰也不吃虧。

  羅摩什自知情勢險峻異常,此時拖延越久,對己方越是不利,當下對眾叛軍叫道:「你們還等什麼?等達伯兒罕接位,你們這些人還有命在嗎?大家快快殺敵啊!」眾叛軍心想不錯,皇太子心胸不廣,自己相助四王子叛變,定是抄家滅族的大罪,眾人越想越怕,紛紛拔出刀來,奮不顧身地向煞金殺去。

  煞金喝道:「你們別執迷不悟了!四王子挾持可汗,大家會叛變,都是情不得已,你們快別聽羅摩什挑撥!」眾人原有不少忠於可汗,本就是為人所逼,一聽這話,便又停手下來。

  秦仲海與盧雲見眾叛軍一會兒動,一會兒停,都搞不清他們在做什麼,兩人面面相覷,也不知應否該上前相助。

  兩大高手正自逞威,忽然遠處沙塵彌漫,似有軍馬行來,煞金與羅摩什見了變故,一起停下手來,抬望遠方。眾叛軍見了前方的滾滾煙塵,心下也是一驚,不知什麼人忽爾駕到。

  天地交接處隱隱現出一個黑點,慢慢那黑點越行越近,眾人定睛望去,赫然是一面大旗,上頭以番文寫著一個金黃色的「天」字。

  煞金大喜,當即喝道:「羅摩什,可汗過來了,你還有什麼話說?」

  羅摩什見到這面旗幟,全身冷汗颼颼而下,顫聲道:「不可能……這……這怎麼能夠?定是有人裝神弄鬼!」

  煙塵彌漫中,大旗已到里許之外,戰鼓咚咚地響起,遠處有人唱道:「我們有青草綠地,我們有肥壯牛羊,我們有兵器男子,可是卻沒有英雄引導。」歌聲一轉,忽爾高亢,又唱道:「天上神明可憐我們,天上神明賜予我們,啊!英明神武的鐵木真家族,請你引領我們,直到世界的盡頭。」

  此時汗國的文字仍然疏陋簡單,朝廷禮儀多以歌唱表達,若有重要人物出巡,也是一般辦理,盧雲聽了那歌聲,便知有汗國的大人物前來。

  秦仲海哈哈大笑,道:「盧兄弟啊,這歌兒是什麼玩意兒,怎地他媽的難聽?快給老子譯上一段吧!」

  盧雲身處險地,仍舊抱著公主,正要通譯,忽覺懷中的公主身子一動,連忙低頭看去,怕她有啥損傷。卻見公主臉上堆滿笑意,低聲道:「都說汗國子民純樸粗獷,其實還不是喜歡歌功頌德。你看他們這個模樣,說不定比咱們朝廷還要迂腐呢。」盧雲聽她說笑,心中忽地一動,便自低下頭去,望著公主嬌豔的臉龐。不過兩日沒見,她已然清瘦許多,雖在歡笑間,臉上還是顯出風霜之色。

  盧雲心下憐惜,低聲道:「公主殿下,這幾日辛苦你了。」

  公主抬頭看著他,柔聲道:「我這幾日天天祝禱,希望你能平安無事。上天待我真好,你終於平安無事。」只見她眼中淚光閃動,這幾句話竟是深情無限。盧雲心中感動,只覺能為這等人物效力,自己便是粉身碎骨,也是應該了。

  歌聲一歇,滿天沙塵漸漸落下,現出了撲天蓋地的大軍,看這黑壓壓的人頭,少說有二十萬軍馬,眾叛軍見汗國主力部隊到來,都是驚駭無比。眾人你望望我,我望望你,都不知如何是好。幾名悍勇之徒平日雖多兇狠,但在可汗多年的威望之下,竟也不敢稍動。人人垂頭喪氣,氣勢全失。

  羅摩什知道要糟,不禁扼腕長歎,道:「這是怎麼回事?可汗不是給關了起來嗎?怎麼又跑出來了?」

  煞金冷笑道:「現下才知道後悔嗎?晚了,一切都晚了!」說話間,數十名旗手奔了出來,排成兩列,跟著有人在地下鋪上紅毯,抬出一張珠光寶氣的黃金寶椅,往紅毯上放落。一陣銅鑼敲過,唱官喝道:「帖木兒汗國的英雄,引領我們的偉大豪傑,木裡詫可汗駕到!」

  煞金早知來人必是可汗本人,當即搶先跪倒,拜道:「臣煞金,叩見吾皇萬歲、萬萬歲。」眾親兵環繞之下,一名矮小男子當先走了出來,逕往寶椅上一坐,正是當今帖木兒汗國的國主,木裡詫可汗。

  盧雲見他身材矮小,雖在叛軍環伺之下,臉上仍是笑眯眯的,倒像是一名客店掌櫃,全然不似名鎮西疆第一大國的領袖,不禁頗感詫異,那公主也是目不轉瞬地望著可汗,顯然也在上下打量此人。秦仲海則雙手抱胸,笑嘻嘻地看著好戲上演。

  羅摩什心中詭計急轉,眼看煞金已然跪倒,霎時往前一撲,也向可汗拜倒,大聲道:「天幸可汗平安無事,臣等聽聞四王子叛變,正要趕回京裡救駕,幸好可汗吉人天相,自行脫險!臣萬分喜悅,感念上蒼眷顧。萬歲、萬歲、萬萬歲!」說著叩首不已。

  煞金聽他胡言亂語,知他必有陰謀,等會兒定會設法脫罪,當下先發制人,叫道:「可汗在上,國師羅摩什與四王子一同叛變,不只將陛下囚禁,還前去截擊喀喇嗤親王,想將皇儲殺死。此人罪不可恕,還請陛下將他誅去!」

  羅摩什大聲道:「煞金一派胡言,他與四王子一同作亂,達伯兒罕親眼所見!請可汗將他立時處死!」煞金聽他血口噴人,只氣得眼前金星直冒,但他確實曾為四王子效力作戰,眾目睽睽之下,難以辯駁,一時不知如何回話。

  盧雲與公主見這羅摩什無恥之至,都想替煞金說話解圍,但一來不知可汗性情,二來也不明了汗國內部情勢,只有苦苦忍住。秦仲海卻連一句番話也聽不懂,只好摸著腦袋發呆了。

  可汗聽了兩人的指責,卻不動聲色,道:「你們不必急於分辯,朕一會兒自會公平審訊。來人!先把四王子帶上來!」言語之中,滿是威儀,料來定是精明無比的人物。羅摩什面上陰晴不定,不知自己能否瞞過可汗的眼去。

  可汗吩咐未畢,左右已搶上十名侍衛,秦仲海見他們太陽穴高高鼓起,身形壯碩異常,料來都是各地前來投效汗國的勇士。一名侍衛走到煞金面前,道:「煞金將軍,請把四王子送上。」

  煞金點了點頭,拖過四王子,解開他身上的穴道,那四王子本已昏暈,被煞金內力所激,便即清醒。

  四王子甫一醒來,猛見可汗已然駕臨,當場嚇得魂飛魄散,他急忙往後逃去,叫道:「大家快快出手!決一死戰吧!」煞金任由他跑開,此刻皇帝已然駕到,四王子已無法造次。果然四王子叫得聲嘶力竭,但手下將領卻無人理會,眾人只是跪在地下,默然不語。

  可汗見四王子仍是如此桀傲不馴,不禁歎息一聲,說道:「養子不教父之過,這孩子今日倡狂至此,朕也有過錯。來人,把他擒下了!」眾侍衛答應一聲,正要出手,忽見羅摩什飛身而出,竟比他們還要快上一步。「幽冥玄指」點出,登時點中四王子腰間穴道,將他擒服在地。

  四王子見他出賣自己,大怒道:「羅摩什,你……你怎地如此無恥!」羅摩什怕他多說,當下運指如飛,點住了他的啞穴。

  煞金見羅摩什卑鄙至極,居然臨危賣主,心下不忿,重重地哼了一聲,喝道:「羅摩什!你以為這樣蒙混一番,便能逃過制裁了嗎?」羅摩什不答,只是跪在一旁,神態甚是恭順。

  煞金正要再說,可汗已伸手制住,道:「你們不必急於爭吵,誰忠誰奸,朕自會裁斷。」羅摩什聽了這話,額頭冷汗滴下,更是不敢稍動。

  可汗命人將四王子帶上,讓他跪在自己腳前。可汗低下頭去,看著四王子的臉龐,道:「莫兒罕,你叛亂謀反,如今還有什麼話說?」四王子跪在地下,口中卻作聲不得,可汗眉頭一皺,問道:「怎麼了,你說不出話來?」煞金知道羅摩什點了四王子的啞穴,當下走上前去,往他身上輕輕一拍,一股內勁傳了過去,登時解開他身上被點的穴道。

  四王子跪在地下,眼見父王已然脫險,此刻更已掌握全域,他眼中現出怒火,搖頭道:「我輸了,全然的輸了。你快快殺我吧!」

  可汗歎道:「孩子啊,我不只是你的可汗,也是你的親生爹爹,你起兵謀反,將我監禁起來,難道只有這幾句話說?」

  四王子嘿嘿一笑,道:「什麼父子親情,全是胡扯。今日你我成王敗寇,還有什麼好說?快快將我處死吧!」

  可汗見他毫無悔意,不禁搖頭道:「諸子之中,朕自來最疼愛你一人,你卻為何反叛?你可知道,朕有多傷心!」

  四王子哈哈大笑,說道:「你最疼愛我?那你為何把皇位傳給哥哥?達伯兒罕懦弱無知,這種人怎能當得可汗?」

  可汗歎道:「孩子啊孩子,到現在你還不明白朕的苦心嗎?正因為你野心勃勃,一心想要進犯中原,我才立下長子繼位的規矩。若是你能謙恭一點,仁慈一些,這皇位還脫得出你的手嗎?」

  四王子臉上神情大變,顫聲道:「原來如此……正是因為我能力太強,見識太高,你怕我日後成就超過了你,才把皇位傳給達伯兒罕………」

  可汗歎息一聲,道:「你還是這麼目中無人,一心只想作成吉思汗。唉……你可知道,朕早在你身邊安排心腹,將你的一切都掌握住了。孩子啊孩子,你自以為謀略膽識天下無雙,其實你還差得遠了。」

  四王子吃了一驚,道:「你在我身邊埋伏心腹?那卻是誰?」

  可汗搖了搖頭,說道:「你定要知道嗎?朕怕你承受不起。」

  四王子恨恨地道:「我若不知是誰害我一敗塗地,便死也不甘心!」

  可汗歎息道:「孩子啊,朕安排在你身邊的探子,便是你最寵愛的小妾。她見朕給人關了起來,便替朕連絡皇后,這才輾轉把朕救了出來。」說著淡淡一笑,道:「你之所以會識得這名女子,一切都是朕的安排,你可知道朕前後花了多少力氣,才培養了這名死間?」

  四王子聞言大怒,慘叫道:「這個賤人!我平日待她不薄……她怎能害我……啊呀!」想到自己枕邊的至親摯愛,居然會如此設計自己,一股恨意湧上心頭,登時口吐鮮血,昏倒在地。

  盧雲與公主對望一眼,兩人都見到彼此眼中的驚訝駭異,心中均想:「政爭之前,便是親如父子,也要爾虞我詐,何況其他了?」

  可汗望向眾人,歎道:「這四王子平日就狂妄自大,雖然才幹頗高,但量小氣躁,朕一直深以為憂,誰知竟然幹下這等逆亂惡行。」他歎息一陣,垂詢眾人道:「四王子造反叛逆,你們說說,朕該如何處置他?」

  羅摩什見四王子暈倒在地,現下是個全無對證的局面,急忙跪下道:「可汗明察,四王子之所以反叛作亂,一切都是煞金帶頭教唆,請可汗先將煞金淩遲處死,再將四王子梟首示眾,以儆效尤。」

  煞金見羅摩什兀自搬弄是非,不禁大怒道:「你這無恥奸臣!如何說得這無恥言語?等會兒喀喇嗤親王到來,咱們當面對質,看看是你為虎作倀,還是我圖謀不軌?」

  羅摩什冷笑道:「你自己說說,你有沒有率軍追殺喀剌嗤親王?你這人好生卑鄙,明明是你教唆造反,居然還敢嫁禍給我?是誰無恥啊?」

  煞金聞言氣結,但自己確曾為四王子出手殺敵,若說自己是受人脅迫,不得不為,羅摩什也可以依樣畫葫蘆,以此開脫罪名,一時也想不出法子指證。

  可汗見他們爭執不休,卻不知誰忠誰奸,但眼前兩人都是自己的元老愛將,他們尚且介入此事,其餘大臣更想而知了,看來此次亂事牽連甚廣,若要重重懲戒一眾叛臣,只怕汗國會元氣大傷。

  眾叛軍颼颼發抖,只跪在地下,無人敢動上一動,倘若可汗下令殺死四王子,連親生兒子也不放過,自己定也逃不了死罪。眾人越想越怕,已是面無人色。

  銀川公主見可汗沈吟未決,又見叛軍面色如土,便想:「看可汗這個樣子,未必有意大肆殺戮。且讓我來說情一番,必能保住無數性命。」當下便緩緩上前,道:「銀川奉漢天子之命,前來拜見可汗。可汗政躬康泰,萬事如意。」說著盈盈拜倒。盧雲與秦仲海見她跪倒,也一齊下拜。

  可汗哦了一聲,道:「你就是銀川公主?」

  公主微微一笑,道:「不敢,臣妾正是銀川。」可汗見公主膚色雪白,美豔動人,行止間更是落落大方,心下甚喜,連忙走上前去,將她扶了起來,道:「公主快快請起。」公主腰枝一顫,輕輕巧巧地站了起來。他兩人本該在十餘天前見面,哪知汗國忽生內亂,這場會面才拖延到今日。

  羅摩什見公主拜見可汗,自是大驚,心念急轉,便想找出計謀,一舉扭轉情勢。盧雲見他神情詭異,只睜眼瞪住了他,只要他稍有異動,便要上前出手。

  可汗見公主毫不怕生,更兼說得一口好回話,心裡很是高興,說道:「我這逆子作亂犯上,卻教公主受驚了。天幸你平安無事,不然這孩子的罪孽又深了一層。」說著重重朝四王子踢了一腳。

  公主見可汗如此氣憤,忙道:「可汗莫要生氣,四王子作亂造反固然不對,但可汗你也有錯。」

  眾人聽得此言,都是一驚,這可汗領袖群輪,雖然模樣平和,其實是個極厲害的角色,銀川公主這般直言犯上,定然有事。羅摩什見公主一出口便頂撞可汗,登鬆了口氣,想道:「還好這公主是個天生不曉事的,不然我今日定然要糟。」

  果然可汗面色一變,沈聲道:「你說朕也有錯?你這話是什麼意思?」他萬沒料到公主會在眾目睽睽下指責自己,驚訝之外,言語間已透出一股怒氣。

  公主聽出他言中的怒意,當下緩緩向前一步,柔聲道:「臣妾雖然不知貴國的私事,但適才聽陛下言道,陛下早已買通四王子的愛妾,將她當作眼線內奸。試想國主對兒子尚且提防至此,上行下效,四王子又怎能安心地讓哥哥接位,自己屈做臣子呢?臣妾說陛下有錯,正是在此。」

  可汗哼了一聲,森然道:「防人之心不可無,公主此論未免太過天真。」

  公主眼中露出不忍神色,道:「一國之中,若是國主生性深沈,臣下必也會算計心機,四處提防。陛下若不能以誠待人,天天防備自己兒子,又如何希望四王子能推心置腹,接納乃兄為帝呢?」

  可汗嘿地一聲,道:「照你這麼說,四王子之所以造反,卻是朕不對了?」口氣甚是不悅,盧雲深怕可汗氣憤之下,便要對公主不利,霎時掌心出汗,只覺擔心無比。

  公主歎道:「銀川外國之人,不敢妄斷是非。但陛下試想,倘若四王子全然不顧父子之情,他將陛下囚禁之時,何不直接下手殺害?又為何要給陛下舉兵再起的機會?也許四王子心中很是可憐,只覺失去父親對他的寵愛,這才起兵叛亂,未必真要對可汗不利。」可汗原以為四王子之所以不殺害自己,用意只是挾持皇帝,好來脅迫大臣,但此時聽公主姽姽道來,卻多多少少有些父子親情在裡頭。

  他低頭往兒子看去,想起他小時經常趴在自己腿上玩耍的模樣,誰知此刻父子卻反目至此,一時心中感傷,不能自已。旁觀眾人見他神情凝重,更不敢多說一句兩句,就怕惹禍上身。

  過了良久,可汗的目光慢慢移開,只聽他一聲長歎,道:「公主說得很是。若不是朕算計在先,提防在後,這孩子也不會覺得芒刺在背,非反不可。說來此事朕也有些過錯。」公主見她一番話竟能說動可汗,心下大喜,正要替眾叛軍開脫罪名,忽聽後頭一個聲音不住大叫:「父皇!父皇!」

  可汗舉目望去,達伯兒罕正與丞相駕馬疾行而來,他心下一喜,連忙走上前去,正要開口說話,忽聽一人大叫:「陛下小心!」話聲未畢,一人沖了過來,將他撲倒在地,只聞一陣腥風沖鼻而過,一柄烏漆如墨的飛刀從身旁擦過,射中了後頭的寶椅,可說兇險之至。

  可汗大驚失色,顫聲道:「誰?是誰要暗殺朕?」只聽煞金嘿地一聲,大喝道:「羅摩什!你膽敢犯上,還想活嗎?」刀索飛出,已與羅摩什鬥在一起,可汗瞠目結舌,沒料到羅摩什會忽放飛刀,暗算自己,兩旁護衛連忙趕了上來,將他扶起。

  可汗定了定神,凝目看去,只見救他的那人面目英挺,氣質儒雅,正是公主身邊的隨從盧雲。

  可汗驚魂未定,道:「是你出手救了朕?」盧雲跪下道:「臣大膽妄為,驚擾可汗,還請恕罪。」

  公主見盧雲大大露臉,一時甚是開心。秦仲海乾笑兩聲,心道:「老子不會說外國話,竟變成白疑一個了。他媽的!加里拉歪歪兒!」原來盧雲趴伏在地,一聽喀喇嗤親王等人駕馬到來,已知羅摩什定會伺機出手,以免與人對質。果然一眨眼間,便見他射出飛刀,盧雲早有防備,便撲前救駕,這才保住可汗的性命。

  此刻薛奴兒、何大人等人也已趕來,待見可汗駕到,四王子也被制服,形勢已定,都是安下心來,便轉頭看煞金與羅摩什相鬥。

  那煞金虎吼連連,刀索如飛,已將羅摩什打得全然無法招架。先前他坐在馬上,右手還提著四王子,尚且能與羅摩什鬥成平手,此時空著雙手,又下得馬來,威力何止大了十倍?片刻間便已占得上風,若非要留他性命審訊,早將羅摩什斃於刀下。

  薛奴兒見煞金大逞威風,心下甚是豔羨,也有意在可汗面前擺弄手段,他伸手一揮,「天外金輪」登時朝羅摩什背後射去,羅摩什此刻正與煞金激戰,冷不防背後金光閃動,一個圓盤猛向他飛來,羅摩什大吃一驚,急忙伸指去撥,卻聽他慘叫一聲,右手食指已被砍斷。

  這薛奴兒的金輪霸道異常,所附真力非同小可,便是昆侖山的掌門卓淩昭親至,也不敢空手去接,這番僧如此托大,怎能不吃虧?霎時間只見他手指流血,臉色慘白。

  煞金生性自負,動手時向不喜旁人相助,此刻便收回刀索,冷冷地站在一旁。

  羅摩什見大勢已去,當即跪倒在地,面向可汗,忍痛道:「臣鬼迷心竅,大膽犯上,罪不容誅,只是念在臣過去盡心效忠的份上,請陛下留臣一個全屍!」可汗哼了一聲,尚未說話,羅摩什已運起「幽冥玄指」的陰勁,猛往自己的心口戳落,他「啊」地一聲慘叫,臉色發白,手腳痙攣一陣,便自死去。

  眾人看著羅摩什的屍身,心下無不喟然。此人學問淵博,武功深厚,又是西疆第一大國的國師,誰知他身居高位,卻還意存不軌,心有玄機,竟然落得慘死的下場,一時都是感歎良多。

  薛奴兒冷笑道:「這人死得如此輕鬆,真是便宜了他。看咱家把他五馬分屍,為公主出氣!」他知道這名番僧有意劫奪公主,心中甚是不滿,此刻便想毀屍洩憤。

  煞金搖頭道:「此人過去曾有功於汗國,又是我朝大臣,我決不容你下手毀他屍身。」說著站上了兩步,擋住薛奴兒的去路。

  薛奴兒嘿嘿冷笑,正要說話,卻聽秦仲海道:「薛公公,這是人家的家務事,要怎麼處置這個番僧,可汗自有定論,你可別多此一舉。」薛奴兒臉色一變,正要說話,卻見可汗正往自己看來,眼神威嚴凜然,他心下一驚,想道:「這老頭貌不驚人,怎麼眼神這般厲害。」他大驚之下,連忙退到一旁,不敢多發一言了。

  可汗命人將四王子監下,跟著見過了何大人,道:「有勞大人一路辛苦了。都怪我教子無方,害得貴客驚擾,朕先向你謝罪了!」說著深深一揖。

  何大人忙道:「陛下萬萬別自責,我等如何經受的起?」

  可汗微微一笑,轉頭看向銀川公主,對何大人笑道:「貴國公主實在了得,非但長得美貌標緻,尚且心思細膩,見識非凡,真是難得一見的好女孩。咱們兩家此次和親,朕這樁生意真是賺得很了。哈哈!哈哈!」

  何大人陪笑道:「臣只希望王子日後善待公主,那臣便於願足以了。」

  可汗嗯地一聲,自知兒子達伯兒罕生性粗俗下流,當即喚他過來,只見他一雙賊眼兀自在公主身上亂轉,一幅色眯眯的樣子,可汗心下生氣,喝道:「達伯兒罕!你給朕聽好了!今後可要好好善待公主,不得再花天酒地,聽到了沒有!」

  達伯兒罕摸著臉上的鬍子,嚅齧地道:「是……是…我……我一定乖乖的聽老婆的話。」說著往公主嬌媚動人的臉龐望去,忽然間,一張大臉陡地飛紅,竟是有些害羞。

  可汗自知此子平庸懦弱,見不了檯面,當下甚是羞慚,不敢與眾人的目光相接。若以才幹來論,喀喇嗤親王實不能與四王子相比,但一來他是長子,二來心地仁厚,也只有把皇位傳給此人了。

  眾人說話間,卻見公主的神情有些異樣,竟是欲言又止,口唇不住顫動。秦仲海走上一步,躬身道:「公主有何吩咐?」

  銀川公主眼中淚光閃動,道:「我……我想……我想……」卻遲遲說不出話來。秦仲海心下奇怪,走到盧雲身旁,問道:「方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,怎地公主的神情有些奇異?」

  盧雲茫然搖頭,說道:「這我也不知,當是驚嚇過度,這才心神不屬。」秦仲海頷首稱是。

  此時可汗已與何大人說話交談,交換見聞所得。卻聽兩人笑語不斷,想來相談甚歡。這何大人雖然不會回語,全靠樂舞生通譯,但此人做官的本事著實了得,當場便把可汗服侍得服服貼貼,笑聲連連。

  卻聽可汗笑道:「朕今日敉平亂事,又得一名溫柔美麗的媳婦,可說是雙喜臨門,朕甚是高興。」

  何大人陪笑道:「不只是雙喜臨門哪!陛下今日還得了咱們中國這個盟邦,日後汗國定是太平安康了。」可汗點了點頭,笑道:「說的好!」他神情忽地變得嚴肅,沈聲道:「銀川公主、喀喇嗤親王,你二人跪下接旨。」

  喀喇嗤親王心下大喜,知道父皇便要當場應允這門親事,慌不迭地趴倒在地,直是五體投地的模樣。銀川公主卻站立不動,寒風吹來,只見她嬌軀一顫,好似癡了一般。

  何大人見她神色有異,急忙上前,低聲道:「公主殿下,可汗有旨,請公主快快跪下了。」銀川公主回眸往盧雲一看,只見他正也往自己看來,霎時兩人四目交投,公主熱淚盈眶,勉強轉過頭去,盈盈跪倒,顫聲道:「銀川凜接可汗聖旨。」

  可汗朗聲道:「承漢天子之意,我兒喀喇嗤親王達伯兒罕,與中國銀川公主結為夫婦。我汗國自今而後,與中國永結同心,共為兄弟之邦。兩國君主彼此交心,永世不渝。」

  達伯兒罕大喜若狂,連連叩首,道:「多謝父皇!」他今日剷除政敵莫兒罕,又娶了中國皇帝的美貌皇女,可說幸運之至。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,他心中喜樂,便往銀川公主吻去。

  銀川公主驚叫一聲,急忙相避,卻是又羞又急。

  可汗見兒子如此好色,心下氣惱,當即舉腳踢去,將喀喇嗤親王踢倒一旁,喝道:「混帳東西!便連洞房花燭也等不到嗎?」待見公主眼中淚光顫動,知道她心念故國,心下甚憐,便想獎賞她一番。他伸手將銀川公主扶起,道:「朕已決意,等你們完婚之日,便封你為喀喇嗤親王妃。日後等達伯兒罕這渾小子接任皇位,你便是我國的皇后了。還望你能秉持仁心仁術,輔佐我兒主持朝政。」何大人等聞言大喜,知道公主在汗國中的地位已然無可動搖,一齊跪下拜謝。

  可汗見銀川公主嬌軀顫動,一時竟然淚如雨下,他溫言慰道:「好孩子,以後便把這兒當作是自己的祖國吧!朕定會好好待你,如同親生女兒。別再想家了,好不好?」何大人見可汗甚是憐愛公主,心中更是大為歡喜,料來公主日後定然位高權重,非比尋常。

  是夜可汗帶領眾人入關,宴請中國將士一行,是夜席開千桌,好不熱鬧。汗國民風豪放,男女之隔不似中國森嚴,可汗便請公主、何大人、薛奴兒等人上座,與汗國眾大臣同席。秦仲海、盧雲等武將則與一眾將領同桌。席間喧嘩吵嚷,好不熱鬧,秦仲海與盧雲各自經歷無數艱險,死裡逃生之餘,眼見結局圓滿,心下自是歡暢難言。兩人與汗國將領放懷痛飲,酒酣耳熱之餘,索性便比起手勁角力,以助酒興。

  那煞金卻不與眾人飲酒,只孤身一人到營帳外歇息,想來他生性高傲,向來如此。

  盧雲正自暢飲,忽見遠遠一雙妙目凝視著他,他仔細一看,卻是銀川公主。只見她的眼神中似有淡淡的哀愁,好似有什麼話要說,盧雲心下一動,便要過去問安,但想起兩人身分不偕,當下便忍住了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3:26 A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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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卷 西出陽關 第十一章 勸君更盡一杯酒

  第二日下午,可汗見功德圓滿,便命中國大軍先行回朝,向皇帝稟告情況。他修書一封,著實表彰眾人的功績,更致贈秦仲海、盧雲等人記功金牌一面。除此之外,尚且送上十車的黃金珍玩,當作是對中國皇帝的謝禮。他感念秦仲海、盧雲等人參與平亂,更親自送到關外,那公主坐在玉輦中,也一齊前來送行。

  何大人笑道:「請陛下留步吧!貴國大亂甫息,朝中不可一日無主,還請陛下趕緊搬師回京。」可汗笑道:「請何大人放心,經過此次內亂,我已知待人以誠四字。今後對待臣下,定當以此自戒。咱汗國要再生出內亂,只怕不容易哪!」這「待人以誠」四字箴言,卻是他從銀川公主處聽來的,言下之意,竟是對此女推崇備致。

  眾人正要離去,忽聽公主道:「諸君且慢。」說著從車中緩緩走出,向可汗福了一福,道:「臣妾有物事想轉交敝國國主,不知可汗能否應允?」可汗想她父女情深,忙道:「這個自然!你只管去。」公主輕聲道:「多謝陛下。」她向可汗一福,自帶了幾名宮女,便往遠處山邊行去。

  過了片刻,一名宮女走了過來,問道:「哪位是盧雲參謀,公主有話要吩咐。」盧雲哦了一聲,稍稍整理衣衫,便隨那宮女走去。

  何大人心下一奇,不知公主為何召見盧雲,便對秦仲海使了個眼色,秦仲海懶得理會,只搔了搔頭,轉過頭去,裝作不知。何大人見他一派懶洋洋的神氣,連忙附耳過去,低聲說道:「這公主是出嫁的女兒家,盧參謀又是年少英俊,你給我好生看守,別讓喀喇嗤親王胡思亂想。」秦仲海哦地一聲,心道:「操你奶奶的,這般無聊差事,卻落到老子頭上。」當下打了個哈欠,便隨盧雲前去。

  盧雲行到山坳,只見公主俏生生地站在山邊,眼望東方,似是若有所思。樹林間滿是積雪,淡淡的陽光照來,顯得倍加寧靜。盧雲望著公主的背影,自知這是最後一回為她辦事,一時也是思緒如潮。

  良久良久,公主始終背對著盧雲,既不言語,也不轉過身來。萬籟俱寂中,只聞風刮枯枝,其他別無聲響。盧雲等候一陣,見公主仍是不言不動,便輕咳一聲,正要說話,忽聽公主歎息一聲,道:「盧參謀,謝謝你。」盧雲一愣,望著她的背影,不知她何出此言。

  只聽公主輕聲說道:「這幾日你為我出生入死,幾次捨身相救,說來我真該報答你才是。」盧雲嗯了一聲,躬身道:「此乃微臣本分,公主不須客氣。」其實兩人在山崖上相處數日,共過生死患難,早已熟稔,但不知為何,一回到大千世界中,盧雲又覺得生份起來,言語之間,自也恢復當初的拘謹。

  公主聽了他的說話,忽又沈默,盧雲見了她孤獨的背影,心中忽起憐憫之感,想道:「我們這些人眼下便要回歸中土,卻要把公主一個人留在西域,難怪她會難受。」想起這些日子的相處情景,不覺眼光也已濕潤,霎時之間,深深地歎了口氣。

  公主聽了他的歎息聲,忽地緩緩轉過身來,望向盧雲,輕聲道:「盧參謀何故歎氣?」陽光照下,只見公主臉上掛著一抹淡淡的笑容,更顯得豔麗不可方物,盧雲想起離別在即,心中一陣酸楚,便只搖了搖頭,並不接話。

  公主走上兩步,望著盧雲的臉龐,道:「盧參謀,你不該歎氣的。你救我性命在前,保護可汗在後,立下如此不世奇功,今後定是否極泰來,還有什麼事好心煩呢?」盧雲聽了她的嘉言慰勉,只低下頭去,搖頭道:「臣不是為自己歎氣。」這話意思明白,他不是為自己歎氣,那便是為公主歎息了。只是這話僅能說個一半,若要說全了,否則不免招惹是非,卻又無濟於事。

  公主淡淡地道:「快別這麼說。今日以後,我是汗國的皇妃,你是中國的將軍,咱們兩人各有美好未來,說來真該開心才是,你說對嗎?」說著輕輕一笑,也不知是喜是愁,是哀是樂。

  盧雲見公主強顏歡笑,心中更是難過,心道:「公主當真可憐,都到這田地了,她還是得強裝沒事模樣。也真生受她了。」他嗯了一聲,順著話頭道:「公主說的對。那可汗很是喜歡公主,想公主此去汗國,必定三千寵愛在一身,這一生必然幸福,什麼也不用煩心了。」卻是有些言不由衷。

  公主聽了這話,忽地低下頭去,一動不動。盧雲想說些什麼話安慰,片刻間卻又想不出來,只得泯住下唇,默不出聲。

  忽地一陣山風吹來,此時正值嚴冬,登時讓公主打了個哆嗦,盧雲見她發冷,忙將身上皮裘解下,便要替她披在肩上,但轉念又想:「我是她的臣子,此舉不也太過親匿了嗎?」自知不甚妥當,便又忍住了,只怔怔地拿著自己的皮裘,模樣頗為尷尬。

  公主見盧雲拿著皮裘,神色有些為難,她抬起頭來,淡淡笑道:「盧參謀,其實你何必這麼拘謹,反正……反正這是咱們最後一次見面了,你說是嗎?」盧雲聽她這麼一說,心中猛地一醒:「是啊!過了今日,我再也見不到她了。」想起兩人從此再不得相見,盧雲心中一悲,低聲道:「公主此去汗國,定要多加保重。臣遠在中國,必為公主日夜祝禱。」公主聽了這話,再也忍耐不住,淚水滴下,登時啜泣出聲。

  盧雲驚道:「公主,你怎麼了?」公主淚流滿面,悲聲道:「盧參謀,今日以後,我……我也會為你日夜祝禱。」盧雲顫聲道:「公主殿下,你……你………」只聽公主垂淚道:「那日我見你摔下懸崖,我只覺得全身好冷好冷,什麼都看不到,我好想哭,可又哭不出來。你可知道,待我見你完好無事,我心裡可有多高興……」盧雲啊地一聲,往後退開了一步,他呆呆地聽著公主訴說心事,萬沒料到自己在公主的心中竟有這等要緊,一時百感交集,茫然站立。

  萬籟俱寂中,只聽公主幽幽地道:「盧參謀,打你我見面開始,你始終把我當是個尊貴的公主,其實你可曾知道,我一生下來,便要受皇家禮法的教養,肩上得擔著黎民蒼生的疾苦,便連婚姻大事,也要受人安排,大家都以為我是金枝玉葉,風光無比,其實……其實我也只是個平凡姑娘啊……」說到此處,悄悄轉過身去,扶住自己的雙肩,身上不住顫抖,好似寒冷無比。

  盧雲走上前去,凝視著她,只見公主面上滿是淚水,好似兩人回到了天山之畔,眼前的公主還是那日自己綁在懷中、需要百般護持的可憐女孩兒。盧雲心中一陣傷感,只想再為她做些什麼,當即抬起手來,輕輕將皮裘披在她肩上。

  公主雙手緊緊揪住身上的皮裘,淚水又滑落面頰。

  盧雲見她滿面悲苦,心下大憐,只想把她摟在懷中,好生疼惜一番,但兩人身分相差實在太遠,自己便是大膽百倍,也不敢如此,一時只有低頭忍耐,不敢稍動。

  山風吹拂,倍感寒冷,兩人相對無言,都是一動不動。

  良久良久,公主終於拭去淚水,跟著緩緩轉身,輕聲道:「此去千山萬水,盧參謀定要保重。」說著轉過身去,便要走出樹林。

  盧雲腦中嗡地一聲,心道:「這……她真的要走了!」他奔上前去,叫道:「公主殿下,等一等!」公主緩下腳來,回眸望著盧雲,眼神中好似在期待什麼,卻又不能啟齒。

  盧雲見她神情如此,心中自也難過痛心,他沈吟半晌,似在考量什麼,霎時之間,只見他咬住了牙,大聲道:「公主殿下!臣知道你不喜歡西域,讓臣帶你走!」

  公主聽了這話,登時「啊」地一聲,叫了出來。她倒退了一步,顫聲道:「你此話當真?」

  盧雲腦中電光雷閃,此刻自己若真帶公主逃亡,不免是抄家滅族之禍,但反正自己一窮二白,本就是個逃犯,再加上家中也沒什麼人剩下,倒也沒啥好怕的。他深深吸了口氣,握緊雙拳,奮然道:「公主殿下,人生在世,求的不過是順心二字!你要不喜歡西域,又何必勉強自己,讓臣送你回北京吧!」

  公主聽得「北京」二字,身子忽地一震,只見她低下頭去,黯然道:「北京是回不去了。我若失約不嫁,父皇一見到我,便會殺了我的。」

  盧雲見她神色滿是悲苦,不知從哪冒出一股勇氣,當即哼了一聲,道:「北京回不去,那也餓不死人!聖上既不體恤,那就委屈公主一陣子吧。咱們先到山東鄉下躲個一年半月,等皇上氣消了,再做打算不遲。」

  公主眼中現出喜悅的光芒,顫聲道:「盧參謀……你……你真願帶我走?」

  盧雲用力點頭,大聲道:「正是!盧某雖非王公貴族,但自來一言九鼎!今日要我見公主孤身遠赴西域,如何使得?臣不辭艱難,屢次捨身相救,絕不是貪圖什麼封賞,只求公主這一生都能平安喜樂!今日應允,絕非隨口之言!」

  公主見他滿面激憤,料知所言是真,大喜之下,竟爾哭泣出聲,霎時淚濕衫袖。

  盧雲見她又哭,忙彎下腰身,望著公主的臉龐,柔聲道:「殿下又怎麼了?」公主忽地縱身入懷,緊緊抱住盧雲。盧雲抱著她的嬌軀,不知如何是好,一時大感尷尬。

  正想輕輕推開公主,只覺她湊上嘴來,在耳邊輕輕道:「盧參謀,有你這幾句話,銀川雖死無憾。」說著在他臉頰上深深一吻。

  盧雲吃了一驚,正要出言相詢,公主卻已放開了他,跟著往後退開一步,眼中柔情無限。

  盧雲不解公主的意思,茫然道:「殿下,你……你這是……」公主凝視著盧雲,柔聲道:「盧參謀,我能識得你,已是今生最大的福份,但願來生能報。」

  盧雲驚道:「咱們不是說好了嗎?你怎地又不走了?」

  公主淡淡一笑,搖頭道:「有你那一番話,已經足夠了。你若真的帶我走,不免對不起秦將軍、柳侯爺,那終究是不成的。」她轉過身去,背對著盧雲,輕聲道:「但願老天有眼,讓你與顧家小姐有情人終成眷屬,待你成婚之時,請人稍個信送來汗國,我自也替你歡喜。」

  盧雲這才明白公主的心意,他淚如雨下,哽咽道:「公主,我……我………」公主低下頭去,輕聲道:「盧郎啊盧郎,你自己保重了,咱們有緣再會。」她話聲雖然平穩,但卻隱隱有著哽咽之聲,料來定是傷心至極,卻不願盧雲知曉。

  北風凜冽,只見公主慢慢行出樹林,路上卻再沒回頭過來。

  盧雲眼看她嬌小的身軀一步步遠去,便要隱沒不見,他心下大慟,叫道:「公主殿下!」雙足一點,便要追出,忽見一人雙手抱胸,斜倚樹旁,臉上神情懶洋洋的,正是秦仲海來了。

  盧雲見了他來,忍不住心下一悲,道:「秦將軍,我……我……」秦仲海看了他一眼,搖了搖頭,歎道:「盧兄弟,快別追了。現下可汗等在外頭,你若貿然追了出去,卻叫公主如何不哭?如何不失態?現下的她,也只是個嬌弱的女兒家啊!」看來秦仲海已然守候多時,早把兩人的對話聽在耳裡,只是他不願打攪二人,這才沒有現身,直到這關鍵一刻,方才出手攔路。

  盧雲聽得這話,有如大夢初醒。想到公主從此便要永居西域,再也不能回歸中土,一時心如刀割,只呆呆地站著,有如癡了一般。

  秦仲海拍了拍他的肩頭,道:「走吧!別再多想什麼,該是回國的時候了。」盧雲望著樹林,自知此生再也見不到公主的身影,饒他多歷風波險惡,淚水還是忍不住流了下來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3:27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8 03:58 AM 編輯

第六卷 一代真龍 第一章 神胎寶血符天錄

  秦仲海與何大人揮別可汗後,便率軍返回中土,眾人一路緩緩行去,不再趕路。路上薛奴兒提起玉門關總兵高顏,兀自氣憤不已,誓言定要誅殺此人,否則決不甘休。也是為此,他與何大人都不願再行玉門關,免再受江充手下之氣,眾人便改繞山路,以進關內。

  行近西涼,已是正月十一,秦仲海道:「何大人,我等與楊郎中約定了正月十五日,兩方人馬一同會集西涼。大人若是公務繁忙,還請先走一步。」

  何大人聽得此言,知道他們另有公幹,只怕是沖著江充而來,此人老謀深算,他雖與柳昂天交好,卻不願正面捲入朝廷的鬥爭中,當下忙道:「賢侄有啥大事,自管只去辦就是。老夫這便先行進京,向皇上稟告和親詳情。」

  薛奴兒聽了二人的說話,登時猜中了幾分,他臉上青氣一閃,冷笑道:「秦仲海,你們是要去對付江充的吧?」秦仲海嘿嘿一笑,道:「公公若是心裡明白,那也不必說出來了,大家心照不宣,豈不是美?」

  是夜何大人宴請秦仲海與盧雲二人,慰勞他們一路辛勞。第二日清早,秦仲海分兵一半,便請手下李副官隨行保護何大人。此時眾人已在關內,料來此行返京,無人膽敢向大軍出手,便是道上有事,也可請地方州郡派兵相援,此節不必擔心。眾人安排妥當,便即作別。

  大軍開往涼州,這日軍馬已然行到城郊,秦仲海指著西涼城的滿天黃沙,對盧雲笑道:「西涼城古來有個大名鼎鼎的人物,不知兄弟知否?」他見盧雲一路上鬱悶不語,若有所思,知道他思念公主,便想藉著閒聊,讓他忘卻此事。

  盧雲見到一片滾滾黃沙,忽地想起了患難之交伍定遠,竟然未曾接話。

  秦仲海笑道:「西涼一帶,自古英雄豪傑輩出,東漢開國之時,名將馬援便駐守在此。他的後人,便是人稱小呂布的馬超將軍。這兩人英雄豪邁,想來你必定聽過吧!」

  盧雲歎了一口氣,搖頭道:「馬孟起英俊年少,乃是公侯之後,不意英年早逝。唉……便如帝王將相,尤有不如意之時。」

  秦仲海知道他在感慨公主被迫和親一事,當下長歎一聲,重重拍了盧雲肩頭一記,大聲道:「毀了一人的幸福,卻救得千萬將士的性命,盧兄弟啊!這門生意很是值得啊!」

  盧雲眼望天際,不知公主現下可好,可汗待她卻又如何?一時竟似癡了。

  眾人進得西涼城,那知府陸清正慌忙來接,秦仲海當即下馬,走上前去,拱手道:「末將遼東遊擊秦仲海,見過大人。」陸清正知道秦仲海等人方才護送公主和親歸來,日後必要高升,當下滿面堆歡,陪笑道:「秦將軍難得來到西涼,卻讓下官一盡地主之誼,為大人接風洗塵。」

  秦仲海笑了笑,他知陸清正曾經陷害伍定遠,也是江充的走狗之一,實在算不上什麼好東西,他不願與之多說,便淡淡地道:「陸大人好意心領了。末將只求能把這幾千兵士安置在城外,待到十五日之後,我們便自行返京,其餘之事,不敢勞動大人。」

  陸清正臉上閃過一陣驚恐,深怕秦仲海此行另有對付他的陰謀,但秦仲海既已出言婉拒,自己也不便多說,只好悻悻離去。

  秦仲海率軍紮營歇息,自與盧雲喬裝了,待到夜間,兩人便即進城。

  此時方在年節,西涼雖是小城,但四處仍是張燈結綵,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象。秦仲海在各處客店打聽,探訪楊肅觀等人的下落,一連問了十來家,卻都沒有找到人。秦仲海心下奇怪,與盧雲找了處地方飲酒,商量大事。

  盧雲道:「也許楊大人他們還沒進城,那也說不定。」秦仲海搖頭道:「他們此行便是專程查訪江充叛國之事,怎能尚未進城,莫非路上出了什麼意外?」

  兩人說話間,卻見一名男子走了進來,手上拿了個酒壺盧,便要店家打酒,秦仲海撇眼過去,只見此人身材發福,腳步沈穩,顯然身懷武功,他細看過去,卻是柳昂天身邊的頭牌護衛韋子壯,心下大樂,知道找到人了。

  秦仲海悄沒聲地走到韋子壯身邊,輕輕一咳,韋子壯正自無聊,忽爾見到秦仲海,登時大喜,說道:「你們可來了!事情還順利吧!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託福!託福!還算圓滿竟功。」他正要再說,忽見韋子壯神色有些異樣,他四下看了一眼,拉住秦盧二人,低聲道:「此處不是說話地方,你們跟我來。」

  當下秦盧兩人跟著韋子壯離去,連過幾處小巷,來到一處民房,秦仲海奇道:「韋護衛怎麼不住客店?這又是誰的房子?」韋子壯道:「此處是伍制使的舊居,客店中人多口雜,我們不願招惹是非,便搬到此處來住。」

  秦仲海不見楊肅觀等人出來,當即問道:「楊郎中他們身在何處,怎地沒有瞧見人?」韋子壯正要回答,卻見房裡走出一名少女,蹦蹦跳跳地前來,那少女見到秦盧二人,心下甚是好奇,不住地打量他們。

  秦仲海心下一奇,此處既是伍定遠的舊居,這女孩想來定是他的親人,便拱手道:「伍姑娘,在下秦仲海,這廂有禮了。」說著往盧雲一指,又道:「這位是我的兄弟盧雲,他與定遠也是舊識。」

  那少女輕輕一笑,學著秦仲海的模樣,粗聲粗氣的道:「秦老兄,在下娟兒,這廂有禮了。」說著往韋子壯一指,道:「這位是……不知是誰的爸爸,他與定遠應該也是舊識。」

  秦仲海哈哈大笑,說道:「小姑娘好不調皮,卻不知與定遠如何稱呼?」那女孩吐了吐舌頭,笑道:「怎生稱呼?反正他不喊我娘,我不喊他爹便是。」

  盧雲雖然鬱悶不樂,聽了這話,也是噗嗤一聲,笑了出來。秦仲海心道:「哪來的瘋婆子,這般小年紀,症狀卻恁了得。」他涎著嘴一笑,心裡卻把人罵的難聽。

  韋子壯忙道:「這姑娘是九華山的弟子,不是定遠的親人。只因路上巧逢,她師叔途中又遭奸人所害,我們便一路攜來涼州,只等大事一了,便要護送她們回山。」

  秦仲海哦了一聲,點頭道:「楊郎中他們呢?怎麼不見人影?」盧雲也問道:「是啊!怎麼說了這許久的話,還沒看見他們?」

  韋子壯歎了口氣,搖頭道:「此事說來話長了。來來,我先替你們接風,再說不遲。」跟著吩咐娟兒,道:「你先去外頭玩去,我與這幾位朋友有話要說。」娟兒甚是機靈,一見他們的神色,便知有些大事生出,當下三步兩步地跳出門去。

  韋子壯招呼兩人坐下,取出菜肴,三人一齊舉杯乾了。

  秦仲海吃了幾塊牛肉,道:「到底怎麼回事?韋護衛快說來聽聽。」

  卻聽韋子壯歎道:「說來甚是慚愧,那日我們方離嵩山少林寺,才行到陝西,便遇上了江充手下的埋伏,這回來的人是名女子,名叫百花仙子…………」

  秦仲海聽得百花仙子四字,登即放下筷子,說道:「百花仙子?便是那妖精胡媚兒吧!這女子下手毒辣,行事詭異,使毒功夫十分了得。若是遇上此女埋伏,那可真是糟糕透頂。」

  韋子壯歎了口氣,道:「秦將軍所言不錯。這女子行事確實十分歹毒,方才你們見到的那名女孩,她的師叔張之越,便是給這百花仙子活生生地下毒害死。」秦盧二人啊地一聲,甚是訝異。

  韋子壯道:「這百花仙子直是陰魂不散,她害了九華山的張大俠後,還一路尾隨而來。一日我們在客店打尖,不意又遇上了這名女子。大夥兒一時不慎,中了她的毒計,弄得定遠中毒受傷,昏迷不醒。」

  盧雲驚道:「伍兄卻中了毒?他現下何在?可曾治療妥當?」

  韋子壯歎氣不答,逕道:「那夜我們為了定遠中毒,與百花仙子在一處涼亭激戰,逼勒她交出解藥,她自也約集了不少幫手,大家稀哩嘩啦的大打出手,那時場面混亂無比,卓淩昭又忽然來到,他武功高強,出其不意,居然把羊皮給劫走了。」

  秦仲海與盧雲兩人一齊站起,驚道:「羊皮給劫走了!」

  韋子壯臉露苦笑,搖頭道:「為了保住這張羊皮,楊郎中連師門的前輩都一起請出來,誰知還是栽了個筋頭。」

  盧雲忙道:「那伍制使呢?他現在何處?」

  韋子壯歎道:「那夜到了子時,忽爾地震,一陣天搖地動之後,卓淩昭與定遠兩人一齊消失無蹤。當夜我們四下尋訪,結果非但找不到定遠的蹤跡,還連九華山的一名女弟子也失去蹤影。想來他們定是給卓淩昭捉去了。」

  盧雲聞言大驚,想到伍定遠與自己的交情,忍不住臉上變色,顫聲道:「定遠身上中毒,此番又是落在仇家手裡,定然凶多吉少。」他霍地站起,大聲道:「走!咱們這就上昆侖山去,向卓淩昭要人!」

  秦仲海點頭道:「沒錯,眼下事不宜遲,咱們趁早上昆侖山去,否則定遠要有什麼差池,我們如何對得起他。」

  韋子壯忙道:「你們先坐下。楊郎中與他兩名師兄已然趕赴昆侖山去了。」

  秦仲海一奇,問道:「這麼大的場面,你怎麼沒一同前去?」韋子壯神色尷尬,苦笑道:「楊郎中怕誤了約會,擔心你們進了西涼,找不到我們幾人,便要我在此相候。」

  秦仲海哦地一聲,面上不動聲色,心下卻暗罵:「原來如此,這少林寺也太好面子了。」

  秦仲海是老江湖了,自知少林寺領袖群倫,稱霸武林,乃是武林中的第一大門派。此次少林與昆侖山交手,自不願韋子壯這等外派之人介入,以免江湖上的好事之徒亂傳一通,說少林寺靠得武當山相助,這才能對抗昆侖山云云。這些陰損傳聞若要宣揚出去,定會損及少林千載武名,也是為此,這才放著韋子壯這等好手不用,將他冷落一旁。

  秦仲海甚是老練,這等難堪事自也不必點破,當即轉過話頭,問道:「楊大人他們去了多久?」韋子壯道:「打臘月底算起,他們去了將近半月有餘。」

  秦仲海又問道:「楊郎中有多少幫手?」韋子壯道:「少林寺靈定、靈真兩位大師陪伴在側。」秦仲海嘿地一聲,道:「就只他們三人?」韋子壯頷首道:「正是。」

  秦仲海聽後暗暗搖頭,心道:「昆侖山高手眾多,雖然肅觀他們幾個武功不弱,見聞也廣,但直搗昆侖山老巢,那可是硬闖龍潭虎穴,豈同等閒?他們三人不見得討得了好去。」他沉吟半晌,便道:「雖說少林寺高手如雲,好手眾多,不需要咱們這些外人相助,但這卓淩昭劫走羊皮,又擄走定遠,此事不能袖手旁觀,咱們這就殺上昆侖山去。」

  眾人聞言大喜,紛紛稱是。韋子壯是柳昂天的護衛,那日楊肅觀請他留在西涼守候,他心下雖然不願,但礙在柳昂天的面上,自不能與楊肅觀爭執,此時聽秦仲海這麼一說,便道:「如此也好。咱們與楊郎中他們分批過去,將來武林之中,自也不會生出什麼難聽話來。」

  秦仲海點頭道:「今晚請大家收拾收拾,咱們明早就出發。老子把兩千軍馬一起帶去,他奶奶的一把火燒掉卓淩昭的老巢,替定遠出這口鳥氣!」

  秦仲海性格爽直,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,他見自己這方已然大敗虧輸,此時便顧不得少林寺的顏面,只管上山相助。盧雲懸念伍定遠的安危,更是義憤填膺,大聲道:「正該如此!咱們明日就走!」

  眾人說話間,卻聽門外一個清越的聲音道:「秦兄的好意我們心領了,不過還請各位暫留尊步。」

  眾人舉目望去,卻見一人面如冠玉,樣貌英俊,正自站在門外,卻是楊肅觀。

  眾人見他到來,紛紛起身,拱手道:「見過楊郎中。」

  秦仲海見他愁眉不展,便笑道:「怎麼樣?沒抓到卓淩昭那王八?」

  果聽楊肅觀歎了口氣,點頭道:「卓淩昭不在昆侖,卻不知上哪兒去了。」跟著走進房中,韋子壯忙取過凳子,讓他坐下。

  楊肅觀自行取過酒杯,斟上了酒水,道:「諸位護送公主和親,路上可還順利?」

  秦仲海哈哈笑道:「託福!託福!可汗金口應允,要將公主封為喀喇嗤親王妃,咱們總算對得起皇上重托。」

  楊肅觀大喜,道:「這可太好了,侯爺聽了定然高興。」

  秦仲海道:「我已飛鴿傳書回京,柳侯爺這幾日定可知道訊息。」

  說話間,又聽腳步聲響起,秦仲海聽得來人步履輕緩,每一邁步距離甚遠,料知來人定是絕頂高手,他心下一凜,忙撇眼望去,只見門外走進兩名老僧,看他們的模樣,當是靈定、靈真二大金剛了。

  秦仲海含笑站起,拱手道:「在下秦仲海,敢問兩位師父大名。」

  靈定合十道:「老衲靈定,見過施主。」

  一旁盧雲也搶上來拜見,三人正自寒暄,那靈真卻已大剌剌地坐在秦仲海的位子上,神態甚是傲慢氣惱。秦仲海見這胖大和尚模樣高傲,心下也不爽利,當即眯著眼道:「這位大師腿酸啦?可要我替你捶上一捶?」

  那靈真找不到卓淩昭,一肚子怨氣無處發洩,兀自犯火,此時聽秦仲海說話嘲諷,竟連話也不搭一句,只管盯著屋頂,神色甚是無禮。

  秦仲海嘿嘿乾笑,上下打量他兩眼,跟著咳了一口膿痰,便要往地下吐出,韋子壯見狀不妙,忙將他拉到一邊,說道:「這位靈真大師向來便是這個脾氣,他不是沖著你來的。你可別和他當真。」

  他知秦仲海也是火爆脾氣,到時與靈真一言不和,不免大打出手,忙把話說在前頭,為兩人調解一番。

  卻聽楊肅觀道:「我們這些時日都在昆侖山上搜索,卻不見了重要人物,只餘下幾名弟子在山上看守。我抓了幾人拷打詢問,才知昆侖山盡起五城十二樓所有高手,押解我靈音師兄與其他幾名江湖人物,一併往天山去了。」

  秦仲海奇道:「這倒是怪事一件。卓淩昭又不是白疑,他在陝西神鬼亭已見到你們這幾人,他便再笨十倍,也知你們必會上山尋他晦氣,怎能不留高手駐守?日後若是傳揚出去,豈不是江湖上的大笑話?」

  靈真叫道:「這死小子定是怕了我們,這才跑得一個不剩!」

  秦仲海嘿嘿一笑,正要說話嘲諷,卻見韋子壯連使眼色,叫他不要與之鬥口。卻聽楊肅觀道:「師兄與將軍所言都是,也都不是。」

  秦仲海心道:「他奶奶的,你小白臉到底幫誰?」口中卻笑道:「怎麼了?我說錯什麼?」

  楊肅觀道:「我看卓淩昭這次之所以忽然離山,恐怕無關於少林昆侖兩派之間的恩怨。依我所見,他之所以千里劫奪羊皮,也是為了「龍皇動世」四字而來。」

  盧雲原本靜坐一旁,此時聽得「龍皇動世」四字,忙插話道:「楊郎中所言的龍皇動世,便是從那「戊辰歲終,龍皇動世,天機猶真,神鬼自在」四句箴言中轉出的嗎?」

  楊肅觀心下一奇,道:「盧參謀這幾句話是從何得知的?」

  盧雲道:「秦將軍在保駕途中,曾擒來幾名刺客審問,當中一人便曾說了這幾句話。」他說到此處,心中又想起公主,只覺一陣惆悵。

  楊肅觀道:「原來這幾句話流傳甚廣,連一般江湖人物也知曉。」

  秦仲海打斷他二人話頭,道:「楊大人,莫說這些題外話了,現今羊皮不見蹤影,一時之間又找不到卓淩昭,咱們卻要如何對侯爺交代?」

  楊肅觀歎了口氣,道:「我一想到此處,便心煩不已。侯爺重托此物,可說要緊之至。現下卻不見了,唉……不知秦將軍有何高見?」

  秦仲海哈哈一笑,他可不願扛這個爛攤,當下說道:「我高見沒有,低見倒有一些。其實那羊皮根本是無稽之談,我打一開始便不信這些東西,掉了便掉了,大家何必窮緊張?倒是定遠失蹤一事,我們可得費心尋訪。」

  楊肅觀歎道:「羊皮給卓淩昭奪走,我自需扛下這個罪責。回頭我向侯爺領罰便是。」說著悶悶不樂。

  秦仲海道:「其實楊大人不必心煩,想那二月初一之時,華山玉清寧不凡便要退隱,此人自稱武功天下第一,那卓淩昭如此倡狂,定會前去招惹挑戰,屆時再找他問個明白便是。」

  靈真大聲道:「正是如此,老子早已手癢,不把他打死,決計放他不過!」

  靈定點頭道:「我少林與昆侖仇深似海,大家屆時不妨做壁上觀,且看我少林子弟身手如何。」

  秦仲海嘻嘻一笑,與盧雲對望一眼,想道:「羅漢堂首座大戰劍神,咱們有好戲看啦!」

  第二日秦仲海傳令出去,命屬下兩千兵馬在西涼一帶四處打探,希望找出卓淩昭等人的行蹤,他們幾人則四處探訪江湖人物,看看有無蛛絲馬跡,盧雲心懸伍定遠的安危,更是廢寢忘食的尋訪。

  不過秦仲海與盧雲哪裡知道,他們打何處來,卓淩昭便往何處去,此時昆侖眾高手不在別處地方,正是在那天山腳下。

  夜深幽靜,萬籟俱寂,月光灑在碎石路上,伍定遠哼著小曲兒,獨自在路上走著。今夜對他來說,可是個大日子呢,接任捕頭六年來,知府大人終於讓他準假返家,一享天倫之樂了。想起父親疼愛自己的親情,伍定遠嘴角泛起了微笑,打小爹爹就盼他成個男子漢,今兒個他終於坐穩西涼第一把緝匪交椅,深受萬民景仰,爹爹見了他的成就,定也要為他歡喜。伍定遠左手攜著瓶茅臺,右手拎了些菜肴,心道:「今夜咱們父子歡聚,非喝個爛醉如泥不可。」想到此處,嘴角更是泛起一抹微笑。

  他走著走,腳步漸漸加快,穿過了熟悉的小巷,伍定遠腳步停下,站在一棟破舊污穢的木屋前,他望著給炊煙熏黑的大門,心下歎息:「爹爹還是老樣子,我每月寄回來的銀子,他都拿去賭掉了吧。」他搖了搖頭,不願興致被這些瑣事打擾,伸手打門,叫道:「爹爹!定遠回來看你了!」叫了兩聲,門裡傳來一個老邁的聲音,叫道:「定遠,真是你回來了嗎?」這聲音激動中帶著喜悅,正是父親的聲音。

  伍定遠更是欣喜,答應道:「是啊!是孩兒回來了!」嘎地一聲,大門打了開來,伍定遠急於見到父親,連忙奔了進去,叫道:「爹爹!」

  只見大門內一片漆黑,堂上也沒有燈火,望之幽暗陰森,卻不見有人。伍定遠心中微感疑惑,當即叫道:「爹爹,你在哪裡啊?」叫了幾聲,忽聽內堂裡傳來父親的聲音,低聲道:「定遠,我在這裡……我在這裡……」伍定遠嚇了一跳,先前父親的聲音爽朗明亮,此時卻何以如此微弱,急忙朝內堂奔進。行到堂中,只見一人背對自己,坐在地下,正自不住喘氣,伍定遠心下一驚,急忙蹲下身去,叫道:「爹爹,你怎麼了?哮喘犯了嗎?」

  那人呼呼喘息,搖頭道:「不是哮喘……不是哮喘………」

  伍定遠忙伸手過去,便要將他扶起,手指碰上後背,忽然那男子回頭過來,凝目望著自己,森然道:「伍捕頭,你還認得我嗎?」

  伍定遠見了那人的面孔,登時慘叫一聲,雙腿一軟,險些跪倒。黑暗之中,只見那人七孔流血,正是慘死在馬王廟的齊伯川!伍定遠猛見這已死之人,只嚇得魂飛魄散,大叫道:「救命啊!」霎時間跌倒在地,雙手連連揮舞,已是肝膽俱裂之態。

  齊伯川怒道:「你不是說要幫我報仇嗎?怎麼連我都認不出了?伍定遠,你說話不算話!」

  伍定遠見了鬼怪,如何不心慌意亂,他兩腿發軟,站也站不起了,雙手撐地,連連往後退開,口中喃喃地道:「你的案子我盡力了,你……你別過來害我……」

  齊伯川怒道:「你胡說什麼?那昆侖山的賊子明明好端端的活著,你怎能說替我盡力?伍定遠,你對得起我家滿門老小嗎!」

  他狂怒之間,猛地站了起來,只見他身材變得異常瘦削,黑暗間極是詭異。伍定遠定睛一看,齊伯川下身裸軀,雙腳早已不見,成了條長長的蛇尾,身上還覆著鱗甲,竟然變成了人面長尾的蛇身怪物!伍定遠大吃一驚,全身颼颼發抖,正要逃走,忽然那怪物身子一長,人頭伸來,竟已到了伍定遠面前,兩人額頭相抵,那怪物冷冷地道:「伍定遠,你賣友求榮,忘了自己的職責,我今日要把你殺了,替天行道。」

  伍定遠嚇得說不出話來,只是雙手亂揮,那怪物森然一笑,蛇身蠕動,步步進逼,只對著伍定遠連吐蛇信。

  伍定遠登地想道:「對了,我還有飛天銀梭!」他伸手入懷,想要取出銀梭御敵,忽又找不到東西,全身冷汗涔涔而下,只想出言求懇,忽然間,那怪物嗚啊一聲大吼,猛對伍定遠右手咬下,將他右臂咬做兩截。伍定遠慘嚎翻倒,滾在地下,手臂上的鮮血飛灑半空,望之極是殘酷。伍定遠正嘶嚎之間,剎那間鮮血凝結,在半空中化成幾個血字,見是:「神胎寶血符天錄,一代真龍海中生」伍定遠張大雙眼,只覺怪異莫名。忽然間,鮮血四下飛散,灑上臉面,伍定遠只覺腥臭難言,正要抹去血水,又見怪物朝自己竄來,眼看便要咬上自己的頸子,登即慘叫道:「不要啊!」

  咚地一聲,身上忽地一痛,好似從什麼地方跌了下來,伍定遠趴在地下,睜眼看去,只見一旁放了張床鋪,自己卻倒在地下,竟是從床上滾落在地。

  伍定遠尷尬一笑,心道:「原來是場惡夢,差點沒把我嚇死。」他轉過頭去,只見自己身在一處帳篷之中,四下一片明亮,已是白日,伍定遠回想夢境,想到那人頭蛇身的怪物,只覺不寒而慄,他撫摸臉頰,心道:「我為何會做這個怪夢?難道是因為這燕陵鏢局的案子始終沒破,我自覺對不起齊少鏢頭,才有了這匪夷所思的怪夢嗎?」

  轉念想到父親,心中更是一酸。他親生父親嗜賭好酒,在他八歲時便已謝世,不論伍定遠做了捕頭還是制使,他的父親都是看不到了。伍定遠歎息一聲,只覺眼前仍有紅影飛舞,好似夢中所見的血字仍在眼前來回盤旋,他回想夢中的那兩行血字,霎時心念一動,想到了神鬼亭中見到的那塊青石板。當時他性命垂危,迷迷糊糊間,見到了一塊石板,那板上刻著人頭蛇身的圖樣,左右兩邊各刻著一行字,正是那「神胎寶血符天錄,一代真龍海中生」想到此處,伍定遠猛地醒悟:「原來如此,原來我早已見過這兩句話,無怪會夢到這般可怕的怪物……」他噓了一口長氣,眯眼看著帳篷外的日光,心道:「不管怎麼樣,現下我終究是脫險了,先找到楊郎中他們再說吧。」

  正要起身,忽聽一人笑道:「好個伍制使,居然這麼快便醒來了,真是身強體健,非常人所能及啊!」

  伍定遠轉頭急看,卻見一人面帶微笑,從帳篷外走了進來,那人身材瘦削,面帶病容,正是昆侖山的錢淩異。伍定遠見此人到來,心下大驚:「這傢伙怎會在這裡?楊郎中他們呢?」

  他嚇了一跳,匆匆跳起,便要朝外頭奔出。腳下才動,便聽背後一聲歎息,說道:「伍捕頭啊,你身上傷勢未癒,何必走得這般急呢?」

  伍定遠聽這聲音好熟,急忙回頭去看,只見說話那人坐在帳篷一角,正自搖頭歎息,卻是那昆侖掌門「劍神」卓淩昭。伍定遠驚慌大叫:「楊郎中!韋護衛!靈定大師!你們在哪裡?」

  一人道:「別叫了,他們不在這兒。」

  伍定遠抬頭望去,又是一人走進帳來,此人神態老沉,六十來歲年紀,正是昆侖山第二把交椅,人稱「劍寒」的金淩霜,身旁另站著一人,卻是「劍蠱」屠淩心。伍定遠顫聲道:「楊郎中他們人呢?也給你們抓起來了嗎?」

  金淩霜搖頭道:「那倒沒有。臘月除夕那夜,咱們掌門在千均一髮之際,將你從神鬼亭救了出來,你現下是和本派好手在一塊兒,不必再想楊肅觀他們了。」

  伍定遠面色慘白,跌坐在地,此時昆侖十三劍齊聚一堂,自己便有天大的本領,也無法逃出此處,看來已是無幸。

  卓淩昭見他神態滿是恐懼,當即微微一笑,走了上來,在伍定遠身邊蹲下,說道:「伍制使不必害怕。本座找你過來,絕不是有意害你,你大可放心。」

  伍定遠心神本已大亂,聽他這麼一說,心中略略定下,往日幹捕頭時的靈敏心思又轉了起來。他見卓淩昭神態和藹可親,全不似過往冷冰冰的模樣,心中便想:「這人想做什麼,難道還在打那羊皮的主意嗎?」

  他有意試探,便咳了一聲,道:「卓掌門,老實跟你說吧,那羊皮不在我的身上,你現下抓了我,怕也沒什麼用處。」

  卓淩昭淡淡一笑,從懷中取出一件物事,往伍定遠眼前一晃,說道:「伍制使所說的羊皮,就是這東西嗎?」

  伍定遠吃了一驚,顫聲道:「這……這羊皮還是落入你手中了……」

  卓淩昭道:「皇天不負苦心人,這寶物前後輾轉,終究還是叫我拿在手裡。」說著喜上眉梢,神情甚是愉快。伍定遠呆呆看著卓淩昭手中的羊皮,神色顫抖不定,慢慢地從訝異轉為無奈。

  伍定遠仰天長歎,想起燕陵鏢局滿門慘死的情狀,更覺萬念俱灰。卓淩昭見他消沉,當即一笑,道:「伍制使啊伍制使,你過去公務在身,這才不得不與我卓某人作對,你現下也不是捕頭了,那羊皮便算給燒成了灰燼,也不關你的事,你又何必這般死心眼呢?咱們交個朋友吧?」

  伍定遠想起適才夢裡的齊伯川,驀地心中一悲,想道:「這些人涼薄無恥,眼裡只有財富權勢,什麼時候把人命放在眼裡了?殺個八十三條人命,在他真如雞毛蒜皮一般。」

  伍定遠心中厭惡此人,但一來身上傷重,使不出氣力罵人;二來命懸人手,也不得不忍氣吞聲。便只歎息一聲,搖頭道:「卓掌門不必這般說話。我伍定遠福薄,沒敢高攀你這個朋友。你既然有了羊皮,何必再留我這條爛命?快快動手殺我吧。」

  卓淩昭輕笑一聲,道,:「伍兄啊伍兄,我若要殺你,何需動手?你身上毒傷如此沉重,我只要袖手旁觀,還怕你不一命嗚呼嗎?」

  伍定遠心下一凜,想起自己中了胡媚兒的劇毒,尚未服食解藥,當即道:「什麼毒傷?你是說百花仙子下的毒嗎?」

  卓淩昭卻不打話,只微微一笑,向一旁門人使了個眼色。錢淩異會意,登將伍定遠的右臂拉起,跟著一把將他的袖子拉下,冷笑道:「你看看自己的右手吧!」

  伍定遠依言去看,霎時神色大變,身子更是颼颼發抖,只見右手色做深紫,那紫氣一路從手腕行到肩頭,看來駭人之至,幾處肌膚更已腐爛,白骨森森外露。他心下震駭,嘶啞著嗓子道:「這……這是怎麼回事?」

  當時他身中百花仙子的怪毒,性命已然垂危,但也不見右手傷成這個模樣,難道是毒傷加重,這才爛成這個可怕形狀?卓淩昭道:「這毒與百花仙子無關。那夜在神鬼亭中,你給亭子裡的一隻怪蛇咬中,右手便成了這個模樣。那百花仙子毒功雖然了得,但與這只怪蛇相比,那也是小巫見大巫了。」

  伍定遠回想那夜情景,確有一隻蛇蟲類的東西從石板下沖出,往自己手上咬了一口,只沒想到這蛇蟲如此劇毒,竟將自己的右臂毀成這個模樣。他看著自己的手臂,面色慘然,忽然一陣劇痛傳來,右臂中隱隱有熱氣冒起,竟在手臂上的經脈盤旋衝撞,好似有千萬隻毒蟲齧咬,實叫人難以忍耐。伍定遠疼痛萬分,霎時滾倒在地,張口大叫起來。

  金淩霜驚道:「糟了,他身上的毒傷又發作了!」

  伍定遠呼喊之間,那熱氣如飛箭一般,沿著右臂經脈衝向心口,所過之處,如同火燒,金淩霜見他面色痛苦,急忙伸手出去,按在他的背心,登時催動內力,一道冰寒的氣息便從伍定遠背後灌入。那熱氣給這麼一撞,便又倒縮回去,縮到右臂筋脈之中,金淩霜頭頂水氣嫋嫋,已在全力行功。兩股氣流相互激蕩,在伍定遠的右臂間來回衝擊,好似在激戰一般,伍定遠只覺全身痛苦之至,想要扭動身子,卻沒半點氣力。

  卓淩昭見金淩霜奈何不了這個劇毒,便道:「二師弟讓開,讓我來吧。」

  金淩霜見他要出手,便自讓到一旁,卓淩昭走上前來,伸手在伍定遠肩頭一拍,猛地一道真氣送出,雄渾至極的內力沖入經脈,瞬間便將毒氣壓了下去,硬生生地退回右臂之中。

  眾門人見卓淩昭渾若無事,隨手一掌揮出,便有如此妙用,功力不知高過自己多少倍,忍不住贊道:「掌門功力深厚,佩服!佩服!」這話衷心稱頌,倒也不是隨口奉承。

  只是卓淩昭的內力太過霸道,雖將兩道寒熱之氣壓下,卻也將伍定遠震得內臟翻轉,他身上一軟,倒在地下,心裡空蕩蕩地,好似死了一般。一旁屠淩心見伍定遠伏地不動,粗聲道:「怎麼樣?他的性命保得住嗎?」

  卓淩昭搖了搖頭,道:「他身上的毒性太猛,我只有暫時壓下他體內的毒性,免得蔓延到內臟。」

  錢淩異皺眉道:「這毒傷怎地如此之怪,逼不出,消不去,實是生平從所未見。」

  卓淩昭看了伍定遠的手臂一眼,搖頭道:「其實他也算是命大了。若非他先前受了胡媚兒的劇毒,恰能與蛇毒相克,否則這怪毒一入體內,當場便斷送了他的性命。」

  忽聽伍定遠呻吟一聲,緩緩睜開雙眼,已然清醒過來。

  錢淩異笑道:「這小子當真耐命,這卻又醒來了。」

  伍定遠頭暈眼花,仍感虛弱,兩手在地下一撐,卻又跌了回去,金淩霜走了上來,將他一把抱起,送回床上。卓淩昭見伍定遠面帶苦楚,氣喘不已,便向門人道:「你們先出去一會兒,我有話同伍制使說。」眾門人都是乖覺之輩,眼看掌門有話要與伍定遠單獨去談,定有機密之事相商,紛紛躬身行禮,走了出去。

  偌大的帳中,只餘卓、伍兩人留在裡頭,四下一片寧靜,只聞遠處風聲瀟瀟,吹在帳篷之上。

  伍定遠見卓淩昭面帶笑容,上下打量著自己,不禁歎息一聲,道:「卓掌門,你羊皮到手了,伍某也落入你的手中,你若要下手殺我,那便快快動手吧。」

  卓淩昭搖了搖頭,背身坐上床沿,淡淡地道:「我與你又沒有血海深仇,何必殺你。」

  他此時背心正對著伍定遠,相距不過半尺不到,卻是把要害賣給敵人了。伍定遠自接下燕陵鏢局一案以來,從未與兇手如此接近,他見卓淩昭背心暴露眼前,全不設防,直是怦然心動。想道:「我若此時暗算於他,便算他武功再高十倍,也難免給我一掌打成重傷。」心念於此,便緩緩提起右掌,卓淩昭卻似不知,兀自望著前方。

  伍定遠心下大喜,若能一掌打死卓淩昭,自己便要給人當場殺死,那也值得了。正要全力擊出一掌,忽然手臂上一陣發熱,跟著劇痛攻心,全身氣力半點不剩,登即倒在床板之上,不住喘息。

  卓淩昭聽他呻吟,頭也不回,逕自道:「伍制使省點力氣養傷吧,我還有無數大事等你去辦呢,可別無緣無故地死在這裡啊!」

  看他滿臉閒適,當是知曉伍定遠身上傷重,根本無力出手偷襲,這才故意試探。伍定遠抱住手臂,喘息道:「你……你到底要怎麼樣?」

  卓淩昭拍了拍他的臉頰,道:「我明白跟你說吧,你身上的毒性太怪,我只是用內力替你壓住毒性,暫且保住你的性命。現下你周身的劇毒全數聚集在右臂之上,遲早會蔓延到內臟,到時全身腐爛,死得慘不堪言。」

  伍定遠聽他說得可怕,忍不住面色慘澹,卓淩昭見他面有憂色,便笑道:「你也不必慌,這毒不是解不開,不過嘛,嘿嘿,你若要將毒性全數消解,得看你是不是願意聽話了。」

  伍定遠強忍痛苦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想怎麼樣………」額頭冷汗落下,滴到了嘴邊,看來真是疼痛至極,難以忍耐。

  卓淩昭眼望地下,神情忽地嚴肅,道:「伍制使,你若想活命,唯有進到「神機洞」,參悟其中天機,否則天下無人能夠救你。」

  伍定遠喘道:「神機……洞?那……那是……什麼?」他身上痛苦,竟連話也說不清了。

  卓淩昭見他嘴唇咬得出血,只搖頭道:「你不必問這麼多,這幾日你只管養好身子,等進了天山,找到了神機洞,大家各有好處可分。」說著便往伍定遠肩上一拍,功力到處,登將他右臂的毒性鎮住了,跟著又道:「在我卓淩昭面前,你別想弄鬼,於人於己都沒半點好處。」他嘿嘿冷笑,站起身來,轉身便走出帳中。

  伍定遠給他一掌拍下,只覺身上暖烘烘地,手臂上的痛苦大為減輕,他緩緩坐起,卻不敢再用右臂使力。伍定遠回想卓淩昭說的話,只感滿心疑問:「什麼是神機洞?卓淩昭為何說這地方可以解我身上的毒?昆侖山千里劫奪羊皮,為的就是要進神機洞嗎?」轉念又想:「我武功有限,見識也比不上這些無恥之徒,他們為何要找我一起辦事?難道有什麼圖謀嗎?」他搖了搖頭,自知有太多疑惑不曾解答,便只歎息一聲,重又倒下。陡然間,腦海中浮現了「神胎寶血符天錄,一代真龍海中生」那兩句話,這兩句話是自己在九死一生中見到的,料來定有些秘密。

  伍定遠心思縝密,登想:「對了,定是這兩句話!這幫人天性涼薄,絕不會平白無故救我,說不定便是因為我知道這兩句話的緣故!」他心念急轉,想道:「若真如此,這兩句話便是我的護身符了。我可萬萬不能漏了口風,否則少了這兩句話護身,不免替自己招來橫禍。」

  正想間,只見錢淩異帶著兩名弟子走了進來,冷冷地道:「伍定遠,咱們要走了,你快快起來吧!」伍定遠尚未說話,那兩名弟子已將他拉起,跟著拖了出去,神態甚為無禮。

  伍定遠給人押了出來,垂頭喪氣地走著,忽見前方地下蹲著幾名弟子,正自察看地面。伍定遠心下一奇,也往地下望去,只見地下生了條裂縫,寬約小指,裡頭還飄出硫磺的氣味,聞來極為刺鼻。伍定遠一怔,想道:「這地下怎會有一條裂縫?難道是前幾日地震時生出來的嗎?他們卻又在看什麼?」正看間,忽見眾弟子站了起來,向他後方躬身行禮,伍定遠轉頭看去,卻見卓淩昭手持羊皮,也自走了上來,正低頭看著地下的裂縫,臉上神情若有所思。

  伍定遠心下一凜:「好啊!這裂縫與羊皮有關!終於給我找到線索了!」心頭正自興奮,忽又想到自己落入敵人手中,此時便算破解全部疑團,還不是要送命此處,心念於此,不由得歎息一聲。此時昆侖弟子已將他架到一輛大車之前,一名弟子往他背上一推,喝道:「進去了!」伍定遠手上無力,攀爬不上,忽然一隻手從車中伸了出來,將他拉了上去,伍定遠抬頭看去,只見那人面目慈和,正是少林四大金剛之一,人稱「慈悲金剛」的靈音大師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3:28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8 03:59 AM 編輯

第六卷 一代真龍 第二章 玄關叩險

  待到夜間,昆侖眾人紮營歇息,一名弟子走了過來,叫道:「幾位朋友請來吃飯吧。」

  靈音等人聽他說話口氣頗為客氣,居然用了個「請」字,不由暗自驚奇,伍定遠心中了然,料知這「天山神機洞」定有重要無比的機密,否則以昆侖山門人的囂張,早將他們折磨得不成人形,焉能如此客氣周到。

  眾人下得車來,伍定遠見此處一片平野,已在西疆關外。正看間。昆侖門人已然煮好一大鍋米粥,便要奉給眾人吃食,伍定遠吃了幾口,忽覺右手又傳來一陣劇痛,只疼得他面色慘白,身子一晃,倒在地下,手上那碗粥登時翻倒在地。

  豔婷見他神色異常,驚道:「怎麼了?」

  她正要上前,忽聽一人喝罵道:「混帳東西,嫌伙食不好嗎?」豔婷轉頭去看,卻見錢淩異雙手叉腰,正站在後頭指罵,豔婷知道此人兇暴好色,嚇了一跳,縮到靈音背後去了。

  李鐵衫搶了上來,伸手將伍定遠扶起,冷笑道:「姓錢的雜碎,你有種再罵一句試試。」

  錢淩異見他嘴角斜起,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,當即怒道:「你這老東西沒了武功,還敢神氣什麼?看我揍死你!」說著便要過來責打。

  金淩霜見師弟與人爭執,想起掌門吩咐,急忙攔住,低聲道:「掌門人吩咐過來,要大家客客氣氣,你怎地強凶霸道的?」錢淩異嘿嘿冷笑,卻也不敢多口,自行走到一旁去了。

  金淩霜走了過來,蹲在伍定遠身邊,溫言道:「伍制使怎麼了?可是手上傷勢發作嗎?」

  伍定遠額頭汗珠滾落,竟已說不出話來,那疼痛有如萬蟻鑽入皮膚,麻癢酸疼,實在難以忍受,金淩霜伸手出去,輕搭在伍定遠肩上,跟著運起內功,替他鎮壓毒性,過不半晌,頭上已是白氣繚繞。

  靈音與李鐵衫對望一眼,兩人心下都是驚疑不定,不知伍定遠受了什麼傷,居然這般厲害。豔婷更是俏臉慘白,妙目緊盯著伍定遠,就怕他忽然死去。

  過了良久,伍定遠噓出一口長氣,只覺右手疼痛已然緩和下來,金淩霜低聲道:「你好好歇息,若再疼痛,只管跟我們說,千萬別強忍了。」

  這金淩霜面色慘白,看來適才療傷之舉大耗功力,竟也讓他頗為疲倦。

  伍定遠知道他們之所以出手相救,其實另有居心,絕非是在乎自己的生死。當下只別過頭去,並不答話。

  忽見一名弟子走了過來,道:「伍制使,掌門人請你過去。」

  伍定遠抹去臉上汗水,不知卓淩昭又有什麼事,但此時人在屋簷下,不得不低頭,便站起身來,隨那弟子離開。

  豔婷怕昆侖眾人要對伍定遠不利,忙拉住伍定遠的手,大聲道:「你們找他做什麼?又想傷他嗎?」

  一旁金淩霜已然調勻氣息,只見他緩緩起身,道:「姑娘不必擔心,我們這回有要事要托伍制使去辦,絕不會下手害他的。」說著將豔婷輕輕一推,讓伍定遠離開。

  靈音等人見昆侖諸人行徑怪異,一時議論紛紛,都在猜測卓淩昭的用心。

  伍定遠隨那弟子走去,行到營地一角,伍定遠斜目看去,只見卓淩昭手上拿著羊皮,正自沉思,那弟子躬身道:「掌門人,伍制使來了。」

  卓淩昭抬起頭來,揮了揮手,示意那弟子退下。伍定遠見他神情凝重,料來找自己定是有事,便站在一旁,等他說話。

  卓淩昭望著羊皮,怔怔地道:「伍制使,你可知這羊皮是什麼東西?」

  伍定遠一愣,沒料到他會問自己這個問題,便道:「這羊皮不是江充賣國的物證嗎?卓掌門何出此問?」

  卓淩昭搖了搖頭,歎道:「賣國物證?要真是這種無聊東西,我何必過來淌這混水?」他取過羊皮,攤在伍定遠面前,指著上頭的紅線,道:「伍制使,既然你說這羊皮是江充賣國的證物,那這紅線是什麼意思?」

  伍定遠心下起疑,這卓淩昭一向為江充辦事,怎會忽然關心起羊皮的秘密?莫非卓淩昭劫奪羊皮,乃是另有打算?當下咳了一聲,道:「據我所知,這紅線是江充與也先可汗定下的賣國地界,當年他給也先可汗抓住,便是靠著這新定疆界,才得以脫身逃命。」

  卓淩昭哼了一聲,道:「這種傳聞誰不知曉?你們拿到羊皮也非一兩日,還沒看出真正內情嗎?」

  伍定遠心下一凜,想道:「看他這個模樣,絕非說謊,這羊皮定是另有玄機。」

  當時伍定遠與楊肅觀幾番察看地形,卻始終與羊皮上的紅線銜接不上。若說這紅線是新定國界,有些地方卻畫到了中國山脊之內,無險可守,大大不合常理,除此之外,有些紅線所過之處,竟比往昔界碑還要偏西,更不合賣國內情,伍定遠心念於此,更覺卓淩昭之言蘊有深意。

  卓淩昭嘴角斜起,搖頭道:「看來你也不知道其中詳情,算了。」說著揮了揮手,命人帶他離開。

  伍定遠也想套問出一些內情,忙道:「聽掌門這麼說,這紅線可是另有什麼秘密?可否說出來,大家一起參詳明白?」

  卓淩昭望著伍定遠,道:「伍制使,你相信風水嗎?」

  伍定遠聽他忽出風水之說,不由得呆了半晌,道:「風水之說,向來渺茫。這與羊皮有關嗎?」

  卓淩昭凝望羊皮,道:「不瞞你吧,江大人親口所言,這紅線便是我朝的風水龍脈。只要過了戊辰除夕,這龍脈便會自行出現,只要依著羊皮指示,循著龍脈西行,便能找到神機洞了。」

  伍定遠張大了嘴,這話太也荒誕不經,霎時啞然失笑,道:「卓掌門這般高的武功,卻也信這無稽之談,不太也可笑了嗎?」

  卓淩昭聽他譏諷,也不生氣,只搖了搖頭,道:「你過來一趟。」說著拉住伍定遠,往營地外行去。

  兩人走了幾步,卓淩昭指著地下一處,道:「你看這兒。」

  伍定遠低頭看去,只見地下生了條裂縫,約莫小指粗細,裡頭隱隱有著硫磺之味飄出。他眺頭看去,月光下但見這裂縫一路自東朝西,不知連綿了多少裡路,他想起出發時卓淩昭也曾帶著門人弟子察看地下,想來便是找這條裂縫了。當下問道:「這裂縫是地震生出的,便是掌門口中的龍脈了嗎?」

  卓淩昭不答,伸手指著一處紅線,道:「這是咱們現在的地方。」

  伍定遠低頭看去,點了點頭,卓淩昭伸手指向紅線的另一端,道:「你看那兒。」

  伍定遠低頭看去,只見那紅線畫過了一處湖泊,他哦了一聲,道:「怎嗎?龍脈跑到水裡了?」說著說,嘴角露出微笑,雖然不想嘲諷,還是忍不住露出不屑的神色。

  卓淩昭不答,沿著裂縫走了幾步,伸手指著遠方,道:「你仔細看著。」伍定遠依言望去,只見那裂縫一路蜿蜒,朝西而去,過不百尺,忽地銀波蕩漾,竟然隱入一處湖泊之中。

  若要照著紅線行去,眾人不免淹沒湖底。

  卓淩昭道:「依江充所言,這羊皮可以指引我們找到龍脈。可現下紅線行到湖裡,卻要咱們如何是好?」

  伍定遠咳了一聲,道:「卓掌門何不繞湖過去,等到了對岸,再沿紅線找龍脈不遲。」

  卓淩昭道:「這龍脈寬不過指,一路忽有忽無,極難尋找。現下又進到水裡,咱們便算過去對岸,要如何再找出來?」

  伍定遠聽他說得愁苦,不禁心下暗笑,想道:「這幫亂臣賊子費盡苦心,卻給阻在這兒,真是自找苦吃。」正感好笑,忽又想起自己身上帶傷,若要解毒,非得找到神機洞不可,他歎息一聲,便蹲了下來,察看地下情狀。

  伍定遠細目看去,見那裂縫不過手指粗細,料來確是如此,他趴在地下,把裂縫兩旁的土撥開,忽聽卓淩昭叫道:「小心些!這裂縫燙得緊!」話聲未畢,伍定遠猛覺左手一陣疼痛,竟已給燙出水泡。

  伍定遠乾笑道:「這龍脈真是怪異莫名,居然還會燙人。」

  卓淩昭淡淡地道:「這神機洞是道家七十二洞天中最為神奇的地方,若不帶些懸疑,怎能讓人敬服?」

  伍定遠不知他在胡言亂語什麼,便只嗯了一聲,正要起身,忽見裂縫深處隱隱有物,他心中一奇,便又蹲回地下,找了個石塊,便往裂縫深處去摳。

  石塊一碰地下,猛然間一聲怪響,好似有什麼東西鳴叫,伍定遠吃了一驚,顫聲道:「裡面有東西!」卓淩昭也是大吃一驚,急忙搶身過來。

  便在此時,地面緩緩隆起,似有岩漿要衝將出來,卓淩昭與伍定遠面面相覷,都是滿心震駭。忽然間,轟地一聲大響,地面猛地裂開,一隻龐然巨物沖了出來,伍定遠嚇得手腳發軟,不知如何閃避,眼看那東西便要咬掉腦袋,卓淩昭眼明手快,登將伍定遠拉到一旁,那物咬了個空,咻地一聲,又鑽入地下。

  風聲咻咻,地面裂開一個大縫,伍定遠與卓淩昭雖是生死對頭,當此怪異巨變,兩人還是忍不住互望一眼,面色俱成鐵青。

  方才雖只一瞬間,兩人卻已清楚見到那東西形狀詭異,約莫十尺來長,滿身金鱗,宛若一隻大蟒。伍定遠顫聲道:「那到底是什麼東西?」

  卓淩昭深深吸了口氣,搖頭道:「我不知道………看那模樣,好像是……好像是……」

  兩人不約而同,心中同時閃過一個念頭:「龍!」

  正不知高低,忽然一聲巨響,腳下竟然震盪起來,遠處昆侖弟子大聲驚叫:「他媽的,又地震了!」伍定遠大吃一驚,急忙蹲了下來,就怕給震波掀翻。

  轟隆隆、轟隆隆,巨響不斷,大地宛如活了起來,上下搖擺震盪中,夾雜著人群馬匹的驚叫聲,饒那卓淩昭自號劍神,當此天地之變,也是面色慘澹,全無血色。伍定遠更是口唇顫抖,說不出半句話來了。

  過了好一會兒,大地漸漸平靜,伍定遠蹲在地下,顫聲道:「過去了嗎?」卓淩昭吞了口唾沫,正要回答,忽聽眾弟子叫道:「湖不見了!湖不見了!」

  二人聽了這話,登感訝異,連忙抬頭眺望,這一看之下,也不禁大吃一驚。

  只見原先那小指寬的細縫已然裂開,變成十尺寬的巨縫,望之深不見底,一路沿綿入湖。那湖水傾瀉,正不住朝巨縫流入,好似老天爺在湖底砍了一斧,要讓湖水幹凅一般。

  卓淩昭與伍定遠都是面色蒼白,呆呆的看著眼前怪異至極的景象。

  過不多時,湖水全數乾凅,現出一處十尺來寬的裂縫,湖底泥濘水藻盡現,不少魚只仍在地下跳躍竄動,望去著實詭異。

  遠處傳來錢淩異的聲音,大聲笑道:「他奶奶的,老天爺給咱們開路,真是痛快哪!」

  伍定遠與卓淩昭互望一眼,兩人都不覺錢淩異所言誇張,若非上天有意指引,怎會有這等怪事生出?

  眼看道路自行現出,卓淩昭不敢拖延,忙命弟子駕車前行。豔婷、李鐵衫等人見了這天地怪像,都感驚駭無比,靈音則率領眾僧低頭念佛,似在祝禱什麼。

  一連幾日,昆侖山眾人不停地趕往西行。越向西去,那裂縫越變越大,時而鑿穿山腹,時而乾凅河谷,有時雖會隱沒不見,但眾人依著羊皮上的紅線略略查訪,便在不遠處找到。

  路行辛勞,幾名昆侖弟子吃苦不過,都給屠淩心、錢淩異等人重重責打,伍定遠等人坐在車中,反而無所事事。但眾人念及處境堪虞,不知日後處境如何,都是愁眉不展。

  只有李鐵衫每日笑口常開,茶來張手,飯來張口,閒暇時還找錢淩異鬥口相罵,日子過得甚是來勁。眾人見他如此達觀,無不暗自嘆服。

  路上豔婷想起師妹沒人照料,不免擔憂難過,伍定遠看在眼裡,只不住口地安慰,車中眾人見他二人親昵,夜間便讓豔婷睡在伍定遠身旁,也好讓她有些溫暖照護。

  又過兩天路程,這日忽起風雪,陣陣暴風吹來,車篷好似要給掀破了,拉車的驢子更是悲鳴不已,難以前行。伍定遠等人正躲在車中取暖,卻聽一名弟子喝道:「快快下來了!」

  豔婷本已熟睡,聽了眾人的喊話,揉著惺忪睡眼,問伍定遠道:「怎麼了?他們又找不到裂縫了嗎?」

  伍定遠搖了搖頭,他本想讓豔婷再睡一會兒,待見李鐵衫等人都已下車,只得拉著豔婷的小手,一同走下車來。

  兩人一出車外,大雪便即撲面而至,他見豔婷颼颼發抖,連忙解下外袍,披在她肩上。

  豔婷卻似渾然不覺,手指天邊,顫聲道:「伍大爺,你看那兒!」

  伍定遠極目望去,狂風暴雪中,眼前竟是一片雄奇險惡的奇景,只見一處十來里寬的大峽谷,往南北兩面綿延而去,直是無止無盡。

  伍定遠見了這壯闊至極的景象,也是駭異不已,他探頭望去,卻見峽谷中紅豔一片,竟是翻滾不息的岩漿。硫磺撲鼻,熱氣逼人,端是嚇人。陣陣暴雪不住吹來,大雪甫一落到峽谷之中,立時被岩漿的熱氣蒸發,化為一大片水氣,有若濃霧一般,籠罩在眾人眼前。靈音等人從未見過這等異象,也是驚詫不已。

  豔婷頗為驚歎,低聲道:「這是什麼地方?怎能有如此宏偉的峽谷?」

  一旁屠淩心聽了,只冷笑一聲,說道:「什麼峽谷,這就是咱們一路跟來的那條小裂縫哪!」

  眾人聽得此言,都是大為吃驚,那裂縫窄不過指,過去只要稍不留意,便會消失無蹤,哪知一路越走越開,竟成這寬逾數里的大峽谷。

  卓淩昭望向峽谷,讚歎道:「照這羊皮指引,這神機洞就在峽谷對岸了,嘿嘿,『戊辰歲終,龍皇動世,天機猶真,神鬼自在』,這秦霸先當真非同小可,竟然算得出這等天地變動,不愧是一代奇人。」

  伍定遠心下一凜,尋思道:「誰是什麼秦霸先了?他跟此地有什麼關係?」

  正想間,金淩霜走了上來,道:「掌門,這峽谷地勢如此險峻,咱們要怎麼過到對岸?」

  卓淩昭冷笑一聲,道:「幹大事豈能惜身。今日無論是飛是爬,咱們都得冒險一試。」

  眾人聽他如此一說,不禁為之變色。此地岩漿竄動,熱氣逼人,卻要如何過去?

  金淩霜聽出掌門的焦躁,忙道:「這峽谷約莫二里遠近,憑輕功是過不去的,我看咱們不要行險,還是繞路走吧。」

  卓淩昭道:「我們若要繞路,這峽谷長約二百餘里,一來一往,只怕拖延太久,又要誤了時機。」

  金淩霜道:「那可怎麼辦?莫非真要飛渡過去嗎?」

  卓淩昭沉吟半晌,正自思量辦法,忽聽濃霧中傳來一個陰沉的聲音,道:「卓掌門,你終於來了。」

  眾人見此處竟然隱得有人,無不大驚,紛紛喝問道:「什麼人?」

  伍定遠急忙將豔婷拉到身後,舉掌護住了她。卻見卓淩昭微微一笑,說道:「安統領,你好啊!」他耳音靈敏,已然將來人的聲音認出來了。

  那陰沉聲音嘿地一聲,顯然也甚吃驚,當下冷笑道:「卓掌門好耳力!」峽谷旁轉出一個人來,那人身形肥胖,正是錦衣衛統領安道京。

  眾人驚疑不定,不知安道京怎會在此出現,卻聽他道:「卓掌門,你那日從神鬼亭中奪走羊皮,怎地不來西涼與我們會合,卻獨個人來到天山?難不成別有所圖嗎?」

  卓淩昭微微一笑,說道:「任憑是誰知道了羊皮的秘密,誰還會把朝廷放在眼裡,你說是嗎?」

  伍定遠聽得兩人的對話,心下登時一凜。這卓淩昭不與江充會合,一路自行摸索到天山來,定是有意吞沒羊皮的秘密,不過這江充奸詐無比,自也不是省油的燈,居然派人來到此處相候,看來定有好戲可看。

  安道京搖頭道:「卓掌門,江大人一向視你如知己,你可想清楚了。」

  卓淩昭仰天大笑,卻不答話。

  屠淩心走了上來,見安道京兀自擋在眾人面前,登即冷冷地道:「安統領,京城裡苦頭還沒吃夠嗎?快滾開了吧!」

  安道京聽他口出不遜之言,臉色頓時一變。這屠淩心曾尋過錦衣衛的晦氣,一舉打下他們十八名教頭,若不是郝震湘恰好在場,只怕錦衣衛要一敗塗地,此時安道京人孤勢單,那郝震湘更被他自己下手害了,如何能與這許多高手放對?只是他奉命來此,豈能退讓,當下硬著頭皮,勉強站立。

  屠淩心冷笑道:「還不滾,真的要找死嗎?」

  正要動手,卓淩昭卻已伸手攔住,微笑道:「安統領,江大人呢?他也到了吧?」他知道安道京膽小怕事,等閒不會犯險,此刻孤身來此,後頭必有大援。

  安道京見他料事如神,心下一驚,道:「卓掌門所料不錯,江大人正在附近。」

  伍定遠聽得此言,也是不禁一驚,暗道:「怎麼江充也來了!」想起此人的種種事端,一時間又驚又怕。

  卓淩昭心道:「這江充果然了得,少了羊皮指引,居然還是比我先到了一步。」他心中訝異,面上卻不動聲色,只微微一笑,道:「既然江大人也在附近,咱們不能不見上一面,這就請安統領帶路吧。」

  安道京見卓淩昭滿不在乎,心道:「你這廝私吞羊皮,一會兒到了江大人面前,看你還有何話說?」他咳了一聲,道:「諸位高賢若要面見江大人,便請隨我過來。」轉身便朝峽谷走去。

  金淩霜走到卓淩昭身邊,低聲道:「掌門人,你真要與江大人撕破臉嗎?」

  卓淩昭道:「你莫要擔心,我自有分寸。」

  金淩霜雖然暗暗擔憂,但掌門面前,實在沒有自己說話的餘地,只得退到一旁,默默跟著卓淩昭前去。

  眾人暗懷鬼胎,各有忌憚,腳下卻一齊向峽谷靠近。

  安道京行到峽谷旁,忽然淩空跳下,眾人驚呼一聲,眼看他便要摔入峽谷深處,驚呼聲中,卻見他仍好端端地站著,眾人連忙細看,卻見那峽谷中搭著一座木板,約有一人肩寬,頗見窄小。

  安道京站在上頭,轉頭道:「請各位過來吧,我們要到對岸去。」

  硫磺熱氣中,眾人見這木板又窄又長,銜接兩岸,極目望去,竟然長達十里許,足見工程浩大之極。

  卓淩昭笑道:「多謝你們搭了座橋出來,倒省了我不少氣力。」他哈哈一笑,便也躍了下去。

  屠淩心轉頭過去,對靈音等人喝道:「你們跟著來!」金淩霜架著靈音,錢淩異架著李鐵衫,一人跟著一人,魚貫而下。

  伍定遠下得木橋,回頭道:「豔婷姑娘,你小心腳下。」

  豔婷道:「不打緊。」她腰枝輕顫,身影一閃,已如飛燕般地落在木板上,那木板卻只輕輕一晃,絲毫不見顛抖。

  豔婷輕身功夫一露,眾人都是大聲喝彩,錢淩異贊道:「小娘兒,真有你的!」

  眾人有的賣弄功夫,飛身而下,有的自知輕功普通,便老老實實地攀下。

  眾人走在橋上,一連走了半個時辰,卻還到不了對岸,足見此橋宏偉至極,若非發動軍士前來建造,一時卻要如何造就?看來天下之大,也只江充有能耐架得起這座橋來。

  伍定遠心下暗暗驚歎,想道:「看這橋的工程如此浩大,想來一人的武功練得再高,也比不上朝廷裡權勢薰天的大臣。」

  眾人面帶敬畏,都是暗暗納罕。只有卓淩昭漫不在乎,臉色一如平常。

  走了片刻,只見前頭一名軍官站在木板上,卻在等候眾人到來。那人見了安道京,不顧木橋窄小,便自拜了下去,道:「卑職玉門關總兵高顏,見過安大人。」

  安道京回過頭去,向卓淩昭等人道:「這位是玉門關高顏高總兵,為了搭建這座木橋,高總兵特從玉門關調來五萬將士,咱們可要謝謝他的辛勞。」

  卓淩昭嗯了一聲,不置可否。安道京向高顏使了個眼色,問道:「江大人呢?」

  高顏低聲道:「江大人等得有些不耐煩,便要我過來看看。」

  安道京貼在他耳孔上,小聲道:「你快快回去稟告一聲,就說昆侖掌門到了,請江大人多加防備。」

  高顏哦地一聲,他見卓淩昭一臉高傲神氣,不知此人是何方神聖,料來不是易與之輩,慌不迭地趕回去通報。

  卓淩昭見高顏面帶驚恐,當即笑道:「高總兵小心腳下,可別摔了下去。」

  安道京見他有恃無恐,心道:「你這鄉野村夫恁也狂妄了。這會兒任你囂張,一會兒你見了江大人的手段,看你還敢造次嗎?」當下低頭不語,快步而過。

  伍定遠不知眼前那位高總兵的來歷,更不知此人曾有追殺薛奴兒,得罪秦仲海等情,只隨眾人行向前去。他擔心豔婷,不時回頭往後看去,就怕她腳下失足。不過這豔婷輕身功夫著實了得,一路穩穩走來,全不當一回事。

  正走間,一名昆侖弟子低頭往下探看,說道:「他奶奶的,這峽谷真是怪異莫名,不知是怎地生出來的?」說著往下吐了一口濃痰,神態甚是輕蔑。

  峽谷下岩漿翻騰,燥熱無比,那痰尚未落下,已被蒸發,那人正自驚訝,忽然岩漿中竄起一個火頭,足有百來丈高,有若一隻大火龍,直朝那人卷來,那人吃了一驚,叫道:「啊呀!」話聲未畢,轉瞬間火舌一卷,竟將他吸落下去,幾名高手想要去救,卻都晚了一步。

  那人慘嚎一聲,驚叫道:「救命啊!救命啊!」他全身著火,手腳不住亂揮亂舞,已然墜下深谷,身子摔在岩漿之上,雙腿立時溶解,只是一時不得便死,仍是張口大叫,淒厲的呼聲遠遠傳來,直是驚心動魄。

  眾人見他這幅慘狀,忍不住臉上變色。安道京回頭道:「這神機洞不是普通地方,請諸位心存敬意,萬萬不可行止不恭,否則若有什麼意外生出,別怪我未曾提醒。」

  卓淩昭嘿嘿一笑,說道:「安大人對此地很是詳熟嘛,是聽江大人說的嗎?」

  安道京淡淡地道:「卓掌門若想知道其中奧秘,等會自去問江大人便了。」

  伍定遠聽了他們的對答,不由得心下起疑,不知這「天山神機洞」究竟有何秘密,居然神秘至此。他滿頭霧水,又怕被峽谷中忽然竄起的火苗吞噬,一路心驚膽跳,拉著豔婷快步而過。

  眾人踏上實地,便隨安道京往前行去,只見眼前濃霧陣陣,伸手不見五指,眾人深怕腳下失足,走得都是既緩且慢。過不多時,眾人只見眼前現出了偌大一面紅色石壁,將前方去路堵死了,那石壁色作朱紅,不似天然生成的模樣,不知這荒山野領之中,如何現出這等奇怪物事。

  錢淩異笑道:「這石壁的顏色很是奇怪,好似我家的大門一般。」卻見眾人臉露詫異之色,抬頭向上,眼光發直,錢淩異心下奇怪,不禁笑道:「不過是面石壁,卻有什麼好看的?」當即抬起頭來,隨著眾人的目光望去。

  誰知一望之下,連他也是驚詫無聲。眼前那紅牆哪裡是什麼牆了,真是一扇偌大的門,橫達三十丈,高約百餘丈,正中兩個門環離地極高,約莫有五十人高矮,只是頗為古舊斑駁,當有千年以上歷史。門上另繪著兩幅神像,二神人面蛇身,左首男神,右首女神,蛇尾交纏,各有百丈高,面目頗為陰森,好似正俯視著眾人,觀看人間隱密,望之令人生畏。

  錢淩異見那這門如此巨大,卻不知是給誰用的,莫非裡頭住著巨人不成?當即顫聲道:「這……這是什麼鬼地方?」

  靜寂無聲中,卻聽一人道:「此處名喚南天門,相傳只要進得此處,便會參透天機,獲取震動天地的大秘密。」

  眾人一驚,急忙轉頭,卻見濃霧中坐著一人,那人神態閒適,正坐在一張太師椅上,安道京雙膝跪下,拜道:「屬下安道京,參見江大人。」

  伍定遠心下一驚,心道:「原來……原來這人便是江充!」他急忙去看,只見那人約莫五十來歲年紀,身穿貂裘,唇上留著短髭,富貴中更透出一股肅殺的氣色,看來是個頂要緊的人物。

  江充微微一笑,道:「卓掌門,京師匆匆一別,想不到又見上面啦。」

  卓淩昭也是一笑,淡淡地道:「多日未見,大人氣色依舊。」

  兩人隔著濃霧喊話,卻不急於靠近,顯然彼此心中都有忌憚。

  卻聽一人道:「卓掌門,你這許多門人弟子見了江大人,如何不知道跪下?你平日是怎麼教的?」

  眾人轉頭去看,那人卻是個道士,身形極高極瘦,有若一根竹竿,正從峽谷旁飄來,武功大是不凡,想來若非一派之掌,便是幫會首領。

  卓淩昭見了那人的面貌,只點了點頭,道:「原來是九幽道長,可有什麼指教嗎?」

  那人正是九幽道人,乃是江充搜羅而來的一名高手,他見卓淩昭識得自己,心中甚是得意,當即冷笑道:「江大人乃是當今太師,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,你們這些百姓見了他,如何不跪?」

  卓淩昭頭也不抬,淡淡地道:「我派門人見了神佛也不下跪,如何跪得凡人?」

  九幽道人哼了一聲,道:「卓淩昭,你在皇上面前也是這般說話嗎?」

  卓淩昭微微一笑,道:「有何不可?」

  九幽道人狂怒不已,尚未說話,江充身邊一名武士清嘯一聲,拔刀出來,冷冷地道:「卓淩昭,你說話太也狂了,今日讓你知道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。」

  眾人轉頭過去,只見說話那人氣宇非凡,太陽穴高高鼓起,手上大刀沉重異常,想來必是江湖上的第一流高手。金淩霜等人見了這人的異常形貌,都知此人必是江充身邊的十八名雲都尉之一,這雲都尉平日裡專責保護江充,形影不離,乃是大內裡千中選一的絕頂高手。

  卓淩昭雙目半睜半閉,對那高手毫不理會,濃霧中江充也是笑吟吟地,翹著二郎腿,抱膝看著眼前的好戲。

  伍定遠冷眼旁觀,心道:「看江充這個模樣,當是要給卓淩昭一個下馬威,且看卓淩昭怎麼應付了。」

  場中眾人屏氣凝神,都要看兩大高手對決,當下紛紛讓開,空出了偌大地方。

  那高手冷冷地道:「卓淩昭,接招吧!」長嘯一聲,快刀連連使出,招式大開大闔,虎虎生風,正是「神刀門」的嫡系刀法。

  眾人見他刀法如此,心下無不暗贊,都想:「江充搜羅天下好手,果然身邊臥虎藏龍,大有能人異士。」

  卓淩昭毫不驚惶,他只微微一笑,伸出兩指一夾,刀光飛舞中,已然輕輕巧巧地捏住刀鋒,眾人見他眼力神準,出手奇快,無不大為譁然。那高手自也大吃一驚,雖知卓淩昭武功厲害,豈料竟然一招不到,便已拿住他的兵刃?

  那人刀身被敵人拿住,臉面無光,當下死命抓住刀柄,用力回奪。

  卓淩昭見他拼死奪刀,便只微微一笑,兩指捏住刀鋒,手腕輕輕扭動,霎時一個翻轉,將那好手連人帶刀的轉過一圈,摔在地下。

  靈音心下一驚,暗道:「好厲害的工夫。」原想以「神刀門」的刀法,定可與卓淩昭相抗百來合,至不濟也能撐上一柱香時分,孰知片刻之間,勝負已分,看來這卓淩昭的武功深不可測,遠在想像之上。

  卓淩昭舉腳過去,將那好手踩在腳下,沉聲道:「江大人,卓某自稱劍神,行事作風如何,大人自當知曉。今日你們若想以官壓民,欺辱本座,那是大錯特錯了。」

  他舉腳一挑,那好手的身子猛往江充飛去,勢道猛烈無比,安道京急忙跳了出來,伸手接過那人身子,便在此時,一股大力朝他身上撞來,安道京急忙運氣抵受,但這內力好不霸道,只震得他胸口隱隱作痛,良久不能寧定。只是主子江充便在眼前,卻要他如何示弱?當下咬牙忍住,一張臉只痛得發白做青。

  屠淩心哈哈大笑,大踏步走了出來,朗聲道:「我們要進南天門了,閒雜人等一率讓開吧!否則休怪手下不留情了!」

  九幽道人見他旁若無人,神色囂張,當即哼了一聲,沉聲道:「你們這群傢伙要在昆侖山裡稱王,沒人會來管你,但放著江大人在你眼前,還想放肆嗎?」

  伸手一招,背後立時竄出十餘人,都是平日保護江充的雲都尉。只見眾人手持奇門兵刃,有的太陽穴高高鼓起,有的全身肌肉暴起,料來都是江湖上第一流的好手。

  九幽道人冷笑道:「昆侖山的朋友們,我好心勸你們一句,千萬別衝撞了江大人,否則後果不堪設想。」

  安道京接話道:「正是如此。卓掌門,咱們除了這幾十餘名好手外,山下還駐紮著高顏總兵的萬餘部將,要是動起手來,我們決不會吃虧的。」

  金淩霜眼望卓淩昭,見他極緩極緩地點了點頭,金淩霜登即意會,他走上兩步,低著嗓門道:「弟子們!拔劍!」

  只聽刷刷之聲連響,這廂昆侖好手也已執劍在手,兩方已是劍拔弩張之勢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3:29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31 02:24 AM 編輯

第六卷 一代真龍 第三章 南天門

  此刻情勢緊張危急,稍一不慎,便是一場好殺,雙方人馬相互凝視,只等主帥各自令下,便要動手。

  伍定遠心道:「看這兩幫人的模樣,這洞裡的秘密定然非同小可。只不知裡頭到底有什麼物事,值得他們雙方破臉。」

  正危急間,卻見一人緩緩起身,走上前來,這人唇上留著短鬚,神態瀟灑,正是江充。

  卓淩昭沉聲道:「江大人,你真要攔阻本座嗎?」

  江充哈哈一笑,走到卓淩昭面前,伸手搭上他的肩頭,親親熱熱地道:「卓掌門啊,咱們是什麼交情,你又不是不知,我這幾個手下言語間不得體,你就不要和他們計較了,何必生這麼大氣呢?」說著揮了揮手,示意眾人退下。

  此刻兩方人馬劍拔弩張,兇險萬狀,這江充卻毫不在乎,居然這般與卓淩昭親熱作態,眾人都是一驚。

  伍定遠心道:「這江充下盤虛浮,看來全無武功,這劍神比老虎獅子更加可怕,他怎能如此大膽!」轉頭朝靈音望去,只見他臉上也滿是詫異之色。

  九幽道人急道:「大人,咱們和他們一拼,未必便輸,何必放這些人過去?」

  江充搖搖頭,要他別再多言,逕自向卓淩昭一笑,道:「卓掌門要進南天門尋幽訪勝,我該替你高興才是,怎好擾了掌門的興致。」說著往旁一讓,臉上掛著笑容,道:「卓掌門請便吧!」

  卓淩昭心念微轉,料來江充也是怕了自己,他哈哈一笑,拱手道:「江大人果然英明,本座先謝過了。」說話卻也客氣許多。

  江充讓在一旁,笑道:「好說,好說。」

  卓淩昭使了個眼色,兩名昆侖弟子當即快步搶上,便往巨門推去。

  便在此時,江充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,卓淩昭一愣,心道:「看他模樣,這門定有機關!」便要喝住兩名弟子,說時遲,那時快,那兩名弟子已往巨門推落,他二人手掌甫觸門板,霎時一陣雷擊般的巨響,那二人連慘叫聲也不及發出,便已倒在地下。

  兩名弟子甫一摔倒,眾人鼻中便聞到一股焦臭味,只見那兩名弟子的身子已然蜷起,如黑炭般地爛死在地。昆侖門人心下一驚,不知那門有何古怪,都往後退了一步。

  卓淩昭哼了一聲,這才明白江充何以這般大方,他走上兩步,冷笑道:「江大人果然是老狐狸,等閒不露出風聲,卻讓我派門人白白死在此處。」

  江充笑道:「我景泰十年過來此地,整整死了八百名兵卒,這才撞開這鬼門,只是知道卓掌門性子一向高傲得緊,勸了也是白勸,只好饒上貴派的兩條性命了。」

  眾人聽說這門如此可怖,都是嚇了一跳,一時連連退後,就怕裡頭沖出什麼怪物,自己不免小命不保。

  卓淩昭眼望巨門,雖不知上頭有何機關,但總不能因此大打退堂鼓,當下道:「三師弟、四師弟,你二人上去試試。」

  錢淩異一驚,嚅齧地道:「這…這門很有些古怪……」那屠淩心卻是悍勇之徒,他舉起地下大石,用力朝巨門扔了過去,只聽轟地一聲巨響,巨石登時震成碎片,四下紛飛,那門卻是分毫未損。

  江充道:「南天門是天人交界之地,若無大智慧、大造化,只一昧想憑蠻力硬闖,那是進不去的。」

  卓淩昭抬頭望著巨門,情知單憑自己一人之力,決計無法進得此處,當即道:「江大人究竟想要怎地,還請吩咐吧。」他眼望江充,又道:「只要大家打的商量公平,不是你一人獨吞好處,一切都好談。」

  江充笑道:「什麼好處不好處的,這話不太見外了嗎?掌門與我這麼深厚的交情,想進這南天門,我自然樂意相助。你便要帶走裡頭的金銀珠寶、武功秘笈,全都悉聽尊便。」

  伍定遠聽了這話,立時想到李鐵衫之言,看來這「神機洞」真是武學殿堂,絕非妄言。轉頭望向李鐵衫,只見他神情專注,自也在留意江充與卓淩昭的對話。

  卓淩昭冷冷一笑,他與江充相識多年,情知此人精明厲害,向來不做虧本生意,當下沉吟片刻,道:「好!等取出其中的秘密,咱們一人一半,誰也不多取分毫,你說怎麼樣?」

  江充面帶驚異之色,訝異道:「一人一半?」旋即一笑,道:「看來卓掌門對裡頭的物事所知有限。也罷!咱們進去再說吧!」

  伍定遠見江充不費一兵一卒,須臾間便逼得狂妄無比的卓淩昭讓步妥協,心下也是暗自佩服,看來此人真不愧是一代奸臣,絕非常人能比。一旁靈音、李鐵衫等人見江充輕易化解一場大廝殺,比之卓淩昭而言,可說更有見識,心下不禁暗自點頭。

  卓淩昭眼望朱紅大門,道:「事不宜遲,咱們要如何進去,還請大人示下吧。」

  江充伸手出來,笑道:「若要進得此門,還請掌門相借羊皮一用。」

  這幾日卓淩昭都把羊皮帶在身上,視作性命一般,聽得江充出言索討,如何願給?一聽此言,登見猶豫之情。

  江充見他猶疑,便自一笑,道:「卓掌門,憑你的絕世武功,我還能吞沒了你的嗎?」

  這幾句話甚是厲害,一出口便使卓淩昭毫無下臺餘地,卓淩昭嘿地一笑,跟著伸手入懷,取出羊皮,交在江充手裡。

  那羊皮甫一到手,只見江充深深吸了一口氣,臉上忽地現出興奮至極的神色,但這神情只一閃而過,隨即寧定如常。伍定遠見他神色如此,不禁暗暗心驚,料來這羊皮便不是他賣國的物證,也與他有莫大關係。

  只聽江充笑道:「當年我拿到這張羊皮時,還只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小子,想不到光陰飛逝,現下卻已是個中年人了。嘿嘿,整整三十年歲月過去,羊皮啊羊皮,咱們真是久違了。」

  卓淩昭咳了一聲,道:「江大人莫顧著笑,咱們要如何進去南天門,還請示下吧!」

  江充笑了笑,跟著手指門環,道:「若要進得此間,需得上到那處門環。」眾人抬頭望上,只見那門環離地約有五十餘丈,實非人力所能及,一時都是駭然出聲。

  錢淩異低聲道:「爬到那門環幹什麼?難道要去敲門嗎?」

  屠淩心大笑道:「沒錯。打個兩下門,喊聲爺爺回家了,便有巨人過來開門啦!哈哈!哈哈!」昆侖眾人頓時哄堂大笑。

  江充見眾人不信,當即笑道:「你們別要懷疑,我所言句句都是實情。」

  屠淩心還想出口譏諷,卓淩昭向他看了一眼,搖了搖頭,屠淩心乾笑兩聲,醜臉一皺,便把話縮了回去。

  江充在門前踱了幾步,指著門上的兩幅神像,道:「你們之中高手眾多,可曾有人知道,這門上畫的是什麼人?」

  眾人抬頭望去,只見兩幅神像都是人面蛇尾,面貌陰森,再加古舊斑駁,實在難以辨認,都是搖了搖頭。

  忽聽一人道:「這女神是太古煉石補天的女媧,左首的男神則是位列三皇的伏羲,這兩位人首蛇身,都是宇宙初開時的神明。」

  眾人聽這說話聲音蒼老,連忙轉頭去看,只見他光頭僧衣,正是「慈悲金剛」靈音。看來他平日多研典籍,對這等神佛之事甚為明瞭。

  江充嘖嘖贊道:「好見識,不知這位大師法號上下?卻在何處寶剎出家?」

  靈音合十見禮,道:「老衲少林靈音,見過江大人。」

  江充哦了一聲,道:「原來是少林寺的大師啊!難怪這麼高明的見識。」他上下打量其餘俘虜,笑道:「這幾位朋友,敢情都是大師的弟子門生了?」

  靈音不願無端得罪這位權臣,便向弟子道:「大家都過來吧。」幾名弟子走上前來,躬身道:「參見江大人。」

  江充回了半禮,臉上掛著一幅笑容,看來少林寺身居武林名門之首,江充雖然囂張,卻也不敢失了敬意。一旁卓淩昭只是冷眼旁觀,不加干涉。

  江充又往其餘眾人看了一眼,待見了豔婷的絕豔容貌,心下暗贊,笑道:「這位姑娘好標緻啊,可是哪位大師的女弟子啊?」

  靈音乾咳一聲,道:「江大人說笑了,我寺只有和尚,焉來女弟子之有?」

  江充哈哈一笑,正要說笑,忽聽一個聲音冷笑道:「江充,你還記得我嗎?」這人白鬚怒張,說話聲音粗豪,正是李鐵衫。

  江充轉過頭去,只見一名白髮老者對著自己冷笑,細目看去,卻認不出他來,當下笑道:「恕我眼生,不知閣下如何稱呼?」

  李鐵衫嘿嘿一笑,道:「不認得我了嗎?『恰如猛虎臥荒丘,潛伏爪牙忍受』,奸臣,你想起來了嗎?」

  靈音聽了這話,臉色大變,急忙扯住李鐵衫的袖子,低聲道:「不要惹禍上身。」

  李鐵衫卻傲然望天,滿臉的桀傲之氣,渾不把這個奸臣放在眼裡。

  江充猛地醒覺,面色登成鐵青,大聲道:「好啊,原來你們這群反賊還沒死光!來人!給我拿下了!」

  安道京等人暴喝一聲,紛紛奔向前來,便要對李鐵衫動手。靈音急得連連搓手,卻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李鐵衫絲毫不怕,冷冷地道:「一群狗官,來得剛好。」雙手立了個門戶,便要出手御敵,只是他穴道被制,內力全失,想來在錦衣衛眾高手圍攻之下,決計討不了好。

  伍定遠見狀不妙,急忙擋在李鐵衫身前,將他護在身後,跟著向卓淩昭叫道:「卓掌門你答應過的,只要我聽你的話,你便保我們一行人平安,你說話算不算數?」

  卓淩昭尚未回話,卻聽江充冷笑道:「這反賊曾經反叛朝廷,罪該萬死,誰敢保他平安?」

  伍定遠聽了恐嚇,更是大急,忽見卓淩昭走了上來,淡淡地道:「江大人,這位李莊主是我派擒來此處的,江大人若要動他,須得先問過本座。」

  這話全不給江充面子,宛若當眾打了他一個耳光,安道京怒道:「這人是朝廷欽犯,你怎敢替他說話?」

  屠淩心斜目看他一眼,冷笑道:「我殺了你錦衣衛不少人,也是朝廷欽犯。你想如何?」

  安道京聽他說話狂妄至極,一時又驚又怒,卻又不能破臉,只是氣得氣喘吁吁,難以忍耐。

  江充見卓淩昭滿臉殺氣,知道他有意與自己一別苗頭,此時有事在身,不便與他計較,便點了點頭,笑道:「好吧!誰叫咱們卓掌門的面子大呢?看在劍神的面上,我先不來計較這些往事了。」

  這話給足卓淩昭面子,登讓他欣喜異常,當即微微頷首,冷冰冰的臉上竟也露出一絲笑容。

  江充見卓淩昭得意,卻只笑了笑,不再多言。他轉頭往伍定遠看了幾眼,道:「這位兄弟喜歡打抱不平,又是什麼人了?」

  安道京識得伍定遠,連忙走了上來,道:「啟稟大人,這人名喚伍定遠,便是他把羊皮帶到柳昂天手中的。」

  江充哦地一聲,走到伍定遠身邊,笑道:「原來你就是伍制使啊!真多虧你了,若不是你辛辛苦苦地把羊皮帶來京師,我們哪能來到神機洞啊。說來真該謝謝你才是啊!」霎時大笑起來。

  伍定遠聽他譏嘲,只感心下憤怒,靈音怕他也如李鐵衫一般惹事,連忙握住他的手掌,要他稍安勿躁。

  江充見伍定遠忿忿不平,便自行問向卓淩昭,道:「這人不是在柳昂天底下辦事嗎?怎地也到這兒來了?」

  卓淩昭道:「臘月三十那夜,這人恰在神鬼亭畔。當今之世,只他一人看過神鬼亭中的秘密。」

  江充聽了這話,猛地神色大變,顫聲道:「一代真龍!」腳下一晃,竟要摔倒,後頭安道京連忙搶上,一把將他扶住。

  眾人見他神情如此,心下無不大奇,不知他何以失態。

  這江充何等身分,自露面以來,說話始終溫和瀟灑,便與卓淩昭瀕臨破臉之時,也是從容不迫,哪知聽了伍定遠的來歷,神態竟爾變得如此驚駭。昆侖眾人不知他與伍定遠之間有何過節,也是暗暗奇怪。

  伍定遠自也奇怪,不知江充何以這般懼怕自己,正自猜疑間,忽見江充湊過臉來,凝視著自己的臉龐,好似他臉上有什麼奇怪之處。伍定遠給他看的難受,忍不住往後退開一步。

  江充叫道:「別動!」霎時伸出手來,竟爾摸上伍定遠的腦門,伍定遠吃了一驚,舉腳便踢,轉瞬間眼前人影晃動,胸腹要害已被卓淩昭按住,喉頭卻被安道京以刀逼勒,背心更被九幽道人揪起,不過一眨眼的時分,全身要害便被眾高手制住。

  豔婷見伍定遠命在旦夕,急道:「卓掌門,你們不是有求於他嗎,怎麼把他架住了?快快放開他!」三大高手不加理會,只等江充令下。

  只見江充一雙手掌不住地在伍定遠腦門上撫摸,臉上神色更是陰晴不定,好似又妒忌,又驚歎,眾人不知他意欲為何,心中都感奇怪。

  過了好一會兒,江充輕輕舒了一口氣,將手縮了回去,歎息道:「天意!天意!」三名高手見他縮手,這才放脫伍定遠,各自退開。卓淩昭見江充舉止有異,更是暗暗留神。

  伍定遠心下奇怪,但隨即想到當日在少林寺時,那方丈靈智也曾撫摸自己的頭頂,還說自己與仙佛有緣,莫非這江充也如靈智一般,精擅相人之術?他歎息一聲,道:「江大人以為我骨骼如何?我可是三奇蓋頂,富貴不可一世之人?」他此時命在旦夕,還給一幫奸人綁架至此,這話說來,卻是自嘲的意味多,詢問的意味少。

  江充微微一笑,道:「這位兄弟,我不懂什麼面相,不過看你一表人才,是個人物,等離開此地之後,你便跟著我吧。我保你官至大將軍,封侯萬代,富貴滿門。不知你意下如何?」

  錦衣衛眾人聽得此言,無不大為豔羨,安道京則留上了心,不知江充何以忽出此言。眾人各有所思,一時都望著伍定遠與江充二人。

  伍定遠聽了這話,登時想起這人正是殺害燕陵鏢局的幕後主使,只聽他搖頭道:「江大人錯愛。我伍定遠雖非什麼貞烈義士,但要我與你手下這幫人同流合污,那是萬萬不能。」

  伍定遠身中劇毒,生死不知,哪還有心思去談什麼加官晉爵,更何況他千里亡命,正是肇因於這批賊人,卻要他如何答應?當下一口回拒江充的邀約。一旁李鐵衫等人聽了,都是大聲叫好。只有豔婷滿臉擔憂,想要出言相勸,卻又不知如何勸起,只是暗暗焦急。

  江充聽他出口拒絕,不禁一歎,道:「可惜啊可惜,兄弟這麼好的人才,盼的不過是一個識才惜才的上司,唉……可千萬別誤入歧途啊。」

  他勸說了幾句,便走到卓淩昭身邊,道:「卓掌門,一會兒咱們取出洞裡的秘密後,你把這人交給我,算我欠你一個大人情,可好?」

  卓淩昭心下起疑,道:「江大人,這伍定遠有何古怪之處?」

  江充抹去額上的汗水,乾笑道:「沒有,沒有,我只是想拿到羊皮的是他,看見秘密的也是他,覺得有些巧而已。」

  卓淩昭哼了一聲,料知他沒有說出實話,尋思道:「這江充過去曾說,只要能找出神鬼亭的謁語,再加上羊皮一物,便能找出神機洞的寶物。伍定遠的確見過神鬼亭中的東西,但除此之外,也沒其他了得之處,怎能讓江充這般見重?不對,這中間定有什麼隱密。」說著上下打量伍定遠,好似要把他的臟腑剖開,好好檢查一番。

  江充見他沉默不語,便笑道:「卓掌門,我江充生平從不欠下人情,你給我個方便,我日後自會重重回報。」

  卓淩昭哼了一聲,道:「這事慢慢再說,咱們還是先進神機洞吧。」

  江充笑道:「也是,我見獵心喜,難免有些失態了。」

  他緩緩走到巨門之下,向上仰望而去,忽地道:「伍制使,你為了羊皮千里奔波,幾次甘冒生死大險,你可知這羊皮究竟是什麼東西?」

  伍定遠想起此人殺害梁知義、王寧等人的罪行,當下冷冷地道:「這羊皮是閣下出賣朝廷的證物,朝廷中誰不知曉。」

  江充哈哈大笑,道:「這羊皮是我出賣朝廷的證物?真是一派胡言,虧你們想得出。」他轉頭問向卓淩昭,道:「閣下為了這羊皮殺害江湖同道,落個難聽至極的名聲,可知這羊皮究竟是什麼物事?」

  卓淩昭聽他出言調侃,登時哼了一聲,道:「這羊皮不就是尋找武林秘笈的藏寶圖嗎?本座若不是照著羊皮指示,焉能來到此間?江大人這一問卻也多餘了。」

  江充莞爾一笑,搖頭道:「你們全都錯了,大大的錯了。」眾人都是一奇,卻見他指向巨門,道:「這羊皮不是別處取來的,正是這門上的符咒,人稱『鎮邪天符』便是。」

  眾人聽了這話,只感吃驚駭異,一時議論紛紛,伍定遠也是皺起眉頭。

  江充不去理會眾人,他自行舉起羊皮,手指門環,道:「這門上有個玄機,只要將羊皮貼在兩處門環之中的印痕,這門便會開啟。如同鎖匙一般。」

  屠淩心哈哈大笑,大聲道:「這是什麼鬼扯蛋?騙誰哪?」

  伍定遠更感荒唐,心道:「這人怕別人知道他賣國的醜事,便在這兒胡說八道。」當年這羊皮曾經落入也先可汗手中,而後又給朝廷大臣挖掘出來,可說重要無比,怎能說是鎖匙一般?這話荒誕不羈,一時眾人連連搖頭,臉上都現出懷疑的神情。

  江充淡淡地道:「不管你們信不信,這羊皮的作用真是如此。」他抬頭看著巨門,道:「我和這神機洞是老相好了,三十年來,前後到這裡三次,還能說話騙你們嗎?」

  眾人聽得此言,登時譁然,這江充好端端的京官不幹,為何要來此處吃苦受難,一時更是不信。伍定遠卻心下一凜,暗自點頭,他曾在梁知義府中見過一張紙條,得知江充曾經三訪天山,料來此言非虛,他真是來過此地。

  江充又道:「過去二十年來,不知多少人想要進到洞裡,把裡頭的秘密帶出來,卻都無功而返。也先可汗也好,我江某人也好,大家都弄得灰頭土臉,鍛羽而歸。好容易去年羊皮現世,又恰逢戊辰歲終,我想洞裡的秘密再也藏不住,定會重現人間,這才千辛萬苦的趕來此地。這般艱辛故事,你們卻當笑話來聽,這不是毫無見識嗎?」

  眾人沒料到神機洞有如此多的淵源典故,一時交頭接耳,都在猜測此言真假,錢淩異聽得心癢難搔,便問道:「江大人,聽你說了這麼多,這洞裡究竟有什麼古怪,可否告訴我們?」

  眾人聽得此言,都是安靜下來,卓淩昭一心要求洞內的絕世神功,伍定遠有意調查羊皮的來龍去脈,更是專心聆聽,深怕漏了一個字。

  江充聽了錢淩異的問話,忽地嘴角斜起,森然道:「不是我要嚇唬大家,這洞裡的秘密太過重大,絕非你們這些凡夫俗子聽得的。你們要拿武功秘笈,自管去取,至於其他東西嘛……嘿嘿,各位原本清清白白,未曾牽涉其中,那就別過問了吧。否則便是做到柳昂天、劉敬這麼大的官,怕也經不起這個麻煩。」

  錢淩異聽了這話,只是嚇得臉色慘白,不敢多說一字,一旁安道京、九幽道人更是颼颼發抖,神色甚是恐懼。

  卓淩昭尋思道:「看這江充的神色,這洞裡的秘密必定非同小可,絕不只是武學秘笈這麼簡單。說不得,一會兒非把它搞明白了。」

  這劍神一向貢高自慢,心裡什麼時候有過「怕」這一字?江充越是這般說,越使引他心癢,當下立定心願,有意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。

  江充見眾人默不作聲,便自行轉身,指著門環道:「諸位若信了我江某人的話,現下便推舉一人出來,把羊皮放上門環。不知諸位之中,誰的輕功最是高強?可否出來一試?」

  江充連問幾次,卻都無人回答,要知江湖中人最是在意排名高低,若是有人自承輕功第一,不免得罪他人,便算是推舉某甲,也會開罪某乙,一時間竟無一人作聲。

  江充嘿地一聲,向卓淩昭道:「卓掌門輕功如何?可否一躍而上?」

  卓淩昭眼望門環,自知輕身功夫有限,搖頭道:「我派武功不以輕功見長,本座上不去。」

  江充道:「我第一回來到此處時,靠的是攻城用的大雲梯,這才把羊皮貼上去。現下連卓掌門也沒法子,這可如何是好?」

  眼看眾人都無對策,江充伸手召來高顏,道:「高總兵!你即刻去監造一隻五十丈的大雲梯,明日午時前給我趕出來。」

  高顏慌忙下跪,急道:「大人啊!這裡荒山野嶺的,卻要屬下如何做得出來?」

  江充怒道:「做不出來也要做!你快給我去辦妥了!」

  高顏慌忙磕頭,嚇得魂不附體,連聲道:「屬下盡力而為,大人莫要生氣。」

  卓淩昭見江充一昧嚇唬下屬,登即微笑道:「江大人別擺官架子,說個有用的法子來聽聽吧。」

  安道京大聲道:「卓掌門,你若有辦法,那便快快說來聽聽,不要冷言冷語的。」

  屠淩心哼了一聲,罵道:「把你這肥豬一把扔上門環,不就得了嗎?」

  安道京怒道:「你說話小心點!誰是肥豬了?」

  眾人互相叫駡,卻都無計可施。那門環確實高聳,絕非輕功可及,現下又沒有雲梯之類的物事,想來真是難為。

  伍定遠見眾人吵鬧不休,心下暗笑:「這幫奸臣賊子殺人放火,費盡千辛萬苦,卻給這門環堵在這兒,看來老天爺真是有意捉弄他們了。」

  他抬頭看著南天門,忽覺那兩幅神像好似眨了眨眼,伍定遠吃了一驚,全身冷汗涔涔而出,便在此時,右手臂上一股熱氣沖起,直向腦門而去,霎時靈光一閃,想到那日在鐵劍山莊靈音與李鐵衫比試內力一事,伍定遠腦中暈眩,腳下一個踉蹌,險些跌倒在地。

  豔婷急忙扶住,低聲道:「伍大爺,你怎麼了?」她見伍定遠摸著額頭,好似身子難過,當下連連叫喚,就怕他身上毒傷又自發作。

  過了半晌,伍定遠身子一震,好似清醒過來,豔婷見他雙目生光,面上神色頗為古怪,不禁擔憂,忙道:「伍大爺,你身子又不舒服了嗎?」

  伍定遠哈哈一笑,轉頭望著豔婷,道:「豔婷姑娘,咱們若要入洞,全看你一人了。」

  豔婷嚇了一跳,驚道:「全看我了?這是什麼意思?」

  伍定遠搖了搖手,示意她不必多問。

  眾人你一言,我一語,正自相互叫駡,忽聽一人道:「諸位不必麻煩,我有辦法。」眾人聽這嗓音低沉,回頭看去,說話那人卻是伍定遠。

  場中眾人見他眼中神光湛然,都感一驚,紛紛安靜下來。

  江充見了他這幅自信滿滿的神態,便問道:「聽兄弟適才說話,可是輕身功夫厲害,能夠一次翻上那門環?」

  伍定遠搖頭道:「那倒不是。我輕功甚差,便翻過一座牆,也有些難處,何況此處高約數十丈,我豈能上得?」

  安道京跳了出來,戟指怒駡道:「死小子,你這不是消遣人嗎?」

  伍定遠道:「我是說有法子讓旁人攀上,倒不是我自個兒要上去。此處不可不察。」

  安道京喝道:「有話快說,有屁快放,少賣關子了!」

  伍定遠不去理他,自向江充道:「江大人,我這法子若行得通,可否請大人應允一件事。」

  江充急於進去,當即道:「你只管說,天下雖大,但我江充無能為力之事只怕不多。你便是要天大的官職,我也有辦法給你。」

  伍定遠搖頭道:「大人誤會了,我不是來求官的。」他指著豔婷等人,說道:「在下的法子若是行得通,請大人放我這幾個朋友離去。」

  江充哈哈一笑,道:「原來是這等事,不過這些人是卓掌門擒來的,我不能作主。」說著往卓淩昭望了一眼。

  伍定遠望向卓淩昭,道:「卓掌門意下如何?」

  卓淩昭會意,答應道:「好,本座一言九鼎,只要伍兄的法子有用,我定會放他們離開。」

  伍定遠大聲道:「卓掌門快人快語!咱們擊掌為誓!」

  兩人走上前去,輕輕拍擊手掌,靈音等人多與伍定遠熟識,知道他武功平庸,此時見他胸有成竹,心下倒也奇怪,不知他究竟有何法門能攀上門環。

  江充見兩人約定了,當即輕輕一咳,說道:「這位兄弟,你可以說了嗎?」

  伍定遠微微一笑,指著豔婷,道:「這位姑娘輕身功夫很是了得,咱們眼下便要著落在她身上。」

  江充哦地一聲,上下打量豔婷,顯是不信。

  豔婷急道:「伍大爺,那地方太高,我是不成的!」

  伍定遠搖頭道:「我不是叫你跳上去,當世之中,只怕沒人練得這等輕功。」他又指向靈音與李鐵衫,說道:「這兩位朋友的內力高深,只要加上他們兩人相助,豔婷姑娘定可上去。」眾人心下一奇,更是不信。

  錢淩異冷笑道:「伍制使,飯可以胡吃,話卻不能亂講。你倒說說,他們卻要如何上去?」

  伍定遠眼望江充,說道:「請江大人務必相信在下。」

  江充點了點頭,道:「我信得過你。你只顧說,莫管他人如何囉唆。」

  伍定遠見江充信任自己,當下信心大增,說道:「請各位男子脫下上身。」他率先脫下上衣,露出一身精壯肌肉。

  安道京見伍定遠舉止怪異,忍不住笑道:「這小子失心瘋了。」說話間,卻見江充淩厲的目光望來,喝道:「你怎麼不脫?」安道京給上司一吼,心下驚慌,急忙脫下外衣,交給了伍定遠,露出了肥大臃腫的肚子。一旁錦衣衛眾人見安道京平日頤指氣使,在江充面前卻低聲下氣若此,都是忍不住好笑。

  伍定遠伸手接過,道:「多謝了。」跟著將兩件外衣綁起。眾人不知他要如何,都是暗自罕異。

  伍定遠將兩件外衣交在靈音手裡,說道:「請大師運氣,將內力灌注進去。」

  卓淩昭登時醒悟,當場啊地一聲,叫了出來。

  靈音搖頭道:「我身上穴道被制,使不出內勁。」

  伍定遠道:「卓掌門,你若想進洞,勞煩你解開這幾位朋友的穴道。」

  錢淩異叫道:「掌門人,別中了這小子的計,他想騙你放開這幾個傢伙,你可千萬別信他啊!」

  卓淩昭毫不理會,伸手往靈音與李鐵衫兩人肩上一拍,熱氣沖來,立即解開了二人身上被點中的穴道。靈音與李鐵衫對望一眼,眼見卓淩昭功力如此深厚,心下都是暗自佩服。

  靈音伸腿舉臂,略微活動筋骨,讓身上血脈暢通,過了片刻,只見他微笑道:「老衲一年來每日裡穴道被制,不知內力還剩多少。」

 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,將內力灌入那兩件衣衫裡,只見那兩件衣衫漸漸挺起,有若活物。過了片刻,更有如旗杆般地高高立起。眾人見靈音內力如此深厚,都是臉上變色,連卓淩昭也是暗自贊許。

  直到此時,眾人方知伍定遠用意如何,原來他要將各人的衣衫結成一條大繩索,以內力灌注其中,使其直立如杆,到時豔婷便能一舉攀上了。眾人連忙脫下衣衫,須臾間便結成一條五十來丈的大繩索,逕自鋪在地下。靈音走上前去,將內力灌入,但那繩實在太長,饒他內力深厚,也是分毫不動。

  李鐵衫走到靈音身後,將手搭在他的肩上,他猛提一口真氣,將內力源源不絕地傳了過去,霎時那繩索忽地一動,慢慢地離地而起,但只舉起了十來丈,便自不動。餘下的繩索都垂在地下不動。

  江充道:「安統領,九幽道長,請你二位上去相助。」

  兩人依言向前,提起內力,搭在李鐵衫肩頭,將內力傳了過去。這兩人內力不弱,卻遠遜於李鐵衫與靈音二人,兩人合力,那繩索只又上升兩丈不到,便已力盡。眼看五十丈繩索中,只有十二丈立起,卻還相差甚遠。

  卓淩昭有心要本門顯出鋒頭,當下道:「三師弟、四師弟,請你二人過去。」只見屠淩心與錢淩異二人猛提真氣,舉掌搭在安道京肩上兩側,這兩人功力加上,那繩索慢慢地上升,只見又升起約莫兩丈長短,便自不動,看來與安道京、九幽道人聯手相若。

  卓淩昭道:「二師弟,麻煩你上前。」金淩霜依言走去,伸手搭在屠淩心背後,跟著發勁過去,轉瞬之間眾人只覺身上一冷,一股陰寒至極的內勁從各人體內行去,跟著傳到了繩索之上,只見那繩索如同活了一般,猛向上挺起五丈有餘,看來金淩霜的內力甚是深厚,竟不在李鐵衫之下。

  眼見地下還有三十來丈的繩索未起,江充皺起眉頭,搖頭道:「怎麼辦?咱們好手出盡,舉起的繩索卻連一半也不到。」卻見卓淩昭走到靈音背後,輕輕搭上他的肩頭,跟著吐氣揚聲,喝道:「起!」

  霎時那繩索如同昂首毒蛇,又如旱地拔蔥,陡地向上舉起,只見一丈、兩丈、三丈,原本垂下的繩索不住向上升去,眾人耳中猛聽「啪」地一聲響,五十丈繩索竟然全數立起,直挺挺的有若旗杆。眾人震於卓淩昭的絕世內力,臉上忍不住變色。

  伍定遠道:「請江大人把羊皮賜下,咱們豔婷姑娘要上去了。」旁觀眾人紛紛點頭,眼前諸人中以豔婷身子最輕,就算她輕身功夫平庸至極,也比旁人占了許多好處。

  江充拿出羊皮,交在豔婷手裡,說道:「請姑娘上去,把羊皮放在門環之上,等大門開啟時,便可將之取下。」

  豔婷點了點頭,說道:「我理會得。」她眼望伍定遠,又道:「伍大爺放心,我絕不會讓你丟份。」說著身子一顫,腰枝輕擺,登時往繩索上攀去。

  只見她有若一隻花蝴蝶,左舞右旋之中,已然飛上數丈,眾人見她身輕如燕,體態輕盈,心下都是暗贊:「都說九華山輕功高絕,今日一見,果然名不虛傳。」

  不過一柱香時分,豔婷已攀到繩索的頂端,她向兩個門環望去,只見那門環高約一丈,約莫有一人長,兩環正中卻有一個方形印痕,大小恰與羊皮一般。豔婷心下一凜,當即伸手出去,將羊皮輕輕地貼在印痕上。

  便在這時,只聽轟隆隆的聲響傳來,那門竟然緩緩向兩旁開啟。眾人見這怪門打開,登時目瞪口呆。

  伍定遠轉頭去看眾人的神情,只見江充興奮異常,卓淩昭冷笑連連,他心下暗笑,想道:「看江充這鬼樣子,好似裡頭有絕世美女等著他去摟抱,不過那卓淩昭也是饞涎吞落肚,我看這兩條瘋狗等會兒一定會打起來。」

  他正自好笑,忽聽一聲低響,門內傳來一個聲音,喚道:「你來了……你來了……我們等你好久了……」

  那聲音低沉可怖,彷佛妖魔鬼怪的嘶喊,伍定遠聽了這話,忍不住身上一顫,轉看四周眾人,卻見人人神情專注,卻沒人聽到方才的聲響,好似只有他一人聽到門裡的呼喚。

  伍定遠張大了嘴,想道:「到底這門裡有什麼東西,怎會這般奇怪?」

  他抬頭看著門上的神像,心中更增恐懼之感。先前他想到攀上門環的法子,全是因為剎那間的靈光閃動,連他自己也不知為何會有這般靈感,似乎他體內有些奇怪變化,連他自己也難以知覺。

  伍定遠心下正自罕異,場中眾人專注天門開啟,卻無一人注意到他的神色。

  此時八大高手分為兩列,各自運力凝住繩索,八人看似齊心盡力,其實各懷鬼胎。

  李鐵衫一見大門打開,想起自己身上功力已復,便有逃脫之意。尋思道:「老夫整整給這群王八蛋關了一年有餘,現下穴道解開,說什麼也要殺他一兩隻兔崽子,否則怎麼吞下這口惡氣?」他心念甫動,立時對靈音眨了眨眼,靈音會意,兩人相處已有年餘,默契早已非常,已知李鐵衫有意傷人。

  靈音生性雖是慈悲,但好容易等到這個脫身良機,心中便想:「這卓淩昭卑鄙無恥,雖說會放了我們,但他心意如何,卻是難說。求人不如求己,先脫離險境再說。」

  他見豔婷飛快地下來,當即凝運功力,便要趁她腳踏實地的那一剎那,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剛猛手法往後襲擊,此時他與李鐵衫的穴道已解,只要兩大高手聯手一搏,憑他二人深厚至極的武功,定有一場好打。

  只見一丈、兩丈、三丈,豔婷的身子已然落下大半截繩索,靈音深深吸了一口氣,左掌平舉在胸,已是「大悲降魔杵」的起手式。

  卓淩昭一向陰險奸滑,他見靈音擺了這架式,已知他與李鐵衫另有打算,他微微冷笑,尋思道:「看這兩人模樣,只要那小姑娘一落地,他們定會動手傷人,好來脫身。我不如將計就計,把場面一次制住了。」只見他口唇低念,向眾門人吩咐言語,卻不知在說些什麼。

  安道京也是個既奸又惡的人,他見卓淩昭口中低念,跟著屠淩心等人身子輕輕一動,心下一驚,知道卓淩昭定是使出「傳音入密」的功夫,吩咐門人來幹見不得人的事。當下尋思道:「看這卓淩昭的模樣,準是另有陰謀。我可得小心在意了。」當下凝力在足,要在豔婷落地之時,一腳往後踢出,好甩開屠淩心的手掌。

  那九幽道人卻是個老實頭,兀自專心運氣,全然不知防備。

  此刻靈音、李鐵衫站在第一列,背後站著安道京、九幽道人,這兩人之後又站著錢淩異、屠淩心二人,最後才是金淩霜、卓淩昭。八人分作兩列,一個搭著一個,都在運氣凝力,使長繩直立如杆。

  眼見豔婷離地約莫十丈,想來不過一眨眼時光,便可踏上實地,她嬌聲叫道:「我要下來了!」她往下又溜了一陣,跟著返身一縱,輕輕巧巧地半空一個轉折,有若飛燕淩空,又似黃鶯振翅,煞是好看,剎那間便已踩上實地。

  靈音與李鐵衫兩人對望一眼,同時喝道:「動手!」往前一撲,便要著地滾開,背後九幽道人一怔,不知他二人何以如此,那安道京卻甚是警覺,他矮下身子,以右足為支點,左腳往後踢出,襲向屠淩心小腿。

  卻見卓淩昭微微冷笑,忽地吐氣揚聲,猛然一喝,一股真氣洶湧而至,猛向前頭傳去,卻見金淩霜、屠淩心、錢淩異三人臉色一青,額上冷汗落下,三人體內真氣狂湧,卻是掌門人正將偌大內力傳入體內,隨即順著他們搭在前頭的手掌,向前狂噴而去。

  那九幽道人見前頭靈音與李鐵衫兩人忽然暴起傷人,他心下正自駭異,忽然後心又是一股內力撞來,背後彷佛被鐵錘重擊,霎時眼前一黑,喉頭一甜,鮮血已然噴出,那淩厲至極的內力順著他的手掌,卻又往靈音身上襲去。

  靈音此時正要撲出,猛地肩頭一股巨力壓來,煞那間五臟六腑一痛,他心念如電,已知螳螂捕蟬,黃雀在後,本想出其不意,一舉脫身,誰知竟遭卓淩昭暗算。但他內力深厚,此時雖有外力襲體,體內真力也自發動,護住了體內各處經脈,將來襲內力驅出。

  靈音知道此刻兇險無比,若不能反敗為勝,只怕所有人都要給卓淩昭制住,他向前撲倒,如同圓球般地在地下一轉,雙腳便已朝後踢出,忽然眼前人影一晃,卻是卓淩昭親自來攻,靈音還來不及站起,已被印上一掌。

  靈音口吐鮮血,身子緩緩軟倒,便在此時,只聽李鐵衫嘿地一聲,也自彎腰倒下,顯然也給卓淩昭暗算得手。

  靈音摔倒在地,卻見金淩霜等三名昆侖好手已在盤膝運氣,靈音心道:「好一個卓淩昭,為了要擒住我等,竟不惜弄傷自己門人。」他只覺胸口氣血翻湧,當即盤膝坐下,運功療傷。

  八人之中,只餘二人站立不倒,一人滿面驚惶,口中不住叫駡,卻是錦衣衛統領安道京,另一人兩手環胸,傲然地看著眾人,卻是昆侖掌門「劍神」卓淩昭。

  伍定遠見了這等變故,只驚得呆了,他身上穴道雖未被制,但他武功低微,實在幫不上什麼忙,一時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江充察言觀色,他雖不知武學奧妙,但見卓淩昭雙掌一推之後,他身前三名昆侖高手身子緩緩坐倒,跟著九幽道人、靈音、李鐵衫等人紛紛摔倒,想來定是被卓淩昭掌力所傷。

  江充微微冷笑,心道:「這卓掌門好小的心眼,一心就想獨吞這裡頭的物事,嘿嘿,他可把我江充看得太扁了。」

  卓淩昭雖然大占上風,但江充仍是毫不在乎,只雙手攏在袖子裡,靜觀此人的動靜。

  八人中只有安道京最是機敏狡猾,他眼明手快,一見苗頭不對,便已閃躲開來,未曾受傷。只聽他戟指罵道:「卓淩昭!你這反覆無常的小人,方才咱們不才說好,要一起進去神機洞嗎?你卻怎地出手暗算?」

  卓淩昭笑道:「安大人抬舉了。若說忘恩負義,反覆無常,只怕我還得向你們多討教幾招。江大人,你說是嗎?」說著往江充看了一眼,眼神滿是殺意。

  江充嘿嘿一笑,卻不回話。安道京大叫一聲,喝道:「大家快快保護江大人!」他暴喝一聲,舉刀沖向卓淩昭,雖知自己武功弱於卓淩昭,但情勢如此,已是不得不戰。二十餘名好手拔刀出鞘,團團圍在江充身邊。

  眼見安道京出刀來攻,卓淩昭連劍帶鞘的往前一點,冷冷地道:「躺下了!」安道京知道他劍法厲害,此時長劍雖不出鞘,但以他深厚的內力使來,一樣能斷臂殺人,他急忙舉刀防守,腳下一點,急急往後退開。

  誰知卓淩昭提劍飛出,卻往江充身前的十來名好手而去,這些武士見卓淩昭舉劍來攻,一時還不知發生了何事,急忙拔刀還招,眾人兵刃方才出手,但卓淩昭身手實在太快,劍身揮動,如同狂風暴雨,霎時連劍帶鞘地點了過去。

  只聽叮叮噹當之聲不絕於耳,眾武士手腕一痛,手上兵刃紛紛落下,原來在這電光火石的剎那,卓淩昭已然點中這十來名好手腕上的穴道!

  這份武功實在驚世駭俗,尋常人若能在剎那間胡亂刺出十來劍,已算是當世第一等的武功,何況要認穴傷人,與武林高手對敵?眾人見到卓淩昭劍法如此之高,忍不住臉上變色。

  安道京見手下給人一舉擊敗,登時面如死灰,這批雲都尉乃是大內中的最精銳,向來鎮守直隸,負責守護朝廷要員,這次江充私下出京,才將他們調離京城,以便隨行保駕。誰知遇上了真正的絕世高手,這批屬下還是不堪一擊。

  一旁玉門關總兵高顏眼見大勢不妙,便想偷偷摸摸地下山,調動山下部隊前來救人,他腳步略動,屠淩心卻已站起身來,跟著攔住了他,冷冷地道:「你想去哪兒啊?」

  高顏乾笑一聲,道:「我……我肚痛,想要拉屎。」

  屠淩心冷笑道:「肚痛?一劍下去就不痛啦!」高顏嚇得屁滾尿流,不敢作聲。

  霎時全場數十人,上起江充、下至豔婷,無不落入卓淩昭掌握。

  卓淩昭冷笑一聲,向門下道:「把這些人押下去。」

  金淩霜是個老江湖了,情知得罪江充非同尋常,只要處置稍微不當,恐怕極是兇險,當下問道:「掌門要如何處置他們?」

  卓淩昭道:「等我找到了天山裡的秘密,再行定奪。」

  屠淩心走上前去,對江充道:「江大人,先委屈你一下了。」

  江充嘿嘿冷笑,卻是不言不動,神色竟是絲毫不怕。

  屠淩心皺起眉頭,正要伸手去拉,忽聽一人道:「卓淩昭啊卓淩昭,你怎地如此不曉事?江大人所求的是富貴平安,卓掌門所求卻是絕世武功,實在犯不著相沖。」

  眾人急忙轉頭,卻見一人光頭禿頂,身穿袈裟,卻是一名喇嘛,他口宣佛號,站在巨門之旁。眾人都是一驚,都不知這和尚是何方神聖,焉能在此忽地出現?

  江充哈哈大笑,伸手向那喇嘛一擺,道:「我來給各位朋友引薦引薦。這位便是帖木兒汗國大僧正羅摩什,他佛法淵深,武功更是高強,大家多和他親近親近。」

  昆侖眾人見這喇嘛寶光盈面,神采非凡,料來定是江充人馬。諸人心下一凜,尋思道:「好一個江充,原來還有這手伏兵。難怪無所畏懼。」卓淩昭卻只閉目養神,渾不在意。

  原來這喇嘛正是羅摩什,他眼看四王子兵敗,深怕與皇太子對質,便佯裝自殺謝罪,實則趁機詐死,以之騙過可汗。天幸那日薛奴兒要毀壞「屍身」時,煞金念在過去同朝為臣的份上,替他出言阻止,否則這羅摩什定給薛奴兒砍為爛泥,到時假死不免成了真死,可就真要上西天念經去了。

  不過羅摩什在中原名氣不響,此間並無人識得他,更無人知曉他慫恿汗國四王子叛變的事蹟,都只暗暗猜測他的來歷。

  卓淩昭微微一笑,說道:「原來這位便是大僧正。卻不知大師為何來得如此之巧,莫非也是覬覦此間的秘密?」

  羅摩什道:「卓掌門多慮了。老衲化外之人,豈有此心?我此來只為保護江大人,還請卓掌門高抬貴手,大家和氣為貴。」

  卓淩昭哈哈一笑,道:「和氣為貴?做生意的可以和氣生財,我是武林中人,卻要這和氣做什麼?」

  羅摩什搖頭道:「卓掌門,得饒人處且饒人。卓掌門若要與江大人破臉,那是不給老衲面子了。」

  卓淩昭哦地一聲,道:「大師的面子?那又有多少份量啊?」

  這話倡狂無比,便是江湖上的小角色,恐怕也經不起一激,果然羅摩什眼中生出怒火,但這憤怒之色只微微一現,便已隱去。他輕輕一歎,道:「閣下既然執意如此,老衲也只有背水一戰了。」

  卓淩昭自恃神劍無敵,當下一笑,道:「憑大師的武功,只怕還不需我親自動手。」說著向屠淩心使了個眼色,屠淩心哈哈大笑,逕自往前一站,道:「在下『劍蠱』屠淩心,謹領大師的高招。」

  屠淩心的「劍蠱」陰狠毒辣,那羅摩什雖有「幽冥玄指」護身,怕也討不了好去。

  羅摩什口宣佛號,道:「貴派高手神劍蓋世,老衲豈敢不敬?」

  屠淩心冷笑道:「不敢不敬?那便快快滾啊!」

  羅摩什笑道:「那也不必。不能力敵,便當智取。」他舉手一揮,只聽洞外一聲喊,霎時現出了整整齊齊的兩百名武士,只見人人手上拿著火槍,正往昆侖門人身上瞄準,卻是帖木兒汗國的火統隊。

  羅摩什合十道:「這兩百名火槍手個個神準無比,卓掌門若是一昧相逼,大家只好兵戎相見了。」

  昆侖門人心下一凜,這江充果然心機深沉,除了安道京與大批錦衣衛好手外,居然還留下這群硬底子的火槍手,眼前若要硬拼,未必能討得了好。

  江充對羅摩什一笑,說道:「你還真有辦法,居然還能弄出這幾百人來,真有你的一套。」

  羅摩什道:「我日後投靠江大人,若不帶些見面禮來,以後怎好開口吃飯?」兩人一齊哈哈大笑,看來是老相識了。

  卓淩昭氣定神閒,笑道:「大師若想考較我的武功,本座是求之不得。聽說西域的火槍厲害,我今日倒要領教一番。」

  眾人聽了這話,都是暗暗駭異,這西域火槍厲害無比,比之暗器飛鏢更是快上千百倍,這卓淩昭言語如此狂妄,莫非真自以為是神了?

  羅摩什聽了這話,也不受激,只淡淡道:「卓掌門武功高強,區區火槍自然奈何不得,卻不知您這些徒子徒孫身手如何?可快得過槍子兒去?」

  昆侖門下知道羅摩什說的是實情,只怕火槍發射,昆侖山高手至少要死傷半數,眾人心下憂懼,忍不住臉上變色。卓淩昭哼了一聲,道:「你到底想怎麼樣?」

  羅摩什道:「老衲來此,要的不是什麼絕世武功,更不是玄奧天機,老衲來此,只是想輔佐江大人,令他心想事成而已。卓掌門若是一昧偏狹固執,容不下旁人共用江山,不如大家死在一起吧。」

  卓淩昭冷笑一聲,並不接話,卻也沒有反駁。

  江充見卓淩昭沉默無言,料來頗有讓步之意,便笑道:「卓掌門,我江充是幹大事的人,今日小小不快,我也不會與你計較,咱們兩家握手言和,共襄盛舉,你說可好?」說著走上前去,便往卓淩昭肩上拍落。

  忽見卓淩昭身形微動,羅摩什驚道:「大人小心!」霎時之間,江充的手腕已被卓淩昭抓住,眼看卓淩昭只要內力一吐,江充便會心脈斷裂,死在當場。

  羅摩什喝道:「卓淩昭!你快快放開江大人,否則大家一齊死!」

  卓淩昭嘿嘿一笑,道:「你先把火槍撤下了。」

  羅摩什臉上變色,他若是撤去火槍,便是任憑卓淩昭為所欲為的局面,可若不聽命於此人,只怕江充便要大受折磨,一時猶豫不決。

  便在這僵持一刻,忽聽一人淡淡地道:「快別鬧了,大家辦正事要緊,好嗎?」

  這聲音平淡清和,在這滿是肅殺的時刻,聽來更如石上清泉,讓人清醒不少。眾人心中暗自吃驚,往那說話之人看去,卻見他唇上蓄著短鬚,神色一派從容,正是那大奸臣江充!

  卓淩昭冷笑道:「江大人,你性命只在我股掌間,還敢這樣輕鬆嗎?」

  江充聳了聳肩,笑道:「卓掌門,別再胡鬧了,趕快進洞吧!」

  卓淩昭見他毫無懼色,沉聲道:「江大人,我卓淩昭生平殺人如麻,你不是不知,難道你不怕一劍給我殺了嗎?」

  江充搖頭微笑,說道:「不會,你不會殺我。」

  卓淩昭冷冷地道:「何以見得?」霎時精光暴閃,只見他手中長劍已抵住江充的眼珠,只要再近一分一毫,江充的右眼便要廢去。

  羅摩什等人給這劍嚇出一身冷汗,良久不能寧定。

  卓淩昭撤去長劍,冷冷地道:「閣下還是這麼篤定嗎?」

  只聽江充哈哈大笑,那笑聲直若夜梟,遠遠地傳了出去,竟是絲毫不怕,眾人見他大膽至此,都是訝異無比。

  卓淩昭怒道:「江大人何故發笑?真不怕死嗎?」

  江充搖頭笑道:「卓掌門啊卓掌門,我笑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。你以為天下人都同你一般嗎?你便是把武功秘笈擺在我眼前,我還懶得多看一眼呢。」

  卓淩昭聽他說得輕蔑,當下臉色一沉,森然道:「江大人,那日本座答應你劫奪羊皮,為此我昆侖山殺人如麻,得罪天下武林同道,背負無惡不作的醜名,你以為我圖得是什麼?真的是你的一紙封誥嗎?你太也小看我了!」

  卓淩昭大怒之下,說起話來語聲激昂,不覺運上了內力,雖然無意傷人,卻已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。

  江充微微一笑,說道:「卓掌門圖的是武功天下第一,江湖上誰人不知,誰人不曉。」

  卓淩昭森然道:「你既然知道,那卻為何恥笑於我?」

  江充笑道:「掌門何等人物,我江充豈敢起恥笑之意?只是卓掌門啊,所謂知己知彼,百戰百勝,我清楚你來此的用意,那你可曉得我為何來此?」

  眾人聽了這話,都是咦了一聲,卓淩昭來此,求的是天山裡傳說的武功秘笈,但卻沒人想過江充為何要來此處,伍定遠深知此人多番前來此處,定有所圖,當下便留上了神。

  卓淩昭嘿地一聲,道:「神機洞中藏著一套驚動天下的武學秘密,你若是不屑取之,誰又知道你要什麼了?莫非裡面還有什麼金銀財寶不成?」

  江充哈哈大笑,道:「金銀財寶?我富甲一方,雄霸天下,當朝文武無人能擋,你說我還缺金銀來使嗎?你連我的用意都搞不清楚,卻如何這般折騰我呢?」

  卓淩昭哼地一聲,道:「閣下名也有了,利也有了,我本就想不出你為何犯險來此。」

  江充淡淡地道:「我只是放心不下一個人。」

  卓淩昭哦地一聲,道:「什麼人叫你放心不下?可是哪家的閨女嗎?」

  江充哈哈大笑,道:「卓掌門說話有趣的緊!」他指著朱紅大門,道:「這門裡住了一個人,二十年來叫我吃不下、睡不著,我若不把他找了出來,如何能高枕無憂?」

  卓淩昭心下一凜,尋思道:「我只知道這處所藏有武林秘笈,想不到還有這等懸疑,他此刻命在旦夕,料來此言無虛。」他哼地一聲,問道:「那人究竟是誰?」

  江充笑道:「我勸你最好不要知道,否則便有十個腦袋也不夠賠。」

  先前錢淩異詢問他時,也曾得回這幾句恫嚇之言,只嚇得眾人全身發抖,但卓淩昭武功高強,當世罕有敵手,此刻聽得江充威脅,只冷冷一笑,道:「只要不是江大人說來騙人的,本座都想見識見識。」

  江充見他漫不經心,便微笑道:「昔年怒蒼山驚動天下,一樣為此覆滅。卓掌門,人家山寨的高手不見得比你弱了,你莫道自己武功冠絕當世,來到此處,多少留點敬意才是。」

  李鐵衫本在運氣療傷,聽得他提起怒蒼山,不由得身子一顫,顯得甚是關心。

  卓淩昭嘿地一聲,冷冷道:「說了這許多,閣下還是莫測高深,快把話交代明白吧!」

  江充歎道:「那朝廷反賊留下這四句謎語,叫做『戊辰歲終,龍皇動世,天機猶真,神鬼自在』。你可曾猜透其中的用意了?」

  卓淩昭冷笑道:「那不就是神鬼亭裡的謎團嗎?現下早已被人解開了,江大人想要以此故弄玄虛,豈不笑壞人家的大牙?」

  那日他也隱在神鬼亭旁,聽過陸孤瞻說過這四句謎語的典故,後來果從神鬼亭中裂出一條龍脈,此刻聽江充又提起這四句廢話,忍不住出言嘲笑。

  江充歎道:「這四句話的秘密不在字面上的意思,唉……當年那人費盡苦心,卻被你們這群妄人小看了,真是讓人感慨啊!」

  卻見他在地下寫了四行字,正是那四句謎語:

  戊辰歲終

  龍皇動世

  天機猶真

  神鬼自在

  江充壓低聲音,道:「你從右上念到左下,再從左上念到右下。」

  這幾句話說得直如蚊響,若非卓淩昭內力深厚,也是聽之不聞。卓淩昭低聲念了幾遍,忽地神色大變,跟著腳下踉蹌,竟爾退開幾步。眾人見卓淩昭這等神情,心下也都駭然,想這劍神武功深厚至極,便是耳邊忽起幾個霹靂,也當是老天爺放屁,絕不至如此失態,不知這洞裡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。

  卓淩昭顫聲道:「江大人,你…你是在開玩笑嗎?」

  江充歎道:「二十年來我前後來這神機洞三次,甚且一次被蠻夷俘虜,我費盡苦心,卻始終沒能找出這人。你說我是說笑嗎?」

  卓淩昭點了點頭,道:「倘若江大人所言是真,卓某人自當向你謝罪。」眾人聽他口氣,已信了江充所言。

  伍定遠心中一震,尋思道:「看卓淩昭嚇成那樣,裡頭那人定是大有來頭的人物。」想起這人關乎「戊辰歲終,龍皇動世」這四句話的奧秘,又與羊皮的來歷大有干係,定是非同小可的人物。他心念急轉,一來想不出有什麼人物具此份量,二來也不知道有誰會躲在這奇怪至極的地方,忍不住暗自心焦。

  只聽江充笑道:「卓掌門想要絕世武功,進了這大門之後,你只管去取,我絕不會多說一句半句。你我二人各取所需,不必兵戎相見。卓掌門,我這可是真心話哦!」

  卓淩昭點了點頭,道:「既然江大人如此大方,連這等秘密也讓我與聞,卓某自無異言了。」當下伸手出去,與江充擊掌為誓。

  江充哈哈大笑,道:「卓掌門好聰明啊!你當你的天下第一,我享我的平安富貴,咱們井水不犯河水,日後我還封你一個大官做做,想來豈不是兩全其美嗎?」

  卓淩昭笑道:「願江大人心想事成,你我各得其所。」兩人一齊仰天大笑。

  伍定遠與靈音對望一眼,眼見卓淩昭與此人狼狽為奸,雖不知他們圖的是什麼陰謀,但想來絕非好事,忍不住同聲歎息。

  卻聽江充笑道:「好啦!咱們既然再次握手言和,便不要再把這些事放在心上,這就進去吧。」他走到伍定遠面前,說道:「伍制使,既然你看過神鬼亭的秘密,進了這門之後,一切全看你的了。」

  伍定遠看了身旁的豔婷,道:「請大人遵守諾言,放我的朋友離去。不然在下寧死不從。」

  江充雙手一擺,往卓淩昭指去,意思甚是明白,若無卓淩昭同意,他自也無權放人。

  伍定遠輕咳一聲,問道:「卓掌門,方才我們擊掌為誓,不知你現今意下如何?」

  卓淩昭沉吟良久,似在考量什麼,伍定遠見他不爽利,大聲道:「卓掌門,君子一言,快馬一鞭!你可別食言!」

  卓淩昭咳了一聲,伸手朝豔婷一指,道:「這幾個老老小小都可以走,不過這個姑娘卻要留下。」

  伍定遠脹紅了臉,怒道:「你……你方才與我擊掌為誓,說要放了我的朋友,你貴為一派掌門,怎能出口騙人?」他沒料到卓淩昭以一派掌門之尊,竟會公然撒謊,一時怒不可遏,恨不得沖上前去,重重打卓淩昭兩個耳光出氣。

  原來這些時日卓淩昭冷眼旁觀,早知伍定遠對豔婷頗有情意,只要掌握這女子,伍定遠必會乖乖聽命於他。一來是為個情字,對伍定遠來說,這女子既是心上人,自比靈音等人重要;二來卻是為個力字,這豔婷武藝低微,遠比靈音、李鐵衫等高手來得易於掌控,當下便屬意此女為人質。

  伍定遠兀自破口大駡,卻聽錢淩異道:「死小子,咱們先前擊掌為誓,只說要放了你的朋友,沒說要把你的姘頭一起放了。你可想清楚了!」說著淫笑連連,神態卑劣。這人先前給掌門內力震住,經過片刻療養,已將氣息寧定,便又來說話譏嘲。

  伍定遠大怒欲狂,他手指錢淩異,對卓淩昭大聲道:「這人說的話你聽見了?你也和他一般無恥?」

  卓淩昭淡淡地道:「等事成之後,我自會放此女離去,請伍兄放心吧。」

  伍定遠大聲道:「你食言而肥,欺騙於我,還要我再信你一次嗎?卓淩昭,你羞也不羞!」

  江充站在一旁,他略一沉吟,已然明白卓淩昭的顧慮,他怕伍定遠進去後亂指一通,害得大家一起送命,這才以豔婷為脅。他走了上來,緩頰道:「卓掌門,不是我要教訓你,咱們疑人不用,用人不疑。現下你要伍制使領路,便該相信於他,大可不必再找人質。」

  卓淩昭個性高傲至極,江充這話雖在勸諫,對他卻如出言侮辱一般,他臉上寒氣一閃,伸手拉過豔婷,說道:「咱們進去了,不必再多說什麼!」率先走入巨門之中。

  豔婷驚惶大叫:「伍大爺!伍大爺!」但卓淩昭抓著她的臂膀,卻要她如何掙脫?便給押了進去。

  伍定遠又氣又恨,全身微微發抖,但眼前敵人個個毒辣無比,他又能如何?只有默默忍受了。

  江充給卓淩昭一頓排頭,只僵在當場,模樣頗為尷尬。他明白卓淩昭心胸狹窄,故意讓自己下不了臺,便搖了搖頭,向羅摩什使了個眼色,兩人便並肩走進。安道京忙道:「大家一起過來,保護江大人!」當下火槍手、雲都尉等好手也都依次走入洞中。

  這廂昆侖高手見掌門走入,便也要入洞。錢淩異大聲叫道:「咱們還等什麼?快快走啊!」他就怕武功秘笈給人看個飽,自己卻無緣望上一眼,便一溜煙地奔入洞中。

  金淩霜斜目望去,只見錦衣衛還有不少好手留在洞外,他這人甚是老謀深算,深怕這些人在外頭搞鬼,到時滿門高手都在洞中,不免失了照應,便命「劍豹」莫淩山、「劍浪」劉淩川帶同幾名弟子留在洞外。一有什麼風吹草動,便入洞過來知會,以免受人暗算。那劉淩川雖然斷了一臂,但左手仍能使劍,要與一般江湖人物放對,還是行有餘力。

  屠淩心走向伍定遠,大聲道:「伍捕頭,該你進去啦!」說著舉劍向他揮了揮,神態大是無禮。

  伍定遠氣惱至極,但此刻豔婷已被帶入,又能如何?他站在巨門之下,向靈音等人逐一拱手告別,說道:「在下這就進去了,倘若不幸身死,還請靈音大師轉告楊郎中,就說定遠力戰不屈,不敢辱命。」說著轉身走進巨門。

  靈音勉力站起,叫道:「伍捕頭等一等!」便想追趕,劉淩川喝道:「掌門人有令,不準外人進洞,你們快快滾下山吧!莫要逼我們開殺戒了!」那劉淩川雖然斷了一臂,但言語間仍是十分囂張。

  李鐵衫怒道:「你說話客氣點!」若非他身上受傷,內力有損,此時定然出手教訓這劉淩川,可惜就這麼一大聲,牽動內傷,已咳嗽起來。

  一旁莫淩山是個有俠義心的男子,這一年多來多是仗著他從中斡旋,靈音與李鐵衫才得保性命,他走上前去,低聲向李鐵衫道:「各位的性命是伍制使換出來的,還請趕緊離去吧。在此多生爭執,於人於己都沒有好處。」

  李鐵衫等人都知卓淩昭狡猾無恥,若要變卦,於他真如吃飯喝水般簡單,不由得長歎一聲,眼下只有離山一途,至於伍定遠與豔婷的生死,只能聽天由命了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3:30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31 02:25 AM 編輯

第六卷 一代真龍 第四章 萬莫回頭

  過不多時,伍定遠、豔婷、江充手下武士及昆侖門人,都已走進巨門之中。眾人極目看去,只見巨門之後竟是偌大的一個山洞,望之幽靜黑暗,竟有深不見底之感。進洞人數雖達數百人之多,卻無擁擠之感,足見這洞何等寬闊。

  錢淩異笑道:「這就是神機洞嗎?武功秘笈在哪兒?快快拿來啊!」說著大搖大擺,四處行走,好似在自家後院閒逛一般。

  江充見他神態輕狂,當即歎息一聲,道:「卓掌門,你是武林人物,也該知道神機洞的厲害,請你約束門下弟子,千萬別心存狂念,否則必然死無葬身之地。」

  卓淩昭點頭,吩咐道:「從現下開始,大家三人一路,沒我的號令,不準隨意言動。」耳聽眾弟子高聲答應,錢淩異心道:「又來玩這些鬼把戲了,真個無聊。」但面上不敢稍失恭敬,便也跟著大聲喊諾。

  江充道:「安統領,點上火把。」安道京忙打著火石,往洞內照去,眾人極目眺望,山洞岩壁光滑平整,似是人工琢磨而成,一時都感驚奇不已。

  江充走到卓淩昭身邊,道:「從此處開始,請大家專心往前走,千萬千萬不要回頭。」他發聲說話,遠處便傳來無數回音,不知此洞究竟多深。

  卓淩昭問道:「可是此處有何古怪?」

  江充頷首道:「不瞞各位,此洞已非凡間,乃是通往天機奧秘的處所,等會兒若是見到什麼異狀,千萬不要吃驚害怕。」

  眾人聽得這話,都是一驚,幾名膽小的人便向後擠去,無人敢膽領隊前行。那錢淩異嚇了一跳,更是速速躲到金淩霜背後,不敢再出來招搖了。

  江充見眾人害怕,便眼望卓淩昭,雙手一擺,卻是示意他先行進去。卓淩昭藝高人膽大,天地間又有什麼能令他為難?當下微微一笑,道:「好!本座卻要看看,這洞中到底有什麼古怪?」他袍袖一拂,喝道:「取我劍來!」

  一名弟子連忙搶上,跟著從包袱中取過一柄長劍,只見那劍鞘漆黑,形式古拙,當是卓淩昭慣用的配劍。

  卓淩昭將長劍懸在腰間,當頭領路,便往裡頭走去。江充緊跟在後,一行數百人紛紛往裡行去。

  豔婷心下害怕,緊挨著伍定遠,伍定遠見她俏臉慘白,便握住了她的手,只覺她小手柔嫩滑膩,直若無骨,雖在生死之間,心中仍是一蕩。

  卓淩昭等人行出里許,仍不到盡頭,那洞竟是無止無盡,好似通到地獄一般。眾人中有膽小的,都想退出洞去,江充喝道:「我已經說過了,千萬不可回頭!只要回頭,必有大禍臨身!大家專心向前走!」

  眾人聽得此言,只有默默向前行去,手中卻緊握兵刃,就怕有何閃失。

  一名昆侖弟子心下害怕,對同伴道:「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?掌門人為何帶我們來到此處?」另一人道:「專心走路,不要說話。」

  那弟子回頭罵道:「你娘的,你這小子倒很聽話!」

  一人驚道:「你…你方才回頭了!」

  那弟子笑道:「回頭就回頭,他奶奶的,又有什麼了不起的!」

  此言未畢,忽聽一聲慘叫,那弟子的頸子莫名其妙的折斷,鮮血狂噴中,無頭身子緩緩倒下。眾人不知發生了何事,都是大聲驚叫,駭異萬分。

  卻聽江充大聲道:「不要管這人!大家萬萬不可回頭,往前走!往前走!」

  那弟子的無頭屍身兀自倒在地下,人頭卻不知落到何處了,後頭的人驚恐萬分,只得繞道而行。

  豔婷靠在伍定遠胸前,只嚇得全身發軟,卻又不敢回頭逃走。伍定遠伸手扶住了她,說道:「別怕,沒事的。」但心下也是駭然,冷汗涔涔流下。

  眾人繞開屍體,繼續前行,正走間,一名錦衣衛的好手腳下踢中了一個東西,連忙彎腰去看,那東西卻是一顆人頭,正是那名弟子的腦袋,臉上還掛著驚駭的神色。那好手吃了一驚,火把掉落在地,忽聽旁邊發出咻咻的異聲,他抽出兵刃,轉頭喝道:「什麼人!」

  此時伍定遠與豔婷緊挨著行走,恰巧站在那人身後,眼見他轉頭過來,伍定遠急忙道:「不要回頭看!快轉回去!」

  那好手愣道:「什麼?」

  話聲未畢,一物急閃而過,那好手連慘叫也來不及發出,腦袋便已不見,無頭屍身便往豔婷身上倒下。

  豔婷啊地一聲,高聲尖叫,便要回頭,往伍定遠懷中躲去,伍定遠急忙喝道:「不要轉頭!往前看!」豔婷臉色慘白,眼睜睜地看著無頭屍身倒在腳下,只嚇得她幾欲昏暈。

  伍定遠不敢妄動,他拾起那好手的鋼刀,藉著光滑的刀身,便將後頭的景象照進。

  豔婷挨在他身上,低聲道:「伍大爺,你看見了什麼?」

  卻覺伍定遠身子一陣顫抖,顫聲道:「我不知那是什麼,不過……不過那絕不是人。」

  方才雖只煞那間,伍定遠已從鋼刀的倒影中見到一個東西閃過,那物事形狀奇特,絕非人形,實在不知是何方怪物。

  伍定遠不敢多說,當即帶著豔婷,兩人跨過錦衣衛好手的屍身,繼續往前行去。

  正走間,一名昆侖弟子一個不察,竟爾絆到了那好手的屍身,登往前摔倒,那弟子武功不弱,伸手往下一撐,身子一轉,已然站定。

  誰知此時,那弟子忽地全身發抖,他眼望金淩霜,驚恐萬狀地道:「師伯,我……我剛才回頭了!」

  金淩霜吃了一驚,叫道:「大家快抽兵刃!」

  便在此時,一物忽地飛來,猛往那弟子腦門抓去,金淩霜大驚道:「快趴下!」那弟子雙腳一點,往地下撲倒,閃了開來,但他躲得快,那東西來得更快,只聽「啊」地一聲慘叫,那弟子的身子摔在地下,人頭卻已不見,無頭屍體兀自在地下爬動。

  其餘昆侖弟子大驚,無不颼颼發抖。屠淩心此時也已趕到,待見了這般慘狀,饒他生平兇暴殘忍,也是為之駭然。

  金淩霜大怒不已,他雙足一跨,猛地轉頭望去,怒目望向黑暗的洞中,喝道:「何方妖孽在此作怪!放馬過來!」他恃仗自己劍法高明,竟然故意回頭,有意引得妖魔來殺,卻是絲毫不懼。

  昆侖門人心中又是佩服,又是駭異,霎時一齊舉起長劍,護住了金淩霜,卻無人敢膽回頭過去。

  金淩霜正自高聲叫駡,卻聽洞中傳來「吱啊」、「吱啊」的怪叫,他心下一凜,舉目望去,只見岩壁旁爬著一隻怪物,其狀如猿,長手長腳,全身長滿長毛,手上正玩弄弟子的人頭,模樣殘忍至極。

  金淩霜退開一步,駭然道:「這是什麼東西?」

  那怪物雙眼一翻,便往他身上看去,跟著啾地一聲大叫,陡地朝下沖來,伸手便往金淩霜的腦袋抓去。

  金淩霜急忙拔劍出招,卻是慢了一步,屠淩心站得近,當即喝道:「不要硬拼!快退開了!」他眼明手快,急忙將師兄拉開,便這麼一拉,那怪物登時抓空,沒能揪下金淩霜的腦袋。

  那怪物睜著綠溜溜的雙眼,眼見昆侖眾人一齊舉劍對著它,似乎甚是惱怒,當下虎吼一聲,猛往前頭咬去,一名弟子首當其衝,慘叫道:「媽啊!」霎時之間,慘叫聲從中斷絕,腦袋已被抓落。

  一連死了四人,其餘弟子又驚又怕,無人再敢硬拼,紛紛奪路逃走,那怪物連連鳴叫,舉爪亂殺,只見人頭滿天,鮮血狂流,一時瀕死呼號不斷,死傷慘重。遠處錦衣衛好手見昆侖門人與那怪物硬幹起來,如何願意倘這個混水,急忙向前逃走。

  伍定遠見無人能擋這怪物一招半式,連忙拉住豔婷,低聲道:「咱們快走!」兩人便往前頭竄去,不敢多看一眼。

  屠淩心見眾人死傷狼藉,那怪物縱躍如飛,仍在那裡亂撲亂咬,他嘿地一聲,使出「劍蠱」陰勁,一劍便往那怪物刺去,這劍快絕,那怪物正自撲殺一名弟子,豈知後頭已有高手來襲,待到警覺,已是閃避不及,霎時被屠淩心一劍刺中。

  屠淩心連連催動「劍蠱」陰勁,往那怪物體中灌去,那怪物嗚地一聲悲鳴,摔到地下,屠淩心追了上去,正要一劍刺落,那怪物「啾」地一聲,猛往岩壁下的一處岩穴裡鑽去,身法快得異乎尋常。

  屠淩心追了過去,眼見怪物躲藏起來,登即叫道:「這怪物跑到洞裡了!」他守住洞口,對著洞中大聲叫駡。看來此人當真勇冠三軍,便在妖魔鬼怪之前,仍是一派兇狠暴戾。

  前頭江充正與眾人行走,忽聽後頭慘叫連連,跟著無數下屬神色慌張,都在往前奔來,江充停下腳來,問道:「怎麼了?」

  一名好手全身發抖,顫聲道:「怪物跑出來了,殺了好些人……」

  江充罵道:「不是要你們別回頭看嗎?怎地不聽勸告?」

  那好手低下頭去,嚅嚅齧齧,不敢作聲。此時伍定遠也與豔婷匆匆逃來,他聽了江充的責備,便道:「這倒怪他們不得,這怪物好生兇狠,見人就殺,實在沒人擋得住。」

  安道京駭異無比,道:「那到底是什麼怪物?」

  江充歎道:「不瞞你們說吧,這怪物便是山海經裡頭記載的妖怪,名叫『長右』。其狀如猿,滿身長毛,只要有人回頭看它,它便會撲上咬殺。當年我帶兵進洞,給他整整吃掉數百人,這才逃過一劫。」

  安道京慘然道:「咱們還是快逃吧!」

  羅摩什聽了兩人的說話,便走了過來,道:「安統領這話不太對。此刻若不硬拼,死傷定然慘重。咱們想個辦法,把這長右料理了。」

  江充點頭道:「大師說的是。」他伸手向安道京一指,道:「安統領,你率人過去,把這怪物解決掉。」

  安道京面色慘澹,心中大罵羅摩什,想道:「死光頭,你要宰那怪物,為何不自己上,卻要老子幹這苦差事。」雖然不想過去,但江充之命不可違,便只咕噥一聲,大聲道:「大家隨我來!」錦衣衛眾人雖然害怕,卻也只有硬著頭皮,隨他走去。

  眾人一路走去,只見屠淩心、金淩霜兩人正自把守洞口,神態大為戒備。金淩霜見安道京到來,便道:「安統領,這怪物跑到洞裡了,咱們可要將它趕出殺死?」

  安道京心中害怕,暗想道:「你要殺,自管去殺,問我做什麼?」但他是錦衣衛官長,下屬面前,如何墜得威風,他哼了一聲,道:「我奉江大人之命,前來撲滅妖物,你們讓開,看我們的手段。」

  昆侖眾人又驚又喜,連忙讓了開來,屠淩心咧嘴一笑,拱手道:「屠某恭睹安統領神技。」

  安道京正要往洞穴行去,忽聽洞裡傳來一聲怪吼,只嚇得他魂飛魄散,安道京忙向兩名手下一喝,厲聲道:「你們兩人過去看看。」

  那兩名高手嚇了一跳,顫聲道:「我……我們不成的……」

  安道京暴喝道:「不成?留你們人頭做什麼?吃飯嗎?」

  那兩人咕噥一聲,心中當然是一千個不情願,但公門之中,官高學問大,職卑性命微,長官有命,只好勉力上前,他兩人小心翼翼,握緊兵刃,便朝那岩穴走去。

  兩名好手趴在洞旁,極目朝內看去,只見洞穴深處一片幽暗,不知高低。

  一人名叫李三,生平最是膽小,當即道:「你爬進去,我在外頭掩護你。」另一人喚做張四,聞言怒道:「你奶奶的,為何不是你進去!」

  兩人爭執一陣,誰也不敢往裡爬去,兩人索性就地商量,最後取出暗器,不住往裡頭投擲,只見袖箭、飛刀、鋼鏢等不絕而去,無一不是喂滿劇毒。

  兩人丟了一陣,全身暗器都已擲出,那岩穴裡卻悄無聲息。兩名高手有意敷衍,見那怪物不再出來,當即轉過身去,對眾人道:「大家不要驚慌,妖怪的一切舉措已在我等掌握之中,它若膽敢來犯,咱們還有十八套武功可以對付它,大家這就走吧!」

  這卻又是公門中的另一個奇景,稱為「見怪不怪,永勝不敗」,若是一意孤行,非要弄個水落石出,則是「見怪自怪,未戰先敗」了。

  金淩霜嘿地一聲,道:「你們這般胡鬧一陣,便算混過去了嗎?」

  張四冷笑道:「這怪物既然龜縮不出,咱們何必硬逼它出來?那不是傷了和氣嗎?要知『和比戰難』啊!咱們若非有大智慧、大仁大勇,怎能有這等胸襟放它過去?」

  昆侖眾高手聽他胡言亂語,都是冷笑一聲,神態甚是不屑。

  李三見眾人面帶冷笑,忙道:「這怪物如此珍罕,想來當與飛龍、麒麟、神龜、鳳凰等四大祥瑞並稱,該算是第五號祥瑞,你硬要逼我們把它殺死,到時孔子孟子等聖賢地下有知,豈不難過傷心?」

  金淩霜長歎一聲,轉頭問向安道京,道:「安統領,這便算了事嗎?」

  安道京哼了一聲,道:「這怪物早已死在裡頭,你們囉唆什麼?要是不信,自管把它的屍首找出來啊!」

  金淩霜搖了搖頭,道:「隨便你們了,既然這怪物不再出來,咱們便走吧。」

  那兩名好手對望一眼,都是噓了一口長氣,當下轉身便走。

  誰知才跨出一步,岩洞裡又傳出吱吱尖叫,眾人大吃一驚,驀地黑影一閃,那怪物又沖了出來,那兩名好手大驚失色,正要舉刀擋格,但手臂尚未舉起,腦袋已被抓下。

  那怪物形貌可怖,亂鳴亂叫,手上提著兩個人頭,四下縱躍如飛。那怪物沖進錦衣衛的人堆裡,幾人摔跌在地,登時給它一爪抓住,掀斷頸子。錦衣衛眾好手齊聲驚叫道:「安統領,快來救我們啊!」安道京哪來的膽子廝殺,聽得屬下哀號四起,反往前頭逃走。

  眾人見那怪物如發瘋一般,此時不論有無回頭,已是見人就殺,眾人吃驚駭異,嚇得轉身就逃,你擠我,我擠你,都往洞內深處逃命。

  金淩霜拔出長劍,喝道:「大膽妖魔,吃我一劍!」屠淩心也舉劍在手,朝那怪物殺去,那怪物嘶嘎怪叫,飛身躍走,順手又殺了幾人。

  只見金淩霜在前,屠淩心在後,兩人拼起畢生功力去追,但那怪物手腳實在太快,每每長劍及身,它便遠遠縱開。兩人追趕不及,只得見它四下屠殺,一時間各路人馬到處亂竄,哀號四起,有若人間地獄。

  那卓淩昭原本走在最前頭,聽得弟子倉皇來報,急忙運起輕功,轉了回來。待見怪物囂張兇狠,洞中卻無一人攔它得住,心中也是駭異。

  眾人見他到來,無不大哭道:「卓掌門,救救我們啊!」

  卓淩昭喝道:「全給我站開了!」

  昆侖諸高手見昆侖掌門到來,急忙讓出一大片空地,那怪物站在場中,雙手各提一個人頭,仍在吱啊鳴叫。

  卓淩昭將長劍懸在腰間,空著雙手,緩緩走到那怪物面前,只見它毛色深褐,雙眼卻做綠黃,實是怪異難言,卓淩昭從未見過這等妖怪,忍不住雙眉緊皺。

  眾人屏氣凝神,不知卓淩昭要如何對付這怪物,都為他捏了一把冷汗。

  那怪物也側頭打量卓淩昭,好似頗為奇怪此人的大膽。

  金淩霜低聲道:「掌門小心,這怪物行動如飛,趨退若電,只要見人回頭,立時下手將他殺死。」

  卓淩昭頷首道:「好,原來如此。」他有意要引怪物過來,當下轉過身子,背對著怪物,跟著回頭望去,口中兀自冷冷一笑。

  眾人見他如此大膽,無不駭然出聲。

  那怪物見卓淩昭如此挑釁,當即吱地一聲尖叫,身影一閃,便向卓淩昭頭頂掀去。那怪物手勁甚大,輕易便可將人頭拔起,端是兇狠厲害,眾人見卓淩昭無備,急叫道:「小心啊!」

  眼看那怪物便要抓來,卓淩昭只哼了一聲,剎那間伸手出去,往腰間劍鞘一按,內勁吐出,那劍登時離鞘飛出。

  刷地一聲,眾人眼前一亮,洞中竟然滿是光輝。只聽「吱啊」一聲慘叫,那怪物碩大的身軀向前跑動,陡地撞在石壁上,跟著倒在地下,手腳還在不住顫抖。

  卓淩昭這劍實在太快,眾人雖不乏高手,卻無人看清楚他的招式,一名錦衣衛好手問道:「那怪物呢?死了嗎?」另一人罵道:「他媽的,我怎麼知道,你過去看啊!」眾人怕得要命,如何敢過去察看,一時相互推諉,都在指責對方。

  忽然之間,半空中墜下一物,赫然便是那怪物的首級!

  眾人爆出一聲彩,大叫道:「好啊!」都是鼓起掌來。

  卓淩昭這劍精彩絕倫,快若閃電,所謂「昆侖劍出血汪洋,千里直趨黃河黃」,果然此言無虛,連妖魔鬼怪也殺得。此時無論敵友,這聲喝采都是發自真誠,自知若無卓淩昭這等武功,不知那怪物還要殺死多少人。

  遠處安道京心驚不已,心道:「想不到卓淩昭劍法如此了得,方才那劍狠辣快絕,若是由我來擋,卻擋得住嗎?」他本來一直與卓淩昭爭鋒較勁,待見他劍術如此,才知自己的武功與之相比,實在天差地遠,一時面若死灰,口中仍在喃喃自語。

  卓淩昭還劍入鞘,道:「大家走吧!」

  錦衣衛眾人對他敬若天神,連忙躬身彎腰,快步走開,安道京根本不敢與他目光相接,急忙向前行開。只有昆侖諸人面有得色,甚感光榮。

  這一仗昆侖門下死了八人,錦衣衛死了十五人,其餘受傷不計其數,算得上死傷慘重。

  眾人與江充會合,將情事說了一遍,江充又驚又喜,笑道:「多謝卓掌門誅殺妖孽,為我等除害。」卓淩昭微微一笑,道:「好說,還請江大人往下帶路吧!」

  眾人聽說還要往下走去,心中都是無比害怕,只想掉頭逃走,至於神機洞中到底有什麼秘密,自己也不想知道了。

  江充沉思一會兒,道:「如果我記得不錯,前頭該是一處隧道,請大家小心腳下,這就隨我來吧!」

  眾人隨他走了一陣,卻見前頭已然是面死牆,無路可走。卓淩昭正待要問,卻見江充矮下身子,從岩壁下一處小縫鑽了進去,卓淩昭一愣,也跟著進去,接著羅摩什、安道京、屠淩心等人一一走進。眾人見江充對此處地形熟悉之至,心下都暗自納罕,看來他確曾三赴此洞,絕非妄言。

  伍定遠正要舉步,忽然手臂上的熱氣又有竄動之象,他心下一驚,便停下腳來。忽聽背後一人催促道:「伍制使,這就請進去吧!」卻是金淩霜來了。

  伍定遠點了點頭,拉著豔婷的小手,兩人一前一後,魚貫走進。

  金淩霜見百餘人都已進縫,這才往裡行去。他是昆侖山第二高手,武功僅次掌門,每回出門在外之時,總擔負著最是要緊的功課。先前有了「長右」為孽的先例,此時更由他親自斷後,以免再遭不測。

  眾人鑽進縫裡,只見裡頭有一條隧道,寬不過數尺,僅容一人通過,兩旁岩壁不時有水流滴下,地下濕滑。那隧道一路朝下,甚是陡峭,卻不知通往何處。

  又走片刻,只覺身上慢慢熱了起來,這條隧道炎熱無比,又兼密不透風,宛若大蒸籠一般,人人汗流浹背,氣喘連連。幾名昆侖弟子熬不住熱,更將外衣解了下來,打著赤膊行走。此時乃是嚴冬,照理不該如此悶熱,實不知此地氣候何以如此異常。

  眾人行了數百尺,只覺氣悶之至,腳下漸漸加快,都想早點離開。伍定遠一路走去,只覺手臂熱氣越來越甚,似乎毒傷隨時都要發作,豔婷見他額頭冷汗不住滴下,忙道:「伍大爺,你的手又痛了嗎?」

  伍定遠不願她替自己擔憂,只搖了搖頭,佯笑道:「我好的很,沒事的。」

  豔婷取出手帕,替他擦了擦汗,神態甚是憐惜。伍定遠心下大慰,倒也忘了身上的種種苦楚。

  過不多時,眾人腳下已然踏上平地,跟著呼吸一暢,已然行出隧道,兩旁道路更是寬了許多,已容數人並肩而行。忽聽流水淙淙,眾人舉起火把照去,卻見石壁旁竟有一條小河,火光照去,那河竟是水質清澈,湍流不息。

  江充走得有些累了,便道:「大夥兒坐下歇歇,一會兒再走吧!」他平日養尊處優,此時步行已久,體力已有不支,錦衣衛眾人忙端過一塊圓石,讓他坐在上頭歇息。

  一名昆侖弟子燥熱異常,口渴難耐,當下趴在溪邊,便要飲水。一旁同伴忙道:「小心點,可別又有什麼怪物。」

  那弟子舉起長劍,在那水裡攪弄一陣,過了許久,卻不見有何異常。他籲了一口氣,放下心來,道:「看來這水乾淨得很,沒事。」當即掬水去飲。

  他喝了兩口,大聲贊道:「這水好甘甜,你們也來喝吧!」跟著更把頭埋在水裡,大口去飲。眾人原本擔心害怕,此時見他沒事,都是大喜,幾名弟子早已口乾舌燥,紛紛向前,便要趴下去飲。

  江充本已坐在角落歇息,此時見了昆侖弟子的行徑,當即驚道:「你們在幹什麼?快快退開!」

  眾弟子聞言一驚,急忙往後退開,一人急急去搖那飲水弟子,叫道:「你快點起來,別喝啦!」那弟子伸頭出來,濕淋淋地道:「幹什麼?有事嗎?」

  便在此時,水面忽地裂開,一隻大魚躍出水來,那怪魚生得有如烏賊,色做金黃,背上卻連著一隻大殼,模樣怪異難言,直往那弟子頭顱咬去。

  那弟子大吃一驚,慌忙閃開,只聽「喀啦」一聲脆響,手臂已被咬中。只要他稍慢片刻,腦袋便要給那怪魚咬掉,可說驚險至極。

  那弟子痛得慘叫,一時呼爹喊娘,急忙往金淩霜奔去,急叫道:「師父!救我,救救我!」手上卻還連著那只怪魚,也不知有無毒性。

  那弟子是金淩霜的愛徒,兩人情同父子,平日裡感情甚好。金淩霜心下惶急,叫道:「天兒別怕,師父來了!」刷地一聲,長劍登時出鞘,便要把那魚斬死。

  江充見狀,更是大驚,忙道:「這『蚌賊』殺不得,快把這弟子推下水去!」

  眾人聞言,都是一愣,江充又叫道:「你們還等什麼?快快攔住啊!」

  羅摩什心下一凜,急急舉起鐵禪杖,當地一響,架過了金淩霜的長劍。

  安道京見機不可失,一腳便朝那弟子踢去,這腳力道好大,那弟子啊地一聲,遠遠飛入溪心,跟著摔入水中。只聽他口中兀自大哭大叫,喊道:「師父!師父!」

  金淩霜見那安道京踢落愛徒,心下氣憤,但此時弟子泡在水裡,性命大是危急,他無心理會安道京,健步飛去,便要下水去救,忽見水底湧出無數蚌賊,不知有幾千幾萬隻,正自翻騰遊竄,個個都長著怪模怪樣的龜殼,全往那弟子游去。

  那弟子嚇得驚叫,大聲道:「救命!救命!」

  金淩霜驚叫道:「天兒,快點上來!」這孩子他從小看養到大,兩人有若親父子,眼見他命在旦夕,如何不急?他雙腳一點,便要跳水去救。

  江充急道:「千萬不要下去!快快攔住他!」屠淩心眼明手快,一把將他拉住。

  那弟子雙臂急振,忙朝岸上遊去,但見後頭魚群急急追來,他嚇得面色慘白,加速朝岸上遊去。金淩霜推開屠淩心,怒道:「你不要攔我,讓我去救天兒!」

  屠淩心歎息一聲,指著水面,搖頭道:「二師兄,來不及了。」金淩霜吃了一驚,連忙去看,卻見那群怪魚已將那弟子咬死,水面上滿是鮮血,只剩一柄長劍飄浮。無數怪魚仍在爭奪屍身,水面上翻翻滾滾,模樣噁心之至。

  金淩霜慘叫道:「天兒!」霎時老淚縱橫,心痛之下,竟然暈眩在地。那弟子平素人緣甚佳,眼見他死得如此之慘,眾人無不掩面啜泣,連屠淩心這等狂徒也墜下淚來。

  伍定遠眼望金淩霜,想道:「報應不爽,那時昆侖山何等殘忍,殺人家滿門老小,竟連眼皮也不眨一下。現在自己也要嘗到生離死別的滋味,唉!這就是佛家所說的現世報吧!」

  忽聽一旁傳來女子的哭聲,伍定遠轉頭去看,卻見豔婷也是淚流滿面,顯然方才生離死別的景象打動了她,令她想起師叔之死。

  伍定遠輕摸她的秀髮,溫言道:「別哭了,這些都是壞人,他們這是罪有應得。」

  豔婷抹去了眼淚,說道:「我知道。不過我……我還是想哭。」

  屠淩心抹去淚水,一時凶性大發,當即沖向安道京,喝道:「姓安的,你憑什麼把我派弟子踢到水裡?」

  安道京一愣,道:「你沒聽江大人吩咐嗎?他說這怪魚殺不得,只好犧牲你門下弟子啦!」

  屠淩心暴喝一聲:「放屁!我們對付得了『長右』,為何便對付不了這群怪魚?難道在你們這群王八蛋眼中,我派門人的性命還比不上一條魚嗎!」這話隱隱牽到江充身上,已不給半點面子了。他說到此處,眼中有如噴出火來,滿身都是殺氣。

  安道京咳了一聲,說道:「昆侖門人天下知名,誰敢不敬?屠兄千萬別這麼想了。」

  屠淩心走上兩步,冷冷地道:「安統領,別說這些廢話了。今日我一路走來,好生氣悶,只想活動一下筋骨,不知統領能否指點幾招?」說著手按劍柄。

  安道京往後退開幾步,搖手道:「大家來此是有正經事,你可別找麻煩。」

  屠淩心醜臉一寒,森然道:「我只想請安統領指教幾招,到底敢不敢?莫非你是銀樣蠟頭槍,擺著好看的?」

  安道京氣往上沖,大聲道:「你上回在京城打傷我好些手下,別以為我忘了!他奶奶的,要打便打,我怕你不成!」說著沖上前去,便要廝拼一場。

  忽然一人攔在兩人之中,兩人一怔,同往後頭退開一步,只見那人滿面富貴之氣,卻是江充。

  他緩緩地舉起手來,道:「安統領,你退下。」安道京不敢有違,只好退在一旁。眾人見江充行止有異,都是一凜,霎時靜了下來。

  江充歎息一聲,道:「這蚌賊兇猛危險,你若殺了它一隻,其餘便會凶性大發,爬上陸地,襲擊於人。這裡不知有幾千幾萬隻這種怪魚,咱們只好犧牲貴派一條人命,換取大家的平安,還請屠三俠諒解。」

  屠淩心暴吼道:「你以為說這幾句廢話便算交代過去了嗎?老子告訴你,休想!」這幾句話兇狠至極,全然不理江充位高權重,眾人都覺駭然。

  羅摩什見卓淩昭緩步行來,忙上前道:「卓掌門,請你勸勸屠三俠吧!大夥兒和氣為貴啊!」

  卓淩昭哼了一聲,淡淡地道:「我三師弟心疼弟子之死,難免有些心浮氣躁,本座雖居掌門之位,卻也不便過問。」

  羅摩什聽他這麼一說,料知卓淩昭心中也是不滿,只要江充一個應付不當,便是一場好殺。心念於此,更是焦急異常。

  江充見昆侖門下個個面帶氣憤,都在望著自己,他輕歎一聲,緩緩低下頭去,低聲道:「多年之前,我為了抵達此處,整整害了三萬將士的性命。貴派至今不過死了數人,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。我本不想多說往日醜事,只是屠老師既然問起,我也不得不答。」說著向金淩霜躬身一揖,道:「金老師,害了你的愛徒,真是對不住了。」

  此時金淩霜已給人救醒,待見江充這般禮數,也不便多說什麼,只得長歎一聲,道:「天兒命薄,怪不得誰,請江大人不必如此。」

  江充搖頭道:「話不能這樣說。這位天兒的家人親屬,從此都由朝廷照顧,算是我江某人的賠罪。」說著又是深深一揖,以示歉疚之意。

  眼看這奸臣執禮甚恭,卓淩昭甚是滿意,便道:「既然江大人這般說話,天兒也不算白死了。大夥兒這就走吧!」

  眾人見卓淩昭也已讓步,都噓出一口長氣,料來不會再生出什麼事,便紛紛向前行去。

  耳聽掌門這麼吩咐,屠淩心也不敢造次,他長歎一聲,將金淩霜扶起,兩人一同走了。

  忽聽一人道:「屠淩心,你以後說話給我放尊重點,否則有你受得。」

  這聲音傲慢自大,正是腦滿腸肥的安道京,他先前給屠淩心一陣數落,面子有失,此刻便來討些口頭便宜,以免屬下看他不起。

  屠淩心怒道:「媽的,你找死嗎?」說著按住劍柄,隨時都要出手殺人。

  金淩霜攔住了他,歎道:「算了。天兒人都死了,不必與他計較。咱們這就走吧。」

  安道京哼了一聲,道:「還是金老二懂事,你可得多學著點。」

  屠淩心嘶嘶冷笑,斜眼朝安道京望去,他臉上殺氣騰騰,霎時重重還劍入鞘,便跟金淩霜走了。

  安道京心下一凜,知道此人已與自己結下樑子,他日狹路相逢,定有一番廝殺。

  眾人又走片刻,眼前出現了一堵照壁,已將前方堵死,僅餘左右兩條路可走,江充點頭道:「身入玄宮,天機猶真,謁語相隨,神鬼自在。這該死的反賊好不可恨,盡在裡頭擺滿了機關險惡,就想害人害民。」他轉頭過去,對伍定遠道:「伍制使,當今天下唯有你一人讀過神鬼亭的謁語,從這裡開始,就全看你的了。」

  卓淩昭問道:「怎嗎?這地方江大人也沒來過?」

  江充歎道:「怎會沒來過?只是下面這迷宮太過可怕,只要走錯一條路,便會有千人慘死,要過這關,非得解開神鬼亭裡的謁語不可。」

  原來當年開闢神機洞的豪傑乃是不世出的奇人,他知道神機洞裡的物事非比尋常,不只藏著絕世武學,更有牽連天下氣運的秘密,便將進洞的秘訣一分為二,一段傳於陸孤瞻等人,令其宣揚江湖,一段卻寫在羊皮之中,使其隱藏在內。若無法同時掌握羊皮與神鬼亭的謁語,便有天大的本領,也無法憑著暴力武功闖入。只是這羊皮先是落入也先可汗的手中,二十年來不曾被人發現,那神鬼亭的秘密也一直無人蔘透,便無人能破解謎團。直至此刻,終於有人手握全數訣竅,前來此地叩關探密。

  伍定遠心念一閃,想到「神胎寶血符天錄、一代真龍海中生」兩句話,心道:「看來那日我讀到的兩句謁語,當是進得此地的不二法門。他們若無我的指引,必定找不到想要的物事。我可要出言相騙,還是怎地?」

  卓淩昭見他沉吟不答,當下對屠淩心使了個眼色。屠淩心冷笑道:「姓伍的,你可別想弄鬼,一會兒叫你後悔莫及了。」說著把豔婷抓了過來,在她雪白的頸子上比了一橫。

  錢淩異笑道:「別弄死了,大夥兒走得好生氣悶,不如先樂上一樂吧!」

  伍定遠見了他們無恥的模樣,只得長歎一聲,道:「江大人,那第一句謁語叫做『神胎寶血符天錄』,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。你自己參透吧。」

  江充聞言一凜,低聲念道:「神胎寶血符天錄……這是什麼意思?」

  羅摩什沉思半晌,道:「神胎寶血……照這字面的意思來看,應是要應用鮮血才是。」

  江充啊地一聲,道:「聽羅摩大師的意思,莫非是要在羊皮上擦抹鮮血嗎?」

  羅摩什點頭道:「說不定便是這樣。」

  江充大喜,便往錦衣衛眾人叫道:「哪位自告奮勇,自願伸手過來,我重重有賞。」

  錦衣衛眾人此時都遠遠站在一旁,沒人聽到羅摩什與江充的對答,待聽得江充召喚,無不大喜,他們平日裡只想拍這個大奸臣的馬屁,只是不得其門而入,一聽他這麼一喚,如何不爭先恐後?霎時無數條手臂伸將過來。

  江充笑道:「一條手臂就夠了!」眾人聽了這話,卻不伸回。

  只見江充拿出一柄短刀,隨手便往一條手臂刺下,一名衛士大聲慘呼,當場鮮血橫流,眾人見了這幅慘狀,赫然一驚,心道:「他媽的!好險不是我被刺中,這小子真是倒楣!」無數手臂便縮了回去。

  江充見那名衛士狀極痛苦,溫言道:「你忍一忍,一會兒我升你做參將。」那人大喜,點了點頭。眾人聽得「參將」兩字,心下大為豔羨,心中都道:「他媽的,怎麼不是我被刺中,這小子真是幸運!」無數手臂又伸了出來。

  江充取過羊皮,便將鮮血抹在羊皮上頭。伍定遠湊頭去看,只見那羊皮染上了血,那歪歪曲曲的怪文慢慢隱去,過不多時,竟然顯出一個又一個的漢字。伍定遠心下一凜,暗道:「原來這才是機關所在,我怎麼都沒想到?」那時他與楊肅觀四處奔波,甚且去找也先舊部通譯文字,原來藥不對證,無怪什麼也看不出來。

  江充拿起羊皮去讀,只見第一行字寫道:「神機洞四險四難,長右、蚌賊、肥遺、金鱗謂之四險,天門、玄宮、心棧、冥海謂之四難。欲得神機,需經四險四難,方得指引開悟。」羊皮正中更現出一幅圖,看來是指引來人行入洞底的地圖。

  先前眾人已曆「天門」、「長右」、「蚌賊」等險難,卻不知下頭這「肥遺」、「玄宮」、「心棧」、「冥海」等關卡又是什麼古怪玩意兒,一時面色都甚慘澹。

  江充倒吸一口冷氣,他前後來此多次,卻少了謁語指引,直至今日,方窺這洞中全貌。他搖了搖頭,道:「無怪我每回損兵折將,原來有這許多可怕機關。秦霸先啊秦霸先,我今日萬事具備,你休想奈何得了我。」

  伍定遠聽他忽然提起這個名字,不由一愣,心道:「秦霸先?那又是誰了?」

  江充低頭看著羊皮,與卓淩昭、羅摩什等人商量幾句,便自行朝左方走去,其餘眾人連忙相隨。

  行了片刻,只見兩旁的牆壁色做深灰,摸去非金非石,不知是何種質料所就。後頭幾人見前頭是條筆直道路,當下便奔在前面,遠遠地沖了出去,就怕寶藏秘密給別人搶先拿了,自己不免少了好處。

  忽聽前頭有人喊道:「又遇到岔路了!」

  伍定遠緩緩走去,只見面前有九條大小道路,四條筆直向前,四條朝下而去,卻只有一條是個上坡,地勢甚為陡峭。安道京問道:「大人,咱們該走哪條路?」

  江充取出羊皮一看,沉吟道:「嗯,好像是要下去才是……」

  也是錦衣衛中滿是凶徒,個個都是狂妄好殺的江湖敗類,先前無數人眾慘死,但想起洞中財寶秘笈無數,一名武士登時哈哈大笑,大聲道:「原來是要下去,看老子的!」說著便朝一條路直沖而下。

  羅摩什見江充看不出個所以然,便湊頭來看,他見一條紅線指向上坡處,便道:「大人你看錯了,咱們該要上去才是。」

  江充啊了一聲,道:「對不住,這圖有些模糊不清,我這才看走了眼。」說著吩咐安道京:「快把兄弟叫出來,咱們要上去了。」

  安道京走到坡道入口,大聲叫道:「老韓啊!你快快出來了!」卻不聽那武士回答,更不見人影。

  江充道:「安統領,你在這兒等著,咱們先走了。」安道京慘然一笑,臉上神色甚是為難,一眾下屬見他要守候在此,卻無人願意留下陪他,一溜煙地往上坡道路竄去。

  便在此刻,忽聽下坡道路傳出一聲慘叫,那叫聲只一剎那間,便已消失無形。

  羅摩什心下一凜,登即停下腳來,道:「好像有什麼東西?」眾人正自疑懼,忽聽下頭又傳來一聲低吼,似有獅虎之類的野獸。眾人心中驚疑不定,紛紛抽出兵刃,如臨大敵。

  江充聽了吼聲,一句話來不及交代,便自匆匆奔上,安道京一向逃命不落人後,哪管江充先前的吩咐,當下叫道:「大人!等等我,讓我來保護你!」便也急急跟隨而去。

  眾人見那江充好一幅大難臨頭的慘狀,方才他被卓淩昭威嚇,神情尚且自若,此刻有數百人保護於他,怎會如此失態?心下都覺訝異。

  正覺奇怪間,猛聽一聲巨吼,宛若雷震,跟著下坡通道裡閃過一個影子,竟竄出一隻大蜥蜴,只見它身上生了六條腿,背上卻還長了四隻翅膀,約莫兩丈長短,竟比鱷魚還大了數倍,正自飛快地爬向眾人。

  江充人在坡道之上,遠遠望見那怪物的模樣,駭然道:「那是山海經裡的怪獸,名喚『肥遺』!你們若還不知逃命,一會兒便要大難臨頭了!」

  眾人此時才知害怕,紛紛朝上沖去,人群中只有卓淩昭氣定神閒,一手拉著豔婷,另一手提著長劍,緩緩往坡上行去。

  那怪物見眾人狂奔,忽地仰天一吼,四隻翅膀震動,便往眾人撲來。豔婷驚叫道:「啊呀!」卻聽卓淩昭微微一笑,說道:「姑娘莫怕,這不過是只小蟲罷了。你若是大驚小怪,徒然墜了你九華山的威風。」

  豔婷聽他這麼一說,登時定了定神,她攏了一頭秀髮,淡淡地道:「卓掌門教訓的是,豔婷人在『劍神』之旁,便有十隻怪物也奈何不得,實在不該驚慌失措。」

  卓淩昭一向自尊自大,一聽豔婷姑娘這般誇讚自己,實是歡喜到心坎裡去了,再見她貌美豔麗,心下更是喜愛,想道:「這女孩兒好生討人喜歡,沒到要緊關頭,我絕不殺她。」

  伍定遠此時跟在兩人身後,聽了他們的對話,只是微微苦笑,不言不語。

  那怪獸到處咬人,昆侖一眾弟子大呼小叫,急忙往坡上沖來,只聽錢淩異怒道:「他媽的怪獸,老子一會兒將它煮來吃了!」

  屠淩心聽他兀自吹噓,登時罵道:「放你媽的狗屁!老四你要有種,那便快快下去宰它啊!怎地還往後逃?」

  卓淩昭見門人非只倉惶逃竄,還盡皆滿口粗話,實在惡形惡狀之至,不由得心生歎息,想道:「唉……我昆侖山怎連半個可愛的女弟子也沒有,盡是這種不成材的廢物……」

  眼看昆侖門人逃上坡道,錦衣衛好手卻沒那麼幸運了,此刻那怪物已堵住上坡通道,逼得錦衣衛只有拔刀硬拼一途,但這怪獸著實可怕,一名武士上前搏鬥,一刀砍在那怪獸鱗甲上,那怪獸卻似不痛不癢,大口一張,登時將那武士咬成兩段,鮮血飛灑中,眾人颼颼發抖,都已面無人色。

  那安道京與江充二人逃得最快,早已奔到坡道頂端,他低頭看著手下與怪獸搏鬥,心下雖怕,面上卻裝得沒事,轉頭向江充道:「江大人放心,今日屬下性命不在,也要保護大人平安。」

  江充面無血色,喘道:「你給我好好幹,回頭我升你官。知道了嗎?」

  安道京大喜,霎時嘿嘿乾笑,正想自誇,忽聽下頭眾人叫道:「安統領小心!」安道京低頭一看,只見那怪物張著翅膀,正朝自己飛行而來。

  安道京慘叫一聲:「我的親娘呀!」便往下坡逃去,卻把江充一個人丟了下來。

  江充慘叫道:「我的皇上啊!」卻不知要逃往何處,只嚇得全身發抖。

  那肥遺飛身撲來,其勢快極,轉眼已將江充逼到牆角。江充驚叫道:「誰來救我!」那怪物森森嘶吼,只盯著他猛看。江充颼颼發抖,饒他位居高位,口才便給,此刻也無計可施,只嚇得屁滾尿流。

  那怪獸「呼啊」一聲狂吼,便向江充咬下,江充雙腿一軟,跪地哭道:「怪獸大人饒命啊!我給你黃金十萬兩!可千萬別咬我啊!」天幸他這麼一跪,那怪獸便咬了個空,沒把他腦袋嚼爛。

  這江充仗著聰明機辯,一生無往不利。平日威之以勢,誘之以利,即便遇上了武學高手攔路,也從不擔憂恐懼,但眼前這只怪物只會吃人,根本不懂得美女香吻、黃金誘人的好處,想來自己對這怪獸來說不過是一塊肥肉,除了比旁人肥滿些,也無其他差異。他嚇得五體投地,哭道:「怪獸大爺在上,你老人家饒小的一命,小的日後定給你燒香膜拜,替你打造金身,只求爺爺饒小的一命啊……」

  那怪獸一愣,似乎奇怪這人為何不逃,一時盯著江充猛看,好似遇上了什麼怪物一般。

  便在此時,羅摩什已然飛身搶上,將江充一把抱起,跟著匆匆奔開,那怪獸狂吼一聲,猛朝兩人追出,羅摩什抱著江充,兩人往旁滾開,霎時喝道:「火槍手!」

  兩百名火槍手沖上列陣,開槍發射,轉瞬之間火光閃動,硝煙彌漫,那怪物身中兩百餘槍,卻只悲鳴一聲,仍是不住向兩人爬去。

  眼看森森利齒便要咬到身上,羅摩什大驚,喝道:「再射!」火槍手填裝彈藥,又是一槍射去,那怪物又中二百餘槍,雖仍嗚嗚吼叫,卻已翻身倒地。羅摩什喝道:「再射!」槍聲齊響,那怪物慘鳴一聲,火光發射中,槍槍都打在它的鱗甲上,只打得它皮開肉綻,鱗脫甲落,已然爛死在地。

  江充噓了一口長氣,急急抱住羅摩什,大哭道:「若無大師,江充焉能活命?我日後定為大師打造金身,燒香膜拜,終身不敢忘大師的好處!」登將方才許給那怪獸的好處,全數轉給羅摩什。

  羅摩什見他失態,忙將之扶起,道:「此乃屬下本分,大人莫要道謝。」江充不依,只是抱著他啼哭。

  忽見安道京急急走上,大聲道:「屬下救駕來遲,請大人重重責罰!」

  江充回頭見了此人,登即怒從心中起,大聲道:「你可來了,再晚片刻,我可就死啦!」適才危機之時,安道京獨自逃走,可說涼薄之至,江充面露怒色,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。昆侖眾人心下暗笑,都要看安道京如何為自己開脫。

  卻聽安道京大聲道:「大人千對萬對,只有這句話不對。」

  江充怒道:「你放什麼屁?不怕我殺你的頭嗎?」

  安道京跪下道:「啟稟大人,屬下跟隨大人多年,早知大人有天命護身,那怪獸便算厲害百倍,也動不了大人的一根毫毛。方才大人之所以讓羅摩國師救駕,不過是試煉他的忠心而已。大人說是不是?」

  江充先是一愣,跟著眼珠轉了轉,笑道:「此言有理,此言有理,站起來說話吧!」

  安道京見馬屁管用,便喜孜孜地站起,道:「大人這般英明神武,文比孔孟,武比雲長,這區區怪獸過來,大人動根小指頭,便嚇得它屁滾尿流,不敢稍動,只有江湖那些無知小輩,才會以為大人怕了那怪獸呢!大人您說說,小人說得這話,可有沒有道理啊?」說著得意洋洋,竟然哈哈大笑起來。

  眾人心下鄙夷,想道:「此人無恥之至,世間難逢敵手。」

  哪知江充非但不以為忤,也是仰天大笑,大聲道:「好!安統領說得好!」他拍了拍安道京的肩,笑道:「知我者,非你安統領莫屬。回頭我升你的官!」

  安道京大喜,跪下道:「屬下拜謝大人恩德!」

  兩人一同哈哈大笑,卻把羅摩什愣在當場。好似他為江充拼死一搏,還不如安道京的幾句馬屁管用。

  卓淩昭見羅摩什神情無奈,當即走到他身邊,譏諷道:「大師啊,都說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,今日方知這個道理吧!」

  羅摩什長歎一聲,卻不答話。看來自己雖然奸滑,但遇上了真正的中原馬屁高手,還是不堪一擊。

  卓淩昭淡淡一笑,逕自帶著伍定遠等人離開,朝甬道深處走去。轉眼昆侖門人走得一個不剩,只餘江充與手下在場。

  江充聽了安道京的一陣馬屁,心頭兀自興奮,他見那怪物已死,舉腳過去,猛踹在那怪物身上,笑道:「這區區狗東西,終究還是死在我江某手下。」

  安道京陪笑道:「大人說得是,咱們割了兩條腿下來,回頭也好燒來吃,說不定還挺滋補。」

  一名下屬笑道:「統領說得對,搞不好吃這怪獸之後,真能養顏美容,壯陽固腎哪!」

  一眾錦衣衛好手全是好事之徒,登時起哄道:「大人您快快開殺!親手炮製這狗東西!」江充哈哈大笑,頗見得意。

  安道京笑道:「大人,這就請您親手宰殺吧!」說著把長刀遞了過去。

  江充舉起鋼刀,便往那怪物的腿上砍落,他用力砍了幾砍,只見刀口已然卷起,那腿卻是有如堅鐵,分毫不動。霎時罵道:「這是什麼怪物!這般難搞!」

  一名好手用力往那怪物腦袋踹去,喝道:「操你奶奶雄!死了還敢賣乖!」

  那怪物原本雙眼緊閉,這時給他舉腳一踹,忽然雙眼睜開,跟著虎吼一聲,猛地撲了上來。那好手大叫一聲:「媽呀!」但雙腳已給咬中,那怪物張口一嚼,登時把他咬成兩截。

  江充與安道京見那怪物又活了,嚇得拔腿就跑,直往坡上沖去。其餘眾人也是大驚失色,紛紛往坡上逃去,但那怪物舉腳亂踩,張口狂咬,一時間連吃五六人。

  羅摩什驚道:「快開槍!」槍聲響起,那怪物雖然連連中槍,卻仍是四處亂竄,咬成一片,羅摩什叫道:「快射!」

  一名士兵道:「啟稟國師,彈藥已然用盡!」

  羅摩什喝道:「那快快填裝火藥啊!」

  眾士兵急忙從囊中取出火藥,跟著用鐵管填充,忙亂不堪,眼見那怪物一步步行近,羅摩什冷汗直流,情勢禁格,已是不能不下場,他大叫一聲,當即運起「幽冥玄氣」,便往下頭沖去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3:31 A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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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卷 一代真龍 第五章 各顯神通

  昆侖諸人走了一陣,只見前頭又是一處岔路,便自停下等候。過了良久,仍不見江充過來,卓淩昭心下不耐,便道:「二師弟,你回去看看,怎地拖了這麼久?」

  金淩霜答應一聲,正要回去,卻見江充與安道京匆匆奔來,面上滿是驚恐,卓淩昭哼了一聲,道:「江大人,羊皮在你身上,請你別耽擱時光。」

  江充喘息不定,尚未答話,安道京卻顫聲道:「卓掌門,那怪獸又活了,請你回去看看吧!」

  卓淩昭臉露不耐,連應也懶得多應一句,只淡淡地道:「江大人既然來了,咱們便走吧!」江充探看羊皮,指定了方向,眾人便依言行去。

  安道京想起羅摩什等人尚在血戰,便在地下做了記號,一會兒他們若能活命歸來,應可循著記號前行。

  行了一個時辰有餘,後頭人聲沸騰,羅摩什已然領人趕來,卓淩昭斜目去看,只見他身邊僅餘下四五十人,羅摩什全身浴血,想來經過一場奮戰。

  安道京上前問道:「怪獸死了嗎?」

  羅摩什原本修養甚好,等閒不動怒氣,此時聽他問來,卻是勃然大怒,喝道:「你只顧著自己逃命,連自己手下也不顧,你還是人不是!你這禽獸不如的東西!」他氣憤填膺,運起幽冥玄指,便要上前廝殺。安道京心中有愧,給他數落一陣,不敢還口,急忙抱頭鼠竄而去,自去躲在江充身邊。

  眾人心中都想:「不知江充為何要重用這個廢物?」看來安道京準是馬屁工夫了得,這才十餘年來穩若泰山,否則錦衣衛高手如雲,如何輪得到這小人出頭?

  卓淩昭哈哈一笑,對門下道:「江大人不是說過嗎,『疑人不用,用人不疑』。我看這句話該當轉過幾個字,叫做『能人不用,用人不能』,這才貼切他的行事作風。」

  屠淩心大聲叫好,說道:「我看是『屁人不用,用人如屁』,不知掌門以為如何?」

  眾人聞言,都是哈哈大笑。伍定遠雖與昆侖山有仇,但眼見他們與江充狗咬狗,也與豔婷相視一笑。

  江充聽得卓淩昭出言譏嘲,只氣得他臉色鐵青,良久不語,一旁安道京想要拍他幾個馬屁,卻都不得其門而入。

  眾人又走片刻,忽見前頭一處長長的甬道,兩旁立著無數石像,有的神情猙獰,手持大刀,有的卻面目慈和,手舉鐵牌,眾人暗自駭異,不知此地有啥古怪。

  江充見了這個模樣,心下也是悚然一驚,急忙取出羊皮來看,朝上頭的一行漢字看了看,說道:「此處名喚『心棧』,自來只有正人君子、心無邪念的人方能通過,否則必遭兩旁人像躍出斬死。」

  眾人都是哦地一聲,議論紛紛,甚感驚奇。卓淩昭心下一凜,情知開創此處的大豪傑甚是了得,居然定下此處機關,以防心念不正的人得到神機洞裡的秘密,想來江充這批奸徒雖然厲害,卻也要給阻在此處。

  江充沉吟道:「此道大是艱難,除非正直之人,否則極難通過,不知諸君可有高見?」

  安道京問道:「非得生平無愧之人,方能平安通行?」

  江充細讀羊皮文字,頷首道:「這便是其中難處。」

  只見一名錦衣衛好手跳了出來,叫道:「老子生平從不嫖妓,殺人也不多,算是正派人物,讓我去試上一試!」也是歹人狂悖,先前無數人等死於非命,卻還有人自告奮勇。

  眾人見那好手滿臉刀疤,模樣狠辣,都是皺了眉頭,勸道:「老兄還是不要吧!」

  那人大聲道:「他奶奶的,都告訴你們了,老子生平從不嫖妓,算是正人君子,你們還他媽的不信?」跟著往前沖去,眾人阻攔不及,只有眼睜睜地看那人奔進甬道。

  那人走進兩步,不見有事,登時仰天大笑,道:「看吧!就說你老子是正派人物,便天王也殺不得,哈哈!老天有眼!老天有眼!」

  他正笑間,一旁石像已然跳出,跟著揮刀斬下,那人驚叫道:「媽呀!老子沒有嫖過妓啊!你們可殺錯好人了!」他聲音尚未止歇,石像已把那人劈成兩半,死在地下,情狀甚是可怖。

  眾人見狀,都是一驚。江充又道:「誰願意再試?」

  金淩霜道:「我們這些人殺人如麻,壞事做盡,敢情沒人過得去了。」

  安道京呸了一聲,道:「那是你們啊!我安道京剛毅木訥,正直好學,根本不怕此處難關。」

  屠淩心冷冷地道:「既然如此,便請安大人過去。」

  安道京嘿嘿乾笑,道:「我一人過去有什麼用?要大家都能過去才算數啊!」

  屠淩心往地下吐了口膿痰,喝道:「全是廢話!」

  江充歎息一聲,道:「好容易有了羊皮引路,又有人識得神鬼亭謁語,若要如此折返,實在令人扼腕。」他轉頭看向眾人,問道:「諸位中還有誰自信是正人君子,可以通過此處?」

  忽然一名錦衣衛武士走了出來,道:「我去!」眾人見這人也是滿臉橫肉,神情兇暴,都是急勸。

  那人道:「你們別怕,我不是要硬闖。」他手持鐵索,用力向前擲出,手上鐵鍊頓時勾住一處尖角,那好手道:「此處既然是機關發動,便讓我飛身過去,只要我雙腳離地,不觸動地面機關,想來定可平安通過。」

  江充道:「聽來有理,或可一試。你小心在意了。」

  那人點頭道:「屬下知道。」

  那人手持鐵鍊,大喝一聲,已然飛身越出,他人在半空,兩手抓著鐵索,猛力向前蕩去,只等身形下墜之時,便要將鐵鍊再行擲出,如此飛躍不停,應能過得此處甬道。

  哪知他飛身出去,還沒來得及飛過三尺,兩旁石像轟地一聲,已然跳出,刀光一閃,那人慘叫一聲,身子連著鐵鍊被斬成兩段,當場死於非命。

  江充搖頭道:「投機取巧是不成的,看來非要硬碰硬不可。」他歎息一聲,回頭看著眾人,問道:「還有誰要過去?」

  眾人正自猶疑,忽聽羅摩什道:「我去!」

  江充聞言大喜,道:「大師是出家人,生平慈悲為懷,必可平安通過。」

  羅摩什臉上露出難堪神色,道:「這倒不是,老衲只是猜測此處的機關在於心神腳步,自來若是一人心虛害怕,身上便會散出一股熱氣,心跳更會加快,想來這些石像的機關便是在此,只不知它們是如何測之的。」

  江充頷首會意,道:「大師可以收攝心神?」

  羅摩什點頭道:「正是。老衲研修佛法多年,禪定一道,甚是詳熟。待我來試試。」說著寧心靜氣,口宣佛號,慢慢地臉上現出一層寶光,這哪裡還是個殺人魔頭,作亂奸臣?直是有道高僧的模樣。

  眾人見他的神態,都想:「看他這幅模樣,或許過得去也不一定。」

  安道京忽道:「大師可要交代遺言?等我離洞之後,定可為你去辦。」

  羅摩什寶光一褪,大怒道:「安道京,你別來擾我!」他一時氣憤,竟又恢復原本猙獰面貌。

  江充往安道京瞪了一眼,說道:「安統領安分點,別要惹人煩心。」

  安道京心下暗笑,尋思道:「等會兒怎生害死這混蛋。這小子方才居然敢數落老子,說我不愛惜下屬,害我好生丟臉,眼前若不把他害死,我真不用做人了,嘿嘿!他奶奶的!」

  他臉上露出獰笑,心中惡念連連,頗見兇狠。正想間,忽聽轟隆一聲,一座石像竟然跳了出來,舉刀便往他腦門砍落。安道京此時站在人堆裡,尚未往甬道裡踏進,誰知竟已惹得石像來殺,只嚇得他屎尿俱出,大聲叫道:「媽呀!老子還沒進去啊,這石像怎地就出來殺人了!」跟著遠遠地逃了出去。

  那石像在地下砍了一刀,當地一聲大響,火光四濺,又跳了回去。

  安道京遠遠躲在甬道外,嚇得全身發抖,良久不敢走進。

  江充駭然道:「照這羊皮所言,這石像只殺通過甬道之人,卻怎地會跳了出來?難道是安統領惡念太重嗎?」

  眾人大惑不解,心中都想:「這安道京方才想的究竟是什麼邪念,怎能這般厲害?」

  錢淩異聽了這話,忽往豔婷的玲瓏身材瞄了瞄,急急拍了拍心口,好似撿回了一條性命。眾人見他這幅模樣,心中都想:「這人真是奇怪,他又在慶倖什麼了?」

  江充見手下實在太多惡人,那群石像竟有朝外沖出的跡象,忙道:「大家快快退後,千萬不要胡思亂想,尤其不可往那姑娘身上亂瞄,聽到沒有?」

  錦衣衛眾人心下害怕,急急往後退開,只餘下昆侖諸高手站在甬道入口。

  江充怕情況有變,忙向羅摩什道:「大師若要過去,便快點走吧!」

  羅摩什點點頭,道:「大人莫要心焦,且看老衲顯神通。」當下口宣佛號,一聲「阿彌陀佛!」佛號過後,便踏步向前行去,只見他閉眼而行,面上寶光湛然,儼然是得道聖僧的模樣。眾人讚歎聲中,羅摩什竟已通過一半。

  江充喜道:「大師果然了得!回頭我封你做我朝的國師!」

  羅摩什心下甚喜,想道:「看江大人的意思,真有意賞我高官重爵,等出洞之後,我羅摩什定可在中原覓得立足之地,到時我又榮華富貴,功名不可限量了。哈哈!哈哈!」

  正想間,只見兩旁石像喀啦喀啦地震動,已然沖將出來,舉起大刀,作勢欲砍,羅摩什心下一驚,急忙收攝心神,想像自己坐在瀑布裡求道的模樣,跟著口宣佛號,道:「我佛普渡眾生,造化萬物。」

  只聽當地一聲大響,那石像一刀落下,卻從羅摩什身旁數寸砍過,並沒傷到皮肉,可說險到顛毫。羅摩什嚇得心驚肉跳,拼命念道:「阿彌陀佛!阿彌陀佛!」

  眼看石像縮了回去,羅摩什心神略分,忽地想到四王子,尋思道:「那四王子不知現下給處死了沒?這小子愚昧無知,給我一陣撩撥,居然背反親父,說來真是可笑。他還以為我真安好心嗎?哈哈!哈哈!」

  想到此處,甬道間無數石像又沖了出來,羅摩什面無人色,驚道:「啊呀哇啊!阿彌陀佛啊!」石像聽得佛號,忽地停住,刀鋒卻從他身邊擦過。

  羅摩什不敢再想,只低頭急走,他一路行去,在叮叮噹當的砍殺聲中,整整念了上千個「阿彌陀佛」,只怕自佛祖降世以來,還沒人能把「阿彌陀佛」四字念得如此勁急快速,若是靈音在此見了,也要自歎不如。

  過不多時,羅摩什總算腳踏實地,已然穿過了長長的甬道。饒他修為不淺,全身仍被冷汗浸透。

  他回頭叫道:「你們看清楚了!只要心神寧定,不去胡思亂想,便可平安過來!」說著倒在地下,喘息不定。

  江充又問道:「還有誰要過去?」眾人想著羅摩什剛才的驚險萬狀,竟是一片寂然,卻無一人願意冒險。

  卓淩昭笑道:「世人都說江大人忠勇護國,何不上陣一試?」這話本在譏諷,哪知江充笑道:「卓掌門說的是。我常說自己有天命護身,看我的吧!」

  眾人見他胸有成竹的神態,都是一驚,不知江充有何打算。

  江充微微一笑,心道:「想我江充何等的人物,生平不知欺瞞過多少奸狡陰險的人物,要我騙騙這些石像,那可是殺雞用了牛刀啦。」他閉上了雙眼,口中念念有辭:「願吾皇萬歲萬萬歲,願吾皇萬歲萬萬歲…………」跟著往前行去,只把自己當作是在金鑾殿上,正在皇帝跟前說話。

  只見他緩步而行,絲毫沒把石像放在眼裡,面上滿是忠義之氣,似乎岳武穆再世,文天祥復生,也比不上他的精忠報國。霎時間,眾石像好似震於他的忠義,竟無妄動舉刀者,眾人心中驚歎,一時鴉雀無聲。

  屠淩心贊道:「掌門你看,江大人神色多麼聖潔,多麼忠勇!真叫人讚歎啊!」

  江充聽了這話,全身好似飄在雲端,益發覺得自己聖潔忠勇,臉上更露出純潔赤子般的笑容。

  眾人心中都想:「看江大人這個模樣,搞不好他真的是忠臣孝子,原來我們都錯怪他了。」

  忽聽屠淩心話鋒一轉,皺眉道:「掌門人啊,咱們江大人忠義過人,實是本朝的典範楷模,誰知江湖上有一群無恥小人,到處宣傳江大人強姦民女,陷害忠良,無惡不作,這些妄人可恨之至,非拖出來殺了不可!」他有意陷害,說得更是激昂無比,氣憤填膺。

  昆侖眾人聞言驚道:「是誰這般惡毒?」

  江充聽了這話,不由得大怒欲狂,自己無惡不作是有的,陷害忠良是有的,可那強姦民女一節,卻是從何說起,當下轉頭喝道:「是哪些人說的?看我把他斬成細片!」

  霎時一座石像陡地躍出,舉刀便砍,江充嚇得魂不附體,大叫道:「願吾皇萬歲萬萬歲!」那石像一頓,便縮了回去,江充知道昆侖眾人有意說話刺激自己,心下暗恨,尋思道:「等我離開此間,非殺了這群王八不可。」

  他惡念甫動,猛地又是一刀砍至,江充急忙大叫:「願吾皇萬歲萬萬歲!」那石像便又不動。江充連忙收攝心神,快步而過,跟著摔在羅摩什懷裡,身上全是冷汗。

  江充休息一陣,壓住心中的怒火,遠遠叫道:「你們快快過來吧!」

  眾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都是遲疑不動。卻見伍定遠往前一站,道:「換我過去了。」他回頭往豔婷看了一眼,說道:「一會兒我有什麼意外,你萬萬不可隨他們過去,知道了嗎?」

  豔婷抱住了他,哭道:「伍大爺,你千萬不要過去!」兩人一路相依為命,此時豔婷對他已有親人般的情感,眼見他以身犯險,卻如何捨得?

  伍定遠見她如此維護自己,心下大慰,溫言道:「你放心,我生平從不做虧心事,怎能死在裡頭呢?」他將豔婷輕輕推開,對卓淩昭道:「卓掌門,我若死在此地,請你念在我竭心盡力的份上,放這女孩回九華山。」

  卓淩昭見他死在眼前,仍在懸念他人安危,也不禁佩服他的義氣,當即道:「你放心好了,一會兒你若是性命危急,本座必會出手救你。你只管過去。」

  伍定遠點了點頭,不再多言,當下大步踏出,走入甬道之中。

  他閉上雙眼,心中想著燕陵鏢局當年的慘案,霎時如同回到當年的馬王廟,想起齊伯川死在自己懷裡的慘狀,耳中彷佛聽到當日他的遺言:「伍捕頭,我便要死了嗎?我還要替我爹娘報仇,我要重振燕陵鏢局,我…我不會死…我不會死……」

  伍定遠眼眶忽地一紅,此時雖是試煉心境,但想到當年的慘事,內心裡的悲憤痛絕,仍是油然而生,心道:「天道無常,無數好漢任人作踐,這些奸惡之徒卻一個個好魚好肉,這世間還有天理嗎?」想到自己一年多來奔波勞苦,卻還不能為人報仇,伸張正義,眼前還要為虎作倀,替他們前去尋覓物事,他心下自責,眼淚忍不住便流了下來。

  便在此時,遠處一個低沉的聲音道:「你來了……你來了……」伍定遠睜眼一看,霎時心下一驚,只見左右身周無數石像竟都跪下,整整齊齊的列在甬道兩旁。恍惚間,只見一眾石像竟都在垂淚。

  伍定遠神情激蕩,顫聲道:「你們這些石人,也知道眾生的疾苦嗎?」只見一眾石像竟都在點頭,好似回應他的說話一般。伍定遠淚流滿面,大叫一聲,頓時只覺右手熱血燒燙,有如火龍般地沖向內臟。

  眾人見兩旁石像好端端的站在原地,那伍定遠卻大聲叫嚷,不知是在做些什麼。江充叫道:「你快快過來,別要耽擱了!」伍定遠迷迷糊糊地走到羅摩什身旁,跟著往前一摔,羅摩什急忙將他接過,手掌一碰伍定遠的身子,驀地只覺一燙,竟如觸到了燒鐵一般,嚇得他往後退開。

  伍定遠腦中一片暈眩,霎時咚地一聲,便自摔倒在地。

  江充叫道:「還有誰要過來?你們若不敢過來,咱們便要走人了!」

  卓淩昭哈哈大笑,道:「且慢!本座要過去。」

  江充笑道:「昆侖掌門殺人如麻,居然有膽過來?」他先前聽卓淩昭譏諷嘲笑,此時也出言回敬,毫不相讓。

  卓淩昭笑道:「一代奸臣都能過去了,本座又有什麼好怕的?」他面帶微笑,向前行去,心中想道:「這江充未必真的有意與我合作,等會兒怎麼支開他才好?我這次重重得罪了這人,以後可要如何應付朝廷?」他心中不住算計,面上便露出陰沉至極的神情,一旁石像登時喀啦巨響,便自沖了出來,朝他身上砍去。

  眾人大聲驚叫中,卓淩昭卻只微微一笑,跟著說道:「你們要降魔護法嗎?在本座面前,連鬼神都要低頭!」

  刷地一聲,長劍登即出鞘,跟著吟道:「昆侖劍出血汪洋,千里直驅黃河黃!」只聽轟地一聲,無數石像已被他斬成無數小塊,爛攤在地。

  卓淩昭向後一打手勢,說道:「都過來吧!」眾人見他神劍如此,都是駭異無比。安道京聽得轟然巨響,連忙探出頭來,待見石像已成粉碎,喜道:「可以過去啦!」他一馬當先,急忙穿過甬道,百忙中還不忘吐出兩口唾沫。

  眾人跟在卓淩昭身後,也穿過這個神奇難言的心棧甬道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3:32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31 02:27 AM 編輯

第六卷 一代真龍 第六章 生死一線

  過了「心棧」之後,建築中已無迷宮,眾人往前行出片刻,忽地聞到了一陣濃冽的血腥味,江充看了手上的羊皮,臉色竟爾變得甚是凝重,道:「前面就是最後一關了,大家留神些。」

  眾人走出百來丈,只覺那血腥味越來越濃,直是中人欲嘔,忽聽江充顫聲道:「到了,就是這裡……」

  眾人凝目望去,眼前赫然是一片血色的湖泊,宛如鮮血所成,昏暗中湖濤陣陣,輕輕地拍打岸上,看來有如地獄奇景。江充細讀羊皮,咬牙道:「此處叫做冥海,凡人只要沾上一點湖水,立刻全身潰爛而死,你們要不要試試?」

  眾人又無瘋顛癡呆,如何拿性命開玩笑?霎間都往後疾退,說道:「不……不了……」

  卓淩昭搖頭道:「這處所如此險惡,卻要如何過去?」

  江充皺眉道:「上回我也是阻在此地,看來若不搭上一座橋,決計過不去。」

  便在此刻,遠處傳來低沉的悶響,一陣陣地連綿不絕,跟著地下跳動震盪,眾人臉上變色,都道:「又地震了!」

  各人腳下站立不穩,一時間各找扶持之物。那低沉的悶響越來越近,也越來越清晰,有若鳴炮,又似落雷,由遠而近,陣陣不絕。山洞被這巨響所震,一時灰飛落石颼颼而下,眾人見了這幅異象,都怕這洞旋即崩毀。

  江充面色慘白,喃喃自語道:「這…這羊皮上沒記載這種怪象啊……」

  霎時「轟」地一聲巨響,人人耳中嗡嗡鳴響,幾欲聾聵,豔婷掩住雙耳,高聲尖叫:「啊!救命啊!」但這嬌喚卻被一陣陣傳來的巨響掩蓋,連她自己也聽不到了。伍定遠把她拉到胸前,輕輕摟住她的肩頭。

  便在此時,冥海的湖水被餘震波及,陡地掀起滔天巨浪,便往岸邊沖去。幾名錦衣衛武士逃避不及,立時給卷下湖去,霎時便哀號起來。

  眼見那湖水不住往上淹來,眾人腳下鞋襪被湖水腐蝕,立即破爛,伍定遠喝道:「豔婷姑娘,跳到我背上!」豔婷驚叫一聲,急忙趴負上去,伍定遠負著她,急急往高處奔去。

  便在此刻,地下轟地一聲大響,眾人都覺身子往下一墜,地面竟已陷落崩塌,成為一個深坑,驀地湖水猛從四面八方湧來,眾人宛若置身血海,紛紛驚叫。

  安道京叫道:「糟了!連出口處也給淹沒了,這下咱們出不去了!」眼見湖水已然淹上,眾人或以長槍柱地,或以鐵索縛壁,各顯神通,紛紛逃難。

  羅摩什見不遠處有座高地,在潮水中有若孤島,他急忙背起江充,急急往那處奔去,正跑間,腳下湖水已然高漲,羅摩什不即細想,隨手抓起一名錦衣衛好手,便往湖水中扔去,跟著在那人身上一踩,猛地向前躍出一丈遠近。

  那人給他丟在湖水裡,立時慘嚎起來。安道京見下屬被殺,大聲喝道:「羅摩什,你好狠毒!」他正自說話,誰知腳下大浪打來,猛往他身前沖到,安道京吃了一驚,急忙伸手一抓,卻也是依法炮製,把羅摩什的火槍手扔在水面上,當作了墊腳石。

  這兩人狠毒自私,霎時兩人四手連連亂抓,竟把眾人當作墊腳石,不絕丟在水面上,眾下屬驚慌失措,紛紛逃命而去。

  此刻昆侖山門人也是惶急無比,一眾門徒眼見湖水奔至,一時驚駭莫名,不知如何是好。卓淩昭審度形勢,知道此際已然逃不出去,他叫道:「大家跟著我來!不要慌!」便自帶著眾人往外奔出,只跑了百餘丈遠近,卻到了一處岩壁旁,已是退無可退的局面。

  錢淩異叫道:「掌門人!這可怎麼辦?」

  卓淩昭道:「大家莫慌!」提氣一縱,伸足在岩壁上一點,身形拔高十來丈,便往岩壁上飛掠過去,他提起長劍,用力在岩壁上一戳,長劍立時穿入岩壁,牢牢鉗在上頭。

  卓淩昭叫道:「你們看清楚了嗎?快用這個法子上來!」

  卓淩昭武功高絕,什麼事情難得倒他?眼看這岩壁滑溜平坦,弟子們功力有限,如何攀越的上?一時間聽得慘叫連連,已有數人給湖水衝激,當場慘叫起來。

  卓淩昭見情勢大壞,總不能任憑昆侖全派覆滅於此,他低身飛下,一劍一洞,連連往壁上戳落,岩壁上登時現出數十個碗大深孔。卓淩昭左手牢牢攀住孔穴,雙腳懸空,右手暴長,喝道:「你們快快過來!」

  眨眼間,潮水淹來,幾將道路淹沒,錢淩異見勢頭不好,當先沖出,一把抓住卓淩昭的手,提勁一縱,便往岩壁上的孔洞踩去,他連連踩過數十孔,身子已然高高攀在石壁上。

  金淩霜懸念弟子的安危,不願如錢淩異那般自己逃生,當下叫道:「掌門人,你接好了!」說著將身邊弟子一個個丟出,都往卓淩昭扔去,屠淩心忙隨他一同丟擲。卓淩昭一手一個,不停將弟子接住,跟著將他們往岩壁上放去。

  眾弟子逃得性命,急忙伸手抓住孔穴,一個個如蝙蝠般地掛在岩壁上。金淩霜見幾十名弟子已然脫身,急忙伸手出去,叫道:「三師弟,你快快過來!我把你扔過去!」

  屠淩心大聲道:「那你呢?你要怎麼過去?」金淩霜不再打話,他右手倏忽探出,已然拉住屠淩心的衣衫,用力將他擲出。

  屠淩心身在半空,猛見金淩霜已被湖水包圍,驚叫道:「二師兄!你快上來啊!」

  金淩霜慘然一笑,霎時湖水已朝他沖來,便要將他淹沒,他看著滾滾紅水,心中忽有悔意,想道:「我派作惡多端,殺人如麻,今日我金淩霜死於此處,也算是報應了。」

  想起愛徒慘死,更是心如刀割,渾然不知閃避。便在此際,一物往他腰間卷去,跟著一股巨力傳來,將他沖天帶起,卻是卓淩昭解下衣帶,以之救人。金淩霜身在半空,便朝屠淩心飛去,屠淩心伸出右手,用力將他抓住,兩人連作一串,登時掛在岩壁上。

  此刻羅摩什背負江充,也已攀到孤島頂峰,一旁只有安道京相伴,他們那兒地勢較低,湖水早已漲得通天高,眼見湖水還在不住上漲,一眾下屬慌張逃來,羅摩什見腳下不過寸方之地,如何能站立這許多人?當即一腳一個,把一旁攀爬而來的人都踹了下去,安道京下手更是狠辣,只要有人靠近,立時一刀殺死,毫不手軟。

  眾下屬旁徨無策,慘叫道:「救救我們啊!讓我們過去啊!」

  羅摩什與安道京卻毫不理會,眾多下屬眼見死在片刻,前是毒水,後是虎狼,都嚇得痛哭失聲。羅摩什道:「江大人,這湖水怎會這樣上漲?咱們可要如何脫身?」江充面色鐵青,卻也是旁徨無計。

  羅摩什心念一動,眼見江充站的地方比自己高了半尺,暗想道:「一會兒這水若是還往上漲,說不得,為了多一塊立足之地,只有把江大人丟下水中了。」他轉頭看了安道京一眼,心道:「在那之前,我可得先把這人扔到水裡。」

  安道京見他眼神不懷好意,心道:「看這羅摩什的模樣,等會兒定會自求活命。我可得搶在他前頭,想辦法把他推到水中。」

  兩人心念急轉,腳下卻是絲毫不停,將一眾往上攀爬的下屬踢落水中。

  此時伍定遠與豔婷兩人也正性命危急,他背負豔婷,眼見潮水不住湧來,已然掩上腳背,冥海毒性強烈,霎時便將他的鞋襪浸爛,伍定遠見一旁有處岩石,急忙跳了上去,但轉瞬間兩旁都被湖水淹沒,看來只待片刻,湖水便要淹了上來。

  卓淩昭見到伍定遠的慘況,連忙叫道:「伍定遠!你快快跳過來,還可以保住一命!」

  遠遠地江充也見到伍定遠命在旦夕,也是叫道:「伍制使,你快到我這裡來,我可以救你!」他兩人雖然救人心切,此時都與伍定遠相距甚遙,一時間除了張口呼叫之外,卻都無能為力。

  伍定遠聽著兩人叫喚,情知他們是有求於己,絕不是在乎自己這個人的生死,心道:「我是否該去求他們相救?他們對我仍有所求,絕不會害我。」轉念又想道:「看這冥海漲得如此厲害,我便算求他們救命,也不過多活片刻,橫豎是個死,我堂堂的一條鐵漢,又何必在死前糟蹋自己的名聲?」

  眼看那湖水卻不停上漲,想來只需片刻,無論奸惡如江充,還是兇狠似那卓淩昭,全都要給這湖水泡爛,變成黑泥一般,遠處尚不絕傳來哭嚎,卻是錦衣衛好手臨死前哭痛叫喊的聲音。伍定遠極目眺望,卻見羅摩什、安道京兩人為了小小的一塊立足之地,兀自將同伴踢落水中,真是毫無人性可言。

  伍定遠冷眼旁觀,眼見他們只為多活一時半刻,竟然幹盡惡事,有如蟲蟻禽獸一般,他心中忽地醒悟:「人生在世,不過短短的幾年,到頭來,不都是一個死字嗎?這安道京如此奸惡,一會兒還不是爛死當場,只怕在閻羅王面前還要多打兩下屁股,唉,短短幾十年光陰,大家又何必爭這許多?」一時之間,竟然呆呆出神,毫無求生欲望。

  便在這頓悟的一刻,卻聽豔婷尖叫道:「伍大爺!你別呆呆地站著,我們快想個法子逃走啊!」伍定遠轉頭看著背後的豔婷,只見她滿臉驚惶失措,顯然被眼前的異象嚇壞了,伍定遠歎道:「豔婷姑娘,你別怕,等會兒大家都要死了,早一刻,晚一刻,都是一樣的。」

  豔婷看著四周都是垂死哀號的人,一個個都給泡爛在湖水裡,想來便算是死了,還要大受剝皮爛骨之苦,她心中害怕,忍不住大哭起來,叫道:「我不要死!我不要爛成那個醜樣子!師父你在哪裡!快來救豔婷啊!」這豔婷雖然生性堅毅,但此刻的景象太過嚇人,宛若地獄一般,卻教她不得不嚎啕大哭。

  伍定遠看著楚楚可憐的豔婷,想來她畢竟年歲幼小,實在是熬不得這等苦難,他自己雖然抱定一死的想法,但此時此景,聽得豔婷的哭喊,卻不得不讓他再拼一次性命。

  伍定遠猛地一咬牙,心道:「說不得,我拼了這條性命,也要讓這小丫頭多活一刻半刻。」

  伍定遠將豔婷放在肩上,溫言道:「乖孩子,你別哭了。我帶你逃生。」他虎吼一聲,只聽嘩啦一響,伍定遠竟爾跳下湖水,直直地朝卓淩昭走去。

  眾人見他如此幹法,都是驚駭無比,卓淩昭叫道:「你別泡在裡頭,身子會爛的!」豔婷哭叫道:「伍大爺!你不要這樣!」

  伍定遠腳趾疼痛,似已慢慢地被毒水浸蝕。他忍痛往前走去,一步步都是鑽心之痛,他低頭一看,赫然見到腳趾已被腐蝕見骨,下半身的衣衫也都爛去。

  慢慢地湖水越淹越高,已至伍定遠的腰間,伍定遠大步走去,眼見卓淩昭已在丈許之外,伍定遠抬頭看著豔婷,慘笑道:「小丫頭,咱們再見了!」

  豔婷驚道:「你……你自己呢?」

  伍定遠全然不理,當即喝道:「卓掌門!求你救她一命!」他猛地一翻白眼,跟著雙臂一振,用力將豔婷丟出。只聽呼地一聲,豔婷嬌小的身子便往卓淩昭飛了過去,卓淩昭伸出左手,霎時已將豔婷抱住。

  卓淩昭提聲喝道:「伍定遠!你抓好了,本座拉你過來!」他嘿地一聲,右手立時拋出衣帶,他功力深厚,霎時那衣帶便纏住伍定遠手臂,卓淩昭右手用力,便要將他拉將過來。

  伍定遠看著手上的衣帶,心道:「我身為捕快,非只不能將歹徒繩之以法,為了多活這一刻半刻,居然還要受這賊人的恩惠,我……我是天下最沒用的混蛋!哈哈!伍定遠啊伍定遠,你這般可笑,不如去死!去死!」

  伍定遠看著四下慘叫垂死的人群,霎時慘然一笑,竟將衣帶甩開,轉身往湖裡走去。

  卓淩昭驚道:「伍定遠!你不要命了嗎?」

  伍定遠仰天狂吼:「老天爺!」跟著嘩啦一聲,已然跳入湖水,霎時隱沒不見。

  眾人心下駭然,紛紛驚叫。豔婷更是慘叫一聲,已然昏暈。

  卓淩昭茫然不解,心道:「伍定遠啊伍定遠,你為何不讓我拉你過來,這樣你不就可以活命嗎?你又何必自命什麼清高?」

  江充見伍定遠跳湖自殺,心下慘然,尋思道:「這領路人死了,卻要我們如何過去?」

  金淩霜卻想道:「這人當真是條好漢,他捨命救了這小姑娘,這等胸襟膽識,世間幾人能有?」卻聽錢淩異大聲嘻笑,道:「這人是個白癡!」

  眾人胡亂猜想伍定遠為何跳湖,卻無人知道他的真心。

  伍定遠不是自命清高的人,也不是立志做大事的料子,旁人喜歡沽名賣直,喜愛逢迎拍馬,這些事都不是他愛幹的。他只是個知所進退的世故捕快。三十六歲的他,早知道什麼時候該睜眼,什麼時候該閉眼,在這亂世之中,他心中自有一把尺。

  可是為了燕陵鏢局的案子,這位信守中庸之道的捕頭卻被動搖了。齊潤翔死在他懷中的那一刻,他還只是警覺到大案子來了,但在齊伯川死亡的剎那,他卻深深地明白,他心中的公道正義已經被粉碎。

  為了燕陵鏢局的案子,知府陸清正曾經威嚇他,止觀、方子敬也都勸過他,大家都叫他放下這個重擔,要他不必硬扛這樁涉及政爭的大案子。如果伍定遠真的放掉這個案子,相信也沒有人會來責難。

  像他這樣一個深知人情世故的捕頭,為何會選擇一意孤行,還弄到丟官亡命的下場?

  因為,伍定遠心中的尺被打爛了。

  對伍定遠而言,你可以在他面前殺一個鏢師、甚至殺兩個鏢師,他都不會拿你當仇人,他最多只是來抓你,辦你,但他就是不會恨你。可是,你就是不能在他面前把人家全家滅門,你如果連最後一個遺孤都殺死,他就很難忘了你。

  只怕永遠都不會。

  可惜昆侖派的人做了,江充也做了。在那生死的一刻,伍定遠知道自己不能接受卓淩昭這些人的救命恩情,他完全明白,只要他領受了這份恩情,他心中的尺會沒辦法原諒自己。

  伍定遠選擇一死,是恨自己的弱小無能,是恨老天壓在他肩上的擔子太重,是恨自己的良心太多,是恨人生的無奈……

  可憐這位亡命天涯的捕快,便這般死在神機洞中。

  一文不名的死去。

  眼見伍定遠跳湖自殺,眾人正自訝異納悶間,忽聽遠處轟隆隆地巨響緩緩止歇,潮水便往後退去,那大水退得好快,轉瞬間便退出數十丈。

  江充等人見已得救,雙腿都是一軟,三人一齊坐倒在地。他們轉頭望去,只見數十名錦衣衛好手已然全數覆沒,羅摩什帶來的火槍手也無一得免。

  安道京抹去頭上冷汗,問道:「江大人,這神機洞實在太可怕了,咱們還要過去嗎?」

  江充臉現兇殘狠毒的神氣,凝視遠方的冥海,冷笑道:「我若見不到那人,我告訴你,我是絕不甘休的!」

  安道京見了他的神情,嚇得渾身發抖,良久說不出話來。

  那廂昆侖眾人見大水退潮,紛紛從石壁上躍了下來。卓淩昭臉上神色難看,喃喃自語道:「伍定遠已死,少了這引路之人,我們卻要如何過去?」

  餘人見了這等天地巨變,臉上神色都是難看至極,只有豔婷一人淚眼汪汪,她眼望赤紅的湖水,想起伍定遠跳湖自盡的豪舉,一時卻似癡了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3:32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31 02:28 AM 編輯

第六卷 一代真龍 第七章 一代真龍海中生

  卻說伍定遠摔在湖水裡,霎時全身火燒般地劇痛,跟著劇痛攻心,他看著自己的身子爛成一團,外皮爛去,內臟心肺竟爾裸露出來,冥海淹來,伍定遠雙目一痛,眼前一片黑暗,竟也瞎了。

  這樣一位捕快,竟然落得如此下場?

  咑地一聲,冰涼的水滴落下,打在伍定遠的臉上。

  萬籟俱寂中,他如同死屍,一動不動,仰躺在一處水池中。天頂紫光閃爍不定,光芒流動,竄成了兩行字:「神胎寶血符天錄,一代真龍海中生。」正中央閃爍著一個人面蛇身的圖樣,黑暗中隱隱生輝。

  這裡不是冥海,也沒有奸臣,只有一片幽暗寧靜。

  良久良久,伍定遠一聲呻吟,終於睜開雙眼。他全身困乏,緩緩坐起身子,猛地見到自己肚腹皮膚早已爛去,五臟六腑竟都暴露出來,心臟正自不住跳動,腸胃也在蠕動不休。

  伍定遠見了這殘酷至極的景象,心下大驚:「我……我當真死了?」霎時放聲大叫,驚駭之下,又自暈去。

  一股熱氣噴上了臉,伍定遠給這股熱氣一激,又再次醒來。

  身周紫光流動,眼前一對炯炯雙眸凝視著他,那眸子幽綠森藍,說不盡的詭異。

  伍定遠心下一驚:「閻羅王,閻羅王來了……」

  黑暗中,忽地嘴裡被人撬開,跟著喉頭灌來苦水,伍定遠心中大驚:「孟婆蕩!他們要我喝孟婆蕩!」想起自己身負仇怨,伍定遠縱聲大叫:「我不要喝孟婆蕩!我要報仇!我做鬼也要報仇!」

  昏沉之際,汁液灌入口中,卻讓他不得不吞落,汁水入腹,只覺惡臭無比,正想嘔出,猛地腹中一痛,那疼痛感從腹中竄出,緩緩上至胸腹,跟著急沖而下,循心、肺、脾、肝、腎五臟而去。劇痛攻心,伍定遠亂滾亂叫,全身如火煎熬,痛苦萬狀中,終於又昏了過去。

  也不知過了多久,伍定遠做了一個又一個的夢,夢中自己有時回到家鄉,有時身在京城,但最多的時候,卻是在那燕陵鏢局的血案現場。

  夢中他在眾多死屍中倉皇走避,一個又一個垂死之人不斷伸手出來,只想抓住他的腳踝,伍定遠掩面叫道:「不要抓我,我沒有辦法幫你們,不要抓我啊!」

  忽然之間,無數死屍消失無形,自己身邊緩緩亮起,攏在紫光之中,天上好似傳下一個聲音,低低說道:「伍定遠……伍定遠……你被上天選中了,伍定遠……伍定遠……你不能忘了自己的抱負……」

  伍定遠茫然望天,喃喃地道:「我的抱負?抱負……」

  忽然之間,伍定遠雙目睜開,已然醒了過來。

  四下幽深黑暗,全無人聲,伍定遠一愣:「我在什麼地方?」他回頭看去,只見遠處一片黑沉,不只沒見到豔婷,連卓淩昭、江充、安道京等人都不見蹤影。想起先前自己墜入冥海,心下忽地一驚:「地獄,這裡該不會是地獄吧?」

  念及一眾惡徒至今仍好端端活著,自己這個捕頭卻要掉入地獄,受那無窮無盡的苦難,只覺上蒼不公平之至,他心中一悲,抱頭痛哭,叫道:「老天爺啊!你的眼生哪兒去了?閻羅王呢?小鬼呢?這裡不是十八層地獄嗎?你們快出來審我啊!」激動之間,只想對天上神佛傾訴心中的不平,竟有些癲狂之態。

  過了良久,只聽遠處回聲不斷,卻無一人回答自己,伍定遠狂叫一聲,猛地站起身來,才一站起,便覺身上有些寒冷,低下頭去,只見自己全身赤裸,正站在一處寬廣至極的水池中,但身上完好如初,便連外傷也沒一個。

  伍定遠呆呆看著自己的身體,想起先前自己內臟都已爛出,心中驚疑不定,想道:「我到底怎麼了,發生什麼事了?」

  他看著腳下的水池,尋思道:「不管這裡是人間還是地獄,先把情況搞明白了。」也是他一路受苦受難,早已豁了出去,不管等在前面的是閻王還是小鬼,反正總須見上一面,當下便要走出水池。

  他腳下微微用力,只聽轟地一聲,水花不起,他竟已飛到了岸上。

  這一驚直是非同小可,那水池有三丈長寬,誰知他輕輕一躍,竟能飛過寬廣的池面。伍定遠呆呆地看著自己的一雙赤腳,心道:「我……我是怎麼了?我這一跳,便是武林一流高手也未必能辦到,我……我怎會變得如此了得?」

  略提真氣,霎時一陣沸水般的熱流從丹田湧出,熱燙燙地流經四肢百骸,伍定遠大吃一驚,這內力強猛無比,遠勝自己過去所練的內功百餘倍,一時心下駭然,暗想: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為什麼我會變成這個模樣?」

  錯愕之中,伍定遠回思往事,那時自己本已跳湖自殺,照理早該死在冥海之中,卻怎地出現在這個奇妙至極的地方?又怎會變成現下這個奇異模樣?他尋思道:「究竟發生什麼事了?豔婷呢?卓淩昭呢?他們又到哪裡去了?」

  他低頭望向水池,見池水色做淡紫,隱隱生出磷光,水池前立著一處石碑,上書「伏羲寶池」四字。

  伍定遠尋思道:「原來這池子叫做『伏羲寶池』,卻不知與我身上的古怪內力有何關連。」

  他左右看了一陣,自己身處一座巨大石室之中,室形五角,天頂渾圓,對面石壁上刻著大大的「仁之心」三字,伍定遠微微一奇,便往四下石壁看去,霎時只見各面牆上寫著「義之肝」、「信之腎」、「智之脾」、「勇之膽」等字,他細細思索:「伏羲寶池,仁義信智勇……這到底是什麼地方……」

  忽見池水隱隱有紫光反照,伍定遠抬頭看去,驀地見到洞頂隱隱有著紫光流動,正是「神胎寶血符天錄,一代真龍海中生」兩行字。

  伍定遠一怔:「這不是神鬼亭裡的那兩行字嗎?我怎地又見到了?」他張大了嘴,霎時之間,一個念頭閃過:「我不是在地獄裡,我還活著,而且還是在神機洞中!」

  心念於此,不禁大喜過望,想道:「太好了,我還沒死,我還沒死!」忍不住手舞足蹈,喜樂異常。

  過了良久,伍定遠慢慢寧定下來,他撫摸自己的臉孔,見自己的身體完好如初,喜出望外之餘,心中便生出熊熊求生火焰,只想生離此地,逃出眾多魔頭的毒手。

  伍定遠望著遠處石門,心道:「我現下若要出洞,定會與江充他們照面,且讓我查上一查,看看有無別的出口。」當下恢復了捕快的機警靈敏,便走出室門,想把出口尋找出來。

  走出門外,只見眼前一條長長的甬道,卻是一片漆黑,難以辨認方位。

  伍定遠皺起眉頭,想返身去找火褶之類的物事,赫然之間,只覺甬道慢慢亮了起來。伍定遠呆了半晌,心道:「這是怎麼回事?怎地黑暗中忽然現出光來?」

  正驚疑間,只覺甬道裡越來越亮,一切物事清晰可見,他回頭往石門內看去,霎時光芒耀眼,令他雙目刺痛難當。伍定遠猛地醒悟:「不是光線亮了,是我生了夜眼!」

  他心下驚駭,不知自己的體質還有什麼異常之處,一時心中忽生莫名恐懼,就怕自己已經變成妖怪,宛如夢中那只人面蛇身的怪獸般。

  正走間,忽然背後一陣熱氣噴來,伍定遠吃了一驚,急忙回頭看去,背後一物昂首吐信,生滿金色鱗甲,赫然便是一條活生生的金龍!

  伍定遠嚇了一跳,此地怪物極多,一見又有妖魔,猛地往前竄去,遠遠逃開。

  他魂飛天外,奔了一陣,回頭看去,卻見那條金龍只停留原地,絲毫不見追來。

  伍定遠心中驚疑不定,想道:「這怪物到底是什麼東西,真是龍嗎?」

  那日他與卓淩昭在一處湖邊探查地形,便曾見過一隻丈許長的蛇蟲,倒與這怪物有些相似,伍定遠想起江充說過的洞中機密,心中好奇之心大盛,眼看那怪物靜默不動,他便大著膽子,往前走上兩步。

  走到近處,伍定遠凝目細看那怪物,只見這怪物約有十丈長短,頭做五彩赤紅,雙目更是粲然生光。看來只要裝上兩隻鹿角,再給六隻足爪,便要成了傳說的金龍。

  伍定遠心下一醒,那羊皮上有記載,說這神機洞中向有四獸鎮守,那長右、蚌賊、肥遺都已見過,這怪物定是什麼金鱗了。伍定遠吞了口唾沫,心想:「我昏迷時有雙眸子盯著我看,該不會就是這只妖怪吧?」

  正想間,那大蟒搖晃了一陣,竟快速絕倫地遊來,轉瞬間便已行到面前。伍定遠又驚又怕,當下舉腳去踢,想將那蟒蛇嚇走。誰知那蟒蛇卻只昂首吐信,既不逃走,也不攻擊。

  一人一蛇,面面相覷,都是一動不動。伍定遠滿面驚恐,想道:「這怪物到底要幹什麼?莫非要吃了我嗎?」

  伍定遠緩緩退後,只想趁勢離開,誰知他稍一走動,那蟒蛇卻又往前遊動,伍定遠吃了一驚,連忙停下腳來,那蟒蛇卻又停步不動,只昂首吐信,對著自己連連晃頭。

  伍定遠料知有異,當下拱手道:「這位老兄,在下不是有意闖入貴寶地,還請高抬貴手,別再跟著我了。」說著往後退開兩步,哪知那金鱗大蟒又遊動上前,絲毫不放自己離開,卻也不過來攻擊,只是搖頭晃腦,看那模樣,好似要他跟著走。

  伍定遠心下起疑,暗道:「這蛇蟲有些靈異,莫非有人將它養馴了,用來看守山洞?我可跟去看看。」他咳了一聲,緩緩往前跨了一步,那蛇蟲彷佛大喜,便轉過身去,朝甬道深處移動,伍定遠亦步亦趨,跟在那蛇蟲之後。

  每當伍定遠停下腳來,那蛇也就停步不動,直到伍定遠跟上為止,若伍定遠掉頭跑走,那蛇又追了上來,說什麼也不放他離去。

  伍定遠越看越是心驚,尋思道:「這蛇聰穎至此,絕非凡物,到底它要帶我去見的是什麼人?難不成是神仙嗎?」

  那時江充不停出言恫嚇,就是要眾人不得深究洞中的秘密,伍定遠現下人在洞內,如何不感好奇?想起自己從西涼一路亡命京師,為了羊皮四下奔走,如今終於要找出最後的秘密,忍不住又是興奮,又是擔憂。

  那蟒蛇行出百餘尺,忽地靜止不動。伍定遠心下一凜,赫見前方一處石室,裡頭似乎住得有人。他心下一驚,暗道:「這裡住得是誰?莫非便是讓江充食不落飯、睡不得安的那人嗎?」

  此處名喚「神機洞」,號稱牽連天下氣運,四險阻隔,四獸看守,所有神奇難解之處,都與此處石室有關。伍定遠想起「戊辰歲終,龍皇動世,天機猶真,神鬼自在」那四句話,忍不住全身發抖。

  伍定遠站在洞口,大聲道:「有人在嗎?在下西涼伍定遠,在此拜見前輩!」他喊了幾聲,不見有人出來,也沒人說話答應。

  伍定遠此時全身赤裸,不便見人,但總不能這樣呆呆站著,他硬著頭皮,喊道:「前輩,你再不出來,在下只有貿然進去了!」當下伸手遮掩身體,扭扭捏捏地走向前去。

  踏入室中,只見四下一片空曠,正中一處高臺,旁邊有處石碑,上刻「女媧天臺」四字,臺上卻擺著一幅巨大的石棺,棺上隱隱有籃光照下,此外別無長物。

  伍定遠走上高臺,站在石棺之旁,身上也給映成一片湛藍,宛若蔚藍海水。他抬頭望上,只見洞頂鑲著一片琉璃,原來此處的藍光便是從上頭照下的,便如那「伏羲寶池」的紫光一般。

  伍定遠低頭看著石棺,想道:「這口棺材好生神秘,裡頭不知裝的是什麼人?」想要打開棺材,轉念又想此地怪異難言,一路走來,每多怪獸埋伏,又是長右,又是肥遺,棺中便有僵屍妖怪躲藏,那也毫不稀奇。

  伍定遠搖頭苦笑,不敢再去碰那石棺,只得跳下高臺,在石室繞行一圈,他看了良久,一不見有人,二不見有物,百思不得其解,忍不住發起愁來。自己多年流亡,辛苦倍嘗,一切都為那張羊皮而起,好容易九死一生,來到這最後秘密之所在,若還不能找出真相,卻叫他如何甘心?他看著棺材,心道:「說不得,只有開棺來看了。」

  雖說要開棺,但此處幽冥可怖,說什麼也不能亂來,他先恭恭敬敬地下跪,向石棺喊道:「在下西涼伍定遠,只因機緣巧合,冒昧來到此地,絕非有意打擾,還請恕罪一下。」

  他在公門當差,這些鬼神之事自是寧可信其有,雖說當年揚刀立約,豪情萬丈,但此時身在玄地,飽經妖怪驚嚇,自當執禮甚恭,就怕得罪妖魔一類。

  伍定遠磕頭一陣,大著膽子,伸手掀開石棺頂蓋,棺蓋一掀,忙往後一躍,遠遠避了開來,就怕有什麼僵屍鬼怪跳將出來。

  過了許久,不見有任何怪物出來,伍定遠鬆了口氣,躡足走向石棺,大著膽子,緩緩湊過頭去。

  一眼望去,只見石棺裡空無一人,卻只有一襲黃衫。

  伍定遠噓出一口長氣,想道:「還好沒有怪物。」轉念又想:「連這棺材裡也沒東西,這可要怎麼查下去?」一時頗感失望。

  他歎息一聲,將那黃衫取出,他全身赤裸,不能沒有衣衫蔽體,心道:「說不得了,先借這套衣服一用吧!」想起這衣衫是由棺材裡拿出來的,恐怕是死人的壽衣,忍不住心下發毛,但有衣穿總比赤身裸體強些,當下便套了上去。

  伍定遠穿上那衣衫,只覺質料輕盈,通體舒適,不由得心下一奇,暗道:「這衣服料子剪裁非凡,那死人身分定是高貴無比,不知是什麼來歷。」他就著藍光看去,猛見身上的衣服上頭繡著一隻五爪金龍,伍定遠心下大驚,雙手不禁微微發顫。

  這件衣服來頭非小,竟是皇帝的龍袍!

  伍定遠滿面詫異,尋思道:「這……這衣衫是帝王所穿,難道這神機洞是古代陵墓嗎?可這石棺裡的屍身呢?為何又不見了?難道已給盜墓者帶走了嗎?」

  正自猜想不透,忽覺背後一陣熱氣噴來,伍定遠心下一驚,急急回頭,卻見那金鱗大蟒朝他遊來,兀自張著血盆大口,似要往他咬下。這蟒蛇先前溫馴無比,此刻卻怎地變得兇猛無比?

  伍定遠心下醒悟,想道:「糟了,這蛇定是看守陵墓的守衛,它一見我盜取棺中的東西,便要過來咬我。」

  只見那大蟒已到自己眼前,蛇嘴便往手臂咬上,伍定遠大吃一驚,厲聲道:「走開!」

  那大蟒卻不理會,更是急速向前撲過,上下顎張開,伍定遠大吃一驚,眼見不能再拖,右掌一揮,登即劈出。

  只聽啪地一響,這掌正中巨蟒腹部,那大蟒登時飛了出去,猛力撞上石壁。

  伍定遠見自己掌力大的異常,心下也是駭然,他搖了搖頭,隨即朝那大蟒走了過去,只見那大蟒兀自在地下扭動,腹部腐蝕出一個大洞,好似被什麼毒液浸染般,眼看是不活了。

  伍定遠心下一驚,尋思道:「這是怎麼回事?這蟒蛇的肚子怎麼爛成這樣?」看著自己的右掌,只見掌心隱隱發出一陣紫光,黑暗中倍覺醒目。伍定遠心下一驚:「我這手掌上蘊有劇毒!」

  那大蟒中了一掌,尚未死透,它在地下扭動一陣,又朝伍定遠遊來,一張嘴仍是大大地開著,伍定遠想道:「這蟒蛇不怕死嗎?怎地還來討打?」他這次不敢鹵莽,看著那蟒蛇的大口,忽見它嘴中居然含著一物,似是要交給自己。

  伍定遠「啊」地一聲,才明白這蟒蛇的用意,原來他不是要來咬死自己,而是有東西要呈遞給他。伍定遠見這蟒蛇腹部穿洞,已是命在旦夕,心中微有歉疚之感。

  他蹲在地下,接過了蟒蛇口中的物事,只見那物已然破損得厲害,卻是一本陳舊破爛的冊子。那蟒蛇見伍定遠接過東西,似乎甚是喜樂,它游上了伍定遠的腿邊,將鬥大的腦袋擱在伍定遠的膝上,眼中似乎露出了哀傷的神情。

  伍定遠心中難過,道:「對不住,我出手太重,卻把你傷成這樣。」

  那蟒蛇吐了吐蛇信,慢慢地僵直身子,竟爾死了。

  伍定遠長歎一聲,心道:「我此刻武功非同小可,出手時定要留下分寸,否則日後受我掌力的非死即傷,必定殺生太過。」

  他伸出右手,輕撫那蛇蟲的腦袋,霎時那大蟒的腦門竟又爛出一個深洞,伍定遠大驚,看著自己的右手,喃喃自語道:「這是怎麼回事?我……我的手掌怎會毒成這樣?」

  自離「伏羲寶池」以來,先是察覺自己內力雄渾,遠在昔日之上,後來發覺自己生出夜眼,現下右手又有掌毒,彷佛妖怪一般。伍定遠呆了半晌,已是作聲不得,他看著金鱗大蟒的身軀,只覺又痛又憐,當下伸出左手,將它輕輕搬開了。

  伍定遠拿起那蟒蛇交給自己的薄薄的冊子,心想:「這本書不知是什麼來歷,可與這神機洞的秘密有關嗎?」就著洞中的藍光讀去,只見書皮處寫著「披羅紫氣」四字,似是武功秘笈之名。

  伍定遠一驚:「披羅紫氣?我右手這般陰毒,便是這披羅紫氣嗎?」他翻開第一頁去看,只見此頁所載的文字並非練功法門,而是一篇記述,伍定遠心知定與洞中奧秘有關,當即小心翼翼,逐字讀去。

  「汝先得天符,後取謁語,瀝鮮血,投冥海,連過四險四難,天命所歸,汝已繼吾之志,為一代真龍也。」

  伍定遠呆了半晌,想道:「什麼一代真龍,這是什麼意思?」又往下頭翻看,讀道:「天道難測,隱諱不明。汝若見此記文,此時業已改朝換代。余雖自命超卓,舉世無一抗手,然奸佞熾張,致使親征鍛羽覆沒,國家有若危卵。餘情不得已,只有封印此洞,暫迎聖駕於此山神機洞中,以待時局平靜,日後重登三寶大位。」

  伍定遠赫然一驚,尋思道:「這是什麼意思?什麼叫做親征鍛羽覆沒?皇帝不是好端端的在北京城裡享福嗎?怎地又有什麼暫迎聖駕?」他此行受柳昂天之托,意旨在調查羊皮來歷,卻不知還有這些怪異之事。

  伍定遠茫然不解,心道:「不管了,等我離山之後,到時再去問楊郎中好了。」想以楊肅觀的淵博,定能查知其中由來。

  又往下讀道:「神機洞隱密至極,若無天符指引,世間無人可得其門而入。只防人之心不可無,江充面相非小,隱有三公之相,此人若別有居心,聖上安危可虞也。餘為期聖駕平安,遂釋放洞中天獸,以圖守衛,又於神鬼亭藏下機密,世人若無亭中謁語指引,縱有天符,亦難尋覓聖上蹤影。此誠防備之心也。」

  伍定遠呆了半晌,心道:「這人到底是幹什麼的?他費盡苦心,到底想要保護誰?難道棺裡的人真是皇上?這怎麼可能?」

  他一時不解,只有往下讀去:「汝取鎮邪天符在先,復又投身冥海於其後,如此大仁大勇,必有天命護身。念此仙佛機緣,爾當自強自發,報效國家,飲女媧天酒,浴伏羲寶池,得仁心、治義肝、發信腎、取智脾、獲勇膽。神胎寶血符天錄,一代真龍海中生。」

  伍定遠心下恍然,方知來龍去脈。那神鬼亭中藏有兩句謁語,第一句叫做「神胎寶血符天錄」,用意在以鮮血灑上羊皮,便能破解洞中各項機關;第二句則叫「一代真龍海中生」,此刻回想起來,原來是要見過謁語的人跳入冥海之中,這才能夠破解神機洞中最後一關的秘密,若非如此,洞中的絕世武功決計無法取出。

  伍定遠回思當時情景,自己跳海之際,只為一時悲憤,倒也沒想過自己這般自殺,卻能恰巧解了最後一道難關。

  他心中度測,想來那安排洞中機關的前輩極為重視心性品德,非只在心棧中測度來人的品格,最後還用這超脫生死的法子試煉人心,看來這人定是擔憂傳人日後為非作歹,這才以此相試,誰知竟給他誤打誤撞,竟以此獲傳神功。伍定遠輕輕苦笑,搖了搖頭,心道:「這真是天意了。也許我真如書上所說,是個有天命護身的人吧。」

  過去無論是聖潔如方丈靈智,還是奸惡如權臣江充,莫不以自己的面相為異,現下回想起來,倒真有些道理。

  他發了好一陣子呆,又想道:「這書上說的什麼女媧天酒,伏羲寶池,便是我身上古怪內力的由來嗎?」

  自己昏迷時,好似被那金鱗灌下苦水,當時還以為是地獄的「孟婆蕩」,哪知卻是叫做「女媧天酒」的玩意,至於那浸泡身子的冰冷池水,則是什麼「伏羲寶池」了。

  伍定遠歎息一聲,心道:「現下我身上的內功,定是卓淩昭朝思暮想的天山武學,這幫奸人無惡不做,算盡機心,卻反而讓別人撿了個便宜,真是好笑啊!」想起卓淩昭等人必然失望難受,不禁忍俊不禁,霎時間哈哈大笑起來。

  伍定遠正自大笑,忽見洞中泥沙颼颼而落,竟是被自己的內力所震,連忙收懾心神:「我身在玄境,尚未脫險,可別得意忘形了。」

  他吐納片刻,便繼續翻看冊子,讀道:「汝身負天命,得傳神功,不可或忘真龍之志。聖駕於神機洞一事,天下間只余與江充二人得知,汝萬不可外傳。此際江充業已叛國,當此國難,尤需竭心盡力,迎吾皇以歸京城,使其重登大位,再行仁政,方無愧真龍之名也。」

  再看署名,卻不見任何字型大小,只有一行小字:「此間情事,不可與外人言,否則徒令朝廷動盪禍亂,奸黨反而得利,切記!切記!」

  伍定遠將那本書細細翻過,只見除這篇記文之外,便是「披羅紫氣」的練功法門,他腦中亂成一片,一時無暇細看,便把書本收入懷中。

  他看著眼前空蕩蕩的石棺,喃喃自語道:「此際若已改朝換代,則江充業已叛國?這話從何說起?皇上好端端的留在北京,什麼時候改朝換代了?」

  他想著想,驀地心中一驚,想起當今皇帝原稱「泯王」,這皇上並非以太子登基,而是先皇武英皇帝的御弟,只因武英皇帝英年早逝,泯王才得繼位為帝。伍定遠心中醒悟,這才明白這洞中所藏的不是別人,正是當今聖上的皇兄,昔年的武英皇帝。

  伍定遠心下駭然,他看著自己身上的龍袍,尋思道:「我這身衣服,莫非便是武英皇帝所穿的嗎?這……這又怎麼能夠?」這武英皇帝早在三十年前便已駕崩,倘若他並未身死,而是躲在此地,想來也過五十歲了。

  他心中驚疑不定,尋思道:「這武英皇帝不是已死在奸人手上了嗎?他死了幾十年,怎能又跑了出來?這……天無二日,國無二主,要是這人還在人間,卻要我們這些臣子怎麼辦?」

  他越想越慌,便趴到石棺之中,細細察看一番,只見石棺中確無殘骸遺骨,除了自己身上的龍袍,實在別無蛛絲馬跡。

  伍定遠心中忽起輕鬆之感,心道:「看來這篇記述不盡不實,連個署名都沒有,八成是江湖妄人所為。這神機洞是個鳥不生蛋的地方,一個活人如何待得上幾十年?只怕悶都把他悶死了。」

  他正想哈哈大笑,心中忽有一個聲音道:「不對……倘若這篇記述是胡說八道,這世上怎能冒出一張羊皮出來,還惹得江充這些人追殺搶奪?」

  伍定遠呆立半晌,心道:「不管怎樣,眼下這武英皇帝已然失蹤了,他既不在洞裡,也不在人間,便跟死了沒兩樣。這樣也好,國無二主,他既然死了幾十年,便讓他隨風而逝吧,可別再出來作祟了。」

  伍定遠看過上頭記載後,心中多少有了譜。想來此處山洞必是千年前的賢人建造而成,只不知為了什麼原因,曾有人將武英皇帝藏在此中,只是這可憐的皇帝多半在洞中生出了什麼意外,竟爾落了個屍骨無存的下場,只餘下這身龍袍供人憑弔。

  想來武英皇帝若不是給蟒蛇吃掉,便是不小心掉入冥海溶解了,說不定還是因為受不了這洞裡的氣悶,這才跳湖自殺。

  伍定遠歎息一聲,當下對著石棺膜拜,道:「前輩在上,非是晚輩不來竭心盡力,這武英皇帝既已消失不見,連屍骨也找不到,卻要晚輩如何效忠於他?不論你是何方神聖,還盼你英靈有知,能夠原諒一下,晚輩感激不盡。」說著又磕了幾個響頭。

  伍定遠正自下跪祭拜,忽聽遠處傳來一陣聲響,伍定遠側耳聽去,只覺一個聲音低沉,一個聲音高亢,好似一男一女在那兒說話,伍定遠急急轉頭,只覺夜眼一閃,似乎飛過了兩團灰影,竟是快逾鬼魅。

  伍定遠見那兩個灰影間夾了個東西,便似尾端相連的兩隻怪物,他猛地想起南天門上繪的一男一女兩個神像,登時嚇得魂飛魄散,心下大駭:「鬼!有鬼來了!」那兩個神像人面蛇身,詭異之至,若真要出來作祟,自己如何還能活命?想起夢中齊伯川的怪模怪樣,心驚膽跳之餘,急急朝甬道奔逃而去。

  跑了一陣,伍定遠只覺自己腳下如騰雲駕霧,飛快無比,他越奔越是心驚,可又不敢停步,這洞中實在詭異至極,只想早些找到出路離開。

  正害怕間,忽見甬道前端有光芒灑下,伍定遠急忙奔向前去,卻見甬道頂端一處破洞,約莫二尺見方,伍定遠大喜過望,連忙從洞中望出,此時外頭已是深夜,滿天繁星,盡在天頂,看來只要從此處爬出,定能逃出生天。

  伍定遠心下興奮,只想直接跳出破洞,但這處破損恰在甬道頂端,實在過高,伍定遠暗暗憂心,不知自己有否這個能耐上去。

  他回頭往陰沉的甬道看去,心中暗暗害怕,就怕人面蛇身的怪物忽然出現,他輕輕吐了口氣,運起輕身功夫,雙腳奮力在地下一蹬,忽覺身子一輕,竟爾高飛而起,如同大鳥般沖天飛起,直朝洞頂而去。

  伍定遠見自己跳躍過高,忍不住「啊」地一聲大叫,心下驚駭無比,他想緩住身形,卻又不得其法,只覺自己還在嫋嫋上升,忽然頭頂一痛,已然撞上洞頂,跟著轟隆一聲,洞頂竟給他撞坍一塊。

  伍定遠大吃一驚,丹田氣濁,當場摔下地來,只跌得全身疼痛不堪。

  他趴在地上,看著洞頂的破孔,喃喃自語道:「這就是披羅紫氣的威力嗎?」

  直到此時,伍定遠方知天山武學的無窮奧秘,自己若不小心運使,只怕未得其利,反蒙其害。他看著洞孔,再次躍起,這次他小心許多,不敢用力過猛,輕輕一縱,身子已然飛起,霎時間便已飄出洞去。這次他雖然有備,不曾撞破什麼,但見自己身負如此神功,趨退間如同妖怪一般,還是感到駭然。

  伍定遠飛出洞頂,隨即落在地下,他朝四方望去,只見自己身處在一處高原上,數里外一片連綿無際的山脈,想來便是天山了。

  此時方值深夜,他上觀星辰,看來已近午夜。寒風吹來,空氣極盡清新,伍定遠深深吸了一口,只覺心曠神怡,此刻不管江充也好、卓淩昭也罷,再也沒人奈何得了他。

  他看著遠處雄奇的山巒,一時心力鬆弛,倒在地下,癡癡看著天上的銀白月輪。

  一片寧靜祥和中,伍定遠靜靜思索整件事的來龍去脈。他閉上了眼,想道:「怎麼辦,這羊皮根本不是江充賣國的證物,真只是張寶藏圖而已。憑這張東西,要如何推倒江充?我此番大大得罪這幫奸賊,以後該怎麼辦?柳侯爺保得住我嗎?」

  眼前情勢明白,那羊皮不過是塊莫名其妙的神符,絕非王寧、梁知義他們猜想的賣國證物,自也不能藉此推倒奸臣江充。想起自己一年多來奔波勞苦,千里亡命,到底為的是什麼呢?眼下身處謎團之中,除了見到一幅空棺,一個空洞,其餘什麼都不知道,更不曉得這案子要如何查下去,不禁搖頭苦笑。

  他歎息一陣,心道:「既然那羊皮不是什麼物證,想來王御史、柳大人都白忙一場了。羊皮既然無用,也無人奈何得了江充這奸臣。我若要繼續與他作對,只怕會死得慘不堪言。唉……人生不過百年,眼下我自由自在,何必再回什麼京城,不如回西涼去開個店鋪,了此殘生算了。」一時心灰意冷,只覺氣餒無比。此來天山,算是由死到生走了一遭,人世間的榮華富貴,功名利祿,盡成轉眼雲煙,實不足自己掛懷,此刻便有隱退的打算。

  他閉上了眼,正想沉沉睡去,忽地又想到了豔婷,他猛地一驚,坐起身來,尋思道:「不行!這小姑娘還在卓淩昭手中,若要受了玷污,我如何對得起她死去的師叔?」想起豔婷楚楚可憐的神色,更感心驚不已,好似她現在正給人撕裂了衣衫,受那幫無恥淫賊的侮辱。

  伍定遠咬牙切齒,仰望天際繁星,心中浮起齊家滿門慘死的景象,更感悲憤,他暗自責備自己,想道:「伍定遠啊伍定遠,你這禽獸不如的東西,當年齊伯川死前,你說了什麼?你現下鬥不過江充,便只想顧著自己逃命嗎?當年多少人為你出生入死,你只想平安度日,你怎麼對得起他們?」他猛地跳了起來,凜然看著群山,大聲道:「我不能!我不能!」

  伍定遠熱血沸騰,心道:「無論如何,這場仗還有得打。便是沒了羊皮,咱們還有柳侯爺撐腰,未必便輸那奸臣了。」他望著腳下的神機洞,心道:「當今最重要的大事,便是把豔婷那小姑娘救出來,我現下得了『披羅紫氣』,若要回到洞裡,偷偷摸摸的抱她逃走,也不是什麼難事。」

  他輕輕吐納,更覺體內真氣充沛至極,想來只要不正面遇上卓淩昭,便是遇見安道京、錢淩異這些好手,料來自己也還能應付,他心中懼意漸漸淡去,大叫一聲,便往破孔跳下。

  伍定遠走回洞中,慢慢尋著出路,只聽遠處有著浪濤聲,他心下一喜,知道冥海就在眼前,便急急走出。果見遠處赤紅的湖水拍打岸邊,對岸一片黑暗,看來豔婷、卓淩昭他們便在那兒。

  伍定遠望著冥海,正自盤算如何渡湖,便在此時,忽聽對岸傳來轟然巨響,跟著湖面水花四濺,卻不知發生了何事,伍定遠行到高處,極目往對岸看去,霎時驚得呆了。

  只見對岸有一人神色陰沉,正自指揮大炮轟擊,那人唇上留著短鬚,面色陰沉,正是江充,只聽他大叫道:「給我轟!把對岸的一切都給我轟爛了!」跟著炮聲一響,炸到了湖裡,煞那間湖水飛濺,激起了偌大水柱。

  伍定遠一驚,心道:「這江充真是瘋了,他自己過不來,便要把這一股腦兒的炸爛。」

  卻聽得一人道:「江大人,你真把對岸炸爛了,卻要我如何去拿武林秘笈?」

  那人功力深厚至極,雖在炮聲隆隆之中,說話仍是清晰可聞,世間有此功力的屈指可數,伍定遠不必去看他的面貌,也知他是「劍神」卓淩昭。

  江充止住了炮手,道:「卓掌門啊!照眼前的情勢看,這神機洞太過難搞了,與其讓別人進到此間,還不如幾炮轟得稀爛,省得便宜了旁人。你說怎麼樣?」

  卓淩昭歎息一聲,道:「這樣也好,咱們寧為玉碎,不為瓦全。」

  伍定遠站在岸邊,霎時聽到江充狂笑不止,跟著炮聲隆隆,不住地往岸上轟來,轟隆一聲大響,炮彈正炸在伍定遠身邊不遠處,岩洞耐不住炮轟,頓時開始崩塌。

  伍定遠心下大驚,急忙沿著甬道沖出,只見一路都是崩塌的石塊碎屑,滿天塵埃中,伍定遠飛身竄到那破損處旁,提氣一縱,便往上頭躍去。

  逃出神機洞,只覺腳下還在震動,他略一停留,便覺地面正在塌陷,只要腳下稍停,便會掉入地下。他驚慌之餘,急運輕功飛馳,一路逃難而去。

  奔出數里後,他回頭看去,只見整片山頭已然陷落,想不到江充的炮火如此猛烈厲害,經此一炸,看來這神機洞已成遺跡,從此不能復現江湖了。

  伍定遠歎息一聲,仰頭看去,此時已明月高照,淒清的月光照下,映在冷冷的天山上。伍定遠想起日後的無數硬戰,心下忽地一餒,只覺疲憊不堪。他猛地搖了搖頭,心道:「不行!我絕不能氣餒!我已然獲傳天山裡的絕世武功,豈能再有遲疑之心?」

  他運轉真氣,只覺全身精力彌漫,想到自己武功遠勝昔日,不復是當年四處流亡的小小捕頭,心中更是一陣激蕩。

  最早他接到燕陵鏢局的案子,只是拼著一股氣血,最後竟爾落到丟官亡命的下場,之後遇上柳昂天、楊肅觀等人,在僥倖拾回官職性命之餘,便有意重作馮婦,再來幹一個奉公守法的朝廷命官,至於那燕陵鏢局的案子,自也交給上級辦理,不再逞強。也因如此,才會被郝震湘等人譏諷,讓他倍感困窘。

  只是天意難測,再加機緣巧合,自己居然莫名其妙地練成神功,仗著這身「披羅紫氣」的威力,或能再扛起這個大案,為苦主申冤也不一定。

  無論是福是禍,總之這條命是撿回來了,他想到自己武功大進,忍不住哈哈大笑,身影一閃,便往山崖躍下,伍定遠仗著精湛無比的內力,一路從懸崖攀緣而下,竟是快若神鷹,勢如妖魔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3:42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31 02:29 AM 編輯

第六卷 一代真龍 第八章 披羅紫氣

  伍定遠出得天山,想起與楊肅觀等人的約定,要在元宵之夜會集西涼,他進洞已久,早不知時日,只怕錯過了與眾人會合的時辰,當下急忙起身,連夜趕路而去。

  路上想起豔婷尚在卓淩昭手中,伍定遠不禁心情煩憂,不知昆侖山眾人是否會對她不利。那豔婷說來不過是個孩子,與昆侖諸人毫無仇怨,只盼卓淩昭念在自己宗師身分上,別去為難她一個小小姑娘。

  行出十來里後,慢慢真氣發動,洶湧澎湃,似是用之不盡,取之不竭,體內好像脹得快炸開一般。伍定遠提起真氣,往前縱出一大步,身子立時飄出兩丈遠近,他人在半空,又是一個大步跨出,如此接連不息,竟然快逾奔馬。

  奔出半個時辰後,竟覺得有些收不住腳,臉上更是勁風撲面,如同刀刮。伍定遠心下駭然,只覺體內隨時隨地都是暖烘烘地,真氣可說強韌已極。照這個模樣看,只怕自己已有一甲子以上的深厚功力,這天山密藏的武功果然非同凡響。

  路上歇息時,伍定遠取出洞中攜出的秘笈,細讀之下,才知這「披羅紫氣」的大威力,遠在自己的想像之上,至於那練功法門,更是怪異難言,世間絕無第二套武藝足以相比。

  只見練功總則上寫著:「天將降大任於斯人,必先勞苦心志,毀其髮膚,是已欲成神功真龍,必先五內俱焚,去心、壞腎、破膽,以孕神胎,無肝無脾,則隨心所欲矣。」這段話令人目瞪口呆,伍定遠雖已熬過種種苦難,讀到此處,還是打從心裡寒起。

  原來這「披羅紫氣」的練功法子怪異奇特,絕不同於世間任何武學,一般練功多由苦練修行而成,不是練內力,便是習拳腳,乃是由內生外,靠的是自己的能耐。但這「披羅紫氣」卻大大不同,練功者需以種種奇門毒藥秘方浸泡,以之改變體質,靠的純粹是外力,與練功者並無太大關連。

  也是為了轉化體質,那開闢山洞的前輩才設下「冥海」一關,讓人泡爛肌膚,暴露內臟,好使「伏羲寶池」、「女媧天酒」的效力加大,如此一來,練功者方能「得仁心」、「治義肝」、「發信腎」、「取智脾」、「獲勇膽」,以之鍛造全身臟腑,終得「神胎寶血符天錄,一代真龍海中生」的最高境界了。

  只是這「披羅紫氣」並非人人可練,若體質不當,機緣不巧,定會死於半途,非但練不成神功,反為藥酒所害。正是為此,那總則上開宗明義地寫著:「凡人一生,披金羅紫,皆命也。成此神功,全仗天命。習功者若非四柱同命、抑或三奇蓋頂之人,必死無葬身之地。戒慎、戒慎。」

  照此看來,伍定遠能成此神功,一半靠的是天生的命數機緣,一半靠的是自己的膽識,若無種種巧合,自己絕無可能破解難關,成為那「一代真龍」了。只是卓淩昭千想萬想,卻怎麼也想不到天山武學竟是這般練法,倘若要他跳湖自盡,恐怕打死也不願意吧?

  伍定遠看著那本「披羅紫氣」,自知若是依法習練,便能將真氣越練越強,招式越練越精。只是他那條泛紫的右臂卻仍不聽使喚,運使真力時更會泛出一股磷磷紫光,隱隱有著劇烈無比的毒性,這傷是給地底怪蛇咬出來的,書上不曾詳載,只不知是否會妨害自己練功。

  伍定遠看著自己的右臂,心道:「我這手臂上的毒傷好生厲害,不知毒性是否還在?會否傷了我的身子?」他皺眉苦思,頗為擔憂,但既然身上毫無中毒之象,行止舉動時更有神清氣爽之感,也就不再理會了。

  伍定遠急於與楊肅觀等人會合,便連夜趕路,直奔了幾個時辰,只見天際漸漸泛白,清晨的沙地上結了淡淡的冰霜,放眼望去,偌大的平原都攏在破曉的濃霧中,倍覺朦朧。此時他已奔出兩個多時辰,但仍感精神奕奕,絲毫不覺疲累,腳下更如騰雲駕霧,風雷電掣之際,身周景致無不倒飛而過,恐怕比世間最快的千里馬,都還要再快十來倍。

  又行了一陣,隱隱約約見到前方有一處牌樓,極目望去,只見牌樓上題了有字,見是「玉門關」。

  伍定遠心下一驚,暗道:「我這一夜居然趕了幾百里路?這怎麼可能?」

  他去時被昆侖山高手押在車中,足足乘了十餘日的車馬才抵達天山,誰知回程時僅用了區區一晚,他看著自己的雙腳,心中的駭異直是難以言喻。他呆了半晌,這才朝關內行去。

  伍定遠走到關隘不遠處,自知身穿龍袍,決計不能貿然入關,當下便摸入一旁的民家,想要偷出衣衫換上,誰知才走到門口,便給一名挑水老漢撞個正著。

  伍定遠正要閃開,卻見那老者嚇得魂飛天外,驚聲道:「這……這是皇帝啊!」當場下跪道:「小民叩見皇上!」

  伍定遠駭然失笑,道:「我……我不是皇帝……」

  那老漢往兩旁張望一眼,低聲道:「原來皇上是微服……那個龍袍出巡,皇上放心,小民不會出去亂說的……」

  伍定遠尷尬一笑,道:「我……我真的不是……」

  那老漢做了個噤聲的手勢,低聲道:「這些我都懂,我不會說出去的。」說著又道:「皇上是來找樂子的,還是走失了什麼妃子啊?」

  伍定遠心道:「看來遇上了個怪人,我可趕緊脫身才是。」他輕咳一聲,道:「我……我是來借衣服的。」

  那老漢哦地一聲,道:「原來皇上嫌龍袍穿起來難受,想要換一身衣衫穿啊!」

  伍定遠喜道:「正是,老漢可有衣物借我。」

  那老漢心道:「難得遇上皇帝,總要敲個竹杠才是。」當下道:「借是沒什麼難的,可老頭我總要有個回報。」

  伍定遠眉頭一皺,道:「老兄要啥樣的回報?」

  那老漢心道:「老子我一不會讀書,二不會做官,難得遇到皇帝,還是討個皇親國戚的身分好了。」當即陰側側地道:「我家有個閨女,三十歲還嫁不出去,拜託皇上了。」

  伍定遠心下一驚,忙道:「這怎麼使得?你可別亂來。」誰知那老漢已然喊了起來:「桂花啊!別睡啦!有大事啊!你快起來看啊!」他喊了一陣,只見一名蓬頭垢面的女子沖了出來,揉著眼道:「爹,什麼事啊?有小偷嗎?」

  那老漢指著伍定遠,大叫道:「皇上來啦!」

  伍定遠見那女子血盆大口,雖不至青面獠牙的慘狀,但也是難得一見的無鹽,只嚇得屁滾尿流,全身冷汗狂冒。天幸那女子見了伍定遠,只是上下打量幾眼,一臉狐疑地道:「這人看起來笨頭笨腦的,真的是皇上嗎?該不會是戲臺上的戲子逃班了吧?」

  伍定遠心中一寬,想道:「好險!這女子對我沒意思。看來可以借件衣服穿了。」

  誰知那老漢道:「自古皇帝都是長得一幅笨樣子,不然怎麼當皇帝?你快別囉唆了,快上去跪拜啊!」

  那女子咕噥一聲,便自向前跪倒,口中亂叫道:「民女桂花,參見萬歲爺。」

  那老漢拉住伍定遠,笑道:「皇上快來歇息,你倆好過以後,我便是國丈了……」說著將伍定遠拉進臥房裡,便要替他寬衣解帶。

  眼看那女子已然沖進鋪被,跟著裂開血盆大口,對伍定遠媚笑道:「看萬歲爺傻頭傻腦,身子骨卻是強壯,來!讓臣妾好好服侍你吧!保管你銷魂蝕骨,馬上忘了三千佳麗啦!」

  饒他伍定遠練成蓋世神功,聞到那女子口中的大蒜氣味,又見了她的大碗公大嘴,此刻也是兩腿颼颼發抖,他大叫一聲,猛地點中那老漢的穴道,跟著開始扒他身上衣衫,那老漢驚道:「皇上怎麼了?莫非不愛閨女愛老漢?」

  伍定遠虎吼一聲,也將自己的龍袍脫了下來,露出一身結實強壯的筋肉。

  一旁那閨女大怒道:「你這兔子,枉自練了一身鐵打筋骨,誰知不是男人!」說著便要衝來撕打。

  那老漢喝道:「桂花不要亂來!」跟著陪笑道:「皇上愛這調調也成,老漢雖老,卻還是老而彌堅,您要上下左右都成,便是前後翻轉,老漢也可以搏命一試……」他還待要說,只見伍定遠已然抱著他的衣衫,瘋狂飛奔而去。

  經此一事,伍定遠更加明白天有二日的可怕,倘若武英皇帝仍在人世,不免引起天地偌大的紛爭,天幸此人已死,否則不知要惹出多少禍患。

  伍定遠穿好衣衫,此時方在黎明,來往行旅不多,玉門關守軍尚未開城,伍定遠行到關下,左右探看,想找條進關的方便之路,正看間,忽聽後頭一人喝道:「你是幹什麼的!怎麼在此地徘徊?」伍定遠回頭一看,只見一名軍官帶著十來名小卒,正對著自己戟指喝問,想來這些人是在此地巡邏的守軍。

  伍定遠抱拳陪笑道:「在下是西域回來的客商,只因趕路趕得遲了,沒想到誤了進城的時光,是已在此逗留。還請諸位行個方便,讓小可早些進城。」

  那軍官冷冷地道:「原來你想要進城啊!隨我來!」

  伍定遠忙道:「多謝軍爺。」便隨那軍官行去。走不到三步,兩旁軍士忽然伸手將他架住,另一名小卒更伸手入懷,在他身上掏掏摸摸。

  伍定遠驚道:「在下是尋常百姓良民,大人此舉何意?」

  那軍官獰笑道:「我管你是誰?便是皇帝老兒來此,也要交上一百兩白銀,這叫做過關性命錢哪!若不是咱們日日夜夜在此看守,你們這些該死的老百姓哪來的好日子過?」

  伍定遠心中暗暗叫苦,他先前落在昆侖山手中,身上物事早已被人搜走,此刻身無分文,卻要他如何行使賄賂?

  眾小卒搜了一陣,說道:「這人身上沒有銀兩,只有他奶奶的一本書!」說著遞給那軍官,伍定遠心中暗暗叫苦,那書不是平常的物事,乃是天山中帶出的「披羅紫氣」,自己一身武藝全著落在上頭,豈可任人拿走?

  他正自盤算對策,只見那軍官已將書本接過,罵道:「死窮酸,連一兩銀子也沒有,居然還敢自稱是生意人,老子看你定是敵國的奸細!」說著往書皮看了一眼,又罵道:「披羅紫氣?老子披你奶奶個頭!要帶書也帶本圖文並茂的玩意兒,這算是什麼狗屎!」大怒之下,便要把書本撕破。

  伍定遠忙道:「這書是要緊東西,大人萬萬撕不得!」

  那軍官獰笑道:「死東西,還敢囉唆!」說著用力一扯,便要將書本撕開。

  伍定遠大喝一聲,兩手使勁,猛地往後一振,那兩名小卒原本拉住了他的臂膀,只聽轟地一聲,兩人的身子如同爛稻草般,遠遠地飛了出去,跟著腦袋撞在牆上,有如爛泥般地癱在地下。

  那軍官一驚,喝道:「大膽狂徒,你膽敢拒捕!」抽出腰刀,便往伍定遠腦門砍落,伍定遠見他這招兇狠勁急,心道:「你不過是要些銀錢,與我又沒有什麼深仇大恨,何必出手就是殺招?」

  他有意教訓那軍官,當下落手也不容情,一招「開門見山」,右拳猛往那軍官鼻樑打去,這招拳法甚是常見,便是小孩也識得,那軍官罵道:「死小子!」跟著側頭躲開,誰知一股勁風刮來,味道腥臭無比,那軍官氣息一滯,頸子竟然動彈不得,伍定遠的拳頭便從那人臉頰擦過,只聽「啊」地一聲慘叫,那軍官滾倒在地,呼號不已。

  伍定遠冷冷地道:「你莫作死,快快站起來吧!」那軍官只在地下打滾,哀號不斷,一旁小兵見狀,嚇得四下亂竄,各自逃命去了。

  伍定遠眉頭一皺,將那軍官揪起,卻見他已然一動不動,伍定遠掄起拳頭,作勢欲揮,喝道:「大膽貪官,你快快帶我進關!」卻見那軍官的腦袋只剩下了一半,餘下的一邊已然爛去,有如被強酸腐蝕一般,連頭骨都露出來了,伍定遠大吃一驚,心道:「又來了!我這拳不過是輕輕一打,怎能有這般威力生出?」

  原來方才那拳這麼一擦,居然已將這名軍官活生生的毒死,另兩名小卒給他手臂力道一震,也已撞牆而死。伍定遠暗暗心驚,知道自己的武功已然高不可測,日後出手之時,可要留下三分餘地,否則定會殺生太過。

  忽聽後頭無數軍士叫喊道:「奸細在這裡,快把他抓起來。」卻是方才散逃的兵卒引人過來。

  伍定遠不願與之纏鬥,他看著城牆,心道:「以我此時的武功,說不定可以一舉越過這座城牆。」當下伸足出去,奮力往牆上一點,只聽碰地一聲大響,牆上的磚石竟給他一腳踢癱,陷出一個深洞來。

  伍定遠心下駭異,他放輕腳步,只用了二成真力,輕輕地往牆上輕輕一點,饒是如此,身子還是飄飄淩空,猛往城上飛去。待到力盡之時,伍定遠伸腳再點,又往上飛去五丈有餘,已如幽靈般飄上城頭。

  下頭軍士見他武功高強若斯,都已驚得呆了,眾人抬頭仰看,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來。城上守軍見伍定遠飄身上來,更是嚇得屁滾尿流,紛紛慘叫,霎時四散奔逃,跑得無影無蹤。

  伍定遠看著空無一人的城頭,不禁微微搖頭歎息,想不到這西疆第一等的關隘要塞,軍紀竟然敗壞至此,守軍更是不堪一擊。

  他飛身下關,便往西涼方向急奔,路上找人問了,此時已是正月十七,他與楊肅觀等人約好十五相見,雖然馬不停蹄的趕路,還是晚了兩日。伍定遠心知他們必是朝華山而去,倒也不感心急,只是豔婷還在江充一干人手裡,倒是件麻煩事,眼看一時無法與楊秦等人會合,索性便緩緩而行,也好打量情勢。

  又行了兩日,已近涼州城郊,伍定遠身子雖不疲累,卻已又饑又渴。他見到一旁有間客店,連忙搶進,跟著要了兩張麵餅,一壺白酒,便即張口大嚼。他這幾日都在路上採摘野果,不曾好好吃上一餐,這頓飯只吃得香甜無比,不一會兒,便已吃乾喝盡。

  伍定遠舔了舔嘴,還想再要些吃食,忽地想起囊中羞澀,金銀都給昆侖山搜去了,卻是一文錢也無,他面色一變,尋思道:「這可該怎麼辦?難不成要吃白食嗎?」轉念又想道:「我舊日是此地的捕快,便賒他一頓,那也算不上什麼。」當下又要小二送上吃喝的來。

  一旁掌櫃的見他伸手往懷中一摸,跟著臉上變色,已然看出他身無分文,誰知他還大聲叫道:「小二,給我切盤牛肉來,再加兩張麵餅。」

  那小二答應一聲,從後廚送上菜肴,那掌櫃冷笑一聲,將小二攔在道中,喝道:「慢點送!」他哼了一聲,往伍定遠這桌走來,冷笑道:「這位客倌,咱們是小本生意,請您先結了帳,會了鈔,這再吃喝不遲。」

  伍定遠道:「我今日手頭有些不便,回頭再補給你。」

  那掌櫃道:「客倌啊,莫說我們小氣,你手頭既然不便,為何又來吃食?小店向來有個規矩,從不施捨乞丐。還請你趕緊付錢吧!」

  伍定遠聽他說得難聽,當下面色一沉,道:「我舊日是西涼城的捕快,朋友舊識不計其數,絕不會在此白吃白喝,你只管送上菜肴,我回頭便送錢過來。」

  這種自吹自擂的說話,那掌櫃一日裡怕沒聽上百回,當下笑駡道:「你若是西涼捕快,我還是甘肅的提督哩!我管你是官是民,有錢便是大爺,沒錢便別來吃喝,休在我這裡賒上一頓半頓的。」

  伍定遠給他數落一頓,不禁面色尷尬,尋思道:「現下我身無分文,卻要如何會鈔,難不成大搖大擺的走開嗎?」

  昔日裡他最是痛恨這種白吃白喝的勾當,若有下屬幹了這等惡行,他定會重重責罰,此時他雖已不是捕快,卻也不願壞了自己昔日的規矩,一時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那掌櫃道:「這位大爺,方才您吃的酒飯共是一錢銀子,請您快快付吧!」

  伍定遠伸手掏摸,卻良久摸不出半文錢來,只見那掌櫃的臉色越來越是難看,伍定遠把心一橫,暗道:「說不得了,今日權做一回流氓。」

  他正要轉身逃走,忽見一名女子走了過來,塞了只金元寶在那掌櫃的手裡,嬌笑道:「十兩黃金給你做飯錢,這夠了嗎?」

  其時金貴銀賤,這十兩黃金足足抵得上三百兩白銀,那掌櫃的大喜道:「夠了!夠了!便買下我這間小店,那也是綽綽有餘!」

  伍定遠頗為訝異,抬頭望去,只見那女子媚眼流波,嬌笑橫媚,卻是那女魔頭百花仙子,伍定遠猛見此女,一時心下大駭,當場跳了起來。

  忽然一人舉刀架住他的脖子,冷笑道:「你乖乖坐下,咱們等了你好久。」這聲音說不出的難聽冷峻,卻是錦衣衛統領安道京。

  伍定遠依言坐倒,偷眼望去,只見九幽道人、番僧羅摩什等人各站一旁,約計有十來名好手。

  遠處一張八仙桌上坐著兩名漢子,一人滿臉的精明強悍,臉上蓄著短鬚,正是十八省總按察、太子太師江充。另一人身材修長,滿臉斯文氣味兒,卻是昆侖掌門「劍神」卓淩昭。眼看卓淩昭與江充低頭飲酒,見了伍定遠,面上神色一如平常,似乎早已料到他會生離神機洞。

  只見眾人穿著尋常商賈客商的服飾,裝做了百姓的模樣,但臉上卻有倦容,想來眾人快馬加鞭、風塵僕僕,才在區區兩日內趕到涼州。

  伍定遠心下只是叫苦連天,怪自己沒能小心謹慎,進店時不曾察看可疑人等,終於還是著了道兒。

  卓淩昭笑道:「伍制使命大啊!那冥海這般毒性,居然沒傷你一點皮毛,天山的神功當真了得啊。」言語間卻是無比豔羨。

  江充也是一歎,道:「命好運好身好,到老榮昌。伍制使果然是三奇蓋頂之人,了得,了得,真個成了『一代真龍』哪。」

  伍定遠聽他這麼一說,不禁極為訝異,但轉念一想,江充既能看出自己面相的特異處,對天山的武學淵源定然詳熟,自能說破自己的武功來歷了。

  伍定遠也是老江湖了,眼下雖強敵在側,但自己有「披羅紫氣」護身,那也不必示弱。他想探聽豔婷的消息,當下微微一笑,道:「托兩位大人的福,在下才僥倖逃過一死。說來還要多謝兩位。」

  此話鎮靜異常,全不同伍定遠往日愁眉苦臉的模樣,眾人都是一奇,不知他既已落入敵人掌握,居然能泰然若此?實叫人驚疑不定。

  江充雙眉一軒,大笑道:「伍制使說的是,若不是咱們有緣,伍制使也不會因禍得福,獲傳一身神功了。說來大家正是一家人哪!」只聽他哈哈大笑,又道:「只是咱們兩家這般親近,兄弟若沒金銀使喚,怎不吩咐一聲?哥哥我什麼沒有,便是孔方兄最多。」他使了個眼色,一名好手連忙取出兩隻重重的金元寶,送到伍定遠的面前。

  伍定遠知道他們有意拉攏自己,便不動聲色,淡淡地道:「大人若是有意款待在下,何不把我頸上的刀子撤下。」

  此時安道京兀自舉刀架著他,聽得此言,便要將兵刃收起,孰知江充搖了搖頭,道:「天山傳人,號為『一代真龍』,我與你同席共飲,便與猛獸同寢無異,豈能不防。」安道京聞言,刀子又是一緊。

  卻聽卓淩昭道:「你們只管放開他,有我在此,天下間無人傷得江大人。」這幾句話說來豪氣干雲,眾人都是為之動容,看來卓淩昭自負絕學在身,根本沒把伍定遠看在眼下。

  江充哈哈大笑,道:「卓掌門既然這般說了,你們可以退下啦!」

  安道京嘀咕一聲,喃喃自語道:「他媽的,這般神氣。」

  卻聽昆侖山那桌有人喝道:「安道京,你嘴裡不乾不淨的放什麼屁?」

  伍定遠見兩方人馬仍然不睦,當即微微一笑,道:「安統領還是這麼惹人厭啊?」

  安道京哼了一聲,卻不打話,自顧自地坐了下來。

  九幽道人對掌櫃小二喝道:「你們快快送上酒菜。」

  幾名夥計連忙端出幾盆熱炒,搶上服侍。

  羅摩什低聲向眾人道:「咱們有要事相商,把閒雜人等都請出去了。」

  百花仙子聞言,立時大剌剌地走到門口,朗聲道:「大家聽好了,這間店我們要了,閒雜人等,一律滾開!」

  店中客人登即譁然,這客店恰在入關要道上,來往客人甚是眾多,如何能一舉趕光?一名挑夫忿忿不平,登時走了上來,怒道:「婆娘幹麼這般橫行霸道的?叫你相好的出來,我可不打女人家!」

  伍定遠知道胡媚兒手段毒辣,不禁歎息一聲,知道這挑夫立時要糟。

  果聽胡媚兒哼了一聲,霎時一個耳光打去,已將那人滿口牙齒打落,跟著一腳踢出,將他骨溜溜地踢出店門,錦衣衛好手見店內客人兀自不走,喝道:「看什麼?你們找死嗎?」

  一眾客人見這幾人滿臉橫肉,手中還提著明晃晃的傢伙,當即驚叫連連,趕忙沖出客店,沒一個敢留,偌大的客店便空了下來。

  錦衣衛眾人哈哈大笑,都覺爽快,便在此時,只聽角落中傳來一聲輕咳,眾人轉頭看去,卻見一人身穿斗篷,頭纏白布,身著異國服色,正獨自坐在角落,低頭飲酒。

  胡媚兒見那人停留不走,喝道:「你這人好不識相,快快給我滾了!」

  那人低頭不語,好似聾了一般。伍定遠見他的服飾打扮,想來是個西域人士,聽不懂漢語,便只一笑,道:「這人聽不懂中國話,你向他大吼大叫,這不是白費功夫嗎?」

  胡媚兒呸地一聲,道:「人話聽不懂,暗器總看得懂了吧!我就是要他滾!」她舉起銀針,正待擲出,卻聽江充道:「仙姑別傷人!既然這人是個外國人士,想來礙不到事,就放他過去吧。」

  胡媚兒皺眉道:「江大人在此飲酒,如何能被外人打擾?」

  江充笑道:「不打緊,咱們人在西涼,不比在京城的時候,排場小些無妨。只要這人聽不懂漢話,那便不礙事。」

  安道京讚歎一聲,稱頌道:「大人果然氣度非凡,從來不與升斗小民計較。」這安道京果然了得,隨時隨地都能生出大堆馬屁,想來江充與他一塊兒行走,定是樂趣無窮。

  江充哈哈大笑,他喝了杯酒,向伍定遠上下打量幾眼,道:「怎麼樣啊!當個一代真龍,滋味可是如何?」

  伍定遠心下一凜,道:「江大人此言何意?」

  江充微笑道:「你既然渡過冥海,豈能空手而返?想來定是知道了什麼,是不是啊?」

  伍定遠尋思道:「這世間只三人知曉這神機洞的秘密,一人是我,一人是卓淩昭,還一人便是這奸臣了。想以這秘密的重大,他必定把我當成眼中釘,我可要小心應付。」他裝作訝異的模樣,只是哦地一聲,問道:「什麼秘密啊?江大人的話怎麼這般難懂?」

  江充何等厲害,見伍定遠神情微微一變,已知他掌握了神機洞的奧秘,當下輕咳一聲,道:「伍制使,你知道了也好,不知道也罷,可你定要懂做人的道理,否則腦袋再多,也不夠人家砍。」

  伍定遠哦了一聲,道:「什麼道理,還請江大人明說。」

  江充嘿嘿一笑,森然道:「有些話該說,便用唱的也成。有些話不該說,那是殺了腦袋,也不能哼出一個字,這就叫做『守口如瓶』,你懂了嗎?」

  伍定遠心道:「這江充好生厲害,方才我不過皺了眉頭,他便已看出我心裡有鬼。且讓我探探他的底。」他輕咳一聲,道:「江大人,我這人沒別的好處,一向想說便說,想做便做,那才是正人君子所為。若有人要我藏頭露尾,不免讓我全身難過,成了無恥小人。」

  江充給他這麼一頂撞,臉上黃氣一閃,森然道:「伍制使,你真要與我為敵嗎?」

  伍定遠冷冷地道:「伍某人行走天下,不曾與誰有仇,從來只是奉公守法,大人若行得正,坐得端,伍某如何敢得罪?」

  那時伍定遠在神機洞中不惜跳湖自盡,也不願受卓淩昭的恩情,此刻他已練成天山裡的「披羅紫氣」,更萬無低頭之理,當下出口便不容讓。

  江充大怒,正要說話,卓淩昭卻微微一笑,插口道:「伍制使說話這般囂張,想來是仗著天山裡絕世武功吧?不如本座與你討教幾招,也好讓伍制使消消火氣,怎麼樣啊?」

  伍定遠心下一驚,這卓淩昭的武功他是見識過的,自己的武藝雖已非往日可比,但與這劍神較量,豈同尋常?實不知自己能否擋下卓淩昭的驚天一擊,當即沉默不語。

  江充哼了一聲,道:「當了一代真龍,眼界大概也高了。不過伍制使啊,你倘若記性不壞,應該還記得在京城時,我曾參你一本吧?」

  伍定遠吃了一驚,登時想起何大人到柳府查問自己的往事。他雙眉一皺,尋思道:「聽這奸臣說來,定有無恥陰謀要對付我。倘若真的與他為敵,只怕他日後定會想盡辦法對付於我,我即便逃出此地,又有什麼平安可言?」這奸臣害人之法不只一端,日後三番兩頭的找碴,每日裡參個伍定遠一本兩本,只怕會給整得死去活來,只要在朝為官的一日,那是再高的武功也沒用的。心念及此,面色已成慘白。

  江充見他面露憂色,料來已怕了自己,便笑道:「你別那麼怕我,我江充也不會存心找你麻煩。只要你好好的答應了兩件事,從此你我兩家不會再來相害。你說好不好啊?」

  伍定遠料知對方財大勢大,高手眾多,即便有柳昂天護住自己,也不見得討好,當即哼了一聲,道:「閣下有什麼要求,一塊兒說出來吧。」

  江充笑道:「第一件事再簡單不過了,你把嘴閉緊,該說的說,不該說的不說,那一切都好談了。」

  伍定遠心下了然,他知道江充有所忌憚,深怕武英皇帝在神機洞中待過的秘密外傳,自己若要大肆渲染,不免引起朝中人士議論。當即道:「食君之祿,忠君之事,我伍定遠做得是皇上的臣子,當然是效忠皇上。這張嘴只挑利於國家的事說,絕不會胡言亂語。」

  他這話倒不是討好江充,先皇死於神機洞之事甚為隱密,豈能任人議論,自己若一個不小心,將這些情事外傳,非但會引人側目,恐怕還會引來朝廷動盪,那創制神機洞的前輩高人也曾以此囑咐,要他不得胡亂外傳秘密,伍定遠心念於此,自是少提為妙。

  江充喜道:「懂事!懂事!」

  伍定遠不願過分示弱,掉了面子,當即道:「話雖然這般說,但伍某對那些專進讒言,整日裡污蔑聖聰的人嘛,我可一個也容不下眼裡。」

  江充大笑不止,說道:「沒錯!我老早就看東廠的劉敬不順眼了,說得好!說得好!」

  伍定遠見他輕而易舉的轉了話頭,心下也暗自欽佩他的口才機智,他清了清嗓子,道:「江大人,你要交代的第二件事呢?不妨說來聽聽吧?」

  江充嘿嘿一笑,道:「伍制使,這第二件事非同小可,我江充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不可。只要此事一日不明,我可是吃不落飯的。」

  伍定遠心道:「看他這個模樣,這第二件事定非小可,我得小心了。」他輕咳一聲,道:「大人有話便說,不必多言其他。」

  江充雙眉一軒,神色變得異常嚴肅,只聽他森然道:「伍制使,你見到『他』了嗎?」

  伍定遠聽了這莫名其妙的『他』,登時悚然一驚,心道:「好啊!他在問武英皇帝的事!」

  旁人不知什麼『他』不『他』的,都是一頭霧水,只有卓淩昭面色一變,知道江充在逼問關係國運的大事。

  江充見伍定遠神情如此緊張,料知他情急之下,定會胡言亂語,當下冷笑道:「伍制使啊!我江充做人最是公道,絕不會白問你的。只要你能老老實實地把回答我,我馬上給你頓甜的吃。」說著伸手一揮,道:「都帶上來了!」

  只見一名將領從旁走來,拿出一隻小小的錦盒,裡頭裝著厚厚一疊銀票。

  江充笑道:「這盆是甜的,一張銀票一百兩,共是一千張,整整十萬兩白銀在這裡。」

  眾人見到這般巨大的數目,忍不住驚歎出聲。那安道京更是唾沫橫流的模樣。只見江充伸手一推,將銀票送到了伍定遠面前,道:「只要你說出你在神機洞中的所見所聞,這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,嘿嘿,就是你伍定遠的囊中物了。」

  伍定遠向來奉公守法,廉潔自重,但此時見到這厚厚的一疊銀票,卻也不禁怦然心動,他一年的餉銀不過是二百四十兩銀子,若要賺到這十萬兩白銀,那可要整整五百年的功夫,如何不讓他心中驚歎。

  伍定遠雖非道學君子,但也知這幫匪人的錢財來源骯髒,不是受人賄賂,便是中飽私囊,萬萬取之不得,便咳了一聲,道:「江大人此舉是白費工夫了。錢財生不帶來,死不帶去,我伍定遠不是什麼貪財的人,你不必以此相挾。」

  江充冷笑道:「哦!不愛甜頭嗎?那吃點苦頭如何?」跟著揮了揮手,道:「把苦的端來了!」

  伍定遠一愣,心道:「什麼苦的?」一旁錦衣衛眾人答應一聲,過不多時,只見一名少女給押了出來,卻是豔婷。

  伍定遠又驚又喜,當即叫道:「豔婷姑娘!」豔婷也是大喜,叫道:「伍大爺!天可憐見,你……你總算沒事!」她滿面淚水,便要往伍定遠撲來,一名衛士將她攔腰抱住,喝道:「別動!」

  伍定遠見豔婷給人抱在懷裡,不禁驚叫道:「你們別傷她!」

  江充何等厲害,在天山察言觀色一陣,便知伍定遠對這女子有情,他冷冷一笑,道:「伍制使,苦的來啦!你若是一個回答不慎,跟我吹牛皮、賣關子,嘿嘿,這兒十來個壯漢,人人都是虎狼之性,放著黃花大閨女在這兒,你知道意思吧?」

  伍定遠哼了一聲,道:「你少來威脅我!」

  江充笑了笑,登即使了個眼色。安道京笑道:「伍制使,看好了!」只聽刷地一聲,他的「九轉刀」已然出鞘,當場削下豔婷肩頭的一片衣服,他刀法俐落,沒傷到分毫皮肉,饒是如此,豔婷已嚇得尖聲大叫,伍定遠魂不附體。

  江充笑道:「伍制使,少點廢話,多點正經生意,知道了嗎?」只見角落裡的那名酒客身子一顫,似乎頗為駭異於眼前的逼供情狀。店中掌櫃見了這群兇神惡煞,更早早躲到後廚去了,沒半個敢出來問上一句。

  伍定遠咬住了牙,沉聲道:「你到底要知道什麼?」

  江充笑了笑,替伍定遠斟上了酒,道:「以前朝廷有個人,名叫武德侯,不知道你聽過沒有?」

  伍定遠哪管他說東道西,只搖了搖頭,隨口道:「沒聽過。」

  江充臉上閃過一陣狡猾的神色,笑道:「你沒聽過也好。知道的越多,死的越快,這你懂嗎?」伍定遠心下不忿,但眼前形勢禁格,只有點了點頭。

  江充道:「這武德侯是個大逆不道的東西,所謂忠臣孝子的氣節,在這人身上是一點也看不到。這人仗著自己武功高強,意圖不軌,當年在玉門關外謀害了先皇,這你曉得嗎?」

  伍定遠凝視著豔婷,只見她甚是害怕,眼神中滿是淚水,當即道:「大人有話快說,我還有事要辦!」

  一旁安道京跳了出來,喝道:「大人說話,你給我專心點聽!」便要往豔婷身上出刀,這江充卻是十足十的厲害角色,他見伍定遠神思不屬,不住望著豔婷,便伸手攔住安道京,笑道:「想來這椅子太硬,卻教我們伍制使坐不住。來人,請這位姑娘坐過去了。」命人搬過椅子,讓豔婷坐在伍定遠身邊。

  豔婷甫一坐下,登時抱住了伍定遠,哭出了聲。伍定遠大喜,低聲道:「姑娘別怕,我們一會兒定可平安脫身。」豔婷抽抽咿咿地道:「我本以為你死了,還好老天有眼,沒讓你死在那鬼洞裡……」

  伍定遠正要回話,卻聽江充哈哈大笑,道:「伍制使,這下椅子舒服多了吧!」

  伍定遠臉上略紅,道:「大人有話請說。」口氣頓時鬆了許多。

  這江充果然厲害,一眼便能看出旁人心裡的需求想法,若非如此,天下這般多的豪傑,卻怎會一一順服於他?

  江充笑道:「英雄難過美人關,伍制使何必臉紅呢?」

  他見伍定遠面色一沉,知道他甚是臉嫩,便轉過話頭,道:「說起這武德侯嘛,這人真是朝廷的麻煩,好容易把他全家抄斬了,誰知這人還是陰魂不散,定要跟我作對,唉……說起來,這人還算是你半個師父哪!」

  伍定遠雖然心神不屬,一雙眼盡瞅著豔婷的小臉,此時聽了這話,仍是吃了一驚,他抬起頭來,道:「什麼?我的半個師父?」

  江充笑道:「你當天山的絕世武功是從何而來的?那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啊!」

  伍定遠見卓淩昭臉露欽羨之色,頓時醒悟,他顫聲道:「這位武德侯,便是他創出神機洞的武學嗎?」他過去也曾柳昂天提過這位明臣,卻萬萬沒料到他竟與自己身上的武功有關,心下自感詫異。

  江充笑道:「果然是捕快出身,說起話來還挺聰明的。」

  伍定遠想起柳昂天轉述這位名臣的種種事蹟,不由得茫然出神,怔怔地道:「這位武德侯,莫非他並沒有死……」

  卓淩昭插口道:「這個你大可放心,他早已死了。」

  伍定遠嗯了一聲,雖知這位前輩當如柳昂天所言,早已不在人世,聽了卓淩昭這麼一說,心下仍感一陣悵然。

  江充笑道:「你好像很失望啊?小朋友,這人要還活著,天下恐怕要死一大半的人,他可是當世第一大魔星啊,你卻遺憾個什麼勁兒?」

  伍定遠歎息一聲,道:「大人到底要知道什麼,趕快吩咐吧。」

  江充笑道:「武德侯這個王八蛋,死後還留了幾個難題出來,又是什麼戊辰歲終,龍皇動世,又是什麼絕世武功,神機鬼洞,成日裡就想引人往那洞裡鑽,想我們卓掌門這麼高明的武學見識,也差點中了這人的挑撥離間,就可知其他凡夫俗子如何妄想了。」

  卓淩昭臉上青氣一閃,沉聲道:「江大人這話是什麼意思?」他向來自高自大,豈容旁人出言侮辱,此時便出聲質問。

  江充拍了拍卓淩昭的肩頭,笑道:「卓掌門武功天下第一,到那洞裡不過是要找出武功相若的高手,好來切磋一番,哪會是中了人家的圈套?卓掌門,你說是嗎?」

  卓淩昭抬頭望天,不發一言,看來著實不悅。

  江充不再理他,自對伍定遠道:「說這麼一大堆,其實不過是要告訴你一句話,你在天山裡的所見所聞,全是胡亂杜撰的一派胡言,萬萬不該傳出去,這你懂了嗎?」

  伍定遠嘿嘿乾笑,不置可否,心中卻想道:「他越是這般說,越是顯得心虛,看來這奸臣雖然了得,那神機洞還是讓他怕得要命。」

  江充笑了笑,低聲道:「伍制使啊!你倒說說,你進了神機洞裡,到底看到了什麼?你見到『他』了嗎?」

  這問題已是第二回問出,仍是讓伍定遠心頭大震,知道這重頭戲已然上演了。他輕咳一聲,道:「見到了如何,沒見到又如何?」

  江充森然道:「見到了就該死,沒見到嘛,哼哼,那是最好不過了。」

  伍定遠見他神情變得陰森無比,饒他武藝初成,心下也是震驚不已,尋思道:「傳我披羅紫氣的前輩也曾在書上交代,要我決計不可將秘密外傳,否則定有奇禍,看江充緊張成這個德行,這秘密定是異常了得,說什麼我也不能漏口風。」心念及此,便緩緩地道:「老實說吧,我沒見到什麼人。江大人大可不必如此緊張。」

  江充面色一沉,道:「當真沒見到人?」

  伍定遠搖頭道:「我要是見到這人,那是何等重大的事,如何還有閒情在小客店裡吃食?」這話甚是有力,登讓江充放心不少。

  江充提聲道:「說得好。只是此人的屍骨呢?你沒見到人,總會見到屍骨。你倒說說,那屍骨呢?」

  伍定遠心下一凜,暗道:「看來武英皇帝真的在那洞裡待過一陣,不然以江充的精明,決計不會這般緊張。」

  江充見他低頭沉思,忽地厲聲道:「姓伍的,你給我說,他的屍骨呢?」豔婷見他鬚髮俱張的恐嚇神態,只嚇得花容失色,一時驚叫出聲。

  伍定遠卻甚是鎮靜,他只搖了搖頭,道:「我什麼都沒見到。」

  江充喝道:「此話當真!」言語間極盡恐嚇。

  伍定遠冷笑道:「江大人!你不必這般說話,你愛信便信,我又能如何?」

  安道京喝道:「大膽!在江大人面前還敢貧嘴!」

  一刀削出,猛向伍定遠胸前砍去,眼見安道京這刀來得好不勁急,伍定遠此時手無寸鐵,慌忙間只有探出右手,便往胸前擋去,只聽剝地一聲,刀鋒已然刺中伍定遠的手腕。

  刀鋒隱沒,看來入肉甚深。豔婷尖叫一聲,叫道:「伍大爺!你的手……」大驚之下,便要過來察看傷勢。伍定遠也是心下慘然,暗道:「我這條右手要廢了。」

  江充怒道:「安統領,誰教你下手這般重!」

  安道京陪笑道:「是……是他自己伸手來擋的,這可不能怪我……」

  說話間,猛聽喀啦一聲響,那安道京的鋼刀不知怎地,邊緣竟已裂成碎片,全數斷在地下,伍定遠的手腕卻絲毫不見半滴鮮血。眾人見得這個異狀,都是駭然出聲。

  安道京大吃一驚,他提起刀鋒一看,卻見刀身已然破損,缺口處更像是給火燒溶一般,黏糊糊地溶成一團。安道京揉了揉眼睛,顫聲道:「你…你這是什麼邪術?」

  伍定遠自己也是驚駭異常,他張大了嘴,看著自己的右掌,只見手掌除了色做深紫,其他也無異狀,不知怎會變得刀槍不入。

  眾人駭異之間,只聽卓淩昭冷冷地道:「好一個『披羅紫氣』啊,不愧稱為天山武學,當世第一陰損的武功。」

  伍定遠聽他叫破自己的武功來歷,心下甚是驚訝,只呆呆地看著卓淩昭,一時無語。

  那廂江充卻甚為煩惱,他見伍定遠完好,便不再理會。只見他來回撫摸自己的五官,歎道:「這……洞裡沒有人影,也沒有屍骨,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

  卓淩昭端起酒杯,輕啜一口,道:「反正炮火打去,便天大的秘密也要湮滅了,江大人何必憂慮呢?」

  江充搖了搖頭,道:「話是這麼說沒錯。唉……總之我沒親眼見了屍首,心裡就是放不下。」

  卓淩昭見江充煩憂,當即道:「所謂吉人自有天相,江大人不必這般折騰自己,來,咱們喝一杯吧!」

  江充取過酒杯,忽地長歎一聲,怔怔地道:「我江充怎地這般勞碌命啊!朝廷那幫混帳,整日裡就是想盡辦法除掉我。打昔年的反逆算起,直到今日的劉敬、柳昂天,哪個不是打著清君側的名號?不然明反,不然暗殺,全不知我忠君愛民的苦心。唉!我為何如此歹命啊!」說著一飲而盡,卓淩昭等人都陪了一杯。

  伍定遠心下暗罵道:「這狗官還有良心嗎?自己不知害了多少人,卻還在怨天尤人。」

  江充放下酒杯,見伍定遠神色不忿,怒目望向自己,便道:「看伍制使這般神色,似乎也想喝上一杯啊?來人,給斟上了酒。」一旁安道京搶了上來,為兩人各倒一杯。

  江充舉杯向他一笑,道:「有緣千里來相會,上回我誠心邀你一起共事,今日藉這一杯水酒,從此化解敵意,戮力報國。你說好嗎?」

  伍定遠見他笑吟吟地,一幅老奸巨猾的模樣,登想起這些年所見的不平事,他心下一橫,當場將酒水灑在地下,大聲道:「誰要化解敵意?你為了一己的榮華富貴,殺了多少人?你看看這世間給你整成什麼模樣?官不官,民不民,每人都只想撈好處,害人害己,無一為善!你卻還在這裡大言不慚,你羞也不羞!」

  眾人聽他疾言厲色的數說,都是大怒,紛紛抽出傢伙,只等一聲令下,便要上前擊殺。一旁豔婷見他當面頂撞江充,也是嚇得花容失色。

  誰知江充不怒反笑,只聽他拍了拍手,笑道:「好一個伍制使啊!這番話說得真是精彩至極。這是柳昂天教你說的嗎?」

  伍定遠戟指罵道:「天下間的好漢,誰不知你便是萬惡淵藪,你若還有羞恥之心,趕緊退隱了吧!別在那裡害民了!」

  江充微笑道:「萬惡淵藪?這太也抬舉我了吧?伍制使啊,是非黑白絕不如你想的那麼簡單,真要把爛帳翻開,朝中沒人討得了好。實在告訴你吧,當朝大臣中我還算是個好人,這你慢慢就會明白了。」

  伍定遠哼了一聲,不願理會。

  江充搖頭道:「看你這樣子,八成還在錯怪好人。不過來日方長,我慢慢勸你不遲。」

  伍定遠聽他有意押解自己,當下急轉念頭,尋思道:「等會兒定要找個法子,速速帶著豔婷姑娘逃走。否則落入這群賊人手裡,淪落到為虎作倀,那可生不如死了。」

  江充歎了一聲,舉起酒杯,慢慢飲盡。他舒了一口長氣,道:「說了這許多,咱們也該付帳了。掌櫃的,過來吧!」

  那掌櫃連忙奔來,陪笑道:「大爺要走啦!可還吃得盡興?」

  江充笑道:「吃得盡興,聊得也盡興。你這店不壞,我日後還會來光臨光臨。」說著取出一隻重重的金元寶,扔給那掌櫃。

  這金元寶看來足足有十兩之重,那掌櫃雙手一沉,急忙抱住,大喜道:「多謝江大人。」

  江充面色忽地一變,沉聲道:「你叫我什麼?」

  那掌櫃不知他何以發怒,慌道:「江大人息怒,我…我只是聽他們這般叫,也跟著一起叫了,沒別的用意……」

  江充歎道:「你可知道,江大人三字不是隨便叫得的?」

  那掌櫃嚇了一跳,道:「這……小人不知道。」

  江充歎道:「一聲江大人,卻是來招魂。」

  霎時只聽得店內傳來幾聲慘叫,店中幾個夥計已然身首異處,竟已被江充手下殺死。伍定遠與豔婷都是一驚,嚇得驚叫出聲。安道京怕伍定遠出手干預,連忙舉刀架住豔婷,示意伍定遠不要妄動。

  那掌櫃嚇得魂飛魄散,跪在地下,拱手討饒道:「諸位大爺,你們高抬貴手,我什麼都不知道,只求你們放我一條生路。」

  幾名好手望著江充,等他示下,江充搖頭道:「我這次微服出京,決計不能讓旁人知道,否則給那劉敬參上一本,那可不是好玩的。這掌櫃已然知曉我的身分了,絕對不能留。」一名好手舉刀一揮,那掌櫃慘嚎一聲,倒臥血泊之中。

  伍定遠忍無可忍,大聲道:「你們好生殘忍,這人不會武功,你們居然下得了手!」

  安道京大聲道:「江大人的話便是聖旨,你少說兩句,沒人會當你是啞巴。」

  此時店中只餘下一名客人,正是方才頭纏白布的那名客商,只見胡媚兒已往那人欺去,她手上銀針發出,便要將那人當場結果。

  銀光一閃,霎時間百來枚銀針飛出,便往那客商射去,便在此時,也是一陣金光閃過,竟有一物朝胡媚兒撞來,半空中叮叮噹當之聲不絕於耳,無數銀針都撞上那物事,頃刻間灑落一地。

  那金光衝破百花仙子射出的銀針陣,勢道兀自不停,猛烈絕倫地朝胡媚兒身前沖去。胡媚兒見金光沖來,煞那間急忙滾倒,避了開來,一旁安道京叫道:「這是天外金輪!」眾人聞言,都是吃了一驚。

  那客商冷冷一笑,尖聲道:「安統領好眼力,知道本座已然駕到。」猛見他沖天飛起,竄上八仙桌,舉輪亂殺,正是東廠的「花妖」薛奴兒。

  江充嘿地一聲,顯然也沒料到此人會在此地出現,他舉手一拍,喝道:「別讓這人走了!快快把他攔下!」只見九幽道人、羅摩什、百花仙子等人已圍在他身邊,正自激鬥不休,但薛奴兒暗器工夫著實霸道,他與三大高手相鬥,竟是絲毫不露敗象。

  羅摩什曾被薛奴兒削去一隻手指,此刻更想誅殺此人,以泄心頭之恨,但他搶攻過急,冷不防肩上給金輪劃出一道口子,登時痛徹心肺。其餘兩人見他受傷,更是氣餒,一時連連後退。

  薛奴兒大聲罵道:「江充!你這千刀萬剮的無恥奸臣,你到底去天山幹什麼了?快快從實招來!」

  江充臉色一變,他與東廠的仇怨甚深,那劉敬更非善與之輩,乃是他生平第一號勁敵,這薛奴兒若是逃得性命,今日之言必會傳到劉敬耳中,日後劉敬若要查起神機洞的秘密來,只怕株連禍結,永無寧日。言念及此,江充更是暴喝:「你們加把勁,快快殺了他!」

  眾人連連呼喝,暗器兵刃齊上,但薛奴兒身法靈動,金輪倏忽而至,如鬼如魅,一時間無人能擋。

  江充轉向卓淩昭,求懇道:「卓掌門,請你出手吧!」

  卓淩昭自恃宗師身分,不願與胡媚兒、安道京等人混在一起,便自一笑,道:「請江大人要這些朋友退下了。」

  江充喝道:「你們先退開,卓掌門要親自出手了。」

  眾人聽得卓淩昭此言,那是全不把他們放在眼裡,一時都是暗恨在心,反而形同拼命,猛往薛奴兒沖去。

  江充見無人願意退讓,只急得他連連大叫:「叫你們退開了,怎麼還不走!」眾人聽得此言,更是大怒欲狂,只想將這薛奴兒早些殺死建功,攻得更加勁急了。

  羅摩什哼了一聲,道:「江大人要殺這人,何必另求他人,且看老衲的!」他跳出圈外,從懷中掏出一柄物事,道:「瞧仔細了。」眾人急忙去看,卻見他手中拿著一隻火槍,卻是他從西域重金購得的寶物。

  羅摩什舉起火槍,「轟」地一聲大響,猛往薛奴兒射去。薛奴兒此時惡鬥正急,左擋九幽道人戳來的判官筆,右閃百花仙子砸下的拂塵,豈能再有餘力閃躲火槍?只聽他尖叫一聲,腿上已然中槍,須臾間血流如柱。

  胡媚兒見有機可趁,拂塵掃出,猛往薛奴兒背後打落,薛奴兒手上金輪奮力擲出,卻是朝向江充扔去,眾人大驚失色,這江充不會武藝,若給金輪砍中,那是非死即傷的大禍,霎時三人急向江充身邊跳去,一齊擋格霸道兇狠的天外金輪。

  這江充雖無武藝在身,卻是個明白人,他叫道:「別中計了,他這是圍魏救趙的計策啊!」

  羅摩什等人登時醒悟,忽聽一聲大響,急忙回頭去看,薛奴兒卻已衝破屋頂,如飛鳥般地遁走了,那金輪卻好端端的夾在卓淩昭指上。

  羅摩什眼望江充,顫聲道:「若給這人逃得性命,可會生出什麼事來嗎?」

  江充嘿嘿冷笑,眼見薛奴兒已然走遠,便是暴跳如雷也無濟於事,他向來陰沉穩重,等閒不露本性,此時只搖了搖頭,道:「算了,等我回京之時,大家再各顯神通吧!」只是想起劉敬的厲害之處,還是忍不住皺眉煩心。

  伍定遠見場面混亂,心道:「此時不走,更待何時?」他見眾人心神略分,抱住豔婷,雙足一點,便往店門外沖出。

  安道京登時察覺,喝道:「你幹什麼!」他正要攔截,伍定遠轟地一拳,那泛紫的右拳已朝他門面打來,安道京鼻中聞到一股惡臭,知道拳力古怪,慌不迭地往旁滾開,一旁眾多好手見伍定遠脫身逃走,急忙趕上截住,將他圍在核心。

  伍定遠拉住豔婷,將她護在身後,他環顧四下,只見眾人個個武功高強,無一不是硬手,一時不知如何脫身,忽聽一人深深吸了一口氣,跟著淩厲的掌風向背後襲來,伍定遠急忙轉身,只見那人掌做朱砂,使的當是毒掌之類的陰毒工夫,掌力尚未及身,伍定遠已然聞到腥臭之氣,他急忙揮出右掌,碰地一聲,已與那人的手掌對上。

  兩人掌力激蕩,卻聽那好手慘叫一聲,猛地往後滾開,眾人只見他右掌冒出陣陣白煙,掌心處已然潰爛,那潰爛越來越深,逐漸往手臂上沿腐蝕而去。那好手慘叫道:「好邪門啊!」他拔出腰刀,大吼一聲,猛將自己的右掌切了下來。

  餘下眾人大駭,眼見伍定遠掌力如此陰毒,連朱砂掌這等工夫都接不下他的一掌,何況其他?眾人不敢與他硬拼掌力,都是舉刀砍去,伍定遠左肘後打,右腳前踢,招式雖然平庸,但勢道卻是快極,霎時連中兩名好手,偌大的勁道灌入,那兩名好手慘嚎一聲,如脫線風箏般地飛了出去,只見他們的身子撞上了照壁,跟著破牆而出,已然不活了。

  江充微微冷笑,道:「好厲害,不愧是天山出來的!」

  九幽道人驚道:「這就是『披羅紫氣』嗎?果然了得!」

  羅摩什更不打話,運起「幽冥玄指」,便往伍定遠身前攻去,伍定遠見他指法精奇,內力深厚,不敢稍有怠慢,一掌猛朝羅摩什門面揮去,羅摩什見他右臂中隱隱有紫光流動,心下一驚,不敢硬接伍定遠的掌力,他跳開一步,舉起手上火槍,喝道:「站著不要動,否則休怪和尚的火槍不長眼!」

  伍定遠不去理他,當下抱住豔婷,便往門口竄去,羅摩什大喝道:「站住了!」

  碰地一聲巨響,煙硝彌漫中,那槍打在牆上,伍定遠卻已竄出店門。胡媚兒嬌聲叫道:「讓我來!」她舉手一揮,百來枚銀針便朝伍定遠背後射去,伍定遠急忙閃避,但銀針數量實在太多,還是有十來隻射上他的肩頭,胡媚兒叫道:「你已經中了我的毒針,若要活命,那就乖乖的留下來!」

  豔婷驚道:「你中毒了,怎麼辦?」

  伍定遠把心一橫,暗道:「死便死了,我也不能任憑豔婷姑娘再度淪入敵手。」當下更不打話,左手夾住豔婷的腰身,放足狂奔。

  奔出百尺,遠遠聽到胡媚兒叫道:「你越是奔跑,血行越是加快,快快停步了!」伍定遠卻不理會,體內真氣發動,腳下如飛,轉瞬間便已奔出里許。

  豔婷見離店已遠,深怕伍定遠毒性發作,急忙叫道:「伍大爺,你先歇歇吧!」

  伍定遠回頭一看,不見有追兵過來,當下停住了腳,豔婷急忙搶上,將他肩上衣衫解開,只見中針處色成深黑,豔婷急道:「怎麼辦?我們快去搶解藥吧!」

  伍定遠沉吟片刻,道:「這倒不忙。」這百花仙子的劇毒向來陰損險惡,片刻間便能要人性命,但此時他劇烈奔跑之下,卻始終沒有發作,其中定有隱情。

  伍定遠提起內力,運轉周天,只覺中針處漸漸發熱,跟著肩上的深黑色緩緩朝手臂流動,色澤竟是越來越淡,前後約莫一盞茶時分,那深黑之色竟爾消失不見,全數吸入右臂的紫氣之中,模樣一如平常。

  豔婷駭然道:「伍大爺,你把毒性都吸到體內了!」

  伍定遠自也驚疑不定,他舉掌一揮,只聽轟地一聲,掌上竟隱隱有風雷之聲,功力竟有提升。豔婷見他這掌功力更加深厚,也是神色詫異,嚅齧地道:「這……你這掌力好像更威猛了……」

  伍定遠眉頭緊皺,尋思道:「怎會這樣?這銀針的毒性何等厲害,照理我該死於非命才是,這掌力怎能增大這許多?」世間原有引毒、驅毒的練掌法門,但能將毒性吸入體內的武功,那卻是前所未聞,究竟這「披羅紫氣」是什麼來歷,確實令人大惑不解。

  豔婷看了一會兒,道:「看來伍大爺只要再練個幾年,功夫一定厲害得緊。」

  伍定遠點了點頭,他看著自己的磷磷紫臂,心道:「現下我功力大進,自不是昔年的吳下阿蒙,也許……也許我可以找昆侖山的人報仇……」他見自己武功已有如此造詣,想起方才自己對江充的讓步,不禁微微後悔,想道:「早知我武功如此,剛才根本不必與江充多說什麼,直接奪門而出,料來這群賊子也攔不住我。」

  此時伍定遠已知「一代真龍」的巨大威力,絕非江湖上虛妄杜撰之言,料來以後遇上羅摩什等人,那是不必再有憂懼了。言念於此,心下又多了幾分自信。

  正想間,忽聽一人笑道:「伍兄弟好厲害的武功啊!連百花仙子的劇毒也耐你不得,這世間你還有什麼好怕的?」

  伍定遠聽這話聲好熟,心下頓時一凜,他抬頭看去,只見眼前一人狀似飽學宿儒,手上卻提了柄長劍,正是自號「劍神」的卓淩昭。

  伍定遠心道:「嘿!才一想到這賊子,他便就來了。」

  仇人相見,分外眼紅,伍定遠立時想起燕陵鏢局的案子。他壓下滿腔怒火,沉聲道:「卓掌門好快的身手,居然趕在我的前頭了。」

  卓淩昭笑道:「不敢。伍制使手上抱著一人,多少吃了虧。」他二人相互凝視,心下都是忌憚。

  伍定遠尋思道:「眼前可以是個一對一的報仇良機,我只要能殺了他,便算是為燕陵鏢局滿門復仇了。可這卓淩昭劍法通神,我早在神機洞裡見識過了,憑我現在的功力,可能擋得下他的一劍?」

  卓淩昭見他躍躍欲試,心道:「士別三日,刮目相看,這伍定遠不過是剛從天山出來,武功卻高到這個地步,今日若要放過他,以後怎麼制得住?我可得小心了。」

  伍定遠屏氣凝神,暗暗凝聚功力,右手慢慢幻出一陣紫光,卓淩昭伸手按住劍柄,內力到處,劍鞘中也隱隱現出青光。兩人心神專一,都是凝視對方的眸子,誰也不敢稍動。一旁豔婷又急又怕,卻又無能為力,只得躲在樹下,暗自為伍定遠祝禱。

  兩人正要動手,忽聽遠處有人大聲喧嘩,卻有大批武林人物走來。只聽一人道:「老張啊!你每日裡寧不凡長,寧不凡短,怎知這寧不凡真是有心退隱?」

  另一人道:「你休要說長道短,譏諷於人。若是有膽,咱們便來賭一把,這不就知道了?」

  又一人道:「寧不凡退不退隱,關我們屁事?這有啥好賭的?咱們猜猜以後誰才是天下第一,那才是真格的。」

  談話間,只見十餘人朝前走來,眾人行到近處,一人忽地大叫道:「這不是昆侖掌門,『劍神』卓大俠嗎?怎地會跑來西涼啦?」

  聽這人言語,想來與卓淩昭熟識,果然幾人快步上前,紛紛叫道:「卓掌門!好久不見啦!」

  卓淩昭聽得眾人的叫喚,自知不便在此殺人,收手回去,凜然道:「伍制使,算你命大。」

  伍定遠嘿地一聲,只覺全身已被冷汗浸濕。

  眾人圍住卓淩昭,你一言我一語的,話題都離不開寧不凡退隱,幾名好事之徒更是大叫:「天下第一!卓掌門武功天下第一!」卓淩昭聽得眾人的奉承,臉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。

  伍定遠面色鐵青,想要上前動手,卻又是不敢,直至豔婷伸手來拉,低聲道:「伍制使,咱們走吧。」伍定遠歎息一聲,這才緩緩離去。

  卓淩昭遠遠望著兩人,臉上現出一絲冷笑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3:45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31 02:30 AM 編輯

第六卷 一代真龍 第九章 濃情蜜意

  路上伍定遠問起別來情事,豔婷道:「那日江充那些人見你跳到湖裡,都氣得半死,說少了引路之人,怕再也進不去了。後來那江充從外頭調來大炮,說要把岩洞炸掉,我以為你已經死了,哭得好生難過……」

  伍定遠見她情真意切的看著自己,心下感動,笑道:「姑娘不必哭,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嗎?」

  豔婷笑道:「是啊!要知你那麼命大,我也不必哭了。」兩人登時一笑。

  伍定遠道:「你想直接回九華山去?還是隨我上華山?」

  豔婷忽地眼眶一紅,搖頭道:「我師叔被那妖女害死,師妹不能沒人照顧,我還是先上華山去好了,等找到師妹再說。」

  伍定遠頷首道:「說得也是。你師妹年紀還小,不能沒你這個師姐陪伴。」想起娟兒平日亂七八糟的樣子,忍不住微笑道:「你師妹打小便是這樣調皮嗎?」

  豔婷想起師妹,也是破涕為笑,道:「是啊!這小孩子平日裡除了師父的話以外,她是誰也不理睬,每日裡都是些鬼靈精的主意,真不知她那小小腦袋裡想的是什麼。」

  伍定遠笑道:「你姊妹的感情真好,真是叫人羨慕。」

  豔婷問道:「伍大爺家裡還有什麼人?可有兄弟姊妹嗎?」

  伍定遠搖了搖頭,道:「我自小便是孤兒,從沒有什麼親人。」說著想起盧雲,忍不住又是一歎。

  兩人走了一陣,來到一處市集,伍定遠聞得遠處攤子傳來一陣香味,卻是賣烤肉串的,伍定遠見豔婷饞涎欲滴,知道她也餓了,當下笑道:「想吃嗎?」

  豔婷點了點頭,嗯了一聲,伍定遠伸手入懷,誰知半天卻掏不出半個子兒,他忍不住臉上一紅,說道:「我倒忘了,我身上沒帶得錢。」

  豔婷也是滿臉尷尬,低聲道:「這下糟了,我的錢包也給昆侖山的人搜走了。」

  伍定遠歎道:「早知道就拿了江充的十萬兩白銀,現下就方便許多啦!」

  豔婷皺眉道:「現下說這些都沒用了,咱們可要怎麼辦呢?一路行乞到華山嗎?」

  伍定遠拍了拍她的頭頂,笑道:「別慌,看你大哥的。」說著將豔婷帶到一處客棧,吩咐掌櫃送上兩間上房。

  豔婷低聲道:「咱們身上連一文錢也沒有,怎能住得這等昂貴居所?這可是要錢的。」

  伍定遠笑道:「我在這裡有幾個朋友,等會兒便去商借些盤纏,你莫要擔憂。」跟著命掌櫃整治一桌酒席,給豔婷送到房裡,酒席中大魚大肉,足足有十來碗菜肴,甚是豐盛。

  豔婷正要吃食,忽見伍定遠匆匆出門,忙問道:「伍大爺,你不一起吃嗎?」

  伍定遠回頭一笑,道:「你先吃吧!我一會兒就回來。」

  豔婷嗯了一聲,心下甚感奇怪,但也不敢多問,也是餓極了,便自行吃了起來。

  伍定遠走在街上,隨意找了名路人,問道:「這縣城衙門怎麼走?」

  那路人聽他問起衙門,忍不住一驚,道:「衙門?你去哪兒作什麼?可是去尋死嗎?」

  伍定遠皺眉道:「什麼尋死?閣下的話好生難懂。」

  那路人低聲道:「老兄是外地來的吧?這衙門老爺有個不中聽的外號,人稱斂財大魔王,平素最是兇惡不過,只要給他見到,沒有不給剝皮的。你沒事可別自找麻煩。」

  伍定遠笑道:「成了,我便是要找這種鬼地方。」

  那路人白了他一眼,咕噥一聲,道:「大白天的卻見到瘋子,真是莫名其妙。」

  到得傍晚,豔婷見伍定遠回到客棧,手上卻還抱著一個大包袱,便笑道:「這些是什麼東西?這般大包小包的?」

  伍定遠笑道:「都是給姑娘吃穿用的。」說著將包袱一抖,取出一件貂皮袍子,另有些胭脂首飾,都是昂貴之物。

  伍定遠道:「小地方買不到什麼好東西,你先將就著用,回頭伍大哥再給你挑好的。」

  豔婷見那些物事莫不貴重無比,她驚呼一聲,道:「這些物事樣樣都貴得緊,我怎生受用得起?」

  伍定遠哈哈大笑,道:「怎會受不起?這些首飾衣物平日盡是穿戴在有錢人家的醜婆娘身上,它們若有靈性,只怕也會哭得厲害。快過來試試吧!」說著將貂皮袍子提了起來,披在豔婷的肩上。豔婷伸手撫摸袍子,果然是一流裁剪,縫工質料無不是一時之選。

  伍定遠笑道:「似你這般美麗的女孩兒,更該穿戴這些名貴的首飾衣裳,那才顯得出整齊來。」

  豔婷聽他誇讚自己,不由得滿臉嬌羞,低聲道:「伍大爺謬贊了,豔婷哪裡稱得上漂亮……」

  伍定遠笑道:「你若不算美人兒,天下還有誰算得?難不成是江充那醜怪傢伙嗎?」豔婷聽他這麼一說,忍不住笑了起來。

  待到晚間,豔婷果然換上伍定遠送的衣裳,只見她身穿蠻腰貂袍,臉上淡淡施了胭脂,耳上更戴了兩隻瑪瑙耳環,豔婷容貌本已極美,這一打扮之下,更是襯得人比花嬌,楚楚動人。

  伍定遠看得心曠神怡,連連贊道:「姑娘果然很美!很美!嘿嘿!」伍定遠讀書不多,連說了幾個很美之後,卻也擠不出什麼話來讚賞。饒是如此,豔婷也已心下暗暗歡喜。

  伍定遠道:「我一會兒要去買幾匹馬,難得你穿得這般美豔,不如隨我去走走吧!」豔婷欣然答應,當下兩人一齊出門。

  行到路上,果見滿街男子不住往豔婷偷眼打量,顯然都是驚歎於豔婷驚人的美貌。那豔婷雖只是個鄉下姑娘,未曾見過大世面,但此時給人品頭論足,行止卻極大方,絲毫不覺靦腆害羞。

  兩人到馬市,伍定遠要豔婷稍留片刻,他自去挑選馬匹,此處雖只是個小市集,但因靠近西域,頗有良駒,伍定遠選了幾匹上好駿馬,吩咐夥計送到客棧,便回去尋找豔婷。

  走到近處,猛見大批男子擠在前頭,都在圍著豔婷說話。想不到須臾間,竟有這許多油頭粉面的男子前來搭訕,那豔婷卻板著一張俏臉,一幅冷冰冰的模樣,想來這群男子太過庸俗,沒一個人入得了她的眼去。

  眾男子正自爭風吃醋,猛見後頭走來一條大漢,一張國字臉甚是猛惡,眾人發一聲喊,喊道:「瘟神來啦!」霎時走得一乾二淨。

  那大漢不是旁人,自是堂堂的制使大人伍定遠了,他見豔婷大受歡迎,當即笑道:「你看看你,不過一會兒工夫,也能傾倒眾生啊!」

  豔婷臉上一紅,低下頭去,柔聲道:「伍大爺說笑了。」

  伍定遠見了她紅通通的粉嫩臉蛋,又看她身材玲瓏,腰是腰,臀是臀,雙腿修長渾圓,全是北方女郎的高挑身段,忍不住也是怦然心動,想道:「這女孩兒當真美麗得緊。」竟是有些渾然忘我。

  豔婷給他看的滿臉通紅,一時嬌羞難抑,膩聲道:「伍大爺,你別這樣瞧著我,讓人家怪難為情的。」

  伍定遠急忙收懾心神,乾笑道:「對不住,可嚇壞你了。」

  兩人正自相互凝視,忽然後頭沖來幾名官差,便往牆上張貼佈告。

  豔婷心下一奇,問道:「他們在做什麼?」

  伍定遠回頭看了一眼,微笑道:「他們要抓賊。」

  豔婷哦地一聲,奇道:「抓賊?這麼個小地方,也有賊子出沒嗎?」

  說話間,只見官差貼好了告示,朗聲向人群道:「諸位鄉親,這只賊子光天化日裡進到衙門府庫,整整偷了五百兩銀子出來,大家招子放亮點,只要能抓到此人,縣老爺重重有賞。」

  豔婷見文榜上畫著一名通緝犯,那人生得一張四方臉,滿臉都是橫肉,模樣兇狠至極,不禁笑道:「咱們去把這人抓了出來,那便能賺些盤纏用了,伍大爺你也犯不著去借了。」

  伍定遠笑道:「是啊!不過這逃犯畫得也太差勁,把好好一張俊面孔畫成這般兇惡模樣,這畫師真該打上幾十大板才是。」

  豔婷往那畫像看去,皺眉道:「說得也是,這人畫成這模樣,倒和伍大爺有些神似,想來那畫師定是胡畫一通,隨便下筆。」伍定遠聽了這話,只是哈哈大笑,卻不言語。

  當夜兩人自回客棧睡了,第二日伍定遠買了輛大車,更用四匹寶馬拖著,他自做車夫,讓豔婷舒舒服服的坐在車廂裡,豔婷自小隨師父住在山上,什麼時候經歷過這等的繁華安逸,只覺自己如同天上仙女一般開心。

  此時還只正月,離二月初一尚有十餘日,伍定遠自知秦仲海、楊肅觀等人必會在華山聚集,兩人便一路遊山玩水,緩緩朝華山而去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3:46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31 02:31 AM 編輯

第六卷 一代真龍 第十章 風雲將起

  夜已深沉,天山腳下一片幽暗,朝天邊望去,那月輪高掛中天,點綴得雄偉山巒滿是銀輝,望之倍感淒美。

  山邊偏僻,寒風陣陣吹來,吹拂起滿地積雪。只見一名老者蹲在地下,望著一隻大麻袋,他面上不帶一點鬍鬚,看似仙風道骨,此時臉上卻是老淚縱橫,顯得甚為激動。

  遠處一名男子手抱長劍,冷冷看著那老者與地下麻袋,他眉頭深鎖,似是若有所思。

  那老者抹去面上的淚水,歎道:「寧掌門,人已經帶出來了,你還執意要退隱嗎?」

  那男子道:「請恕我任性了。人既然出來,為了我華山百年基業著想,我定須退出江湖,否則……你也知道下稍如何。」

  那老者搖了搖頭,道:「沒什麼下稍不下稍,講忠盡義,死而後已,何不放手一搏?」

  那男子聽了這話,只淡淡一笑,似想說些什麼,忽聽腳步聲細碎,似有大批人馬過來。他面色微微一變,輕輕吐了一口濁氣,道:「算我怕了,此事寧某已然盡力,無愧所托,還請閣下好自為之。」

  那老者點了點頭,道:「不論如何,我都欠你一份情。」他看了看麻布袋,輕輕地道:「瓊貴妃就要過來了,你真不願見她一面?」

  那男子淒然一笑,道:「見了又如何?不過徒增煩惱而已。」說著將長劍掛在腰間,便朝暗處走去,這人身法也不怎麼快,但行起路來彷佛足不沾地,須臾之間,身影便已消失在黑暗中。

  那老者望著他的背影,低聲道:「長勝八百戰,武藝天下尊,寧不凡啊寧不凡,你這生平最後一戰,可要萬般小心啊……」

  自言自語間,背後腳步聲響起,跟著聽得一個聲音道:「啟稟總管,屬下已照總管吩咐,將瓊貴妃請來此處。」

  那老者緩緩起身,回頭望去,只見幾名男子簇擁著一名美女,正自向前行來。

  那美女輕輕一福,道:「劉老。」

  那老者點了點頭,道:「一路上舟車勞頓,還須東躲西藏,真是辛苦你了。」

  那美女淡淡一笑,道:「只要能見到『他』,再辛苦我也不怕。」

  那老者微微一笑,伸手向地下麻布袋一指,那美女身子一震,霎時淚水盈眶,顫聲道:「劉老,這……這就是『他』了嗎?」

  眼看老者輕輕點頭,那美女心下大悲,猛地撲向那麻布袋,便要緊緊抱住。

  那老者一把拉住,低聲道:「先別急著過去,『他』住在幽暗洞底三十年,身子非常弱,神智也未復。現下我正以雪蓮水替他滋養,你且耐心等著。」

  那美女抹去淚水,點頭道:「我理會得。劉老,可否讓我守著『他』,我只要看『他』一眼,那便心滿意足了。」

  那老者歎道:「都等了三十年,何必急在一時。」

  那美女哽咽道:「過去我只當自己死了,今日知道『他』還在人世,要我如何忍得?」

  那老者搖了搖頭,他見那女子面容滿是期待,便擺了擺手,道:「算了,隨你吧。」

  眼見那美女滿臉歡喜,慌不迭地奔向布袋,那老者不願打擾她,便自行走到一旁。

  十來名屬下見他走來,立時圍攏上來。那老者神色威嚴,沉聲道:「江充人在何處?」

  一名屬下稟道:「江充已離開天山,直往華山而去。」

  那老者森然一笑,道:「好小子,他想對付寧不凡。」他哼了兩哼,又問道:「我要你們去查武德侯後人的下落,你們辦得如何了?」

  只聽遠處傳來尖銳至極的笑聲,道:「公公所料不錯,那混帳王八蛋,果然是九州劍王的弟子。我看他脫不了干係。」

  眾人聽了聲音,一齊轉過頭去,只見遠處走來一名高瘦男子,臉上擦著厚厚的白粉,模樣妖異無比。只是他走起路來一拐一拐地,好似腿間受了什麼重傷。

  那老者嗯了一聲,道:「這事他自己可曾察覺?」

  那高瘦男子尖笑道:「那白癡懂個屁了?我看他自己啥也不知,真個愚蠢至極。」

  那老者點了點頭,道:「如此也好。只要他自己不知,那柳昂天也被蒙在鼓裡,這次政變就有希望了。」

  眾人聽了「政變」二字,霎時全體跪倒在地,全身不住顫抖。連那高瘦男子也是面上變色,顯得十分忌憚。

  那老者不去理會眾人,只緩緩抬起頭來,仰望夜空。霎時之間,只見他眼中生出異樣光芒,好似那熊熊火焰一般,直沖青天三千丈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3:47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31 02:33 AM 編輯

第七卷 天下第一 第一章 笨孩子

  「動!還動!你還敢動!」

  撕裂嗓門的聲音赫然吼起,震天價響。

  「就是你,還看別人!第三排第二個!手不許動!」

  烈日當空,偌大的教場上,一名中年男子威風凜凜,手上提著綠油油的藤條,不懷好意地看著場下百來名稚嫩的孩童。只見孩子們個個汗流浹背,手臂向前伸直,手中握著半尺長的鐵棍。那棍身黑黝黝地,看來是精鋼所鑄,份量著實不輕。

  「都叫你別動了,你還動!聾了嗎?」

  那男子大吼一聲,滿臉脹得通紅,快步奔向行伍之中,一名幼小孩童嚇了一跳,左右看了看,似不知那男子怒喝的便是自己。

  正驚惶間,猛地耳朵已被拎了起來,那孩童劇痛之下,只是哀哀叫疼,兩手連連揮舞,手中鐵棍便落了下來。

  那男子怒道:「好你個小安子!有膽上華山學藝,居然還敢喊疼!跟我過來!」說著猛拉住那男童,拖往校場旁責打。

  耳聽那小安子大聲啼哭,其餘孩童都是嚇得心驚膽跳,更是死命支撐,就怕動個一下半下,也要給拖去毒打一頓。

  便在此時,校場走入兩人,一人身形矮胖無比,好似只大橘子,另一人卻瘦如竹竿,一張馬臉直是嚇人。那中年漢子斜目看了那兩人一眼,手中藤條兀自打落,絲毫不加理會。

  那矮胖子走了過來,一把攔住,道:「別打了,讓孩子們歇歇吧。」眾孩童聽了這話,無不暗暗鬆了口氣,知道救星來了。

  那中年漢子哼了一聲,道:「三師兄,今日弟子們輪我管教,你別來擾我。」說著按住那小安子,更是用力抽打,那小安子呱呱大哭,想要逃竄,卻又無能為力,一張小臉滿是張惶痛苦。

  那竹竿般的男子看不過眼,猛地搶過藤條,一把折斷,罵道:「他奶奶的,你這算是什麼?昨晚逛窯子吃了排頭是不是?非這般打孩子不可?」

  那中年漢子一愣,尚不及回話,眾多孩童已是大喜欲狂,手上鐵棍便自放了下來。

  那中年漢子犯起火來,大聲道:「兩位師兄!你沒見人家少林武當怎麼管教弟子,挑水直直挑上山哪!這些孩子不過練個下午,你們便心疼了,日後咱們華山怎麼和人爭鬥啊?」

  他見場中孩童已在偷懶,當下怒目望向眾小童,喝道:「七日後祖師爺開關出來,到時便要看你們的進展,還敢偷什麼懶!給我練!」

  眾孩童聞言,又是颼颼發抖,當下各自把鐵棒舉高,忍耐苦撐起來。

  此處便是中州武術重鎮,大名鼎鼎的華山玉清觀,這百來個孩子不是別人,卻都是華山小一輩的弟子,正在師長督促下苦練基本功。

  那管教的男子姓趙,門裡行五,此時要眾小童平舉鐵棍,用意便是要鍛鏈這些孩子的膂力,免得他們日後行走江湖,劍不能傷人,反先傷己。好容易這番苦心有個收成,哪知卻給兩名不知好歹的同門打擾,看來一切都要付諸流水了。

  那矮胖子人稱「肥秤怪」,與那高瘦男子「算盤怪」同為掌門嫡系授業,雖比那中年男子早了兩年入門,但兩人生性詼諧,行事牛頭不對馬嘴,是以不甚受人敬重,便給那趙老五痛駡一頓。

  又練了一柱香時分,趙老五見眾小童確實疲累不堪,便放他們到食堂吃點心歇息。眾小童如遇皇恩大赦,登時歡呼大叫,揉著酸疼肩頭,一股腦兒溜進食堂去了。那小安子本給責打屁股,此時卻跑得快了,方才還大哭大叫,現下卻像沒事人一樣,賊嘻嘻地直沖第一個。

  趙老五歎了口氣,心道:「現下的孩子沒一個吃得了苦,再這樣下去,咱們華山以後要如何是好?」正要掉頭離開,忽見場上還有個孩子留著,他皺起眉頭,道:「小狗子,可以休息了,怎地還不隨師兄們走?」

  那孩童相貌猥瑣,身材矮小,站在同儕之中,卻比尋常孩子矮了半個頭,明明十二歲年紀,樣貌卻似只五六歲大,平日用功雖勤,但卻魯鈍異常,尋常孩子聽一遍就懂的道理,這孩子總要別人苦口婆心講上半天,是以師長們一見他就頭疼。

  趙老五見那孩童兀自發呆,嘿地一聲,又把話說了一遍。

  那孩童呆呆地抬起頭來,看了趙老五一眼,臉上兀自掛著條黃濃濃的鼻涕,目光散漫茫然,好似癡呆一般。

  趙老五走了上去,摸摸他的頭頂,道:「跟師叔走,到食堂吃點心。」

  那孩子也不應答,忽然兩手高舉過頂,如跳舞似的轉了個圈,跟著上下跳躍不休,好似跳起了廟會的祭神舞。趙老五伸手掩面,心道:「這孩子恁也傻了些。」他微微搖頭,歎了口氣,正要掉頭離去,那孩童卻猛地拉住他的手,叫道:「跳舞!師叔一起跳舞!」

  趙老五見了這傻模樣,不禁長歎一聲,道:「聰明的孩子懶,勤快的卻又傻呼,咱們華山再遇不上良材美玉,恐怕日後威名不保啊。」

  肥秤怪笑道:「想這麼多做啥,看你擔憂的,走啦!咱們也去歇一歇。」說著一把拉住趙老五,也朝食堂行去。趙老五搖了搖頭,扔下手中半截藤條,逕隨兩位師兄走了。

  紅紅的夕陽照在那孩子身上,只見他雙目緊閉,兀自舞蹈不休。

  「恭迎祖師爺出關!」

  幾日過去,終於到了祖師爺出關的日子,只見紅日高照,數十名弟子謹身肅立,分列數排,都在一扇大門前等候,觀中長老列在第一排,餘下各按班輩站定,眾人安安靜靜,並無一人說話,都在等祖師爺開關出來。

  華山玉清觀屬道家一脈,向以劍法聞名於世,開派祖師天隱道人創派數百年,留有精微奧妙的「三達劍」。這「三達劍」雖然威力奇大,但劍譜因故於百年前失傳,僅能靠殘存的招式拼湊劍法。只是招式殘缺也就罷了,最最要命的是少了腳下的一套步伐,這套步伐連貫所有劍招,稱為「鶴舞七星步」,少了這套步伐,劍招便成無用。歷代掌門費盡心血,每隔三年便閉關苦思一次,但一百四十年下來,還是無人能解開謎團。

  百年習俗以降,華山三年一度的大校也在此時舉行,眾弟子幾年來的辛苦所得,便要一一呈現在掌門祖師面前,成年弟子精神抖擻,無不想大顯身手,幼小孩童卻滿臉苦惱,都在瞅著校場上的七隻銅環,好似那是什麼怪物一樣。

  原來這華山門規森嚴,年幼弟子入門前須先熬過三大基本功,一紮馬,二鬆筋,而後再過「七環關卡」,方能正式拜師學藝。這七環關卡說來簡單,便是以麻繩串起茶杯大的七隻銅環,每隔三寸放置一個,七環之後掛張糯米紙,紙上畫著一個紅心,只要能舉劍穿過七環,不動環身,而又能戳破紙張,該名弟子便算合格;倘能正中紅心,更是特優了。如果劍未過環,反先碰打環身,令得裡頭的鈴鐺作響,那便是兩下手心。

  一環兩下,兩環四下,三環八下,倘若連第一環都沒穿過,那便是場百二十八下的好打了。

  眾小童看著眼前的銅環,大多面色慘澹,頗見憂慮。卻見一名孩童滿臉疲懶,正是前些日子給打得死去活來的小安子,他看了看銅環,忽地嘿嘿一笑,從懷中掏出一塊白膩膩的東西,拼命往手上擦抹。

  一旁孩童見狀大奇,紛紛探頭來看,問道:「這是什麼東西?」

  小安子低聲道:「這是豬油球,咱昨晚冒死從廚房裡偷出來的。你們先拿來擦擦手心,一會兒打起來就不疼了。」

  眾小童聽得有這等寶貝,無不大喜,紛紛來擦,一旁另站著幾名孩童,個個神態傲然,眼看同伴如此無用,忍不住出言嘲笑:「你們這幫人真個差勁,不過一個七環關卡,你們便要作弊,趁早回家找娘親吃奶吧。」

  小安子正自擦抹豬油,聽了這話,心頭火起,登時反唇相譏:「你們幾個了不起,自管去得意啊!一會兒給打死了,別要叫疼叫娘,省得丟臉!」那幾人也是大怒,便吵鬧起來。

  兩路孩童各做一方,相互指責叫駡,吵雜混亂間,卻只一名孩童啞然無言,呆呆地看著那七隻銅環。看他神情癡呆,正是前幾日校場上的那名傻童。

  一名孩童推了推傻童,低聲叫道:「小狗子,快過來擦擦豬油吧,一會兒才不疼啊!」

  小狗子聽了說話,卻只裂嘴一笑,眼光卻沒離開過銅環。

  那孩童見他不理自己,正待要說,小安子已把他拉了開來,取笑道:「你新來的啊!這傻狗子一年說不上兩句話,就是愛跳舞,白癡也似,你可別糟蹋咱的豬油寶貝。」

  眾人正笑鬧間,猛聽一聲暴喝:「眾弟子不得喧嘩打鬧!開始背經!」

  眾小童連忙噤聲,當下全體肅立,大聲誦念:「華山劍道天機藏,前三後五轉兩旁,中有太極乾坤定,攻一攻三占左方;劍轉輕靈隨意走,劍落四方真氣蕩……」

  這歌謠乃是華山入門所傳,歌詞雖然淺顯,卻是華山武藝的根源,眾孩童習得之後,方能循序漸進,以圖進展。一旁肥秤怪、算盤怪、趙老五等人自是背得滾瓜爛熟,此時便只哈欠連連,無精打采地聽著。

  那傻童雖然傻呼,此時卻一反常態,竟隨著眾人張嘴大叫,卻也不知背的是對是錯。

  眾童背誦聲中,一名道貌岸然的長老當先走出。他舉起手來,制住了眾人的朗誦,大聲道:「午時將屆,入門生現下便照門規,開始『過七環』。」說著擊掌數下,率領大批門人立於環後觀看。

  眾小童一聽考試開始,無不心驚膽跳,只有幾個平素勤修苦練的孩童神色興奮,摩拳擦掌,只等著上場大逞威風。

  當下肥秤怪大聲唱名,眾孩童聽了自己的名字,各自上前試劍,幾名弟子手舉藤條,只等結果分曉,便要過來打人。

  眾孩童平日雖然一同練功,但私底下用功不一,此時一加考驗,個人的修為深淺、用心造詣,便都一一呈現出來。有的孩童平日偷懶,一劍刺去,過不三環,便將環裡的鈴鐺弄得清脆作響,面色慘然之餘,自是給人拖去毒打。有的孩童卻甚用功,刷地一聲,長劍飛出,正中紅心,便在滿場掌聲中得意洋洋的退下。

  青壯弟子等掌門出關之後,也要捉對廝殺、比試武功,此時自然無心觀看孩童練劍,只有諸大長老目不轉睛,都在細細考察眾小童的資質,日後也好因材施教。

  考校開始,那小安子平素怠惰,自是心驚不已,便與幾名交好孩童縮在人堆裡偷看。眼見幾個同門給打得呼天搶地,又有不少人輕鬆過關,眾小童心裡都是忐忑不定,不知輪到自己時會有啥下場,可別給人活活打死才好。

  眾童擔憂間,猛聽趙老五喝道:「今天誰要是最後一名,小心給我打斷了腿!」

  這幾名小童平日最是懶散,耳聽威嚇,嚇得魂飛魄散。他們正自害怕,忽見小狗子口水直流,茫然的望著銅環,神情有若癡呆。眾童拍了拍心口,都想:「還好有這個傢伙在,否則定要給活活打死了。」平日不管做什麼,這白癡總會先給師長打罵一頓,想起墊底之位已有人先行預定,眾童自是鬆了口氣。

  半個時辰過去,數十人各自下場歸來,有的摸著紅腫掌心,在那兒淚眼汪汪,有的趾高氣昂,卻在那兒大聲說嘴。小安子見一會兒便要輪到自己,左右看了看,心下只是害怕,他平常多以打混為樂,從不曾練習過一次半次,眼看已到最後關頭,實在沒得逃跑,不由得吞了口唾沫,頗有心驚肉跳之感。

  猛聽肥秤怪唱名道:「吳安正,輪你上來!」

  那小安子見師叔伯手上拿著細長藤條,臉上神情狠辣無比,心頭大驚:「這下死定了!先拖延一陣再說!」當場小嘴一歪,哎呀呀地叫起肚疼來了。

  趙老五大怒,急急奔了過來,喝道:「你這小鬼頭又想幹什麼?該不會想逃吧?」

  小安子哪裡管他說東道西,只滾倒在地,呼爹叫娘起來。

  肥秤怪眉頭一皺,道:「吳安正不舒坦,那就換下一個吧。」他看了看手上的名簿,道:「寧旺財,出列!」

  眾孩童聽了名字,無不心下一奇:「寧旺財,好俗氣的名字,那又是誰?」

  眾人正猜測間,卻見一名孩童臉上掛著長長的鼻涕,呆呆的走向前頭,眾人見他傻裡傻氣,目光發直,已認出他是「小狗子」,這才曉得他的本名叫做什麼「寧旺財」。

  一名弟子走上前來,將木劍交在小狗子手裡,道:「你挺劍過去,把那糯米紙上的紅心刺破,只是不能碰到那幾隻環……」他話還沒說完,猛見那傻童將長劍舉過頂,原地轉了個圓圈。那弟子見他模樣怪誕,不由眉頭一皺,道:「你這是幹什麼?」

  那傻童啊啊傻笑,手舞足蹈,好似跳起了祭神舞。只見他一跳一跳地往前行走,不多時,便來到糯米紙前,那弟子皺眉道:「你到底要幹什麼?」

  那傻童流著鼻涕,笑道:「跳舞,一起跳舞。」他舉起手中木劍,當場便將紅心刺破。眾人見他傻到這個地步,都是哈哈大笑起來。

  那弟子大怒,猛地一耳光煽過去,罵道:「白癡!誰要你走過去的!你給站在這兒,舉劍穿過這幾隻環,聽到沒有?」

  那傻童給這耳光一摑,臉頰登時高高腫起。那弟子指著銅環,大聲道:「舉起劍!穿過這幾隻環!懂了嗎?」

  眼看那傻童呆呆的說不出話來,那弟子將他拖回原地,喝道:「站著,好好給我刺!」

  那傻童一臉茫然,緩緩伸劍出去,這劍歪歪斜斜,全無氣力,只聽當地一聲,已然刺中第一隻銅環。場中眾人看這劍實在荒唐,又是哈哈大笑。

  那弟子心頭火起,這七環關卡又不是什麼大難關,便叫不懂劍法的常人來刺,至少也能過到第二環,他上華山學藝十來年,還沒見過這等怪事,當下罵道:「混帳!怎會連第一隻環也穿不過!你可是聽不懂人話!」說著又是一個耳刮子賞去,這掌力道不輕,只打得小狗子滾倒在地,嘴角滿是鮮血。

  那弟子暴喝道:「站起來!再給我刺!至少給我刺過第二環!否則明日就送你下山!」

  那傻童摸著腫起的面頰,眼中含淚,呆呆的坐在地下,口中低念:「跳舞……一起跳舞……」模樣雖然呆蠢,卻還是叫人隱隱心疼。

  眾人見狀,無不搖頭歎息,肥秤怪走了過去,蹲在那傻童面前,低聲道:「孩子,你過不了第二環,明日便要給遣下山了。這位師叔雖然凶,其實是在幫你,知道嗎?」

  那傻童聽了這話,緩緩站起身來,眼望銅環,卻沒回話。

  肥秤怪拍了拍他肩頭,溫言道:「乖乖聽話,若還想留在華山學藝,便好好出劍吧。」

  那傻童眼珠歪斜,口中咿啊,也不知聽懂了沒。他奔到銅環旁邊,兩手張開,跟著又是一合,只聽當地一聲大響,劍身已然撞上銅環,這下非但未能過關,還弄得銅環左右劇烈搖晃,叮噹作響。那管罰弟子見他荒唐之至,氣結之餘,竟是說不出話來。

  那傻童不知自己闖了禍,還在手舞足蹈,竟又胡亂跳了起來。眾長老見這傻童如此愚笨,心下都想:「這孩子太鈍,練武是不成的。」肥秤怪頗見沮喪,只搖了搖頭,逕自退到一旁。

  那傻童跳了一陣,見無人理會於他,便回頭看著眾人,眼見他們或掩面歎息,或面帶嘲諷,卻無一人隨他跳舞,他呆呆地看著,忽然眼眶一紅,大聲尖叫起來,舞動手腳之餘,手中長劍更是不絕撞上銅環,彷佛故意使性一般。

  那弟子狂怒之中,搶過同門的藤條,奮力往他背後抽下,喝道:「你幹什麼!想要頂撞門規嗎!」他左手打人,右手卻扯住那孩子的手臂,硬要帶他穿過銅環。

  混亂之中,那孩童兀自舞動不休,只見他滿臉淚水,緊咬牙關,臀上背上給打得劈啪作響,手中木劍卻極力抗拒,只把銅環刺得左右搖擺,長劍卻遲遲過不了第一環。

  一眾門人見這孩童資質如此愚笨,性子卻又如此倔強,心下都暗暗不忍。

  那弟子打到此時,心火犯起,已顧不得是否會傷了那傻童,藤條夾頭夾腦地揮落,劈啪聲大作,又急又氣之間,罵道:「你這死腦筋,我這是在幫你啊!」兩人鬧得極是厲害,那弟子卯足氣力,非要逼那傻童穿過銅環不可,那傻童則漲紅了小臉,拼命抗拒。

  「嘎……」

  場上正自打鬧不休,忽聽一聲輕響傳過,朱紅大門緩緩打開,露出一條縫隙,看來掌門祖師便要出關。

  那弟子本在打人,猛見大門打開,忙放落藤條,躬身彎腰,不敢再行言動;其餘眾人也放下手邊事情,同時回身反顧,齊聲叫道:「弟子恭迎掌門人出關!」

  滿山門人蔘見祖師,那傻童卻是渾然不覺,只見他眼中含著淚水,手中緊抓木劍,目光卻不曾離開那銅環。

  時值正午,陽光滿地,門裡緩緩行出一名老道,只見他鬚髮俱白,望之足有百來歲,如同仙人一般。場中百來人見掌門祖師出關,無不安安靜靜,靜候說話。

  萬籟俱寂間,忽聽場中「當」地一聲響,似有人在敲打什麼物事,在這靜謐祥和的時分,聽來極為刺耳。

  眾人眉心糾起,不知誰在那兒造次,回頭看去,卻見那傻童又跳起舞來了,他手拿木劍,正對著銅環奮力亂刺,口中還不住呱呱怪叫。眾人本對那傻童有些同情,待見他如此無禮,心下都感不悅。

  趙老五見掌門祖師長眉緊皺,神色不善,恐怕生出事來,忙奔向前去,提聲喝道:「掌門人在前,這是攪什麼!快把這孩子攔住了!」

  眾弟子答應一聲,急急去拉,那孩童見有人過來抓他,忽地一聲尖叫,往後退開一步,雙手緊緊抱住木劍。

  眾弟子喝道:「把木劍拿過來!」

  那小童仰頭看天,忽然間,雙手握住劍柄,高舉過頂,轉了個圈子,一名弟子伸手去抓,那傻童前走三步,左踏兩步,竟給他閃了開來。

  那傻童舉劍向天,大叫道:「跳舞!一起跳舞!」眾弟子見這傻童滿身是傷,嘴角帶血,兀自叫得鄭重,一時都看傻了眼。

  趙老五見那孩子兀自跳躍不休,只氣得沒暈過去,大叫道:「你們還愣什麼?快攔下這小混蛋!」眾弟子登時醒覺,暴喝一聲,十幾條手臂舉起,便要一同來抓。

  眾弟子正要抓住那孩子,忽然背後一痛,好似有怪力撥來,眾弟子竟然滾了一地,其餘門人大吃一驚,忽見一人白眉長鬚,急奔向前,正是祖師爺。他站在傻童面前三尺,雙目直視,卻不知喜怒如何。

  趙老五知道祖師爺脾氣不小,就怕他一氣之下,當場便打死這孩子,向肥秤怪使了個眼色,兩人便要上前勸說。

  忽然之間,只見祖師爺雙手高舉過頂,轉了個圈,竟也跳起舞來了。

  眾人駭異之間,都是不知所以,猛見那祖師爺前走三步,左踏兩步,上下跳躍不休,那腳下所跳的步伐,竟與那傻童一模一樣!

  那傻童見有人隨自己起舞,更是淚流滿面,悲聲大叫:「跳舞!一起跳舞!」

  藍天白雲在上,一老一少面對面地舞動,彷佛事前經過了無數次習練排演,兩人腳步竟是全然一致。肥秤怪驚道:「這是怎麼了?咱們掌門鬼附身了嗎?」趙老五自也茫然,撇眼看去,只見諸大長老也是張大了嘴,想來全都看傻了眼。

  趙老五咳了一聲,正要上前勸說,猛見一名長老快步奔出,攔在自己身前,暴喝道:「別擾他們!他們跳的是『鶴舞七星步』!」

  「鶴舞七星步!」

  其餘長老聞得此言,登時譁然出聲,眾人急急奔進場中,張大了眼睛,都在凝視那傻童腳下的步伐。趙老五聽了這五字,與肥秤怪對望一眼,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氣。

  故老相傳,華山武學盡藏於「三達劍」之中。正所謂「智劍平八方」、「仁劍震音揚」、「勇劍斬天罡」,是為華山失傳已久的三大奧秘。其中「鶴舞七星步」,更是練成「三達劍」的重大關鍵,百餘年來華山歷代掌門閉關苦修,便是在潛心思索這套步伐,只是這套步伐太過奇特,幾代掌門人武功雖高,卻始終拿捏不出其中奧妙,走了第一步,卻想不出第二步,勉強找到第二步,一口氣卻又換不過來,始終擬不出一套自然渾成的步伐。哪知今日剛巧不巧,全套的「鶴舞七星步」竟會在傻童腳下重現人間。若非掌門人日夜鑽研這套步法,恐怕華山好手雖多,卻無人看出傻童腳下步法的玄機。

  眾長老激動之下,一齊朝那孩子看去,只見他閉著雙眼,兩手不住上下擺動,正似白鶴展翅,腳下步伐卻奇特之至,一時向前,忽又倒後,似有什麼神奇道理隱藏在內,片刻間卻看不明白。

  十來名長老揉了揉眼睛,忙隨小童上下跳躍,可這傻童腳下變化莫測,卻又跟之不及,只跳個手忙腳亂,錯誤百出,不少老人還摔跌在地,模樣甚是可笑。

  一時之間,滿山長老隨著一名骯髒孩童翩翩起舞,若給不曉事的客人傳揚出去,怕要成了華山開派以來的最大笑話。小安子等幼童不解典故,對望幾眼,摸了摸腦袋,都是一頭霧水;便連二代弟子們也看不出其中奧妙,只感荒謬絕倫。

  白雲悠悠,四下一片寧靜,一老一少相互凝望,都在打量對方。

  那老道神態激動,問向門人,道:「這孩子叫什麼名字?」

  趙老五急急翻閱名冊,道:「這孩子叫做寧旺財,是一對老夫婦送來寄養的。」

  老道點了點頭,蹲下身來,輕撫傻童的頭頂,柔聲道:「好孩子,你的舞跳得好,我很喜歡。」

  那傻童聽了稱讚,登時抹去淚水,破涕為笑,道:「你也跳得很好啊。」

  兩旁弟子聽他說話無禮,紛紛大怒,正要上前喝罵,那老道卻是不以為意,揮了揮手,示意他們退下。他拉住傻童的手,溫言道:「好孩子,這舞是誰教你的?」

  那傻童抹了抹鼻涕,笑道:「是你教的啊!」

  老道又是一愣,道:「我教的?」

  那傻童用力點頭,霎時張開小嘴,朗聲誦道:「華山劍道天機藏,前三後五轉兩旁,中有太極乾坤定,攻一攻三占左方……」

  這歌訣辭意淺顯,正是眾小童入門時由掌門親口傳下的歌謠。那老道恍然大悟,霎時啊地一聲大叫,跌坐在地。趙老五大吃一驚,急急上前:「祖師爺,你怎麼了?」

  那老道癡癡地望著傻童,竟是淚如雨下。他苦苦鑽研鶴舞七星步三十餘年,始終無成,直到此時此地,方知本門的最高奧秘,卻是藏在那首毫不起眼的入門歌謠中。

  任道自然,不做作、不強求,這傻童憑著一顆赤子之心,超乎常人千百倍的悟性,居然從一篇淺顯易懂的歌訣中,解開了一百四十年無人能答的難題。那老道心神激蕩之下,猛地仰起頭來,縱聲長嘯。合山門人聽了雄渾的嘯聲,更感心驚,都是一動不動。

  過了良久,那老道歇止嘯聲,他抹去淚水,凝望諸大長老,歎道:「華山等了一百四十年,終於遇上了真命傳人。」他歎息良久,跟著召來傻童,伸手按上他的頭頂,輕聲道:「念爾如此不凡才能,餘特以天隱祖師之名,賜下法號與你。」

  陽光灑落,滿是光輝。合山弟子無人言動,靜聽掌門賜號。

  從今日起,你就叫做不凡。

  不凡,寧不凡,寧死也不凡。

  諸大長老知道合派武功即將大進,華山一脈稱雄天下,已是指日可待,眾人激動之下,無不全身顫抖,泣不成聲。

  時值景泰二年五月端陽,寧不凡十二歲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3:49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31 02:34 AM 編輯

第七卷 天下第一 第二章 長勝八百戰

  卻說楊肅觀等人群集西涼,四下尋找伍定遠的下落,秦仲海更調派軍馬各處探訪,可伍定遠卻如憑空消失一般,始終找不到半點蹤跡。眼看這日已到正月十七,眾人見尋訪不果,便在軍營中商議日後行止。

  盧雲與伍定遠交情最厚,自是愁眉苦臉。只聽他歎道:「定遠給卓淩昭擄去,咱們又找不到人,別要遭了毒手才好。」

  先前娟兒給楊肅觀蒙在鼓裡,說豔婷與伍定遠同去辦事了,但終究紙包不住火,還是讓她知道了,她本已氣憤眾人說話欺瞞,現下聽盧雲一說,想起師姐性命堪憂,登時惶急不堪,當場哭了起來。

  韋子壯見他二人悲戚愁苦,忙勸道:「你們快別擔心了。咱們定遠現下是朝廷命官,性命非比尋常,卓淩昭雖然毒辣,但下手必有忌憚,絕不敢無端殺人。」

  盧雲聽得此言,也覺有理,心下稍稍安定。娟兒搖頭哭道:「就算人沒死,但老是找不到他們的蹤影,那還不是跟死了沒兩樣?我不管,你們定得把我師姐找出來!」想起同門三人離山,卻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人,更是號啕大哭。

  韋子壯沉吟半晌,道:「娟兒不必煩惱。再過幾日,便是寧不凡退隱之日,我看那卓淩昭行事如此囂張,定會到華山鬧事。咱們不如直接前去華山,也好當面找他要人。」

  韋子壯平日疼愛娟兒,是以這小女孩兒對他最是信任,果然幾句話哄去,已讓娟兒破涕為笑,道:「韋大叔你可答應我,定要把我師姐平安找出來。」

  靈真朗聲道:「小女娃兒放心!有和尚幫你打架,保管在寧不凡面前殺光那幫畜生,讓天下英雄知道咱少林寺的厲害!」

  少林寺這一年來真是受盡了昆侖山的氣,先是出身少室山的齊家滿門被殺,兇手至今逍遙法外,之後又接連發生靈音受俘、羊皮被奪等大事,雖說靈智竭力遏制兩方惡鬥,但卓淩昭性格高傲,不願賣這個面子,少林便算一昧退讓,只怕也無濟於事。照此看來,少林、昆侖這場大戰定是難免。

  楊肅觀問向秦仲海,道:「秦將軍,咱們這趟過去華山,你也一塊兒去嗎?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這個自然。既然華山上有架可打,我一個人趕著回京做什麼?聽侯爺那老頭念灶經嗎?」眾人聽了此言,忍不住都笑了出來。

  當天眾人商定了行止,便朝華山進發。此行一來要奪回羊皮,為燕陵鏢局滿門報仇雪恨,二來要找出伍定遠、豔婷、靈音等人的下落,可說責任重大、意義非常。靈真更是摩拳擦掌,只想趁著天下英雄齊上華山之刻,好好揚眉吐氣,重振少林威名。

  一路行去,眾人各懷心事,盧雲掛記公主與伍定遠二人,總是長籲短歎,楊肅觀心懸羊皮下落,也是煩惱不已。便連秦仲海這等豪邁之人,也常無端眉頭深鎖,好似在思索什麼大事。

  韋子壯把他三人的情狀看在眼裡,自也搖頭歎息。這趟西行非只失落羊皮,連伍定遠也下落不明,算得上大敗虧輸,但好歹平安護送公主出嫁汗國,卻也不能說是一事無成。只是路上想起卓淩昭武功高強,華山上硬戰難免,韋子壯自也不免多添煩憂了。

  那娟兒小孩子心性,哭沒兩天,又恢復天真爛漫的模樣,每日一得閒暇,便來逗弄眾人開心,秦仲海是個粗魯狂徒,說沒兩句話便是一個操,整日便找娟兒鬥口相罵,那盧雲則是古板性子,沒事便給娟兒拿來捉弄取笑,只搞得盧雲苦笑連連,作聲不得。只有楊肅觀一本正經,不管娟兒如何招惹,總將她當成孩子,不與理會。韋子壯一旁看著,倒也覺得有趣。

  眾人隨軍曉行夜宿,兼程趕路,這日已到二月初一,終於如期趕抵山腳。眼看已到華山,秦仲海不願驚動地方官,便將軍馬駐紮山腳外十里,他自己則與楊肅觀等人一同上山。

  眾人趕了幾天路,頗見疲累,眼見山腳下有個小鎮,倒也算是熱鬧,便找了間飯館歇息,等吃飽喝足後,再行上山。

  眾人坐在店中吃食,只見路上武林人物絡繹不絕,有老有少,不過一柱香時分,便達百人之譜,看來寧不凡退隱一事確實轟傳江湖。

  娟兒見來人極多,過了一群,又來一群,忍不住心下好奇,便問韋子壯道:「大叔啊!咱們現在要去看那個寧什麼的人,到底是幹什麼的?怎麼來了這許多人,活像趕集似的。」

  韋子壯笑了笑,摸摸她的小腦袋,道:「小姑娘好歹也是武林人物,怎連寧不凡三字都叫不全?」

  娟兒哦了一聲,道:「怎嗎?不知道寧不凡就不算好漢了嗎?」

  韋子壯哈哈一笑,道:「那也誇大了些,只是這人貴為天下第一高手,咱們在江湖上行走的,怎能不識得他?」

  盧雲雖有武功在身,卻不算武林人物,他不甚明瞭江湖事,便問道:「此事正要請教。人人都說寧不凡武功天下第一,究竟這人有何了得之處,怎會贏得這個封號?難道是他自稱的嗎?」

  娟兒插口道:「是嘛!天下間高手這麼多,寧不凡怎能一個個打遍?要說他真把世上每個人都揍過一次,我可不信。」

  秦仲海這幾日與娟兒相處,甚愛她的嬌憨,便順著話頭調侃:「是啊!寧掌門再了得,也還沒和咱們娟兒姑娘交過手,怎能自稱是天下第一呢?」

  娟兒聽了這話,登時大樂,笑道:「秦大叔說得對!說不定寧不凡連我也打不過呢!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是秦哥哥,不是秦大叔。」

  娟兒做了個鬼臉,道:「才不是呢!你這般老,不是大叔是什麼?」

  秦仲海心道:「老子不是大叔,也不是哥哥,老子是你親爺爺。」心裡罵的難聽,嘴上卻嘻嘻一笑,不置可否。

  楊肅觀聽了他二人的對答,便自微微一笑,道:「你二人說的確實有些道理。雖說寧掌門公推天下第一,卻有不少成名豪傑尚未與他交手,好比說……」他話尚未說完,秦仲海已嘿嘿一笑,自行接話道:「好比說是你楊郎中的師父天絕僧,對嗎?」

  楊肅觀輕咳一聲,道:「我師尊當然也是一個,其他像『昆侖劍神』卓淩昭、九華山的掌門青衣秀士等高手,都未與寧不凡較量過,以此觀之,寧不凡這『天下第一』的封號,多少不能說是實至名歸。」

  耳聽靈真大聲叫好,靈定連連點頭,秦仲海卻是心下暗笑:「這群少林和尚自命為武林至尊,就是見不得寧不凡爬在他們頭上。」

  韋子壯咳了一聲,道:「話是這樣說沒錯,但寧不凡被公推天下第一,還是有他的一些本領,萬萬小看不得。」

  娟兒哦了一聲,道:「他有三頭六臂嗎?」

  韋子壯哈哈一笑,道:「三個腦袋是沒有的。不過這人二十年來打了近八百場架,從未輸過一招半式,號稱『長勝八百戰,武藝天下尊』,這才給人推崇景仰,有了今日地位。」

  盧雲沉吟道:「打了二十幾年的架……寧不凡若是十八歲出道,現下也不過四十來歲。照這麼看,這人年紀也不算大了?」

  韋子壯頷首道:「二十年前朝廷爆發大禍,怒蒼山覆滅,武林好手死傷殆盡,這人便趁勢崛起。此人多年來長勝不敗,沒聽說有誰能和他過上十招。」

  韋子壯說到「怒蒼山」三字,似覺自己多口,忙向靈定看了一眼,靈定與他目光相接,只輕輕歎了口氣,點了點頭,神色頗見悲憫。

  秦仲海見他二人神態奇特,心下一奇,忙問道:「怒蒼山覆滅?那又是怎麼回事?」其餘幾人多是年輕之輩,不曾聽說怒蒼之名,聽秦仲海一問,便也湊頭來聽。

  韋子壯往店內張望一陣,跟著尷尬一笑,道:「朝廷反賊,能少提就少提,以後有機會再談吧!」

  秦仲海見他神色凝重,料來逼問不出,便把話頭壓了下來。

  盧雲又問道:「既然這位寧掌門如此了得,他好好的天下第一不當,又為何要離開江湖呢?」

  娟兒大聲道:「是啊!要我是天下第一高手,那多威風啊!打死我都不要退隱呢!」

  靈定原本靜坐一旁,聽了盧雲與娟兒的說話,忽地一聲「阿彌陀佛」,合十道:「小姑娘這話就不是了。名利二字,最是害人。為了守衛天下第一的稱號,寧不凡二十年來不知應付過多少場較量,想來手底下也殺傷不少。照老衲看,他此番有意謙退,便是不願再惹世俗紛爭,免得多增殺業。」

  韋子壯歎道:「正是如此。一個人打了八百場架,這輩子也該足夠了。若還不知足,難道非要給打死打殘,這才甘心退隱嗎?」

  眾人聞言,紛紛點頭。所謂「樹大招風」、「人怕出名」,江湖人物多如過江之鯽,誰不想一舉擊敗高手,藉以成名?以寧不凡名氣之響,自是成為眾矢之的了。每年高手上山滋擾的不計其數,或明爭、或暗鬥,誰都想挑倒這位天下第一高手,如此日夜廝殺,想來即便武功高如寧不凡,也是不勝其擾,這才起了退隱打算。

  靈定貴為少林寺羅漢堂首座,職責便是與各方來寺的高手放對,自是深知其中甘苦,這番話只把眾人說的頷首連連,盡皆稱是。

  娟兒嗯了一聲,道:「原來天下第一這麼辛苦啊!那我還是不要當天下第一好了。我當天下第一萬,總沒人來打我了吧?」眾人聽了這話,忍不住都笑了起來。

  盧雲想起一事,忙問道:「既然這『天下第一』的虛銜如此要緊,今日寧不凡若真的退隱,武林少了這位泰山北斗,日後天下高手要如何排名?」

  眾人聽了盧雲的話,陡地安靜下來。諸大高手心下了然,都知盧雲這話說中了最最要緊之處。此次寧不凡退隱,天下第一的名號便要空了出來,天下高手定要為此爭奪不休,日後究竟鹿死誰手,只怕還有得打了。

  秦仲海見少林三人面色凝重,心中暗暗好笑:「這幾個賊禿整日都想重奪天下第一的頭銜,一會兒上了華山,怎會放過良機?定有一場大架好打。」

  韋子壯見了靈定等人的神色,也是暗暗擔憂,他輕咳一聲,調解道:「其實這天下第一也不是那麼要緊。這寧不凡即便退隱,江湖上也不是沒人主持局面。方今武林有所謂的四大宗師,四大宗主各有地位,寧不凡退隱後,其餘三人也還能壓住大局……」

  娟兒年輕識淺,一聽四大宗師之名,自感興奮,拉著韋子壯的手,便問:「武林中有哪四個大宗師,韋叔叔快說!」

  韋子壯屈指算道:「說起四大宗師,那『天下第一』寧不凡當然是一個,『昆侖劍神』卓淩昭是一個,『九州劍王』是一個……」他正待要說,卻聽娟兒大聲道:「還一個是我師父青衣秀士!」眾人聞言,都是微微一笑。

  韋子壯微笑道:「青衣掌門的武功當然是好的,不過成名的時光晚了點,還沒給列入四大宗師的地位。那最後一位大宗師,便是少林寺的天絕大師。」

  娟兒聽了也不以為意,只笑道:「四大宗師打成一團,一定精彩得很。」

  靈定咳了一聲,搖頭道:「小姑娘說笑了,我師叔天絕僧閉關修行,這等俗務他是不會來的。」

  娟兒妙目一轉,笑道:「沒關係,他不來還有你在啊!靈定大師就代表一位大宗師好了,這樣四人才能圍上一桌打紙虎啊!」眾人聞言,又是哈哈大笑,各自喝酒吃菜。

  那紙虎便是「紙老虎」,又稱「馬吊牌」,玩法與百年後盛行的骨牌大致相仿,也是一家莊、三家閒,娟兒以此相況,自是開個小小玩笑,倒沒別的用意。

  秦仲海心念一動,想起了自己的師父,心道:「照這般看,師父定也會上華山觀禮,到時可得找他私下談談,好好問問我背上刺青的來歷。」

  正想間,楊肅觀已問向靈定:「此次上山群雄中,師兄可知哪些高手會到?」

  靈定搖頭道:「這我也不知情了。寧不凡的帖子撒得甚廣,料來成名豪傑都會到來。」

  忽見娟兒撅起了嘴,道:「別人不來沒關係,只有這卓淩昭是非來不可的。我師姐給他抓走了,倘若他不來,我們要去哪兒找人呢?」

  眾人聽得此言,心下都是一凜,想起昆侖高手將臨,無不暗暗忌憚。

  靈定口宣佛號,道:「於公於私,卓淩昭這人是非除掉不可。此番上得華山,老衲便拼了性命不要,也要把這幫狂徒押回嵩山受審用刑,絕不能任憑這許多人命白白犧牲。」

  秦仲海聽靈定有意押解卓淩昭回山受審,忍不住便是一聲冷笑,與韋子壯對望一眼,兩人都是搖了搖頭。這卓淩昭貴為一派掌門,少林寺至多能殺了他報仇,怎能押他回山審判?聽靈定這般說話,少林門人真以武林盟主自居了。

  靈真見眾人不以為然,當場喝道:「看你們這般猥瑣,卻是有啥好怕!管他寧不凡、卓淩昭,咱們狠狠地揍,該打的打,該殺的殺,順手再把這天下第一的名號奪過來!那才叫做過癮哪!」

  韋子壯聽了這話,只乾笑兩聲,並不回答,秦仲海、盧雲、娟兒則恍若不聞,自管吃酒吃肉。三人你一言、我一語,都是些「嗯,這牛肉很嫩,比我鹵的還強」、「來,再喝一杯,這酒京城喝不到」之類的廢話,靈真見無人理睬自己,不由得大怒,喝道:「怎麼!你們不信嗎?」

  靈真正自喝問,忽聽鄰座有人重重咳了一聲,跟著幾道森厲的目光朝他們這桌望來,顯帶挑釁意味。

  秦仲海口中咀嚼,一見這目光好生兇惡,便伸肘出去,碰了碰楊肅觀的手臂,囫圇地道:「你師兄廢話太多,有人過來找碴啦!」

  楊肅觀依言看去,只見鄰座坐了幾名男女,也正朝他望來。楊肅觀凝目細看,這幾人身上都帶著三節棍,更有幾人把兵刃直接置在桌上,頗有肆無忌憚的味道。

  一名老者本在飲酒,待見楊肅觀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,登時冷冷地道:「可笑啊可笑,『長勝八百戰,武藝天下尊』,咱們寧掌門何等身分,想不到江湖上還有妄人在那胡言亂語,不識天下之大,直如井底之蛙一般,真是可笑啊!」

  靈真大怒,用力一拍桌,便要站起,靈定怕他惹禍,連忙伸手攔住。

  韋子壯湊頭到楊肅觀身邊,咬耳道:「這幾人身帶三節棍,定是湖南阮家的好手,咱們不必無端得罪。」

  韋子壯見聞廣博,知道阮家掌門與華山門下頗有交情,多半是給邀來觀禮的,當下便提醒在先,要楊肅觀手下留情。

  楊肅觀微微頷首,表示意會,跟著站起身來,走到那行人座旁,拱手道:「這幾位朋友,咱們言語有失,卻讓兄台們見笑了。」

  那老者冷笑道:「這裡是華山山腳,便想放屁,也得找對地方,省得丟人現眼,小老弟說是不是啊?」同桌眾人聽了這番話,都是哈哈大笑。

  楊肅觀聽他口氣甚惡,便是一歎,道:「老太爺好大年紀,脾氣怎麼這般重?」

  一名阮家弟子冷笑道:「嫌重嗎?擔不起重便乖乖在家看顧妹子,少出來丟人現眼!」

  靈真狂怒至極,猛地沖了過來,楊肅觀將他一把攔住,跟著微微一笑,向那老者道:「看老太爺身帶三節寶棍,敢問可是出身湖南?與阮世文阮老爺子如何稱呼?」那湖南阮家擅使三節棍,首腦人物便是阮世文,楊肅觀一語道破,免得對方更添無禮。

  那老者見楊肅觀叫破自己的來歷,忍不住面色微微一變,道:「老朽便是阮世文,你這小孩又是誰?」其餘幾人見他年紀輕輕,但三言兩語便叫破自己一行人的來歷,忍不住也是一奇,留上了神。

  楊肅觀見他們面有詫異,只淡淡一笑,回話道:「在下少林楊肅觀。」說著又朝靈定一擺手,道:「這位是在下師兄,羅漢堂首座靈定大師。另一位師兄是靈真大師,人稱『虎爪金剛』便是。」

  靈定於四大金剛中排名第二,僅次方丈,靈真則以外門硬功名揚四海,兩人名聲何其響亮,阮家眾人一聽二人大名,心下都是一驚,霎時全數站起身來。

  靈定走向前去,逐一拱手,道:「老衲靈定,見過諸位施主。」

  阮家眾人見他神光湛然,心下暗暗驚懼,想起適才己方說話無禮,不由臉紅過耳,紛紛與之回禮。

  兩方人馬行禮如儀,輪到靈真之時,卻只揚起下巴,一幅愛理不理的神氣。阮家眾人向他抱拳,他只嘶嘶冷笑,全不理會,望之頗為狂傲。

  阮世文年歲不小,江湖上輩分甚高,他見靈定外貌謙和,又兼自己言語有虧,這才以禮相見,哪曉得這靈真趾高氣揚,全沒把人放在眼裡。想起方才便是這和尚說話狂妄,現下還要過來擺譜,真個越想越怒,霎時氣往上沖,對著靈真冷笑連連,道:「哪裡來的野和尚,平日裡佛經不知讀到哪兒去了?居然敢來華山大發議論?」

  靈真怪眼一翻,大聲道:「老狗!你放什麼狗屁!」說著便要動手打人,靈定吃了一驚,連忙攔住,將兩方人馬隔開。靈真給人拉著,兀自叫駡不歇。

  阮家弟子大怒之下,便有人出來叫陣,只聽一名漢子喝道:「死賊禿!你想到華山逞威使能,那還早得很!誠心勸你們一句,你們幾人便要神氣得意,還得先去昆侖山,把靈音那老禿驢救出來再說!」

  這人名喚阮元鎮,乃是阮世文的長子,此時這般說話,自是在譏嘲少林寺為昆侖欺壓一事。阮家眾人聽了嘲諷,紛紛笑了起來。

  靈定聽他們說話帶著侮辱意味,當下也動了氣,臉色一沉,放開了靈真,道:「這位施主如此說話,卻太也陰毒了。」

  阮元鎮本對少林門人不甚敬服,早有挑釁之意,此時聽靈定口氣不善,便冷笑道:「你這和尚想怎麼樣?難不成要動手打人嗎?」

  靈真一給師兄放開,早已按耐不住,他右足往前奮力踏下,一聲「戰」地暴喝,登將客店地板踏破,阮家幾人見他功力深厚,自也吃了一驚,阮元鎮怒道:「要打嗎?」站起身來,跟著擺開三節棍,立了個門戶。

  靈真理也不理,逕向阮世文勾勾小指,冷笑道:「你兒子不夠看,三拳便死,你老頭先上。」阮世文狂怒之下,猛地站起身來,雙目如同噴火,只惡狠狠地盯著靈真。

  盧雲見他們一言不和,便要動起手來,忙低聲問向秦仲海,道:「秦將軍,咱們該怎麼辦?幫著打架嗎?」

  秦仲海微笑道:「這是他們少林寺自己惹出的麻煩,與咱們侯爺的軍國大計無關。你只管坐著,別去理會。」說著替盧雲倒了杯酒,一幅好整以暇的模樣。

  眾人正要動手,忽聽店門口傳來一個陰側側的聲音,冷笑道:「人家正主兒還沒來,你們這群兔崽子幹麼急著打?一會兒上山去看改朝換代,那才是要緊事啊!」

  眾人聽說話之人言語無禮,等於一舉把兩方人馬編排上了,便轉頭往門外看去。

  只見一名中年男子站在門口,這人手搖摺扇,身上服飾甚是華貴,此時初春酷寒,這人身帶摺扇,若非故做閒適,便是將這摺扇當作了兵器。

  阮世文閱歷無數,登將此人認了出來,沉聲道:「西門嵩,我阮家與你井水不犯河水,你為何滿嘴兔崽子、驢崽子,說話這等難聽!」

  原來這人便是西門嵩,外號「伏牛聖手」,武功頗為了得,乃是河北一帶的武林人物,想來也給華山門人邀來觀禮。

  那西門嵩聽了阮世文的指責,便只哈哈一笑,道:「好啦!算我說話不是。只是你們既然吃飽喝足,那便快快走吧!不然還沒上山,人家『劍神』就把寧不凡打下馬來,可就看不到新鮮熱辣的『天下第一』出爐啦!」

  靈定等人聽西門嵩這麼說話,自是為昆侖山吶喊助陣,看來卓淩昭也邀了不少幫手,今日華山之上,兇險必多。

  阮世文與寧不凡交好,如何容得旁人侮辱老友,當下怒道:「放你的狗屁!你說話有個憑據,怎知這姓卓的便會勝過寧掌門?」

  西門嵩冷笑道:「寧不凡若不是怕了人家劍神,他好好的天下第一高手,卻又何必退隱?明白告訴你吧,江湖上早已傳言,說寧不凡自知不是劍神的對手,便想早早夾著尾巴逃了,也省得華山門下成日給人當成眼中釘哪!」

  這些年來卓淩昭行事囂張,專挑成名人物廝殺,一路擊倒不少高手,連靈音大師也給他擒拿下來,說不定武功真已勝過寧不凡,眾人聽了西門嵩的說話,倒也不以為他言語誇大。阮世文心下氣憤,卻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反駁,只鐵著一張臉。

  西門嵩見眾人沉默無語,驀地哈哈大笑,道:「難得武林換個老闆,咱們遇上這般喜事,須得喝一杯助興。」

  他隨手一揮,手上摺扇倏地飛出,如圓盤般飛向阮世文身前,阮世文大驚,正要伸手格擋,那摺扇忽地轉向,只聽刷地一響,那扇子竟抄起桌上的酒杯,穩穩地朝西門嵩手中飛回。那酒杯裡的酒水,卻不曾灑出一點半點。

  眾人見了他這手絕活,無不大為驚歎,若非此人先前言語無禮,此刻定已喝采連連。

  西門嵩右手接住扇柄,左手也不來取酒杯,手腕逕自一振,大笑道:「乾吧!」內力到處,酒杯好端端的留在扇子上,但杯中的酒水給內力一激,登如水箭般躍入半空,跟著飛入喉頭。這幾下手法乾淨俐落,端的是好看無比。

  秦仲海哈哈一笑,道:「天橋雜耍的來了。看在劍神的面上,咱可須給點賞銀才是。」說著掏出幾兩碎銀,站起身來,已是有意動手。

  他正要走出,那楊肅觀卻搶先了一步,他走到西門嵩面前,淡淡地道:「原來西門先生是卓掌門的好友。閣下與昆侖山如此深厚交情,在下有眼不識泰山,真是失敬了。」

  西門嵩斜睨著他,道:「知道就好。今日寧不凡想要從容退隱,須問『劍神』是否答應,等會兒張大你們的小眼睛,好好看著武林改朝換代吧!」說著說,斜目看了楊肅觀一眼,朝扇面上的空酒杯一指,傲然道:「小朋友,看到前輩酒杯空了,知道該怎麼做吧?」

  靈真等人見他太過無禮,莫不大怒,楊肅觀卻微微一笑,向他們搖了搖手,示意稍安勿躁,跟著道:「西門先生本是前輩,既然吩咐了,在下自該服侍。」說著左手提著酒壺,右手扶著酒杯,替西門嵩滿滿斟了一杯。

  眾人不知楊肅觀為何如此謙卑,不由得都感詫異。那西門嵩則是哈哈大笑,頗見倡狂。

  楊肅觀躬身彎腰,拱手道:「難得道上相逢,尚乞先生日後多多提點。」

  西門嵩大笑道:「懂事!懂事!」說著張大了嘴,手腕輕擺,便要讓酒水飛灑半空,好再來賣弄武功一番。

  酒水尚未入喉,忽見秦仲海嘻嘻一笑,道:「恭喜恭喜,閣下見紅了。」說話間,拿了只大碗公,逕自擺在西門嵩腳旁,眾人不知秦仲海此舉何意,都感納悶。那楊肅觀卻笑了笑,向秦仲海搖了搖頭。

  西門嵩也不理會,手腕一振,酒水飛灑而出,有如一道水箭,便往他嘴裡飛去。

  便在此時,猛聽喀啦一聲響,西門嵩扇面上的酒杯忽爾破裂粉碎,成了粉末般的細屑,霎時伴著酒水,全數飛入西門嵩嘴裡。

  西門嵩雖然老練,但哪料到酒杯竟給人做了手腳?一個防備不及,已將無數碎瓷吃進嘴裡,他「啊呀」一聲慘叫,張著大嘴,惶急無比,眼看腳邊放個大碗公,也不管是哪兒冒出來的,當下彎身蹲地,抱住了大碗公,呸呸狂吐起來,轉瞬之間,碗裡全是紅紅的鮮血。

  眾人既感駭異,復又好笑,這才明白楊肅觀適才斟酒的用意。

  原來楊肅觀斟酒之際,便暗留陰勁,趁著倒酒之便,順勢捏破酒杯,仗著手勁精準,西門嵩沒動摺扇之前,那酒杯只是將碎未碎,等腕力一出,那酒杯便裂為細屑,直直飛入口中,登讓西門嵩灰頭土臉。場中雖不乏好手,卻只秦仲海一人看了出來,當場便放只大碗公在人家腳旁,用意自也是在取笑了。

  西門嵩滿嘴是血,兀自張著「血盆大口」,怒道:「混蛋小子,你……你使陰招!」想要動手,一旁靈真早已搶了上來,雙手擺了個門戶,臉上滿是殺氣。

  西門嵩嘴中流血,劇痛之下,功力已是不純,待見靈真架式非凡,料知是個勁敵,便只怪叫一聲,抱頭鼠竄,急急出店去了。

  楊肅觀微微一笑,逕向阮世文拱了拱手,道:「少林弟子與昆侖一脈仇深似海,一會兒山上觀禮,大家相互照應。」

  阮世文哈哈大笑,拱手回禮道:「閣下好俊的手段,佩服、佩服。」

  阮家眾人一來驚歎他武功高強,二來見他狠狠整了西門嵩一番,心下大增好感,便也都拱手回禮,先前雙方的口角陰霾,算是一掃而空了。

  娟兒見楊肅觀三兩下打發了西門嵩,不禁訝異萬分,拉著韋子壯的手,問道:「韋大叔,到底這傢伙幹什麼?他咬了舌頭嗎?」

  韋子壯哈哈一笑,道:「他不是咬了舌頭,只是嘴巴賤了點而已。」

  娟兒哦了一聲,看著碗裡的鮮血,伸伸舌頭,心道:「以後我可小心了,沒事千萬別罵那姓楊的,否則咬了舌頭,那可不是好玩的。」

  眾人走出店門,正要上山,忽見秦仲海停下腳來,好似有什麼事。韋子壯走了上去,問道:「怎麼了?仲海不隨我們上山?」

  秦仲海哈哈一笑,道:「華山腳下酒家妓院太多,我怕咱那兩千軍馬熬不住,別去沖擾了百姓,我想先回去瞧瞧情況,一會兒上山不遲。」原來他算準「九州劍王」定會駕臨華山,他自己有意與師父私下會面,便不隨眾人上山。

  盧雲是軍中參謀,忙道:「我也一同去好了。」

  秦仲海奉師之命,不能讓旁人知曉自己的師承來歷,便道:「不了,你難得到華山來,先隨楊郎中上山賞景吧,回來也好做個兩篇詩歌什麼的。」

  盧雲嗯了一聲,雖然不很情願,但秦仲海這麼說了,也只有答允。

  秦仲海見他低頭不語,神色有些苦悶,八九不離十,不是為了公主發愁,便是為了伍定遠煩心。心中便想:「看盧兄弟這幾日的模樣,還是傷心未復,一會兒帶他去酒樓樂上一樂,省得鎮日價愁眉苦臉,看了也煩。」心念及此,便拍了拍盧雲的肩膀,不懷好意地笑了笑,這才離去。

  眾人聽秦仲海自稱軍務繁忙,便不再多言,只管自行上山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3:50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31 02:35 AM 編輯

第七卷 天下第一 第三章 天下群英會華山

  西嶽華山,名列天下五嶽,位在秦嶺中段,自古以雄奇險峻著稱於世。那玉清觀位於華山第一峰北峰,路程不遠。此刻時辰尚早,眾人便一路緩緩行去,倒也不急著趕路。

  俗話說「華山一條路」,從山腳到峰頂,僅一條羊腸小徑通行,或單側淩空,或山脊縱走,端的是險惡無比。果然行不數里,所見之處無不陡峭艱難,再看腳下春泥如雪,身旁萬丈深淵,路上又別無護欄,只要一個滑溜,便要給活活摔死,土人說的「擦耳岩」,便是如此而來。

  不過眾人身懷武功,自不在意區區險道,那盧雲曾在西域攀峰護駕,更是如履平地。連娟兒那小丫頭輕功也有些火候,眾人雖在險地,卻一路賞玩美景,好不快活。

  行到一處平臺,略見寬敞,眾人便稍事歇息。盧雲抬頭遠眺,但見遠處雲霧繚繞,奇石怪岩,頗見孤高;那山崖上更長著長青鬆柏,樹枝積著靄靄殘雪,望之如同人間仙境。

  當此美景,盧雲讀書人出身,必來詠歎一番。果見他面露怡然之色,脫口贊道:「好一座華山,奇山孤高,卓卓不群,真有風骨凜然之態。此山如此雄健,無怪能孕育天下第一高手!」

  娟兒一路跟在盧雲背後,聽他口述什麼「五里關」、「鐵門關」、「青柯坪回心」、「韓愈拋書處」,早聽得耳中生繭,心中生煩,一聽他又來詠歎,忙做了個鬼臉,捂著雙耳,叫道:「盧哥哥,你這般囉唆,活像個老太婆!以後誰嫁了你,準要倒楣!」

  盧雲臉上一紅,想道:「我像老太婆嗎?這我倒沒留意。」

  韋子壯見娟兒活蹦亂跳,怕她摔下懸崖,忙拉了她一把,卻見那娟兒一雙大眼溜溜直轉,只盯著盧雲的俊臉猛瞧,好似又要來取笑他一番。

  楊肅觀輕咳一聲,道:「盧兄說得不錯。華山地靈人傑,這些年好生興旺,非但山水儼然,還出得寧不凡這等英雄人物,以名氣而論,這幾年已有淩駕武當之勢。武林中除開少林之外,當世幾無門派可及。」

  楊肅觀年歲雖輕,但因地位崇隆,結交的多是武林第一流的大人物,見識自非常人所能及,此刻便來剖析江湖局勢,果然頭頭是道。

  韋子壯聽得這話,雖知楊肅觀說的是實情,仍感揪然不樂。他是武當真武觀出身,這幾年本門勢運頹廢,他自是深知,一時只有歎息不語的份了。

  娟兒給韋子壯牽著手,一見他低頭不語,登時有意打抱不平,當下撅著嘴,呸了一聲,道:「小小一個華山有什麼了不起的,咱們九華山足足有九個華山那麼多,比他們一個華山強得多了。」

  眾人聞言,都是忍俊不禁。韋子壯摸了摸她的小腦袋,笑道:「這裡是人家的地頭,你說話可留神哦。」

  娟兒哼了一聲,正要回嘴,猛聽一人罵道:「誰說九華山比華山強!」

  眾人正驚奇間,忽見路上跳出名高瘦老者,手上拿了只金算盤,怪模怪樣的看著眾人。盧雲昔日與此人有過一面之緣,這時已然認出他來,此人外號叫做算盤怪,乃是華山上一輩的人物,素來玩世不恭,此際定是在此奉命迎客。

  算盤怪跳到娟兒身邊,大聲道:「小小女娃兒,居然敢到華山來撒野,說話可得給我檢點一二了。」

  娟兒笑道:「你又是誰?手上拿著大算盤,可是要到誰家去收帳啊?」

  算盤怪呸了一聲,罵道:「我要去你爺爺家收帳,九二一十八,他一共欠我十八萬兩銀子。」

  娟兒聽他滿口胡言亂語,那是正中下懷了,當即笑道:「我爺爺不只是我的爺爺,也是你爹爹的爺爺,你這般收帳不太狠了些嗎?」

  算盤怪一愣,道:「你爺爺是我爹爹的爺爺?那你爹爹又是誰的爺爺?」

  娟兒笑道:「當然是你的爺爺了。」

  算盤怪皺眉苦思,道:「誰是誰的爺爺啊,怎地這麼難懂。」過了片刻,他才忽然醒覺,道:「啊!所以你爸爸是我爸爸的親爹,我該喊你姑姑才是。」

  娟兒笑道:「好乖,一會兒給你糖吃。」

  算盤怪這才知道被占了便宜,大怒道:「你好大的膽子,居然敢戲耍你老子!」

  眾人掩嘴偷笑,都覺荒唐無比。

  耳聽算盤怪破口大駡,楊肅觀已然走出,拱手道:「這位前輩,在下少林楊肅觀,應貴派掌門之邀,特來貴寶山觀禮,還請閣下通報一聲。」

  算盤怪手指娟兒,大聲問道:「這小小女娃兒是你什麼人?她說話不知輕重,你們怎地不管上一管!」

  娟兒嘻嘻一笑,道:「你沒聽他說麼,他是少林寺的,姑娘我可是女兒家,你有看過少林寺的女徒弟嗎?咱們兩家可沒半點關係。」

  那算盤怪平日最是瘋癲,此時更是驢勁大發,大聲道:「放屁!老子看你話說得這般多,準是男子喬裝成的,八成還是和尚扮成的姑娘!」說著便往娟兒頭上掀去,要瞧瞧她是否頭戴假髮。

  娟兒嘻嘻一笑,佯作吃驚狀,對楊肅觀叫道:「師兄,咱們給人家識破了,這可怎麼辦?」

  楊肅觀苦笑一聲,正要說明,卻見算盤怪雙手叉腰,大笑道:「老夫雙目如電,什麼妖魔鬼怪沒見過!你快快除去喬裝,否則休想上山!」

  韋子壯見娟兒胡鬧得厲害,趕忙搶上兩步,拱手道:「在下武當韋子壯,這位姑娘一時玩笑之言,前輩莫與孩子一般計較。」

  算盤怪甚是莽撞粗魯,他見韋子壯貌不驚人,當即冷笑道:「武當?你們這群人又是少林,又是武當,怎麼武林各派的人全擠在你們這幫人裡頭?該不會還有我們華山的人吧?」

  靈定見他夾纏不清,當下不願多理,便道:「咱們自行上山吧,別要誤了時辰。」

  算盤怪哼了一聲,搖擺手上的算盤,喝道:「你們想要矇騙上山,沒這麼容易!這男扮女裝的怪物若不除去喬裝,誰也不準走!」

  眾人又是好氣,又是好笑,不知該要如何解釋。

  那算盤怪正自呼喝,卻聽後頭一人叫道:「師弟,你在做什麼?」只見一名矮胖的老者領著幾名賓客走來,正是那華山肥秤怪,此人行徑素來荒謬,與算盤怪合稱「華山雙怪」,也是武林中難得一見的為老不尊。

  肥秤怪皺眉道:「師弟,人家來者是客,你怎麼攔在路上,這不太也失禮嗎?」

  算盤怪朝娟兒一指,道:「師兄有所不知,這女子是少林派的和尚假扮而成的,她想要矇騙上山,準是有什麼陰謀。我不攔下來成嗎?」

  肥秤怪大吃一驚,他細看娟兒,只見她巧笑明眸,端是美人一個,若說是和尚假扮,倒也是巧奪天工。他舔了舔嘴,道:「難得這位師父如此厲害的易容術,倒也是難能的緊。我說少林寺這麼多壯年和尚,平日怎生耐得,卻原來如此,嘿嘿……」說著合十拜道:「阿彌陀佛,想不到少林還有第七十三項絕技,失敬,失敬。」

  靈真聽他滿口污言穢語,心下不忿,怒道:「你這人亂七八糟的,卻是說什麼東西!」

  肥秤怪眉頭一皺,轉頭對師弟道:「這人如此醜惡,該當好好易容裝扮一下,否則豈不嚇壞人了?」眾人聞言,都是噗嗤一笑。

  靈真大怒,運起少林大力金剛指力,便往肥秤怪抓去,肥秤怪急忙閃避,只聽剝地一聲,一旁的大樹竟給他抓落一叢樹皮,肥秤怪驚道:「大力金剛指!果然是少林寺的人!」

  靈真冷笑道:「天下武功出少林。今日叫你們這些旁門左道開開眼界,看看武林正宗的手段!」他吐納運氣,便要出指。肥秤怪見靈真指力異常了得,倒也不敢怠慢,急忙抽出傢伙,便要往前廝殺。

  靈定見兩家便要惡鬥起來,己方是客,說來萬萬不能失禮,連忙攔住師弟,道:「快別這樣了,大家不過是口頭上的一些小小誤會,何必動手呢?」

  楊肅觀搖了搖頭,歎息一聲,道:「華山門中沒有旁的人了嗎?咱們觀禮要緊,實在沒有時光瞎攪和。」

  便在此時,山道上一名少年快步而下,眼見胖瘦二佬正對來客叫陣不休,驚叫道:「師伯祖、師叔祖,你們又在胡鬧了!」眾人眼前一亮,只見那名少年氣宇非凡,雙目更是炯炯有神,看來是華山小一輩的英傑。

  那少年走到雙怪身旁,皺眉道:「師叔祖、師伯祖,今日是師父退隱的日子,你們還再搗亂,回頭我怎麼跟師父交代?」

  肥秤怪聽他一說,臉上忽地一紅,訕訕地道:「我……我可沒有搗蛋,都是你師叔祖不好。」說著往算盤怪一指。

  算盤怪手指娟兒,大聲道:「我才沒有搗亂,少林寺派了男扮女裝的怪物上山,咱們哪能放她過去?」

  那少年歎了口氣,搖頭不語。肥秤怪見場面不妙,忙陪笑道:「徒孫啊!咱先上去了,這些人就交給你應付啦。」看來他輩分雖高,對那少年卻是不敢違逆,他見後頭又有賓客過來,連忙搶上招呼,便引著那幾人上山。

  算盤怪追了過去,叫道:「師兄別走啊!沒撕下這怪物的假面具前,咱們如何能走?」

  肥秤怪笑駡道:「走啦!別再丟人現眼了,到時掌門師侄又要發脾氣了!」

  算盤怪咕噥一聲,老大不情願地走了開來,眼角卻還覷著娟兒的動靜,一幅心有不甘的模樣。

  那少年見兩大妖怪走了,登鬆了一口氣,走向楊肅觀等人,拱手道:「在下華山蘇穎超,見過幾位前輩。」

  楊肅觀見他舉止有禮,心下喜歡,微笑道:「蘇少俠,我們幾位是少林武當等門派的弟子,應寧掌門之邀,特來貴山觀禮,還請你帶路吧。」

  那少年名喚蘇穎超,乃是寧不凡的小徒弟,只因生性聰穎,悟性非凡,深得掌門寵愛,平日裡山上大小雜務都由他打點,他微微頷首,當即拱手道:「敢問大俠如何稱呼?」

  楊肅觀微微一笑,道:「在下楊肅觀。」

  蘇穎超啊地一聲,驚道:「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楊郎中!」說著急忙躬身敬禮,伸手肅客,道:「貴客請這邊來。」

  眾人見他老沉持重,都是心下暗贊,盧雲見過這名少年,一年前不到,這孩子還是個到處磕頭的害羞小鬼,誰知現下卻沉穩至此,真是叫人刮目相看了。

  眾人走了一陣,到了一處山峰,此處三面淩空,峰上一處立著兩面石碑,一書「雲台峰第一門」、一書「白雲仙景」,看來便是華山第一峰的北峰了。

  蘇穎超當先領路,帶著眾人走向一座木造塔樓,只見這樓矗立山邊,卻也不甚高聳,建築頗見簡陋,匾額上寫著「玉清」二字。

  眾人心下一奇,想道:「這兒便是華山玉清觀嗎?」這建築不甚顯眼,若在平常時候上山,倘沒見到匾額上的文字,決計想不到此處便是名聞天下的「華山玉清觀」。

  時近正午,觀門裡外站滿了人,只見點蒼七雄到了,峨眉掌門到了,湘西排教的人馬到了……一時各門各派的好手莫不雲集於此,放眼望去,足有數百人之譜,都是上山觀禮的客人。那道觀本不寬敞,這時給人潮一擠,更感緊迫。

  韋子壯眼尖,已看出來山賓客有不少攜帶兵刃,只是礙在主人的面上,都將兵刃藏在行囊之中。韋子壯心道:「照這等熱鬧來看,這些人多半心懷鬼胎,便如那西門嵩一般。一會兒定有幾場好打。」

  山道上賓客如雲,往來行人甚多,楊肅觀與靈定走不兩步,已有人認出他倆,這少林寺乃是天下第一門派,楊肅觀又是朝廷要員,認出他們的無不急急上前招呼,模樣熱絡,就怕失了禮數。

  只見數十人圍攏上來,你一句、我一句,拉著三人大聲談說。那靈定武功雖高,卻是不擅交際,靈真更是莽撞性子,一開口便得罪人,全靠楊肅觀周旋談笑,只聽他妙語如珠,逗得群雄開懷大笑,樂不可支。

  盧雲站立一旁,心下暗暗佩服,想道:「這楊郎中果然了得,年紀輕輕,卻已相識滿天下。」他盧雲是個無名小卒,此刻來到武林聖地,自是無人相識。便真有人認得他,那十之八九是以前吃麵的熟客了。

  韋子壯見少林聲勢如此崇隆,相形之下,本門武當更是落寞不堪,不禁心下喟然。當年朝廷一場大禍牽連,幾使武當山給人查封,為此掌門元清行事極為低調,既不願招惹紛爭,也無意爭奪聲名利祿,免再受人讒言陷害。二十年下來,堂堂的武當山竟如銷聲匿跡一般,什麼四大宗師、什麼天下第一,都與本門無緣了。

  他自己雖與不少英雄相識,但傷感本門的衰頹,實在提不起勁應酬,眾家好漢過來見禮,他只懶懶地唱聲諾,自與娟兒、盧雲等人站到角落去了。

  三人正自無聊,忽聽後頭一個聲音道:「師弟,你也來啦!」

  韋子壯聽這聲音好熟,急忙回頭望去,卻見一名道人站在眼前,正是師兄元易。

  乍見武當同門,韋子壯不禁大喜,忙奔了上去,一把將他抱住,大聲叫道:「師兄!你到啦!」他提起腳跟,四下尋找其他同門,元易拉了他一把,低聲道:「別找了,今日除我之外,本門沒別的人來了。」韋子壯滿面寂寥,點了點頭,輕輕歎了一聲。

  盧雲站在一旁看著,心下不禁奇怪,想這武當山開派百數十年,武林地位何等尊崇,怎會衰頹至此?當年自己在揚州時,便是靠著武當掌門元清送給顧嗣源的一本「練氣論氣」,這才創出獨門的心法,有了這一身內功,本想今日得幸拜見這位高人,哪知還是緣鏗一面。

  盧雲雖想上前行禮,待見韋子壯與元易交頭接耳,談論不休,倒也不便打斷二人說話,便在一旁等候。

  忽聽娟兒大聲道:「師父!師父!」哭叫之間,急急奔了出去,盧雲心下一驚,急忙轉頭,只見山道旁行來一名騎驢老者,正自緩緩上坡,駕旁卻有名高壯男子相隨。

  盧雲啊地一聲,心道:「看這老先生的模樣,當是九華山的掌門『青衣秀士』。」待要細看面目,卻驚覺青衣秀士竟然帶著面具,不由得心下暗暗吶罕,想那青衣秀士臉上定有什麼隱疾胎記,這才不便見人。

  青衣秀士駕臨華山,楊肅觀、韋子壯等人見了,急忙放下手邊事情,紛紛搶上,向他行禮致意。

  娟兒拉著師父的手,哭哭啼啼的把往事說了,說到師叔被害,師姐失蹤,更是放聲大哭,那青衣秀士聽後一言不發,他帶著人皮面具,也看不出喜怒哀樂,韋子壯等人在一旁陪聽,一個個唉聲歎氣,心下也感悲傷難受。

  韋子壯待娟兒陳述已畢,便搖了搖頭,淒然道:「想那張之越張大俠鐵崢崢的一條好漢,不意命喪賊人之手,那時咱們雖都陪伴在側,但那胡媚兒奸詐狡猾,卻無人救得了他,唉……」想起張之越臨終托孤的情狀,心中一酸,險些墜下淚來。

  青衣秀士歎息一聲,道:「諸位莫要自責。我這師弟生性倔強,從不向人屈服,這才身遭不幸。所謂剛強必折,便是這個道理了。」

  盧雲聽青衣秀士話中蘊有哲理,又見他氣度非凡,乍聞噩耗後既不驚慌失措,也不悲傷痛哭,想來此人見識深遠,絕非世俗之流,一時頗感佩服。

  楊肅觀心下卻想:「這位青衣掌門等閒不露喜怒,想來心機城府極深,手段定也狠辣。胡媚兒惹上這人,那是自找死路了。」

  一樣場面,楊盧兩人看在眼裡,卻各有不同解讀,看來這兩人的性格真是大大不同。

  正想間,又聽青衣秀士道:「我派遭此不幸,天幸有各位江湖同道相助,算是不幸中的大幸,娟兒,你快謝過這幾位大俠的救命之恩。」

  娟兒忍淚道:「還說呢,要不是與他們一塊兒,師姐也不會落入壞人手裡,至今生死不明,若不是跟著他們,師姐現下還好端端的呢……」說著抱住那中年男子,痛哭失聲。

  這男子便是當年伍定遠照過面的阿傻,只見他呆呆站在驢子旁,聽了娟兒哭泣,也不知出言安慰,仍是一臉茫然。

  青衣秀士聽了徒弟的埋怨,又見韋子壯等人神色尷尬,便向眾人拱了拱手,道:「小女孩兒胡言亂語,還請諸位莫怪。」

  韋子壯歎了口氣,道:「其實她說得也沒錯,若不是與我們同行,豔婷這女孩兒也不會落入昆侖山手中。說來真是咱們的不是。」

  青衣秀士搖頭道:「各位不必自責,我與卓淩昭往日無怨,近日無仇,他是一代宗師,當不至為難一個小小女孩兒。一會兒他到來此間,我自會與他要人,請諸位不必掛懷。」

  韋子壯正要回話,忽聽一個聲音道:「青衣秀士果然料事如神,我派掌門何等身分,豈會為難一個小姑娘。」

  眾人轉頭去看,只見一名漢子腰懸長劍,身穿白袍,凜然地看著眾人,正是昆侖山的「劍豹」莫淩山。

  乍見仇敵,盧雲登時奔了過去,大聲喝道:「你們把伍制使帶到何處了,快快把人交出來!」

  楊肅觀見他莽撞,忙伸手攔住,低聲道:「盧兄莫急,這裡與他們有仇的人不計其數,你不必急著出頭。」

  果然靈定已經大踏步地走出,沉聲道:「老衲少林靈定,敢問卓掌門何在?」他心急師弟靈音的性命安危,但以他羅漢堂首座的地位,說話間還是不能失了禮數,便有意先禮後兵,一會兒再開殺戒。

  莫淩山微微一笑,道:「這位大師莫要心焦,貴派靈音大師已然率著門人離去,這會兒應該回到嵩山了。」

  靈真罵道:「放你媽的狗臭屁!老子幾天前殺上昆侖,你們這幫龜孫子躲得一個不見,怎麼現今遇上了面,你們又說把人給放了!卓淩昭到底放得是什麼屁,連個味兒也沒有!」

  只聽遠處傳來一聲狂笑,跟著一個冷傲的聲音道:「你這莽和尚說話小心了!靈音師徒與那李鐵衫,老早便在天山滾得遠遠的,咱們若要殺害這幾個傢伙,老早可以動手。」

  說話間,一人走了過來,那人身形高瘦,面帶病容,正是錢淩異。

  靈真認出他來,登時怒喝道:「你這老狗子還敢大搖大擺的進到中原啊!不說我那靈音師兄,你們殺了燕陵鏢局滿門老小,這筆血債你打算怎麼還啊?」靈真大怒之下,立時提了這樁公案出來,要看錢淩異怎生回話。

  錢淩異冷笑道:「怎麼還?強者生,弱者死,這個道理你還參不透嗎?」

  靈真哈哈大笑,霎時卷起僧袍,道:「好一個弱者死,來來來,老子今天就賞你一個全屍。」

  這靈真一來脾氣火爆,二來武藝高明,存心要橫掃全場,是以一上華山便四處尋人鬥毆,這時錢淩異說話侮慢於他,那更是自尋晦氣了。他掄起醋缽大的拳頭,便往錢淩異走去,打算三兩拳把他打死。

  一名少年跳了出來,攔在兩人之中,卻是那帶路的華山弟子蘇穎超。他面露惶急之色,抱拳作揖道:「諸位前輩稍安勿躁,今日上山的客人,全都是家師的好朋友,一會兒若是傷了和氣,咱們做主人的面上不好看,各位若有什麼私事,可否下山再談?」

  靈真哪裡管他,伸手一揮,便要將蘇穎超推開,誰知蘇穎超身子只微微一晃,竟然分毫不動。

  眾人見這名少年年歲雖稚,武功竟是不弱,一時甚為吃驚。

  靈真也是一愣,他外門硬功勇猛,方才一推只用了半成力,就怕誤傷別派的低輩弟子,孰知這孩子下盤功夫練得極是到家,這一推居然奈何不了他。靈真貴為四大金剛之一,這臉面如何丟得起,他往前重重一踏,沉聲道:「你讓開了!」

  蘇穎超躬身道:「小子職責在身,決不能讓貴客相互鬥毆,還求前輩見諒。」口中雖然謙遜,腳下卻是一步不讓。

  錢淩異有恃無恐,哈哈笑道:「靈真啊,你以為這裡是少林寺的後院,可以任憑你呼來喚去嗎?人家是華山門下的高徒,你來這裡作客,便要守人家的規矩啊!」說著拍了拍蘇穎超的肩膀,笑道:「小兄弟好好幹,我來給你撐腰。」

  靈真見那錢淩異滿臉譏嘲,存心要看自己出醜,當下重重哼了一聲,往前踏上一步,已在蘇穎超面前三尺。此時他若給這名少年一頓話逼開,日後傳揚出去,他這「虎爪金剛」要如何在江湖上行走?霎時嘿地一聲,右爪伸出,便自抓向那少年的胸口,要將他一舉甩開。

  靈真右爪揮出,正是少林「龍爪手」的絕招,名喚「搶珠式」,這招厲害之處不在右手那一抓,而是在於左爪的醞力不動。只等對方擋格右手的攻勢,左爪便能後發先至,瞬間制敵要害。靈定等人見他使出「搶珠式」這等絕招,都知靈真急於挽回面子,就怕在這名少年手下輸了一招半式,日後難以面對群雄。

  蘇穎超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,見了靈真這等厲害的擒拿功夫,心中如何不懼?眼看虎爪抓來,急忙運起師門心訣,霎時單足立地,兩臂撐開,一招「雙雷灌耳」,雙掌便向靈真的耳上打去,這掌若是打得實了,輕則耳膜破裂,重則腦骨粉碎。眾人見他這招大見高明,忍不住都是「咦」的一聲,頗見驚詫。

  靈真原本只等那少年往他右爪擋格,左爪便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式,將他一舉擒住,誰知這少年全然無視於眼前這淩厲至極的一爪,反而搶先往靈真的雙耳灌去,這招後發先至,巧妙無比,已然將靈真的「搶珠式」破去。

  靈真見他出手高妙,當即虎吼一聲,索性棄左手暗招不用,右爪加勁,閃電般地探出,硬往蘇穎超胸口抓去,要在他手掌擊來之前,先一步將他擒拿在手。

  眾人見靈真變招也是快極,煞那間便已扳回劣勢,心下都是讚歎,要不是覺得他有以大欺小之嫌,定會大聲喝彩。

  蘇穎超見靈真這爪勢道快絕,想來那「雙雷灌耳」已然打他不到,他原本單足立地,此刻淩空的那腳忽地往前踏出,朝靈真雙耳擊去的雙掌便自放落,已然搭上了靈真的肩頭。便在此時,靈真也已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,正要將他摔出,卻覺肩井穴微微一麻,那少年不知用了什麼古怪法門,居然在頃刻間點中他的穴道。

  場中眾人無一不是高手,登時大為驚駭,萬萬料不到一個小鬼,竟有如此能耐,一時間都是議論紛紛。韋子壯心下驚訝,與楊肅觀對望一眼,兩人都想:「小小一個華山弟子,居然能將武功練到這個地步!華山門人還真有些門道!」看來這寧不凡不只自己武功高強,連教徒弟的法門也是了得,這「天下第一」的美譽當之無愧。

  靈真臉上一紅,情知自己過於托大,已算輸了一招,心道:「我若是敗在這小鬼手裡,以後也不要在江湖上混了。」

  他真力激蕩,一眨眼便已衝開被封的穴道,這下子倒真是看門本領,若無數十載高深內力,決計難以做到。他大叫一聲,右手探出,將那少年高高舉起,內力到處,已然封住他周身經脈,就怕這少年另有什麼古怪招數。

  靈真擒住了蘇穎超,急於挽回顏面,當即喝道:「小朋友,今日給你個教訓,日後遇上了前輩,可需多存點敬意,聽到了沒有?」

  蘇穎超凜然不懼,正色道:「只要前輩不在本山私相鬥毆,小子決計不敢得罪分毫。」這話說來不卑不亢,眾人心下都是暗贊。此刻蘇穎超雖然輸陣被擒,但以他的稚弱年紀,居然能將少林四大金剛逼到這個地步,可說是雖敗猶榮了。

  靈真聽他出言反駁,場中眾人都面露贊佩之色,忙呸了一聲,大聲道:「小孩子胡言亂語,懂個什麼屁了!」說著手上一緊,內力發動,直朝蘇穎超胸口壓去,要把他逼得哀號求饒,蘇穎超面色發紫,卻是咬緊牙關,一幅寧死不屈的模樣。

  青衣秀士看了一會兒,忽地歎道:「素聞少林神僧行俠仗義,怎地今日卻來為難一個小孩?若要打傷了他,豈不愧對平日裡的俠名?」

  靈定臉上一紅,道:「青衣掌門責備的是,我師弟性子向來粗魯,且待我上去勸阻。」他自知理虧,說著便要上前,要師弟別再為難人家。

  便在此時,忽聽一人笑道:「少林和尚好大的名頭,原來卻只會欺侮孩童,做那以大壓小之事。」眾人轉頭去看,一人面帶微笑,恍如飽學宿儒,正是「劍神」駕到。

  靈定尚未搶上,卓淩昭已飄到靈真身旁,輕輕拍出了一掌,這掌輕若鴻毛,卻又堅硬似鐵,掌力已然籠罩靈真胸腹十三處要害。靈真吃了一驚,急忙舉掌擋架,卓淩昭微微一笑,道:「放開這孩子了。」

  他忽地轉掌為指,指法虛幻莫測,霎時已點向靈真腰間,這指功乃是由「劍寒」這套劍法中轉化出來的,指力本身並無剛猛可言,厲害之處在於指上的陰寒內力,靈真想要往後閃避,只怕面上無光,想要出掌封阻,又怕慢了一步,他虎吼一聲,放脫了蘇穎超,跟著兩隻拇指向前一戳,這才是他的看家本領:「少林大力金剛指」。料來兩人以指力對指力,靈真絕無吃虧的道理。

  卓淩昭只是要將蘇穎超截過,用意不在傷敵,他見靈真放脫這名少年,便自哈哈一笑,道:「大師很識相啊!」伸手掀住了蘇穎超的衣領,如同老鷹抓小雞般地將他提起,跟著飄開三尺,躲過了靈真的一戳。

  眾人見卓淩昭輕描淡寫,三招內便奪下這少年,心下都是駭然。

  卓淩昭單手提著蘇穎超,笑道:「小朋友,你武功很了得啊!居然接得下少林高僧的龍爪手,你師父是誰啊?」

  蘇穎超人在半空,臉上卻不驚慌,從容答道:「家師便是本山掌門,人稱『天下第一』的寧大俠。」

  卓淩昭哦地一聲,道:「小朋友,你小小年紀,怎知他是『天下第一』?」

  蘇穎超傲然道:「我師父生平大小八百餘戰,從未輸過一招半式。」

  卓淩昭哈哈大笑,將他放落下地,道:「好得很,我生平與人相鬥,也未嘗輸過一招半式。」言下之意,竟是有意一別苗頭。

  蘇穎超陡地與這武林大豪對面而立,心中自不免害怕,他想要說幾句場面話,但見了卓淩昭眼神中隱隱的殺氣,卻又不敢作聲。

  楊肅觀與靈定對望一眼,兩人心中都甚明白,這卓淩昭上得華山,定也是為了「天下第一」的名銜而來,絕無善意。楊肅觀暗自打量情勢,眼看己方好手眾多,除了靈定、靈真以外,尚有韋子壯、秦仲海、盧雲等人,便算青衣秀士兩不相幫,己方也是萬無虧輸之理。

  楊肅觀正要說話,那青衣秀士已然搶上一步,他輕咳一聲,道:「卓掌門,據這幾位朋友說道,小徒這幾日好似在貴山盤桓作客,真是有勞卓掌門管教了。」他話中帶刺,卻是在譏嘲昆侖山不顧倫理,欺侮後輩。

  卓淩昭見此人帶著人皮面具,已認出他來了,當下微微一笑,道:「原來是青衣掌門到了。在下不知先生駕到,真乃失禮。」說著輕輕一揖,卻不去提豔婷的下落。

  青衣秀士不置可否,只淡淡地道:「卓掌門不必多禮,這就請孽徒出來相見如何?」

  卓淩昭歎息一聲,道:「我這幾日與令高徒相處,只覺她秀美可愛,善解人意,好生討人喜歡,真叫人豔羨不已。唉……這收徒弟的眼光,我還得多向您討教討教哪。」說話語氣真誠,竟是對豔婷悠然神往,看來倒也不似作假。

  青衣秀士見他顧左右而言他,便淡淡道:「豔婷這孩子膽小怕生,能得卓掌門一贊,也是她三生有幸了。只不知她現在何處,也好讓我這師父帶回山上,免再給貴派添憂增擾。」

  卓淩昭歎了口氣,搖頭道:「說起這女孩兒,唉……可惜啊可惜……」

  眾人聞言,臉色都是一變,深怕豔婷已遭毒手,那青衣秀士卻是老謀深算之輩,倘若人已死了,徒然驚慌失措,卻也無濟於事。他不動聲色,冷冷地道:「卓掌門口稱可惜,可是這孩子做了什麼壞事嗎?」

  錢淩異站在一旁,此刻便插話進來,笑道:「壞事倒沒有,只是豔婷這小姑娘不理我派掌門的勸告,擅自與一名匪人走了。這匪人生性兇殘,又常色眯眯地盯著這女孩兒瞧,不知這當口可曾生出事來?」說著嗤嗤兩聲,淫笑起來。

  青衣秀士聽他語氣輕挑,只哦了一聲,道:「不知是什麼人帶走孽徒,還請示下。」

  錢淩異笑道:「這淫賊人高馬大,身強體壯,生得一張凶巴巴的國字臉,以前是西涼府的捕快……」

  盧雲與楊肅觀對望一眼,喜道:「定遠還活著!」

  錢淩異笑駡道:「廢話,這淫賊生龍活虎的,當然還活著。看這淫賊色眯眯的模樣,現下準是把人家奸辱了。嘿嘿,豔婷那小妞兒白嫩嫩的一雙美腿,他賊小子倒有豔福,真他奶奶的……」說著舔了舔嘴,神態無恥難言。

  青衣秀士何等精明,一聽盧雲與楊肅觀說話,便知這捕快是少林友人,想來絕非歹徒,當即安下心來。那錢淩異還待嘮嘮叨叨地要說,卻見青衣秀士袍袖一拂,已然帶著娟兒等人離去。

  錢淩異叫道:「喂!我還沒說那淫賊姓啥叫誰啊!你怎地這樣就走了?」說著竟追了過去。

  靈定往前一跨,一掌揮出,登將錢淩異摔了個筋斗,沉聲道:「老衲少林靈定,有幾件事請教卓掌門。」

  靈定武功超凡入聖,足與卓淩昭一較長短,此時一出手便是絕招,看來有意大開殺戒,那蘇穎超職責本在攔阻武林人物私相鬥毆,但眼前這位靈定大師氣勢不凡,功力深厚,遠非靈真可比,他便有十個膽子,也萬萬不敢上前擋架,一時間惶急無比,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卓淩昭笑道:「大師又要動手嗎?你沒聽這位少俠說了,叫我們不要在山上鬥毆,大師怎地又來啦?」

  靈定不動聲色,伸手往山下一指,道:「咱們不要為難旁人,下山把話說明白吧!」

  卓淩昭長眉一挑,笑道:「大師定要見個高低嗎?」

  靈定更不打話,雙手撐開,跟著一合,只聽轟地一聲巨響,宛若天雷劈落,這招稱做「雷開天地」,乃是「羅漢銅鑼鈸」的起手式,自來少林武僧中,只有羅漢堂首座得傳此項絕藝。眾人見靈定自信滿滿,已然拿出看家本領,料來兩人定有一場好鬥。

  卓淩昭哈哈一笑,看似不置可否,眼中卻生出陣陣殺氣,一時兩人劍拔弩張,情勢甚是緊張。

  便在此時,忽聽遠處傳來一聲炮響,跟著有人朗聲道:「吉時已到,請諸位貴客進廳,一同見證玉清觀寧掌門退隱大禮。」

  卓淩昭微微一笑,對靈定道:「大師可要進去?還是要下山一決勝負?」

  靈定想起掌門交代,自己乃是代表少林前來觀禮,此刻若不進去,定會失禮於人,他衡諸厲害,只得哼了一聲,冷冷地道:「一會兒大事了結,老衲想請卓掌門喝杯清茶,還請務必賞光。」

  卓淩昭哈哈大笑,道:「那倒不必麻煩了。大師要喝茶嘛,裡頭多的很,等會兒咱倆要喝,自能喝個痛快,何必捨近求遠呢?」

  眾人心中一凜,都知卓淩昭有意向寧不凡出手挑戰,想來今日定是多番仇殺的局面。

  卓淩昭見靈定面帶殺氣,當下微微一笑,袍袖輕拂,逕率門人走了。楊肅觀見靈定雙目生出怒火,忙上前一步,低聲道:「師兄,咱們先進去吧。可別失禮於人了。」

  靈定吐出一口濁氣,向青衣秀士合十為禮,便也率人走進觀門。

  群雄進得廳裡,只見裡頭擠滿人群,除了廳上七張大位空著,其他席位早已坐得有人。楊肅觀眺目看去,只見那七張大位分兩排擺設,前三後四,這座位如此擺設,當是給諸大派坐的主位。

  方今中原武林以八派為首,分別是少林、武當、昆侖、華山、峨眉、點蒼、九華、崆峒等八派,除了少林武當兩派的首領未曾到來,其餘門派都是掌門親自與會。

  正看間,蘇穎超走去稟報,跟著一名神情猥瑣的中年男子快步搶出,向眾人道:「辛苦了、辛苦了,有勞靈定大師、卓掌門、元易道長駕臨華山!還請這邊來!」

  楊肅觀見這人面貌醜惡,神情低賤,好似店小二的長相,看來定是算盤怪之流的人物,當即皺了皺眉,便也隨靈定向前走去。

  走到廳前大位,那猥瑣男子道:「嗯,少林寺的靈智方丈沒來,那便請靈定大師坐首位好了。」當下伸手肅客,便請靈定坐了首席。

  楊肅觀見本門受人敬重,心下也是暗暗喜悅,想道:「我少林聲望崇隆,華山雖然號稱『天下第一』,在我寺千年武名之前,卻也絲毫不敢失了敬意。」

  心中正自計較,那漢子又請元易坐了第二把大位。看來武當山近年雖然聲勢不振,但潛力仍是無窮,叫人不敢小覷。

  眼看元易坐上第二把大位,卓淩昭如此氣量狹窄,心頭定是不痛快,楊肅觀側目望去,果見「劍神」面帶冷笑,似乎心有不忿,楊肅觀心下暗笑:「卓淩昭生平肚量最小,一會兒華山門人若要安排不當,他非要當場翻臉不可。」

  果然那猥瑣漢子見了卓淩昭冰冷的目光,已嚇得咳嗽連連,手足無措,他連連打躬作揖,伸手便朝第三把座椅擺去,陪笑道:「劍神駕臨華山,玉清觀蓬蓽生輝,還請上座。」

  卓淩昭見自己坐了第三把大位,武林間僅次少林武當,倒也不算太過委屈,便只冷冷一笑,逕自坐下。那猥瑣漢子不敢怠慢眾人,忙又招呼青衣秀士入座,卻是坐在那靈定背後。

  武林門各大首領紛紛就座,便連楊肅觀、韋子壯、昆侖諸高手都給排定了位子。那猥瑣漢子雖然相貌平庸,卻是個難得的經理人才,一時安排的井井有條,他按著眾人的資望身分排定座次,來人雖多,卻無一人發出半句怨言。

  排到娟兒時,那猥瑣漢子見她容情稚嫩,便自笑道:「小姑娘是娟兒吧?要不要坐在師父身邊?」不待她回話,便命人取過一張板凳,擱在青衣秀士座旁。

  娟兒聽他認出自己,不由喜出望外,歡然道:「你識得我叫娟兒?」

  那猥瑣漢子嘻嘻一笑,道:「婷兒娟兒,劍術高超,貌美如花,武林誰人不曉呢?」

  娟兒聽他把自己誇上了天,登時大喜,忙扯住青衣秀士的袖子,歡笑道:「師父!你聽人家多誇我!」

  那漢子笑道:「可惜小姑娘沒有外號,不然我定要日夜稱頌了。」

  娟兒笑道:「誰說我沒有外號,我老早想了一個呢,你以後只管叫姑娘『玉女神劍小精靈』!那便成啦!」

  一眾掌門見她嬌憨,都是哈哈大笑,連卓淩昭這般面目陰森之人,也感莞爾。

  青衣秀士搖了搖頭,不去理她,他伸手召來阿傻,道:「一會兒這裡人多口雜,很是氣悶,你自管去偏廳玩去。」原來青衣秀士知道阿傻腦子不對勁,上不了檯面,便請華山門人帶他到偏廳玩耍,以免無端惹禍。

  阿傻哦了一聲,摸了摸腦袋,茫然道:「偏廳?玩什麼?」眾人見這阿傻身材魁梧,臉上卻又髒兮兮的,滿是泥塵,不由得暗暗納罕,都在猜測此人的來歷。

  娟兒聽師父有意遣開阿傻,登感惶急,她與此人形影不離,此番下山已久,不知有多少話兒想說,哪知卻又要分開。正想出言阻止,青衣秀士已喚過一名華山弟子,道:「我這門人性子急,坐不住,勞煩小兄弟帶他去賭兩手,消磨時光。」

  阿傻聽了賭字,鼻孔噴氣連連,猛地沖了上去,一把揪起那弟子,大笑道:「走!咱們趕緊去賭個痛快,一會兒連出一百把大,讓你輸光褲子!」

  那弟子給抓住衣領,只嚇得全身發軟,顫聲道:「這可不行,我山門規不許賭博……」

  阿傻笑道:「好啦!那我賭你一定不敢跟我賭,一百兩銀子……」囉哩囉唆之間,已拉著那弟子沖出觀門,只嚇得眾賓客閃躲連連,不知哪來的瘋漢作怪。

  青衣秀士見娟兒淚眼汪汪,當下伸手出去,輕輕握住她的小手,溫言道:「傻孩子,師父好久沒見你了。留在這兒,乖乖陪師父,好嗎?」

  娟兒聽師父疼愛自己,登又破涕為笑,便只纏著他不放。

  諸大掌門甫一坐定,眾人便自行寒暄,楊肅觀凝目看去,只見靈定、元易兩人交頭接耳,正自閒話家常。楊肅觀心下甚喜,想道:「方今武林正道不彰,可說邪魔四起,咱們少林正該與武當連絡交往,一會兒若是得空,定要與元易道長聊上一番。」

  他看了一陣,轉朝卓淩昭望去,只見他臉上帶笑,正與峨眉、點蒼兩派掌門悄聲談話,看這三人言笑晏晏,談笑風生,好似頗為親熱,楊肅觀心下冷笑,這卓淩昭一掃高傲之氣,準是想廣結善緣,日後也好拉攏群雄,來與少林武當爭鋒一番。

  楊肅觀冷笑幾聲,便朝大廳四周打量。他這人一向精細,今日華山龍蛇混雜,可說兇險異常,此刻便將廳內陳設機關看個明白,以免一會兒著了人家的道。

  他四處望瞭望,忽見大廳右首空蕩蕩的,卻只擺了三張空椅,適才入廳時竟沒留意。楊肅觀心下一奇,想道:「武林各大派的首領都已到齊,這幾張椅子是留給誰坐的?」

  那三張椅子樣式華貴,上頭雕龍畫鳳,當是預留給最最要緊的貴客所用,卻不知還有什麼高人未曾到來,楊肅觀看在眼裡,忍不住暗自揣測。

  楊肅觀正自思索,忽見身旁盧雲回首頻頻,好似不安於坐,便問道:「盧兄有什麼事嗎?」

  盧雲轉過頭來,皺眉道:「我見秦將軍遲遲不上山,可別有什麼事耽擱了。」

  楊肅觀抬頭去看,見那卓淩昭兀自與人談笑,自不可能出廳殺人,便放下心來,微笑道:「盧兄不必多慮,仲海武功高強,復又精明多智,誰能拿他奈何?」

  盧雲搖了搖頭,自行起身,道:「左右無事,我過去大門等候,也好有個照應。」

  楊肅觀見他固執,倒也不便多說,便自頷首,道:「盧兄快些回來了,待會典禮開始,只怕出入會有些不便。」

  盧雲一笑,應道:「這我理會得。」說著擠出人堆,急急出廳,便跓在觀門外眺望。

  自西疆歸來後,秦仲海便似心事煩多,經常一言不發,盧雲看在眼裡,也是暗自擔憂。想道:「秦將軍待我親厚,便如親兄弟一般,我可要好好替他運籌帷幄一番,別再讓他這般煩心了。」打從伍定遠失蹤後,盧雲對朋友間的義氣看得更加重了,眼見秦仲海煩惱,便有意為他分憂解勞,只不知他為何心神不寧。

  正想間,只見兩名男子並肩走來,這兩人身形高大,左首那人身材頗見瘦削,面目蒼老,約莫六十好幾,面上隱隱透出一股執拗戾氣,卻不知是誰。右首那人虎背熊腰,體態壯碩,神情不怒自威,正是秦仲海。

  盧雲大喜,連忙迎了過去,叫道:「秦將軍!我在這裡!」

  秦仲海見盧雲到來,忽地一愣,似沒料到盧雲會在觀門等候。他臉上神情有些不自在,乾笑道:「盧兄弟,你怎麼出來了?」

  盧雲道:「我見你老是不上山,忍不住有些擔憂,這便出來尋你啦!」

  秦仲海伸出拳頭,輕輕在盧雲胸前一敲,笑道:「我又不是三歲小孩,瞧你緊張的。」

  盧雲一笑,轉頭看向秦仲海身邊的那名老者,問道:「這位前輩是誰?秦將軍可否為我引薦一番?」

  秦仲海聞言一怔,神情卻是有些猶豫,他嚅齧地道:「這……這位是……」

  盧雲見秦仲海欲言又止,不禁微感詫異:「秦將軍一向天不怕地不怕,今日怎麼了?」正要相詢,卻聽那老者已自行接話,淡淡地道:「老朽方子敬。」

  先前眾人在客店閒聊之時,韋子壯便曾提及天下四大宗師的名號,其中一人便是眼前的這位「九州劍王」方子敬。只是韋子壯並未提及他的名諱,是以盧雲聽得「方子敬」三字,竟不知他便是那位威震四海的絕頂高手,當下只拱了拱手,道:「原來是方老先生,晚輩盧雲,這裡給您請安了。」

  方子敬聽了「盧雲」二字,倒是微微一笑,問道:「你便是仲海的參謀?」

  盧雲聽他叫破自己的身分,心下登感一奇,道:「原來老先生識得在下。」

  方子敬不答,只拍了拍秦仲海的肩頭,道:「你們年輕人多聊聊,我先進去了。」

  秦仲海拉住了他的手,叫道:「師父!我還有話問你……」

  方子敬回頭一笑,道:「此地人多口雜,咱師徒倆身分特殊,不宜多說。回頭若能見面,再談不遲。」說話間,身影一閃,已然進廳去了。

  秦仲海看著方子敬的背影,忍不住長歎一聲,神態甚是沮喪。

  盧雲聽秦仲海稱方子敬為師,當即「啊」地一聲,歉然道:「原來方老先生是秦將軍的師父,方才我恁也無禮了。」

  秦仲海搖頭道:「不打緊,我師父是出塵之人,從不為這等禮俗之事見怪。」

  盧雲點了點頭,道:「尊師也是來看寧不凡退隱嗎?」

  秦仲海望著觀門,卻沒正面回話,只說道:「盧兄弟,我的師承來歷一事,勞煩你多加保密。我師父性子有些特異,不喜旁人知曉我是他的弟子。」

  盧雲哦地一聲,心道:「這位方老先生真是奇怪,能有秦將軍這等徒弟,該當高興才是啊,怎麼不讓旁人知道呢?」

  他自知這是人家的家務事,心裡雖感好奇難耐,但眼下也不便多問,只有出言答應了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3:50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31 02:36 AM 編輯

第七卷 天下第一 第四章 真人不露相

  秦盧兩人走進廳裡,典禮早已開始,大廳裡坐了近千人,望之黑壓壓一片,頗為擁擠。只見那方子敬也已坐入人群之中,兩眼似閉未閉,似在打盹休息。

  秦仲海見師父身邊擠滿了人,看來很難湊近,他眉頭一皺,道:「看來位子都已坐得滿了,咱們站著好了。」

  盧雲性愛清靜,聽了此言,那是正中下懷了,當下兩人便站在大門口,遠遠眺望廳內動靜。

  二人說話間,忽然一人回過頭來,向他二人微微一笑,正是楊肅觀。盧雲報以一笑,頷首示意,秦仲海卻只擰了把鼻涕,跟著懶洋洋的揮了揮手。

  秦仲海伸手一抹,神不知鬼不覺的,逕自把鼻涕抹在前頭客人身上,盧雲正自駭異,忽聽一人大聲道:「好啦!既然大家都到了,那便開始典禮啦!」

  盧雲聽這聲音嘶啞難聽,忙抬頭去看,只見說話那人身材肥胖,正是上山時遇到的肥秤怪。此時廳前靈定、元易、卓淩昭等人早已坐定,神情專注,都在傾聽此人說話。盧雲知道肥秤怪是寧不凡的師伯,想以他位望之尊,這等重大的場合自須出來說上幾句場面話,當下便也微笑傾聽。

  大廳上靜寂無聲,只聽肥秤怪粗著嗓子,大聲叫道:「諸位江湖上的親朋好友大家好,我是華山雙仙之一,人稱『肥秤仙人』的神秤子,想來大家都聽過我的名字。」

  眾人只知華山雙怪裡有個胖子,倒不知他原是什麼「神秤子」,當下都哦地一聲。

  肥秤怪見眾人中有不少識得他的,心下大喜,笑道:「大家都認識我,那可太好了。一會兒如要我的書法真跡,可以到偏廳索取。」

  下頭一人喝罵道:「你少放兩個屁!快叫你師侄出來說話,老子見了你這肥豬就頭痛!」另一人嘻笑道:「華山之恥又出來丟人現眼啦!」一眾江湖豪客登時哄堂大笑。

  肥秤怪給人胡亂叫駡,一張大臉脹得通紅,但底下幾千雙眼睛盯著他,卻也不能造次,只得強忍怒氣道:「大家稍安勿躁,且聽我說幾句話。」話未說完,又聽一人吼道:「死肥豬!有屁快放!」

  肥秤怪強抑怒氣,連連咳嗽,道:「大家聽了。此次我派掌門寧不凡封劍歸隱,意在調止干戈,使武林間不再爭奪『天下第一』的虛號,為此我華山門下廣邀武林同道,見證大典,用意非小,希冀諸位念及高義,令我師侄……令我師侄……」說到此處,忽然為之語塞,整張大臉更是鐵青。

  眾人聽肥秤怪文辭通暢,一席話說來言之有物,與平常瘋癲情狀大不相同,一時都是暗贊在心,哪知聽不幾句,便見他喉頭滾動,好似口吃一般。眾人正起疑間,又聽肥秤怪道:「嗯……希冀諸位念及高義,令我師侄……令我師侄……」說著說,猛地伸手撓腮,眯眼歪嘴,卻又結結巴巴起來。

  下頭幾人聽他吞吞吐吐,登時暴喝:「令你師侄什麼?有屁快放啊!」

  肥秤怪滿臉苦惱,忽地大吼一聲,喝道:「拿高一點!」

  底下幾人嚷得更凶了,紛紛叫了起來:「令你師侄拿高一點?這算是什麼屁啊!說清楚啊!」卻見肥秤怪提起腳跟,大聲吼道:「他媽的,拿高一點啊!」

  眾人見他行徑怪異,都是頗感驚訝。幾名心機深沉之輩心下暗自警戒,想道:「這肥秤怪說話好不奇怪,希冀諸位念及高義,令我師侄『拿高一點』?這話是什麼意思?難道寧不凡退隱只是個幌子?他還想更上層樓嗎?」

  幾人好手精研武功多年,聽得此言,心中也是驚擾不定,想道:「寧不凡想『拿高一點』?他的劍法已經高到不能再高了,還能再高下去嗎?」

  又有幾人心思機敏,一聽此言,便想道:「好啊!這死胖子終於吐露大秘密了。這寧不凡要捉拿『高一點』,這姓高名一點的人是誰?此人定有無數秘密在身!我可要釘牢了。」

  眾人正自猜想不定,肥秤怪卻連連跺腳,大叫道:「拿高一點!我看不清楚啦!」眾人吃了一驚,急忙回頭去看,卻見幾名華山弟子躲在滿堂賓客之後,手上高舉著巨大白紙,上頭寫滿了碗大文字,神態鬼祟,卻不知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。

  秦仲海恰站那弟子身旁,當下伸過頭去,望著那弟子手上的白紙,一字一頓地念道:「此次我派掌門寧不凡封劍歸隱,用意是在調止干戈,使武林間不再爭奪『天下第一』的虛名,此番用意非小,希冀諸位能念及高義,令我師侄從容洗手,退隱山林……」

  滿堂賓客見了這情狀,霎時大笑不止,原來這肥秤怪全無墨水,遇上了這等大場合卻又不能不出來說上幾句話,也是情不得已,只好命人將講稿寫在白紙上,遠遠舉在廳後,也好讓他照本宣科。

  肥秤怪聽得台下眾人嘲弄,不禁大怒,喝道:「有什麼好笑的!把講稿給我拿過來!」

  幾名弟子聽了怒喝,連忙將「大抄」送上,肥秤怪提著白紙,遮住了臉面,大聲念道:「此次我派掌門寧不凡封劍歸隱,此番用意非小,希冀諸位能念及高義,令我師侄從容洗手,歸隱山林,不再過問世事,承此高義,神秤子銘感五內。想我祖天隱道人開山以來,華山立派數百載,弟子千萬,山清水明,威儀四海,群雄肅然。我山道法上承三清,正所謂法天地之正氣,御那個…御那個於無形……」

  眾賓客聽他忽然口吃,無不皺起眉頭,下頭幾人喝道:「御你奶奶個雄!連念也念不好!你是豬啊!」

  胖秤怪嚅齧地道:「嗯……法天地之正氣,御……御老老於無形……」

  眾人心下一奇,尋思道:「御老老於無形?那又是什麼?」幾名凶徒狂笑道:「你師祖御老老於無形?誰是你姥姥,竟給人御得無形啦!」跟著大聲淫笑起來。

  肥秤怪臉上一紅,忙從白紙下伸頭出來,回首便往背後諸大掌門看去。他見卓淩昭道貌岸然,形似飽學之士,想來文學必高。忙奔到面前,將手上「大抄」送了過去,低聲問道:「這位老師,請問這兩個字怎麼念?」

  卓淩昭接紙一看,跟著淡淡一笑,道:「耄耋,念法叫做冒跌。」

  肥秤怪喜道:「多謝了,耄耋,我還以為這兩個字該念做老老。」他哈哈大笑,又跳了回去,大聲念道:「全給我聽好了!我山道法上承三清,正所謂法天地之正氣,御耄耋於無形,蓋正奇八變,曠宇宙之雄烈,是以必露爛露,以建玉清…………」

  眾人心下一奇,都想道:「必露爛露,那又是什麼意思?」盧雲飽讀詩書,知道他說的必是「篳路藍縷」四字,當下微笑不語。

  肥秤怪長篇大論,喋喋不休,可又錯字連篇,眾人見他念了一張又一張,直是無止無盡,忍不住都皺起了眉頭。好容易肥秤怪停了下來,眾人如釋重負,心道:「終於念完了。」卻見肥秤怪抹了抹汗水,道:「好渴,誰去拿杯茶來。」

  幾名暴躁凶徒大怒不已,狂喝道:「操你奶奶!到底念完沒有!」

  肥秤怪笑道:「大家不要急,下面是『華山詠歎頌』,這篇文章乃是曠世奇作,不聽實在可惜,請諸位好好享用。」說著搖頭晃腦,駢四驪六,開始長篇大論起來。

  眾人聽他廢話連篇,都是皺起眉頭,幾名暴躁之徒索性躺在台前,佯裝呼呼大睡的模樣,更有人拿出牌九,就地賭了起來,那肥秤怪卻裝作不知,只自顧自地念著。

  只聽他洋洋灑灑地念道:「華山上起中極華蓋,下接文淵天華,西嶽之奇之烈,可見一般。君不見華山之峰上乘九天,君不見華山之水下連萬川,奇哉!美哉!華山啊!啊吆疼呀!」

  眾賓客心下一奇,想道:「什麼叫做『啊吆疼呀』?這又是什麼新穎筆法了?」

  眾人納悶之餘,紛紛抬頭望去,只見肥秤怪摸著腦袋,上頭卻腫起一個疙瘩,卻原來是給人暗算了一記,這才冒出個「啊吆疼呀」。他滿臉狂怒之色,大喝道:「是哪只烏龜兒子王八蛋暗算老子,給我滾出來了!」

  肥秤怪見台下眾人默然,當即沖上前去,揪起一名賓客,喝道:「是不是你?」

  那賓客慌張之至,連連搖手道:「不是我,不是我……」

  肥秤怪大怒,將那人一把推開,跟著手指眾人,喝道:「龜孫子給我滾出來了!你這人只會躲在暗處偷襲,無恥卑鄙至極!你全家老小、師兄師弟全是烏龜!」

  眼見台下眾人低頭不語,胖秤怪更是暴跳如雷,喝道:「到底是誰暗算老子?敢做不敢當嗎?有種的便給我站出來!」

  便在此時,一人愁眉苦臉的走到胖秤怪身後,道:「你別生氣,那石子是我丟的。」

  胖秤怪猛地回身,一把將他揪住,暴喝道:「他媽的混蛋!」他一把抓住那人,不覺一驚,眼前這人瘦得馬兒似的長臉,卻原來是師弟算盤怪。

  胖秤怪氣得炸了,大聲道:「師弟!你在妒忌我!你看我文章念得好,你就不服氣了!是也不是!」

  那算盤怪慌張搖手,低聲道:「不是這樣的。」

  胖秤怪怒道:「放你的屁!當著天下英雄的面,你還敢狡賴!」

  算盤怪小聲道:「師兄你念得太多了,這『華山詠歎頌』是我的稿子,你再念下去,我就沒戲唱了。」

  肥秤怪見台下眾人嘻笑指點,忍不住老羞成怒,暴喝道:「我怎知這是你的稿子!」

  算盤怪吃了一驚,奇道:「怎會這樣?師兄你沒有參加彩排嗎?」

  肥秤怪臉上一紅,道:「我那日肚疼拉稀,忘了去。」

  算盤怪搖頭道:「不管了,換我念了。」說著伸手出去,便要搶那白紙。

  肥秤怪喝道:「不行!我還沒念完!」

  算盤怪這下也動了氣,怒道:「師兄你太可惡了!每次都只顧自己出風頭!」

  兩人大喊大叫,互毆一氣,幾張白紙登時給扯成碎片,四下飛舞。眾人笑得直打跌,華山門下個個滿臉通紅,氣得說不出話來。

  忽聽一名女子道:「怎麼華山門下也有這等人,真是令人驚訝萬分啊!」

  眾人聽了這話,心下都是一奇,連忙轉頭過去,只見觀門口走進一名妖妖嫋嫋的美女,這女子臉上施著淡妝,身穿杏黃道袍,卻不知是何方神聖。

  盧雲剛巧站在這美女身旁,聞得她身上的香膩氣味,不覺鼻中一癢,猛地打了個噴嚏。

  秦仲海靠了過去,低聲道:「盧兄弟,這女子就是『百花仙子』胡媚兒,你可小心。」

  盧雲本在取帕擦抹,待聽這婦人便是那惡名昭彰的女魔頭,想起她殺害娟兒師叔的狠辣,不由得大吃一驚,忙退開兩步,就怕著了暗算。

  胡媚兒見盧雲慌忙退開,便向他淺淺一笑,柔聲道:「這位公子慌慌張張的,可是怎麼啦?」神態竟是三分嬌羞,七分狐媚,讓人神為之奪,魂為之攝。

  盧雲嚇了一大跳,臉上青紅不定,忙又往後退開幾步。

  秦仲海見胡媚兒兀自施展邪術,心道:「操他奶奶的騷狐狸,竟敢驚擾咱們盧兄弟。看老子修理你。」胸膛一挺,便走上前來。

  胡媚兒見秦仲海貌如虎豹,端的是英雄氣概,威武過人,忍不住微微一笑,心道:「今日華山好多英俠。」正要拋出媚眼,忽見秦仲海裂著大碗公大嘴,對她打了個酒嗝,惡的一聲,撲天酒氣沖去,惡臭難言,登讓胡媚兒花容失色,霎時皺眉掩鼻,急急逃了開來。

  秦仲海心下暗笑:「死小娘,旁人怕你,我秦仲海可不怕。有種天天過來招惹老子,要你哭著回家叫親娘。」想著想,卻又打了個飽嗝,臭氣噴出,左右賓客紛紛掩鼻閃避。

  盧雲見女魔頭離開,這才拍了拍心口,鬆了口氣,他湊頭過去,低聲問道:「這女子怎也來華山了?難道別有陰謀嗎?」

  秦仲海斜目看他一眼,奇道:「你幹麼遮著鼻子?」

  盧雲含糊地道:「我這是在遮嘴,咱們談論機密,不能讓旁人聽了。」

  秦仲海哦了一聲,正要回話,忽聽觀門外腳步聲響,似有大隊人馬過來,他回頭往門外望了一眼,霎時嘿嘿冷笑:「來者不善,善者不來,華山這下多事了。」

  盧雲不知他何出此言,便也朝觀門外看去,這一望之下,猛地出了一身冷汗。

  那胡媚兒行事招搖,果然一進大廳,便給人認了出來。娟兒與「百花仙子」仇深似海,一見胡媚兒的面,立時想起師叔之死。所謂仇人相見,分外眼紅,淚水盈盈欲墜,猛拉住青衣秀士的手,大聲哭道:「師父,就是這妖女殺了師叔,咱們殺了她,給師叔報仇!」

  青衣秀士卻是老謀深算之輩,聽了徒兒這話,卻只歎了一聲,搖了搖頭,輕聲道:「此女大援已近,咱們眼前不便動手。報仇一事,容後再議。」

  座上諸大掌門聽得「百花仙子」另有後援,心下都是一奇,眼見胡媚兒孤身站在廳裡,哪來的幫手?難道青衣秀士自知不是人家的對手,便來以此推搪嗎?

  娟兒聽師父有意放過報仇良機,當場便啜泣起來,哭道:「師父!師叔死得好可憐,咱們怎還怕東怕西的?快快過去殺她啊!」淚水汪汪,小腳頓地,只是不依。

  青衣秀士見愛徒滿心悲憤,便輕輕握住她的小手,要她稍安勿躁。

  眾人正自猜測不休,猛聽門外一聲炮響,觀外傳來數十人的齊聲吶喊,大聲道:「十八省總按察、太子太師江充江大人到!」

  靈定聞得「江充」二字,霎時大驚失色,站起身來,方知青衣秀士口中大援是何意思。卓淩昭卻是冷冷一笑,神色更見陰沉。

  這廂楊肅觀也是多智深沉之人,一見胡媚兒到來,便知安道京定在左近,只是百般算計中,卻料想不到權臣江充竟爾親臨華山。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,忙站起身來,眺頭往觀外望去。滿堂賓客聽到「江充」二字,自也大感吃驚。只有秦仲海、盧雲兩人離門口近,早已見到江充的座轎,自是不感驚訝。

  這江充雖然身無武功,但權勢薰天,舉世無雙,若要靠著朝中勢力鬥垮武林門派,直如吃飯喝水般容易,眼看江充便要入觀,滿堂客人雖都是武林豪客,卻無人敢膽怠慢,紛紛起身相迎,連肥秤怪這等滑稽人物也都站起身來。

  只見一人腦滿腸肥,當先走進,正是錦衣衛統領安道京。他身後還跟了大批好手,那九幽道人、羅摩什等人都在其中。眾人往兩旁一站,跟著一人緩緩走了進來,這人身穿蟒袍,腳踏雲履,大顯富貴之氣,正是江充本人。

  秦仲海見江充到來,不由得嘿嘿一笑,道:「都說高顏那王八蛋怎敢得罪薛奴兒?原來江充出京來了。嘿嘿,這傢伙無事不出門,出門必惹禍,華山門下要糟糕了。」

  那日和親車隊給四王子追殺時,便曾遇上玉門關總兵高顏出關攔路,此刻回想起來,若非江充本人便在附近,那高顏就算大膽十倍,又怎敢招惹薛奴兒?秦仲海心下暗自揣測,寧不凡武功雖高,卻只是尋常江湖中人,不知江充何以駕臨此間?想來兩人定有什麼過節。

  正看間,忽見一人光頭禿頂,緊站江充身側,正是羅摩什,盧雲吃了一驚,低聲道:「這妖僧不是死了嗎?怎地又出來了?」那日西疆血戰,他親見這妖僧出指自盡,哪知現下又生龍活虎地出現中原,尚與一代奸臣混在一起,吃驚之下,忍不住揉了揉眼,以為遇上鬼魂了。

  秦仲海自也感到詫異,他見羅摩什氣色甚佳,不似陰風慘慘的厲鬼模樣,再看又是光天化日,已知這賊禿定是靠著裝死,這才逃過一劫。秦仲海越想越惱,呸了一聲,罵道:「他奶奶的,這賊禿無恥之尤,準是靠著裝死逃命!這幫妖魔鬼怪花招百出,下次要殺他們,非大卸八塊不可,看他怎麼拼湊回來!」

  秦仲海咒駡不休,盧雲卻起了淡淡的愁思,想起公主,心下登時一陣惆悵。

  江充一到,胡媚兒立時俏眼生波,大顯殷勤,她挽著江充的臂膀,嬌聲道:「華山掌門何在?怎麼不來迎接江大人?」

  話聲未畢,一名猥瑣的中年男子奔了出來,打躬作揖道:「諸位大人,請朝這邊來。」

  胡媚兒見他容貌猥瑣,斜目一瞪,冷笑道:「誰要你這種小人物囉唆?快叫寧不凡出來。」

  那猥瑣男子聞言一愣,陪笑道:「仙姑莫要生氣,先請坐下再說了。」

  胡媚兒見他容貌醜惡,滿面堆笑,實在粗鄙到了極點,真連一眼也不想多看。當下怒道:「你沒聽我說話嗎?叫你們掌門人出來!」

  胡媚兒正自河東獅吼,大發脾氣,卻見江充向那猥瑣男子微微欠身,跟著拱手道:「寧掌門,我這幾個下屬有眼不識泰山,你可別見怪。」

  此言一出,眾人都是為之譁然,一時交頭接耳,議論紛紛。

  眾人此來華山,雖說都是來觀看這位高手退隱的,但真見過這位天下第一高手的卻沒幾人,本以為此人號稱「天下第一」,樣貌定是勇猛威武,至不濟也是仙風道骨的長相,哪曉得一見之下,寧不凡一身裝扮宛若客店掌櫃,相貌非只沒有半點不凡,簡直是平庸透頂,俗氣不堪,便是江湖上的第三流角色,怕也比這人體面稱頭。

  眾人訝異之餘,自不免大失所望,那胡媚兒更是怔怔地說不出話來。

  娟兒望著寧不凡寒酸的身影,驚道:「師父,這鬼樣子也能叫做天下第一,他該不會是冒牌的吧?」

  青衣秀士微笑道:「真人不露相,露相非真人。這位寧掌門大智若愚,乃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練武奇才。你可別小看他了。」

  其餘在座掌門聽了這話,也都點了點頭,顯然早與寧不凡熟識。便連卓淩昭天生傲性,聽了青衣秀士的說話,也只雙目森然生光,並無出言反駁之意。

  滿堂賓客正自訝異,那江充已笑吟吟地走到寧不凡面前,笑道:「寧掌門啊,我這兩年誠心誠意,屢次相邀,請你老人家共商國事,你推卻不就也罷了,怎麼竟要封劍歸隱啊?你老是不給姓江的面子,可真叫人心冷了。」說著伸手搭上了寧不凡的肩頭,神態頗為親熱。

  寧不凡身子一縮,躲開了江充的摟抱,跟著躬身作揖,滿面堆笑,拱手道:「不凡年歲已長,身子骨虛,只想早些退隱,頤養天年,江大人多番錯愛,不凡只有心領了。」

  江充哈哈大笑,道:「寧掌門哪裡老了?咱倆年歲相當,你自稱年歲已長,那我江充不也算個老頭子啦?」

  寧不凡聽他說笑,便也陪笑兩聲:「不同,不同,大人神采飛揚,草民如何能與大人相比?咱們一般年歲,大人看來可年輕多了。」

  江充哈哈大笑,道:「我每天好吃懶做,臃腫的很,怎能和你練武之人相比,寧掌門這是取笑我了。」

  兩人閒話家常,緩緩朝大廳右首行去,寧不凡引著江充,走到那三張座椅之前,陪笑道:「難得江太師親上華山,玉清觀多有怠慢。這就請您上座歇息。」

  江充打量座椅幾眼,忽然哦地一聲,道:「三張椅子?」

  寧不凡拼命作揖,乾笑道:「是,正是三張。」

  江充聽了這話,只是嘿嘿冷笑,他探頭過去,猛盯著寧不凡的雙眸,目光森厲,竟是一瞬不瞬。寧不凡給他這麼一瞪,忙低下頭去,不敢稍動。

  過了半晌,江充伸手出去,拍了拍寧不凡的肩頭,道:「也好。既然掌門有心退隱,姓江的一定成全,絕不勉強掌門出山為官。」

  寧不凡大喜,正要稱謝,忽見江充面色一沉,口氣轉得又冰又冷,道:「不過寧掌門,咱有幾句話先提醒了。咱們明人不做暗事,你可千萬別嘴裡一套,手底一套。模樣閒雲野鶴,自在逍遙,私底下卻生龍活虎,什麼大事都來插上一腳,那可叫人心寒得很。」

  寧不凡抹了抹額上的汗珠,乾笑道:「小可真是有心退隱,江大人卻是多慮了。」

  江充淡淡地道:「你自管去忙吧。我在這兒看著,念在咱倆的交情,江某總要見你平平安安的退隱,這才對得起你。」便自行坐了下來。

  寧不凡乾笑兩聲,雙手下垂,倒退了幾步,方才轉身離開,模樣異常恭謹。

  眼看江充坐定,安道京大聲喝道:「大家過來,保護江大人!」錦衣衛眾人連忙搶上,便在江充身邊護衛,百人湧來,登將大廳右側擠得滿了。

  江充隨員百名,左有安道京,右有羅摩什,九幽道人傲立在前,百花仙子悄立於後,排場宏偉,富貴非凡,場中年輕一輩從未見過朝廷要員的出入儀仗,一時都有大開眼界之感。

  這廂柳門中人聽了二人的對答,心下都是起疑,不知這江充為何出現此處,更不知他是否另有陰謀,一時各自猜測不休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3:51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31 02:37 AM 編輯

第七卷 天下第一 第五章 封劍歸隱

  過了半晌,不再有客人進觀,華山門人見吉時已到,便取出丈許長的鞭炮,在觀門口劈劈啪啪地放了起來。看來玉清觀雖是武林門派,但遇上了這些婚喪喜慶,卻也不能免去這些繁文縟節。

  典禮正式開始,寧不凡身為主人,自須說上幾句話,他滿面堆笑,緩步走下場中,抱拳道:「諸位高賢在上,不凡退隱江湖,說來本是小事一樁,怎好驚動各位高人大駕?只是人生渺渺,難得相逢,請各位典禮後稍留尊步,敝派備有水酒款待,請大家隨意用些,千萬別客氣。」

  一名弟子搶上前來,叫道:「和尚道士吃素的,請到太極廳;吃葷的,請到兩儀廳。晚間若要住房,請找本門弟子登錄大名。」說著冒出一名男子,手持筆墨名冊,便在人群中四處穿梭,等著抄錄名單。

  眾人皺起了眉頭,心想:「這玉清觀怎地像間客店飯館一樣?寧不凡真是『武功天下第一』嗎?」眾人先前見寧不凡外貌猥瑣,本已暗暗搖頭,此刻又聽他囉裡囉唆,舉止全無高手風範,更感失望。

  搖頭歎息中,內廳緩緩走上三名弟子,手上各自托著只銅盤。眾人心下一奇:「這又是什麼古怪東西了?」凝目望去,只見第一隻銅盤裡放著幾本經書,這幾本書古舊不堪,多半是華山的武功精要,看來是掌門人的信物。眾人心下了然,寧不凡今日非但要封劍歸隱,更要在天下英雄面前,把掌門之位一併傳出。

  第二隻銅盤裡放了一柄長劍,那劍鞘滿是銅綠,劍柄更用麻布緊緊包裹,看來破爛無比,似連西瓜也難以切開,眾人乍見之下,不禁皺起了眉頭,幾名後起之秀更是暗自好笑,都不知武林公推為「天下第一」的絕代高手,怎能使得這般破爛家生?

  第三只銅盤裡更是奇怪,裡頭只擺著一段破舊白綾,上頭還有點點血跡,卻不知是做何之用的,幾名心念邪惡之人登時想到歪處,以為這破布是哪家閨女的貼身物事,卻拿來此處招攬炫耀。一時交頭接耳,各自出言譏笑。

  寧不凡見眾人面帶輕蔑,卻也不以為意,他緩緩說道:「不凡自出武林以來,已曆二十餘年,多蒙各方師友提攜,使敝人敝派得以立足江湖,念及諸位高義,不凡感激不盡。」說著做了個四方揖,又道:「只是念及武林兇殺難免,江湖道路更是艱辛險惡,不凡厭倦了刀頭舔血的日子,便起了引退之意,希望眾位高賢得以成全。」

  眾賓客看他面有倦容,神態謙卑,心中都想:「這寧不凡如此庸懦,還是早些引退的好,否則真要遇了絕頂高手上山廝殺,他要如何經受風波?」典禮開始,昆侖門下都在蠢蠢欲動,只等著大鬧華山,卓淩昭向他們使個眼色,要他們稍安勿躁。其餘各門各派也是暗號眼色滿場飛,自是在伺機挑戰。

  寧不凡見東西預備了,便微微一笑,道:「眼前吉時已屆,在下便請諸位嘉賓好友一同見證,寧某自此退隱武林,不再提刀論劍。」說著伸手一揮,第一名弟子便托著圓盤,走到寧不凡身前。

  寧不凡從銅盤裡拿起經書,隨手翻了一翻,微笑道:「這幾本書是我派的武學奧秘,向來是華山的鎮派之寶,今日我退出江湖,自當傳出掌門之位,還請新任掌門將這幾本經書好生保管,日後永傳萬世,保我華山威名於不墜。」眾人心下一凜,果然這寧不凡有意傳出掌門之位,只是這位子何等要緊,卻不知他要傳給什麼人了。

  寧不凡眼望門下,神情忽地變得嚴肅,只聽他沉聲道:「華山玉清觀第十代弟子蘇穎超,跪下接命。」

  一聲清亮的答應響起,人群中走出一名少年,這孩子容貌俊秀,約莫十五六歲,正是先前在山道上見過的蘇穎超。

  眼見寧不凡有意傳位給一名少年,眾賓客無不大為訝異,這蘇穎超幼小稚嫩,倘使真要繼任華山掌門,卻不知華山一派日後如何行走江湖?與人爭鋒?不少人以為寧不凡有意說笑,但看師徒二人正經八百的模樣,卻又不似作假。眾人暗自揣測,都不知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。

  滿場賓客的一片訝異中,蘇穎超已然下拜跪倒,垂首道:「弟子蘇穎超,跪接掌門法旨。」一師一徒神情莊嚴,毫無玩笑之意。那蘇穎超跪在地下,更是一動不動。

  寧不凡歎了口氣,他望著愛徒稚幼的臉龐,臉上似有一絲不忍,但這神色一閃而逝。他深深吸了口氣,上前一步,凜然道:「餘秉天隱道人遺命,特傳掌門大位於弟子蘇穎超,盼你日後發揚門戶,行俠仗義,以天下為己任。蘇穎超,你可能做到?」

  蘇穎超叩首在地,奮然道:「弟子雖不才,亦不忘師尊今日教誨。」

  眾人譁然聲中,華山掌門之位已給一名少年接去,但門下弟子卻無一人反對,更無絲毫不滿之色,想來事前早已得知此事。

  寧不凡聽弟子回話鏗鏘有力,便自一笑,道:「江湖險惡,盼你帶領同門,以度亂世。」說著將經書遞給蘇穎超,道:「此乃本山絕學三達劍,盼你日後詳加習練,定有所成。」

  蘇穎超跪地接過,跟著叩首九次,這才緩緩站起。

  蘇穎超行禮已畢,說來已算是武林八大門派的掌門,足與少林靈智方丈、武當元清道長、昆侖劍神卓淩昭、九華山青衣秀士等掌門平起平坐。旁觀賓客想起日後要稱這位少年一聲掌門,忍不住有些為難,一時神態尷尬,良久過後,居然仍無一人上前道賀。

  寧不凡望向門中長老,沉聲道:「趙長老何在?」

  一名白髮老人快步行出,大聲道:「趙五在此!」這長老正是當年的趙五,光陰催人老,二十年過去了,這人雖還是一派嚴厲模樣,但當年的滿頭青絲,如今早已轉為如雪白髮。

  寧不凡望著趙老五,神色鄭重,道:「本山蘇掌門年幼,還望趙長老克盡職守,言所當言,日後多加扶持。可能做到?」言中之意,卻是任命趙五為顧命大老,蘇穎超日後便遇上了麻煩,也有這位長老出面解圍。

  只聽趙五大聲道:「掌門放心!趙五便算性命不在,也會護持新任掌門,掌門自管安心退隱吧!」

  一旁肥秤怪、算盤怪也都大叫:「掌門放心!咱們竭心盡力,也要保住華山威名!」

  耳聽門人如此說話,寧不凡點了點頭,臉上露出了欣慰笑容,他向廳上賓客逐一拱手,道:「新任掌門年幼,還請諸位高賢多多提攜照顧,不凡感念深恩,永銘五內。」

  幾名老江湖見華山滿門老的老,小的小,少了寧不凡以後,全無像樣高手,只看得暗暗搖頭,心道:「看華山這個德行,今後定是一蹶不振,再也不能與少林武當爭雄了。」賓客中另有心機深沉之輩,見寧不凡行徑太怪,便暗暗猜想:「看寧不凡裝模作樣,八成是退而不隱,想在幕後指揮,這才找了個小鬼出來主事。」

  眾人胡思亂想間,寧不凡卻已伸手出去,從第二隻銅盤取過長劍,道:「此劍名喚『勇石』,自我正式習劍以來,三十年從不離身。今日寧不凡特此封印,使其永不出鞘。」

  長劍封印,便如蓋棺入塚。寧不凡輕撫長劍,平庸的臉上現出了一陣傷感,華山門下更是神情悲涼,就連華山雙怪這等狂妄滑稽的人物,也都在暗自垂淚。山上舉行大典,本該喜氣洋洋,可寧不凡一旦引退,華山日後少了這位高手主持門戶,定會失色不少,也難怪這些門人弟子臉色這般愁苦了。

  只見寧不凡眼光向地,似在回想往事,識得他的賓客無不心有所感,眾人感慨之餘,紛紛抬頭仰望屋樑,只見那梁上兀自懸著兩面錦旗,一書「長勝八百戰」,一書「武藝天下尊」,想起寧不凡十八歲出道,打遍天下無敵手,哪知世事變幻,滄海桑田,這位高手終也到了退隱的一刻。

  寧不凡默然垂首,良久無言。過了好一陣子,彷佛大夢初醒,他歎息一聲,轉頭看向蘇穎超,道:「此劍伴我行走江湖,如同親人。待我歸天之日,請蘇掌門將此劍置入棺木,以作陪葬。」此時華山名義上的掌門已是蘇穎超,寧不凡便以掌門之名相稱,絲毫不少禮數。

  蘇穎超聽師尊如此吩咐,心中大慟,霎時落下淚來,哽咽道:「弟子凜遵師尊喻旨。」

  寧不凡不再多說,伸手一招,人群中走出一名弟子,右手端著燭臺,左手提了只金盒,那盒裡卻盛著火漆。那弟子將蠟燭在金盒下一烤,不多時,便將火漆烤軟,連盒交在寧不凡手中。看來寧不凡便要在眾目睽睽之下,以火漆封印佩劍,使「勇石」再不能出鞘。

  寧不凡左手持劍,右手提起金盒,面向賓客,朗聲道:「諸位若無異議,本人就此封劍。」

  要知封劍等於自廢武功,從此不能再與人動手,也是如此,一個人若要退隱江湖,需得所有恩人仇家一併同意,那才能真正封劍洗手。倘若恩怨未了,封劍之舉便形同自殺,非但恩人不能諒解,仇人更會趁機將之殺害,是以寧不凡廣邀天下英雄前來見證,便是要同道諒解他退隱的苦衷。只要滿山賓客盡皆同意,日後若還有人找他麻煩,那便是天下武林的公敵了。

  眼看無人阻攔,寧不凡朗聲道:「既然大家別無吩咐,不凡就此退出江湖,從此不問世事。」說話之間,便要將火漆傾在劍鞘上。

  忽聽一人喝道:「且慢!」

  這聲音也不甚響,卻令眾人耳中生鳴,料來發聲之人定是內力深厚之輩。眾人想道:「好啊!終於有人出來挑戰了!」

  只見一名道士飄身而下,身形甚是飄逸。此人仙風道骨,一對眸子溫然純正,卻是武當山的道士元易。眾賓客見武當高手出陣,都知雙方勢均力敵,想來有好戲看了。

  楊肅觀長眉一挑,轉頭看向韋子壯,低聲道:「韋護衛,貴派師兄是否心存豪情,想與寧不凡爭這天下第一嗎?」

  韋子壯搖了搖頭,道:「楊郎中說笑了。我師兄只是不忍英雄埋沒,這才出言勸阻,絕不是有什麼私心。」

  楊肅觀哦了一聲,這才放下心來。

  武當高手下場,寧不凡微微一笑,將長劍火漆交給弟子,拱手道:「道長有何指教。」

  元易道:「寧先生武功冠絕天下,正是方今武林的泰山北斗,一言一行,向來動見觀瞻,足為同道表率。如此身居要津,寧先生無病無痛,卻忽爾宣稱退隱江湖,豈不令天下同道心冷?貧道今日斗膽,想請寧先生暫止封劍之舉,留待日後再議。」

  耳聽元易說話正氣凜然,果然是為武林正義打算,倒不是來出手挑戰的,幾名老沉持重之人紛紛點頭。只是場中有不少人一心要看高手兇殺,一聽元易無意挑戰,猛打個哈欠,無精打采的聽著。

  寧不凡聽了元易的勸阻,卻只淡淡一笑,道:「道長教訓的是。不過在下一來體弱多病,二來厭倦刀頭舔血的日子,歸隱心意已決,亦無變卦之理,此番苦心,還乞道長諒解。」語氣堅決,卻是回拒了元易的一番盛情。

  元易搖了搖頭,歎道:「寧先生一身大好本領,不來救助世人,只想著山林之樂,貧道夫復何言?」說著歎息一聲,一拱手,便返回座位,不再多說什麼。

  華山門下聽了掌門的回話,知道退隱一事無可挽回,不禁歎了口氣。其餘賓客的神情卻是大異其趣,有的聽寧不凡執意退隱,直是喜上眉梢,有的搖頭不語,似感惋惜。種種神態,卻是不一而足。

  今日上山的賓客雖然門派不同,但用心卻只兩種,第一種人泰半是正道人士,這些人不願現狀動搖,自不想寧不凡無端退隱,存的多是勸阻之心,便如武當山的元易一般。第二種人多是新興門派的領袖,寧不凡退隱也好,復出也罷,他們毫不關心。這幫不速之客摩拳擦掌,就想打敗寧不凡,早些功成名就。

  這幫人中,自以號稱「劍神」的卓淩昭武功最高、籌畫最久,頗有勢在必得的氣勢,不過放著正道高手在此,自也不容這群人放肆了。

  楊肅觀冷眼旁觀,心中推想:「寧不凡退隱之後,卓淩昭定會上前挑戰,不如請靈定師兄出手,一次把場面鎮住了。也好與昆侖山一決高下。」今日少林高手雖只寥寥三人上山,但個個武功高強,不論單打獨鬥或是車輪大戰,己方都無落敗之理,當下便細細謀劃起來。

  元易回座,再也無人打擾,寧不凡便向眾人道:「諸君若無異議,在下此刻便要退隱,希望諸位成全。」說話間望著眾人,只要無人說話,他便要把火漆傾下,只等封印長劍,終其一生,再也不能動劍比武了。

  便在此時,忽聽門外一人大叫道:「沒我的許可,你決計不可退隱!」

  眾賓客聽這人說話語氣十分狂妄,不由得吃了一驚,訝異之餘,便往觀門看去。

  只見大門口人影一閃,一名老者當前沖了進來,這老人白鬚白髮,滿面紅光,身上穿著件繡金大紅袍,他甫進廳內,便朝寧不凡手中長劍抓去,這一抓法度嚴謹,功力老辣,竟也是個武功高手。

  眾賓客心下一凜,暗道:「這人武功好強,他是誰?」眾人往門外瞄去,猛見一頂八人大轎停在觀外,看來此人定是個赫赫有名的人物,卻不知是何方神聖。

  寧不凡側身避開那老者的一抓,跟著伸手揮出,擋住那老者手臂,苦笑道:「瓊老爺,你就讓我退隱吧,何苦再為難我呢?」

  眾賓客聽得這老者姓瓊,都是面色茫然,一時紛紛打聽。盧雲聽這老人姓瓊,卻不曉得來歷如何,他知秦仲海人面甚廣,便問道:「這老先生是誰?怎地這般大的火氣?」

  秦仲海嘿嘿一笑,道:「皇親國戚,火氣自比常人大了些。」

  盧雲聽得「皇親國戚」四字,心下便是一凜,看那老者身上的紅袍繡著只五彩火鳳,想來定是位顯赫異常的大人物。

  正看間,那江充緩緩站起,道:「老爺子,人家說過要退隱了,你又何必為難他呢?」

  那老者面色氣憤,喝道:「江充!你休要在那裡賣乖!若不是你的緣故,寧不凡好好的一個天下第一,卻又何必退隱?」

  場中眾人聞言,心下都是一凜,楊肅觀、秦仲海、盧雲等人也是暗暗留上了神。

  江充聽得那老者的指責,登時哦地一聲,笑道:「寧掌門是因我退隱?我江充居然有這麼大的本領啊,我怎麼不知道呢?」說著向寧不凡一笑,道:「寧掌門自己說吧,是我逼你退隱的嗎?」

  寧不凡搖頭道:「此次封劍,是在下自己決定的,與江大人毫無干係。」

  江充雙手一攤,笑道:「看吧,人家都這麼說了,瓊老爺怎好怪我哪?」

  那老者如何肯相信,只抓著寧不凡的臂膀,氣急敗壞地道:「你啊你,有什麼苦衷便說吧!讓老夫替你出頭啊!」

  寧不凡低下頭去,道:「請瓊老爺先去歇歇吧,咱們一會兒再聊不遲。」

  那老者大聲道:「胡說!再過一會兒,等你封上了劍,一切全都遲了!老夫說什麼也不讓你退隱!」說著便要搶過寧不凡手上的金盒。

  寧不凡搖了搖頭,往後退開一步,閃過了那老者的一抓。

  江充見那老者一昧胡鬧,不禁一笑,道:「瓊老爺子別搗亂了,幾千人都在等著呢!」

  那老者暴喝道:「你少給我廢話!你逼退寧不凡,以為我不知道嗎?大家回京較量,看看誰怕誰!」

  江充嘻嘻一笑,道:「是嗎?就憑老爺子的鐵卷丹書?還是靠你的寶貝女兒?」

  那老者氣得吹鬍子瞪眼,喝道:「我瓊武川什麼都不靠,就靠我這兩隻拳頭!」說著沖上前去,便要往江充腦門捶落。

  寧不凡大吃一驚,身形一閃,擋在他二人中間,道:「今日是在下歸隱的日子,請兩位看在小可的面上,不要在此生事。」

  廳上眾人見這老者事事沖著江充,絲毫無懼這一代奸臣的偌大權勢,卻不知這老者究竟是何方神聖,登時議論紛紛,都在猜測那老者的來歷。

  韋子壯雖是柳昂天的護衛,卻也不知朝廷有這號人物,他知楊肅觀詳熟朝廷之事,便低聲問道:「這位瓊老爺究竟是何方神聖?」

  楊肅觀微微一笑,道:「這人的先祖便是瓊鷹,乃是太祖開國時的大功臣。」

  韋子壯驚道:「原來是功臣之後!照這樣看,江充也未必能對付他了?」

  楊肅觀道:「這個自然。瓊老爺的女兒還是先皇武英帝的寵妃,算是當今聖上的嫂子。江充便再囂張,也不能拿他奈何。」

  韋子壯聽這老人地位如此顯赫,不由得驚歎一聲,心下更增敬重。

  這廂秦盧二人也是議論紛紛,盧雲見那老者出手迅捷,不似一般朝臣,忙問:「秦將軍不是說這老先生是皇親國戚嗎?怎地像身有武功?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盧兄弟可曾聽過紫雲軒?」

  盧雲聽了「紫雲軒」三字,便點了點頭,他曾在河北遇過幾個男女,都自稱為紫雲軒門人,當即道:「我過去曾聽說過這個名字,好像是在北京附近的書院吧?」

  秦仲海嘿嘿一笑,道:「紫雲軒正是這瓊武川開立的書院,此人襲爵國公,文武全才,非只練了一身家傳武藝,家中還藏有太祖賜下的鐵卷丹書,任他犯下多大的罪狀,都是刑不加身,罪不及族,端的是皇上也怕的人物。」

  盧雲一驚,道:「皇上也怕?這是什麼意思?」

  秦仲海道:「他有一條上打昏君,下打奸臣的二十四節龍頭金鞭,你說皇上怕不怕他?」

  盧雲驚道:「他真打過皇帝嗎?」

  秦仲海眨了眨眼,跟著哈哈一笑,道:「那種東西是擺著好看的,除非皇帝逼奸他老婆,不然這瓊武川又沒老糊塗了,如何幹得這等傻事?」

  盧雲心下一驚,低聲道:「秦將軍說話低聲些,這話大逆不道,可別給旁人聽去了。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怕什麼,你看多少人在交頭接耳,又不光咱倆在這兒胡說八道。」

  盧雲探頭看去,果見廳上眾人談論不休,連那楊肅觀、韋子壯也在低聲議論,幾名江湖前輩更是抓住機會,對著一眾青年口沫橫飛,天花亂墜起來。秦盧二人相視一笑,都感莞爾。

  場下眾人說得口乾舌燥,場上卻也沒閒著,只見寧不凡不住勸說,一心要瓊武川坐下觀禮,那瓊武川卻是不依,兀自對著江充破口大駡。

  忽聽一人大大的打了個哈欠,這人顯是有意激怒眾人,這哈欠聲打得獅吼一般,眾人聽了,都是為之一驚。

  胖秤怪聽得賓客無禮,當場沖了出來,戟指叫駡道:「你奶奶的,大人們在說話,是哪只龜孫子在這亂打哈欠!」

  那人笑道:「打個哈欠都不成嗎?華山的規矩還真多啊,那放屁可以吧!」眾人只聽撲嚕一聲,跟著臭氣薰天,那人竟爾放了個屁出來。

  胖秤怪怒喝道:「你是什麼東西!敢在華山放屁!」

  卻見一人好整以暇的站到場中,這人中等身材,身穿山東大綢,模樣甚是富有,一旁有人識得他,叫道:「是他!這人是『伏牛聖手』西門嵩!他也來了!」

  秦仲海見了這人,登時笑了出來,道:「雜耍的又來了。」先前這人在山腳客店賣弄武功,便給楊肅觀惡整一陣,想不到才隔片刻,便又上來華山生事。

  胖秤怪自也聽過西門嵩的名字,知道此人武功不弱,三十六路回風透骨扇頗為了得,這人第一次來到華山,便爾大言不慚的口出惡言,若不好好教訓一下,華山豈不讓人小看了?當下喝道:「西門嵩!你的臭屁老子領教過了,果然臭得很!下次要放屁,滾回你自己家裡放去,少在這裡攪和!」

  西門嵩手搖摺扇,笑道:「到底是誰的屁臭啊?貴派掌門說好要退隱山林,還勞師動眾的請來這許多朋友,誰知臨到頭來,卻又在這裡拖拖拉拉,根本是說話如同放屁!寧不凡若不想退隱,趕緊放句話出來,省得大家在這裡乾耗著。」

  幾名好事之徒聽得此言,都是鼓噪起來。

  胖秤怪叫道:「你要不高興,現下就給我滾出去!」

  西門嵩冷笑道:「這就是華山的待客之道嗎?今日我可領教了。」只聽他高聲道:「諸位朋友,華山下了逐客令啦,大夥兒可以走囉!」

  一眾好事之徒登時起哄,叫道:「走啦!什麼封劍歸山,根本是騙人的玩意兒!」說著人群中站起十來人,便要往廳外走去。

  眾人喧鬧連連,不少人更是口出狂言,寧不凡望著瓊武川,淒然道:「老爺子,你真要我做個無信無義的小人嗎?」

  瓊武川咬住了牙,道:「我也不想毀了你的一世英名,可是……可是你大好前程,便真的屈服在江充之下嗎?」

  寧不凡眼望地下,歎道:「我職責已盡,世間也沒什麼好牽掛的。」

  瓊武川心下一凜,猛覺他話中含有深意,當即問道:「什麼職責已盡?這什麼意思?」

  寧不凡搖了搖頭,低聲道:「其中詳情,瓊老爺不妨去問令嬡吧!」

  瓊武川驚道:「問我女兒?可是有什麼大事嗎?」

  眼看寧不凡神情蕭索,欲言又止,瓊武川還待要說,寧不凡已輕歎一聲,自行轉身下場,朗聲道:「請各位稍安勿躁,且聽在下一言。」他提聲說話,運上了內力,竟把全場叫囂聲都壓了下去。

  寧不凡初展身手,頗顯威力,眾賓客先前見此人舉止如同小丑,本都存著輕蔑之意,待此刻見他運使內力,功力竟似不弱,這才稍稍多了幾分敬意。

  寧不凡看著眾賓客,道:「在下今日退隱之事,已成定局,各位若有意留下見證,還請回座安歇。若要先行離去,敝派也不敢阻攔,這就請便。」

  西門嵩哈哈大笑,道:「沖著這幾句話,咱們信你一次!」幾名吵鬧不休的客人登時奔回座位,笑吟吟地等著好戲上演。

  秦仲海指著那幾人,低聲對盧雲道:「看這幫狗腿模樣,定和西門嵩一樣,都是江充找來的幫手。這幫惡徒若不逼退寧不凡,決不甘休。」

  盧雲點了點頭,道:「這些人面相獰惡,看來真不是什麼好東西。」

  瓊武川聽寧不凡當眾宣佈,知道退隱一事已無可挽回,他呆立良久,搖頭長歎,一名華山弟子忙走了過來,道:「瓊老爺請這邊來。」跟著帶位入座,讓他與江充比肩而席。

  瓊武川坐了下來,狠狠瞪了江充一眼:「逼退天下第一高手,你這奸賊可稱心如意了!」

  江充故做茫然之色,眯著眼道:「稱什麼心、如什麼意啊?我怎麼全然不知?」說著哈哈大笑起來。

  瓊武川氣得臉色慘白,伸手接過華山門人送來的茶水,大口喝完。

  眼見兩位大人物同坐廳側,眾人方知這三個位子全是留給朝廷要員的,權臣江充坐了一張,國丈瓊武川坐了一張,卻不知空的一張又是留給誰。

  瓊武川甫一坐下,那「伏牛聖手」西門嵩便走下場中,朝寧不凡笑了笑,說道:「寧掌門,在你退隱之前,我有一事相詢。」

  寧不凡見他面帶獰笑,心下一凜,拱手道:「請閣下吩咐。」

  西門嵩咳了一聲,道:「閣下今日退隱後,當真不再舞刀弄劍?或者只是做個樣子?」廳上眾人聽得西門嵩此言,都知道他有意尋事,登時留上了神。

  寧不凡一愣,忙道:「西門先生取笑了,小可當然是真心退隱。」

  西門嵩冷笑道:「是嗎?手長在你身上,哪天你手一癢,誰知你會不會食言而肥啊?」

  胖秤怪沖了出來,指著西門嵩罵道:「你奶奶的!我師侄手癢不癢,關你屁事!你有種便與你爺爺大戰三百回合,少來欺負我師侄!」

  西門嵩笑道:「這麼快便忍不住了,寧掌門啊,誰會信你是真心退隱呢?」說著哈哈大笑起來,不少賓客也隨之狂笑,看來都有意作弄寧不凡。

  寧不凡歎息一聲,向胖秤怪揮了揮手,道:「師叔,請你先退下。」

  胖秤怪面露不忿,叫道:「這小子不懷好意,決計是個惹是生非的東西,師侄你不要理他啊!」

  寧不凡搖頭道:「我真是有意退隱,請大家成全。」胖秤怪握緊雙拳,神色悲憤,但掌門如此交代,只得走回座位,不再多言了。

  西門嵩見肥秤怪垂頭喪氣的走開,登時面露微笑,道:「看來寧掌門當真有心退隱,在下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。不過為使武林同道相信寧掌門的用心,我還是得要把話問完,免得寧掌門日後說話不算話,好像放屁一般。」

  華山門人聽他說話辱及師尊,紛紛站了起來,喝道:「你才在放屁!」

  寧不凡揮了揮手,示意門下不要鼓噪,跟著道:「閣下有什麼吩咐,這就請說吧。」

  西門嵩笑道:「寧掌門退隱之後,若有人前來羞辱欺侮於你,你該要怎麼辦?」

  寧不凡一愣,道:「有人來欺侮於我?我向來不與人結仇,誰會這般無聊?」

  西門嵩笑道:「這種妄人所在多有,寧掌門不可不防。」

  寧不凡歎了口氣,隨即向滿堂賓客一拱手,說道:「在下退隱之後,請諸位高抬貴手,別再來為難小可。」

  武林中人自來最重顏面,別說是天下第一高手,便是華山的一個低輩弟子,也不該出言向人討饒,眾賓客聽得此言,不論正邪黑白,都是暗暗搖頭。

  西門嵩卻是絲毫不見放鬆,他哈哈一笑,道:「如果在座英雄不願饒過你呢?你又要拔劍殺人了嗎?」

  寧不凡目光黯淡,低聲道:「閣下大可放心,即便有人看我不順眼,前來欺侮於我,終寧某一生,也會默默忍耐,絕不再與人動手。」

  瓊武川聞言,不禁重重地歎了一聲,江充斜目看了他一眼,卻是笑吟吟的,好似甚為開心。

  西門嵩大笑不止,道:「好你個寧不凡!有種。」他轉過頭去,向眾賓客叫道:「這寧不凡說的是真是假,且讓我來試試!」說著一口唾沫噴出,竟是朝寧不凡的臉面吐去!

  滿堂賓客見西門嵩狂妄至此,都是驚得呆了。華山門下齊聲慘叫,大喊道:「掌門!」

  口水噴來,寧不凡竟是不閃不避,那口唾沫吐中鼻樑,慢慢地滑落嘴角之旁。華山門下悲怒交加,喝喊連連,都要上前廝殺。寧不凡把手一揮,示意他們不可妄動。

  華山門下群情悲憤,一齊跪倒,悲哭道:「掌門!你何苦如此!」

  卻見寧不凡取出手巾,將臉上的唾沫擦去。以他的絕世武功,若非刻意受辱,焉能被西門嵩的唾沫吐中?看來寧不凡定是有意安天下群雄的心,這才唾面自乾。

  瓊武川狂怒攻心,霍地站起,怒喝道:「西門小子,你找死嗎?」

  西門嵩笑道:「是他自己不避的,你怪我什麼?」說著走上前去,拍了拍寧不凡的臉頰,笑道:「這下我信你了,你真有意退隱,很好!很好!」

  寧不凡低聲道:「閣下既然信了,這就請回座吧!我要將長劍封印了。」

  西門嵩哈哈大笑,道:「好得很!好得很!」

  眾賓客見寧不凡如此卑屈,心中各有評斷。有的人心中鄙夷,便想:「這寧不凡根本是個貪生怕死的東西,這種人也配稱什麼天下第一嗎?」有的卻極是敬佩,心道:「這寧不凡真是大仁大勇的英雄,他這般苦心意旨,定有所圖,否則他怎能忍得下這等屈辱?」一時各有評價,莫衷一是。

  眼見西門嵩如此囂張狂妄,不少正道中人都是心下不忿。只聽一人輕斥一聲,當場站了出來,喝道:「西門嵩,給我站住了!」此人神態不忿,手握三節棍,正是寧不凡的知交好友阮世文。寧不凡有意勸阻,阮世文卻不容他多說,霎時跳到西門嵩面前,擺了個門戶,當場就要動手。

  西門嵩見他殺氣騰騰,只嘻嘻一笑,道:「你想幹什麼?替人出頭嗎?」

  這兩人早在山腳客店照過面,那時阮世文看這人倡狂,早有意出手教訓,此時又見他侮辱老友,那真是自取死路了。阮世文暴喝一聲,擺開手上三節棍,冷冷地道:「西門嵩,你死到臨頭還敢放屁麼!今日我沒把你打得一路歸西,便跟你這下三濫一個姓。」棍身飛舞中,左右兩截便朝西門嵩腰間砸去。

  西門嵩也不來怕他,哈哈一笑,豎起摺扇,便往阮世文喉間戳去。

  兩人正要過招,忽聽一聲歎息,一人道:「安統領啊,這使三節棍的老先生是誰?看他挺有俠義心的,可否幫我引薦一番?」

  眾人聽這聲音不急不徐,好似是那江充所發,忙轉頭去看,果然這奸臣翹著腿,端著茶,好整以暇,模樣閒適,卻不知有何陰謀。

  安道京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,急急翻閱而過,答道:「啟稟大人,這人姓阮,雙名世文,生性武勇,以三節棍法名聞洞庭一帶。」

  阮世文心下一凜,不知吉凶如何,便先退開一步。西門嵩也不追擊,只笑吟吟地看著,似乎有恃無恐。

  江充點了點頭,道:「生性武勇,蠻好的。」他喝了口茶,又問道:「他名字裡還有個『文』字,可是家裡有人念書做官?」

  安道京細讀冊子,道:「回大人的話,阮氏本家都在練武,沒有功名在身。不過阮世文有個女兒嫁到了江西,翁婿是個知縣,姓丁,七品頂戴。」

  阮世文聽人提起女兒一家,猛地心下一驚,隱隱有著不祥之感。

  江充點了點頭,笑道:「文武一家親,好了得。難得阮先生生性這麼喜歡打抱不平,我可佩服得緊。你快把丁知縣的名字記下了,等回京之後,咱們可要好好提拔這位朋友。」

  安道京大聲喊諾,命部屬送上筆硯,問道:「請問大人,我們該如何提拔丁知縣?」

  只聽江充笑道:「近年北疆一帶不甚平安,韃子四出擄掠,百姓苦不堪言,需要一個父母官過去打理。我看阮師傅這般高明武藝,他的女婿定也差不到哪兒。咱們邊疆這個大肥缺,就等著丁知縣來幹啦。」

  安道京搖頭晃腦,讚歎道:「大人如此體恤百姓,又給了丁知縣如此肥缺,真是兩全其美啊!」

  阮世文聽這兩人一搭一唱,竟有意將自己女婿流放邊疆,想起愛女一家已然大禍臨頭,饒他武藝精湛,手腳還是發起抖來。眾人見阮世文面色慘澹,心下無不暗暗歎息,這西門嵩背後有江充撐腰,阮世文此番貿然出頭,下場必定淒慘無比。

  瓊武川坐在一旁,聽這奸臣玩法弄權,如何不怒?當下喝道:「江充!放我瓊武川在這兒,你還敢作怪?你當我是木頭人嗎?」

  江充哦地一聲,道:「瓊國丈氣什麼啊?人家丁知縣武功非凡,我怎能不為國舉才?瓊國丈要是看不順眼,咱們不妨到金巒殿前,找皇上說明白啊。」

  眼前北境征戰不斷,邊疆一帶確實動盪不安,亟需地方父母官前去安頓,瓊武川雖然氣得臉色發青,但若以此指責江充弄權舞弊,怕也站不住道理,瓊武川徒然咬牙切齒,吹鬍子瞪眼,卻也無計可施。

  西門嵩見那阮世文低頭垂手,面色灰敗,不禁哈哈大笑,走上前去,捏了捏阮世文的面頰,笑道:「老狗子,還想逞威風嗎?」

  阮世文自知一個對答不慎,便會禍延子孫,只好不發一言,任憑作弄。

  西門嵩樂不可支,笑道:「不敢動手,那便給我滾回去吧。」說著一腳踢上屁股,阮世文下盤工夫扎實,這腳自然踢他不翻,但他不敢出手反抗,一腳受過,便垂頭喪氣地退開。錦衣衛眾人見狀,全都大笑起來。

  西門嵩望著廳上眾人,笑道:「還有誰要過來教訓在下?快快上啊?」

  以阮世文與寧不凡的多年友誼,尚且不敢替他出頭,其餘各大門派與寧不凡交情平平,誰想淌這混水,與當代權臣犯沖?楊肅觀、秦仲海雖曾戲弄過西門嵩,但此一時,彼一時,此刻若要大幹一場,自不免把柳昂天牽連進去,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肆虐了。

  一時之間,場內眾人都是默然不語。上起靈定、下至娟兒,無論身分尊如國丈,還是卑似乞丐,只要活在人世間,每日須吃飯喝水,就不能不向權勢低頭,眾賓客心下暗自難受,卻無人膽敢出手。

  西門嵩見人人面懷忿恨,卻無人敢過來囉唆,當下大搖大擺,朝自己座位行去。只見他伸了個懶腰,嘻嘻笑道:「能在天下第一的臉上吐口唾沫,這份爽快可真難得啊!哈哈!哈哈!你們要不要試試?」

  華山弟子群情悲憤,但明知掌門是故意忍耐,自己若要上前廝拼,只有壞了他的用意,一時只有垂淚忍耐的份了。

  西門嵩正自得意洋洋,忽聽破空聲勁急,竟有一物飛來,西門嵩笑道:「啊呀!怎麼了?有人看我不順眼嗎?」他抽出鐵扇,手腕輕擺,扇面已然張開,當地一響,登將那暗器擋住,鐵扇功使來,神態倒有幾分瀟灑。

  西門嵩哈哈大笑,正要說嘴,忽覺那暗器上的勁力大得異乎尋常,扇面雖是精鐵所鑄,但給暗器一撞,竟爾凹陷下去。西門嵩手腕酸麻,心下大驚:「這是什麼玩意兒?」忽覺暗器還蘊著第二道暗勁,雄渾力道撞來,他手腕劇痛,再也抓不住扇柄,霎時鐵扇脫手飛出,回撞胸膛,喀啦一聲,肋骨竟已折斷。

  西門嵩正自慘叫,那股勁力兀自不歇,撞斷肋骨後,還再往前撞擊,猛力一震,西門嵩的身子倒飛出去,轟地巨響傳過,肥大的身子竟已撞破土牆,直直滾了出去。

  滿廳賓客震撼之至,都是驚呼出聲。羅摩什走上一步,從地下撿起一枚物事,眾賓客定睛看去,只見那物狀做圓形,中間一個方孔,卻是一枚銅錢!

  眾人心下大驚,僅憑這枚小小的銅錢,竟能傳出排山倒海的雄渾力道,說來實是駭人聽聞,廳上眾人交頭接耳,都不知是何方高人出手,居然能有這份能耐。

  江充心下大怒,臉上卻不動聲色。他端起茶碗,輕啜了一口,道:「安統領,這又是誰在打抱不平啊?還不快點請人家出來?」

  滿堂賓客聽了這話,都知這奸臣片刻便要發威,那出手之人定然要糟。

  安道京笑道:「大人放心,屬下這就揪他出來,也好幫他升官發財。」說話間,手挺鋼刀,便往暗器來處走去。

  哪知一步跨出,忽又倒退回來,只聽他顫聲道:「大……大人……是……是他……」

  江充放下茶碗,皺眉道:「什麼他啊我啊的?到底是誰在作怪?」

  話聲未畢,猛聽咻地一聲,跟著乓啷大響,江充手上茶碗竟給暗器打得粉碎,只濺得他滿頭滿臉都是熱茶,雖沒受傷,卻也狼狽不堪。一眾屬下急忙撲上前來,替他擦抹身體。

  江充大怒欲狂,一把推開眾人,站起身來,怒道:「是誰敢這般無禮!不要命啦!」

  只見那暗器是枚銅錢,撞破茶碗之後,勢道不休,兀自向前飛出,啪地一聲輕響,銅錢撞上了牆壁,跟著反彈倒飛,直朝廳心飛去。這手暗器功夫一露,眾賓客無不大為驚歎,若非礙在江充面上,定要大聲叫好。

  眾人目光隨著銅錢飄移,只見那枚銅錢旋轉不定,半空畫過一個弧線,便往人堆急墜而下,眾賓客見麻煩飛來,深怕惹禍上身,都是急速讓開,廳心只餘一人傲然獨坐,宛若石像。眾人訝異之間,急忙去看那人面目,卻不知是何方神聖。

  萬籟俱寂之間,廳心那人手掌迎空,雙眼微眯,一動不動,銅錢半空急速墜落,正掉在掌心之中。霎時那人握住拳頭,雙目睜開,微笑道:「江大人,好久不見了。」

  俠者之尊,以武犯禁,任你千萬人沉醉,天地唯我獨醒。此人以絕世武功衝撞當朝第一大權臣,正是那「九州劍王」方子敬!

  「九州劍王」乃是昔年的英雄前輩,近年早已銷聲匿跡,眾賓客有不少人沒看過這人,不由大吃一驚:「這人是誰?怎地如此大膽,居然不怕江充?」滿廳少年更是交頭接耳,都在打聽此人的來歷。

  秦仲海見師父大大折辱江充,心下甚是痛快,盧雲則是張大了嘴,頗感訝異。

  眾人正驚奇間,猛聽江充倒抽一口冷氣,跟著暴喝道:「九州劍王在這兒嗎?來人,給我拿下了!」

  話聲甫畢,一眾錦衣衛士已然沖出,將方子敬團團圍起。眾賓客見江充忽然翻臉,一見苗頭不對,紛紛往旁逃開,都怕惹禍上身。

  江充大聲道:「方子敬屢犯教條,忤逆當今,今日卻還敢大模大樣的在此露臉,給我抓起來了!」

  幾名識得方子敬的賓客都是為之一驚,這「九州劍王」向來閒雲野鶴,什麼時候成了朝廷的眼中釘了?眾人都是詫異不已。

  秦仲海見師父與江充之間頗有恩怨,心下自也一凜,想道:「難怪師父平日要我別提他的名字,原來江充這廝與他頗有怨仇。」以師父天生性子的偏激,八成是路見不平,毆殺了朝廷官員,這才與這奸臣結怨。只不知是何年何月犯下的刑案,卻沒聽他提起過。

  盧雲也是一驚,忙湊上頭來,低聲道:「看江充的模樣,定要公報私仇,咱們絕不能讓老先生給人欺負,說不得,我先去調軍馬過來,保護老先生離開。」

  秦仲海素知師父之能,便在千軍萬馬之中,也能來去自如,當下微微一笑,道:「盧兄弟不忙,這奸臣雖然厲害,卻奈何不了我師父。你且耐心看著。」他一來知道師父武功非比尋常,絕無危險;二來不願把柳昂天牽扯進來,便叫盧雲不必插手此事。

  只聽江充怒喝連連,叫駡不休,方子敬雙目卻仍閉著,只不時轉動頸椎,彷佛脖子酸疼一般。江充見他神態傲慢,如何忍得?大怒道:「方子敬!你死到臨頭了,還不知怕嗎?」

  方子敬受了威嚇,只笑了笑,跟著睜開眼睛,朝江充看了一眼。江充大怒不已,喝道:「好一個逆賊!大夥兒給我上!」

  一眾好手轟然答應,吼聲震得滿堂賓客耳中生疼,但這幫人多是老江湖,自然聽過「九州劍王」的手段,威名之下,竟無一人膽敢上前,只在那虛應故事。

  這「九州劍王」隱退多年,武林中人沒有十多年的閱歷,決計不知此人的厲害。廳上青年見錦衣衛眾人面色慘澹,心下都感奇怪,不知眼前這老者有啥了得之處,卻讓堂堂的錦衣衛怕成這樣?幾名老成之輩卻見多識廣,自知方子敬武功非比尋常,若要與他動手,那可是一腳踩進了鬼門關,自不以錦衣衛眾人的神態為恥。

  江充見眾人膽怯,只氣得七竅生煙,怒喝道:「你們幹什麼!快給我上啊!」

  羅摩什聞得召喚,立時緩步上前,他站在方子敬面前,合十道:「這位施主起來說話,江大人有話問你。」

  這羅摩什出身西域,過去不曾聽過方子敬的名號,此刻便上來逞功立威,說話時更是面帶微笑,絲毫沒把方子敬放在眼裡。

  方子敬微微一笑,看了他一眼,問道:「你是誰?」

  羅摩什也是面帶微笑,道:「小僧西域人士羅摩什,曾為汗國第一國師。」話聲雖然平淡,但言語間卻透出一股傲氣。

  方子敬哦了一聲,上下打量他幾眼,跟著閉目養神,道:「沒聽過。」

  羅摩什見他神色輕蔑,登時大怒,他森然冷笑:「站起來說話。」盛怒之下,雙手運氣,只等著出招殺人。

  方子敬看了羅摩什一眼,眼神煩悶,好似給孩童糾纏的大人,直是不勝其擾。他歎息一聲,跟著緩緩站起,道:「我站起來了。大師有什麼吩咐嗎?」

  羅摩什怒道:「你戲侮太師,眼裡還有王法嗎?這就過去跪下道歉!」

  方子敬聽他說話帶有侮辱之意,卻不以為意,只微笑道:「成,反正好久沒見江大人了,我這就過去。」

  眼看方子敬腳步踏出,羅摩什忽然身子發冷,大感不對。要知世間禽獸多有奇妙直覺,小獸豺狼不必親見猛虎,只要聞到氣味,立生恐懼之感,羅摩什生性奸惡,能夠活到今日,靠的也是這等生死感應,他見方子敬眼神隱藏猛烈凶性,霎時吃了一驚,心中念頭急轉:「這人萬萬不能招惹!」

  心念一動,腳下急退,往後飄開三尺,隨即雙臂高舉,拿出成名絕技「幽冥玄指」,左右兩手食指急揮而下,這招守中帶攻,攻中帶守,法度森嚴,霸而無躁,端的是精妙難言。

  羅摩什絕招使出,方子敬若還上前,便是一個死字,羅摩什自知逃過一劫,正想喘上口氣,忽然之間,頭頂一陣溫暖,似有人在撫摸自己的光頭。

  羅摩什啊地一聲慘叫,抬頭一看,只見方子敬不知怎地,竟然站在自己面前一尺,滿面微笑,手掌更放在自己的頭頂上,來回撫摸不休,好似在撫弄小狗一般。

  羅摩什全身發抖,顫聲道:「這……這是怎麼回事……」

  場中諸大高手看得明白,方才羅摩什出招防禦,雙手點向敵手太陽穴,這招霸道迅疾,絕無轉圜餘地,方子敬除了立定腳步,絕無閃避之法,可是他若要停頓,便會讓羅摩什趁勢逃開。誰知方子敬既不停頓,也不中招,他跨步上前,眼看「幽冥玄指」將觸要害之際,腳下忽爾一頓,身形竟硬生生凝住。

  這下變故大出眾高手意料之外,靠著這麼一頓,羅摩什雙手便已揮空,他舊力已盡,防禦鬆懈,方子敬腳下卻持續上前,這便破解了羅摩什的精彩防守。

  方子敬這下看似簡單,其實大大不易,要知一個人腳步跨出,後腳跟提起,重心全然前傾,方子敬卻能陡然停頓,平衡不動,若非全身筋肉收放自若,否則要如何辦到?也是為此,這才一舉擊潰羅摩什這個武學高手。

  舉步成招,談笑破敵,方子敬沒有用上一招半式,不過一步行出,竟爾讓西域國師出手無功,要害頓成空城。群雄在一旁觀戰,心下無不佩服得五體投地。

  盧雲曾與羅摩什激戰天山,生死對決不下百合,深知這番僧的厲害,眼見方子敬舉重若輕,渾不在意,轉眼便將羅摩什擒住,心下更感震驚。滿心驚歎之餘,便想道:「昔年北魏曹子建七步成詩,這位方先生一步擒賊,真有異曲同工之妙了。」

  羅摩什給人制住,自知死在眼前,對方只要五指用力,便會將他捏得腦漿迸裂,目突骨裂而死,想起往事,一時大為悔恨,淚水竟是滾滾而下。

  正要閉目待死,忽聽方子敬安慰道:「乖,別哭,來吃糖果。」說著從懷中拿出一顆煮熟的芋頭,塞在羅摩什手裡,卻是把這位國師當作了嬰孩。

  羅摩什呆呆的拿著芋頭,面色大是尷尬,雙腳一軟,已然跌坐在地。

  只見方子敬緩步走向江充,微笑道:「江大人,好久沒見了,您氣色一樣好啊。」

  江充嚇得心魂俱碎,驚叫道:「快攔住他!」

  方子敬歎息一聲,又拿出一顆煮熟的山芋,皺眉道:「大人為何要攔我?方某每日住在山洞裡,孤魂野鬼,無妻無子,長年伴著淒慘山風,好生無趣。只想請大人回家作客,煮些好吃的芋薯給您嘗嘗,大人怎好拒我於千里之外呢?」

  江充聽他要抓自己回去,想起地獄般的苦日子,登時尖叫道:「快快來人啊!」

  眾好手面面相覷,卻無一人敢動。江充越看越怕,便往安道京推去,安道京給這麼一推,只得顫巍巍地走到方子敬面前,他全身發抖,竟連鋼刀也拿不住了。

  方子敬見安道京全身亂顫,只是一笑,兀自向前走來。安道京見他靠近,霎時神態驚懼,雙手連搖,腳下更是急急後退。

  方子敬看了他一眼,道:「安統領,幾年不見,你胖了。」

  安道京牙關輕顫,眼光向地,顫聲道:「是……我……我怕了……」方子敬說的是個胖字,那安道京不知聽錯了,還是舌頭大了些,竟把一個胖字說成怕字。

  方子敬微微一笑,道:「安統領,沒事來我家吃點芋頭,身形才不會發福。」說著緩緩舉起手來,將芋頭放在安道京手裡。

  安道京伸手接過,登感全身發冷,顫聲道:「不……不了……我喜歡住京城……」慌亂之間,一股尿臊味傳出,幾名賓客站得近,登見他褲檔濕淋淋的,竟是尿濕了褲子。

  這景象雖然好笑,但在「九州劍王」的殺氣之前,竟無一人出聲嘲笑。秦仲海心道:「師父好了得的霸氣,我可得好好學著。」一旁盧雲則是滿臉訝異,張大了眼,怔怔地說不出話。

  方子敬見那安道京無膽放對,當下微微一笑,便朝江充走去。

  這下輪到胡媚兒倒楣了。她嚇得花容失色,驚道:「你……你不要過來!」她兩手扣滿銀針,但來人舉步破敵,武功之高,實是生平所僅見,滿心恐懼之間,實在不敢貿然出手。

  眼看強敵走來,江充全身冷汗狂流,慘叫道:「卓掌門!請你過來!」

  霎時人影一晃,一道白影飛身過來,已將江充護在背後。來人身穿白袍,冷冰冰的臉上滿布殺氣,正是「劍神」卓淩昭!

  錦衣衛好手見「劍神」到來,士氣大振,登也拔刀在手,團團護住江充,一旁昆侖好手也抽出劍來,加入戰團。便在此時,道觀外奔入了百名火槍手,卻是羅摩什召來的,一時間,滿場武林高手、兵卒將士,全在等著方子敬動手。

  盧雲吃了一驚,忙問秦仲海道:「怎麼辦?卓淩昭來了,咱們要幫方老師嗎?」秦仲海面帶微笑,向盧雲搖了搖手,示意他莫要驚慌。

  劍王劍神,凝目互視,二人相距五尺,都是一動不動。

  方子敬看了卓淩昭一眼,淡淡地道:「你也想吃芋頭嗎?」

  卓淩昭面色一沉,森然道:「方子敬,卓某面前,你若想裝瘋賣傻,一會兒可別後悔。」

  方子敬聽他說話霸氣十足,只哦了一聲,道:「你自號劍神,到底劍法如何?」

  卓淩昭一擺手中長劍,凜然道:「閣下想要知道,不如一決雌雄吧!」

  眾人聽得卓淩昭放話,頓時群情譁然。這「九州劍王」方子敬成名極早,幾十年前盛名便已傳遍江湖,向與少林天絕僧並駕齊驅。只是物換星移,十餘年前天下爆發一場大禍,逼得當世兩大高手形同退隱。自此大難之後,武林中才崛起了「天下第一」寧不凡,至於卓淩昭的出現,那更是近幾年的事情了。眼下卓淩昭出言向方子敬挑戰,這兩人各領風騷數十年,若要廝殺一場,那可是轟動江湖的大盛事。

  眼看對方毫無退讓之意,卓淩昭斷喝一聲,手按劍柄,長劍便要出鞘,便在此時,方子敬忽地伸手過來,按住了卓淩昭的劍柄,這手法快如閃電,竟不讓對方拔劍。

  卓淩昭面露殺氣,怒道:「你怕了!」霎時一股霸氣絕倫的內力震出,這股內力世所罕有,足以斬妖除魔,掃蕩天地,只怕方子敬也禁受不起。

  強悍內力震來,方子敬忽地笑了笑,須臾之間,掌中生出陰陽雙氣,便以陰柔之力接下卓淩昭猛霸至極的內力,那陽剛之氣則順著劍柄,如一道刀刃撞入卓淩昭體內。竟在一招之間,反守為攻。

  卓淩昭哼了一聲,心道:「這老頭兒有些鬼門道,倒也不是唬人的。」當下運起十成十內力,數十載勤修苦練的神功發動,身上頓生一道厚厚的氣牆,轉瞬之間,已將方子敬發出的剛勁消彌無形。

  巨力對撞,一時竟是不分軒輊,兩大高手各自退開一步。他二人此番交手,全以無形內力對抗,除了幾名絕頂高手之外,無人看得出其中玄機。

  卓淩昭冷笑一聲,森然道:「閣下不讓我拔劍,怎比得出劍法高低?」

  方子敬微微一笑,道:「我這幾年棄劍從刀,要比劍法,算你贏好了。」說著將手攏在袖中,竟是蠻不在乎。

  卓淩昭冷冷地道:「你這是做什麼?你若是怕了,只管開口說,我也不會強逼於你。」

  方子敬搖了搖頭,微笑道:「方某風燭殘年,早已心冷,你也不必出言相激。閣下真想找人打,過去找他吧。」說著伸手出來,卻是朝大廳一角指去。

  卓淩昭雙眉一軒,順著他的指尖望去,只見廳角站了一名漢子,臉上沾著西門嵩吐出的口水,正拿著手帕擦拭,此人這般猥瑣卑賤,不是那寧不凡,卻又是誰?寧不凡本在擦抹口水,一見廳上賓客望向自己,忙陪上笑臉,做了個四方揖,彷佛掌櫃迎客一般。

  方子敬淡淡一笑,道:「你便是勝過了我,也贏不了他。」

  卓淩昭怒火沖天,厲聲道:「我與寧不凡尚未交手,你何以斷言勝敗!」

  方子敬道:「此事無須論斷。當今之世,無人勝過寧不凡。」

  眾賓客聽得此言,頓感震驚,先前眾人見寧不凡談吐卑屈,又見他被人口吐唾沫,早已不當他是一代宗師,此刻聽「九州劍王」對他推崇備置,好似這人真有什麼門道似的,一時都感驚詫訝異。連秦仲海與方子敬師徒之親,也感納悶不解,不知師父堂堂宗師身分,何須如斯看重這個貌不驚人的寧不凡?

  卓淩昭見這方子敬故做姿態,好似要激怒自己一般,他心下不忿,想道:「這姓方的不知收了寧不凡多少好處,盡想替他拉抬聲勢。我可得鎮靜些,免得著了這幫小人的道兒。」

  他調勻氣息,壓下了胸中怒火,道:「劍王既然如此推崇寧掌門,咱們不如請他出來,大家公平較量一場,日後也少紛爭。」

  方子敬歎道:「你想與寧不凡較量,你那位江大人滿腦子權謀好處,他會答應你嗎?」

  卓淩昭重重哼了一聲,森然道:「我自號劍神,今日來此,便是為了奪取天下第一的名號,無論是誰,都無法阻攔我與寧不凡動手!」說著往江充瞪了一眼,眼中滿是殺意。

  卓淩昭這話絕非作假,他為了天山裡的絕世武功,可以殺人放火,無所不為,那時在南天門之下,甚且與江充公然反目,這一切所作所為,只為了「天下第一」四字榮銜,倘有人膽敢阻攔他向寧不凡挑戰,那可是自找死路了。

  江充平日雖然囂張無比,但在這當世兩大高手間,卻連一句話也插不下去。給卓淩昭這麼一瞪,只乾笑兩聲,不見其他。

  卓淩昭睥睨冷笑,道:「聽方先生說了這許多,盡在吹捧寧掌門。只是閣下既然自承技不如人,又何必上華山來?莫非是來給人叩首的嗎?」

  方子敬聽了譏嘲,也不動氣,只搖了搖頭,道:「誰是天下第一,方某並不在意。我此番上來華山,只是來看個人而已。」

  卓淩昭哼了一聲,道:「什麼人?」

  方子敬淡淡地道:「『戊辰歲終,龍皇動世,天機猶真,神鬼自在』。我今日上來華山,純是來找這條真龍的。」

  卓淩昭一愣,道:「你說的是天山裡的絕世武功?」

  方子敬笑了笑,神色有些淒清,道:「沒錯。唯有繼承天山的絕學,方能獨霸江湖,重振朝綱。天下間也惟有天山傳人,方有可能勝過寧不凡。」

  寧不凡聽了這話,吞了口唾沫,臉上神色甚是尷尬。那卓淩昭卻是嘿嘿冷笑,模樣甚為不服,其餘賓客無人聽懂他倆的對答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都是一頭霧水。

  眾人茫然間,卻見江充面色鐵青,好似恐懼萬分。他回頭往觀外看去,全身冷汗涔涔而下,好似那人面蛇身的怪物正在外頭窺伺,隨時要將自己吞噬一般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3:52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31 02:38 AM 編輯

第七卷 天下第一 第六章 天山傳人

  卻說伍定遠與豔婷一路逢山則賞,遇水便遊,真個快活似神仙。伍定遠一生光棍,難得佳人相伴,路程中倍感溫馨。這區區百來里路,竟足足花了十日時光。只是伍定遠的右手時時發出毒性,稍一運力運氣,立生磷磷紫光,望之太也古怪,他怕驚嚇了豔婷,路上便買了繃帶,將右手牢牢紮起。

  這日正是二月初一,伍定遠親駕大車,終於來到華山腳下。伍定遠坐在前座,反身掀開車簾,笑道:「豔婷姑娘,咱們到啦!」

  豔婷喜道:「真的嗎?」說著從車簾裡探頭出來,往雄奇的華山望去。

  兩人咫尺相隔,呼吸相聞,豔婷嬌嫩雪白的臉頰湊來,更與伍定遠那張風霜老面相貼。粉香脂香,吹氣如蘭,伍定遠側目看去,豔婷那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的,更增柔美。一時竟有些意亂情迷,只想將豔婷緊緊摟在懷裡,好生憐惜一番。

  正心猿意馬間,忽見豔婷伸手一指,叫道:「伍大爺,你看那兒!」

  伍定遠依言看去,只見遠處軍營林立,營帳前玄黃軍旗正自飄揚,當中帥旗書著朱紅「柳」字,營帳兩旁另插著幾面小旗,上頭卻是個「秦」字。

  豔婷笑道:「這是你們柳大人的軍營吧!看來好威風呢!」

  伍定遠聽得「柳大人」三字,霎時心中一震,想起了楊肅觀。心道:「我這幾日逍遙快活,卻怎把楊郎中給忘了?豔婷姑娘如此專情於他,我可要如何是好?」他全身一顫,冷汗竟爾涔涔而下。

  豔婷見他臉色陡變,忙道:「伍大爺,你怎麼了?」

  伍定遠急忙回神,乾笑道:「沒事的。只是想起公事,心裡有些煩。咱們這就上山去吧。也好與你師妹碰面會合。」

  豔婷歡容道:「太好了,不知這幾日師妹怎麼樣了。」

  伍定遠暗自歎氣,他心裡明白,一會兒上了華山,恐怕兩人便要分開,日後要再與豔婷見面,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。

  雖說煩惱,但伍定遠畢竟捕頭出身,飽曆風霜,自來性格頗能忍耐,眼看情勢如此,便要淚眼汪汪,還不一樣莫可奈何?他一搖頭,提起韁繩,便即駕車前行。

  到得山腳,那山道頗見艱難,已不便行車,伍定遠便與豔婷下車步行。此時天候尚寒,地下還有些冰霜,伍定遠怕豔婷著涼,側頭望去,只見豔婷身上還穿著貂皮袍子,暖呼呼的,卻是那日自己著意為她買的。

  伍定遠心下安慰,想道:「這女孩日後便是嫁與他人為妻,我也不後悔對她好。」

  那日神機洞中兩人遭逢大險,生死之際,伍定遠為了救出豔婷,竟不惜爛身蝕骨,拼死躍下冥海。回想當日的豪舉,只感熱血上湧,一時間,滿心都是捨命相救時的一片癡情。

  豔婷見他咬牙切齒,忍不住有些擔憂,當下握住伍定遠的手,身子靠了過去,柔聲道:「伍大爺怎麼了?可是身子不舒坦嗎?」

  伍定遠定了定神,他見豔婷握著自己的雙手,深怕自己右手毒性太烈,竟爾弄傷了她,忙抽手出來,乾笑道:「伍大哥好得很,怎會有什麼病痛?沒事的。」

  豔婷一雙妙目滿是柔情,輕聲道:「伍大爺快別這樣說了。人要是病起來,那可比什麼都快,這幾日天候時暖時寒,你可得小心風寒哪。」

  伍定遠心下苦笑:「我現下這種體格,連百花仙子的銀針也奈何不得,還能得風寒嗎?」

  自出神機洞以來,伍定遠非只夜眼銳利、掌毒驚人,行路間還快逾飛馬,與妖怪相比,也不過一步之隔。當日中了百花仙子的毒針,尚且渾然無事,若說日後還會頭痛發燒,傷風拉稀,反倒成了怪事一件了。

  他心中雖然這樣想,但嘴裡不方便說,免得嚇了豔婷。搖了搖頭,正想把話頭帶過,忽聽道旁傳來一個尖銳的聲音,笑道:「小女孩兒好生聰明啊!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旦夕禍福,管你神佛仙道,妖魔鬼怪,一個不小心,都要弄個身敗名裂。怎能不小心哪?」

  伍定遠聽這話聲頗為尖銳,有些不男不女的味道,連忙轉頭去看,卻見道旁站著一名老人,正蹲在地下撿拾乾柴。這老者身形痀僂,蠟黃臉色,約莫七十來歲,除一身粗布外衫,別無棉襖遮蔽,身上衣衫頗為單薄。想來是個貧苦老人,卻來山腳撿拾柴火維生。

  那老者見伍定遠望著他,便笑了笑,道:「這位大爺可是要問路嗎?怎麼一直盯著老頭瞧?」

  伍定遠對人一向周到,一看這老人窮苦,便解了外袍,遞給那老者,道:「這位老丈,山上天氣寒,你穿上這件袍子吧。」

  豔婷看在眼裡,心中便想:「伍大爺模樣雖然凶,其實心地很好。」

  那老者卻不來接,只哦了一聲,道:「這位大哥與我素未謀面,如何對老頭子這般好?」

  伍定遠道:「四海之內皆兄弟,老丈你這麼大的年紀了,便受些照護,也是應該。」說著硬把外袍塞了過去。那老者起身接過,卻只捧在手中,不見穿上。

  豔婷連忙上前,溫言道:「這位老丈,咱們大哥做人最是誠懇,他請你穿上這袍子,那是真心誠意的,你快快穿了吧。」接過袍子,滿面溫柔,柔聲道:「老丈,我服侍你穿衣。」說著將外袍抖開,讓那老者穿上,模樣溫婉親切,好似媳婦兒一般。

  伍定遠看在眼裡,猛地想起父親,心下傷感:「要是爹爹還在人世,我媳婦兒能替他披件衣衫,那該有多好。」便這麼一想,眼眶竟忍不住紅了。

  那老者見伍定遠目不轉睛,盡是盯著自己與豔婷,便笑道:「兩個小孩好心腸,這般體貼老人家,對父母定也孝順。」

  伍定遠聽他說出自己的心事,更是長歎一聲,默然不語。

  那老者向豔婷打量了幾眼,嘖嘖贊道:「好美麗的小姑娘,可對了婆家沒有?」

  豔婷臉上一紅,道:「小女子年方十八,未得媒妁之言,師門之命,如何論及婚嫁。」

  那老者哦了一聲,向伍定遠一指,笑道:「這條大漢生龍活虎,相貌堂堂,小丫頭老實說,你可曾偷偷喜歡人家?」

  豔婷啐了一口,雙頰羞得火紅,急忙轉過頭去,不再言語了。

  伍定遠聽那老者如此打趣,那是正中要害了。他心裡雖然歡喜,臉上可不能稍露心事。他微微一笑,拱手道:「這位老丈,咱們有大事要辦,沒時光與你多說,這就告辭了。」說著拉過豔婷,轉身走開。

  那老者笑道:「別走得這麼急啊!咱們再多聊聊嘛!」

  伍定遠見豔婷滿面羞紅,模樣可人,嘴角忍不住泛起微笑。兩人腳下漸漸加快,直往山上行去。

  二人延道上山,伍定遠見路上別無賓客,也沒華山門人出來相迎,看來己經遲到了。便道:「看來咱們誤了時辰,這當口玉清觀大概開始行禮了。咱們得走快些。」說著攜了豔婷的手,運起輕功,順著山道奔上。

  走出數里,那豔婷只低頭疾走,並不和自己說話。伍定遠見她垂首無語,心下有些擔憂:「看她這模樣,似乎有些不開心。莫非方才那老人的話已惹得她不快?」他一時猜想不透,卻又想不出什麼因頭閒扯聊天,只得加快腳步,免生尷尬。

  兩人運起輕功,約莫半個時辰,已到北峰,伍定遠見遠處有座道觀,上書「玉清」二字,伍定遠心下一喜,正要進觀,忽見觀前空地擺了幾頂轎子,大批廠衛好手擠在門口,望之足有數百人之多,正是江充的人馬。

  豔婷見了錦衣衛到來,自也駭然,顫聲道:「這些壞人又來了!」

  伍定遠停下腳步,暗道:「這幫牛鬼蛇神怎地陰魂不散,這當口又來華山做啥?」

  伍定遠打量半晌,此時己方高手雲集華山,靈定、靈真功力深厚,韋子壯、楊肅觀足智多謀,便連秦仲海、盧雲也都是身懷絕學之輩,如此人多勢眾,再加自己武功大進,看來只要與眾人會合,無論單打獨鬥,還是群毆兇殺,都是穩操勝卷。他盤算已定,便道:「姑娘莫慌,只要咱們進去此間,與大家碰面了,那就什麼也不怕啦!」

  豔婷面露憂色,道:「可門口全是錦衣衛的人,咱們要怎麼進去?」

  伍定遠道:「這節倒不必擔憂,看伍大哥的。」伍定遠自來行事周密,區區繞道入廳這等小事,如何難得倒他?當下拉著豔婷,便從山邊小徑繞到觀後,尋找入廳道路。

  走到觀後空地,見了一堵高高的圍牆,想來翻過牆頭,便能進觀,伍定遠正要飛身躍過,忽聽一人笑道:「啊呀!怎麼這般巧哪!又遇上你們兩位好心人啦!」

  伍定遠聽這聲音好熟,連忙轉頭去看,只見一名老者緩步行來,卻是山道邊遇上的那名老人。只見他笑容可掬,身上還穿著伍定遠的外袍,模樣甚是和藹可親。

  豔婷向那老者一福,笑道:「又見到老先生了。咱們可真有緣啊。」

  那老者笑道:「有緣千里來相會,看咱們這麼有緣,下輩子定會一塊兒搭船渡河啦!」所謂「十年修得同船度,百年修得共枕眠」,聽那老人的說話,自是以此打趣了。

  他說著說,上下打量伍定遠與豔婷,笑道:「你們兩人又在這兒幹什麼?可是要修那共枕眠的良緣啊?」

  豔婷大羞過耳,啐道:「老丈你說話好不正經,看我老大耳刮子打你。」說著一頓足,纖腰輕扭,一轉身,不再理會那老人了。

  那老者見了豔婷的羞態,只是大笑不止,甚為開心。

  伍定遠心下暗喜,面上卻不動聲色,他咳了一聲,道:「老丈說話太也無聊。咱們是來此地找人的。」

  那老者哦了一聲,道:「原來是來找人啊。這倒也巧了,咱也是來找人的,不如一起進觀吧?」

  伍定遠聽了這話,忍不住微微一凜。先前他見這老者如影隨形,已覺不太對勁,待聽他說出這話,更感戒備。他目光炯炯,望著那老人,道:「老丈好眼力,怎知我們要進道觀?」

  那老者笑道:「這有什麼難的?北峰光禿禿一片,實在沒啥好瞧,你倆若不是要進觀參拜,還能去哪兒呢?莫非真要去找床睡嗎?」說著又是哈哈大笑起來。

  伍定遠沉下臉來,心道:「今日是寧不凡退隱的日子,來賓都是武林中人。看這老人模樣古怪,別是江充的手下,我可小心應付了。」他拉了豔婷的手,逕道:「這位老丈,我們眼前有事要辦,沒時光與你多說,恕不奉陪了。」說著腳下一晃,便要帶著豔婷離開。

  那老者追了過去,道:「哎呀,大家一起進觀,圖個熱鬧,有啥不好呢?快隨我走吧!」

  伍定遠聽他高聲叫嚷,可別把江充的手下引來了。他哼了一聲,回過身來,森然道:「老丈到底有何指教?」說話間吸了一口真氣,暗自戒備,伍定遠此際功力通神,早非那個武藝低微的捕快,不過稍稍運功,身遭便出一股氣流,竟令衣衫微微脹起,右手更是隱隱幻出一陣紫光,看來著實嚇人。

  那老者見他面色不善,連忙雙手搖晃,驚道:「小老弟可別凶霸霸的。我只是來找人的,可沒礙著你啊!」這話高聲喊出,好似打雷一般,料來錦衣衛眾人定會聽到。

  伍定遠聽他大喊大叫,定會引人過來,正要怒責,猛聽後頭有人喊道:「那裡有人說話,咱們快過去看看!」伍定遠回頭去看,只見三五人快步奔來,來人身穿廠衛服色,卻是安道京的手下來了。

  伍定遠嘿地一聲,正要發怒,那老者嘻嘻一笑,道:「快快走吧。一會兒給人看到了,非要動手不可。」說著縱身躍起,一舉翻上牆頭,身法竟是十分靈便。

  伍定遠見他身懷武功,心下更感戒備,只是後頭錦衣衛人眾已然奔近,雙方若要照面,定有麻煩生出,他歎息一聲,摟住了豔婷的纖腰,提氣一縱,輕飄飄地飛了起來。

  那牆頭足足有三人高矮,伍定遠手上抱著一人,不過輕輕一跳,身形尚且高過牆頭數尺,竟似御風飛行一般。那老者坐在牆上看著,不由得滿臉驚歎,脫口贊道:「好了得!這般輕功,不愧是天山來的!」

  伍定遠聽他叫破自己的武功來歷,霎時心中大震,便要出言喝問,豔婷手快,連忙掩住了他的嘴。那老者卻只嘻嘻一笑,自行翻下牆頭。

  伍定遠聽那老者喊破自己的來歷,如何不來逼問明白?他半空放脫豔婷,一個縱躍,已然攔在那老者身前,沉聲道:「老丈剛才說什麼來著?」他聲音雖低,語氣卻是十分嚴厲。

  那老者神色茫然,搖頭道:「你幹什麼?咱什麼都沒說啊?」竟是一口否認。

  伍定遠見他賴皮,霎時高舉右掌,臉上滿布怒火,道:「你莫要戲耍我,你當我是好欺侮的嗎?」

  豔婷怕他出手傷人,急忙拉住了,勸道:「這老丈不過多說了幾句話,沒什麼惡意的,伍大爺可別為難他。」

  伍定遠情知對方絕非平常人,自己若不查個明白,定有後患。當下不去理會豔婷,冷冷地道:「老丈說明白,你究竟是什麼人?為何知道我的來歷?」說話間,滿面都是殺氣,只要那老者一個回答不慎,便有一場好打。

  那老者搔了搔頭,皺眉道:「好啦,你定要問,這就告訴你吧。咱姓劉,是個孤苦無依的老頭兒,這樣夠了嗎?」

  伍定遠嘿地冷笑,道:「老丈如此敷衍於我,當我是三歲小孩兒嗎?」

  那老者苦著臉道:「那你又要如何?想看我家的族譜嗎?可我放在家裡,沒給帶出來啊!」

  豔婷聽了這話,忍不住噗嗤一聲,笑了出來。伍定遠則是面色鐵青,一時心念急轉,卻想不出哪位武林人物姓劉,卻又長得這般形貌。

  他正自猜疑,忽見大批火槍手往觀內湧進,伍定遠心下一凜,不知江充是否已與楊肅觀等人打了起來。伍定遠心懸同伴,顧不得那老頭兒,腳下一點,便朝道觀奔去。

  那老者笑道:「看到江充的人馬,你的勁兒就來啦!」

  伍定遠又是一驚,停步道:「你也知道江充!」

  那老者笑道:「這江賊何等奸惡,天下有誰不識得他?」他口中說話,腳下卻甚迅捷,霎時便已奔出數丈。

  伍定遠隨那老者奔出,心下卻是暗暗驚懼,尋思道:「這老者到底是什麼來頭,怎麼像是樣樣都知道,卻又說是姓劉,到底這人是何方神聖?」他潛心思索,竟爾忘了拉住豔婷,回頭一看,卻見豔婷亦步亦趨的跟著自己,腳下絲毫不見慢了。

  伍定遠曾在天山見識過豔婷的輕功,此時看她身法輕盈,自不感訝異,便只含笑點頭,豔婷見伍定遠目中隱隱有著贊許之意,便也報以一笑。

  不旋踵,三人已至道觀後門,便各自躍上屋簷,從屋瓦悄聲穿過。這三人都是輕功高明之輩,一路走去,未曾發出半點聲響。行到一處簷角,卻見那老者飛身下去,身影一閃,便已不見,想來下頭定有入口。

  伍定遠心下一凜,知道這老者定與玉清觀有些淵源,否則豈能如此熟悉地形?他不再多想,當下拉著豔婷,便學那老者下竄。兩人身形飛下,果見眼前有處窗格,長寬尺許,當容身子穿過,便一前一後鑽了進去。

  甫進觀內,二人方在屋樑站穩,猛見下頭滿是黑壓壓的人頭,望之足有千人之數,忍不住都是一驚,轉看那老者,卻已不見蹤影。豔婷低聲道:「怎麼辦?咱們要跳下去嗎?」

  伍定遠搖了搖頭,尚未打定主意,忽見一座匾額後探出手來,向兩人輕揮數下,原來這老者隱身匾後,這才把身形藏得半點不露。

  伍定遠見那匾額十尺來長,上書「劍舞飛揚」四字,心下一喜:「這匾額如此巨大,倒是個藏身所在。」當即帶著豔婷,便也躲了進去。

  二人躲入匾額,縮在那老者身旁,伍定遠見那老者笑吟吟的,心裡只有無數話想問,正要開口,忽聽一個聲音喝道:「閣下只敢欺侮身無武功之人嗎?究竟敢不敢與我較量?」

  伍定遠聽這聲音好熟,忙探頭去看,只見卓淩昭手按劍柄,盯著廳心一名高大男子。伍定遠見卓淩昭模樣甚是氣腦,不由得暗暗詫異,心道:「這賊子無往不利,一向囂張狂妄,怎會氣成這模樣?」

  伍定遠心下好奇,不知廳心那人是何方神聖,只想去看他的面貌,但他背對著自己,一時卻看不到五官。

  此時場內賓客不分老少貴賤,都在盯著那高大男子猛瞧。只見卓淩昭背後躲著一人,這人身穿蟒袍,面色鐵青,正是江充。場邊另有大批高手包圍,數百火槍手舉槍在肩,眾人神態專注,都是如臨大敵。

  便在此時,那人忽然轉過頭來,卻是朝匾額看來。伍定遠見那人察覺自己,忍不住輕輕咦了一聲,心道:「原來是他到了,無怪這般勢頭。」

  那人面貌蒼老,卻又一臉執拗,正是昔年有過一面之緣的方子敬。

  那老者笑了笑,伸肘朝伍定遠身上碰了碰,笑道:「不愧是劍王,三兩下就察覺咱們來啦。」

  當年白龍山匆匆拜見,之後自己便流落江湖,遠赴他鄉,中間不知發生了多少事情,現下自己非但成了京城的制使,還練成一身奇妙武功,伍定遠想起昔年往事,不由得百感交集,竟是歎了口氣。

  梁上伍定遠歎息不休,梁下卓淩昭卻在連番搦戰。只聽他喝道:「方子敬!你身為劍術高手,江大人身無武功,你為何屢次出言威嚇?放著卓某在這兒,過來比個高低吧!」

  伍定遠聽卓淩昭出言挑戰,心下一凜,急忙凝神去看。

  那方子敬卻無意動手,只笑了笑,道:「誰威嚇他了?我只是想請他吃個芋頭而已。」說著又摸出一個芋頭,直朝江充扔去。江充嚇了一大跳,便往羅摩什背後一縮。那芋頭登時打中羅摩什的光頭,落到了地下。

  方子敬皺眉道:「這芋頭栽種不易,可別糟蹋了。」說著便要上前撿拾。羅摩什大驚之下,急急把芋頭撿了起來,跟著往安道京嘴裡一塞,安道京怕方子敬生氣,也不敢吐出,連皮吞落,三兩口就吃完了。

  方子敬微微一笑,道:「好吃嗎?」安道京滿口食物,只有胡亂揮手,面色卻是慘白,想來難吃得緊。

  卓淩昭見他兀自戲耍旁人,登時怒火攻心,喝道:「你老是顧左右而言他,莫非是怕了卓某?」

  方子敬回頭看了他一眼,跟著淡淡一笑,道:「就算我怕好了。劍神武功天下第一,人品天下第屁,老夫自當甘拜下風。」說著拱手回座,竟把卓淩昭僵在當場,直是氣炸了胸膛。滿聽賓客聽了嘲諷,想起卓淩昭平日的為人處世,不由得都是面露微笑。

  方子敬威風八面,三兩下便整得一幫奸賊灰頭土臉,登讓豔婷目瞪口呆,問道:「這老先生是誰,怎地這麼神氣?」

  那老者笑道:「小妮子記好了。這人叫做方子敬,外號『九州劍王』,二十年前,江湖上屬他武功最高,曾經風光好些年。江充這小子若想招惹他,那是自討苦吃了。」

  伍定遠心下也是暗自讚歎,想道:「這才是真英雄、真豪傑的氣派,盼我日後能有方大俠的一半氣勢。」

  卓淩昭性格高傲,聽那方子敬當眾出言嘲笑,如何不氣得七竅生煙?只見他雙目生光,當場便要出手殺人,忽見人群中穿出一人,急急擋在卓淩昭身前,卻是昆侖山第二把交椅,「劍寒」金淩霜。他在卓淩昭耳邊低聲說話,似在勸說什麼。

  二人說話聲音微乎其微,場中無人聽聞,伍定遠仗著「披羅紫氣」的威力,耳力超越常人千百倍,卻是無所不能聽。心道:「看這兩人的模樣,定有什麼陰謀,我可不能放過。」神功運出,登將二人說話聽去,只聽他們對答又急又快,但反覆來去,卻脫不了四個字,正是那「武林盟主」!

  伍定遠面色慘白,正自驚疑不定,只見卓淩昭壓下滿腔怒火,深深吸了口氣,森然道:「只要方先生不來招惹咱們朝廷要員,念在他是前輩的份上,我也不勉強他動手。」

  眾人多知卓淩昭性格好勝,聽他說話退讓,不由暗暗訝異。只是卓淩昭開口讓步,那方子敬卻不感激,只見他早已坐回席上,這當口卻是打起盹來了。

  卓淩昭不願再去招惹方子敬,他轉向寧不凡,冷冷地道:「寧掌門,我這裡有個不情之請,此事與天下武林同道的身家性命有關,還望你成全。」

  眾人聽他口稱天下同道,更感驚奇,這劍神兇狠殘暴,涼薄自私,什麼時候會以天下人為念?想他如此說話,必有什麼計謀,一時都留上了神。

  寧不凡知道卓淩昭行事狠辣,為了日後門人安危,如何敢無端得罪?聽他有事開口,忙咳了一聲,道:「卓掌門有何指示,不凡自當追隨,還請說吧。」

  卓淩昭轉看廳上眾賓客,目中生出光芒,沉聲道:「諸位高賢,難得群英聚集華山,本座想趁這個難逢良機,立個武林盟主出來。」

  「武林盟主」四字一出,廳上登時譁然,所謂「武林盟主」,便是天下群雄之首,一得推舉,言出法隨,無人能有異議。眾賓客心驚之餘,紛紛朝昆侖門人看去,只見屠淩心模樣兇狠,錢淩異得意洋洋,倘若武林盟主真落入這群奸賊手中,以這幫人的殘酷,江湖哪有寧日?廳內楊肅觀、韋子壯,廳外秦仲海、盧雲,一時無不肅然。只有伍定遠先一步聽到此事,自是不感詫異。

  寧不凡大驚失色,顫聲道:「你要立武林盟主?」

  卓淩昭凜然道:「正是!」說著緩緩回首,朝江充看了一眼,兩人眼神相對,嘴角都泛起了獰笑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3:53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31 02:39 AM 編輯

第七卷 天下第一 第七章 制霸天下

  伍定遠躲在梁上,把場內情勢看的一清二楚,一看這兩人的神態,心中立感不妙:「看這幫奸徒的模樣,定有什麼陰謀。無論如何,定得想個法子阻止他們。」

  此刻華山之上,江充手下人多勢眾,那劍神武功又強,連方子敬號稱「劍王」,也不願與這幫人相鬥,卓淩昭提出武林盟主之議,定是志在必得。伍定遠雖知自己武功大進,但他過去不過是個小小捕快,若要他在這等千人大會上貿然出頭,還是不免有些擔憂害怕。

  卓淩昭目光炯炯,凝視著寧不凡,微笑道:「寧掌門,不知你意下如何?可贊同本座這個提議?」

  寧不凡身為華山首腦,自知其中厲害,正要出言反對,猛聽江充咳了一聲,寧不凡話到了嘴邊,大驚之下,猛地又縮了回去。嚅齧地道:「在下待退之身,如何敢有什麼看法?」

  卓淩昭冷笑道:「閣下號稱天下第一,豈能沒個主意,還是交代一聲吧?」

  寧不凡撇眼看去,只見江充目光兇殘,正對著自己冷笑不休,他咳了一聲,忙朝諸大掌門拱了拱手,陪笑道:「難得各大掌門群聚華山,大家怎麼說,不凡就怎麼做了。」

  寧不凡把燙手山芋扔了出來,諸大掌門立時面上變色,眾掌門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情知若不能攔阻卓淩昭的提議,等武林落入他們的毒掌中,日後人為刀徂,我為魚肉,自己門戶定然要糟。

  只聽一聲長嘯,一名道士越眾而出,正是武當山的元易。他滿心正義,立時發難,朗聲道:「中原武林本已紛亂不休,為了一個天下第一的虛銜,不知有多少人打得你死我活。眼下若再設個什麼盟主,那不是自找麻煩嗎?我元易代表武當掌教真人,第一個反對。還請閣下收回此議。」

  武當這些年勢力雖然不再,但仍是江湖中人仰望的大派,此時元易出言反對,卓淩昭要不正面幹上,要不收回提議,已無轉圜餘地。眾掌門都是暗自叫好。

  元易武功不弱,太極拳劍堪稱雙絕,師弟韋子壯又在柳昂天手下辦事,卓淩昭若要對付武當一派,軟硬兩手都不見得有用。他正自思量對策,忽聽一人重重歎息,道:「可惜啊可惜,元易師兄武功雖高,但格局太小,目光短淺。想來真讓人惋惜啊。」這話純是為卓淩昭解圍之用,眾人往說話之人看去,只見那人坐在掌門人席上,卻是峨眉金頂的掌門嚴鬆。

  楊肅觀心下一凜:「峨眉地處邊陲,向來與世無爭,什麼時候與卓淩昭勾結上了?」待見嚴鬆與江充眉來眼去,楊肅觀登時了然,想來此人定是受人指使,否則以卓淩昭的狂冷傲面,這嚴鬆貴為一派掌門,又何必為卓淩昭作嫁?

  元易看了嚴鬆一眼,淡淡地道:「貧道這幾年行走江湖,眼見武林人物你殺我,我殺你,一下子搶奪秘笈,一下子爭奪地盤,腥風血雨,紛亂異常,此時咱們不急著正本清源,反而再立一個惹爭的武林盟主,這不是本末倒置嗎?卻不知貧道這番看法,可有什麼不對?」

  嚴鬆聽他詞鋒銳利,倒也不慌,只微笑道:「非是我說嘴,元易道兄真是大大錯了。江湖之所以會這般紛亂爭執,正是少了一位武林至尊前來指揮,倘有一位平息干戈的龍頭,凡事秉公處置,替群雄排難解紛,武林還有什麼好爭的?」

  眾賓客聽他如此一說,都覺有理,立時有人大聲附和,昆侖眾人更是喜形於色。

  元易哦了一聲,道:「嚴師兄說的也沒錯。只是貧道想要請問一事,倘若武林至尊自己便是禍亂源頭,殺人放火,無所不為,這樣的人要如何替咱們排難解紛,平息干戈?此事還想請教嚴師兄。」

  楊肅觀等人都知他這話是沖著卓淩昭而來,心下都是暗自叫好。

  卓淩昭如何不知他在諷刺自己,他冷笑一聲,正要出言反諷,卻聽嚴鬆咳了幾聲,道:「元易道長這是什麼話?在座幾位掌門出身正道,無一不是清白人物,哪來的殺人放火,無所不為?照在下看,一個人只要不曾聚眾上山,造反作亂,便有資格來爭這個武林盟主。不知道長以為如何啊?」

  元易本來理直氣壯,一聽「聚眾上山,造反作亂」這八字,登時面如死灰。楊肅觀看在眼裡,頗感奇怪,正要去問韋子壯,卻見他低下頭去,眼中竟是噙著淚光。

  楊肅觀心下一凜,想道:「看韋護衛的模樣,難道武當山與朝廷有過恩怨?」

  元易聽了嚴鬆的一番話,好似洩氣皮球,他點了點頭,低聲道:「反正只要忠於朝廷,就算好人,那就隨你們去吧。」

  這幾句話隱隱有著諷刺之意,只說得滿堂賓客暗自起疑,一眾朝廷命官皺起眉頭。

  楊肅觀心下暗驚,腦中急急推想,料來武當這幾年銷聲匿跡,定與嚴鬆說的那幾句話脫不了關係。

  嚴鬆見元易退了回去,便自一笑,向卓淩昭道:「難得元易道長別無異議,寧掌門又願追隨各位掌門的腳步,這就請卓師兄主持局面,好來推舉武林盟主吧。」

  卓淩昭見他三言兩語便打發了元易,心下也是暗自佩服:「這嚴鬆嘴巴厲害,日後倒是個幫手。」他看向眾人,微笑道:「既然元易道長不表反對,這就請其他幾位掌門說話。」

  此刻天下武林門派中,以河南少林、湖北武當、西域昆侖、陝西華山四派最大,另有四派較小,分別是峨眉、九華、以及崆峒、點蒼等幾個門派。卓淩昭有意一舉壓倒群雄,便從八派中最弱的點蒼問起,只聽他冷冷道:「咱們要立武林盟主,敢問海川道兄意下如何?」

  那點蒼掌門名叫海川子,乃是點蒼七雄之一,這人庸庸懦懦,無所作為,門下師兄弟多半看他不起,當此要緊關頭,如何敢擅自出頭?只乾笑兩聲,道:「大家怎麼說,我就怎麼做。不必問我了。」這點蒼山雖然稱霸雲貴,但門下並無絕世高手,要與中原各大派相比,自是有所不如,便有意來個明哲保身。

  卓淩昭哼了一聲,森然道:「海川道長究竟贊成反對,須得有個主意。」

  海川子面色鐵青,朝幾門師兄弟望了幾眼,嚅齧地道:「我……我就算贊成好了。」

  點蒼門人見他無端屈服在卓淩昭的淫威之下,不禁面有怒色,但此刻賓客雲集,雖有不悅之情,卻也不便當眾發作,只能悶哼幾聲,以示不滿。

  卓淩昭哈哈一笑,甚是滿意,便問崆峒掌門邢長老,道:「邢老師怎麼說?」

  崆峒山位居中原,向與河北祝家莊、嶺南趙家莊等幾個武林世家交好,算來勢力不小,掌門邢玄寶歲數甚老,過去曾奉朝廷之命,隨軍圍剿過反賊怒蒼山,江湖中人無不尊他一聲老師,說來資望頗為可觀,若要與卓淩昭破臉,未必份量不夠。

  邢玄寶嘿嘿一笑,正想開口,忽見江充眉頭緊鎖,一言不發,只凝目望著自己。邢玄寶想起不少弟子投身軍旅,自己別要一個失言,替他們招惹了麻煩,忍不住又支支吾吾起來。

  卓淩昭頗見不耐,道:「邢老師到底想要如何,爽爽快快的說了吧?」

  邢玄寶張口結舌,被卓淩昭一瞪,只驚得全身發軟。他面色慘白,搖了搖手,卓淩昭森然道:「邢老師搖手示意,可是不贊同立這武林盟主嗎?」

  邢玄寶大驚,忙道:「我贊同。」可雙手還是胡亂搖擺,看來是個東搖西擺的騎牆派。

  卓淩昭點了點頭,道:「既然邢老師這般份量,也贊成在下的拙見,想來在座大家都是好朋友,不會不給咱們一個面子。」他冷冷一笑,道:「那我們便來問下一位,九華山的青衣掌門,你怎麼說?」

  話聲甫畢,千人目光便向青衣秀士望來,娟兒本來站在師父背後,心下一驚,急忙縮到椅子背後了。那青衣秀士自是絲毫不驚,只緩緩起身離座。

  那豔婷躲在梁上,乍見師父,心下大喜,幾乎要脫口叫喚,伍定遠連忙掩住了她的嘴,低聲道:「現下不急著相認,一會兒情勢稍定,咱們再見不遲。」豔婷沒有回話,她雙目凝視師父,只輕輕地點了點頭。

  伍定遠見她望著師父的目光滿是仰慕眷戀,他心下羨慕,忍不住歎了口氣,心道:「我今生要給她看上這麼一眼,便死也無憾了。」

  青衣秀士緩緩下場,逕向眾人拱了拱手。眾賓客都知九華山掌門乃是不世出的奇人,自他上山求道之後,九華山財富堆積如山,門人武功大進,從第三流的小門派一舉躍成武林中的大門戶,此時他有話要說,眾賓客自是鴉雀無聲,只聽他開口說話。

  卓淩昭冷冷地道:「素聞青衣掌門足智多謀,此番咱們推舉盟主,掌門定能知所厲害,為天下蒼生謀福。這就請說吧。」口氣冰冷,話中的威嚇之意甚是明顯。

  青衣秀士淡淡一笑,道:「卓掌門不必多問了。這事我反對。」

  眾人聽他口出反對之言,忍不住驚呼出聲。此時勢力大如華山、武當,都無人敢與卓淩昭為敵,沒想到九華山一個小門派卻有這個膽識,一時都是又驚又佩。

  卓淩昭也不驚惶,冷然道:「閣下為何反對?」

  青衣秀士道:「武林本無事,庸人自擾之。方今天下武林,有少林、武當等大派主持局面,已然足夠,又何必再立什麼盟主?請諸位想了,日後若是幾個大門派相互爭鬥,咱們即便有了盟主,又能奈何?難道盟主還真能上到嵩山,前去捉拿方丈嗎?照我看來,武林盟主有名無實,徒令大門派假借因頭,前來兼併弱小,絲毫無助天下安寧,是以敝派絕不贊成此事。」

  青衣秀士三言兩語便道破其中機關,場中絕大多數賓客都出身地方,所屬多是孤門小派,窮幫弱會,想起日後處境堪虞,無不暗暗點頭。

  卓淩昭冷笑一聲,不再理會青衣秀士,逕自轉問峨眉掌門:「嚴先生平生最是重義,為了武林的安危,您定是贊成了。」

  嚴鬆先前為卓淩昭說話,此時自是點頭大笑,道:「這個自然,事不宜遲,咱們快開始推舉盟主吧。」

  卓淩昭皺眉道:「可是九華青衣掌門出言反對,咱們怎好置之不理?」

  嚴鬆搖頭道:「青衣掌門平素帶著面具,說起話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。咱們要幹大事,總不能為了區區三五人,便無端放棄武林盟主這等大計吧?還請卓掌門以天下為重,快快倡議盟主之位吧!」

  眾賓客心下暗歎:「這嚴鬆平日道貌岸然,想不到這麼無恥。」

  卓淩昭微微一笑,正要說話,忽聽一個聲音訕訕笑道:「咱們還倡議什麼?卓掌門號稱『劍神』,武功蓋世,才德兼備,放著這般天地無雙、萬年罕見的人物在前,咱們何不先立他為盟主,再來蓋個『劍神廟』,好好拜上一拜。大家以為如何呢?」

  眾人聽這聲音懶洋洋的,滿是譏諷之意,紛紛回頭看去,卻見說話那人呵欠連連,兩眼半睜半閉,正是方子敬。

  卓淩昭滿腦權位名聲,竟沒聽出方子敬話中的嘲諷。他聽了稱頌,心下狂喜,微笑道:「在下自號劍神,純是幾位朋友的玩笑之言,豈能當真?方大俠要為我立廟受祀,那可真折煞在下了。」他心裡高興,竟改口稱呼方子敬為大俠,好似忘了先前這人給他的譏嘲。眾人忍俊不經,都在暗自偷笑。

  卓淩昭又謙遜了幾句,道:「八派之中,七派贊成提議,僅一派反對,但咱們以蒼生為重,只有請青衣道長委屈一下,這便開始立盟主吧。」

  嚴鬆哈哈大笑,道:「正該如此。還請卓掌門主持大局,咱們要比試還是推舉,這便拿個主意吧。」

  這兩人一搭一唱,便要開始籌畫,便在此時,猛聽一聲佛號,只震得滿場賓客耳中嗡嗡作響。一人森然道:「卓掌門,放著嵩山少林在此,你如何置之不理?」

  眾人不必去看,也知那說話之人正是少林羅漢堂首座,靈定大師。

  卓淩昭哦了一聲,歉然一笑,道:「真是過意不去,我倒忘了武林間還有少林寺,不知大師有何高見?」少林乃是天下第一門派,卓淩昭怎可能忘掉不提?定是刻意侮弄了。

  靈定抑制怒氣,沉聲道:「盟主一案事前未曾知會我寺方丈,太也倉促。此事老衲不能答應,留待日後再議。」眼看卓淩昭如此無禮,靈定也不想與之多說,逕對寧不凡合十道:「老衲此來華山,只為寧掌門退隱一事而來。請掌門不必理會這些雜事,這就開始封劍大典吧。」

  寧不凡鬆了口氣,當下連連稱是,便要從圓盤中取出長劍。卓淩昭哼了一聲,搶了上來,將他一把攔住,冷冷地道:「靈定大師,我知道你對卓某有些成見,但我此番提議,乃是為天下蒼生著想,你可別因私怨而壞公義。」

  江充聽了這話,也是輕輕咳嗽,料來是為卓淩昭撐腰之用。

  廳上賓客心下了然,卓淩昭與江充一夥人勾結,少林若要與昆侖對上,不免招惹了這位大奸臣。果然靈定聽得江充連連咳嗽,想起這奸臣的手段,不禁面色微變,不知該要如何回話。

  猛聽一聲輕嘯,眾人眼前一亮,一名貴公子越眾而出,只聽他道:「卓掌門,貴我兩派之間,雖有些私務待了,但我少林弟子俠義為先,什麼時候忘了武林正義?閣下不必借題發揮。」此人面如冠玉,模樣瀟灑,正是「風流司郎中」來了。

  楊肅觀面向瓊武川、江充,躬身拱手道:「兵部職方司郎中楊肅觀,見過兩位大人。」

  江充見柳門大將現身,只感頭疼,當下冷笑幾聲,不多理睬,瓊武川卻呵呵大笑,道:「楊郎中不在京裡辦事,卻跑到華山做啥啊?可是替你家侯爺采靈芝來著?」

  這楊肅觀乃是朝廷五品要員,征北都督第一愛將,又是內閣大學士之子,江充勢力再大,對他也毫無作用,看來少林寺有朝廷大臣撐腰,根本不必怕昆侖這一干人。

  楊肅觀行禮已畢,轉頭看向卓淩昭,微笑道:「卓掌門,神鬼亭一別,真是好久不見了。」

  卓淩昭冷笑道:「少林寺不是由靈定大師做決定嗎?什麼時候輪到楊郎中說話了?」他知道楊肅觀口若懸河,比靈定更難對付,便有意挑撥離間,讓楊肅觀自行退開。

  靈定素知楊肅觀之能,見他上來解圍,那是求之不得了,他口宣佛號,道:「老衲與楊師弟一體同心,誰來說話,並無不同之處。」

  卓淩昭笑了笑,道:「可憐啊可憐,咱們靈定大師空有一身道行,在寺裡卻毫無地位,說話份量還比不上一個年輕人。」

  這話純在激將,靈定如何聽不出來,他臉上黃氣一閃,登時沉下臉去。一旁靈真也是大怒不已,但此刻不論如何說話,都等於打了自己人一耳光,反給敵人得利。一時氣喘吁吁,卻也無法可施。

  楊肅觀聽了挑撥,卻是絲毫不慌。只聽他淡淡一笑,道:「卓掌門身居一派之長,見識怎地庸俗若此?我靈定師兄生具佛法,性格謙沖,自來提拔後進,從不曾計較什麼地位排名。可惜卓掌門卻以小人之見,度量我靈定師兄的君子之腹。如此狹窄淺薄,豈不侮辱了『劍神』美名?」

  卓淩昭給他譏嘲一頓,只氣得臉色慘白,但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反駁,一時竟啞口無言。一旁昆侖門人暴喝道:「放你媽的屁!你才狹窄淺薄!」這些話粗俗無聊,不說還好,一旦出口,更顯得卓淩昭的詞窮。眾賓客見楊肅觀口才如此了得,心下都感佩服。

  秦仲海看在眼裡,登時對盧雲咧嘴一笑,道:「咱們楊郎中最會耍嘴皮子,卓淩昭號稱『劍神』,卻要找咱們『屁神』鬥口,那可是自找死路了。」

  盧雲微微一笑,心道:「楊郎中口才便給,廟堂之上,定是舌燦蓮花,今日可要好好見識一番。」

  梁下秦盧二人旁觀好戲,這廂伍定遠躲在梁上,自也關心場內情勢,耳聽楊肅觀三言兩話便逼得卓淩昭封口,心下不由暗暗叫好。

  正痛快間,忽聽身旁傳來一聲輕歎,那聲音滿是心酸,彷佛有無盡哀怨。伍定遠急忙轉頭去看,卻見豔婷滿臉紅暈,緊泯下唇,一雙妙目卻在凝視望著楊肅觀。看她眼中淚光閃動,睫毛一眨眨的,滿是相思愛慕,好似要她為楊肅觀去死,也是心甘情願。

  伍定遠心下一涼,好似被潑了一身冷水:「這孩子看我時,從不曾有這等神氣,這……怎麼分開越久,這女孩兒反倒更加愛慕楊郎中?難道……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相思之苦嗎?」

  看豔婷的神情,已是情根深種,若要她忘掉楊肅觀,那是萬萬不能了。伍定遠輕歎一聲,心知自己這番深情已然付諸流水,心下一酸,臉上便現出十分落寞的神情。

  豔婷聽了伍定遠的歎息,便望向他來,待見了他神色悲苦,不由得微微一怔,她面露關懷之色,柔聲便問:「伍大爺,你怎麼了?」說話間,身子靠了過來,柔軟的胸脯碰到了伍定遠的臂膀,二人身子如此親昵,她卻渾然不覺,一雙大眼只凝視著伍定遠。

  伍定遠見豔婷對自己毫不避嫌,但望著自己的目光中,只見小女孩兒的恭謹敬畏,好似把他當成自家長輩,便如她師叔一般。伍定遠搖了搖頭,心下更添煩悶,他把身子一側,避開豔婷溫軟的嬌軀,輕聲道:「楊郎中在說話,咱們專心去聽,可別錯過了。」

  豔婷聽了這話,登時用力點頭,忙去探看楊肅觀的動靜。伍定遠看在眼裡,心下苦笑:「伍定遠啊伍定遠,你什麼事不好幹,怎麼來愛個小姑娘家?你往日多麼精明能幹,你啊你,可別害苦自己了。」想著想,竟又歎了一聲。

  那老者本來一言不發,聽了伍定遠的歎息,忽然湊了過來,笑道:「小子,忘了自個兒是真龍啦?」說著拍了拍伍定遠的肩頭,好似在激勵他一般。

  伍定遠先是一愣,跟著臉上一紅,當下急忙收攝心神,不敢再胡思亂想了。

  梁上意亂情迷,梁下卻是硝煙彌漫。過了半晌,卓淩昭咳了一聲,道:「無論少林是誰拿主意,今日天下氣數,全在嵩山門人的一念之間。卻不知楊郎中屬意如何?」眾賓客心下一凜,都要看楊肅觀如何回話。

  卻見楊肅觀雙手一攤,笑道:「卓掌門,此事你問我,我卻還想問你呢。」

  卓淩昭聽他推託,登時面露怒色,道:「你到底想說什麼?」

  楊肅觀笑道:「卓掌門口口聲聲要立盟主,卻不知這盟主究竟執掌如何?權柄如何?在下雖想答應提議,可你沒把執掌權柄說個明白,卻要我如何拿捏?我看卓掌門武功雖高,做事卻如此粗疏,唉……可真叫我為難了。」

  卓淩昭狂怒攻心,森然道:「你說我行事粗疏,那照你之見,卻該如何!」

  楊肅觀微微一笑,道:「武林盟主的權柄何其重大,豈能三言兩語定斷?依在下之見,須得先擬定一本『武林盟主權掌建制律典』,分通則、執掌、任免、刑賞等四章,草擬條文之後,再由諸派耆宿一一審閱。待各門各派一致同意,咱們便能召集天下群雄,將之定案了。」

  楊肅觀為官多年,平日公文往返,盡在推諉卸責,若要拿官場那套對付卓淩昭,那真是殺雞用了牛刀了。

  眾賓客聽得繁文縟節,無不毛骨悚然,一人問道:「此事須得多久?」

  楊肅觀微笑道:「草擬條文,在下可以代勞,所需約莫一年。條文訂定之後,公文往返各派之間,又須一年。待八派掌門每人各以一年細細眉批,尚須八年。料來十年之後,便能召開大會了。只是各派掌門若有意見不合,尚須召集調解,那時間就抓不定了。」

  眾人聽說十年後方能再開大會,無不臉上變色,柳門中人卻哈哈大笑,紛紛鼓起掌來。

  卓淩昭知道楊肅觀有心推諉,霎時大怒欲狂,但眾目睽睽,總不能一劍把他殺了,只氣得他臉色慘澹,喘息不止。昆侖門人見掌門氣憤,如何忍耐?錢淩異已是大聲咆哮,喝道:「黃口孺子也敢大發議論,快快給我滾了!」

  楊肅觀聽得昆侖門人叫囂,登時搖頭歎息:「卓掌門,你門人要我少林退下山去,你怎麼說?難道真要我少林門人退出武林嗎?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,閣下武功雖高,但門人言行不能服眾,你便做了武林盟主,也是枉然。」

  眾人聽他言語不帶一個髒字,卻把昆侖門下說得滿臉通紅,心下無不暗暗佩服。

  靈真大笑道:「說得好!劍神武功天下第一,人品天下第屁!」這話卻是方子敬用來嘲諷卓淩昭的,便給靈真拿來借用一番。

  錢淩異狂怒攻心,罵道:「死賊禿,你少放幾個屁!沒人當你是啞巴!」

  靈真回嘴道:「放你媽的屁!你這豬狗不如之輩,也敢在這鳴叫!」

  兩人稀哩嘩啦,當場對罵起來,錢淩異滿口市井俚語不稀奇,那靈真貴為四大金剛之一,居然說起粗口也是如此順溜,眾賓客不識得他的,都感驚詫萬分。

  卻聽一個嬌媚的聲音道:「快別吵了,楊郎中話還沒說完,你們吵什麼嘴哪?」錢淩異聽這聲音溫柔無比,直是盪氣迴腸,忍不住心下一蕩,忙往聲音來處看去。

  只見一名美貌女子妖妖嬈嬈地站在廳旁,卻是那妖淫無恥的胡媚兒,她滿心愛慕眷戀,只盯著楊肅觀猛瞧。那豔婷躲在梁上,一見胡媚兒對楊肅觀滿臉情意,新仇舊恨全都湧了上來,想起師叔慘死,不由得恨恨地道:「又是這無恥女人。」

  伍定遠見她滿臉痛恨,心中便想:「我可想個法子幫幫她,讓她殺了胡媚兒報仇。」

  胡媚兒見楊肅觀看著自己,登時嬌聲道:「楊郎中,咱們好久不見。奴家好想你哪!」

  眾人都知胡媚兒乃是江充這方人馬,聽她如此說話,無不暗自驚奇。那江充卻不見喜怒哀愁,料來胡媚兒天生蕩性,愛誰要誰,連他也管不住。

  嚴鬆見楊肅觀口才厲害,打得卓淩昭毫無招架之力,此時便來解圍。他看胡媚兒與楊肅觀有些曖昧,登時抓住話柄,歎道:「看不出楊郎中年紀輕輕,卻是交遊滿天下,更與咱們『百花仙子』如此交好,唉……真是難得啊!」這話甚是陰毒,一舉將兩人編排上了,果見滿場賓客議論紛紛,那百花仙子卻開心得很,笑吟吟地瞧著楊肅觀,姿容嫵媚,神態嬌憨。

  胡媚兒媚眼拋向楊肅觀,柳門四人看在眼裡,表情各異,伍定遠眉頭深皺,秦仲海笑駡不休,盧雲則是茫然張嘴,一臉訝異。那楊肅觀卻是個情場老手,只咳了一聲,便自寧定。

  卓淩昭森然道:「楊郎中,你別來那套官場文章,江湖中人一諾千金,言出必行,你究竟贊不贊成立下盟主一職,這就快快說吧。」

  楊肅觀笑道:「既然卓掌門定然要問,在下就不能不答了。」他轉頭看著青衣秀士,歎道:「方才聽了幾位前輩高人的說話,有的贊同盟主一職,有的卻又反對。在下細細思量,只覺兩方意見都是言之成理。只是在下若要贊同青衣掌門,不免得罪同道,可若要同意其他幾位掌門所言,不免又傷了青衣掌門的心。唉……可真難為啊!」

  卓淩昭面上青氣一閃,道:「楊郎中說話意思好生難懂,你左搖右擺,到底願不願立下盟主一職?」

  楊肅觀微微一笑,道:「卓掌門不必心急。適才在下言道,這盟主立是不立,端看盟主執掌而定。只要卓掌門答應在下所請,一切自都好談。」

  卓淩昭想起楊肅觀精擅推託,臉色微微一變,道:「你又想草擬什麼通則嗎?」

  楊肅觀微笑道:「那倒不必,只要卓掌門答應一事,一切都好談。」

  卓淩昭怕極此人的種種怪招,當下咳了一聲,道:「只要你不來那套官場文章,沒什麼不能答應的。」

  楊肅觀收起笑臉,點頭道:「卓掌門快人快語,在下先謝過了。」他氣沉丹田,朗聲道:「只要卓掌門立誓,日後立定盟主,不論此人是誰,你都願追隨號令,使之行賞管罰,令出如山,如此肅觀必然第一個贊同。只不知掌門意下如何?」

  聽他言下之意,竟是要立個亟具實權的武林盟主,廳上賓客沒料到他會如此說話,一時都是譁然出聲。卓淩昭更是為之愕然,本想楊肅觀定會反對設立盟主一職,哪知他非但開口同意,尚且要擴張盟主權柄,倒是意料之外了。

  諸大掌門訝異之餘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各自面色凝重,都在推算其中利害。

  靈定也沒想到楊肅觀竟會出言贊成,詫異之下,忙對他急使眼色,楊肅觀卻自做不知,只望著卓淩昭,等他過來回話。

  卓淩昭向來自負,楊肅觀就算別有居心,他也不放在眼裡,他微微一笑,道:「難得楊郎中如此明理,本座先謝過了。既然少林別無反對之意,咱們這就開始推舉盟主吧。」

  他向寧不凡一笑,道:「勞煩閣下稍待片刻,待盟主立定之後,再行退隱不遲。」

  寧不凡唯唯諾諾,連連稱是,連頭也抬不起來了。

  這廂盧雲也感納悶,忙秦仲海:「楊郎中到底打什麼主意?怎像為卓淩昭說話一般?」

  秦仲海嘿嘿一笑,道:「楊郎中語不驚人死不休,平生專門行險,只盼他別砸了手才好。」

  秦仲海心下了然,以今日與會群雄來看,有能耐爭這武林盟主寶座的,除開自己的師父九州劍王以外,不過是靈定、卓淩昭、寧不凡這幾人。眼下寧不凡有意退隱,他師父又早已看破虛名,不問世事,說來便只有靈定與卓淩昭二人有心相爭,只要靈定打敗了「劍神」,那嵩山少林便要重歸武林盟主的寶座。楊肅觀看似滿腔熱血,其實全是替師門打算。

  盧雲聽了情由,暗自心驚,想道:「楊郎中此計恁也險了,卓淩昭武功了得,靈定大師豈敢自稱必勝?一會兒少林寺若要敗下陣來,武林難不成要淪入虎口?」

  只是他見過楊肅觀辦事,知道這人一向謀定而後動,看他自信滿滿的模樣,料來別有計謀,絕不會白白為卓淩昭作嫁。

  眾人交頭接耳間,點蒼派中走出一人,這人身穿道袍,模樣清健,群雄認得是點蒼七雄中的玉川子。只聽他道:「大家說了這麼多,雖然挺有道理,但現下這許多人在場,不知要如何推舉武林盟主?難不成來個抽籤中式嗎?」

  卓淩昭冷笑道:「既是武林盟主,武功自須服眾,咱們不妨出手比試。」

  此言一出,廳上眾人都是大為興奮,一時紛紛叫道:「比武奪帥!比武奪帥!」

  元易聽了眾人的吶喊,不禁一歎,道:「若真要比武較量,在場賓客多達千人,只怕要殺傷大半,這可怎麼得了?」

  邢玄寶道:「元易師兄所慮甚是,為免殺傷太多,各派推舉一人出來比試好了。」

  靈定雖不願設立盟主,但火燒眉毛,也沒法子可想了。只聽他合十長歎,道:「阿彌陀佛,上天有好生之德,眾位如何比試並不重要,要緊的是不能殺生。」

  眾人你一言,我一語,議論不休,各有所見。忽聽寧不凡歎道:「武林盟主,天下第一,諸位不知這些虛名何等沉重,在下奉勸一句,還是忘了這些勞什子的好。」

  廳上有野心的聽了這話,無不暗自冷笑。心道:「這寧不凡好小的心眼,他自己想要退隱,便不容旁人來當武林第一人。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。」

  眼看眾說紛紜,莫衷一是,都想不出一個妥切的法子比試,忽聽一人道:「既然嵩山少林也不反對設立盟主,當前七派共議,我九華山自當追附驥尾,為天下謀福。」

  眾人轉頭看去,說話之人帶著人皮面具,卻是九華山掌門青衣秀士。卓淩昭哈哈一笑,道:「識時務者為俊傑,青衣掌門果然聰明。」

  青衣秀士不去理睬,逕自道:「武林盟主日後既要指揮群雄,比試時便不能殺傷太多,免生怨懟。在下不才,這裡提個辦法出來,一來可以少傷人命,二來也能省下比試時光。」先前他大力反對設立盟主,但既然木已成舟,只得順勢而為,盡力減少殺傷。眾人知道青衣秀士聰明絕頂,便都安靜無聲,只等他來吩咐。

  青衣秀士道:「據我估算,在場門派約有八派十七門,其餘幫會也有三十餘個,即便各門派幫會單推一人出來比試,那也要鬥上數十場,方能一決雌雄。那可會大費周章,只怕一個月也比不完。」眾人知道實情如此,紛紛點頭。

  青衣秀士見眾人頷首,又道:「今日之事,既以武學見高低,照在下看來,不妨設下一處機關,若得通過,方能出手挑戰,如此必使較量之人銳減,也免殺傷太過。」

  眾人大聲道:「什麼機關?可是考試嗎?」

  青衣秀士頷首道:「雖不中,亦不遠矣。」只見他縱身躍起,輕飄飄地往廳中飛來,從他的座位到廳心,足足有十餘丈之遙,誰知他全然不必落地借力,只如飛鳥般地飄了過去。

  九華山向以輕功聞名於世,眾人都是久仰了,但乍見這手淩虛橫空的輕功,眾賓客仍是駭然出聲,心道:「若以輕功而論,這青衣秀士當稱天下第一,獨步武林了。」

  寧不凡、卓淩昭等人見了這等駭人聽聞的輕功,也都是暗暗稱異。

  青衣秀士落下場中,向寧不凡一拱手,道:「請貴派取出道觀中的紅燭,在下相借一用。」

  寧不凡卻不答話,只轉頭望向蘇穎超。蘇穎超登時領會,想起自己已是名義上的掌門,當下咳了一聲,上前道:「諸位高賢前來敝山推舉盟主,華山玉清忝為主人,自當相助。」便吩咐門人取出觀中紅燭,好讓青衣秀士來用。

  眾賓客聽蘇穎超言語得體,已有幾分掌門人的火候,心中都想:「看這寧不凡確實眼光遠大,這孩子眼下雖然不成氣候,但日子一久,等他的武功練得好了,憑著他過人的才幹機智,華山定可重振聲威。」

  過不多時,華山門人抱來一隻一人合抱的大蠟燭,立在廳心。蘇穎超道:「這蠟燭乃是敝派逢年過節所用,不知是否合前輩之意。」

  青衣秀士頷首道:「可以,可以,不過這蠟燭如此巨大,能上場較量的更少了。」

  蘇穎超奇道:「前輩所言何意?」

  青衣秀士卻不答話,逕道:「請諸位點著了火。」

  華山門人依言點火,霎時熊熊火光燃起,此刻已值午後申牌,廳上原本有些陰暗,這巨燭點燃之後,登令滿室生輝。

  青衣秀士站穩腳步,離那巨燭約十來丈,道:「請諸位看好了。」他紮下馬步,深深吸了一口真氣,雙掌併合,向前疾推,眾人只覺勁風刮面,一股無形勁氣凝聚寸方,撲向燭火,霎時火光晃動一陣,跟著輕煙飄起,竟然被青衣秀士的掌風撲熄。

  眼見這蠟燭如此巨大,距離又遙,誰知青衣秀士竟以無質無形的掌風將之撲熄,功力之純,足可傲視武林了。過了半晌,眾人才爆出一聲采來,竟是久久不息。

  人群中一名少女叫得最是大聲,卻是娟兒,只見她滿臉興奮,顯然極是愛慕師父這手神功,豔婷看在眼裡,自也倍感驕傲,兩姊妹一上一下,都是興高彩烈。

  青衣秀士命人重新點上燭火,道:「只要能撲熄燭火的,便有資格來爭武林盟主,不知諸位意下如何?」

  眾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卻都面有難色,要說這法門太過簡單,那必會給人出言相激,若是被迫上去一試,看這蠟燭如此巨大,自己多半會大大出醜。可若要說太難,定又給人譏笑嘲罵,當下無人作聲。

  青衣秀士轉頭看向江充與瓊武川二人,問道:「兩位朝廷官長意下如何?」

  瓊武川頷首道:「這個法子很好,可以省下不少人命殺傷,老夫第一個贊成。」

  青衣秀士微微一笑,道:「多謝瓊國丈捧場,江大人呢?您意下如何?」

  江充喝了口茶,笑道:「這些武功的事,我是不懂的。你們自管去幹,不必來問我。」言下之意,自是對卓淩昭的武功大有信心,無論何種法子比試,料來難不倒這位「劍神」。

  青衣秀士點了點頭,道:「既然兩位官長也無反對之意,那咱們便開始吧!」說著伸手向寧不凡一比,道:「在下斗膽,想請此間主人先行試煉。」

  寧不凡搖頭歎息,道:「我即將退隱,乃是五湖廢人,又何必再試?」眾人聽得此言,都是哦了一聲,料來寧不凡定是掌力不足,這才不敢下場丟醜。

  青衣秀士卻不答應,搖頭便道:「寧掌門就算有意退隱,也不能不顧及華山的顏面。你今日若不下場,華山門人日後不免受人嘲笑,掌門卻要他們如何在武林立足?」

  寧不凡料知如此,他歎息一聲,道:「青衣師兄教訓的是,在下這就獻醜吧。」

  他老老實實地站到青衣秀士身邊,運氣良久,這才雙掌一併,往前推出。眾人只覺一股細細微風吹來,那燭火搖擺一陣,火勢忽大忽小,良久良久,終於火光黯淡,緩緩熄滅了。

  眾人見寧不凡招式平淡無奇,手法毫無可取,竟連采聲也沒一個。只有華山門下零零落落地叫好。眾賓客看得暗暗搖頭,尋思道:「這寧不凡枉稱天下第一,看他掌力不怎麼厲害,不知他那八百勝是怎麼來的?莫非是靠劇毒暗器得手的嗎?」

  眾人歎息聲中,卻聽一人大笑走出,正是點蒼七雄之一的赤川子,只聽他道:「寧不凡徒然號稱天下第一,掌力不過爾爾,看我的!」他呼喝一聲,雙掌相持成圓,掌中竟有風雷之聲。眾人心下一驚,想道:「點蒼山稱雄西南,真有兩下子。」

  那人雙掌奮力推出,大喝一聲:「熄!」

  猛見那燭火激烈飄蕩,卻是微微一顫,絲毫不見熄滅。那人滿臉通紅,又是用力一推,這下掌風撲去,好似加柴添火,蠟燭反而燒得更旺了。赤川子丟不起這個臉面,一時連連催動掌力,只弄得滿身大汗,那火光卻是熊熊明豔,絲毫不見黯淡。

  賓客中有好事的,當場便笑了出來:「好啦!天也黑了,快下來歇歇吧!」

  赤川子面紅耳赤,更是拼死出力,可那掌風越來越弱,到後來燭火更是一動不動。只聽他大叫一聲,在眾人嘲笑聲中奔出觀門,看他滿臉淚痕,當真羞慚至極。

  當下各人紛紛上前試煉,不少人本來自負掌力雄強,但運勁出掌後,多半掌力不足,眼看燭火不動分毫,才知自己原是井底之蛙,只有滿臉羞慚的退下。

  半個時辰不到,上去了百餘人試煉,卻無一人有此功力,此時眾賓客方知此中艱難,便收起先前狂妄自大的心情。

  青衣秀士見良久無人上場,便問道:「可還有人要上來試煉?」

  楊肅觀此時坐在人群裡,便問韋子壯:「韋護衛可要上去一試?」

  韋子壯自拊功力不到,若要上去,只怕丟不起這個臉,便苦笑一聲,搖了搖頭。

  正安靜間,忽見昆侖門中躍出一名高手,喝道:「我去!」

  眾人轉頭一看,卻是「劍寒」金淩霜。他走下場中,打坐良久,這才緩緩站起。只見他吐納幾聲,跟著雙掌一併,奮力向前推去,霎時一股寒冷至極的涼風吹過,那燭火卻只一閃,並無熄滅之象。

  眾賓客大多涼薄,從來見不得別人好,一看金淩霜丟醜,便要出言譏嘲,便在此時,忽見蠟燭旁隱隱現出一層寒霜,跟著燭火明滅不定,終於緩緩熄滅。這掌卻是靠著陰寒內力取勝,倒不是掌風本身有何了得之處。金淩霜噓了一口長氣,向卓淩昭一躬身,方才回座。

  青衣秀士皺眉道:「這下糟了,天下只三人通過此一關卡,難不成武林中別無俊傑嗎?」

  卻聽一人喝道:「大膽狂言!放著嵩山少林寺在此,竟敢如此說話!」一聲暴喝傳過,跟著一股勁風撲來,眾人只覺那風勢勁急,竟是面如刀割,霎時之間,燭火應聲而滅。

  眾人心驚之下,轉頭急看,只見出手之人身材胖大,滿臉橫肉,正是靈真和尚。

  只聽他喝道:「點上燭火了!我師兄要下場!」華山門人心下一驚,急忙點著燭火,便等靈定過來。

  燭火掩映中,只見一名老僧緩緩走下,正是少林羅漢堂首座,素有聖僧美譽的靈定和尚。所謂「達摩院中三寶聖,羅漢堂前四金剛」,這靈定武功僅遜於天絕僧,幾與方丈靈智並駕齊驅,眾人心存敬意,都要看他的手段。

  靈定站在巨燭之前,合十道:「非是老衲有意爭競,只因我輩身為少林子弟,不可辜負千載武名。」

  只見靈定氣隨意轉,兩腳跨步,竟不吐納運氣,單掌推出,猛地一陣狂風吹過,眾賓客給這烈風一刮,或立足不定,或衣衫飄起,都是大叫起來。

  掌風勁急,宛如颶風雄烈,眾人各找物事扶持,幾名女客更是緊抓裙擺,就怕泄了裙下春光,只聽轟地一聲,那巨燭竟給掌風推倒在地,燭火更是早已熄滅。

  眾人臉上變色,都是駭然發抖,良久無人言語說話。過了許久許久,終於爆出一聲喝采,遠遠從道觀中傳了出去。遠處鄉民或在耕田,或在織布,聽得這雷動般的聲音,都以為打落春雷了,一時出門收衣者有之,回家取傘者有之,道上行人竟是絡繹不絕。

  寧不凡心下也是駭然,讚歎道:「少林寺領袖武林,果然名下無虛,看來我定可讓出這天下第一的虛名了。」

  青衣秀士看了他一眼,道:「寧掌門未出全力,又何必客氣?」

  過了半晌,又請華山弟子上前扶起巨燭,重新點上了火。青衣秀士問向眾人:「少林大師已然下場,可還有人要上前一試?」

  眼見無人願意上前,青衣秀士走到方子敬座旁,問道:「不知方大俠意下如何?」

  方子敬並不起身,只搖了搖頭,道:「蠟燭是死的,敵手卻是活的,掌門的辦法雖然立意良好,卻不能與真實武功相提並論。」

  青衣秀士勸道:「以方老師功力之深,若要熄滅這區區燭火,想來易如反掌。放著如此大好身手,老師何不來爭武林盟主之位?」

  方子敬微微一笑,道:「當此風燭殘年,何必還求這些虛名?我今日來此,只是想看看當世真龍,掌門的好意我是心領了。」說著將雙手攏在袖中,卻不出手。

  幾名好事之徒笑道:「說了這許多,原來是怕丟醜!」話聲未畢,那幾人已給一腳踢飛,滾入場中,跟著一人沖了過來,一陣狂吼之後,只見他身子如同陀螺般轉起,霎時火光閃過,勁風急急沖向巨燭,颼地一聲輕響,燭火也已熄滅。

  眾人轉頭急看,只見來人身著軍裝,卻是一名青年將軍,盧雲、楊肅觀等人紛紛拍手,叫道:「仲海好高的武藝!」這人不是別人,卻是秦仲海上來試刀。

  青衣秀士笑道:「這位將軍雖不是憑藉掌力,但以刀風滅燭,那也差相彷佛了。可以算得一份資格。」

  秦仲海聽了這話,卻是搖了搖頭,道:「青衣掌門見笑了。以我的淺薄武功,如何來爭奪什麼武林盟主?在下只是想試試自己的功力是否到家,此外別無他意。」說話時臉面卻向朝著方子敬,好似在向他說話一般。那方子敬卻只閉目養神,看不出喜怒哀樂。

  眾賓客中,卻只盧雲明白秦仲海的意思,他不忿旁人譏嘲師父,便親自下場試刀,只是苦於師門教誨,無法在眾人面前點明師徒情份,但那「徒弟尚且如此,何況師尊本人」的意思,還是濃濃地透了出來。

  青衣秀士笑道:「無論閣下是否願意加入比試,都有這個資格爭雄。」他轉頭問道:「可還有人願意下場?」

  卻聽一人道:「既然仲海下場,我也上來一試吧!」那人面貌英俊,卻是外號「風流司郎中」的楊肅觀。他一上前,便聽胡媚兒笑道:「楊郎好好幹!我在這兒為你鼓掌打氣!」

  楊肅觀輕輕一咳,心道:「她再要這麼夾纏不清,旁人還以為我與她有什麼姦情,這可要如何分說明白。」他更不打話,逕自往前一站,旋即抽出腰間長劍,當下一劍幻成七劍,七劍閃動中,又自幻出四十九點寒星,正是「菩提三十三天劍」的絕招。

  卓淩昭笑道:「好一招涅盤往生啊!」

  眾人聞言,都是一驚,這招是少林寺近三十年來名氣最響的一招,眾人都是耳聞已久,卻都是第一次見識。只聽嘿地一聲,三百四十三點寒星向前飛撲過去,刷地一聲輕響,燭火竟爾裂成無數小小火花,跟著逐漸熄滅。

  眾人心下讚歎,一時紛紛叫好,胡媚兒更是嬌聲大叫,有如鶯啼燕叱。

  青衣秀士頷首道:「少林寺非同凡響,竟有三人通過試煉,無愧武林第一大派美譽。」

  他轉看眾人,又問道:「還有哪位朋友要上前一試?」

  猛聽一人喝道:「讓開了!」

  話聲未畢,一股氣流猛地往前噴出,青衣秀士臉露驚詫,雙足一點,身子急速盤旋而上,已然閃開那股淩厲兇猛的勁風。眾人不知發生了何事,卻聽那巨燭剝地一聲,竟然裂成兩半,倒在地下。各派掌門中仍有不少尚未試煉掌力,眼看道具毀損,不由得面上變色。

  眾人不知是誰下的手,各自驚疑不定,卻見卓淩昭走下場中,傲然道:「說了這許久的氣悶話,實在太也累人。現下本座想要動動筋骨,活活血脈,哪位想上來指教?」

  眾人心下一凜,卻說那巨燭怎地忽爾斷裂,卻原來是卓淩昭下的手,只是他手法快極,竟無一人看到他如何出劍。

  青衣秀士搖頭道:「閣下怎地如此心急?現下咱們還未排定較量場次,規矩也尚未定出,卓掌門如何能私尋鬥毆?」

  卓淩昭有意一舉壓服全場好手,當即冷笑道:「老兄說了這許多,想來這張嘴也是累得很吧,反正你我俱有這個資格,不如先開一場殺戒如何?」

  青衣秀士嘿地一聲,道:「閣下要與我動手?」

  卓淩昭冷冷地道:「你沒有三兩下功夫,怎敢在此囉唆半天?要打便打,不打便退下吧!」

  青衣秀士搖頭道:「卓掌門怎能如此說話?放著這許多過關英雄在此,你難道要一個個打殺過去嗎?盟主之位本在止息干戈,你這樣殺人,日後還來調解什麼紛爭?」

  眾人聽得此言,紛紛點頭。此時眾高手憑仗絕學,都在爭奪武林盟主之位,倘若一個不巧,竟給心術不正之人奪去,天下正道高手不免要聽賊人吩咐,廳上賓客想到此處,心下都是暗自擔憂。

  卓淩昭森然道:「我不想殺這許多人,不過若有人妄想打敗本座,那是非死不可的。」

  青衣秀士搖頭道:「閣下說話恁也重了。在下雖無意爭奪什麼天下第一、武林盟主,但卓掌門舉止太也霸道,實難令人心服。」

  卓淩昭閉上了眼,淡淡道:「要就動手,不然廢話少說,這裡不是給弱小站的地方。」眾人見他狂妄至極,心中都是不滿。

  猛聽「戰」地一聲暴喝,跟著傳來轟聲巨響,石屑紛飛中,一名胖大和尚推開賓客,走了出來,冷笑道:「姓卓的!你還有空找別人麻煩?你親爺爺在這兒等你好久啦!」

  卓淩昭聽這人說話狂妄,便即轉頭,只見那人身形胖大,光頭禿頂,正是靈真。他一聽卓淩昭說話狂妄,氣憤之下,便以偌大腿勁踩裂青石地板,跟著下場挑戰。正道高手見他出場,都是暗自心喜:「有靈真這莽和尚出來打頭陣,那是再好不過了。」

  靈真冷笑道:「姓卓的,爺爺每次要教訓你,你卻三番兩次的逃走,我上昆侖山揪你出來,你卻腳底抹油,溜得比誰都快。到神鬼亭揍你,你又逃得稀哩嘩啦,好似烏龜長翅一般!你到底有無膽子接你親爹的招式!」

  眾人聽他把卓淩昭說得如此不堪,一時都是將信將疑。

  卓淩昭氣得臉色慘白,他壓下怒氣,道:「你想出手,這就上來吧。咱們不妨在天下同道面前印證功夫,看看誰強誰弱。」

  靈真哈哈大笑,道:「你想要藉此出名是不是?我告訴你,你爺爺今日就把你打得鼻青臉腫,讓你這小子出名出個夠!」

  卓淩昭有意在天下群雄一顯身手,聽靈真放話搦戰,那是求之不得了。靈真也是存心威震群雄,雙手擺出「大力金剛指」的架式,凝神運氣,只想一舉擊倒卓淩昭。

  這靈真和尚雖然粗魯,其實外門硬功異常了得,拳是「羅漢鐵拳」,掌是「大金剛掌」,頭錘叫做「天額裂金石」,手爪喚叫「猛爪碎千山」,全身上下共練了一十三處絕技,此人拳頭如鐵,額角似鋼,此刻往下一站,那真是如山之凝,如嶽之尊,任誰也要怕他三分。

  大敵當前,卓淩昭卻正眼也不瞧他一眼,他逕自望向寧不凡,森然道:「寧掌門,請你看清楚了。」

  靈真見他兀自向旁人說話,不由大怒,正要說話,卻見昆侖門下一齊起立躬身,朗聲道:「弟子恭睹掌門人神技!」人人神態恭敬,都在等著卓淩昭出招。滿廳賓客見他們如此自信,心下都是一驚。寧不凡則皺著眉頭,凝神觀看卓淩昭的動靜。

  靈真呸了一聲,霎時跳向卓淩昭,喝道:「姓卓的,你家幾隻走狗噁心無聊,可真笑死人啦!你放馬過來吧!」他運氣凝力,呼喝連連,但卓淩昭卻只站在原地,臉上似笑非笑,遲遲不上前動手。

  靈真頗見不耐,喝道:「你快快過來啊!」

  卓淩昭仍是一笑,絲毫不見動靜。

  靈真呸了一聲,喝道:「你要是不敢過來,佛爺可要過去啦!」雙手握拳,馬步跨出,轟地一聲大響,正拳便朝卓淩昭門面打去。他這拳力非同小可,破空之聲更是猛烈異常,旁觀眾人見他拳頭隱隱蘊著旋轉之力,都知他這拳打中敵體之後,必是一扭,那猛烈剛勁便會破入臟腑,已算是一擊必殺的絕招。

  眼看得手,靈真臉上露出獰笑,忽聽靈定叫道:「師弟小心!」

  靈真一愣,那卓淩昭連動也沒動上一步,卻叫他小心什麼?但他知道師兄見識非凡,此時出言叫喚,定有深意,忙用力跨步踏出,轟地一響,震破了地板,硬生生地退開三尺。

  他回頭撇了師兄一眼,皺眉道:「你要我小心什麼?可是有什麼事嗎?」

  忽聽錢淩異嘻嘻笑道:「你師兄怕你給咱家掌門殺了,這才出言警告,懂了嗎?」

  靈真大怒,喝道:「放你娘的狗臭屁!姓卓的龜縮不出,你們還不知恥地大言不慚!」

  靈真正自狂罵不已,忽見廳上眾人都是掩嘴偷笑,一旁靈定與楊肅觀兩人卻是一個歎息,一個臉紅,都是垂首不語。靈真奇道:「你們笑什麼?」

  錢淩異笑道:「賊禿啊!你看看你的褲子!」

  靈真心下一驚,急忙低頭去看,霎時全身出了一身冷汗,只見褲帶已被利刃割斷,整件棉褲已然滑落在地。靈真面無血色,這才明白卓淩昭方才已然出劍,只是這劍快若閃電,自己竟是一無所覺。

  靈真面紅耳赤,一時不知是否要拉起褲子,猛聽錢淩異笑道:「這人屁股上的瘡好髒,怎地不去治上一治?」跟著廳上眾人哈哈大笑,都朝著他指指點點。

  靈真心中一悲,回頭看著眾人,只見人人嘻笑不絕,面上都帶著鄙夷之色,靈真虎目含淚,想起自己一生令譽已然斷送,恐怕還連累了少林千年武名,想到心酸處,猛地舉起拇指,便往胸口戳落,竟是要出手自盡。

  旁觀眾人沒料到這等變故,一時都驚得呆了,靈定又驚又急,大聲道:「師弟快別如此!」他越眾而出,一把將他攔住。只要慢了一步,靈真便已慘死當場,盧雲、娟兒、豔婷等人見了,都是滿身冷汗。

  靈真垂淚道:「我學藝不精,已辱及少林武名,今日若不自殺謝罪,怎有顏面回山?」他雙手掙扎,猛力使去,便要甩脫靈定的懷抱。

  靈定知道師弟一身蠻力,恐怕自己也抱他不住,便急急往楊肅觀瞧去。楊肅觀輕歎一聲,他走到靈真背後,五指輕輪,迅即無比的的點下,靈真此時羞怒交迸,早已失了防備之心,霎時便給制住,跟著軟倒在地。

  卓淩昭看在眼裡,只是微微一笑,道:「這位大師要死要活的,還真是難看得緊。回頭貴派定要將他好生看管,免得他又自盡了。」昆侖山眾人聞言,都是哈哈大笑。只聽錢淩異笑道:「掌門人說得對,這傢伙若要死了,到時準又賴在咱們身上,那可煩不勝煩啊!」

  卓淩昭上前一步,微笑道:「解決了一個,不知哪位還想較量?」

  一眾正教高手見他殺氣騰騰,都是心下忌憚,眼前若給卓淩昭奪下盟主之位,以此人的狹窄氣量,江湖好漢不知要如何度日。可這人武功如此之高,絕非常人可比,眾人心下擔憂,都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猛聽一人道:「卓掌門,我來接你的招。」

  眾人回頭一看,卻見一人大踏步的走向場來,正是少林羅漢堂首座,聖僧靈定。

  眼看師弟受辱,靈定心中雖是狂怒,臉上卻毫無喜怒之情。他面色平靜,合十道:「卓掌門,老衲無意爭奪什麼天下第一、武林盟主,但念及敝寺與貴山之間的恩恩怨怨,今日卻不能不做一個了斷。」

  卓淩昭嘴角斜起,冷笑道:「大師有意教訓在下,那是再好不過了。」

  靈定道:「卓掌門縱容門下,屠戮燕陵鏢局的性命在前,搶奪我肅觀師弟的物事在後,今日若不能逼勒閣下交出真凶,物歸原主,老衲如何對得起天下間成千上萬的少林弟子?」他面目一沉,厲聲道:「卓掌門,你今日若要敗給了老衲,便需跟我回山受審!」

  卓淩昭哦地一聲,道:「受審?少林寺也有衙門嗎?」昆侖門下登時哈哈大笑。

  哄堂大笑之中,忽聽一人道:「少林寺沒有衙門,但若要成了武林盟主,卻為何不能設上一個?」眾人回頭去看,說話之人卻是青衣秀士。只聽他道:「咱們眼下推舉武林盟主,便是要讓他號令群雄,調解紛爭。此人既是武林至尊,便不能沒有刑律權柄。盟主若要設個衙門刑堂,咱們自也樂觀其成。」

  卓淩昭哦了一聲,道:「所以靈定和尚若是贏了我,便能把我押解回山審判囉?」

  青衣秀士淡淡地道:「這是武林盟主的執掌,在下無權過問。」

  卓淩昭哈哈一笑,道:「青衣掌門好多廢話,那我問你一句吧,如果是我做了武林盟主,可不可以殺了你啊!」

  青衣秀士聽了這話,登時嘿地一聲,說不出話了。他臉上帶著人皮面具,旁人自也看不到他的臉色,但瞧他身子一震,心下定是震怒。

  靈定踏上一步,森然道:「卓掌門莫要說嘴,你敢不敢下場?」

  卓淩昭笑道:「也好,你當了盟主,我卓淩昭任你處置,絕無怨言。不過我從不做吃虧生意,我若做了武林盟主,從今之後,只要少林弟子見了我昆侖門人,必須躬身求饒,繞路而行。不知大師能否答應此事?」

  在場眾賓聞言大驚,這卓淩昭太也狂妄,竟想藉此機會,一舉壓倒嵩山少林寺,倘若靈定此戰真要敗給卓淩昭,少林日後在江湖必無立足之地。

  靈定全身冷汗直流,心道:「此戰干係太大,倘若我有什麼疏失,累得少林威名掃地,我必成嵩山本院的千古罪人。」

  靈定心下猶豫,方今寺中第一高手乃是天絕僧,若由此人與卓淩昭決戰,當可多了幾分勝算。他不知如何是好,便回頭看向楊肅觀,等他裁決。

  眾人屏氣凝神,都在等少林門人說話。萬籟俱寂中,楊肅觀已然走上。他滿面微笑,竟是絲毫不慌。

  卓淩昭斜目看了他一眼,道:「靈定大師膽小怕事,卻不知楊郎中有無膽否?可想打退堂鼓啊?」昆侖門人聞言,都是哈哈大笑。

  楊肅觀微笑道:「卓掌門不必為擔憂。今日咱們就此約定,只要我寺奪得武林盟主,卓掌門便需隨上嵩山,受我寺長老審判。倘若盟主之位是給卓掌門得去,我寺僧人依著約定,從此見了貴派弟子,一律繞路行走。」

  眾人聽了這話,都是大驚,卓淩昭則是微微一笑,頗見心喜。

  靈定駭然失色,附耳過去,低聲道:「卓淩昭武功非同小可,楊師弟別中了他的激將毒計,等稟明方丈之後,日後再請天絕師叔出手就是。」

  楊肅觀微微一笑,搖頭道:「非是肅觀不聽師兄的勸,但眼前情勢緊張,咱們若要低頭逃避,只怕少林的聲譽也給咱們毀得差不多了。日後便算師父扳回一城,那也於事無補。」

  靈定眉頭緊皺,道:「那咱們該怎麼辦?就這樣貿然一闖嗎?」

  楊肅觀微微一笑,附耳過去,低聲道:「師兄,用修羅神功。」

  靈定大吃一驚,顫聲道:「這……這怎麼使得?」

  楊肅觀低聲道:「為了少林千載武名,此役絕不能落敗,師兄不必再有顧忌。」

  靈定聽了這話,卻是冷汗直流,不言不動。

  卓淩昭見他二人交頭接耳,不禁笑道:「到底怎麼樣了?你們商量好了嗎?」

  眼看楊肅觀已退了回去,廳上賓客數千隻眼睛都在盯著自己,靈定自知別無轉圜餘地,他深深吸了口氣,森然道:「卓掌門多擔些自己的心事吧,不必為我們煩心。」說著兩手合十,沉聲道:「少林羅漢堂首座靈定,謹接昆侖『劍神』高招!」

  卓淩昭平舉長劍,微笑道:「好說,大師請出招吧!」

  眾人屏氣凝神,都要看看當世兩大高手的決戰。

  方才卓淩昭擊敗靈真,並將之羞辱一番,雖有些攻敵不備的味道,但劍法之快之狠,已令場上眾人駭異聳動。其中驚歎最甚者,卻以昆侖門下的「劍豹」莫淩山為甚。原來卓淩昭方才使出的那招快劍,正是出自莫淩山的絕招「劍豹」。只是功力之純之精,卻遠遠勝過莫淩山的手法。

  這昆侖山共有十三套劍法,其中「劍寒」以寒氣見長,傳於二弟子金淩霜;「劍蠱」陰勁破心,由三弟子屠淩心繼承;其餘「劍影」、「劍浪」、「劍豹」、「劍飛」等劍法,各由門下弟子習得。這一十三套劍法無一不是博大精深,乃是數百年來無數前輩高人苦心創制而成。只是這十三套劍法相互制肘,難練異常,開派至今,從無一人得以全數練成,直到「劍神」卓淩昭出現。

  卓淩昭悟性奇高,自入昆侖山以來,早將所有劍法融會貫通,他雖是貪多務得,但此人的聰明才智實在驚人,每學一套新的武功,必能融入自己原有的武學之中,新招舊招使將起來,每能鬼斧神工,絲毫不露斧鑿痕跡。三年前,卓淩昭武功本已極高,誰知天命使然,竟又讓他挖掘出昔年「劍神」古墓,並找出墓中的絕世武功。待他練成「劍神」留下的古傳絕招之後,更是狂妄不可一世,從此便開始一連串的廝殺挑戰。

  卓淩昭照著劍經所載,自知除了天山的絕世武功以外,當世無人可擋他一招半式,也是為此,他一方面與江充約定,親赴天山,欲將所藏占為己有,若不能得,也要親手毀去,以除心腹之患;一方面又多方樹敵,大肆殺戮,以圖創出聲勢,好向寧不凡逼宮。這一切心機苦勞,全都是為了奪得天下第一的名號,好來制霸天下。

  卓淩昭深深吐納,眼下終於到了水到渠成的時刻,只要擊敗這個靈定和尚,奪得武林盟主之位,從此昆侖定可壓倒少林,成為武林第一大門派。他想起自己終將名標青史,成為後人景仰的大英雄,忍不住露出了微笑。

  此時伍定遠隱在匾額之後,眼見靈真慘敗,卓淩昭更要與靈定對決,他見底下情勢如此兇險,忍不住輕咳一聲。

  那老者笑道:「怎麼了?給他們嚇壞了嗎?」

  伍定遠尷尬一笑,道:「那倒不是,我只是推算誰勝誰負,一時沉思難解,這才咳了一聲。」

  那老者道:「你是天山傳人,照你來看,這場勝負如何?」

  伍定遠聽他又如此稱呼自己,忍不住嘿地一聲,頗感不悅。

  豔婷在一旁聽著,便插口道:「靈定大師為什麼不用兵刃?他明知卓淩昭是劍術高手,怎麼還如此托大?」她心儀楊肅觀,自不樂見少林敗北,心下隱隱擔憂,此時便說了出來。

  那老者往伍定遠一瞧,笑道:「你說呢?這靈定真是托大嗎?」

  伍定遠凝目望去,他自練成神功之後,目力已大非尋常,任何細微的舉動都瞞不過他的眼去,他細看靈定的腳步身形,忍不住咦了一聲,道:「靈定大師的衣衫有些不對頭,裡頭定有些古怪。」

  那老者面露嘉許之色,道:「不愧天山之名,果然有兩下子。」

  一旁豔婷頗為不解,她見靈定衣衫一如尋常,怎有什麼古怪奇特,當下茫然道:「伍大爺在說什麼啊?我怎地一句也聽不懂?」

  伍定遠湊到她身邊,伸手指去,低聲道:「你仔細看靈定大師的僧袍。」

  豔婷看了一陣,只見靈定低頭念佛,一如平常,便搖頭道:「沒有什麼啊!」

  伍定遠催促道:「你看仔細些,注意他的袖口。」

  豔婷依言望去,霎時一驚,道:「他的袖子怎麼縮了起來,好像變短了?」

  伍定遠點頭道:「沒錯,你再看他的褲腳。」

  豔婷急忙看去,果見靈定的褲腳上升了數寸之多,好像大人穿了小孩的衣服一般。

  那老者哈哈一笑,拍了拍她的頭頂,道:「小女娃懂了嗎?」

  豔婷想了一陣,霎時驚道:「他…他怎麼長高了?」

  伍定遠點頭道:「沒錯。這正是奇怪之處。」

  那老者笑道:「你們看著吧!卓淩昭這老小子雖然囂張,但靈定也不是省油的燈,這場較量還有得打,你們藉此對照自己所學,保管受用一世。」說著朝伍定遠一笑,那笑容中隱隱有著深意。

  伍定遠心下一凜,他矮著身子爬開,轉身背對那老者,跟著從懷中取出「披羅紫氣」的秘笈。他翻開上頭講授的武學要義,只見第一頁寫道:「拳之道義在於神,劍之精華見於意,我披羅紫氣非拳非劍,卻又若拳若劍,劍中藏拳,拳含劍氣,是以化天地大法,以為己用……」

  一旁還有不少武功招式,伍定遠心下讚歎,他看著書上的圖形,便要以下頭的武功一一印證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3:54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31 02:40 AM 編輯

第七卷 天下第一 第八章 比武奪帥

  兩大高手緩緩地走向對方,轉眼便要出手決戰。廳上眾人雖是事不關己,但眼看當世高人出力相拼,此戰如此難得,眾人暗叫痛快,都有不虛此行之感。

  卓淩昭連番打下靈音、靈真兩大金剛,已把少林武學來歷看得一清二楚,他心中推算,知道以內功而論,這些少林高手多半內力深湛,比其他門派的高手扎實許多,但若講到招式的靈巧機變,這群和尚卻又差了一籌,便連俗家弟子楊肅觀,也會犯下同樣的毛病,若要擊敗這群硬裡子的好手,需當正奇互用,那才能一舉建功。卓淩昭面帶微笑,心中卻是詭計連連,不住推算陰謀招式。

  他手按劍柄,正要出鞘去攻,卻見靈定低頭垂目,口中好似念念有詞,不知在使什麼邪法,卓淩昭微微一笑,心道:「這老和尚不知有什麼古怪,死到臨頭還在念經,真要為自己超度嗎?」

  他吞吐罡氣,正要出劍,忽覺靈定的身影有些奇怪,細目看去,赫然發現他長高了數寸!卓淩昭心裡發毛,心道:「這老和尚到底在弄什麼玄虛?」

  他越看越驚,霎時呼嘯一聲,內力狂湧,青光暴閃而出!只見劍光閃動,宛若天雷霹靂,直非常人所能擋。須臾之間,靈定身上連續中劍,喉嚨、人中、肩頭、小腹、下陰,全身要害無一不中,看來卓淩昭劍法之快之絕,已入化境。

  廳上眾人武功稍低的,此時還不知卓淩昭已經出劍,真正看清楚他出劍路數的,只有寧不凡、方子敬等高手。

  勝負已分,卓淩昭面帶微笑,霎時還劍入鞘,跟著轉身回去。他心下得意,想不到靈定虛有其表,根本是只紙老虎,居然連他一劍也擋不住。眼看這場勝仗來得如此容易,還真有些料想不到。

  正要離開,忽聽一人道:「轉過身來,老衲從不背後暗算於人。」

  卓淩昭心中一驚,連忙轉頭過去,只見靈定雙手抱胸,低頭看著自己。

  卓淩昭仰起頭來,驚道:「你……你怎地變得那麼高了?」只見靈定身形驀地長高了一個頭不止,原本矮小的身材,竟變得高壯無比,足有十二尺之高,便是身材高壯的大力士,也要相形見拙。

  靈定本是慈眉善目的聖僧,此刻卻如同妖魔鬼怪一般,臉上更泛著濃濃的殺氣。廳上眾人面露駭異之色,只呆呆地看著。靈定厲聲道:「卓淩昭!一切全是你自找的!若非你這般逼使我,我卻如何違背寺規,使出這禁傳的『修羅神功』?」

  卓淩昭喃喃地道:「修羅神功?」霎時之間,想起了一則典故,忍不住全身冷汗涔涔而下。

  少林自古以來,一共傳下七十二絕技,其中幾套武功威力雖大,但因過於陰狠殘忍,與慈悲佛法大不相容,便給寺中高僧列為禁傳,這「修羅神功」便是其中之一。這套武功雖然神妙難言,但施用者一旦發功,魔性必定大受催引,百年前一名年輕僧侶習成後,竟爾逃脫下山,殺人姦淫,無惡不作,後經寺中高僧聯手撲殺,便將這套神功列為禁傳。除了寺中方丈、羅漢堂首座等寥寥數人之外,寺中僧侶一律不得參閱。只為此戰關係少林存亡榮辱,靈定只有使將出來,以圖立於不敗之地。

  卓淩昭面色慘澹,不知該當如何,便在此時,靈定捶胸頓地,仰天狂吼,猛朝卓淩昭沖來。眾人見靈定不再是個面貌慈和的高僧,不由得心下害怕,紛紛往後退開。

  靈定舉掌一揮,蒲扇般的巨掌猛地拍下,卓淩昭腳下一動,劍光四射,霎時連出七十二劍,劍劍都刺中靈定胸腹間的要害。但長劍刺下,靈定卻全無疼痛之感,鮮血也不曾濺出一滴。卓淩昭心頭駭然,自知遇到生平僅見的強敵。

  靈定獰笑一聲,道:「原來你自稱劍神,劍法不過如此而已。」他忽地一聲大吼,兩拳猛往卓淩昭頭頂摜下,卓淩昭急忙閃開,地下土塵四起,頓時被靈定剛猛無籌的拳法擊出一個大洞,這兩拳若要打實了,只怕卓淩昭骨斷筋折,當場死於非命。

  這靈定內力本就深厚,若在武林排名,定在前十之列,以他這等功力,此時又用上禁傳絕招,體內潛能更是完全激發,一掌下去,力道之雄,恐怕天下無人能擋。

  卓淩昭見情勢不妙,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真氣,跟著長劍轉繞成圈,錢淩異見了這招,登時驚道:「劍影!這是我的絕招劍影!」

  只見長劍轉繞越快,直是讓人眼花撩亂,全然看不見卓淩昭長劍的去勢,劍去無影,劍落無蹤,正是「劍影」的最高要旨。那錢淩異尚須憑藉「無形寶劍」方能欺敵,卓淩昭卻只靠著繞劍成圈,便使對手無法看清長劍去路,雖在同門學藝,但兩人之間的功力差距,實不可以道裡計。

  忽地青光一閃,卓淩昭的長劍已然激射而出,猛朝靈定雙目刺去,正是「劍影」、「劍豹」合而為一的絕招,劍去無影,卻又勢若雷霆,端的是厲害無比。

  卓淩昭心道:「便算你練成金剛不壞體,卻難道眼球也壞不得?」劍法快若閃電,宛若雙劍同出,同朝兩眼刺去。

  卓淩昭喝道:「中!」霎時劍尖飛落,已往靈定目中刺下,卻在此時,靈定猛地低下頭去,用額頭往劍尖撞去,這招若是尋常人使出,那定是自殺之舉,只等劍尖入額,斷無活路可言,誰知此刻靈定全身堅硬似鐵,額頭撞下,竟將卓淩昭的長劍撞曲,自也避開了雙目要害。

  這一撞之力甚是猛惡,幸好劍身柔軟,這一撞只讓長劍蕩開,並未折斷。饒是如此,也使卓淩昭全身冷汗直流,驚駭地說不出話來。

  靈定虎吼一聲,喝道:「納命來吧!」

  他雙手連揮,無數拳掌擊出,有如千手羅漢,又似八臂金剛,拳腳的勁風大得異乎尋常,勁風到處,廳上不少人都給刮倒,眾人運功護體,都是強忍臉上刀割般的疼痛。

  卓淩昭左支右拙,辛苦異常,腳下連連閃避,身旁地板木柱都給靈定撕爛打碎,一時只有逃命的份。眾賓客見靈定全身如同銅牆鐵壁,卓淩昭的長劍絲毫傷他不得,但他卻能憑著剛猛掌力殺死卓淩昭,看來這場比試的勝負已經分曉了。

  靈定神威凜凜地喝道:「大家看好了!今日要為燕陵鏢局報仇!」左掌揮出,勁風已然攔住卓淩昭退路,他大吼一聲,右拳便往卓淩昭臉面打落,這拳來得實在太快,後頭又是避無可避的局面,卓淩昭閃避不及,霎時給他這拳擊中面頰,只聽碰地一聲大響,卓淩昭的身子如稻草般的飛出,跟著撞在道觀的照壁上,登把照壁撞得粉碎。昆侖弟子都驚得呆了,不知掌門性命如何。

  靈定仰天狂吼,聲勢驚人無比。此刻勝負雖已分曉,但廳上眾人仍是呆呆地看著靈定,心中的駭異實是難以言喻。

  江充本想親見寧不凡退隱,再見卓淩昭奪得武林盟主的大位,誰知這人平日只會擺架子,武功卻是不堪一擊,別說與寧不凡交手了,竟連一個靈定和尚也打不贏。江充搖了搖頭,眉頭微皺,對錦衣衛眾人道:「你們上去看看,瞧瞧他死了沒?」

  錦衣衛眾人平素最恨此人,此時幸災樂禍,便喜孜孜地往前奔去,一人笑道:「卓老兒,你還活著嗎?」伸腳出去,便要往卓淩昭臀上踩下,金淩霜、屠淩心等人大怒欲狂,紛紛奔了出來,喝道:「把你的髒腳收回去!」

  那好手一愣,陪笑道:「開個玩笑而……」那個「已」字尚未出口,只見青光一閃,那好手忽然裂成兩斷,竟給人從中腰斬,跟著一人披頭散髮的站了起來,模樣陰森至極,正是「劍神」卓淩昭。

  金淩霜等人見掌門還有氣在,知道這場比試尚未了結,眾人心下大喜,紛紛往旁退開。

  只見卓淩昭大踏步地上前,手上緊握長劍,靈定見他未死,當下狂吼一聲,又是一拳往他身上砸下,拳力剛猛,勁風猛惡,端的是兇狠至極的殺招。

  卓淩昭森然冷笑:「你靈定有禁傳絕招,我卓淩昭自號劍神,難道沒有生死絕學嗎?」霎時舉起長劍,內力到處,劍上猛生三尺青芒,如同熊熊火炬,照耀大廳。

  廳上眾人都是駭異,大驚道:「這……這是什麼?」此際天色已晚,夕陽便要西下,廳上頗見黑沉,劍上青芒更顯奪目,直逼得眾人連眼也睜不開了。

  方子敬本來雙目半張半閉,對任何情事都不甚在意,便是方才靈定使出「修羅神功」,也不曾讓他睜眼,此刻見到這三尺吞吐不定的青芒,忍不住雙目神光暴現,霎時站起身來,驚道:「劍芒!好你個小子!」

  靈定哪管什麼劍芒刀芒,反正自己金剛不壞,寶刀利刃也傷他不得,當下狂吼一聲,不顧一切的揮出一拳,卻在此時,那卓淩昭也將長劍刺出,那青芒一閃,便往靈定胸口射去,靈定嘿嘿冷笑,不閃不避,拳頭仍是朝卓淩昭打落。

  只見青芒一鑽,竟爾刺入靈定的胸口,但靈定的拳頭也已打中卓淩昭的下顎,兩人身子都是一動不動,好似僵死了一般。

  過了良久,卓淩昭緩緩伸手出去,將靈定打在自己顎上的拳頭推開,只聽轟地一聲,靈定巨大的身子猛然摔在地下,跟著胸口噴出一股血箭,顯然身遭重傷,鮮血射出,靈定的身子便開始縮小,不過片刻,竟又變回原本矮小慈和的聖僧模樣。

  眾賓客見這戰高潮迭起,最後竟被卓淩昭逆轉獲勝,心中都是駭然。

  卓淩昭還劍入鞘,將頭髮衣冠梳攏了。朗聲道:「諸位聽好了,從此少林弟子遇得我派門人,一律相避讓路,否則這靈定便是個榜樣!」

  楊肅觀、韋子壯等人見靈定命在旦夕,當下急忙搶上,韋子壯叫道:「我來止血!」他雙手連點穴道,但靈定胸口傷處太深,鮮血仍是激射而出,眾賓客見靈定如此年邁,只怕這傷已要了他的性命。楊肅觀雙手按住傷處,但血箭仍從指縫中噴射而出,全數射在他的臉上,秦仲海、盧雲二人見了靈定傷重,也是急忙奔出。

  秦仲海從懷中摸出傷藥,道:「試試這個!」眾人手忙腳亂,但卻無一對症,眼看靈定流血越多,氣息漸弱,楊肅觀沒料到此戰結局如此,一時深為自責,緊抓師兄的手掌,咬牙道:「師兄!你可撐住啊!」

  一旁走上一人,沉聲道:「都讓開了!」眾人回頭過去,只見來人不怒自威,正是「九州劍王」方子敬。秦仲海知道師父要出手救人,心下一喜,忙叫眾人退開。

  眼看無人擋路,方子敬雙指淩空一點,只聽嗤地一聲輕響,勁力透骨而入,穴道受封,靈定血流立緩,廳上眾人見了方子敬這手淩空點穴的工夫,登即議論紛紛,頗見駭異。

  方子敬眯著雙眼,道:「聽聞青衣掌門醫術精湛,便請過來相助吧。」

  青衣秀士聽他召喚,當即走來察看靈定的傷勢,他看了一會兒,道:「這劍傷到了臟腑,需得立即救治。」他取出一隻又細又長的金針,又從包袱中拿出一隻金色的藥盒。他將金針在藥盒中一抹,沾上了濃濃的黃色膏藥,跟著以針送藥,將膏藥抹在劍傷深處,那膏藥靈驗無比,傷處一經塗抹,立時開始收縮,不多時,內側便開始癒合。

  眾人見那傷藥如此靈驗,無不大為驚歎,心中都道:「無怪九華山財寶堆積如山,這傷藥如此寶貝,真比黃金還要貴重。」

  青衣秀士又取出一粒藥丸,塞在靈定嘴裡,道:「這幾日千萬別跑跳縱躍,否則傷口又要破裂。」

  楊肅觀心中感激,合十拜道:「蒙掌門出手救治,少林上下同感大德。」跟著又向「九州劍王」拜去,道:「前輩高義,晚輩銘感五內。」

  兩人點了點頭,卻不言語。

  卓淩昭見眾人正自救治靈定,當下一聲冷笑,轉頭道:「眾位朋友,本座已將少林寺靈定大師擊敗,可還有人要下場挑戰?」

  方才這場大戰只打得天地變色,四座皆驚,眾人見靈定如此神奇武功,尚且敗在此人手下,哪還有人自不量力,上前討戰?

  卓淩昭凝視著青衣秀士,道:「閣下也是個夠資格出手的人物,可要上來活動一下,與本座玩個兩招?」

  青衣秀士搖頭道:「我不是卓掌門的對手。」

  卓淩昭微微一笑,道:「人貴自知,青衣掌門果然聰明。」

  他轉過頭去,問向楊肅觀與秦仲海二人,道:「你二位少年英傑,可有意與我一決雌雄?」

  楊肅觀雙眉一軒,登時起身,此時兩位師兄相繼敗北,自己的一番計謀已然失效,若還不能上前應戰,少林的威名必定蕩然無存。

  秦仲海知道楊肅觀不是對手,若要貿然上前,不過送死而已。忙將楊肅觀一把拉住,跟著嘿嘿冷笑,對卓淩昭叫道:「你找我們做啥?你看看後面,那位天下第一的寧不凡正盯著你瞧哪!」

  卓淩昭微微一笑,道:「是啊!我怎地忘了他?」他驀地轉頭,沉聲道:「寧兄!你可要與我一搏?」目光淩厲之至,猛朝寧不凡盯去。

  此時方子敬不願出手較量,天絕僧又未曾到來,四大宗師中,只餘寧不凡一人足以對抗卓淩昭,只要寧不凡打垮這囂張至極的劍神,武林又回到最初局面,那是誰也不吃虧了。眾人知道武林氣數盡在此戰,無不眼望寧不凡,都要看他如何示下。

  寧不凡乾笑兩聲,陪笑道:「在下如何是卓掌門的對手?卓掌門神功蓋世,天下無敵,這天下第一的美號實至名歸。」

  眾賓客心下鄙夷,想道:「寧不凡是紙老虎,根本不敢應戰。」

  那卓淩昭卻只哼了一聲,道:「寧先生客氣了。卓某未曾勝你,如何自稱武林盟主?」

  寧不凡躬身作揖,道:「盟主千萬別這般說。您老人家打敗無數強敵,實在讓人景仰的很,區區在下如何接得你的一招半式?請您高抬貴手,放我這顆腦袋吃飯吧!」

  眾人聽他說得卑微,登時面露不屑之色,卻有人以為他另有些陰謀打算,一時眾人臉上陰晴不定,都在揣摩他的用意。

  卓淩昭冷笑道:「你真不願動手?」

  寧不凡逕自望向場內眾人,朗聲叫道:「諸位在此見證,昆侖掌門卓老師武功天下第一,已居武林盟主大位,請各位早日到江湖上宣揚,在下感激不盡。」他從圓盤中取過長劍,大聲叫道:「不凡今日封劍退隱,從此不問江湖事,日後大家若有什麼指教,請去找卓盟主,不凡在此多謝了。」說著取過火燭,便在金盒下燒烤,看他神色匆忙,好似趕著去投胎一般。

  元易等正派人士廢然長歎,已知寧不凡無意打這最後一仗,眾人想起武林正道氣數已盡,忍不住心下歎息。楊肅觀更是面白如紙,咬住下唇,全身輕顫。

  江充見場面大致抵定,當下走上前來,笑道:「卓掌門既已奪得天下第一名號,我不日回京時,自當送上一份奏章,請朝廷勒封卓掌門為本朝護國天師,永保皇室安危於不墜。」

  卓淩昭面露喜色,拱手道:「草民卓淩昭,多謝江大人的知遇之恩。」

  江充哈哈一笑,道:「卓掌門憑的是真實本領,本該受此天恩,又何必來謝我。」

  瓊武川原本神情落寞,待聽江充此時大言不慚的說話,忍不住站了起來,喝道:「你這小子,護國天師是你說封就封的嗎?」

  江充笑道:「卓掌門乃是一代劍神,皇上將封號賜給了他,卻有何不對之處嗎?」

  瓊武川呸了一聲,道:「寧不凡沒給人擊敗之前,永遠都是天下第一!」這句話甚是鏗鏘有力,華山門下登時鼓掌起來。

  寧不凡聽得此言,臉上不禁變色,手上一顫,那金盒竟爾落了下來,當地一聲響,裡頭的紅漆灑落滿地,望之如同鮮血。

  江充忽地歎息一聲,道:「瓊國丈啊,一句好話可以救人一命,可一句笨話也能殺死一個人,這你知道嗎?」

  瓊武川哼地一聲,道:「你說什麼鬼話,老夫半句也聽不懂。」

  江充歎道:「原本寧不凡可以平平安安的退隱,誰知你這句話一說,他卻要大禍臨頭了。」

  瓊武川臉上變色,道:「你這是什麼意思?」

  江充歎道:「本來只要他乖乖地讓出這天下第一的名頭,便沒人會來攪擾於他,可是你這句話一說,寧不凡只要還在世上,任誰都稱不了當世第一,你說是嗎?」

  瓊武川心下一驚,往寧不凡看了一眼,只見他臉色慘澹,竟是半晌說不出話來。

  瓊武川面向江充,厲聲道:「你到底想怎麼樣?」

  江充微微一笑,道:「天無二日,江湖也不能有兩個天下第一,否則盟主之位虛有其表,那可難看得緊了。」說著站起身來,便往寧不凡走去。

  江充甫一站起,眾護衛有了先例,霎時紛紛抽出腰刀,緊挨著江充保護。一旁火槍手更是舉槍瞄準,緊緊對著廳上眾人,只要有人再行妄動,便是百槍齊發。

  江充見屬下保護周到,卓淩昭也是提劍在側,更是有恃無恐。他站到了寧不凡身前,微笑道:「寧大俠,我想向你借一樣東西。」

  寧不凡面色一變,陪笑道:「華山窮困,小人又是身無長物,不知大人要借什麼?」

  江充卻不答話,只往寧不凡的雙手摸去,臉上堆滿了笑。

  寧不凡顫聲道:「在下雙手粗糙的緊,大人萬萬別摸了,只怕髒了您的手哪!」

  江充握住寧不凡的雙手,笑道:「哪裡的話?這雙手珍貴得很哪。只是老弟既然自承打不過人,又承諾日後決不使劍,這兩隻手以後除了吃飯寫字,想來也沒別的用處了吧?」

  寧不凡顫聲道:「大人…你…你要做什麼?」

  江充笑了笑,道:「沒什麼,反正你這兩隻手沒別的用處,這就借我帶回京去吧,等你將來入土之時,我自會差人送還,你說好不好?」

  寧不凡一愣,顫聲道:「我退隱還不夠,你…你還要我的兩隻手……」

  江充笑道:「沒錯,若不這樣,我要如何安心?卓盟主又怎能放心地號令群雄?」此言一出,場內眾人一齊譁然,華山眾人更是狂怒,只見他們紛紛拔劍,旋即沖了上來。

  江充笑道:「把他們攔住了!」霎時胡媚兒、安道京、昆侖門下一齊上前,火槍手也是掉轉槍口,對準了華山門人。

  廳上賓客打量情勢,心下都甚明白,如果華山門下想要硬拼,以他們的區區實力,實在不能與江充手下的眾多高手為敵,定會死傷過半。各大派的掌門互望一眼,都是搖了搖頭,奸臣為禍,天地無人可擋,自無人膽敢上前助陣。

  江充見寧不凡全身顫抖,卻只笑了笑,道:「寧不凡,把你的雙手砍下來吧!你若想要華山門下平安度日,只有把雙手卸下,用你的兩手換來華山真正的平安。」

  寧不凡眼見合山弟子盡在奸臣火槍之下,只得苦笑道:「用我的雙手換得滿門平安,說來也算一門便宜生意了。」

  蘇穎超按耐不住,霎時沖了出來,忍淚道:「師父!我們拼了!」

  寧不凡笑道:「好孩子,你有這份孝心,師父已經很高興了,快些退下吧!」華山滿門一齊跪地,哭道:「掌門人!」

  瓊武川雖想阻攔,但江充手下太多好手,硬把他攔在道上,不讓他過去干預。他知道只要寧不凡動手反抗,便無人能拿他奈何,當下大聲叫道:「不凡啊,你真要任憑人家砍掉你的手嗎?你動手吧,他們奈何不了你的!」

  江充斜目看了瓊武川一眼,笑道:「瓊國丈別慫恿了,他少了兩隻手,從此快樂逍遙,你可別活生生的害死他。」

  瓊武川怒道:「你……你這般霸道,我……我絕饒不過你!」

  江充哈哈一笑,道:「我江充霸道也不是一日兩日,瓊國丈若想整我,只管自便。」他揮了揮手,喝道:「動手!」

  華山弟子齊聲叫道:「眾弟子!大家今日一起血濺華山,寧死不辱!」

  安道京等人喝道:「要死還不快嗎!」

  秦仲海、楊肅觀等人雖想干預,但一來靈定身受重傷,已無實力出手,二來與寧不凡交情平常,都不想淌這個混水,當下也是一言不發。只見華山門下給人用火槍指住,其他高手知道只要一個妄動,便會害死華山門人,看來都是愛莫能助了。

  場面危急,方子敬卻是面帶微笑,好似不甚擔心,只見他眼角直覷著一面匾額,上書「劍舞飛揚」四字,卻不知匾額後有何古怪。

  眼看江充步步親逼,寧不凡如何願意門人捲入爭鬥,他搖了搖頭,朗聲道:「華山門下聽命,我今日自願斷手,大家全部退下,不要心存怨恨。」他不顧門人吶喊,自行伸手出去,向卓淩昭道:「卓掌門,請你砍了姓寧的兩隻手吧!從今以後,你便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了。」

  卓淩昭卻不願趁人之危,只見他面色凝重,搖頭道:「卓某殺人雖多,卻非無恥小人,敢問閣下為何不與我一戰?莫非是瞧不起我?」

  這幾句話一出,眾人立時暗贊,畢竟這卓淩昭還有練武之人的幾分風骨,與江充多少不同。

  寧不凡搖頭歎息,道:「我有我的苦衷,你只管砍吧,不必多說了。」

  卓淩昭見他百般逃避,登時嘿地一聲,便向廳上眾人道:「這人一昧不敢應戰,我現下提劍砍下他的雙手,各位休怪我不得。」他抽出長劍,森然道:「寧兄,本座得罪了。」

  幾名華山弟子慘叫道:「不要啊!」想要上前阻攔,卻給人攔下了。

  伍定遠見下頭情勢連番巨變,卓淩昭便要砍斷寧不凡的雙手,他正自駭異,心道:「這究竟是怎麼回事?這寧不凡不就是要退隱而已,怎地江充這幫奸賊要如此為難他?」

  正思量間,忽聽一旁那老者輕輕一笑,道:「時候到了,咱們下去吧。」

  伍定遠尚未回話,卻見那老者腳上一縱,已然躍了下去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3:57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31 02:41 AM 編輯

第七卷 天下第一 第九章 神劍如我

  劍光閃動,卓淩昭正要砍下寧不凡的雙手,忽聽一人哈哈大笑,如飛將軍般落了下來,擋在寧不凡身前。

  那老者緩步上前,斜眼看了江充一眼,道:「江大人,好久不見啦!」

  江充嚇了一跳,顫聲道:「是…是你…你也出京來了?」

  卓淩昭見來人笑容可掬,約莫七十多歲,他心下一凜,料知眼前這名老者定有什麼特異之處,當下便凝劍住手,往後退開一步。廳上眾人見這老者貌不驚人,衣著寒酸,不知此人是何方神聖,一時都是暗自起疑。

  那老者見眾人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,只笑了笑,拍手叫道:「都下來了吧!」

  眾人面帶詫異,心道:「上頭還有人嗎?」抬頭向上,只見人影飄動,一男一女落了下來,那男子一張凜然的國字臉,身形頗見高壯,正是昔年的西涼名捕,人稱「伍捕頭」的伍定遠。那少女身材苗條玲瓏,有如出水芙蓉,正是九華山的女弟子豔婷。

  這三人一進場,廳上眾人登時亂了起來,卻見盧雲、楊肅觀等人紛紛上前與伍定遠相認,眾人圍住他問長問短,一時只把他忙得不可開交。那豔婷自向師父跪下請安,娟兒神態激動,拉著師姐又哭又叫,師門三人相會,自也有一番悲喜。

  伍定遠、豔婷忙與熟人相會,那老者卻也沒閒著。只見他走到第三張位子上,逕自坐了下來,跟著向瓊武川一笑,頷首道:「瓊國丈,好久不見啦!」

  瓊武川哈哈大笑,道:「你怎也上山來了?可是皇上準你出京的?」

  那老者笑道:「這個自然,若沒皇上的恩準,難不成咱家還能溜出來嗎?」他轉頭看向江充,笑道:「倒是咱們江大人好端端的,不在皇上身邊辦事,卻跑來華山吆來喝去,成日價就想砍了旁人的雙手,皇上要是知道了,豈不覺得奇怪至極嗎?」

  江充聽了嘲諷,竟是不敢答話,面色頗為難看。卓淩昭眉頭緊皺,望著那老者,道:「尊駕究竟是誰?」

  那老者微微一笑,道:「咱家姓劉,單名一個敬字。」

  「劉敬」二字一出,站在近處的眾人立時一震,旁人見這些人呆若木雞,連忙追問,霎時一傳十、十傳百,原本大廳裡唧唧聒聒,登時鴉雀無聲。

  那老者見滿廳賓客神色駭然,登時哈哈大笑,道:「怎麼啦?咱家不過是個老太監而已,各位何必如此駭異?好像我是什麼怪物一樣?叫人怪難為情的。」

  眾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都是啞口無言。眼前這人不是別人,正是那名震天下,足與江充、柳昂天鼎足而三的東廠大太監劉敬!

  楊肅觀等人都是朝廷命官,見了這位京城十二監之首,隨侍當今天子的秉筆太監,心下無不暗自驚奇。

  秦仲海咳了一聲,低聲道:「怪了,這老太監等閒不出宮,怎地今日卻忽爾來此?」

  楊肅觀自也感到納悶,點頭道:「無論如何,此人出宮必有什麼陰謀,咱們可得小心在意了。」

  盧雲見伍定遠低頭不語,忙問道:「伍兄怎麼會與這人一同躲在匾額後?你們約好一起上山的嗎?」

  伍定遠見三人一起望向他來,忙搖手道:「大家別誤會,我上山時無意在道上遇見這人,倒不知他便是劉總管。」眾人哦了一聲,都是將信將疑。

  楊肅觀見疑雲重重,如何能平白放過,當下便要追問,忽聽劉敬道:「諸位朋友,我今日上得華山,只是想見識一下各方英豪的英姿,看看誰是當今的武林盟主,現下可推舉出來了嗎?」

  楊肅觀一聽此事,便感頭大,方才卓淩昭擊敗靈定,寧不凡又不願與他較量,算來這「劍神」已是方今的武林盟主,想到日後少林名聲定然毀在自己手上,臉色已成慘白。

  江充走了上去,笑道:「劉總管問得好,當今公認的武林盟主,便是咱們昆侖掌門卓淩昭卓老師,諸位朋友日後便聽他號令吧!」

  劉敬笑道:「哦!原來武林盟主已經是卓掌門了,這我倒不知曉。卻不知咱們寧不凡寧大俠公認天下第一,卻是怎麼敗下來的?可是輸在拳腳不及,還是劍術不到啊?」說著往卓淩昭看去,眼中都是詢問的神色。

  劉敬這麼一問,那比什麼暴力威嚇、陰謀陷害都要來的厲害,果然卓淩昭面上變色,搖頭道:「卓某不曾與寧掌門較量,倒不知是誰強誰弱了。」

  劉敬笑道:「原來你二人還沒比試過,那怎麼卓先生便可以自稱武林盟主啦?莫非卓先生天生的料事如神,還是能夠未卜先知啊?」

  卓淩昭聽了嘲諷,面上登時青紅不定。同樣的一句話說來,瓊國丈徒然說得暴躁氣憤,但這劉敬卻能說得譏諷巧妙,讓人無法回擊。

  江充冷笑道:「這事倒與卓老師無關。咱們寧大俠很有自知之明,根本不敢下場較量,須怪卓掌門不得。」跟著轉頭向寧不凡一看,獰笑道:「怎麼樣?我這話可有什麼不對?」

  寧不凡輕咳一聲,道:「江大人所言不錯,在下不是卓先生對手,不比也罷。」

  瓊武川見他一臉懦弱,登時又急又氣,大聲叫道:「你又來啦!你到底在怕什麼?」

  劉敬伸手出去,往瓊武川肩上一拍,笑道:「國丈有所不知,他是怕咱們江大人,倒不是怕卓先生。」

  瓊武川知道劉敬口才了得,此刻如此說話,定有用意,當下便假意接話,奇道:「總管這話好生奇怪,咱們寧大俠明明是與卓掌門下場較量,怎會來怕江大人?莫非江大人也練了厲害武功嗎?」

  劉敬哈哈大笑,道:「妙啊!瓊國丈所言不錯。咱們江大人正是練了兩套神功,一套叫做『鐵口隨心功』,另一套叫做『御前咬耳功』,這兩套神功使出來,便是寧大俠這般武藝,也要甘敗下風。」

  瓊武川如何不知劉敬有意譏笑,當即假意問道:「什麼是『鐵口隨心功』?那是什麼神奇武功了?」

  劉敬笑道:「這個『鐵口隨心功』,顧名思義,便是一張嘴巴神通廣大,威力無窮。只要鐵口發威,往刑部公堂一坐,兩張嘴皮就這麼吆喝幾下,嘿嘿,管你本事通天,人家幾千張海捕公文貼出,幾萬名官差抓來,任你逃到天涯海角,也要給他搞掉性命。」

  瓊武川驚道:「這麼厲害!簡直比隔山打牛的功夫還了得!」他二人一搭一唱,都在譏諷江充平日的為人處世,眾賓客都覺得好笑。

  劉敬歎了口氣,道:「那算是什麼,比起『御前咬耳功』,這『鐵口隨心功』還只能算是粗淺的武藝哪!」

  瓊武川奇道:「御前咬耳功,這又是什麼厲害武學了?」

  劉敬道:「鐵口隨心功不過對付區區一人,可御前咬耳功更是非同小可,只要他在金鑾殿前咬個幾咬,任你幾百人、幾千人的大門派,一夜之間便會成了天下萬民的公敵。他說你是雌的,你便不是公的,他說你是雄的,你便不是母的,黑白是非隨他說,紅黃綠白任他咬,幾口下來,管你精忠報國,還是碧血丹心,一樣給送去刑場報到。你看咱們江大人法力無邊,卻要芸芸眾生如何抵擋啊!」

  瓊武川面露讚歎之色,點頭道:「原來如此,無怪寧不凡怕他怕個要死,這天下第一的封號,該送給咱們江大人才是。」

  江充滿臉通紅,嘿嘿一笑,回敬道:「兩位話恁也多了。所謂江湖自有江湖理,咱們朝廷中人,還是少說個兩句吧。」

  劉敬笑道:「我自與瓊國丈談天納涼,閒聊幾句,怎麼江大人就不高興了?好吧!你要咱家閉嘴,咱家就安安靜靜的好了。諸位有話請說,有屁請放。」

  此時眾人都知他們有意對付江充,若要出言插話,不免介入兩大權臣間的比拼,當下都是默然無語。

  瓊武川擺了擺手,笑道:「大家有什麼事,只管說啊,怎麼這般安靜呢?」

  那錢淩異平日最愛出風頭,眼看無人敢答腔,登即冷笑道:「你這糟老頭子少放兩個狗屁,沒人會當你是啞巴。」

  眾人聽錢淩異說話大膽,都是為之駭然。果然劉敬咦的一聲,道:「你是誰?怎麼對瓊老爺說話這般無禮?」

  錢淩異冷冷地道:「在下昆侖山錢淩異,外號『劍影』的便是我。」

  劉敬歎道:「原來是錢四俠啊,唉……我以為昆侖山高手見識非比尋常,誰知卻如此無知,真可惜了。」

  錢淩異仗著有江充撐腰,也不來怕,只怒喝道:「你說什麼!」

  劉敬微笑道:「錢四俠,你真以為這位老先生只是個糟老頭子嗎?」

  錢淩異心下一凜,這才想起瓊武川身分非比尋常,他往金淩霜等人看了一眼,只見眾人垂手低頭,不敢稍動,這才知道闖下大禍。他咳了一聲,嚅齧地道:「我…我是…」

  劉敬歎道:「你以為他是誰?一個可以給你隨意作弄的人是不是?」

  錢淩異陪笑道:「不是……在下豈有此意……」

  劉敬忽地面色一寒,喝道:「大膽刁民!你可知道他家中擺著太祖御賜的鐵卷丹書,便是金鑾殿上皇爺也不敢罵他一句兩句?這般人物,是你一個小小頑民可以罵得的嗎?你不怕殺頭嗎!」

  錢淩異嚇得魂飛魄散,顫聲道:「我……我不是有意的……」

  劉敬厲聲道:「他那條二十四節龍頭金鞭,連皇上都打得,你卻說他是個亂放狗屁的糟老頭子,難道你以為自己比聖上還要了得嗎?你想要造反是不是?」

  錢淩異嚇得跪倒在地,叩首道:「求總管饒命,是我這張狗嘴說錯話了!我該打!我該打!」說著自行掌嘴,一時劈拍有聲。

  眾人見劉敬一出場,三言兩語間便逼得錢淩異磕頭下跪,心中都是暗自佩服。伍定遠心道:「江充、劉敬這兩個奸臣著實了得,個個都有天大的本領,我與他們的機智口才相比,那可是差了十萬八千里了。」楊肅觀、秦仲海也是佩服無比,各人心下暗自揣摩,都在學這老太監行事的手段。

  卓淩昭見門下給人整治得極慘,便咳了一聲,道:「在下管教不嚴,致使門人說話無禮,還請兩位大人原諒一下。」

  卓淩昭這般說話,已算給足劉敬面子,哪知劉敬絲毫不見放鬆,只笑道:「卓掌門放心,咱們瓊國丈肚量大,絕不和錢四俠計較。不過人家的寶貝女兒是皇上的嫂子,只不知皇上是否這般肚量寬宏,能容得一個小小百姓指罵他的親家。唉,那可是誅九族的大罪啊!」

  錢淩異聽得此言,嚇得更是磕頭如搗蒜,江充知道劉敬嘴巴厲害,自己若要出言求情,不免被胡亂編排,當下只一言不發。

  卓淩昭見劉敬絲毫不給面子,霎時斷喝一聲,手按劍柄,沉聲道:「劉總管與瓊國丈一搭一唱,到底是想怎麼樣?若想一昧袒護寧不凡,咱們自行下山便是,也不用看他假惺惺的退什麼隱,就當這一切全是狗屁!」

  卓淩昭面帶殺氣,那日為了天山裡的絕世武功,這「劍神」尚且不惜與江充翻臉,倘若劉敬真的逼迫太甚,他可是啥也幹的出來。

  劉敬微微一笑,道:「卓掌門好大的火氣啊!」當下對錢淩異微微招手,道:「好啦!看這位錢四俠頭也磕破了,想來真是有意悔過,這就起來吧!」

  錢淩異如遇皇恩大赦,啜泣道:「小民得總管相饒,終身不敢忘總管的大恩。」

  劉敬笑道:「你不敢忘我的大恩?那江大人怎麼辦?莫非你要投靠到我這兒來嗎?」

  錢淩異偷眼望去,果見江充面色不善,他心下一驚,急急縮到卓淩昭背後去了。

  卓淩昭嘿地一聲,不再理睬劉敬,逕自怒目望向寧不凡,大聲道:「閣下到底是要退隱還是要怎地,快快放下一句話吧!我們沒工夫陪你閒耗!」

  先前江充獨霸全場,寧不凡始終處於挨打局面,此刻劉敬現身制衡,照理寧不凡該喜形於色,只是說也奇怪,寧不凡見了劉敬,臉上神色絲毫不見輕鬆,反有更添煩憂之象。場中賓客看在眼裡,都是暗自納悶。

  只聽寧不凡歎了口氣,道:「在下今日退隱,便是為了遠離紛爭,日後無論朝中惡鬥也好,江湖兇殺也好,一律與我寧不凡無關。請諸位大人成全,別再為難我了。」言中之意,真是有意退隱,卻與江充無涉。他伸手到第三只銅盤裡,拿出了那段白綾,遞給了劉敬,道:「這塊白綾請大人轉交瓊貴妃,就說寧不凡直到退隱江湖,始終對得起她。」

  眾人見那段白綾破爛腐舊,誰知竟與當朝貴妃有關,心中都是一奇。江充更是臉色大變,連瓊武川也是歎了口氣。

  劉敬見眾人臉上都有猜測的意思,當下將白綾展了開來,眾人只見白綾上滿是血跡,上頭卻有一人的題字,瓊國丈朗聲讀道:「功在國家,朱炎題。」

  伍定遠眉頭一皺,問道:「誰是朱炎?」

  楊肅觀低聲道:「這人的名字不能亂叫,他便是先皇武英帝的名字。」

  伍定遠啊地一聲,道:「原來……原來寧不凡識得先皇……」霎時之間,腦中一陣混亂,只覺此事大有蹊蹺,但一時卻又想不清楚,只是皺眉苦思。

  一旁江充更是面色鐵青,全身輕輕顫抖,好似極為緊張。只見他口唇低顫,喃喃地道:「老天爺……難道事情還沒了結……不要……千萬不要……」

  此時卓淩昭有江充撐腰,寧不凡也有劉敬助陣,兩方可說誰也不怕誰,就算寧不凡一改初衷,決定放手一搏,甚且下場爭奪武林盟主,也無不可。劉敬見他低頭不語,忍不住勸道:「你真要這樣走了?咱們還有多少大事等著幹,你對得起自己這身武功嗎?」

  寧不凡聽了「多少大事等著幹」幾字,身體一顫,急急低下頭去,拱手道:「求總管放了我吧。二十年來,不凡始終效忠朝廷,已然鞠躬盡瘁。日後的事還請總管多多擔待了。」

  廳上賓客把二人的對話聽在耳裡,心下無不了然。看來寧不凡與劉敬間的交情定是非比尋常,也難怪江充不惜以大臣之尊,老遠趕來此處搗蛋。只是寧不凡一向頗有俠名,卻怎地與劉敬搞在一起,想來真是讓人不解。

  眼見寧不凡執意退隱,劉敬看在眼裡,也不便再加阻攔。他凝視寧不凡良久,終於長長一歎,道:「好吧,念在咱倆多年交情,你放心退隱去吧!咱家祝你日後平平安安,長命百歲。你這些徒子徒孫,咱也會替你看著,絕不讓他們受人欺淩。」

  寧不凡聽了這幾句話,登時大喜過望,當即躬身道:「多謝公公成全。」轉身又向眾賓客一鞠躬,道:「多謝各位不吝上山觀禮。」轉身又向卓淩昭一拱手,陪笑道:「盟主在上,日後多多提點華山一脈,不凡感激不盡。」

  卓淩昭聽他馬屁奉承,忍不住露出笑容。一旁楊肅觀、秦仲海、盧雲等人卻都苦著一張臉,知道寧不凡退隱之後,武林氣運已盡。想起少林從此受人欺壓,楊肅觀更感罪責深重,饒他久經歷練,仍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。

  寧不凡見再無人阻攔自己,便喜孜孜地取過長劍,跟著提起火漆,便要將之封印。此時江充與劉敬相互牽制,卓淩昭又已順利奪得盟主之位,無論正邪雙方,都無人過來干預,想來這回封劍已成定局。

  火漆正要落下,忽聽一個聲音歎道:「功名利祿,男女情愛,把人緊緊來縛。枉稱是天下第一高手,卻淪落到這個地步,真讓人沒眼看了。」

  眾人轉頭去看,只見說話那人神情蕭然,自坐一張板凳上,正是「九州劍王」方子敬。他話聲平淡,一非指責,二非喝阻,只是飄飄渺渺,好似有氣無力。只聽他道:「小子寧不凡,今日便要以這身武藝行俠江湖,為眾生好好做一番大事業,老前輩你是當今劍王,我無論如何要與你一決勝負……」

  寧不凡本來興沖沖地等著封劍,聽了這話,彷佛當頭棒喝。他停下手來,苦笑道:「方大俠好聰明的記性,都十多年了,你居然還記得我倆動手前說過的話……」

  秦仲海一聽得師父這番言語,便知有異,當下尋思道:「聽師父這般說話,看來他曾與寧不凡動過手,卻不知誰勝誰負……」他正自推想,忽地心中一驚:「都說師父是天下有數的大劍客,卻怎地棄劍從刀?看來他…他也敗在寧不凡的劍下…」一時心中激蕩,良久說不出話來。

  方子敬緩緩站起,走到寧不凡面前,歎道:「當年我敬你是個劍客,這才與你比武,哪料到名韁來駕,利鎖來袱,你枉稱一代宗師,卻連退隱之刻也難能自在。寧不凡,你練武究竟為的是什麼?是為了世間虛名?還是為了蠅蟲之利?」

  寧不凡聽了這話,喉頭忽然一哽,竟是難以回答。

  方子敬凝視著他,伸手取過「勇石」,刷地一聲,將劍刃抽出半截,道:「你過來看看,你還認得他嗎?」

  劍刃雪白如鏡,登時照出了一張臉。寧不凡低頭看去,只見劍刃上的那張臉滿布風霜,好似受盡世間折磨,眼角皺紋層疊,更似心機無窮。

  情欲野心,妒嫉仇恨……那個滿面諂媚的中年人不是別人,正是你自己,不凡,寧不凡……

  寧不凡癡癡地凝望著自己的倒影,滿心悲苦中,那劍刃上的老臉淡淡隱去,慢慢的,映出了一張掛著鼻涕的純真小臉,那小小孩童模樣蠢笨,正對著自己傻笑不休。

  往事飛入心中,驀然之間,寧不凡再也忍耐不住,淚水登時滑落雙頰。

  方子敬幽幽地道:「你本是百年難得的練武奇才,一手劍法風華絕代,誰知十餘年不見,你竟淪落成這個模樣。今日上山賓客有不識得你的,還以為你是華山打雜的長工,是什麼折騰了你的志氣?是女人情?是財富?還是權勢?奸臣過來說個兩句,你便乖乖的伸手出去,任人宰殺,你啊你……你枉稱天才,你對得起自己這一身天賦嗎?」

  寧不凡聽了這話,更是伸手掩面,淚如雨下,眾人見了他這幅神情,都是為之愕然。

  方子敬還劍入鞘,把劍柄交在寧不凡手中,道:「寧不凡!身為一個劍士,就該拾起你的劍來,轟轟烈烈的幹一場!死也好,活也罷,都是性命一條!要知今日封劍之後,你無論練成多高的武藝,天下間都沒有對手可以較量了啊!」

  方子敬武林輩分極高,此時一開口說話,場中之人無不肅穆,幾名年輕人更有熱血沸騰之感。在這一代劍宗面前,江充等奸臣又如何插得上話,都是啞然無語。

  寧不凡緩緩抬起頭來,望著梁上的兩面錦旗,正是「長勝八百戰,武藝天下尊」。寧不凡輕輕一歎,心道:「是啊……我本是一名劍客,只知道用劍而已……我什麼時候變得這般膽怯無用,這般無恥可笑……我不是為了名利而活…也不是為了華山而活…我生在世間,只為自己的劍而活……」

  霎時間,他仰天狂叫,大聲道:「跳舞!一起跳舞!」只見他握住劍柄,高舉過頂,如跳舞般轉了個圈子,跟著前走三步,旁走兩步,原地跳躍不休,好似跳起了廟會裡的祭神舞。

  當年的一舞,舞出了名動天下的絕世高手;今日的一舞,恐怕是世間絕響。華山門下頓時淚灑當場,趙老五、肥秤怪等人想起往事,更是痛哭失聲。眾賓客不明所以,都是張大了嘴,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。

  方子敬淡淡地道:「秦霸先的傳人已經出山了,你難道不想與他較量一場?你練了一生的武功,不就是在等這個機會嗎?」

  寧不凡忽地跳了起來,哈哈大笑道:「是啊!秦霸先!可惜你早死了,否則我寧不凡定要與你分一個高低!」

  伍定遠心下一驚,暗道:「又是這姓秦的,他到底是誰?怎像是挺重要的大人物?」

  江充聽得這個名字,忍不住臉上變色,跟著惡狠狠地盯向伍定遠,心中大恨,想道:「又是這幫可恨逆賊,至死都陰魂不散!」

  劉敬一直默默旁觀,待見寧不凡滿臉歡喜興奮,也是淡淡一笑,道:「寧掌門,好久不見你這般喜樂了。」

  寧不凡哈哈大笑,道:「莫叫我掌門,我此刻只是一名尋常的劍客,一名自求我道的劍客!」他飛上半空,喝道:「什麼功名利祿,什麼權勢財富,全給我滾吧!」內力到處,「勇石」已然出鞘,只聽「鏘」地一聲大響,那聲音直震屋瓦,梁上泥塵竟爾颼颼落下。

  眾人面上一驚,方知寧不凡的真正功力。看來他直到此刻,才終於得到解脫,又恢復成天下第一高手的氣派。

  方子敬哈哈大笑,道:「好一個寧不凡!這才是天下第一!」

  寧不凡手持長劍,雙目竟爾變得明亮清澈,只聽他道:「多蒙方前輩指點教誨,不凡已然想清楚了。華山日後便遭奸人陷害,自有天命護持,不必我這個凡人再有多言。」他轉身看向眾人,朗聲道:「寧不凡自今以後,便當引退,終生不再動劍,諸位若想指教一二,與在下分個高低,這便請下場。」

  眾人見到他的目光,忍不住都是一凜,原本這人只是個店小二模樣的猥瑣人物,此刻持劍在手,卻如巨人一般,令人無法逼視。江充本想威嚇,待與他目光相接,竟是悚然一驚,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。

  寧不凡提劍下場,仰天傲視,著實是天下第一的睥睨氣派。卓淩昭見獵心喜,眼前他只要擊敗這個寧不凡,這「武林盟主」的寶座更是實質名歸,再無旁人譏嘲,心念於此,便自往前一站,冷冷地道:「寧兄,卓某人今日領教你的高招。」

  寧不凡望著卓淩昭,竟是仰天長笑,道:「卓掌門本是一代梟雄,其實若非有人作梗,我早想與你一戰了!」這寧不凡原先何等庸懦,此時持劍在手,竟連說話語氣也變得自信起來。旁觀眾人本來看他不起,現下卻無一人敢出言譏諷。

  卓淩昭微微一笑,道:「蒙閣下看得起,卓某三生有幸。」他夾著擊敗少林三大高手的名聲,已是中原武林聲望崇榮的人物,自足與寧不凡較量比試。

  兩人互望一眼,各挺長劍,同時走下場中。

  雙雄相互凝視,都在打量對方。寧不凡見卓淩昭目光如火如炬,身上殺氣騰騰,便自微微一笑,問道:「劍神淩昭,你告訴我,你的劍是什麼!」

  卓淩昭雙目精光暴射而出,森然冷笑:「神劍如我,吾即劍神!舉凡公理正義,無一超乎我手中長劍!」說話間提起劍鞘,平舉在胸,更顯出劍神的睥睨氣勢。

  寧不凡點了點頭,道:「好狂氣!」

  卓淩昭嘴角斜起,傲然道:「卻不知閣下的劍是什麼?」

  寧不凡聳了聳肩,微微一笑,道:「我打小就笨得厲害,一不會讀書寫字,二不會手藝雕刻,長大以後也不懂什麼權謀霸術、仙佛鬼怪,我只會練劍,也只喜歡練劍。」他輕撫劍柄,道:「我就是劍,劍就是我。」

  當世最為知名的兩大高手站下場中,相互凝視,大廳中頓時生出一股騰騰殺氣。一個是自號「劍神」的西域掌門,昆侖山開派以來最為聰穎的天才劍客;一個是公認「天下第一」的當世最強高手,即將封劍歸隱的華山掌門,這一場好鬥,堪稱驚天動地,震古鑠今。旁觀賓客被兩人間的殺氣一逼,紛紛躲到了牆角,場內立時空出一大塊地方。

  卓淩昭見眼前的絕代高手氣勢磅礡,確實是中原第一人的氣派,尋思道:「此人稱霸中原十餘年,從無人勝過他一招半式,卻不知他劍法究竟高妙到什麼境界,莫非他真已如傳言所稱,已然體悟天道?」心下不禁微有懼意,但轉念一想,胸中豪氣鬥生:「想我卓淩昭生平會過多少高手?便靈定這般厲害人物,還不是敗在我的劍下?這寧不凡不過四十多歲年紀,能有多高的功力?且看我撕下他『天下第一』的虛名來!」

  心念於此,自信必勝,拱手便道:「有僭了!」

  刷地一聲,長劍閃動,「劍豹」旋即使出,劍雨灑落,如同水瀑飛泉,霎時攻出八八六十四劍,一劍比一劍快,尋常武功中有所謂「三連環」、「七連技」,卻從未聽過一次攻出數十劍的招式。劍光閃耀,宛若狂風暴雨,直朝寧不凡身前殺去。

  楊肅觀見了這等快劍,心下也是駭然,尋思道:「我那『涅盤往生』已是武林間罕見的異數,誰知此人劍法更高更快,那日在京師相鬥,天幸他是空手,否則我今日哪有性命留著?」眾人給這劍光逼得難以直視,只眯眼觀看這天下難得的奇景。

  只聽當地一聲,卓淩昭已然還劍入鞘。

  眾人滿臉茫然,不知這招誰勝誰負。

  場中諸大高手卻看得明白,方才寧不凡在驚天動地的劍花到來前,竟已平舉劍身,在卓淩昭的胸口輕輕地刺了一下,這劍妙到顛毫,去勢雖然不快,卻攻入了龐大劍網的空隙,所幸卓淩昭輕功了得,在長劍破衣的那一剎那,便已往後急躍,否則此刻早已畢命。

  卓淩昭雙眉一軒,更不打話,逕自提劍走向寧不凡,剎那間劍光一閃,長劍由左至右,猛朝寧不凡腰間切去,這劍夾帶著轟然巨響,宛若狂波怒濤,兩旁眾人只覺勁風割面,臉上火辣辣地甚是疼痛,以劍風觀之,這劍所附的真力實是非同小可。這劍氣勢雄渾,乃是昆侖十三劍中的「劍浪」。

  寧不凡雙腳不動,只微微屈膝,手臂伸直,長劍緩緩地指向右前方。寧不凡這劍以逸待勞,卓淩昭若不收手,他長劍力道雖猛,但劍刃尚未觸及寧不凡之前,手腕卻會先給他割下來。眾人心下讚歎,忍不住大聲叫好。低輩弟子識不得寧不凡劍法的好處,還以為眾人是為卓淩昭霸氣絕倫的劍招所喝彩。

  卓淩昭見劍招被破,不待招式用老,手腕一振,劍尖立時由下往上疾刺,指向寧不凡的喉頭,這劍快若閃電,但去路卻又蜿蜒曲折,教人摸不清他那一點劍尖的去處,劍尖顫動,只見寧不凡上半身所有要害都已受制,正是昆侖十三劍之一的「劍蟒」。

  楊肅觀心下佩服,尋思道:「卓淩昭真不愧是當代四大宗師,看他這般使劍,天下有幾人接得了他的一招?」

  便在此時,寧不凡右手提起,放在自己的腰上,劍刃卻軟綿綿地指向左側。眾人看他這劍毫無氣勢,眉頭都是一皺,不知這劍有何作用。那方子敬卻暗暗點頭,顯然甚是佩服。

  果然卓淩昭見了這一招看似無用的劍式,只得立即變招,想來寧不凡劍尖的去處,又是卓淩昭劍法的要害。

  卓淩昭清嘯一聲,又已拔劍來攻,一時「劍豹」、「劍浪」、「劍蟒」、「劍飛」紛紛使動,十來種截然不同的劍法使來,竟是毫無斧鑿痕跡,彷佛行雲流水、一氣呵成。眾人眼花撩亂,都是目瞪口呆,但寧不凡卻足不動,手不抬,單靠手腕顫動,那一點劍尖指去,卻逼得卓淩昭立即變招。

  盧雲站在一旁印證,心道:「當年我與那陸爺約定了三拳較量,他也是手不抬、腳不動地破去我的拳法,看來這寧不凡也是如此,只是他比陸爺的功夫更為高明。兵法有言:『善戰者,攻其所必趨,是以制人而不制於人,至於無形神乎』,照這道理來看,寧不凡已然看清卓淩昭的劍路去勢,這才能後發先制,攻敵所必趨了。」

  百餘招過後,大殿上滿是劍神的腳印,可是寧不凡卻不曾移動半步。卓淩昭面色鐵青,也緩下手來,靜靜凝思下一招的攻法。

  寧不凡微微一笑,道:「你別急著搶攻。劍神的劍法當不只如此。」口氣雖然謙和,但言辭卻如長輩指點弟子一般。

  卓淩昭大怒欲狂,心道:「我今日若不能逼他移動一步,我日後如何在江湖上行走?昆侖山還有何顏面面對天下英豪?」想起自己已是武林盟主,今日若要莫名其妙地慘敗,一切心血不免付諸東流。心念及此,深深地吸了一口真氣,催動身上雄厚的內力,霎時一絲白煙飄過,卓淩昭的劍上竟爾凝出一層寒霜。

  金淩霜大驚失色,顫聲道:「這是『劍寒』……」廳上眾人只覺身上越來越冷,竟連空氣也要凝結成冰,卓淩昭劍上竟似會吸收熱氣一般,只見劍上寒氣大盛,冒出了縷縷寒氣,卓淩昭緩緩舞動長劍,白濛濛的冰塵飄來,劍身竟然慢慢消失無形,金淩霜顫聲道:「這是『劍寒』、『劍影』合而為一,天啊!掌門的功力竟已深到這個地步……」

  只見卓淩昭身上裹著一團白霧,緩緩地行到寧不凡面前,寒劍森森,看來劍上的內力大有毒性,若要擦破了皮肉,絕不只是流個幾滴血這麼簡單,怕還要被那陰寒毒性所傷。只見薄霧茫茫中,卓淩昭的劍刃已然幻化成模模糊糊的一團白光,殿上寒氣大盛,四下都是陰森一片。

  盧雲心道:「方才寧不凡之所以能勝,靠的全是料敵機先,只是卓淩昭這招太過匪夷所思,竟能隱藏出劍的路數,看這模樣,寧不凡看不清對手的劍路,斷無法再以逸待勞了。」

  原來卓淩昭見對手不斷破解自己的劍招,料知這天下第一高手的劍道造詣定然已至神而明之的地步,居然能在瞬間便識破自己劍法中的破綻。也是為此,他便藏去自己的劍路,看這寧不凡目不能視,卻要如何破解自己的絕招。

  卓淩昭喝道:「去!」猛地劍光一閃,白霧四散,這融合兩大劍法的絕招已然使出。

  此劍風聲蕭然,夾雜著猛烈的白霧薄煙,寒氣沖來,端的是氣勢逼人,不知寧不凡要如何抵擋。

  猛聽「嘿」、「哼」兩聲過去,眾人引頸急看,卻見兩大高手一言不發,各自退開了一步,兩人都已還劍入鞘。只是雙方動手太快,加上卓淩昭又使出無形劍法,實在難以看出兩人之間到底誰勝誰負。

  一陣山風吹入殿內,在眾人的驚駭聲中,卓淩昭的衣袖落下了一片。這劍已然分出勝負,卻是卓淩昭輸了。

  寧不凡目帶憐憫,輕聲道:「你敗了。」

  卓淩昭顫聲道:「我已然使動『劍影』,照理你決計看不見我的劍路,你……你是怎麼破去我的劍法的!」

  卓淩昭向以心機深沉著稱,當年他曾以一招擊敗靈音、李鐵衫兩大高手,憑的全是陰謀詭計,誰知此刻費盡心機絕招,卻被寧不凡輕輕鬆鬆的破解,似乎還行有餘力。

  寧不凡道:「你的劍影靠的是內力運使,我眼睛看不見你的劍路,但卻感受得到你劍上的殺氣,是以能夠破去你的招式。」

  卓淩昭一聲慘笑,道:「劍上的殺氣?」

  寧不凡點頭道:「舉凡學武之人的一言一動,我都能從他的殺氣查知動作舉止,這便是我派武學的精華。閣下心中所思,我自不能盡皆知曉,但若要以閣下的腳步呼吸來猜測招式,那也不是什麼難事。」

  卓淩昭嘿嘿一笑,道:「所以…所以不管我出什麼招式,你都能事先預料了?」

  寧不凡點頭道:「不錯。不過卓掌門不必因此自責,我此刻雖然勝過你,但我內力不如你,劍術也不如你,所長者,不過是『制敵於先』四字,倒不是武功真的比你高。」

  眾人心下雪亮,寧不凡所言只是安慰之意。這劍神確實差了天下第一高手偌大一截。

  天下間的武學所求不過二者,那便是「力」與「智」。以「力」而言,求得是超出對手能耐的神技,你的招式能快一步,我便要快你兩步,你能舉百斤,我便能擔千斤,勝負之際,靠的純粹是力大。無論是靈真那般苦練外門硬功、或是卓淩昭這般逆練玄奇劍法,致勝之道卻都是一般的路數:「我的氣力比你更大」。

  但論到武學的「智」,那便是騙倒對手的技巧了。你要往左,我卻偏偏能騙得你往右,你要往右,我卻偏偏唬得你往左,等你的招式已被我全然預料,任憑你招數再快再狠,力道再猛再強,我都可以「料敵機先」、「制人而不制於人」,進而輕輕鬆鬆地取得勝果。以此練劍,便是一個三歲小孩拿著一根細針,也能打敗大力士的千斤鐵錘。為了這個「智」字,各門各派無不苦練誘敵虛招,以期能夠騙倒敵手。但卻無人能練到寧不凡這般境界。

  盧雲生性聰明,把兩人過招的情狀看在眼裡,心下自有體悟。想道:「只要能制敵機先,無論是何等平凡無奇的招式,都能成為天下最為強勁的絕招。看來寧不凡真是天才,若非如此,他憑什麼以最尋常的招式破解人家最繁復的劍法?」

  寧不凡的劍上並沒有絲毫真氣內力,只是尋常的一口利刃,但卓淩昭的劍上卻滿是陰勁寒氣,出招時更是以快取勝。卓淩昭劍招華麗,威力奇大,有如山珍海味的滋味,端的是千奇百怪,無所不有,但寧不凡的劍招卻如青菜豆腐一般,平淡無奇,毫無可取之處,一不需內力,二不需輕功,只是把手上長劍緩緩一舉,隨意刺出,這種劍法便連三歲小孩也會,可是兩種劍法相較,居然是寧不凡勝過卓淩昭,這中間差異所在,便是「天才」二字。

  這等劍法之妙,已入「天道」,自是天才之所為。卓淩昭費心盡力,以人力彌補劍法的不足,便能練到絕頂之境,至多也只能稱的上「人間之道」、「人定勝天」了。

  盧雲見卓淩昭低頭不語,昆侖門下目中含淚,心中隱隱有著一絲同情。想道:「其實這劍神當真不容易了,一柄長劍能使到這等鬼斧神工,天下間恐怕沒幾個人辦得到。可憐他練到這個地步,卻抵擋不了寧不凡的隨手一刺,這要他情何以堪。」

  寧不凡見卓淩昭滿面痛楚,垂首無言,便微笑道:「卓掌門,我們不必再比了吧?」他轉頭看向廳上眾人,問道:「還有哪位要來賜教?」

  忽聽一人森然道:「轉過身來,我們還沒比完。」這聲音冷傲高峻,正是卓淩昭所發。只見他雙目生出無限凶光,好似要把敵手吞噬一般。

  眾人心中都想:「他法寶出盡,人家卻連一步都沒動,他還想比什麼?」先前寧不凡不曾移動一步,便把劍神擊潰,兩者孰高孰下,已是一目了然,不知卓淩昭還想掙扎什麼。只是眾賓客礙在昆侖山人多勢眾,都不敢出言譏嘲。

  寧不凡皺眉道:「閣下還要打嗎?」

  卓淩昭卻不打話,霎時深深吸了一口真氣,只見劍上頓生一股青芒,那青芒不斷上漲,一尺、兩尺、三尺,慢慢地竟如同一隻巨大火炬一般,精光耀目,此時日已西沉,大殿中夜色彌漫,那青芒燦爛耀眼,只逼得眾人連眼睛都睜不開了。

  寧不凡頷首道:「好厲害的劍芒!寧某生平僅見。」

  卓淩昭仰天傲視,昂然道:「我之所以自稱劍神,意即在此,請寧掌門賜教吧!」他口中說話,那劍芒卻絲毫不弱,反而更見光彩奪目。

  何謂劍芒?這劍芒自古便是劍客追求的最高境界,乃是劍士以深厚內力逼出劍上的磷粉,使之在空氣中燃燒,望之如同火炬,故以謂之「芒」。以此無形劍氣所凝聚而成的光芒,非但能斷鐵裂金,無堅不摧,尚且有無數巧妙變化。若有人以此橫行天下,任你帶著名劍寶刀,也無法抵擋正面一擊。

  眾人見了如此雄渾的劍芒,紛紛讚歎,老一輩的劍客多聞劍芒大名,卻不曾親眼目睹,只因這劍芒使動起來極耗內力,江湖上練成的直是少之又少,尋常好手只要能運出半尺劍芒,且撐上一口呼吸,便足以傲視江湖了,眼見卓淩昭的內力直如無止無盡,劍芒非只長達三尺,尚且精光炯炯,絕不緩歇,真可謂震古鑠今了。得見天地奇觀,不少劍客竟爾潸然淚下,只覺不虛此生。楊肅觀等人想起靈定便是敗在「劍芒」之下,更感肅然。

  方子敬雖然看不起卓淩昭的為人,此時見了這等絕學,心下卻也暗暗敬佩,想道:「這劍芒如此難使,卓淩昭定是練過什麼神奇法門,否則決計無法支撐這般久。」

  方子敬卻不知道,這「劍芒」正是卓淩昭自古墓中挖出來的絕學,若非前人智慧所積,卓淩昭內力再強,也不能使得這般驚天動地。

  卓淩昭手腕輕抖,劍芒閃過,逕自朝寧不凡頸上掠去,以聖僧靈定的金剛不壞體,尚且不能與擋這劍芒的一擊,這劍芒若要在寧不凡喉頭上一劃,那可是斷頸斬首的慘禍,寧不凡心下一凜,隨即低下頭去,那劍芒便往他身後切去,霎時斬斷一隻木柱。廳上眾人驚叫一聲,紛紛閃避。

  三尺劍芒,加上五尺劍身,威力所及,天地無物可擋。此時卓淩昭仗著劍上無形青芒,遠遠朝寧不凡進擊,兩人相隔極遠,卓淩昭可憑無形劍氣殺人,但寧不凡卻無法舉劍反擊,已是大落下風。

  木屑紛飛之中,劍芒一閃,又朝寧不凡背後削下,卓淩昭厲聲道:「與我劍神相鬥,不容你站立不動!」

  寧不凡嘿地一聲,當下只有讓開一步,只聽轟地一聲大響,地下竟已給卓淩昭的劍芒劈出一道深溝,這地板乃是青石所鋪,堅硬渝鐵,誰知卻被卓淩昭劈出縫來,想來真是令人心悸。

  只見劍芒閃耀,劍氣沖霄,轉瞬間兩人連過十招,二人相距極遙,寧不凡難以還手,只有四下閃避的份,根本出不了一劍,過了一柱香時分,那劍芒竟越來越盛,全然不見衰弱。

  大殿上劍氣縱橫,眾人早已躲到一旁,便連武林高手也是一般,眼看這劍芒如此銳利,誰敢正面抵擋一擊?眾人只有緊挨牆壁,將後背儘量貼在壁上,以求不被卓淩昭劍氣掃及。

  卓淩昭喝道:「寧不凡!你可以盡破人間所有招式,但這劍芒乃是天界所傳,我看你如何來破!」霎時雄渾的劍芒一散,竟幻化為數千條淡淡的青光,猛朝寧不凡身周左右擊去。

  方子敬吃了一驚,心道:「霞光千道!世間真有這等武學!」

  寧不凡見這招太過強猛,實在不能硬接,當即往右側一縱,遠遠地跳了出去。千道劍芒便從他身側穿了過去,只聽嗤嗤地連聲輕響,霎時照壁上竟給戳出數千個小孔,眾人見了這等劍氣,心下都是駭然,尋思道:「這劍法太也可怖!卓淩昭真是劍中之神!」

  卓淩昭冷笑一聲,又是一招「霞光千道」使出,寧不凡面色慘澹,急急閃躲,模樣狼狽無比。

  百餘招過後,寧不凡仍是左右閃避,全然無法招架,旁觀眾人有的便皺起眉頭,心道:「這天下第一高手怎麼不敢正面還招,如此不是浪得虛名嗎?」有的好事之徒便大聲喝叫起來:「快快決一死戰!別只知道逃!」華山弟子登時反唇相譏:「你急什麼?想要下場過招,一會兒多的是機會!」大殿上爭執喝叫,鬧成一片。

  卓淩昭早在上山之前便已推算明白,只要憑著自己的劍芒絕技,定能使武林人士大為震驚,推崇備致。一會兒寧不凡若還不敢還手,他只要停手罷鬥,寧不凡自也不能再上前邀鬥,到時武林盟主的尊號便是他的囊中物了。想到自己今日先敗少林、再破華山,這份豐功偉業當是昆侖開派以來所僅見,忍不住露出得意的微笑。

  卓淩昭大占上風,已是好整以暇的出劍,頗有賣弄的意思。他見寧不凡腳踩七星步,正在自己身旁疾走,好似隨時要撲將過來,卓淩昭微微一笑,心道:「你劍法再高,也無法抵擋我的無形劍芒,你若硬要擠來,那不是送死嗎?」

  正要使出「霞光千道」,將敵人一舉斬殺,忽見地下的足跡有些特異,大部分散亂的腳印都是他自己的,可是卻有一圈奇特的足印以他為中心,已然圍繞成圈,似乎要把他包圍起來,卻是寧不凡踏出來的。

  卓淩昭往寧不凡看去,只見他面色凝重,似乎在推算什麼,卓淩昭心下微微一凜,尋思道:「看他這模樣,決計是有什麼陰謀,我可得小心了。」

  卓淩昭推算兩人距離,眼見寧不凡慢慢朝自己走來,已有十尺遠近,卓淩昭自拊仗著手上長劍的威力,以五尺劍身加上三尺劍芒,當足以毀去八尺方圓內的所有物事,此時寧不凡緩緩朝自己接近,若再不出劍將之誅卻,更待何時?

  卓淩昭斷喝一聲:「來吧!」他猛吸一口真氣,只聽轟地一聲大響,「霞光千道」激射而出,劍上青芒如同排山倒海,猛向寧不凡面前沖去,料來寧不凡武功再強,輕功再高,也必成為血肉模糊的一團。

  煙消彌漫,大殿上滿是飛灰,眾賓客站了起來,無不驚叫讚歎,華山弟子見掌門垂危,則是捶胸頓足,哭聲連連。卓淩昭見勝負已分,霎時臉露微笑,便要還劍入鞘。

  便在這喜氣洋洋、勝負已分的一刻,忽地眼前精光一閃,卓淩昭面前忽爾多了一件物事,卻是一柄長劍直向門面而來,正是寧不凡的配劍「勇石」!

  這一驚直是非同小可,眼看「勇石」已經及胸,卓淩昭急急後退,想要一舉甩開寧不凡的進擊,寧不凡舉步向前,絲毫不讓,兩人一個進、一個退,轉瞬便退出一丈有餘。滿廳賓客見變故忽起,無不驚得呆了。

  方子敬冷眼旁觀,心道:「好一個寧不凡,居然抓得住這十尺致勝之道。」

  卓淩昭的劍芒幾可稱當世無敵,任你掌力再強,內功再深,都不能抵擋他劍芒的一刺,舉凡血肉之驅,全都不能與之爭鋒。只是這劍芒雖然霸氣,卻有一個小小的缺陷,便是在「霞光千道」這招使出時,需得有一口換氣時間,適才寧不凡不斷拖延閃躲,用意並非在於消耗卓淩昭的內力,而是要看清楚這口換氣時間的長短。

  只是卓淩昭功力實在太深,這口換氣只需剎那便可完成,寧不凡以自己的輕功推算,料來需得逼近卓淩昭身前十尺,方有機會搏命建功,他等待良久,終於放手一搏,總算在「霞光千道」出招前,搶先一步攻入內圈,隨即破解了卓淩昭驚動天下的劍芒絕技。

  此時卓淩昭也已明瞭情勢兇險,倘若寧不凡逼入身前十尺,他便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攻入內圈。兩人若要近身肉搏,卓淩昭的傲世劍芒反成累贅,以寧不凡劍法之高,短兵相接世間無敵,卓淩昭必然慘敗。

  卓淩昭心念及此,連連往後退避,寧不凡腳步輕緩,也是亦步亦趨。賓客中不曉事的便笑了起來:「他兩人是在跳舞嗎?怎麼一個進,一個退,便練也練不到這麼合拍!」

  這些無知之徒哪知此番局面的險惡,寧不凡若要給甩到十尺之外,卓淩昭便會以「霞光千道」一舉將之格殺,但卓淩昭若給寧不凡逼入十尺之內,轉瞬間胸腹要害便會受制,兩人一個退,一個進,都在鬼門關旁搏鬥。

  卓淩昭不住後退,眼看便要退到照壁之旁,到時自己如何還有生路?總不能把牆壁撞破,往山下逃之夭夭吧?卓淩昭額頭冷汗涔涔而下,他自習劍以來,至今已有四十餘年,生平會過高手無數,卻從不曾遇過如此怪異的敵手,以內力而論,方才的靈定恐還在寧不凡之上,以招式精妙而言,自己更是勝過他千百倍,可是無論如何,就是沒辦法破解此人的隨手一刺。

  卓淩昭面色鐵青,心道:「我此戰若是敗得如此難看,日後還能在江湖上行走嗎?我…我自幼天才橫溢,識得我的師長無不誇讚,三年前又蒙得上天垂青,賜下古劍神的劍法於我,我得此天賦天賜,難道還贏不了他嗎?我…我絕不能輸……」

  霎時之間,「兩敗俱傷」、「玉石俱焚」的念頭已然浮現眼前,卓淩昭仰天狂叫,胸腹間的內力登即狂湧,霎時劍尖上幻出數千條霞光,地下青石板給這霞光一激,登時碎裂,旁觀眾人見了他的氣勢,一時間無不心驚肉跳,都慶倖與他敵對的是號稱「天下第一」的寧不凡,不是血肉作成的自己。

  滿室劍光繚繞,那千百道劍芒竟不往前方射去,而是圍繞卓淩昭身周。眾人見這劍芒竟能彎曲,更是駭異驚叫。寧不凡見卓淩昭給劍芒緊緊裹住,全身已無破綻,便也放緩腳步,不再追擊。看來這戰不見生死,不判勝負,兩大高手中定有一人慘死當場。

  場上眾賓客卻無一人知道,此刻卓淩昭已將手上長劍震成碎片,憑著自己雄渾無比的內力,這才使之在身邊圍繞飛舞。但卓淩昭如此使動內力,已然傷了臟腑,他嘴角流下鮮血,只是在耀眼的光芒下,卻無一人見到他的慘狀。

  卓淩昭心下剛硬,想道:「此戰若是敗了,我也不用活了,今日便把內息耗盡,拼個功力全失,我也要殺掉寧不凡!」他狂吼一聲,無數碎片夾著凜冽的劍芒,已然沖至寧不凡身前,直是驚天地、泣鬼神的氣勢。

  寧不凡見了卓淩昭嘴角的鮮血,已知他為了取勝,不惜拼個功力盡失,只怕這招使完之後,便要成為廢人。寧不凡輕輕一歎,搖頭道:「劍神啊劍神,你既然自稱為神,卻為何看不破世間虛名呢?」他面露悲憫,雙腳站立不動,劍柄抵住額頭,口中念念有辭。

  華山弟子見了師尊的神態,霎時紛紛驚呼:「仁劍震音揚!」眾弟子面露歡喜讚歎之色,竟是跪倒在地。旁觀賓客不知他們何以如此作態,無不議論紛紛。

  方子敬看在眼裡,卻是輕輕歎息,心道:「仁劍出手,勝負要分曉了。」

  持劍如持香,寧不凡面露慈悲,只見他兩手掌心向外,以黏勁吸住劍柄,內力發動,劍刃旋轉如盤,望之如同月輪。這劍轉動快速勁急,卻不聞分毫破空之聲,足見劍上內力之柔之韌,實達化境。遠遠看去,金輪蓋頂,熱氣飄蕩,彷佛佛頂光暈一般,更讓人心生敬畏。

  卓淩昭見寧不凡還有絕招未出,頓時心頭一震,想起了方子敬的話:「難道……難道真如方子敬所言,世間惟有天山傳人,方有可能擊敗寧不凡?我不信!我不信!」

  想起自己為了羊皮殺人放火,落個醜惡至極的名聲,今日卻還被人逼到這個田地,心中直是悲苦羞愧,無以復加。此役若要敗了,自己的所作所為,不免成了可笑至極的鬧劇,想到心酸處,忍不住大聲狂吼,全身內力更是急速湧出,已到搏命一擊的地步。

  便在此時,那光暈往外膨脹,登將卓淩昭的劍芒包在圈內,只聽叮叮噹當之聲不絕於耳,無數斷劍已然跌落地面。

  眾人滿臉詫異,紛紛互問:「怎麼了?誰贏了?」

  話聲未畢,猛聽一聲慘嚎,跟著一人口吐鮮血,跪倒在地,那人滿面悲憤,正是昆侖掌門「劍神」卓淩昭!

  方子敬歎了口氣,心道:「可憐卓淩昭機心算盡,還是過不了『仁劍震音揚』。」

  華山所傳「三達劍」,共分三招絕技,稱為「智劍平八方」、「仁劍震音揚」、「勇劍斬天罡」,正所謂智劍屈敵,仁劍護身,勇劍斬殺。那「智劍」尋敵破綻,最初兩大高手相鬥,卓淩昭劍法連番被破,全是敗在「智劍平八方」的招數里。而方才決一死戰的最後一式,卻是王道服人的「仁劍震音揚」。當年方子敬與寧不凡相鬥,也是敗在這招「仁劍」之下,此刻再見此招,自是不免感傷。

  青衣秀士等高手互望一眼,方知這寧不凡不只劍法傲視江湖,連內力也是遠超常人,這才能使出「仁劍」壓服強敵。以此觀之,方才卓淩昭大占上風之時,寧不凡早可憑藉內力取勝,只是不願而已。

  眾高手中,自以方子敬最為瞭解此人,深知寧不凡向來只以招數分勝負,從不喜以力伏人,若非他憐憫卓淩昭自殘功力,也不會使出絕招「仁劍震音揚」,一舉將之制服。

  寧不凡見勝負已分,便緩緩走了上去,低頭望著卓淩昭。卓淩昭不願如此屈服,只運起全身內力,努力想要站起,但他全身如同虛脫,平日霸道絕倫的內力蕩然無存,費盡氣力,連撐了幾下,這才站起身來。

  兩人對面站立,卓淩昭自知技不如人,已是面如死灰,只咬牙道:「你殺了我吧!」

  寧不凡搖了搖頭,扶住了卓淩昭的肩頭,溫言道:「卓掌門快別自責了。閣下的劍法確實高絕,若非熱愛劍道已極,絕不可能練成這等劍氣。外界雖說你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,但以劍魂而論,閣下確實稱得上光風霽月,實乃頂天立地的一條好漢。」說著將一股內力輸入他的體內,卻是在為卓淩昭治療內傷。

  眼看強敵為自己耗費功力,若是一般人,定會感激涕零,但卓淩昭生性高傲,寧不凡為他療傷,那比打他殺他,還要令人難受。卓淩昭斷喝一聲,奮起全身之力,袍袖拂出,便將寧不凡震開一步。只是他身有內傷,稍一使動內力,忍不住便要吐血,但卓淩昭自來極好面子,當下硬生生將鮮血吞落,跟著以劍鞘拄地,這才穩住身形。

  寧不凡面露不忍,勸道:「人生起起伏伏,勝負之際,何必看得這麼重?」

  卓淩昭嘿嘿一笑,道:「強者為王,敗者為寇,卓某劍術不如你,夫復何言?」

  他面露倔強之色,仰頭看著梁上的兩面錦旗,見是「長勝八百戰,武藝天下尊」,他凝目望著,想起自己已成手下敗將,霎時心中一慟,淚水滾滾而下,悲聲道:「既生瑜,何生亮?」口中鮮血狂噴而出,竟爾摔倒在地。

  寧不凡搖了搖頭,便要將卓淩昭抱起,金淩霜身為昆侖第二把交椅,掌門慘敗,已是不能不出面。他歎息一聲,隨即搶了上來,自行將卓淩昭抱在懷裡,躬身道:「華山掌門果然天下第一,我昆侖山甘拜下風。」

  寧不凡面無喜色,只搖了搖頭,歎道:「請轉告貴山掌門,便說寧不凡退隱前得與他較量一場,深感榮幸,請他不必再掛懷勝負。」

  金淩霜心道:「此人不愧是天下第一高手,舉止氣度,大是令人心折。」當下又是一個躬身,道:「多謝寧大俠了,在下自會將此言轉告敝派掌門。」

  眼見卓淩昭以慘敗收場,方子敬卻是毫不意外,他搖了搖頭,心道:「其實這兩人之間的差距,在過招前便已看出端倪了。」

  適才兩人動手前各自喊話,卓淩昭自稱「劍如神」,那是霸氣絕倫的話,但卻失了意境,寧不凡自稱「劍如我」,那才是人劍合一的最高境界。方子敬自己是劍術高手,一聽兩人對話,便知卓淩昭心有窒礙,一心只求聲名利祿,練武只為求勝。但寧不凡卻已超脫生死榮辱,只在劍術中尋得真我,兩人對劍道的見解差異如此之大,走的路子自也不同。同樣是克敵致勝,寧不凡求的是自然,卓淩昭求的卻是霸氣,這兩種劍術一旦相遇,勝負自是一目了然。

  眾人眼見劍神如此收場,心下莫不淒然。數十名賓客原是卓淩昭尋來助陣的,此刻見他敗得如此之慘,便悻悻然地離去,口中還不住叫嚷:「他媽的,什麼狗屁劍神,根本是紙糊的老虎,全不是人家的對手嘛!」不屑譏嘲之情,溢於言表。

  方子敬望著這些涼薄之人,不禁搖頭歎息:「便是這些世間毀譽,才會讓一代高手做出這許多惡事。卓淩昭若要聽得這些人的嘲諷,定會抑鬱終生了。」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3:58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31 02:42 AM 編輯

第七卷 天下第一 第十章 江山代有才人出

  此時靈定、卓淩昭都已落敗,方子敬又不願下場,那武林盟主的尊號宛若春夢一場,終究還是要隨寧不凡一起退隱了。滿堂賓客都想:「寧不凡武功如此了得,等他退隱後,這世間武學又要倒退一步,真是可惜了。」

  所謂江山代有才人出,一代新人換舊人,武林中本該生生不息,但今朝江湖無人能與寧不凡並肩,不免使人有今不如昔的感慨。

  寧不凡退隱在即,典禮便要落幕,不少賓客見大事底定,紛紛起身告辭,幾名下山客人經過昆侖眾人之旁,便來冷嘲熱諷一番,昆侖門人大怒之餘,自是惡言相向,屠淩心更要動手殺人,幾名華山弟子過來勸阻,一時亂成一片。

  金淩霜歎了一聲,想起上山的聲勢,心下倍感難堪。他望著昏迷不醒的卓淩昭,心道:「掌門人一生要強好勝,為了一個虛名,落得無惡不作的名聲,唉……這值得嗎?」

  正想間,忽見寧不凡彎腰俯身,指著地下一塊東西,問道:「這是你們的東西嗎?」

  金淩霜心下一凜,急急去看,只見地下一塊白色物事,恰處寧不凡腳邊,那東西薄薄一片,尺許見方,正是將昆侖山一路引向罪惡淵藪、令卓淩昭背負無惡不作名聲的那塊羊皮。

  金淩霜心下了然,想來掌門人重傷之下,無力顧及身上東西,這才從懷中滑了出來。他走了上去,道:「這是咱們的東西,勞煩寧先生還給我們。」

  便在此時,柳門中行出一人,朗聲道:「且慢!這東西是咱們的。寧先生切莫聽他們胡說!」只見說話之人面目英俊,正是楊肅觀。

  寧不凡聽了兩方人馬說話,只感納悶,便直起身子,茫然道:「這到底是誰的東西?」

  猛聽一人道:「這是江大人的東西,誰敢來拿!」只見一名番僧快步走出,正是羅摩什。此時神機洞雖已毀壞,但仍有不少大臣視羊皮為江充的賣國物證,這種東西自須早些奪回銷毀,免生麻煩,當下便出言來討。

  寧不凡咳了一聲,心道:「看他們幾人殺氣騰騰,先把東西收起來,免增無謂殺業。」當下彎腰去撿,金淩霜見狀,霎時一驚,想起掌門極是重視這羊皮,當下一個飛身向前,便要去搶羊皮。

  楊肅觀喝道:「撤手了!」運起輕功,也是急速沖出,手中長劍更已出鞘,要將金淩霜擋開。羅摩什見三人出手去搶,如何願意墜後,身形閃過,也要來拿。

  四人同時出手,寧不凡站得最近,但他不知羊皮重要,只是緩緩俯身去拾,其餘三人都是志在必得,眼見四人手指都要觸到羊皮,那羅摩什手上練有奇功,霎時手臂暴長,已然抓住羊皮一角,楊肅觀如何讓他得手?長劍出鞘,寒星急急點去。羅摩什哼了一聲,側身讓開,手指卻已鬆開,楊肅觀見狀大喜,急急蹲下,左手已然摸到羊皮一角。

  此時金淩霜也已趕上,他大喝一聲:「放手!」劍寒出鞘,壓住了楊肅觀的長劍,跟著左指點出,卻是向楊肅觀眉心點去。羅摩什心下一喜,暗道:「天助我也!」左手順勢去抓羊皮,右手卻運起「幽冥玄指」,也往楊肅觀胸口點去。

  楊肅觀忽給兩大高手圍攻,只是他右手劍刃已給金淩霜壓住,左手卻捏住羊皮一角,實在騰不出手來御敵,看來只有放手退讓一途可走。

  遠處豔婷見楊肅觀情況危急,登時大聲尖叫,盧雲等人也叫道:「楊郎中!放手啊!」眾人發一聲喊,一時紛紛來救,但兩邊相隔丈許,恐怕來不及了。

  楊肅觀武藝高明,如何不知情勢兇險?只是他心下明白,此時只要一放手,這羊皮便要落入奸人手裡,先前靈定受傷,他已深感自責,怎能再失落羊皮?他咬住了牙,眼看敵人招式攻來,竟仍緊抓羊皮,絲毫不讓。

  便在這生死一刻,猛地一陣紫光閃過,一個影子飛入場中,這影子勢如鬼魅,疾若飛鷹,眾人驚呼聲中,那人已落在四大高手之中,他右手一推,將楊肅觀推出圈外,登讓他脫離險境,跟著掌風發出,逼得羅摩什退開一步,夾手一抓,當場奪過了羊皮。

  眾人見這人手腳之快,動作之準,直如妖魔一般,霎時急急去看他面目,只見他身高膀粗,一張凜然的國字臉,正是伍定遠來了!

  金淩霜吃驚之餘,長劍一圈,便朝伍定遠胸口刺去,這劍去勢快極,伍定遠站得太近,斷無閃避之途,只見他身子猛然翻倒,單指倒立,頭下腳上,那劍便刺了個空。

  一旁羅摩什見狀不妙,立時出手搶攻,伍定遠此時倒立在地,只見他虎吼一聲,單指用力,一個筋斗翻過,左腳踢出,直向金淩霜門面而去,右足更踹向羅摩什胸口,雙腿齊用,來勢飛快,霎時已將兩大高手逼開。跟著穩穩落下地來。

  楊肅觀站在一旁,眼見伍定遠居然憑著單指之力,便能翻身跳躍,身手既強且怪,直是前所未見,訝異之餘,顫聲道:「定遠……你……你的武功……」

  伍定遠自知此事太玄太怪,若要解釋,不免多費口舌,他微微一笑,道:「這事一會兒再說,咱們先把東西收起來吧。」說著伸手出來,便要將羊皮交給楊肅觀。

  伍定遠正要取過羊皮,忽覺手上一緊,好似有人扯住羊皮另一端。伍定遠回頭看去,只見一人兩眼大大張著,正自凝視著自己。這人手上拉著羊皮一角,卻是天下第一高手寧不凡!

  伍定遠心下一凜,忙咳了一聲,道:「這東西是我們的,請閣下放手。」

  寧不凡卻是恍若不聞,只聽他顫聲道:「你就是天山傳人?」

  伍定遠乍聽這個稱號,不免皺眉,他又咳了一聲,道:「前輩若有指教,可否一會兒再說?請您先把東西放開。」

  伍定遠見寧不凡扯住羊皮,對他的話不理不睬,兩眼更是上下打量自己,好似他是什麼怪物一樣。此時神機洞已毀,洞中武學也在自己手裡,這羊皮已如廢紙一般,無須再惹紛爭,伍定遠心念於此,便鬆開了手,要讓寧不凡把羊皮收去。

  便在此時,猛地一劍正面刺來,正是寧不凡的「勇石」來攻!

  伍定遠不知寧不凡為何要殺自己,大驚之下,伍定遠嘿地一聲,仰天翻倒,單指著地,跟著以指為支,身子急速旋轉,勁風撲過,已然閃過致命一擊。滿廳賓客見了這招,不由得面面相覷,都已說不出話來。這招之難,全在指上力道。若非指力強若臂膀,絕無可能這般支撐身體。楊肅觀滿身冷汗:「我少林雖有『一指禪神功』,卻也只能單指倒立,定遠究竟練了什麼功夫,指力怎麼如此可怕?」

  柳門中人正要喝止,但寧不凡的長劍來得好快,不過一眨眼不到,只見寧不凡劍刃一轉,後發先至,竟已算準伍定遠閃避路線,劍刃以逸待勞,早在一旁等候。伍定遠倒翻過來,等於將喉嚨要害自行送上劍鋒。此人事事料敵機先,登讓伍定遠心下駭然,先前他看卓淩昭與寧不凡相鬥,尚不知此人的可怖之處,待到此刻親身經歷,方知何以卓淩昭的超卓功力,尚無法抵擋此人的隨手一擊。

  劍刃朝喉刺來,伍定遠雖想出言告饒,但此刻情勢危急,自己身子又處倒立之勢,實在沒有空閒說話,眼看自己身子倒立,難以左右閃躲,當此穿喉之禍,只聽他斷喝一聲,右手筋肉一緊,爆發莫名力道,霎時身形凝住,竟以倒立姿勢直直倒退,躲開了致命一擊。

  伍定遠這下閃躲怪異莫名,轉折處形同直角,廳上眾人都是驚叫出聲,不知他怎麼辦到的,連伍定遠自己也有茫然之感。其實這一切神妙變化,全是因「寒丹寶池」之故。伍定遠自浸泡寶池之後,體質筋脈已與常人大相逕庭,一見喉頭被制,手中便生新力,這才能往後急速躍開,躲過喉頭的關鍵一劍。

  這「智劍平八方」專攻天下各大絕招的破綻,但伍定遠武功如此怪異,每到絕境,便有怪招生出,如此一來,破綻便不再是破綻,兩人對決雖只一招,但已足以震動天下第一高手了。

  果然寧不凡滿面冷汗,眼看伍定遠朝後逃開,劍尖立即追蹤而至,朝著伍定遠喉頭點去。這劍非但對準身上要害,劍鋒在內力鼓蕩之下,更是散成弧形,根本看不準落點。這劍寒光抖擻,散若穹蒼,料得伍定遠若不撒手投降,便是穿喉慘禍等在眼前。

  楊肅觀等人見情勢實在不妙,眾人呼嘯一聲,同聲喝道:「住手!」四人一齊發招攻去,只見秦仲海在左,盧雲在右,楊肅觀飛身躍起,韋子壯撲滾在地,四大高手分別出招,全力阻攔寧不凡這招攻勢。

  只聽嗤地一聲怪響,場內兩人已然緩下手來。楊肅觀、秦仲海等人見狀,也各自退開一步,要把情況看明白再說。

  只見伍定遠臉色鐵青,右手護住了要害,手上的繃帶卻已被割裂,露出了赤裸的紫色右臂。看來寧不凡有意相饒,否則勇石只要在往前推進一寸,伍定遠的右手必定斷折。

  柳門中人見情勢稍緩,登時全數奔入場中。只見盧雲擋在伍定遠身前,秦仲海、楊肅觀各出兵刃,眾人已將寧不凡團團圍住。

  楊肅觀手挺長劍,朗聲道:「前輩可是有意尋少林的晦氣?倘若真有意挑戰我派,在下自當稟明師尊,日後再接閣下高招。」韋子壯也走了上來,道:「寧掌門何必為難後生晚輩?若要找人較量,在下這就奉陪。」

  盧雲轉頭問向伍定遠,道:「怎麼樣?手臂有沒有割傷?」

  伍定遠搖了搖頭,當下解開了繃帶,露出赤裸裸的右臂,他猛提一口真氣,霎時右手紫光閃動,如閃電般彌漫全身,須臾之間,紫光一收,復歸丹田。柳門諸人見了這異狀,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,不知伍定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。

  寧不凡見了伍定遠的紫臂,忽地歎息一聲,跟著還劍入鞘。他緩緩走下場中,向滿堂賓客一拱手,道:「多謝諸位朋友來此見證,不凡自此退隱江湖,不問世事,請各位多替在下宣揚,就說武林中已經沒有寧不凡這號人物了。只盼日後江湖相逢,各位高抬貴手,別來欺侮在下。」

  在眾人的錯愕中,寧不凡已自行走向伍定遠,拱手道:「多謝閣下,在下退隱前能與天山武學交手,大慰生平,此生已無遺憾。」說著將羊皮交到伍定遠手上。

  伍定遠差點給人殺了,此時聽他過來道謝,只得乾笑兩聲,也不知該說什麼。

  寧不凡凝視著伍定遠,拍了拍他的肩頭,微微一笑,便轉向觀門,自行走了出去。眾人見他離開得急,一時都是為之愕然,蘇穎超忙向前追,急道:「師父!你要去哪裡?」

  寧不凡停下腳來,笑道:「我要回家。」

  蘇穎超叫道:「師父,這裡就是你的家啊!」

  寧不凡搖頭道:「我塵緣已盡,你們好自為之,再會了。」身影一閃,已然走出觀門。

  蘇穎超沖了過去,大哭道:「師父!你別走啊!別走啊!」他正自哭泣,忽然之間,半天中落下一枚物事,掉在他手中,卻是一枚泥丸。

  蘇穎超心中一奇,不知這泥丸有何用處,遠遠傳來寧不凡的聲音,道:「日後若遇上什麼麻煩事,將泥丸捏破,你們自會找到解決之道。」

  蘇穎超知道師父必是留下日後聯繫的法子,當下大喜,跪地拜道:「多謝師尊,弟子定會竭心盡力,以衛華山。」

  眾賓客見寧不凡已然遠去,想起天下第一高手從此行蹤杳然,都是一陣惆悵。

  蘇穎超正自跪地哭泣,忽見一人走來,伸手將他托起,那人面上無鬚,約莫七十來歲年紀,正是劉敬。只聽他道:「你師父這次之所以隱退,我多少也要擔些責任,念在咱們兩家的交情,日後你要遇上什麼大麻煩,便差人到京城找我,咱家定會助你一臂之力。」

  蘇穎超跪下道謝,啜泣道:「承蒙劉大人愛護,小子感激不盡。」

  劉敬微微一笑,將他一把攔住,道:「你現下已是華山掌門,除非是遇上了天子,否則等閒不能向人下跪。」他方才手上一托,已然察覺蘇穎超內力根柢極佳,當下道:「你武功底子很好,看來悟性也不壞,日後好好習練武藝,定可重新發揚華山門戶。知道了嗎?」

  蘇穎超忍淚道:「多謝劉大人。」

  兩人說話間,卻見瓊武川走了過來,蘇穎超急忙拱手,道:「老爺子也要走了嗎?」

  瓊武川朝劉敬看了一眼,大笑道:「我能走嗎?你一個小小孩子,如何料理得了這許多大事?我要在山上住上一會兒。」

  華山眾人聽得此言,心下都是一喜,料來國丈在此,那可是萬事不愁了。

  伍定遠稍一得空,柳門諸人便圍了上來,眾人你一言,我一語,都在問他別後之情。伍定遠卻是心有旁騖,非只說話支支吾吾,眼光還朝一角望去,模樣似甚煩憂。

  眾人順著他的目光望去,只見青衣秀士帶著兩名徒弟,正與其他幾名掌門寒暄,卻不知有何異狀。秦仲海拍了伍定遠一記,笑道:「他奶奶的!你老盯著人家,可是要找青衣秀士買傷藥嗎?還是要弄張人皮面具戴戴?」九華山傷藥靈驗,適才眾人便見識過了,秦仲海言下之意,自是以此打趣了。

  伍定遠醒覺過來,忙向眾人歉然一笑。此時豔婷便要隨師父離山,伍定遠也要與眾人一同返京,兩人離別在即,卻連私下說話的機會也找不之著,自不免有些神思不屬了。

  盧雲上下打量他一陣,奇道:「伍兄究竟怎麼了?可是傷到哪兒了?要不要小弟替你把脈?」

  伍定遠尷尬一笑,他這病純是心病,若要把脈,不免得將他灌醉,才查得出其中病因。當下搖了搖手,苦笑不語。

  楊肅觀見伍定遠忽爾練成神功,寧不凡又以天山傳人相稱,早感疑心,他咳了一聲,道:「伍制使,你失蹤那幾日,究竟發生了何事?可否交代一下?」

  伍定遠想起「披羅紫氣」的那篇記載,自知其中秘密不得隨意外傳,他心下一凜,不知該如何回話。

  便在此時,忽聽一個陰側側的聲音道:「伍制使,守口如瓶保平安,滿嘴妄言招禍來,你可記下了。」

  柳門眾人聽這聲音好似江充所發,都是一驚,急忙轉頭過去,果見江充站在不遠處,正盯著伍定遠,神態甚是陰狠。

  伍定遠面色鐵青,只掉轉頭去,避開了江充的目光。江充冷冷一笑,向柳門諸人望了一眼,道:「各位小朋友,大家京城再見吧。」說著便走了出去。

  安道京伸手一揮,喝道:「大夥兒走吧!」大批好手應道:「是!」當即前呼後擁,保護江充離山。

  秦仲海往地下吐了口膿痰,罵道:「這狗賊好神氣,看咱們兩家以後還有得搞。」

  伍定遠歎了口氣,正要說話,忽聽背後一個聲音道:「義所當為,毅然為之,此乃忠臣孝子的本分。伍制使,這你懂嗎?」

  眾人回過頭去,只見說話之人滿面笑容,正是東廠總管劉敬。眾人心下一驚:「伍制使怎麼變得炙手可熱,好似江充、劉敬都在找他?」

  伍定遠不去理睬劉敬,只低下頭去。劉敬拍了拍他的肩頭,跟著笑吟吟地離開。眾人驚疑之間,急忙湊來詢問,伍定遠想起此事關係重大,如何能答,只搖了搖頭,歎道:「大家先別問了,等我回京之後,自會稟明侯爺,到時再請他定奪吧。」

  眾人不明究理,眼看他心煩若此,料來逼問不出,也只有點頭稱是。

  楊肅觀自來縝密,如何願意善罷甘休,正自打量如何啟口,忽聽背後傳來一個盪氣迴腸的聲音,膩聲道:「楊郎中,你們慢慢聊,奴家先走了。」

  楊肅觀回頭一看,正是胡媚兒來了。他最怕此女糾纏,急忙拱手道:「仙姑慢走。」

  胡媚兒一笑,跟著舉手一揮,霎時一張紙片飛來,楊肅觀不疑有他,隨手接過,忽地想起胡媚兒全身是毒,只驚得臉色泛白,冷汗急流。胡媚兒笑道:「你已中了我的相思蠱毒,不需再下別的毒啦!」說著掩嘴輕笑,翩然而去。

  楊肅觀眉頭一皺,將紙片展開,卻見上頭寫著短短一行字:「三月初八,奴家於京城宜花樓相候大駕,不見不散。」

  秦仲海賊兮兮地湊頭過來,霎時猛吸一口氣,笑道:「好香啊!」

  楊肅觀見他歪嘴斜眼,滿臉不正經,忙將紙片折起,拂然道:「仲海恁也無聊了。」

  盧雲卻是老實人,一看胡媚兒飛紙傳情,忙拉住楊肅觀的手臂,勸道:「世間好女子所在多有,在下忠言相告,楊大人金玉之體,可千萬別受那妖女的蠱惑。」

  楊肅觀聽了勸告,反氣得臉色慘白,大聲道:「你們當我是誰?京城浪子嗎?」

  忽聽一名女子道:「沒錯!你就是京城浪子!」

  楊肅觀猛地轉頭回去,只見一名女孩含淚望著他,神色苦苦可憐,正是豔婷。楊肅觀心下一凜,忙搖手道:「姑娘別誤會……」

  秦仲海嘻嘻一笑,向盧雲眨了眨眼,低聲笑道:「又是一筆爛帳!」

  楊肅觀見豔婷淚眼盈盈,眼神中滿是哀怨,一時也感焦頭爛額,不知如何勸解。

  豔婷俏臉含淚,轉過身去,逕向伍定遠福了一福,道:「伍大爺,多謝你這些日子照顧,日後若有空閒,定要上來九華山作客。」

  伍定遠點了點頭,想說些什麼,喉頭卻似哽了,發不出半點聲音。豔婷抹去淚水,向他一笑,便隨師父、師妹走了。

  秦仲海看了這群飲食男女的醜態,正自哈哈大笑,忽見一名老者飄然離廳,正是方子敬。秦仲海見師父便要離山,急忙追了出去。

  楊肅觀拉住了他,皺眉道:「仲海要去何處?」秦仲海身上帶著兩千兵馬的令符,若是奔得不見人影,到時大軍無人調度,那可麻煩之至。

  秦仲海哪來空閒理他?一腳回踢,將楊肅觀逼開一步,大叫道:「他奶奶的!老子出去撒泡尿,一會兒便回來!」他急急奔出觀門,眺頭望去,卻見山門外一片寂靜,寒風徐徐吹來,竟已不見了師父的蹤影。

  秦仲海自幼蒙師父扶養長大,一向情同父子,兩人已有五六年不見,此次難得來山,本想與他好好聊上一陣,誰知又是這般來去匆匆。饒他生性粗豪,此時望著空山冷影,心下仍是感喟:「這番分手,卻不知何時才能見面了。唉……」

  晚霞燦爛,瑰麗繽紛,寧不凡站在山巔上,凝望著七彩浮雲,心中感慨萬千。

  自他十二歲入山以來,至今已有三十年,想起退隱以後,自己便要孤身一人在江湖漂泊,一時之間,竟有不知何去何從之慨。

  他見山道上離去的賓客絡繹不絕,轟鬧之聲更是不絕傳來,寧不凡心下微微歎息:「日後見到這些江湖人物,可不能再以真面目示人了。」他封劍之後,從此不能提刀論劍,想起今生因劍而不凡,如今少了長劍,宛如殘廢一般,不覺又歎了口氣。

  眼看夕陽西沉,不覺有些餓了,寧不凡微微苦笑,過去三十年來,都有人服侍他吃飯更衣,現下退隱了,這些權柄風光自也不再,他摸了摸錢囊,所幸還有厚厚一疊銀票,看來幾年內只要不嫖不賭,日子大概還過得去。

  正想去找吃食的,忽然之間,樹林裡飄來甜膩香味,似有什麼人在那兒烤食,寧不凡吞了口饞涎,正要反身去看,猛聽樹林裡傳來一陣笑聲,跟著一顆山芋飛了過來,寧不凡伸手接過,霎時只燙得掌心生疼,不過他身負絕頂內力,掌上稍一運氣,疼痛感登已消失無蹤。

  只聽樹林裡傳來一個聲音,笑道:「怎麼樣,燙手山芋好吃嗎?」

  寧不凡此時倍感孤寂,聽了故人到來,登時大喜,叫喚道:「方前輩!」

  話聲未畢,只聽一人哈哈大笑,從樹林裡轉了出來,他手上拿著根樹枝,上頭插了只芋頭,正是方子敬。

  方子敬找了塊大石,逕自坐了下來,笑道:「才當第一天的閒雲野鶴,便在那裡唉聲歎氣?你啊你,要真捨不得,那就別退隱啊!」

  寧不凡哈哈一笑,道:「方前輩別取笑我。當了幾十年掌門,一朝恢復自由身,難免有些不對頭。」說著剝開山芋,咬了一口,只覺滿口香甜,滋味竟是不壞。

  方子敬看了他一眼,道:「老實說吧,剛才退隱得急,可是給天山小子逼得慌?」

  寧不凡聞言一愣,跟著苦笑道:「不愧是劍王,瞞不過你的眼去。」他搖了搖頭,將「勇石」解下,遞了過去。

  方子敬拔出長劍一看,只見勇石的劍刃上缺了一處,竟給伍定遠的掌毒腐蝕出小指大的缺口。方子敬點頭道:「若非你眼明手快,沒給那小子捏住劍身,不然這柄劍是毀定了。」

  適才兩人交手,眾賓客都以為寧不凡有意相饒,便連伍定遠也是這般覺得,卻沒料到裡頭竟有這等玄機。

  寧不凡點頭道:「這劍陪伴我幾十年,雖非什麼寶劍利刃,但多少也有些感情。實在不忍它這般毀損。」他仰頭看著晚霞,幽幽地道:「長江後浪推前浪,天下之大,無奇不有,今日卻叫我見識了,唉……」

  方子敬將兵刃還了回去,拍了拍他的肩頭,笑道:「你又沒出全力,怕這小子做什麼?他真要練到秦霸先那般武藝,那還有得學哪!」

  寧不凡微微搖頭,歎道:「這人現下拳腳雖然粗疏,但日後若加習練,恐怕不在秦霸先之下。唉……也只有到那時候,我那『勇劍斬天罡』才派得上用場……」他僅以「智劍」、「仁劍」兩招劍法,便已坐擁天下第一的美名,此際言語,自有高處不勝寒的感慨。

  方子敬哈哈大笑,道:「還想這些事做什麼?該打的仗已經打完了,眼下你便要退隱山林,去過那逍遙快樂的日子,何必還想這些身外之事?」

  寧不凡登時醒悟,笑道:「方前輩說得是,過去幾十年的朝廷是非,我是聽都聽怕了。好容易可以自在逍遙,真該為自個兒打算了。」

  方子敬聽了「朝廷是非」幾字,登時眉頭緊皺,道:「朝廷的是是非非,那是咱們閒雲野鶴的大忌,我勸你還是甭管這些事,連想都不要想,那才是正格的。」

  寧不凡望著暮色下的玉清觀,忽地微微一笑,轉頭問道:「方前輩這般灑脫,難道沒有牽掛的人嗎?」

  方子敬嘿嘿一笑,卻是不願回話。他拿起手上的芋頭,正要低頭去吃,猛聽遠處傳來粗豪的吼聲:「他媽的!師父你快別躲啦!咱已聞到你在燒芋頭啦,快快出來見你徒弟啊!」

  這吼叫聲來得好快,不旋踵便已來到十丈開外,方子敬尷尬一笑,拱手道:「我的俗務來了,可須先走一步。」腳下一點,已如輕煙般遁去。

  寧不凡見方子敬急急逃走,忍不住也是哈哈一笑。他低頭看著手上的勇石,微笑道:「朋友啊朋友,此番良晤,甚是有幸,來日再要見你,卻不知是何年何月了。」

  他仰天長嘯,將勇石拋下深谷,跟著將芋頭放入懷中,微微一笑,悄然遠去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01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31 02:42 AM 編輯

第七卷 天下第一 第十一章 鐵口直斷

  二月天寒,傍晚時分,剛過完年沒多久,街上的人還懶洋洋的提不起勁兒幹活。冷清清的街道旁,一名中年男子坐在店鋪門口,眯著一雙怪眼,直瞅著稀稀落落的幾名行人。只見那男子背後的店鋪掛著幅招牌,上書「華山玉清嫡傳仙法,鐵口直斷吳半仙」,看此處模樣,必是個算命攤子,那中年男子,當是那自稱鐵口直斷的算命仙了。

  原來這中年男子不是別人,正是當年寧不凡的同窗吳安正,外號叫「小安子」的那名孩童,光陰飛逝,歲月如梭,轉眼三十年過去了,這小安子雖沒本領當什麼一代高手,但因緣際會,卻也成了個道貌岸然的陰陽術士。

  寒風吹來,天上飄下雪花,吳安正點起了燈籠,找了件外衣披上,心道:「昨日不是二月初一嗎?嘿嘿,小狗子一輩子練劍,練得兩手生繭,到頭來還不一樣要退隱?看我多聰明,三十年前便懂得走,這不是比他們這群傻瓜強得多了嗎?」想著想,嘴角泛起了微笑。

  這吳安正生性怠惰,絕非練武的料子,當年七環關卡只過了三環,名列眾弟子最後一名,拿來擦抹掌心的豬油球又給人搜了出來,眼看次日便要給吊起毒打,怕痛之下,只得連夜溜下山,從此便在華山腳下的小鎮定居。

  天無絕人之路,吳安正練武不成,反倒在命理上打出一條活路,那時趕著下山,路上肚餓難忍,找了藥草充饑,哪知無意間卻吃了一隻千年靈芝精,從此吳安正居然生出異能,一雙瞳子轉為「通天目」,號稱能觀看眾生的魂魄。

  這話說起來玄,其實也不那麼難懂,若是正直之人,只要給他脈門一摸,吳安正仗著法眼銳利,便能見到白濛濛的光芒,富貴之人,則能見到大紅喜兆,除此之外,將死之人色呈灰黑,奸惡之徒色做暗褐,諸如此類,不一而足。

  仗著天生異能,吳安正無師自通的念了些經書,擺攤數十年,居然大發利市,生意興隆,兼收了許多門人弟子,在陝西一帶小有名氣。只是他有個古怪脾氣,凡是收弟子,沒給他打上百來個耳光之前,硬是不準入門,不論男女老幼,一率先打再說,否則一切免談。

  正想間,幾名家丁簇擁之下,一名貴婦哭哭啼啼的奔了進來,叫道:「吳老師,我丈夫又另結新歡了。你可替我作主啊!」

  吳安正斜目看了那貴婦一眼,只見她肥胖臃腫,直要把門給擠破了,看她如此形貌,便已認出她來。這女人丈夫是個富商,生平好色,但家有惡妻,不敢納妾,只好日夜尋找因頭,想盡辦法在外鬼混。也是為此,這貴婦才會請他來算命改運。

  吳安正打了個飽嗝,沒好氣地道:「上回不是才幫你當場抓奸嗎?怎地又有事了?」

  那貴婦哭道:「誰知道哪家的狐狸精又來招惹,吳老師可替我拿個主意啊?」

  吳安正歎了口氣,逕自伸手出去,道:「一百兩銀子。」

  那貴婦大喜,當下命人取出五錠龍銀,恭恭敬敬的送了上來。

  吳安正拿著銀子,往木櫃裡一送,跟著伸手出去,搭在那貴婦的右腕上,好似在診療一般。命理中男左女右,便如醫術相同。

  吳安正功力深厚,稍一把脈,便生感應。手指一搭脈門,霎時腦中一閃,竟看到一條汙髒小溪,那溪心躺著一頭黑黝黝的野豬,正在爛泥中打滾,其餘野豬無不四散奔逃。

  吳安正大吃一驚,心道:「此女生具野豬之象,天生克男。要說翁婿不花心,真沒天理了。這下可無救了。」

  那貴婦見他皺眉,霎時慌道:「吳老師,你別發愁啊,我該怎麼辦?」

  吳安正乾笑兩聲,不知如何是好,忽見那貴婦背後站著一名家丁,乾癟癟的好似枯柴,吳安正見他容貌迥異常人,心念一動,便道:「這位小哥,你過來一會兒。」

  那家丁一愣,忙走了過來,吳安正伸手往他脈門一搭,霎時見到一條乾癟小蛇,正張著嘴在那兒亂咬,好似什麼都吃。

  吳安正大喜,心道:「天助我也。這肥婆遇上真命天子啦!」霎時陰側側地一笑,道:「你丈夫花心,那也沒什麼。他每月可有銀兩給你?」

  貴婦點了點頭,歎道:「有錢有什麼用?奴家要他天天抱著疼惜,那才開心啊。」

  兩旁家丁聞言,紛紛皺眉歪嘴,急急掉轉頭去。卻只那名乾癟蠟黃的男子目生異光,盯著那貴婦猛瞧,好似頗為疼惜一般。

  吳安正心下暗笑:「看這男人餓的,真個饑不擇食。」當下摸出一枚丹藥,笑道:「好啦,要改運還不快嗎?鎮上有處地方,叫做寶來大客棧,你到客棧裡找間上房,到裡頭把丹藥服了,便能心想事成啦!」

  那貴婦大喜,道:「只要吃了這藥,我丈夫便會回心轉意嗎?」

  吳安正故做儼然,道:「這個自然。不過你服藥時不能沒有人相陪。」他伸手朝那乾癟家丁一指,沉聲道:「你八字與你家夫人相合,吃藥時可得服侍一旁,若有差池,惟你是問!」

  那家丁身子一顫,卻又喜上眉梢,忙道:「這個自然,這個自然。」

  眼看那群人慌不迭地去了,吳安正走出店門,在街旁伸了個懶腰。心道:「幹蛇戰野豬,得其所哉,也省得天天你哭我叫,我這算是做善事吧?」

  正自心搖神馳,想像小蛇吞野豬,忽聽一人道:「這位大哥,敢問鎮上有無藥鋪?」

  吳安正聽這聲音泊然清雅,他算命三十年,功力非凡,只這麼一聽,便知來人是世家出身,恐怕還是朝廷要員。他滿面堆笑,轉過頭去,道:「有有有,鎮上當然有藥鋪。」

  抬頭看去,只見面前站著名貴公子,樣貌英俊,腰懸長劍,身掛令符,實在儀表非凡。他暗自讚歎一聲,也是好奇心使然,便想替這人推算命格,笑道:「這位公子,難得到華山腳下,可要算個命?」

  那貴公子微微一笑,道:「一會兒再說吧。我有個朋友受了劍傷,趕著換藥。」當下問明去路,便往藥鋪去了。

  吳安正有個怪僻,只要見到命格特殊之人,千方百計也要替他算上一回。他看著那貴公子的背影,不由得扼腕歎息:「這人面相不凡,天生的九紋丹鳳眼,一會兒定要替他把個脈,也好看看他魂魄何屬。」

  他正垂首歎息,猛聽後頭一人暴喝道:「喂!妓院怎麼走!」

  吳安正聽這聲音兇狠粗魯,已知來人必是流氓土匪,多半還是殺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,他滿面堆笑,心驚膽跳的轉過身去。

  只見面前站著一條大漢,腰懸鋼刀,滿面粗豪神氣,手上還抓著一隻雞腿,正在那亂啃亂咬,吳安正心下一驚:「這人霸王氣勢,非凡人也,我可得算上一算。」

  正要開口,那大漢瞪了他一眼,惡狠狠道:「你奶奶的快給老子說!這妓院怎麼走!」

  吳安正嚇了一跳,忙壓下念頭,顫聲道:「走過大街,朝右走幾步,便是風塵女子聚居之處了。」

  那大漢甚是滿意,把手上雞骨頭扔了出去,朝後頭大喝一聲:「盧兄弟!快點來吧!咱們去樂上一樂。」只聽後頭唉地一聲歎息,走上一名愁眉苦臉的書生,這人長方臉蛋,劍眉星目,臉上卻掛著一幅愁相。

  吳安正心道:「這人溫文儒雅,應是讀書人,怎麼也逛起窯子了?真是人不可貌相。」

  他看著那書生,正自歎息人心不古,忽然之間,驚覺此人天庭飽滿,目中智慧湛然,當是天才洋溢之人。吳安正心下大驚:「這人生具如此智慧,實非常人!我吳半仙等了三十年,終於遇上傳人了!」他大叫一聲,猛地撲了上去,喝道:「徒兒啊!快快拜我為師!」

  那書生本來唉聲歎氣,一見吳安正行徑怪異,猛地大吃一驚,當下急急閃開。

  那大漢沖了過來,一腳將吳安正踢開,罵道:「瘋子嗎?」說著拉住那書生,笑道:「老子成日看你愁眉苦臉,心裡實在煩。來來來,這就讓你見識些新鮮把戲,快跟我走啦!」

  那書生左右閃躲,只是哀哀告饒,但那大漢粗魯力大,終於還是把那書生硬拉著走了。

  眼看兩人離去,吳安正想起那書生的種種聰明之相,越想越是心疼,當場捶胸頓地,追了過去,叫道:「徒兒別走啊!我今兒個破例,不打你耳光,你快快拜我為師啊!」

  正哭叫奔跑間,忽聽背後一人道:「這位老師,敢問你這兒有幫人算命嗎?」

  眼看終於有客人上門了,只是吳安正生意興隆,倒也不把幾個小主顧放在眼裡,他擦抹了淚水,回頭過來,冷冷地道:「廢話,擺明瞭鐵口直斷,難道是假的嗎?」

  吳安正撇眼望去,只見眼前站著一名高大男子,右手包著繃帶,四方國字臉,正自凝望著自己。吳安正冷笑一聲:「看這人一臉苦相,準是來問婚姻的。」

  正想漫天要價,猛見這男子方臉大耳,面相隱隱不同於常人,吳安正咦了一聲,凝目細看,霎時越看越奇,竟然歡呼起來,叫道:「三奇蓋頂!仙佛降世!我算了三十年的命,終於給我遇到了!」一時心下大是興奮,想道:「今兒個運氣怎麼這般好,一連遇上的幾人都是非同凡響。」

  那男子微微一笑,問道:「敢問半仙,算一回命多少錢?」

  吳安正卻不打話,他咧嘴一笑,伸手往那男子的左手一拉,跟著伸指朝脈門一搭,霎時潛心運功,要把那男子的來歷看個明白。

  指腕相接,腦中立生感應,只見煙波嫋嫋,紫氣繚繞中,一座山峰上盤著一條神龍,正自凜然望向自己。吳安正大喜若狂,當場跳了起來,尖叫道:「看你這般命格,我不收錢!不過你可得做個人情給我,日後我要是遇上麻煩,你可得幫我一回!」

  那男子聽他嘉言稱頌,登時大喜,道:「成。日後我要真能飛黃騰達,必不忘給你好處。」

  吳安正哈哈大笑,急拉那男子,兩人便奔入店裡去了。

  吳安正坐了下來,笑道:「閣下要算什麼?」

  那男子微笑道:「什麼都算,官祿、財帛、福澤、田宅、子女,都請你幫我批上一批。」

  吳安正嘻嘻一笑,道:「大哥好興頭啊。要批命數細節,不能只靠把脈,請兄台寫下生辰吧。」

  那男子寫了姓名生辰,便送了過去,吳安正一看,登時倒抽一口冷氣,驚道:「四柱同命!」

  那男子聽不懂術語,眉頭一皺,便問:「四柱同命?主何吉凶?」

  吳安正面露驚歎,道:「四柱同命,便是年月時日四柱干支全然相同。這位大哥,你可曾遇過生死難關?」

  那男子聞言一驚,霎時連連點頭,道:「半仙果然功力不凡。月前我確實由死往生,走了一遭。這事可是命中註定的嗎?」

  吳安正微微頷首,道:「四柱同命,必受大苦大難,方能成就日後富貴。」他不再打話,只不住推算姓名筆劃,道:「人五伍,六劃,寶蓋定,八劃,袁綽遠,十四劃。伍定遠,共二十八劃……」那男子見吳安正細細推算,便也正襟危坐,專心聆聽,不敢稍動。

  這男子便是伍定遠了,他與楊肅觀、秦仲海等人離開華山,天色將黑,靈定大師身上又有傷,趕不得路,眾人便在山腳小鎮歇宿。

  一來太過無聊,二來豔婷又已離去,伍定遠心情煩悶,便上街溜躂,他見此處替人相命,想起江充、靈智大師曾說自己命數奇特,便來推算一下,也好解開幾分煩惱。

  吳安正細看八字姓名,他推算一陣,霎時雙手一拍,贊道:「閣下日後位極人臣,長伴九五至尊,果真是神龍之命!」

  伍定遠聽得心曠神怡,微笑道:「還請先生再說。」

  吳安正喜孜孜地找了古書出來,開始眉批,只見寫的都是些好話,諸如某某年進僕進財,某某年高升云云。寫了良久,卻沒批到婚姻。

  伍定遠等的有點心焦,便低聲問道:「我日後婚姻如何?」

  吳安正嗯了一聲,翻了幾頁古書,皺眉道:「閣下一生位高權重,只婚姻多有波折,恐怕命犯桃花煞。你老實說,近日可曾遇上心儀女子?」

  伍定遠身子一震,卻是歎了口氣。

  吳安正心下暗笑:「便是真龍降世,也難逃世間情愛糾葛。」自來求問命理,每多情愛煩惱,吳安正是看得太多了,他看伍定遠眉宇中滿是心酸,便道:「閣下心中既有心儀女子,那咱們便來推算一番,看看此女是否與你有緣。」

  伍定遠大喜,道:「多謝先生。」

  吳安正道:「若要推算,須有生辰,你可有這女子的八字?」

  伍定遠苦笑一聲,搖了搖頭,道:「我與她道上相逢,如何能有她的生辰?」

  吳安正點頭道:「那也沒關係。你把她的名字寫下來,我來測個字吧。」

  這吳安正道行非凡,舉凡四柱推命、鐵板神算、希夷鬥數、龜卦測字,可說無一不會,無一不精,當下便取出筆墨,要伍定遠寫下心上人的大名。

  伍定遠喜上眉梢,取過毛筆,便要將名字寫落。

  正要落筆,猛聽一人道:「咦?這不是定遠嗎?怎麼不在客店歇息,卻跑來這兒啦?」

  伍定遠回頭看去,只見一名中年漢子走了進來,這人滿月臉,身形微胖,手上還拿著些酒菜,正是韋子壯到了。伍定遠嚇了一跳,忙把毛筆放下。

  韋子壯打量幾眼,登時哦了一聲,笑道:「好你個定遠,居然跑來算命了。」

  伍定遠乾笑兩聲,陪話道:「店裡無聊,秦將軍、盧兄弟又跑得一個不見,我這才出來走走了。」

  韋子壯朝伍定遠手上的紙筆看了一眼,笑道:「你可是來算姻緣的啊?」

  伍定遠臉上微微一紅,咳了一聲,卻不打話。

  吳安正見這韋子壯形貌普通,一望便知是條俗命,他打了個哈欠,道:「這位兄台,我正在替人測字解運,你可別來打擾。」

  韋子壯噗嗤一笑,拍了拍伍定遠的肩頭,道:「好啦,你慢慢算,靈定大師一個人在店裡,不能沒人照料。我先回去了。」

  好容易韋子壯離去,伍定遠連吞唾沫,連拍心口,卻遲遲不敢下筆,吳安正知道這男子甚為臉嫩,便笑道:「你慢慢寫,我先去煮點茶來。」說著走進內堂,燒起水來了。

  伍定遠見無人過來打擾,鬆了口氣,提起筆來,便要寫落心上人的大名。

  才揮了幾筆,猛見一名書生停在店門口,只見他手撫胸口,氣喘不休,道:「世風日下,人心不古啊!這鎮上的女子見人就抱,如此寡廉鮮恥,還有天理王法嗎?」

  那書生喃喃自語,在門口喘息良久,忽然眼角一撇,便往店裡看了進來,一見伍定遠坐在裡頭,當場叫道:「定遠!你在這兒做什麼?」說著三步並做兩步,急急走了進來。

  伍定遠慘然一笑,忙把毛筆放落,跟著掩住了字跡。他心下叫苦連天,道:「盧兄弟,你不是跟秦將軍出去了嗎?怎地又跑來這裡了?」

  盧雲搖頭歎息,道:「人心不古,世風日下……我方才去的所在絕非善處,想我盧雲飽讀聖賢書,這等無恥行徑,如何使得……」

  那書生正是盧雲,也是秦仲海多事,整日見他唉聲歎氣,便將他押到酒樓妓院,也好替他解解霉運。只是盧雲天生剛直,如何見得這種風塵之事?眼看眾女如狼似虎,急忙藉故尿遁,這才脫身逃走。看他臉上佈滿唇印,想來經歷一番苦戰。

  那吳安正本在內堂燒水,聽了外頭的說話聲,便探頭來看,一見盧雲在那兒嘮嘮叨叨地述說,當場大喜欲狂,驚叫道:「徒兒啊!你還是沒忘了師父!終於回來拜師啦!」聲音激動無比,好似如獲至寶,便又急急抱了上來。

  盧雲給人牢牢抱住,想起適才酒家裡的慘況,登時驚叫道:「這鎮上的人怎地那麼怪,不分男女都來抱人?人心不古!世風日下啊!」正要反手將人推開,只見吳安正已一把抓住他的左腕,跟著凝運功力,用力推算起來。

  手腕相觸,腦中電光閃耀,霎時聞到一股檀香,吳安正低頭看去,只見自己身處蔚藍大海,腳下波光蕩漾,仰天抬頭,天頂雲彩變換,遠處太白金星閃耀,天際更落下了無數花朵,彷佛神佛將至。

  吳安正潸然淚下,啜泣道:「文曲星下凡,我吳安正能遇上這等傳人,此生無憾。」說著更是緊緊抱住盧雲,打死不放。

  盧雲給他抱得全身發軟,掙脫不出,忙向伍定遠連使眼色,伍定遠也是驚疑不定,便上來勸阻。

  三人正自拉扯,忽聽門外一人道:「你們怎地都跑出來了?靈定師兄可沒人照料了。」

  店中三人聽這聲音清越優雅,各自回首看去,只見一名貴公子站在門口,手上拿著藥包,正自望向店內,眼中滿是疑問之色。

  吳安正先前見過這人,可惜沒能幫他推算一番,此時見獵心喜,當下放開盧雲,笑道:「愛徒你等會兒,為師先去辦點事。」霎時沖了過去,便往那貴公子左腕抓去。

  那貴公子眉頭一皺,伸手一揮,將吳安正擋了下來,道:「這位先生有何貴幹?」

  吳安正給他一阻,身子便過不去,但他用意只在算命,當下嘻嘻一笑,伸手便往那貴公子脈門抓去,好來感受他的魂氣。

  那貴公子舉止溫文,形貌又如此俊美,自是楊肅觀了,他身帶武功,脈門豈能給人拿住?眼看吳安正舉止怪異,當下身形一個迴旋,往旁飄開數尺,沉聲道:「閣下到底有何指教?可是要動手?」

  伍定遠忙上前勸道:「楊郎中不必多心。這人是個算命的,沒什麼惡意。」

  楊肅觀哦了一聲,往店招一望,道:「原來如此。我雖不信命理,不過難得有緣,不妨聽上一聽。」便轉頭問向吳安正,微笑道:「這位大哥,不知在下命數如何?可否替我鐵口直斷一番?」

  吳安正嘻嘻一笑,伸手便往他手腕摸去,指腕一觸,腦中陡生異象,只見自己身處月宮,四下銀白閃耀,美不勝收,遠處更見嫦娥輕舞歌唱,玉兔縱躍跑跳,端的是神仙畫境。

  吳安正微微一笑:「這是蟾宮折桂之命,此人風流瀟灑,治國棟樑也。」正要張眼,忽然之間,全身驀地發起冷來,轉頭看去,那月宮滿是冰霜,玉兔嫦娥更已凍成冰塊一般。

  吳安正大吃一驚,急急睜開雙眼,心道:「我算了三十年的命,從沒見過這等怪事。這人外貌俊美,明明是蟾宮折桂之相,可又為何寒冷一片,彷佛身處冰宮?究竟這人是何來歷?」

  楊肅觀見他面色陡變,不禁眉頭微皺,道:「這位半仙,究竟我命相如何?可否說上一說?」

  吳安正搖了搖手,乾笑道:「你別問我,我不知道。」說話聲音竟是微微發抖。

  伍盧二人見吳安正牙關輕顫,好似剛從冰窖裡爬出來,都不禁微感奇怪。楊肅觀也是一頭霧水,只瞅著吳安正,不知他何以這般說話。

  吳安正歎息一聲,自知道行有限,難以猜透這位貴公子的命格,他搖了搖頭,又往盧雲撲了過去,叫道:「徒兒啊!咱們別管閒雜人等,快來拜師吧!」

  盧雲最怕這人糾纏,忙道:「你千萬別過來,我眼下還有事,沒空理你。」

  吳安正哪裡管他,只是死纏爛打,拼命來拉。

  正鬧間,忽聽一條大漢哈哈大笑,叫道:「盧兄弟!姑娘都給你準備好了,你還想跑到哪兒!」這人張牙舞爪,猛朝盧雲沖來,正是秦仲海。

  盧雲給吳安正拉著,已是煩躁不堪,一看秦仲海奔來,當場嚇得魂飛天外,驚道:「你別過來!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不過上個酒家,看你怕的?」左腕揮出,往吳安正手上一推,將他逼開,跟著拉住盧雲,笑道:「走啦!快去風流吧!」

  盧雲慘叫道:「我不要去,你別來拉我!」情急之下,使出「無雙連拳」,便要往秦仲海身上招呼,秦仲海笑道:「幹什麼?要和我翻臉嗎?」雙手擺開架式,便要接招。

  楊肅觀與伍定遠對望一眼,心中都想:「仲海實在太胡鬧了。可別打起來才好。」二人正要阻攔,忽聽碰地一聲大響,眾人聽了重物翻倒之聲,訝異之下,紛紛回頭望去,只見吳安正倒在地下,滿面驚駭之色。

  秦仲海回頭看去,啊地一聲,歉然道:「對不住,我出手太重了。」說著伸手出去,便要將吳安正扶起,哪知吳安正見他過來,只是尖叫一聲,身子往後一縮,急急躲到桌子下去了。

  秦仲海與眾人對望一眼,不知吳安正在怕些什麼。盧雲皺眉道:「這位半仙怎麼了?可是跌傷腦袋嗎?」正要俯身去看,忽覺身上一緊,竟已被秦仲海牢牢抓住,看來只要一個疏忽,便會著了道兒。

  秦仲海笑道:「管他半仙全仙,咱們快活似神仙!」說著扯住盧雲,狂放笑聲中,二人早已沖出門去了。

  楊肅觀見秦仲海胡鬧的厲害,不禁微微苦笑,道:「伍制使,我先回去煎藥了,你一會兒無事,可也早點回來。」說著轉身離開。

  伍定遠也是苦笑兩聲,想不到好好一場算命,卻會落到這個田地。他彎下腰去,朝桌下的吳安正拱了拱手,道:「多謝大哥金口眉批,只是在下身上有事,改日再過來吧。」

  吳安正卻不接話,只是倒在地下,臉色慘白,好似失心瘋了一般。伍定遠微微搖頭,便自離開。

  空蕩無人的店中,吳安正倒在地下,喃喃自語:「地獄業火,焚我殘軀……老天爺啊…天下要大亂了……」他眼望門外,口唇兀自低念不休,好似在祝禱什麼一般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01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3 02:45 AM 編輯

第八卷 金榜題名 第一章 歃血

  濃重的喘息聲,急促、慌亂,聽來讓人倍感驚懼。一名老者咬著牙,狀似痛苦難忍,只聽他嘶啞著道:「你……你說……武英皇帝真在那洞裡?」

  一名方臉漢子端坐一旁,回話道:「正是。屬下曾在洞中見到一幅石棺,一身龍袍,想來皇帝真在洞裡待過。」

  那老者吞了唾沫,倒抽口冷氣,顫聲道:「那先皇呢?你親眼見到他了?」

  那方臉漢子搖了搖頭,道:「屬下沒見到。不過洞裡景象太過怪異,照屬下看,皇帝斷無可能獨活,十之八九已然死於非命。屍骨多半給劇毒侵蝕,或被什麼野獸咬爛了,這才找之不著。」

  方臉漢子正自述說,猛聽一聲哽咽,跟著淚水灑落,那老者竟在掩面痛哭。

  「侯爺,您怎麼了?」方臉漢子極為詫異,連忙站起身來。

  昏暗的斗室中,柳昂天低頭垂淚,他怔怔地看著手上的羊皮,哽咽道:「錯了……全錯了……我從頭到尾都錯了……霸先公,我對不起你……」說著抱住了頭,咬牙切齒,好似悔懊至極。

  斗室中另坐兩人,這兩人身著朝服,方值少壯年紀,其中一人面貌俊美,正是楊肅觀,他平日模樣清雅,但此刻面色卻蒼白無血,想來是被兩人的對答嚇壞了。另一人模樣更見緊張,那人身高體壯,生了一張四方國字臉,此時卻低首不動,額上冷汗不住落下,連袍子也給浸濕了,正是伍定遠。

  耳聽上司痛哭,伍楊二人對望一眼,心中十分擔憂。

  過了良久,柳昂天緩緩抹去淚水,他望著窗外,時值午後,窗外天色陰霾,似要落下傾盆大雨。他將手上羊皮放了下來,低聲歎道:「事已至此,一切都是命。」他看了楊肅觀一眼,問道:「此事有多少人知道?」說話間,又已恢復雍容器度。

  楊肅觀道:「此事只我和定遠二人得知。其他別無他人知曉。」

  柳昂天微微頷首,轉頭看向伍定遠。伍定遠心下一凜,急忙回話:「屬下自離天山以來,始終守口如瓶。方才是第一回提起此事。不論是秦將軍還是韋護衛,沒人知道內情。」

  柳昂天鬆了口氣,道:「那就好,那就好。」他點了點頭,從幾下摸出一柄匕首,跟著手腕一揮,刀刃竟向伍定遠割來!

  伍定遠大吃一驚,左掌一揮,已將匕首擋住,他顫聲道:「侯……侯……爺,你……你……要……」驚駭之下,竟連話也說不清了。一旁楊肅觀也是駭然出聲,全身顫抖,想要出言相勸,卻也不知該當如何。

  匕首給人擋住,柳昂天只搖了搖頭,他猛地將刀刃抽回,轉朝自己手臂刺去!

  眾人驚呼聲中,柳昂天已割破自己的手臂,只見鮮血湧出,柳昂天取過一隻茶碗,讓赤紅的血水滴落碗中。跟著將匕首擱到案上。

  伍定遠至此方知,原來柳昂天不是要殺他,只是要他手臂上的血,卻不知是做何之用。

  滿心擔憂之間,只見柳昂天彎下腰去,從桌下取過一壇烈酒,拍開封泥,一股濃濃的酒香飄了出來,看來是壇百年難得的陳年好酒。柳昂天更不打話,只提著酒罈,把濃郁瓊漿倒入碗中。三人心事沉重,那香氣便再濃郁十倍,也難讓他們展眉。

  斗室中一片寧靜,除了酒水入碗的嘩嘩聲響,就只聽得柳昂天沉重的呼吸聲。過了良久,柳昂天將酒罈放下,跟著將酒碗端起,高舉過頂,神態莊嚴肅穆。

  伍定遠見柳昂天行徑異常,心下甚是害怕,忙向楊肅觀望了一眼,只見楊肅觀低頭不動,長眉糾結,臉上神情凝重,似也在沉思什麼。

  萬籟俱寂中,柳昂天緩緩跪下,雙手端著酒碗,朝北方拜了幾拜,肅然道:「臣征北都督柳昂天,今日權以此酒向天發誓,柳昂天有生之年,誓死效忠當今天子,永世不生貳心。」他頓了頓,回首望向楊伍二人,大聲道:「柳昂天若違今日誓言,柳氏一族滿門抄斬,全家死無葬身之地!」語聲激昂,赫見森厲。伍定遠聽這誓言如此惡毒,心下直是震驚難言。

  柳昂天喝了酒水,起身望著楊伍二人,淡淡地道:「你們一起過來,照我的模樣起個誓。」

  伍定遠恍然大悟,心道:「侯爺怕我捲入朝廷的爭端裡,這才要我立誓效忠皇上。」滿心混亂之間,想起「披羅紫氣」記載的一段話,照那書上所言,自己身負真龍之體,須得扶持先皇回歸正統,可是只要自己喝了這碗酒水,那就萬事俱往矣。

  柳昂天轉頭望向伍定遠,將匕首遞了過去,似在等他動作。伍定遠驚疑之下,遲遲不敢來接。一旁楊肅觀卻霍然站起,他走了過來,自行接過刀子,凝目來望柳昂天。

  只見楊肅觀目中生出異光,霎時便將手指劃破,鮮血湧出,直落碗中。

  柳昂天點了點頭,甚是嘉許,道:「楊賢侄,為了朝廷平安,你現下立個誓。」

  楊肅觀雙眉一軒,取過酒水,跪地道:「臣楊肅觀,今日權以此酒向天發誓,臣必效忠吾皇,為所當為,永不猶豫。若違此誓,楊肅觀天地不容,死於至親摯愛之手。」言畢,喝了口血酒,跪地拜了幾拜。

  楊肅觀站起身來,與柳昂天一同凝視著伍定遠,似在催促他快些發誓。伍定遠吞了口唾沫,心道:「說不得了。現下武英皇帝已死,卻要我怎麼效忠他?我便想完成那位前輩的心願,也沒辦法可想。」他見柳昂天的臉色隱隱帶著焦慮,心中又想:「侯爺對我有救命之恩,我若不照他的心意辦事,未免對不起他。」

  心念於此,再無猶豫,終於取過匕首,劃破了左掌掌心。鮮血滴入酒中,慢慢暈散,燭光照映之下,望來倍感淒絕。

  柳昂天輕聲道:「定遠,為了朝廷,也為了你自己,忘了神機洞裡的事,也別管這段故事的是非黑白,從今之後,咱們專心效忠當今天子。知道了嗎?」說話時語氣蕭索,好似有什麼傷心事,卻又讓他莫可奈何。

  伍定遠深深吸了口氣,他從楊肅觀手中接過酒碗,學著柳昂天樣子,將酒水高舉過肩,跟著雙膝跪倒,朗聲道:「皇天在上,後土在下,臣伍定遠向天發誓,今生今世,永遠忠於當今天子,絕無貳心。若違此誓,若違此誓……」說到此處,心下忽感戰慄,他頓了頓,眼看柳昂天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,猛地一咬牙,大聲道:「若違此誓,叫我伍定遠天打雷劈,全家男盜女娼,死於非命!」

  柳昂天神色大慰,將伍定遠扶了起來,溫言道:「有你這番話,天下一定太平。」

  伍定遠抹去臉上冷汗,正要回話,猛見窗外閃過一道閃電,遠處雷聲隱隱,竟是下落了淅瀝瀝的春雨……

  「啟稟江大人,人都到齊了。」

  一名身著勁裝的男子全身濕透,正在門口叩首稟告。書房裡一名中年男子低頭批閱奏章,他聽了說話,卻是頭也不抬,逕自道:「快快有請。」

  那男子急急答應一聲,快步行出。

  京城太師府,執掌當今朝廷最高權柄的處所,深夜大雨,濛濛水霧之中,更見肅殺之氣,今日不知是什麼日子,一眾下人早早被喝退,大批錦衣衛高手紛紛進駐,好似有什麼大事發生。

  書房寬闊,地鋪虎皮,梁繪龍鳳,江充輕袍緩帶,手提朱筆,自坐案後,左右兩人護衛在側,左是羅摩什,右是安道京,堂下擺著七張空椅,卻不知是給什麼人坐的,望之神秘無比。江充放下筆來,回首看向羅摩什,微笑道:「羅摩大師,今夜是咱們江系的大會,平常很難見到。你日後要做我的智囊,可得多看著點。」

  羅摩什心下一驚,忙垂手道:「屬下知道。」自四王子叛變失利之後,羅摩什便轉赴中國,投奔江充麾下,此次密商是他第一回與聞大政,他見氣氛凝重,更是不敢多置一詞。

  過不多時,一名黑衣人當先走進,後頭跟著六人,分作兩列,個個頭戴黑罩,身上都被大雨淋濕。羅摩什心下了然,知道這幾人便是江充全力拉攏的七名盟友,這七人若在關鍵時刻發難,非但能夠輕易推倒劉、柳兩大派,尚足以一舉控制京畿,也是為此,這七人的身分自須百般保密。料來若把這七人的頭罩掀開,定會引發一場驚天動地的鬥爭。

  羅摩什心下暗自揣測,看江充此時召集這七人,當與天山一事有關,羅摩什雖不曾窺得神機全貌,但以江充的審慎觀之,料來這段秘密非同小可,當真足以震動天地。

  這七人進了房門,也不行禮,逕自坐下,安道京端過一盆熊熊炭火,放在廳內,讓眾人烤幹衣裳,但那幾人任憑水珠滴落,身上衣衫濕黏,卻無一人理會。

  房內諸人安靜無聲,只聽得院中大雨滂沱,水花飛濺。江充微微一笑,道:「天候不佳,江某還勞動各位大駕,真是過意不去了。」

  一名黑衣人拍了拍身上的水珠,哼了一聲,道:「江大人明白就好。大家暗中為你辦事,哪個不是冒著生死之險?你冒冒失失的召集我等,可有什麼大事?」口氣森厲,隱隱帶著不悅。

  江充卻也不以為意,微笑道:「我找你們過來,當然是有大事生出。請諸位千萬放心,江某與各位高賢交朋友,絕不會虧待大家。」

  原先說話的黑衣人哼了一聲,低下頭去,便不再言語。

  江充逕自端起茶碗,啜了一口,道:「這裡先請教東廠的事。不知劉敬那廂如何了?可有什麼動靜?」

  羅摩什站在一旁,猛聽這話,心下登時一凜,知道江充已在劉敬身邊安排了心腹探子,只不知是那人是誰。

  左首一名黑衣人略移身軀,尖聲道:「據東廠那裡傳來的消息,總管劉大人近日便要送上奏章,彈劾閣下擅自出關,調動部隊一事。」

  這人嗓音尖銳,聽來如同鋼刀交磨,實在難聽之至,只是東廠諸人盡皆出身宦官,卻也不易分辨出嗓音誰屬。

  江充點了點頭,冷笑道:「劉敬想要整我,可沒那麼容易。上回東廠私運官銀出京,案子還沒水落石出哪,我這就吩咐下去,明日請刑部回敬他一本,大家看著辦吧。」他哼了兩哼,道:「宮裡呢?這幾日有什麼異狀嗎?」

  一名黑衣人咳了一聲,這人身高膀粗,雖然坐在席上,卻比常人站立還高一個頭,看這人體態如此威武,料來定隸屬「大漢將軍」,乃是皇帝身邊的貼身侍衛之一。只聽他道:「據宮裡傳出的消息,瓊貴妃月前無端出宮,不知去幹些什麼。」

  江充眉頭一皺,道:「這女人自來不安分,姘頭更是不少。她此番出宮,可與寧不凡退隱一事有關?」

  那黑衣人搖頭道:「此事尚不清楚,大人若要細查,還須費點手腳。」

  江充如何聽不出中間玄機,想來這人是要些錢兩使喚,他微微一笑,回頭看著安道京,道:「你一會兒取我權杖,上府庫撥十萬兩白銀出來。戶部那裡,便用修繕長城的名目交代吧。」

  那黑衣人聽得白花花的銀子落袋,登時大喜,拱手道:「多謝江大人。」

  羅摩什聽了兩人對話,更感驚歎。看這江充權柄如此驚人,國家府庫裡直通自家私房,幾下手腳動過,要使便使,方便簡單,也難怪這許多正直大臣都視他為眼中釘了。

  江充喝了口茶,又問道:「柳昂天那兒呢?那伍定遠把秘密透露出來了嗎?」

  羅摩什聽了這話,心下更是驚歎:「連柳昂天那兒也有密探,江大人實在神通廣大。」詫異之中,更對江充敬畏有加。

  一名黑衣人緩緩站起,這人身材修長,形貌不似武人,只聽他回話道:「回江大人話。據說那位伍制使已把事情透露出來,柳昂天已然得知秘密。」

  羅摩什聽這聲音斯文老邁,至少有六十來歲,只是他臉面被黑罩蓋住,卻認不出是什麼人。羅摩什心下起疑:「柳門中人要不便是年輕之輩,再不便是高大武將,怎麼會有這等人?」他暗自猜測那人身分,一時卻又猜之不透。

  江充冷笑道:「伍定遠說出來了嗎?嘿嘿,這小子捕快出身,生性怕事,我看他心裡藏了這件秘密,八成吃睡不安,定要找個靠山才覺穩當。」

  其餘幾名黑衣人聽了這話,都是嘿嘿冷笑,一人伸手出來,在喉嚨上比了一橫。羅摩什也是心狠手辣之人,一看這人手勢,便知他要殺伍定遠滅口,想來這位制使的性命堪虞了。

  江充卻搖了搖頭,微笑道:「不必殺他。伍定遠性格中庸,不是什麼狠角色,便算武功有成,也成不了氣候。把他性命留著,日後還有用處。」他舉起茶杯,啜了一口,道:「日後事態怎麼發展,關鍵在柳昂天,這老東西如要深究天山裡的秘密,那可難辦了。」

  那蒼老聲音輕輕一笑,道:「此事大人倒可放心。柳昂天把羊皮焚毀了。」焚毀羊皮,那便是棄守之意,幾名黑衣人聽了這話,都是哦了一聲,自是甚為訝異。

  那江充老奸巨猾,聽了這話,卻是一陣哈哈大笑。只聽他笑道:「聰明,聰明。柳昂天家裡幾百口人,遇上這等天地巨變,還是明哲保身為上,果然不敢妄動。」他撫掌微笑,道:「照此看來,柳昂天那兒不足為慮,咱們也不必再去招惹他。免得逼急了,反把他推到劉敬那邊。」

  聽到「劉敬」二字,一眾黑衣人身子都是一震,顯得甚是恐懼。江充嘿嘿冷笑,道:「東廠那邊,咱們要多多留神。你們這幾日把人盯牢。倘有什麼風吹草動,隨時回來通報。」

  他口氣雖然平淡,但那三言兩語之間,卻不知隱藏了多少殺機,不能不讓人心中發寒。

  眾人答應一聲,正要告辭,忽聽一人道:「這兒還有一事要問大人。」

  江充嗯了一聲,揮了揮手,道:「只管說。」

  只聽那人道:「這回護送和番,柳昂天的幾名手下立了汗馬功勞,現下送上奏章,說是要討些封賞,江大人怎麼說?」

  江充哈哈一笑,這種雞毛蒜皮之事,他從不親自過問,正要答應,忽然心念一動,想道:「姓柳的一向不給我面子,這回還專門派人去西疆查案,我若不給他排頭吃吃,日後還得了?」當下笑道:「把奏章仔細瞧過,只要能刁難他們,儘管下手去幹。」

  那黑衣人連聲答應,便自走出,羅摩什看在眼裡,心知京城裡又有人倒楣了。他心下暗歎,想道:「芸芸眾生的起起伏伏,往往便在這些大人物的一念之間,可憐這世間又要生出許多不平事了。」想起眾生如同螻蟻,更覺自己應當加倍狠辣,否則這輩子定是難以出頭。

  眼下別無大事,一眾黑衣人便紛紛告辭。安道京忙搶了上來,替眾人開門送行,看他神態卑下,料來那幾人的身分非同小可,定是四品以上的朝廷要員,這才讓安道京舉止如斯恭謹。

  眾人魚貫行出,書房便又空了下來。只餘羅摩什與江充二人。羅摩什鬆了口氣,正要稍懈,忽聽江充一聲歎息,聽來甚是沉重。

  羅摩什心下一凜,斜目看去,只見江充低頭向地,口唇輕顫,似在祝禱什麼。

  羅摩什暗暗心驚,先前江充胸有成竹,何等輕鬆暇意,此刻卻怎變得如此恐懼?他見江充面色鐵青,喃喃自語,料知事態極為嚴重,忙運起內力去聽,要把來龍去脈弄個明白。

  斷斷續續間,只聽當代權臣低聲祝禱,語音含混不明:「求上蒼保佑,讓『他』死,讓『他』死,只有『他』死,朝廷才能太平,死吧……死吧……別再出來作祟了……」細細聽去,那聲音中隱隱帶著哭音,好似一頭精疲力盡的野獸在那哀聲低嚎,聽來直是讓人心頭發毛。

  羅摩什面色慘澹,急忙收攝心神,只低頭垂手,不敢稍動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02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3 02:46 AM 編輯

第八卷 金榜題名 第二章 人生不相見

  三隻骰子骨溜溜地滾在碗底,轉啊轉地,霎時兩隻骰子停了下來,一只見是個五點,另一隻卻是三點,碗旁無數雙眼睛凝視著碗底,都在等著最後一隻骰子停落。

  一條大漢手挖鼻孔,神態粗魯無比,狂吼道:「大!」

  圍觀眾人登時愁眉苦臉,搖頭道:「又是開大!老大你也太狠了,咱們都要輸個精光啦!」

  那粗魯大漢笑道:「你們怕什麼?這回侯爺發下來的餉銀何其之多,你們哪個不是捧了百來兩銀子,當我不曉得嗎?」跟著將桌上的銀子一攏,高高的堆了起來,笑道:「來來來!大家再下吧!」

  眾人譁然道:「不賭了!不賭了!再賭連老婆都輸給你啦!」轟鬧之下,霎時走得一乾二淨。那大漢哎呀一聲,追了過去,叫道:「別走啊!我還沒過癮哪!」

  一人走上前來,笑道:「既然秦將軍這般好賭,不如我來跟你賭兩把,怎麼樣?」

  這人約莫三十四五年紀,膚色黝黑,身形高壯,右手卻帶了只鐵手套。那粗魯大漢瞧了那人一眼,只哦了一聲,道:「是你啊,怎麼你也是此道中人嗎?」

  那人微微一笑,故做神秘地道:「我舊日是西涼城捕頭,你說我碰不碰這個玩意兒?」

  那粗魯大漢沉吟一會兒,搖頭道:「你們這些當差的,想來不幹這檔子事吧?」

  那人哈哈一笑,道:「辦案賭命,平日賭錢,秦將軍你也太孤陋寡聞了!」

  那粗魯大漢又驚又喜,兩人對望一眼,霎時忍俊不禁,一齊仰天大笑。

  那大漢神情粗豪,英風爽颯,正是秦仲海,一旁那鐵手男子生得一張凜然國字臉,人高馬大,體格結實,卻是伍定遠。

  這日柳昂天府邸中喜氣洋洋,賀客如雲,何大人、秦仲海等護送公主有功,令得皇帝龍心大悅,親下聖旨封賞柳門一系,消息傳出,賀客臨門,真把門也擠破了,柳昂天更笑得合不攏嘴,四下接受眾人的道賀。只是秦仲海生性粗魯,最是厭惡應付這等虛假場面,此刻便率領西行諸將,自行躲在偏廳聚賭。那伍定遠剛從柳昂天書房出來,眼看無聊,知道秦仲海生性粗豪狂放,便找他尋樂來了。

  伍定遠四下張望一陣,沒見到盧雲,便問道:「盧兄弟呢?怎麼沒見到他?」

  秦仲海打了個哈欠,道:「咱們盧老兄這當口不知又發了什麼瘋,居然獨個兒躲起來讀書哪!讀書啊讀書,當真是他奶奶的越讀越輸!」

  他滿口嘲弄,卻不提自己在華山腳下一昧逼迫盧雲花天酒地的惡行,這名書生自給鶯鶯燕燕亂啄亂叮之後,一回京城,直是逢女就驚,遇雌則哀,這才趁機躲得老遠,就怕秦仲海又拉他去風花之地,不免又要給人整得呼天搶地。

  此時柳府上下喜氣洋洋,任誰都在玩樂,哪知盧雲卻正讀書,伍定遠豎起拇指,贊道:「咱們盧兄弟與楊大人一個樣,兩人都是讀書的好材料。他們這些人若是一日不讀書,便會自覺面目可僧,全身發癢,好似給跳蚤纏身一般。」

  盧雲曾在伍定遠府上寄住數月,是以伍定遠對他的習性深為瞭解,果然是一語中的。

  卻聽秦仲海冷笑一聲,道:「那有什麼了不起的,我老秦也是這樣。」

  伍定遠雖與秦仲海相識不久,卻知此人不學無術,幾與文盲相似,聽他這麼一說,好似頗愛博覽群書,心下甚奇,便道:「將軍此話當真?不知你讀的是什麼書?可是左傳春秋?還是論語孟子?」

  秦仲海面有得色,低聲道:「我讀的書非同小可,朝廷更是為此日夜查訪。」

  伍定遠心下一驚,道:「什麼書這般厲害?」

  秦仲海噓了一聲,道:「說來不怕嚇壞了你,我讀的乃是曠世巨著,比左傳春秋更發醒人心,比論語孟子更微言大義。」

  伍定遠面色一變,摸了摸懷中的「披羅紫氣」,顫聲道:「莫非是什麼武林秘笈嗎?」

  秦仲海四下望了一眼,見無閒雜人等,這才低聲道:「什麼武林秘笈?你想哪兒去了。我說的是『金瓶梅』與『肉蒲團』這兩大巨著,這兩套好書我要一日不讀,便會全身發癢,痛不欲生。只怕比盧兄弟癢得還厲害。」

  伍定遠面露驚詫之色,他定了定神,吞了口唾沫,跟著四處張望,確定左右無人後,方才壓低嗓子,道:「秦將軍,那肉蒲團我只有上冊,下冊始終買不到,不知可否相借一下?」

  兩人正自低聲商量,忽聽一人道:「伍制使、秦將軍,你兩位神神秘秘的,在這兒說些什麼啊?」兩人抬頭急看,那人面貌英俊,瀟灑臨風,正是楊肅觀。

  伍定遠啊了一聲,急忙站了起來,叫道:「楊大人。」秦仲海卻大剌剌地坐著,一手挖著鼻孔,笑道:「咱們在說肉蒲團的精彩情節,楊郎中可要一聽?」伍定遠面色尷尬,連連咳嗽,拼命向秦仲海使眼色,誰知秦仲海只顧挖著鼻孔,卻是一臉不在乎的神氣。

  楊肅觀輕咳一聲,心道:「這仲海真是天生的粗胚,他去做土匪,那再合貼不過了。」他眼望二人,道:「侯爺有吩咐下來,說皇上一會兒要傳聖旨,請大家到廳前會合,一同跪下接旨。」

  秦仲海打了個飽嗝,跟著扯起了大嗓門,叫道:「盧兄弟!皇帝老子找你啊!快快出來接旨啦!別再越念越輸啦!」

  秦仲海正自叫得興起,忽聽楊肅觀低聲道:「仲海別叫了。」

  秦仲海聽他語氣有異,不禁為之一愣,他朝伍定遠看了一眼,問道:「怎麼了?」

  楊肅觀放低喉嚨,悄聲道:「這回上去的奏章出了點事,咱們盧兄弟的封賞被退了回來。」

  秦仲海大吃一驚,霎時全身出了一身冷汗,他呆了半晌,怔怔地道:「這……這怎麼可能?我送上去的公文寫得明明白白,咱們盧兄弟救駕有功,還有可汗親贈的記功金牌一面,怎能沒有封賞?」

  楊肅觀搖頭歎息,低聲道:「刑部轉來公文查照,說盧兄以前曾犯過刑案,目下還是逃犯,領不得朝廷的恩賞。」

  伍定遠不知盧雲的來歷,聽他出身逃犯,不由得大驚失色,顫聲道:「竟有這種事?盧兄弟是盜匪,這……這要從何說起?」

  楊肅觀歎道:「若非刑部送來公文,咱們也不曉得此事。還好他們礙在侯爺的金面上,沒要咱們把盧兄交出去。」

  秦仲海呆呆坐著,想起盧雲為了解救公主,屢次出生入死,後來西疆激戰,更是靠他冒險出手,這才救了可汗性命。若無此人,此次和親怎能功德圓滿?秦仲海越想越怒,霎時跳了起來,大吼道:「老子操他媽的!不管盧兄弟以前幹了什麼事,現下他為國家立了大功勞,便算犯了天條,這當口也該赦了啊!」

  楊肅觀道:「話雖是這般說,但盧兄這次立的功勞太大,恐怕得的是七品恩賞,這叫朝中那幫小人如何不妒忌?現下他們硬要搬出刑律,咱們也不能蠻幹,否則更不能善了。」

  秦仲海氣得面色發青,怒道:「操你祖宗!拼著頂戴不要,老子也要找侯爺說個明白!」說著便要衝向內廳。

  眾人吃了一驚,急忙攔住,楊肅觀勸道:「秦將軍可想清楚,咱們替盧兄弟洗刷出身要緊,你這般把事情鬧大了,弄得人盡皆知,對他的將來反而不好。」

  秦仲海心中一涼,尋思道:「這世間好生功利現實,盧兄弟不過是個苦窮酸,不似當年定遠還帶著寶貝羊皮,自然無人替他真心出力打理,唉……我那日向他誇下海口,說他只要能為國家立下汗馬功勞,日後定能揚眉吐氣,誰知他性命拼了,功也立了,卻又生出這等事來……這…這要我怎麼對得起他?」轉念想起盧雲的死硬脾氣,心中更是擔憂:「這盧兄弟是個烈性的,他要是知道自己洗不掉賊出身,定會氣得吐血,這……這可怎麼辦?」想著想,忍不住抱頭長歎,極是苦惱。

  楊肅觀見他發愁,當下勸解道:「仲海不必擔心,柳侯爺聽了這事,已然托了朋友在刑部裡查,看有無法子替他洗刷乾淨,日後也好讓他出頭。咱們不必急在一時。」

  伍定遠想起柳昂天曾為自己洗刷冤屈,忙點頭道:「沒錯,現下正該請侯爺想想辦法。咱們盧兄弟是個清白的讀書人,生平最是正直,我看他準是給人陷害的。總之咱們出錢出力,把事情辦好為止!」他是捕快出身,這等貪官陷民的情事自是聽多了,果然三言兩語便說出當年內情。

  楊肅觀連連頷首,道:「還是定遠說得對,當前絕不能急,咱們且聽刑部消息便了。」

  秦仲海雙手抱頭,歎道:「盧兄弟九死一生,這才保住公主平安,此次西行,咱們沒人比他的功勞更大。唉…他若得不到封賞,大家憑什麼拿好處?」

  三人你一言,我一語,都在思索對策。

  說話間,忽聽一人道:「是誰在叫我?可有什麼事嗎?」

  三人面色一變,說曹操,曹操便到。這聲音正是盧雲。霎時眾人無不臉色慘白,一齊回頭看著他。

  盧雲見他們神色凝重,忍不住一奇,道:「怎麼了?大夥兒不是在喝酒吃肉嗎,怎地這般難看臉色?」

  秦仲海忙擠出一張笑臉,咳了一聲,乾笑道:「哎呀!你哥哥錢輸得多了,臉色自然不好。來來!盧兄弟,陪我賭上一把,讓我翻翻本吧。」說著拿出骰子,便往碗裡擲去。

  伍定遠也見識過盧雲的牛脾氣,此時自也心驚膽戰,忙陪笑道:「是啊,盧兄弟快來賭上兩手,我方才也輸了不少,快讓我轉轉手氣!」

  盧雲見他二人愁眉苦臉,倒也不似作假,當下點了點頭,道:「好吧!既然大家都要我玩,我也不好掃了兩位兄長的興兒,不過這規矩如何,你們可得先說個明白,免得到時又輸了耍賴……」

  三人拿出銀兩,正要聚賭,忽聽前廳劈劈啪啪地,響起了陣陣鞭炮聲響,楊肅觀神色一變,知道欽差到來,忙道:「前廳有點事,我這就過去看看。」當下轉身離開。

  伍定遠想起盧雲個性剛直,一會兒聽封賞中沒了自個兒的名字,莫要鬧將起來,弄得柳昂天下不了臺。他輕咳一聲,向秦仲海使了個眼色,便道:「你們兩人先玩,我這就過去瞧瞧。」他急於入廳打點疏通,當下三步並做兩步,便往前廳奔去。

  眼看院中只餘自己與盧雲兩人,秦仲海面色發苦,偷眼朝盧雲望去,尋思道:「咱們盧兄弟脾氣一向不小,這當口我可得想個法子,好好勸他一陣。」他平日雖然兇猛豪邁,膽大妄為,此時見了盧雲的神氣,卻也無計可施,只得連連搓手,不知該如何啟齒。

  正煩惱間,卻見盧雲望向自己,淡淡地道:「皇上要下旨封賞,秦將軍怎不去接旨?」

  秦仲海聽他一語點破,登時一愣,道:「你……你這話是……」

  盧雲微微一笑,逕自坐了下來,道:「你們方才說的話,我全聽見了。」

  秦仲海顫聲道:「你都知道了?」

  盧雲點了點頭,拿起骰子把玩,卻不言語。

  秦仲海見他神色無喜無淚,但眉宇間似有著深深的悲憤,想起自己當年作興相邀,如今卻不能替他平反,心中極感愧疚。他搖了搖頭,歎道:「兄弟快別發愁了。放著咱們侯爺在這裡,天下有啥難事?你且耐心點,終有發達的一天。」這話雖在安慰,但說起來有氣無力,連他自己也無法信服。

  盧雲沒有回話,他嘴角帶著一抹微笑,緩緩伸手出去,將骰子擲入碗裡。三粒骰子落在碗底,骨溜溜地轉啊轉,忽然之間,當中一顆骰子滾出碗中,落到了腳邊。

  盧雲輕輕一笑,道:「骰子啊骰子,連你也不認命嗎?」言中無盡心酸,叫人心生惻然,眼看他彎腰下去,便要撿拾骰子。

  秦仲海眼明手快,健步搶上,已將骰子一把抄起,他蹲在地下,握住盧雲的手,低聲勸道:「盧兄弟別難過,咱們好好幹,日後高官重爵,指日可待。你可別放棄了。」

  話聲未畢,只聽得一聲苦笑,跟著手背上傳來一陣濕熱,秦仲海心下一驚,急忙抬頭看去,只見盧雲低頭望著地下,那淚水卻順著雙頰滾落下來,滴到了自己的手背上。

  秦仲海驚道:「盧兄弟,你……」

  盧雲搖了搖手,打斷了秦仲海的說話。他自行伸袖拭淚,低聲道:「我不要什麼高官重爵,封官庇蔭……我只求老天有眼,別再讓我做賊……我就感激不盡了……」

  秦仲海見他垂淚,一時也是心如刀割,他正要勸說,忽見一名兵卒急急奔來,叫道:「老大!柳侯爺傳令下來,要你過去前廳接旨了!」

  秦仲海不去理睬,只歎了口氣,輕聲道:「盧兄弟,當日西疆血戰,論功勞你是第一,縱然群小無知,奪了你的封賞,你也該陪著大家同去接旨。來吧,咱們一起去吧。」

  盧雲卻恍若不聞,只低頭看著碗裡的骰子,不應不答。

  一旁小兵見秦仲海遲遲不動,忙道:「秦將軍,柳侯爺吩咐得急,請你快隨我走吧。」

  秦仲海長歎一聲,伸手來拉盧雲。盧雲側身閃過,他搖了搖頭,輕聲道:「我想歇一會兒,秦將軍不必理我,你快去接旨吧。」

  秦仲海看了他一眼,也不知該說什麼,霎時重重一歎,只得隨部屬去了。

  春日暖和,盧雲獨坐院中,四下別無人影,想來都接旨去了。盧雲聽得前廳人聲喧嘩,熱鬧非凡,想起秦仲海、伍定遠等人與自己的交情,心中便想:「盧雲啊盧雲,仲海他們是你的好友,這次能夠加官晉爵,你該替他們高興才是,怎能如此小氣?過去鼓個掌吧!」心念於此,便提起腳步,朝廳內行去。

  盧雲走入廳中,隱在一根木柱之後,偷眼便往廳內看去。只見滿廳都是黑壓壓的人頭,楊肅觀、伍定遠都在其中。廳前站著一名宦官,兩手高舉著聖旨,想來便是傳宣聖旨的欽差了。只聽那宦官朗聲道:「征北大都督,太子太保孝親善穆侯柳昂天接旨!」

  一名老者快步向前,正是柳昂天,只聽他大聲道:「臣柳昂天跪接吾皇聖旨!」跟著躬身向前,雙膝跪倒,廳上賓客登時一齊跪下。

  那宦官尖聲道:「奉天承運,我仁武文德道景皇帝詔曰:蠻夷熾張,西疆日煩,朕輒懸念不已,幸御史何興、東宮副總管薛奴兒、遊擊將軍秦仲海等人戮心竭力,保駕公主,以竟兩國邦誼,帖木兒汗國國王使人來朝,盛感諸卿協同敉亂,朕念西行諸臣居功厥偉,特此封贈賜寶,欽此。」

  盧雲聽到這兒,這聖旨中確實沒有自己的名字,他歎息一聲,心中便想:「唉……這等功名利祿,只怕我是終生無緣了……」霎時想起顧倩兮,心中更感酸楚:「我今生若是不能平反,只怕永遠不能再見她一面。老天啊,什麼時候才能讓我重見天日?」滿心淒涼中,兩手握拳,全身輕輕顫抖。

  那宦官將聖旨交到柳昂天手裡,跟著取出皇榜,朗聲唱名:「善穆侯柳昂天上前聽賞!」

  柳昂天急忙拜上,伏地道:「臣柳昂天凜接封賞。」

  那宦官大聲道:「本次西行圓滿竟功,善穆侯柳昂天保舉有功,朕心甚慰。特封柳昂天為一等侯爵,另賞龍銀三百兩,金帶一條。」

  柳昂天叩首拜謝,朗聲道:「臣柳昂天謝主隆恩。」

  柳昂天本是二等侯,此次手下戰功彪炳,協助盟邦平亂,本該升為國公,哪知只官加一等,算是聊勝於無了。想來江劉兩派都不樂見他坐大,這才做了手腳。

  那宦官逐一唱名念去,西行諸人各有封賞,或賞龍銀,或賜珍器,不一而足。東廠諸人封賞頗厚,薛奴兒得了錦袍一件,幾名手下也各有賞賜,料來定是劉敬使的力。那何大人夾在江充、劉敬兩大權臣的比拼中,反而無人滋擾,直升左御史大夫,他無端撿了個大便宜,自是笑得合不攏嘴。

  那宦官一路唱名,猛地喝道:「征北遊擊秦仲海上前聽賞!」

  秦仲海統率大軍,乃是西行和親第一要角,想來江劉兩派便要阻擾封賞,也是力不從心,料來賞賜必豐。滿堂賓客滿心好奇,都在等著聖旨宣賜。

  那宦官連喊了兩聲,那秦仲海卻是不見人影。眾人心下一奇,尋思道:「這秦仲海好大的膽子,這當口跑到哪兒去了?」

  柳昂天也是皺起眉頭,霎時站起身來,提聲喝道:「仲海!快快出來聽賞了!」

  盧雲躲在木柱之後觀看,此時不見了秦仲海,自也感到奇怪。想道:「秦將軍外表粗豪,其實做事穩重,向來不出差錯。這緊要關頭卻上哪兒去了?」

  他正自疑惑,忽聽耳邊一人笑道:「操你媽的聖旨,老子偏偏不接。」

  盧雲聽這聲音好生耳熟,急忙轉頭去看,只見身旁躲著一人,這人手上拿著一隻雞骨頭,正自喀啦喀啦地啃著,卻是秦仲海來了。

  盧雲心下一驚,低聲道:「皇上親旨,豈同等閒?將軍快去接旨,別惹出麻煩來了。」

  秦仲海斜目看了他一眼,笑道:「你管我這麼多?老子天生火氣大,就是懶得理會這些繁文縟節。」說著隨手將雞骨頭一扔,便往人群中飛去。一名賓客正自跪著,忽覺頸中一陣油膩,連忙伸手一抓,見是根吃剩的雞骨,登時滿面訝異。

  秦仲海伸了個懶腰,拉住盧雲的手,笑道:「走啦!這種封賞有啥好看,咱倆趕緊去喝個兩杯,痛快痛快!那才是正經。」

  盧雲心下了然,知道秦仲海不忍他獨受委屈,竟要拜辭皇帝封賞。他心中感動,顫聲道:「秦將軍!你……你別這樣……你為了我區區一人,這……這又是何苦?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你還真囉唆啊,老子我偏不喜歡跪宦官,這幹你個鳥事了?」

  兩人說話間,忽聽一人尖聲叫道:「我說這王八蛋跑到哪兒了,卻原來躲在這裡!」

  那人臉上擦著厚厚的白粉,正是薛奴兒來了。他這次也應邀前來柳府作客,方才領賞也有他的份,此時不見了秦仲海,料知此人定在附近作怪,果然便給他揪了出來。

  廳上眾人聽了薛奴兒的說話,紛紛沖了上來,柳昂天一把抓住秦仲海,喝道:「仲海你這渾小子!聖旨在前,你還不過去!」說著拉住秦仲海的臂膀,硬要將他架過去。

  秦仲海怪叫一聲,道:「肚子疼呀!我可要拉稀了!」他往旁一閃,掙脫了柳昂天的五指,沿著廊下狂奔而去。只聽他一路高聲叫道:「茅廁何在?你家將軍要來臨幸啦!」

  眾人見他這幅瘋態,都是看傻了眼。盧雲則是心中激蕩,知道秦仲海義氣深重,寧可被皇帝責罰,也不願獨領封誥,忍不住熱淚盈眶。

  那宦官見秦仲海快步逃走,竟是有意侮慢欽差,他心下不悅,將聖旨放了下來,面上神色極為難看。柳昂天見勢頭不妙,急忙上前,塞了只金元寶在他手中,低聲道:「遊擊將軍身子不舒服,請公公原諒一下,讓老夫代接封賞吧。」

  那宦官面色一沉,道:「皇上的封賞何等要緊,怎能這般胡鬧?」

  柳昂天乾笑一聲,正待要說,卻聽薛奴兒插口道:「有什麼不行的?秦仲海身子不舒坦,便由柳侯爺代接封賞,那是再好也不過了。」

  眾人聽他為秦仲海說話,心下都是一奇,不知這薛奴兒何以如此反常?

  那宦官聽了吩咐,忙咳了一聲,頷首道:「好吧!既然薛副總管吩咐了,那便請柳侯爺接旨。」

  這薛奴兒地位崇隆,京城十二監中僅次劉敬,此時這般說話,那宦官自是不敢多言,當下便請柳昂天接旨。

  柳昂天大喜過望,急忙跪倒。那宦官高聲道:「秦仲海護駕有功,出生入死,得汗國可汗致贈記功金牌一面,朕念其武勇忠直,特任秦仲海為御前四品帶刀,總管虎林軍,不日入宮聽用。」

  柳昂天聞得封賞,心下不喜反驚,尋思道:「皇上好端端的,怎麼把仲海調到大內去了?仲海是我的愛將,皇上又不是不知,這不是拆我的台嗎?」這道封誥有些奇怪,不是江充作祟,便是劉敬作怪,多半要藉此削弱柳系的兵權,想來便讓人煩心不已。

  尚書府裡的香閨,紅羅錦帳,香氣襲人,正是那女兒家的秀氣宜人。

  若從小圓窗探頭出去,可以見到好一片春意盎然。初春時分,鳥語花香,盡是牡丹玫瑰在那兒爭妍鬥勝,一片紅黃紫奼中,直透出一股清新詩意來。

  卻見小圓窗上倚著一隻雪白晶瑩的玉臂,上頭還枕著張紅通通的可人臉蛋兒,那粉臉上長長的睫毛眨啊眨的,一雙柔軟的紅唇微微顫動,原來是名江南美女,卻在這滿園春色中發呆。眼看她正自慵懶地凝望北國之春,嬌美的臉龐上更帶著一抹淡淡的愁思,莫非是為賦新詞強說愁?還是真個兒心傷惆悵?

  「小姐,您可快些了!今兒個要出門呢!」

  聽得婢子的叫喚,小姐懶洋洋地直起了腰,她伸直了兩隻柔弱的臂膀,輕輕地打了個哈欠,一名婢子奔了過來,叫道:「小姐啊!莫說小紅囉唆,您可快些梳理了,免得婢子又要挨姨娘的罵。」

  那小姐搖了搖頭,道:「又是這些無聊應酬,說實在話,我還真提不起勁兒來。唉!打到北京起,每日裡都是應酬來、應酬去,連畫也沒得畫上幾筆,真是惱死人了。」

  那婢子聽了小姐的埋怨,忙道:「京城不比揚州啊,老爺又是當朝尚書,小姐你可別任性了。」

  那小姐輕歎一聲,她坐到銅鏡之前,問道:「看你氣急敗壞的,今兒又是要去哪啊?」

  那婢子眉花眼笑,道:「小姐您倒忘得快。今天咱們可不是去無聊地方,等會兒我們要去的地方,可是楊大學士的府邸呢。」

  那小姐哦地一聲,道:「楊大學士?便是那中極殿大學士楊遠嗎?」

  那婢子嘻嘻一笑,道:「除了楊大學士,還有一個楊小學士。」

  那小姐見婢子嘻皮笑臉,拂然道:「什麼大學士小學士,說話別拐彎抹角的。」

  那婢子吐了吐舌頭,低聲道:「楊小學士就是楊郎中啊,咱們今兒個便是要去楊家。」

  那小姐聽了「楊郎中」三字,不禁面露訝異之色,道:「啊!原來楊郎中是楊大學士的公子,這我還是第一回聽到呢。」

  那婢子笑道:「楊郎中從來不賣弄自己的家世,小姐你當然不會知道啦。咱們快走吧!可別遲到了呢。」

  那小姐嗯了一聲,她怔怔地看著鏡中的自己,只覺自己的面目好遙遠,一時竟有些陌生之感。

  這日楊肅觀做邀,請柳門諸位同儕前去家中作客,秦仲海等人自都欣然與會。

  楊肅觀的父親來頭不小,乃當朝五輔大臣之一、官拜中極殿大學士的楊遠,此時朝中大學士地位極高,人稱「內閣五輔大學士」,聲勢還在六部尚書之上,其中首輔更有「閣揆」之稱。楊肅觀此次邀請諸人到府宴客,柳門諸將自需賣他這個面子。

  這日秦仲海與盧雲軍務繁忙,要到晚膳時方能趕來,便請伍定遠與韋子壯二人先行。

  卻說韋子壯與伍定遠步行而去,那楊大學士官居極品,府邸宏偉,只在長安左門之外,兩人便沿棋盤街行去。

  一路走去,只見京城人士攜來往攘,眾人舉止溫文,無一不是衣著光鮮,直是車如流水馬如龍,好一幅太平繁昌。

  伍定遠看在眼裡,回思過去亡命的生涯,不由得歎了口氣,說道:「唉,都說『人生合在揚州老』。我看住在天子腳下,怕比江南還快活些。」

  韋子壯微微一笑,道:「這話倒也沒錯。今年風調雨順,國富民安,除了朝中幾個奸佞作祟,一切都還過得去。」

  伍定遠想起了江充這幫奸徒,不禁又是一聲長歎,道:「小人得志,英雄氣短,便是有這幫賊子坐在官轎子上,這才使英雄豪傑難以出頭。」

  韋子壯知道他指的是盧雲,當下搖了搖頭,道:「有些事急不得的,咱們只要好好跟著柳侯爺,凡事不求躁進,終有出頭的一日。」

  伍定遠望著大街,歎道:「過去我幹捕頭時,總以為武功練強了,什麼事都好辦。哪曉得便算武功練到了天下第一,一見這幫奸佞小人的面,還不是得落荒而逃?唉……兩隻鐵拳抵不上一張巧嘴,真遇上這幫賊,又能奈何呢?」

  韋子壯在京城已有十來年,老婆孩子都有了,自不好隨他訕罵,聽他提起寧不凡,當下轉過話頭,問道:「伍制使,打從華山歸來後,可還有人找你麻煩?」

  當日寧不凡當著天下英雄的面,忽然向伍定遠動手,而後江充、劉敬又連番過來囉唆,韋子壯雖然不明白內情,但也知伍定遠定有什麼機密纏身,這才惹上這批兇神惡煞,他怕伍定遠返京後仍有不速之客上門,便來出言探詢,也好替他分憂。

  伍定遠想起柳昂天的交代,自知不便多說,便搖頭道:「韋護衛多心了。我打回京以來,始終安分守己,行事低調,便有人找我麻煩,我也是遠遠避開,絕不招惹。」

  韋子壯哦了一聲,轉過頭去,望著伍定遠。只聽他一呼一吸,漫長悠遠,行路時步法更是難測,明明腳下輕飄飄地,好似沙塵不起,但抬腿落足之際,卻又似力道萬鈞,足見伍定遠下盤之穩,宛如山嶽,輕功復高,猶如飛鳥,已揉輕靈剛猛兩大長處於一身。

  韋子壯明知伍定遠武功大進,絕非昔日的吳下阿蒙,但此時見他行走間的異狀,仍感心下惴惴。那日以羅摩什、金淩霜兩人的功力聯手圍殺,尚且奈何不了伍定遠,這些時日又見他獨自習練內外武學,料來武學造詣定是一日千里,看來便有絕世高手過來滋擾,他也能從容應付。心念於此,便放下心來,頷首道:「這樣最好。我只怕卓淩昭又來找你麻煩,那可有些難辦了。」

  伍定遠聽到「卓淩昭」三字,忍不住面上一陣氣憤,大聲道:「卓淩昭這賊不來招惹我,我倒還想過去找他哪!可恨昆侖山慘敗華山後,忽然銷聲匿跡,否則……嘿嘿,看我怎麼對付他們!」

  韋子壯明白他對卓淩昭極是憎厭,忙勸道:「伍制使莫要心急,想那卓淩昭定是在苦思什麼陰謀,等時候到了,這群人不甘寂寞,自會出來興風作浪,到時還怕遇不上他們嗎?」

  伍定遠咬牙道:「昔日我不是他們的對手,那也就罷了,今日今時,我只想早些找出這批賊人,將他們繩之以法,也好為燕陵鏢局滿門洗刷仇恨。」

  韋子壯頷首稱是,心中卻道:「現下江充勢大,羊皮這物證又已無用,咱們要鬥垮江充,只怕還差了那麼點兒。」

  這昆侖山勢力雄大,若要將之一舉剿滅,只有出動朝廷軍馬一途,可是卓淩昭與江充唇齒相依,若要以軍馬將之滅亡,非要江充這奸臣點頭不可,否則極易惹起事端。

  兩人隨口閒聊,眼見天色將暗,深怕誤了時辰,當即加快腳步,往楊家府邸行去。

  趕到大明門外,已在楊宅不遠,韋子壯伸手指去,笑道:「看,那兒便是楊府了。」

  伍定遠眺頭看去,早春時分,暮色茫茫,街邊立著一幢巍峨大宅,官邸圍牆上點著了燈籠,望之如同燈海,幾頂官轎來往而過,看來倍顯富貴之氣。

  伍定遠看了一陣,心下忽起歎息:「楊大人武功既強,學識又高,再兼家世非凡,真是人中龍鳳啊!」霎時又想起豔婷,心道:「自華山匆匆一別後,迄今也有兩個月不見了,不知她這些時日可好?」

  兩人走向大門,幾名家丁早在守候,一見柳門大將到來,連忙打躬作揖,將兩人迎了進去。

  一路進去大廳,都有下人婢女相迎,果見金碧輝煌,氣派萬千,不愧是當朝大學士的宅邸。

  韋子壯道:「楊家一連出了兩個進士,堪稱家學淵源,今年楊郎中的弟弟也要應試,只要中舉,那可是一門三進士了。」

  伍定遠微微一奇,道:「哦!楊大人還有個弟弟?」

  韋子壯點頭道:「楊大人的弟弟年方二十,與他是一母所生,兩兄弟平日感情不惡。」

  伍定遠哦了一聲,正待要問,忽見一人舉止溫雅,緩步迎出,正是楊肅觀親來相迎。只聽他笑道:「難得兩位大人賞臉,來,這就請上座吧!」說著便將兩人引到廳上。

  伍定遠舉目望去,只見廳上寥寥坐了幾人,都是年輕之輩,他極目看去,卻沒見到楊家的家人。想來此次楊府家宴,只邀了幾名要好朋友到家中談天,倒沒驚動大學士楊遠。

  伍定遠輕咳一聲,道:「難得有這許多朋友,不知楊大人可否為我引薦一番?」

  楊肅觀精擅官場之道,登即會意,笑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當下便為伍定遠引薦廳上諸人,伍定遠見這些人來歷非凡,要不是楊肅觀的兵部同儕,便是他太學的同窗,算來都是當朝的俊傑,當下不敢失禮,便上前一一拜見。

  伍定遠與幾人會面後,忽見一名美女坐在廳側一角。伍定遠見此女容色絕美,神情落落大方,卻不與一眾京官同席,想來是個出身高貴的官家小姐。

  楊肅觀見他望向那名美女,登時一笑,道:「伍制使,我與你介紹一位難得的才女。」

  伍定遠久在公門,深知人情世故,一聽此言,當即滿面微笑,自行走到那美女身邊,拱手道:「這位姑娘氣質高雅,儀態非凡,想來便是楊郎中所稱的才女吧!」

  楊肅觀哈哈一笑,尚未回話,那美女已是微微一笑,回話道:「大人說笑了。」說著自行站起,向伍定遠輕輕福了一福,道:「小女子見過大人。」

  伍定遠見她多禮,忙道:「我只是個制使,哪稱得上什麼大人,小姐快別多禮了。」

  楊肅觀笑道:「這位小姐便是我頂頭上司的獨生愛女,人稱顧大小姐便是,芳名我自是不方便說了。」

  楊肅觀雖是柳昂天的愛將,但他官居兵部郎中,以職位來看,自屬兵部尚書管轄,只是這位顧尚書知道楊肅觀與柳門淵源極深,平素對他是睜一隻眼、閉一隻眼,從不干涉他的活動,這才讓他自在逍遙,不被雜務綁住。

  伍定遠心下一凜,原來這女孩兒便是兵部尚書的女兒,當年顧嗣源大壽,他也曾赴府祝壽,只是當時人多吵雜,他官職又卑,自沒機會與這位顧大小姐見面結交。想起此女的父親是當朝大員,伍定遠急忙彎腰,拱手道:「下官西涼伍定遠,不敢拜見顧小姐清顏。」

  楊肅觀轉頭看向那美女,笑道:「伍制使過去是西涼捕頭,現下也在柳侯爺門下任職,他武功高強,曾在華山與天下第一高手交手十餘合,實在非同小可。」

  那美女微微一笑,回禮道:「伍制使人高馬大,果然是英雄氣概,非常人可比。」

  楊肅觀哈哈大笑,拍了拍伍定遠的肩頭,道:「定遠快點坐吧,咱們一會兒就要開席了。」

  平素楊肅觀每多一本正經,甚少放懷大笑,此刻神情卻極愉悅,想來他甚是看重今夜家宴。

  眾人坐在廳心閒聊,伍定遠見那顧家小姐言笑晏晏,談吐非俗,確是才貌雙全的美女,心中也自讚歎。

  韋子壯知道楊肅觀有意追求此女,當下湊頭過去,低聲對伍定遠道:「這位顧小姐才貌非凡,日後若能做了楊夫人,對咱們大夥兒的事業都有益處。」

  伍定遠頷首稱是,他見楊肅觀不時與顧家小姐低聲交談,想來這女孩兒真是楊肅觀的意中人,他心下忽感喜悅,想道:「看他二人神情親昵,又是門當戶對,八成已有婚約了。」想起豔婷這番相思終究成空,伍定遠忍不住喜上眉梢,尋思道:「楊郎中雖是天絕僧的弟子,但他官高權重,卻算不得江湖中人,豔婷出身草莽,如何配得上他?」

  心下正自喜樂,忽地心念一轉,想道:「伍定遠啊伍定遠,你堂堂一條鐵漢,怎地變得這麼無恥?人家豔婷相思不成,你也不該這般喜樂,你還算是人嗎?」不由得搖了搖頭,自責不已。

  楊肅觀見他神思不屬,又見天色已暗,便道:「眼看大家都餓了,秦將軍卻怎地還不來,莫非有什麼事耽擱了?」

  韋子壯正要回話,卻聽那顧家小姐問道:「秦將軍?我常聽說『柳門二將,文楊武秦』,這位秦將軍便是人稱『武秦』的那位嗎?」

  韋子壯笑道:「小姐果然淵博,秦將軍也是咱們柳侯爺手下的愛將,下個月起便要給調入大內,總管虎林軍了。」

  顧家小姐點頭道:「都說這位秦將軍是英雄豪傑,卻不知與楊郎中相比如何?」說著望向楊肅觀,露出好奇的神色。

  楊肅觀笑道:「仲海武藝高超,見識卓越,年紀又比我長了八歲,我如何敢與他並肩?」

  那顧家小姐哦了一聲,睜著一雙清澈明眸,似乎很想見識一下這位武將的風采。

  伍定遠聽了這話,心下卻只暗笑,想道:「這位小姐還不曉得咱們秦將軍的粗魯,等會兒見了,只怕嚇得她花容失色。」

  楊肅觀微微一笑,忽地想起一事,問道:「盧兄今天會來嗎?」

  伍定遠一怔,不知他何出此問,便道:「當然會啦!他是咱們的生死弟兄,吃飯喝酒這等爽快事,怎能少了他一份?」

  楊肅觀聽了盧雲要來,卻只眉頭一皺,頷首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

  伍定遠見他面有憂色,知道他怕盧雲的剛直性格在此發作,到時不免惹得大家不快,當即道:「楊大人放心,咱們盧兄弟雖然心直口快些,卻是個聰明人,這等場合他絕不會有所失態。」

  楊肅觀哈哈一笑,道:「伍制使說得是什麼話?盧兄要來,我高興還來不及,又怎會有什麼不歡喜呢?」

  二人正自說話,那顧家小姐忽爾插話:「盧兄弟?他又是什麼人了?」眾人聽她語音竟是微微發顫,神色頗見異樣,一時都不明究理。

  楊肅觀道:「這位盧兄是秦將軍身邊的幕賓,秦將軍對他甚是倚重。」

  伍定遠也接話道:「這位盧兄弟做人最是義氣,當年我遭逢生死大險,若不是盧兄弟捨命相救,哪有今日的伍定遠?」

  那顧家小姐點了點頭,卻沒回話,只是低下頭去,似在思索什麼。眾人見她神情如此,心下都是暗自奇怪。

  楊肅觀見秦盧二人還是不來,便道:「大家先入席吧!咱們給他二人留個位子便了。」當下依照年歲長幼,男女尊卑,便請年紀最長的韋子壯坐了首席,他自己則坐下首,陪在顧家小姐身邊。

  伍定遠與韋子壯二人對望一眼,都知楊肅觀甚是心儀這位顧家小姐,只不知他二人進展到什麼地步了。

  家丁送上菜肴,眾人紛紛相互敬酒,酒酣耳熱之餘,楊肅觀興致甚佳,更是連連勸酒,伍定遠與韋子壯自也放懷大飲。過不多時,猛聽門外傳來一聲大吼:「老子操你奶奶的雄!你們這群兔崽子自己先喝了,真他媽的不夠意思!」

  眾人轉頭急看,只見一人高鼻鷹目,滿臉粗豪神情,正自大剌剌地沖向前來,正是秦仲海到了。滿桌賓客都是文雅名士,聽這人說話如此低俗,忍不住議論紛紛。楊肅觀心下一驚,忙往顧家小姐望了一眼,果見她秀眉微撇,自也心中不喜。

  楊肅觀深怕好好一個家宴,便給這流氓活生生地毀了,當即陪笑道:「只因將軍來得晚了,我們只好先吃,倒不是有意不敬。」

  秦仲海自行拉開椅子,坐在伍定遠身旁,跟著隨手抓了只雞腿狂啃,吃得嘴上全是油膩,看來真是餓得狠了。

  伍定遠笑道:「怎麼,盧兄弟沒跟來嗎?」

  秦仲海不去理他,自行扯開嗓門,轉頭向後叫道:「盧兄弟,快些進來吧!你再不進來,菜肴可給人家吃完啦!」

  一人應道:「是。」眾人眼前一亮,只見一人從大門緩步進廳,此人龍眉鳳目,器宇軒昂,正是盧雲來了。他今日穿了一襲青衫,腰上插著只軍中慣用的令箭,正自緩步前來。

  眾賓客見他面貌俊美,心中都道:「此人生得儀表非凡,可與楊大人並稱一時瑜亮。」

  眾人正看間,卻見顧家小姐手上一顫,酒杯落了下來,登時打個粉碎。楊肅觀慌忙道:「怎麼啦?」卻見顧家小姐癡癡望著盧雲,竟似認得他一般。

  楊肅觀心下起疑,忙轉頭看向盧雲,只見盧雲也是全身顫抖,臉上神情竟是十分激蕩。眾人見這一男一女神色特異,都留上了神。

  秦仲海哪管這些男女糾紛,他嘴裡咬著雞腿,猛一把將盧雲拉了下來,跟著倒了杯酒,遞給了他,囫圇地道:「呆在那兒幹什麼,快來喝酒啦!」

  盧雲全身顫抖,接過酒杯,頓時一口喝光。

  秦仲海回敬一杯,笑道:「好爽氣,再來!再來!」

  伍定遠微微一笑,替他二人斟上了酒,道:「究竟有什麼事,耽擱這許久?」

  秦仲海夾了片牛肉,笑道:「除了練兵,老子還有什麼事,難不成去逛窯子嗎?我今日苦練這個金鎖大陣,只要習練純熟,日後便再遇上瓦剌的騎兵,那也全然不怕啦!盧兄弟,你說是不是?」說著伸手出去,拍了盧雲一記,盧雲嗯了一聲,低下頭去,卻沒回話。

  秦仲海不日便要調入宮中聽用,但他性勇好戰,這幾日仍與盧雲研習陣式,練兵不墜,他見眾人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,忍不住笑道:「大家別光看啊!吃啊!吃啊!」

  一名賓客兩手持酒,起身道:「在下李如風,敬秦將軍一杯。」

  秦仲海見這人容貌文雅,當是楊肅觀的朋友,便笑道:「李大人是禮部的官兒吧!哪天有空,可要好好教教老秦一番禮俗,別再讓我這般粗俗啦!哈哈!哈哈!他奶奶的!」

  那李如風聽他滿口粗話,只得陪笑道:「好說,好說。」兩人當即對飲一杯。眾人紛紛向秦仲海敬酒,祝賀他升任御前侍衛。

  席上眾人交杯勸飲,好不熱鬧,那盧雲卻只呆呆的坐著,非但一句話也不說,還不住偷看那顧家小姐,眾賓客看在眼裡,心中都是暗暗不悅,只覺此人實在太過無禮,那顧家小姐低頭不語,楊肅觀好生尷尬,都是給這人無禮目光攪擾的。

  李如風是楊肅觀舊日同窗,心下便自不滿,他替盧雲倒了杯酒,道:「這位朋友可是姓盧?所謂非禮勿視,想來這位朋友也聽過吧?」

  盧雲聽了這話,卻是渾然不覺。

  伍定遠俯過身去,低聲道:「盧兄弟,這位是禮部的李大人,他要敬你的酒,你快些端起酒杯來吧。」說著輕推盧雲的臂膀,替他接過了酒。

  盧雲給人一搖,這才醒覺,他從伍定遠手中端起酒杯,勉強擠出笑容,隨口道:「在下盧雲,幸會幸會。」說著一飲而盡。

  只是他喝完這杯酒後,卻沒一句應酬言語,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樣,李如風看在眼裡,心中自不樂意,只重重地哼了一聲。

  伍定遠見眾人面色不善,似乎不喜盧雲的無禮,他知道盧雲個性高傲,當年便曾莫名其妙地得罪大批武官,心中便想:「咱們盧兄弟性子最是特異,可別又開罪這幾位大人了,且讓我來調解一番。」他見盧雲目不轉睛,盡在盯著顧家小姐猛看,想來他生性莽撞,不知楊肅觀對此女有意,當下拍了拍盧雲的肩頭,笑道:「盧兄弟,難得嘉賓雲集,在此一聚,讓哥哥為你介紹幾位好朋友。」說著帶著盧雲起身,朝眾賓客逐一敬酒。

  盧雲緩緩站起,神氣卻是恍恍惚惚,不論是誰,都是酒到杯乾,卻無一句對答。眾人見他如此無禮狂傲,心下反而暗暗生怨。伍定遠看在眼裡,更是叫苦連天,想要說些話和緩場面,又怕盧雲更添無禮,他拼命向秦仲海來使眼色,秦仲海卻絲毫不理,只低頭猛吃。

  介紹到顧家小姐,伍定遠一來與她相識不久,二來明白楊肅觀對此女有意,自不知如何開口方是妥當。

  楊肅觀見他不語,便站起身來,向伍定遠微微一笑,道:「伍制使不忙,讓我來吧。」說著眼望盧雲,微笑道:「這位小姐姓顧,便是當今兵部尚書顧嗣源顧大人的獨生愛女,人稱顧大小姐便是。前年冬才從揚州移居北京。」

  盧雲咬住下唇,垂下首去,卻沒回話。只見楊肅觀彎腰俯身,貼在顧小姐耳邊,悄聲道:「這位是盧兄弟,單名一個雲字,現下是秦將軍的隨軍參謀……」

  楊肅觀低聲說話,那顧家小姐卻只凝望著盧雲,神色淒然,卻是欲言又止。盧雲見他二人舉止親昵,滿心悲苦間,兩行淚水更欲落下。

  伍定遠見盧雲酒杯空了,便替他斟上了酒,附耳道:「盧兄弟,敬人家顧小姐一杯,別要失禮了。」

  盧雲臉色慘白,兩手緩緩舉起酒杯,眼光向地,身子卻是微微顫抖。

  楊肅觀舉起自己的酒杯,向盧雲一笑,道:「顧尚書吩咐過我,不可讓他的千金飲酒,這區區一杯水酒,便由我代喝了吧!」說著仰起手來,一飲而盡。

  盧雲神氣淒慘,雙手顫抖,慢慢地喝下那杯酒,忽地胸口氣悶難忍,酒水嗆咳而出,只噴得自己滿身都是。伍定遠一驚,連忙取過手巾,替他擦拭乾淨。

  李如風早對盧雲不滿,此時見他出醜,自是大加譏嘲,只聽他道:「這位盧公子好大的派頭啊!居然要堂堂的制使替他把尿,卻不知盧公子是哪年點的狀元,哪年中的進士啊?」

  李如風知道盧雲是軍中參謀,絕不可能是科考出身,此時便出言相諷。盧雲聽了譏嘲,更是全身發抖,低頭不語。伍定遠也停下手來,滿面都是尷尬。

  眾人臉色正自難看,忽聽秦仲海冷冷地道:「卻不知你李大人的親爹是哪年嫖的妓,哪年生得你這個雜種的?」

  李如風聽秦仲海說話著實無禮,一舉侮辱了雙親,不由狂怒至極,大聲道:「你……你說什麼?有膽再說一次!」

  秦仲海往地下吐口膿痰,冷笑道:「操你奶奶的狗雜碎!諒你不過狗一樣大的七品官,也敢招惹我老秦的人馬?老子現下是四品帶刀,明日火氣上來,一次殺光你家滿門老小!聽到沒有!」說著手按刀柄,站起身來。他與盧雲相交不久,但言語投機,感情親昵,此時聽李如風當眾嘲笑,如何忍得?立時便來出頭。

  李如風心下大怒,卻也不敢翻臉,一時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楊肅觀見狀不妙,急忙起身,道:「請大家看在肅觀的面上,相讓一步。」

  韋子壯知道秦仲海脾氣火爆,也急忙站起相勸,安撫眾人道:「沒事,沒事,大家繼續喝酒。」

  秦仲海冷笑一聲,哼了兩哼,便要去看盧雲,忽聽嘔地一聲,那盧雲竟捂住心口,嘴中噴出大口鮮血,只濺得自己滿身滿手。眾賓客大吃一驚,連忙起身相避。

  伍定遠嚇了一跳,忙道:「盧兄弟怎麼了?可是受了什麼內傷?」

  那顧家小姐見了盧雲的痛苦神色,再也忍將不住,眼淚撲颼颼地落了下來,哭出了聲。

  盧雲見她哭泣,霎時也是熱淚盈眶,他咬牙轉頭,腳下一縱,便朝門外奔去。秦仲海不明究理,驚道:「盧兄弟!你要去哪兒啊!」

  盧雲卻不應答,只見他推開幾名家丁,頭也不回,早已去得遠了。

  楊肅觀看在眼裡,自也感到詫異,他搖了搖頭,低頭望向顧家小姐,只見她癡癡望著門外,臉上神情滿是悲苦。

  楊肅觀溫言安慰:「倩兮,沒料到會有這般事生出,可把你嚇壞了。實在對不住。」

  那顧家小姐緩緩抹去淚水,輕聲道:「沒事的。天色晚了,我要回去了。」

  楊肅觀見她滿腹心事,雖然心下疑惑,卻也不敢出言相詢,只得點了點頭。

  盧雲直沖出門,淚水再難忍耐得住,他見了楊肅觀對待顧倩兮的親昵神情,只覺自己已然死了,內心更是支離破碎,想起此刻自己仍是待罪之身,尚要靠著柳昂天、楊肅觀這些人出力洗刷提拔,這要他盧雲如何看得起自己?他張大了嘴,想要擠出一些聲音,但喉嚨卻是又幹又苦,好似啞了一般。

  盧雲一路狂奔而去,他此刻內功早非昔比,心神激蕩之下,全身神功登即發動,腳下更如騰雲駕霧,瞬間便奔出城去。

  忽聽天邊傳來一聲春雷,大雨隨即落了下來,灑在盧雲身上。

  盧雲心道:「又是這樣……當年在揚州也是這樣……我一個人孤伶伶的來,又要孤伶伶的去…老天爺啊!你為什麼要讓我見到她?她已經是其他男子的女人了,你為什麼要讓我再見到她?為什麼啊!」

  他張口大哭,一時慌不擇路,猛地竄到一條山道,盧雲只想折磨自己,也不管這山路通到何處,當即奮力沖上坡去,不多時,只見自己站在一處山岡上,正是當年的「兔兒山」,秦仲海邀他入夥之處。

  盧雲望著天邊閃電,仰天狂叫,大聲道:「全是空的!全是空的!」

  他悲痛難忍,一掌往前揮去,掌風夾雜著鬥大的雨點,猛地打在一株大樹上。只聽轟地一聲,天邊閃電也自落了下來,卻正打在他的身旁。那大樹被他掌力所震,滿天樹葉颼颼而落,全數灑在盧雲身上。

  盧雲渾然不覺,他任憑大雨落下,樹葉襲身,只不住地揮舞拳腳,像是在與自己艱辛的命運搏鬥,他臉上神色悲憤,霎時內力運使不順,便即摔倒在地。

  忽聽一個聲音歎道:「盧兄弟,你再打將下去,只怕樹斷了,你也要死了。」

  盧雲跪在地下,抱頭大叫:「走開!不要煩我!」

  那人歎息一聲,緩緩地走了上來,伸手便往盧雲肩上搭去。盧雲暴喝一聲,猛地一掌回擊,那人避了這掌,卻將盧雲一把抱住,歎道:「別再打了,你歇歇吧!」

  這人模樣粗豪,此刻卻滿面憐憫,正是秦仲海到了。

  盧雲實在難忍心中痛楚,登時緊緊抱住了秦仲海,痛哭失聲。

  秦仲海輕撫盧雲的背脊,道:「咱們去躲雨吧!」他從懷中摸出一瓶酒,塞在盧雲手裡,道:「你先喝個幾口,狂怒攻心,最是要這穿腸毒藥鎮上一鎮。」

  盧雲扔掉瓶塞,仰頭狂飲,秦仲海默默地在前引路,四下一片漆黑,只聞大雨落下的劈拍聲響。

  兩人行到一處涼亭,各自走了進去,秦仲海默運神功,火貪一刀的剛勁發出,身上水氣立時消去。那盧雲卻似落蕩雞一般,滿身都是雨水。

  秦仲海坐了下來,問道:「盧兄弟,你怎麼識得顧小姐的?」

  盧雲慘然一笑,望著黑暗的四遭,低聲道:「這有什麼好說的?不過笑話一件罷了。」

  秦仲海低頭思量,想起顧小姐世居揚州,盧雲也曾懷才不遇,落魄江南,心念一轉,當即猜到了三四分。想那盧雲必是在揚州落腳時識得這位顧小姐,只因他過人的才學,這才博得芳心,卻不知兩人又為何分離。

  秦仲海見盧雲滿面消沉,便咳了一聲,道:「你恨楊郎中嗎?」

  盧雲神情默然,低聲道:「沒什麼好恨的,真要說恨什麼,也只恨我自己沒出息。」說著舉起酒瓶,又是一大口灌下。

  秦仲海點了點頭,勸道:「顧小姐才貌雙全,京城追逐的公子哥兒不計其數,楊郎中只不過是其中之一,你可別掛懷。」盧雲低頭飲酒,卻不答話。

  秦仲海見雨勢已小,當即站起身來,道:「咱們走吧!」

  盧雲放下酒瓶,慘然一笑,道:「去哪裡?我這番得罪他們,還能回去嗎?」

  秦仲海嘿地一聲,搖頭道:「你快別這樣說話,定遠和你共過生死,豈同小可?大家都很擔心你,快快跟我回去吧。」說著拉住了盧雲的臂膀,硬是要拉他回去。

  盧雲見秦仲海情真意切,知道他確實關心自己,心下忍不住感動。他走上前去,握住秦仲海雙手,哽咽道:「秦將軍……蒙你這些時日的照護扶持,我盧雲日後定會回報。」

  秦仲海歎道:「大家自己弟兄,說這些不也見外了嗎?」

  盧雲眼眶一紅,搖了搖頭,道:「我要走了。」

  秦仲海聞言一愣,驚道:「你……你要去哪裡?」

  盧雲歎息一聲,道:「我想回故鄉了。我還有些盤纏,若回山東開間私塾,教孩子們讀書,想來也能過得挺好。」

  秦仲海急道:「你這是什麼洩氣話?你不再做帝王將相的夢了嗎?」

  盧雲看了腳下的禁城一眼,淡淡地道:「這裡不是我該來的地方,夢做夠了,也是該回去的時候了。」言語辛酸,自是感慨無限。

  秦仲海望著盧雲,只見他滿臉無奈,神情蕭然。秦仲海看在眼裡,如何不知盧雲自傷身世,不願再與楊肅觀等人為伍?

  秦仲海雙手握拳,霎時熱血沸騰,猛地狂吼一聲,喝道:「放屁!這樣夢就醒了?你還早得很呢!」他沖上前去,用力住盧雲肩上一拍,大聲道:「操他奶奶雄!趁老子還有兵權,咱們痛痛快快的再打一仗!」

  盧雲一愣,道:「打仗?打什麼仗?」

  秦仲海嘿嘿一笑,道:「你甭問這許多,這次咱們不為別人而戰,只為自己的命運奮戰一場!你陪我打完這場仗,老子就放你走!怎麼樣!」

  盧雲見他眼中滿是激勵神色,想起兩人見面以來,言語投機,尚且共同血戰西疆,這番際遇如斯難得,日後回思,也足以快慰生平了。盧雲回想往事,也是熱血上湧,滿心激蕩間,不論秦仲海是要大鬧京城,還是要跳崖自盡,他都豁出去了。

  盧雲喝乾瓶裡的酒,使勁扔下山去,大聲道:「好!我捨命陪君子!老……老子就陪你打這最後一仗!」他生平從不說粗話,此時第一次自稱「老子」,居然有些彆扭。

  秦仲海聽他答應的爽快,登時哈哈大笑,拉著盧雲便走。

  兩人也不回京,連夜返回城郊兵營,秦仲海找來李副官,深夜便命下屬拔營,李副官吃了一驚,但也知秦仲海行事出人意表,想來定有什麼隱密軍務,自也不敢多問。

  盧雲見大軍起兵向東,不知開往何處,但想起此行乃是生平最後一戰,便也不再多問,只是默默隨行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05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3 02:47 AM 編輯

第八卷 金榜題名 第三章 最後一戰

  行了五六日,秦仲海都只躲在軍營,甚少與盧雲說話,這夜大軍行進山東省境,秦仲海忽命部屬駐紮。眾人安頓好軍馬,各自圍在營火旁談天,忽聽一聲長笑,一人從營帳穿出,正是秦仲海。

  李副官上前問道:「將軍,咱們已到省城,接下來該當如何?」

  秦仲海仰天大笑,朗聲道:「你們聽好了,今夜看在秦某面上,權為我做一回強盜!」

  眾人聞言,頓感詫異,盧雲更是駭然出聲。秦仲海見眾人都有遲疑之意,便只嘿嘿一笑,道:「你們跟著我秦仲海,至今也有七八年了,我身先士卒,不辭苦勞,諸位若是愛戴我,今日看在老秦面上,且為我犯一回險。」

  眾士卒面面相覷,你望著我,我望著你,霎時之間,臉上竟都露出笑容。原來這幫人全數出身草莽,都是給秦仲海一一收服,這才編入軍中,先前聽說要重操舊業,其實早已興奮異常,怕只怕頂頭上司假意試探,一聽所言是真,無不摩拳擦掌,哪還需要勸說什麼?

  李副官向盧雲一努嘴,低聲道:「秦將軍,這位盧公子靠得住嗎?」

  秦仲海哈哈笑道:「你別當他是讀書人,他也是盜匪出身。」李副官哦了一聲,卻是不太相信。

  果然盧雲自命聖賢心,如何忍得這等荒唐?當下大步向前,沉聲道:「秦將軍說的最後一仗,便是幹那打家劫舍的勾當嗎?」

  秦仲海嘿嘿冷笑,道:「我秦仲海何等樣人,豈是偷雞摸狗之徒?你要信得過我為人,只管跟著我走,絕不會髒了你的半根指頭。你要信不過,那便掉頭就走,我也不會怪你一句半句。」說著不再理會盧雲,自命下屬脫去官軍服色,改為黑衣蒙面,便來預備大幹一票。

  盧雲心下盤算一陣,猶豫半晌,方才道:「好!我信得過將軍的為人,咱們這就一塊兒去。」他口中這般說,心中卻暗自決定,倘若秦仲海真有害民的主意,自己雖不能公然與他翻臉,但說什麼也要大力勸阻,絕不讓他殺害無辜。

  秦仲海看在眼裡,倒是蠻不在乎,他取出一幅地圖,只低聲吩咐眾人如此這般,不知究竟有何打算,望來神秘之至。

  待到三更時分,大軍發一聲喊,便從山岡沖下,猛向省城殺去,盧雲不知秦仲海意圖如何,怕他傷及百姓,便也急忙隨去。

  大軍殺下,直入城門,此處向少賊匪出沒,守城軍士不過寥寥數人,夜深之際,早已睡了,城門也只虛掩著。一眾兵卒熟睡間,忽聽殺聲大起,無數軍馬衝殺而至,只嚇得眾人屁滾尿流,驚道:「山東響馬來啦!」

  秦仲海一馬當先,衝開大門,一眾屬下隨即過來,將守城兵卒抓住綁起。五千兵馬行入城中,卻不去騷擾百姓,只在街上飛馳。盧雲本來擔心秦仲海出刀殺人,誰知他攻入縣城後,只將守城軍士綁起,一不來擾民,二不來搶劫,一時甚為訝異,不知他到底有何打算。

  此時四下百姓也已醒覺,聽得軍馬入城,只嚇得魂不附體,一時呼爹叫娘,紛紛躲到供桌下燒香念佛,只求強盜爺爺趕緊離開。

  盧雲緊皺眉頭,隨著大軍前行,心下不住打量秦仲海的用意,走不半晌,忽見街旁一間客棧甚是眼熟,他抬頭一看,卻見上頭寫著「客來軒」三字。

  盧雲「啊」地一聲,才認出這處縣城正是他當年的落魄之地,那年自己科考落第,曾淪落到此地當店小二,卻不知秦仲海何以來此。

  正想間,秦仲海已然率軍來到縣衙,哈哈大笑道:「盧兄弟,可就是這個衙門害得你慘?」

  盧雲猛地醒悟,顫聲道:「秦將軍,你…你是來替我報仇的?」

  此處縣衙,正是當年陷害盧雲,把他打得死去活來的那處地方。盧雲後來雖蒙江東雙龍寨的好漢解救,但也被誣指為匪囚共犯,從此展開長達兩年的悲慘際遇。

  秦仲海仰天長笑,大聲道:「朝中小人作梗,硬要把你的封誥撤掉,就是不給你平反。嘿嘿,那也沒什麼了得。放著秦某大批軍馬在此,兔崽子不幫你,咱們便自己硬幹,又有什麼好希罕的?」

  盧雲恍然大悟,原來秦仲海早已查清楚他的過去來歷,眼見他有志難伸,便來為他出頭雪恨。他心下感動,回思一生,尚未有人對他這般好,忍不住垂淚道:「秦將軍的心意,盧雲心領了。只是我既決定回鄉教書,將軍又何必為我大費周章?」

  秦仲海嘿嘿冷笑,道:「當年我拉你入夥,便已答應替你平反,這本來就是我欠你的,你囉唆什麼?」

  盧雲搖頭道:「你是朝廷命官,怎能做這種事?咱們快回去了吧!」

  秦仲海哪來理他,將他一把推開,沉聲道:「眾軍聽命,掩上了臉面!」

  三軍喝地一聲,登時上了頭罩,秦仲海暴喝一聲:「上!」他一馬當先,舉腳便把縣衙大門踢破,衙門裡頭的官差聽了聲響,無不大驚,紛紛沖了出來。

  秦仲海罵道:「操你祖宗!」當場一腳一個,猛地踹了出去。後頭軍士哈哈大笑,霎時全數湧進了大門。

  秦仲海跳進衙門,往縣老爺的大堂上一坐,他拉下自己的頭罩,神色儼然,暴喝道:「此地狗官何在?」

  李副官急急過來,秉道:「啟稟將軍,屬下已封鎖城裡城外所有幹道,現下正將奸官吳昌及那師爺滿門老小帶來,等候將軍發落。」

  盧雲全身顫抖,大吃一驚,急勸道:「將軍別要胡來,一會兒給人認出來了,那可是天大的麻煩。」盧雲還待要說,卻聽外頭傳來呼喊,大聲道:「奸官已到衙門!等候聽審!」

  秦仲海哈哈大笑,喝道:「帶奸官吳昌!」兩旁兵卒大聲應道:「帶奸官吳昌!」

  盧雲回頭看去,只見李副官已押上一名腦滿腸肥的中年男子,正是那吳昌。

  盧雲望著吳昌,往事一一湧上心頭,當年自己被這人打得死去活來,最後還被誣指為江洋大盜,一切不幸,都是由此人引起。盧雲心中悲怒交集,雖說不願幹這非法勾當,但仇人在前,實在難忍,他全身顫抖,奔上前去,戟指喝道:「奸官!就是你害得我這般慘!」

  只見吳昌縮在地下發抖,不住地哀告求饒,秦仲海命人攔住盧雲,笑道:「這人交給我吧!你哥哥最會對付這種爛東西,你站在一旁看就好。」

  李副官端來一張凳子,便請盧雲坐在一旁觀看。盧雲悲怒之餘,索性也豁了出去,連面罩也不戴上,只等著看秦仲海的手段。

  秦仲海命人拖過吳昌,兀自覺得不足,又問道:「他的師爺呢?」李副官喝道:「帶狗官的師爺!」過不多時,眾人拖過一名尖嘴猴腮的男子,正是那師爺。

  秦仲海猛地一拍驚堂木,喝道:「大膽狗官!無恥師爺!你二人認不認罪!」

  那二人本不知這幫強盜為何過來,聽了此言,只感又驚又怕,慘然道:「大爺要我們認什麼罪啊?」

  盧雲自坐一旁,猛聽此言,直是氣憤至極,這兩人把自己害得如此之慘,見了自己的面,卻居然毫無悔意。他正自悲怒,卻見秦仲海指著吳昌,大聲喝道:「認什麼罪?看你生得這等醜怪肥胖,那便是罪!給我打!」

  吳昌驚道:「我生下來就是這個德行,這…這也算罪嗎?」

  秦仲海罵道:「凡人四十歲前相貌靠爹娘,四十歲後,儀表靠自個兒!你今年幾歲?」

  吳昌顫聲道:「四十有六。」

  秦仲海暴喝道:「就是了!四十有六,還生得這般豬頭豬腦,老子看了就火,先打個二十大板再說!」

  李副官笑道:「是!」他拿起藤條,用力往那縣太爺屁股抽去,霎時只打得他皮開肉綻,苦不堪言。

  盧雲見這縣官給打成這樣,想起自己過去給這人毒打的慘狀,一時心頭也有些快意。

  那縣太爺給打得七暈八素,哭道:「老爺別打了,我認罪便是,都是我娘子太會烹調,每日裡煮的都是山珍海味,這才叫我吃成這個德行。」

  秦仲海冷笑道:「好了,聽你說得可憐,先放你過去。」

  那師爺跪在一旁,心道:「還好我這人仙風道骨,是個天生吃不胖的體格,憑我猴兒般的身材,今日定可躲過一劫。」正得意洋洋間,猛聽秦仲海狂拍驚堂木,喝道:「他奶奶的!你那狗一樣高矮的師爺,為何生得這般瘦小如猴?如此猴模狗樣,也敢上街行走,不怕驚擾了孩童嗎?該死至極!給老子重重地打!」

  那師爺見左右軍士手提藤條,只嚇得全身發軟,求饒道:「大人啊!胖也要打,瘦也要打,這不是羅織罪名嗎?」

  秦仲海哼了一聲,冷笑道:「照這麼說,你不該打了嗎?」

  那師爺見他講理,登時理直氣壯起來,道:「在下當然不該被打,我族一無犯法之男,二無再嫁之女,向來頂天立地,怎會該打?」

  秦仲海冷冷地道:「還挺能講呢!來人,把他搜羅的民脂民膏都給我拿出來了!」眾人暴喝一聲,拖出無數金銀,秦仲海冷笑道:「給我秤一秤,看看有多重!」

  李副官秤過一陣,道:「共有七十二斤。」

  那縣太爺原本趴在地下,聽了師爺家中財寶直達天數,吃驚之下,猛地跳了起來,一腳踢向那師爺,喝道:「你…你這混蛋,居然比我還有錢!」

  那師爺慘然一笑,四下閃躲,兩人登時鬧成一片。

  秦仲海命李副官架開兩人,跟著手指師爺,喝罵道:「狗雜種!你家裡藏了七十二斤財寶,你這猴兒也似的體格又有多少斤?」

  那師爺嚇得魂飛魄散,顫聲道:「我沒秤過……」

  秦仲海沉聲道:「來人,把他吊起來,給秤上一秤。」

  眾人將他吊起,細細稱過,回秉道:「這小子沒幾兩肉,只有六十來斤。」

  秦仲海重重一拍驚堂木,罵道:「他媽的,家裡這般多的金銀,卻也捨不得吃,這潑猴不知再想些什麼,給我打上一頓再說!」

  那師爺又驚又怕,駭然道:「我天性節儉,怎麼也該打啊!」兩旁軍士不容他再說,夾頭夾腦的亂打一陣。

  秦仲海看得全身舒爽,霎時狂喝一聲:「來人!帶狗官的家屬出來!」那二人聞得家屬要給帶出,不知會有什麼慘禍,只嚇得屎尿皆出,一時臭氣薰天。

  只見軍士拖上了幾名老少,都是兩人的親屬妻小,盧雲怕秦仲海傷害無辜,正要勸阻,猛聽秦仲海喝道:「老人小孩都給放了!那幾個婆娘都給留著!」一眾老小如遇皇恩大赦,慌不迭地逃出衙門,只留了兩名婦女在堂上。

  秦仲海見兩名奸官的夫人甚為美貌,當下哼了一聲,道:「看不出你二人一頭豬,一隻猴,居然還娶得這般美女為妻。」

  那師爺只要性命,哪管枕邊人死活?忙陪笑道:「大王您是不是缺個壓寨夫人?我這婆娘生的雖不是花容月貌,但工夫也還使得,我這潑猴般的體魄便是給她折磨出來的。大王收她回去,將就著用,這就饒過小人如何?」

  秦仲海聞言大怒,當場喝道:「這人天生的龜公!臨到頭來,連老婆也不要了,實是無恥之尤!給我重重掌嘴!」兩旁軍士沖上,直打得劈拍作響,那師爺雙頰登時高高腫起。

  秦仲海見吳昌縮在一旁,臉色極為難看,他知道要替盧雲平反,定須從此人下手,當即使了個眼色,李副官會意,立時跳了出來,舉刀指住吳昌,喝道:「奸賊!咱們大王今日是來替天行道的,你有什麼虧心事,早早托了出來,咱們大王斷案之後,看你做惡不多,說不定可以留你個全屍!」

  吳昌哪敢實說,只是磕頭如搗蒜,叫道:「我沒有虧心事啊!大王冤枉了!」

  秦仲海重重一哼,李副官舉刀一揮,削下吳昌的頭髮,吳昌嚇得心魂俱碎,叫道:「我招!只要不殺我,我什麼都招!」說著喘氣連連,伏地顫抖不止。

  秦仲海嘿地一聲,道:「既然要招了,還不快說。」

  吳昌抹去臉上冷汗,陪笑道:「是是……小人生平惡事幹得不少,平生最大的惡事,便是到廟裡佈施太多,救濟窮人過量……」

  秦仲海聽他滿嘴胡言,當場怒喝一聲:「給我重重地打!」

  李副官舉起藤條,頭臉手腳亂抽一陣,吳昌吃不住痛,嚎叫道:「招招招,全招了。」

  李副官聞言,登即住手,吳昌苦笑兩聲,歎道:「我生平惡事大約分成四門八類,不知大王要我招哪一種?」

  秦仲海心下一奇,這人專門陷害百姓善良,想不到還有這許多花頭,當下問道:「哪四門,哪八類?你一一說出,老子聽得爽快了,說不定饒你不死。」

  吳昌歎道:「小人攢錢害民的法子,前四門叫做『吃喝嫖賭』,後八類稱做『偷搶拐騙、姦淫擄掠』,不知大王要聽哪一樣?」

  秦仲海本只想替盧雲平反,哪曉得還有這等意外之喜,他哈哈一笑,道:「看來你和土匪也沒什麼不同嘛!咱們至多不過搶搶殺殺,說起這花頭來,還不及你厲害。」

  吳昌聽了稱讚,登時面有得色,笑道:「我是進士出身,頭腦比你們這些土匪好得多了,搞起錢來當然方法多多……」

  他還要再說,李副官已然一腳踢下,喝道:「哪來這麼多廢話!」

  吳昌滾倒在地,喘道:「好啦!大王要聽哪門哪類,還請說吧!」

  秦仲海頷首道:「你方才說四門中有吃喝嫖賭,卻不知這『吃』、『喝』二事,怎能搞錢害民?」

  吳昌乾笑兩聲,道:「不敢有瞞大王,這吃便是鴻門宴,喝就是刀頭酒,舉凡城中富商,每逢我娘的壽宴,定需來吃這個鴻門宴,一人一千兩銀子,沒人跑得掉。」

  秦仲海哦地一聲,道:「原來是這樣搞法。那這個喝呢?又是什麼絕活了?」

  吳昌笑道:「這喝嘛!說來也挺容易。凡到我宴席上的,每人賞酒三大壇,沒喝完,不準走。」

  秦仲海哼道:「誰有這麼好的酒量,豈能喝完三大壇?」

  吳昌嘿嘿奸笑,道:「喝不完,便得買,外帶一壇一千五,童叟無欺都有找。」

  秦仲海見他嘻皮笑臉,居然還把奸官生意編成歌謠,不由狂怒,當即喝道:「還敢笑,給我打!重重抽落三十鞭,包他喊疼直叫娘!」眾人聽秦仲海也學那貪官的口氣,忍不住暗自偷笑。

  耳聽那縣官給打得哎呀叫疼,那師爺正自心驚肉跳,忽聽秦仲海問道:「方才這奸官說了八門賊生意,叫做『偷搶拐騙』什麼來的……」

  那師爺不敢不答,慌忙道:「後四類叫做姦淫擄掠。」

  秦仲海點頭道:「嗯,正是姦淫擄掠。」他忽地大怒,喝道:「還敢說嘴!打!」眾人大喜,紛紛拳打腳踢,直打得滿身是汗。

  過了好一陣子,秦仲海見那師爺給打得眼冒金星,嘴歪眼斜,便咳了一聲,道:「你們這八門生意不盡不實,有些不大對,想這姦淫兩字,本是同義之詞,卻怎能另有旁用?」

  那師爺苦著臉,道:「宿人之妻謂之奸,偷窺騷擾謂之淫。」

  秦仲海點頭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他忽地大怒,喝道:「還敢說嘴!再打!」眾軍士呼嘯一聲,又往前胡亂揪打一陣。

  那師爺鼻青臉腫,歪著嘴道:「大王還要問什麼?」

  秦仲海冷笑道:「你可曾幹過姦淫罪行?」

  那師爺見兩旁軍士面色不善,顫聲道:「姦淫又分好幾類,不知大王要問哪種?」

  秦仲海心下大奇,道:「還有這許多奇妙花頭了?你倒說來聽聽!」

  那師爺低聲稟告:「姦淫可細分『想、沾、偷、吃』四大種。」

  秦仲海哦了一聲,嘿嘿笑道:「想沾偷吃?你想誰沾誰了?」

  那師爺長歎一聲,道:「想的多了,那是說之不盡的。」

  秦仲海哦地一聲,道:「那沾呢?」

  那師爺垂頭喪氣,低聲道:「沾便是亂摸一把,那也是說不完的。」

  秦仲海聽得興起,又問道:「那偷與吃呢?」

  那師爺輕咳一聲,道:「偷便是使迷藥,下迷香,這等傻事我是不幹的。不過吃便是暗通款曲,那是最高境界,螫一口便走,輕鬆省事,我倒是時常為之。」

  忽聽吳昌的老婆哭道:「原來你早存了螫一口便走的用心,你……你這死沒良心的!」說著沖上前來,對著那師爺一陣亂踢。

  一旁吳昌驚道:「你奶奶的死李固!你這小子吃我喝我,還來帶個綠帽給我!難怪我兒子老是吃不胖,瘦得皮猴也似,卻原來是你這王八蛋下的種!老子跟你拼了!」當下沖向前去,咬做一團。

  那師爺怒道:「你這無恥奸官,你每回醉醺醺的上我家來,你以為是幹什麼好事嗎?」兩人相互叫駡,登即打成一片。

  盧雲暗歎一陣,這群人食君之祿,行為卻如此不堪,看來自己給他們陷害一事,實在是微不足道。

  秦仲海笑道:「好啦!你們兩個誰也沒吃虧,以後老婆便相互掉換,兩家也都開心。」

  那兩人聽得有活命希望,立時跪地討饒,連聲道:「大王饒命!只要饒過小人性命,咱們日後定會替您起個長生祿位,每日燒香祝禱。」

  秦仲海咳了一聲,道:「你們的性命沒那麼容易饒過,得用事物來換。」

  那兩人齊聲道:「願用黃金一百兩,保我還故鄉!」

  秦仲海冷笑道:「哪有這麼便宜?你兩個貪官,生平壞事做盡,身上每兩肉都是賤的,這樣吧!一兩肉需用一兩黃金來換。」

  吳昌聞言大驚,慘叫道:「可我胖啊!這樣不公平哪!」

  秦仲海暗暗好笑,當下故做儼然狀,道:「我管你這許多,老子也只想出這辦法來。」當下命人一秤,那縣官實在肥胖,稱來足有百十斤重,全副家當抵上來算,還差二十來斤。

  秦仲海搖頭歎息,道:「這傢伙胖得不成話,咱們該怎麼辦理?」

  李副官笑道:「那有什麼麻煩?把這胖子兩條腿鋸了,該抵得上二十斤重吧!」

  吳昌又驚又急,慘嚎道:「大王饒命,我老婆送給你,總可以抵個幾斤吧!」

  吳昌的老婆聞言大驚,哭道:「你這無恥小人,這當口還出賣我!」

  吳昌撇了她一眼,罵道:「你這小淫婦好生無恥,平日專門偷漢,現下還敢說話!」

  吳昌的老婆又哭又叫,兩夫婦鬧成一堆,秦仲海重重一拍驚堂木,喝道:「不準抵!你老婆早跟人跑了,不算你的!」

  吳昌大驚,哭道:「大王饒命啊!可別鋸了我的腿啊!」

  一旁李副官見秦仲海連使眼色,知道他要逼吳昌取出刑部公文,當即摸了摸他的肥腦袋,冷笑道:「奸官啊!你可還有什麼稀奇古怪的寶貝,快拿出來給咱們大王瞧瞧!」

  吳昌拍了拍心口,噓了口長氣,忙道:「有有有,我家還有玉皇大帝用過的算盤,黃帝大戰蚩尤時留下的指南針,樣樣都是價值連城,您瞧瞧,都在那兒了。」說著便朝地下擺的算盤與指南針一指。

  眾人聽他說得神奇,急忙轉頭看去,卻見那兩件東西破爛無比,實在看不出有啥了得之處。

  秦仲海怒道:「你當老子是白癡嗎?打!重重打!」

  眾人呼嘯一聲,連番踢打,吳昌吃痛不過,道:「這樣吧!我還有兩大本囚犯名冊,大王定可從中間撈出好處!」

  秦仲海等的便是這寶貝,霎時心下大喜,喝道:「好!全給我拿出來了!」

  吳昌帶人取來,只見兩名軍士抬來厚厚的兩大本名冊,轟地一聲,摔在桌上。秦仲海心下一驚,道:「怎麼這等厚?」

  吳昌道:「小人不敢有瞞,這兩大本名冊乃是全省賊囚的名錄,小人平日早將許多百姓平生的惡事細細錄下,只等來日一舉成擒,便會將之揭發。」

  秦仲海頷首道:「瞧你肥頭肥腦,辦起事來居然這般厲害。看來錦衣衛與東廠都該請你去講說心得,好讓他們見識學習一番。」

  吳昌面有得色,笑道:「上次江充江大人來我這巡查時,我便當面稟報過了,江大人還直誇我哪……」他還嘮嘮叨叨的要說,忽見一眾軍士面色不善,當下急忙住口。

  秦仲海翻開那名冊,想去找盧雲的名字,哪知這書厚重至極,饒他火貪一刀功力深厚,此刻手臂也是吃力,秦仲海暴喝一聲,道:「你這什麼鬼書,到底怎麼查閱!」

  吳昌忙道:「要讀此書,那可是有竅門的,請大王先參考前頭索引目錄,共分為姓名、罪行、男女、歲數等四種查閱法,可費了我好大的苦心哪!」

  秦仲海哼了一聲,當即急急去找,他翻了好一陣子,猛地見到盧雲的名字。盧雲見是自己的姓名,也急急湊頭來看,兩人細目一看,霎時心頭火起,秦仲海怒道:「這盧雲究竟是誰?怎麼會幹下這十來頁的罪行?」

  吳昌一愣,急忙上前來看,讀道:「盧雲,山東濰縣人,殺害獄卒,夥同太湖群盜越獄,另謀害路人李三、商販王四、菜販陳五,奸殺陳婆、許妹、王姐……」他一時想不出如何回話,沉思片刻,隨即笑道:「大王明鑒,小人這叫做未卜先知哪!這幫男男女女的死因與那老獄卒一模一樣,沒一個是自己生病死的,姓盧的自然涉嫌重大,也是因此,小人才給安了嫌疑上去,絕非誣陷。」

  秦仲海聽他滿口胡言,登時喝道:「放屁!你這上頭明明寫著,說這李三已然死了八十幾年,怎能也是這姓盧的幹的?」

  吳昌笑道:「這個自然,這姓盧的我見過一面,此人大約一百餘歲,是個神秘老人。」

  秦仲海見盧雲氣得七竅生煙,當下喝道:「打!活活打死!」

  吳昌也是醒覺之輩,當即跳了起來,大聲道:「這姓盧的是大王的好朋友!對不對!」

  秦仲海不願明說,卻也不想否認,只嘿嘿一笑,道:「是又怎樣,不是又怎樣?」

  吳昌用力一拍手,大聲道:「只要是大王的朋友,一切都好辦!」只見他沖上前來,舉起案上毛筆,一筆劃過,那「盧雲」霎時變成「盧一雲」。吳昌奸指著「盧一雲」三字,笑道:「好啦!所有惡行都變成盧一雲幹的,山東濰縣人盧一雲,這小子真個窮凶極惡哪!」

  眼看盧雲目瞪口呆,秦仲海也覺荒謬可笑之至,他哈哈大笑,道:「好你個奸官!這般滑頭!」

  吳昌嘻嘻一笑,搖頭晃腦地道:「大王明鑒,明兒個小人定把海捕公文全換上新的,不把這賊頭賊腦的『盧一雲』就地正法,絕不甘休!」

  秦仲海仰天大笑,跟著轉頭喝道:「來人啊!送上供紙!」一旁李副官聞言,急急送來供狀,擺在案上。吳昌心下一驚,不知秦仲海要如何對付自己,面色已成慘白。

  秦仲海朗聲道:「你給抄好了!我吳昌與李固二人寫下血書一紙,立誓為國效命,精忠報國……」

  吳昌與李固兩人面露驚喜,霎時連拍心口,面面相覷,笑道:「大王好生厲害,怎知我等心中志向!」

  秦仲海不去理會,又念道:「是故,吳昌李固共結蘭心,不殺奸臣江充、惡宦劉敬兩大賊寇,誓不為人,特立此證為誓,天日共鑒。某年某月某日,於此畫押。」

  二人聽到這裡,才知秦仲海有意陷害,這張供紙若要外傳,定會惹上江充、劉敬,這兩大奸臣沒一個好惹,若要聯手對付自己這個小小知縣,如何還有活路?

  吳昌與李固對望一眼,兩人都是嚇得魂飛天外,全身颼颼發抖。

  秦仲海伸手往供紙一拍,喝道:「快快畫押,不然活活打死!兩條路給你們選!」

  吳昌審度厲害,還是多活一時半刻要緊,便苦笑道:「我畫!總不成活活打死吧!」

  李固更是乖覺,忙陪笑道:「誅殺奸臣,實乃在下心中志願,多謝大王幫我寫出來。」

  秦仲海見他二人畫了押,自知已有法子治得他們服服貼貼,當下隨手翻開囚徒名冊,心道:「這本名冊如此害民,卻又重大非常,絕不能隨意毀去,咱可要如何是好?」

  他見名冊上有不少名字,見是趙成、王虎、張龍等好漢,當下便學著奸官模樣,舉筆一劃,便成了趙一成、王一虎、張一龍,他翻了幾頁,見餘下名字多是三個字的,如賀招寶、李進官、吳使錢等名,當下都給在姓氏中間加上一橫,改叫加一貝招寶、木一子進官、口一天使錢。自此以後,江湖上若有怪姓,多半都是秦仲海所為,足為後世考據。

  秦仲海道:「你二人聽好了,限你們十日裡把這本新名錄送到刑部,若有什麼差池,老子便把你們謀害江大人、劉總管的生死誓狀送上,聽到了沒有!」

  二人嚇得連連討饒,秦仲海不去理會,自將他們的貪污錢財收羅了,當即走出縣城,沿途撒落無數財寶,救濟貧窮,最後將他二人赤條條的綁在省城,一人身上寫著「公雞」,一人身上寫著「母雞」,二人裸身相貼。

  秦仲海站在城下,朗聲告誡:「你二人日後再敢害民,老子隨時來修理你們!聽到沒有!」

  那二人高高綁在牆頭,已是嚇得心搖神馳,聽了秦仲海怒喝,更是齊聲驚道:「大王饒命!小人不敢了,再也不敢了!」秦仲海哈哈大笑,這才揚長離去。

  經此一擾,這兩名貪官深以為戒,一怕秦仲海再來光臨,二怕百姓宣揚他二人公雞母雞的醜事,恐懼之餘,竟爾改過向善,從此不再為惡,也算是意外之喜了。

  出得縣城,天已大明,盧雲仰看藍天白雲,回想昨日狂事,只覺荒唐好笑,但想起自己一生枷鎖終於解脫,倒也是喜事一樁。

  他正要道謝,秦仲海卻不容他多說,伸手過來,一把搭上肩頭,笑道:「盧兄弟,咱們事情幹完了,這就跟我回京吧!」

  盧雲卻搖了搖頭,道:「不了,京城我是不去了,還請秦將軍自回吧!」

  秦仲海驚道:「你…你好容易解脫出來,正要好好幹一番事業,怎能無端放棄了?」

  盧雲笑了笑,道:「承蒙秦將軍昨夜豪舉,替我爽爽快快的洗刷冤情,這口氣也出得透了。但這世間的功名利祿,我已看得淡了,還是回鄉的好。」

  秦仲海急道:「你…你真要走了?」

  盧雲頷首道:「我盧雲科舉不中,那也是天命如此,夫復何言?說來我早該乖乖返鄉,做一名私塾教師,今日能夠想通,卻也不算遲了。」說著一拱手,道:「他日將軍若來濰縣尋幽訪古,在下自備水酒招待。」

  秦仲海眼望盧雲,知道他心意已決。秦仲海輕歎一聲,低下頭去,想來兩人此次分離,今生再也見不到面了。他搖了搖頭,不禁微有沮喪之意。

  盧雲見他神情如此,反倒上前安慰,勸道:「仲海,都說人各有命,咱們又何必強求什麼?我能平安回鄉,那也是件大好喜事啊!」他自識得秦仲海以來,多以將軍之名相稱,但此時少了官職羈絆,便能直呼其名,反添了許多親昵之感。

  盧雲不再多說,朝李副官等人拱了拱手,立時便要離開。秦仲海望著他的背影,猛地喚住了他,大聲:「盧兄弟,你臨走前,哥哥有件事求你,不知你能答應否?」

  盧雲轉過身來,微微笑道:「將軍待我如此,盧雲何以為報?有何吩咐,只管示下。」

  秦仲海露出高興的神色,點頭道:「兄弟好爽氣。無論什麼事,你都能答應?」

  盧雲心下一驚,想起秦仲海做事總是出人意表,不由得微微忌憚:「這秦將軍老是不按牌理出牌,不知他會出什麼怪題目給我。」但念及兩人間的一番義氣,如何還能推託?當即一咬牙,拍胸道:「將軍只管說,只要盧雲能辦到的,定會盡力而為。」

  秦仲海面露欣慰,當下走上前去,握住盧雲的雙手,緩緩地道:「盧兄弟,我想請你再考一次會試。」

  盧雲啊地一聲,萬萬料不到秦仲海竟會以此相求。他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要我再考一次會試?」

  秦仲海點頭道:「正是如此,為了我秦某,請你別放棄了。」

  盧雲張口結舌,呆呆地看著秦仲海,霎時懂了他的心意,秦仲海不願他就此埋沒,便出下這道題目來,希望他萬莫氣餒,能夠再試一次。

  盧雲心下感動,顫聲道:「秦將軍,你…你為何……」

  秦仲海重重往盧雲肩頭一拍,道:「盧兄弟!為了你自己,也為了我老秦,別忘了你今日的承諾!」他轉過身去,道:「祝你考運亨通,我在京城靜候佳音。」

  盧雲想起秦仲海千里迢迢地為他平反,此刻又以此相約,那是一心一意的替他打算,言念及此,已是淚流滿面。他忽地走上前去,一把將秦仲海抱住,垂淚道:「將軍待盧雲如此,恩同再造,我有生之年,絕不忘將軍大恩。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你別來抱我,咱倆可成了公雞母雞了!」他嘴上說笑,眼眶卻也紅了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06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3 02:48 AM 編輯

第八卷 金榜題名 第四章 男兒漢

  秦仲海返京後,便向眾人提起盧雲之事,說他不願再留京城,已然返鄉去了。伍定遠聽了自是悶悶不樂,盧雲與他交情非小,兩人之間相識雖然不久,但多歷艱辛患難,想不到他竟連一聲道別也無,便已自行離去,說來還真叫人傷心。

  秦仲海又向柳昂天稟報,請他不必再為盧雲洗刷什麼冤情,此案已然自行妥當。柳昂天等人自不曉得秦仲海假扮土匪一事,一時甚為訝異,不知他是行賄還是施壓,怎能三兩天就解決此事?秦仲海聽眾人來問,卻只笑而不答。

  過了幾日,秦仲海托人到刑部打探消息,果然那縣官吳昌已送上新的囚犯名冊替換,想來盧雲的案底自當更新,終於還給這名淒慘書生一身清白。

  過不數日,皇帝下命,將秦仲海調入大內當值,秦仲海向來是個大粗胚,舉止言行多有犯忌,眾人都為他憂慮。秦仲海笑道:「看你們怕得,老子是去升官,又不是去跳海,有什麼好擔憂的?」

  柳昂天多年為官,自知宮廷內險惡鬥爭極多,聽他這般說話,似有輕視之意,當下罵道:「你還敢掉兒郎當?皇宮雖不是血肉橫飛的沙場,但其中暗潮洶湧之處,絕不比前線上來得輕鬆!你可給我多多小心了!」秦仲海嘻嘻一笑,口中稱是,心下卻毫不在意。

  這日已到進宮之日,宮中援引往例,派了名小太監上府相迎,便請秦仲海進皇城報到。這小太監名喚小六,十二三歲年紀,乃是薛奴兒手下,他出宮前便聽說這個虎林軍統領是個火爆脾氣,更與自己上司不睦,一路上便著意伺候,不敢稍有違背。

  二人走入皇城,秦仲海見四下都是廟堂建築,宏偉之至,不由得多看幾眼。他過去雖是朝廷的五品遊擊將軍,但平日多在前線打仗,甚少回京面見皇帝,是以這皇城僅是第二回進來。若非兩年前皇帝五十大壽,下令百官朝賀,恐怕至今還沒機會入宮。

  那小太監見他不熟地形,便沿路解說。他指著四方皇城,道:「啟稟將軍,咱們北京城共分四道牆,外城、內城、皇城、宮城,可說城中有城,牆裡有牆,光是宮城就有百五十里長寬,北是玄武門,東是東華門,西是西華門,南面是午門,也就是咱們禁城的正門。」

  秦仲海嗯了一聲,忍住了哈欠,眯著眼道:「蠻好的。」

  那小太監沒留意他的神色,只帶他穿過午門,又道:「咱們現下從午門朝裡去,便會見到一條大水,那是金水河,再來是金水橋,然後才是奉天門、奉天殿。這大殿也就是俗稱的金巒殿,那是皇上受朝賀用的地方。」

  秦仲海聽得煩躁不堪,卻又不便說話,只往地下吐了口痰。小太監說得興起,哪管他瞌睡連連,怪模怪樣,當下又指向另一側,笑道:「這奉天門的左側呢,也是一處門,叫做左順門,右側呢,叫做………」

  秦仲海猛打了個哈欠,大聲道:「右順門。」

  小太監大吃一驚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怎麼知道?」

  秦仲海抓了抓腦袋,懶懶地道:「若在奉天門的屁股後頭,就叫做屁順門,是吧?」

  小太監顫聲道:「奉天門沒有屁股。」秦仲海打了個飽嗝,心道:「這小鬼也真怕我,這當口可別欺侮他,省得進宮裡給薛奴兒數說,那可真沒意思。」當下不再多言。

  那小太監見他面色不善,自也不敢再說,只將秦仲海領到文華殿,躬身道:「一會兒薛副總管便會過來,請秦將軍稍等片刻。」說著連連鞠躬,這才敢告退離開。

  這文華殿乃是太子讀書的地方,每年春秋兩季,皇帝更會在此舉行經筳,與講官研討四書,只是秦仲海出身草莽,識字不多,哪知這許多典故?他望著空蕩蕩的大殿,心中只是愁悶,想道:「想我秦某人何等英雄,誰知淪落到這鳥皇宮來,與沒鳥的太監為伍,真個是虎落平陽了,唉……老子操他奶奶個雄……」他這人生性粗魯,便連歎氣也要來個操,滿心無聊間,自找了張椅子坐下,翹起了腿,在那兒唉聲歎氣。

  他正自歎息,忽聽一人道:「敢情你就是秦仲海?」這聲音又尖又冷,頗帶些高峻的意味。

  秦仲海站起身來,回過頭去,只見一名胖大的太監走向他來,這人身子異常雄偉,竟比秦仲海高出一個頭,秦仲海體型本已魁梧,想不到世間還有人長得這般高大,不禁訝異。

  那太監居高臨下,冷笑道:「怎麼樣?土包子進宮,可是怕了?」

  秦仲海嘿嘿一笑,尚未答話,那太監已擺了張冷面,舉起拂塵,朝秦仲海指了指,道:「你第一回進宮,事情不懂,道理不知,便須謙恭自卑,多問多學。前三殿、後三廷,東西六宮,大明、承天、端、午、奉天五門,每個地方都有不同規矩,從今日開始,你可得用心學著、看著、記著,懂了吧?」他見秦仲海面色慘然,冷面便道:「方才你走了一圈,想來也記了不少地方吧?說幾個來聽聽。」

  秦仲海生性兇猛,如何忍得這等僚氣?便想:「看這王八的模樣,八成來尋晦氣的,看爺爺把他活活氣死。」他打了個哈欠,道:「是記了幾個地方,皇帝、皇太后、皇爺爺拉屎的地方全瞧過了。只差皇太子、皇太妹、皇太龜撒尿的處所沒瞧見,一會兒咱再去看看。」

  那太監面色鐵青,怒道:「你說話好生無禮,給我檢點些了!」

  秦仲海訕訕地道:「公公這是什麼話?聽你這麼說,好似皇上不用拉屎似的?要知咱們皇上文武仁德,好生聖明,你卻把他說成不拉不撇的怪物,這日後傳揚出去,可是譭謗當今的大罪哦!」

  那太監大怒,揮舞手上拂塵,大聲道:「你放什麼屁!不怕我揍死你嗎?」說著踏步過來,他身材魁梧至極,行走之間,彷佛小山移動一般。

  秦仲海有意捉弄,便假作害怕神色,哀聲道:「這位公公好高的身材啊,您這等英雄體魄,可別打我啊!」

  那太監見他怕了,當場冷笑道:「看你也不算笨,倒還懂得拍我馬屁!要真給我揍了,保管一拳就死!」

  秦仲海假意諂媚,陪笑道:「是啊!公公這般高大,想來世間無敵手吧?」

  那太監更見得意,笑道:「沒錯!我長這麼大,還沒見過比我高的!你日後想在宮裡混,可得多多巴結我!」

  秦仲海嘻嘻一笑,道:「公公這般雄偉身材,淨身時定是多費了不少功夫吧?一共割了幾刀啊?」他見那太監臉色發青,全身顫抖,便笑道:「我說錯了嗎?莫非你是銀樣蠟頭槍,只長了個空大個?不過輕輕一刀揮過,你老哥便就了帳?」

  那太監氣得臉色慘綠,一聲尖叫,便往秦仲海摑去,秦仲海輕輕一閃,那太監登時打了個空,秦仲海好整以暇,眼見一旁茶几上擺了些果子,當即拿了幾個,嘴裡便吃了起來。

  這果子是用來增添殿內香氣之用,秦仲海卻給拿來吃了,那太監看在眼裡,如何不怒?霎時喝道:「好大膽!那不是給你吃的東西!」怪叫一聲,又沖了過來。

  秦仲海吃得只剩個果核,笑道:「不是給我吃的?那是給你吃的囉?」說著隨手一塞,將果核塞入那太監的嘴裡,跟著耳光一轟,伸腳踹出,已將那太監踢飛出去。

  那太監正要摔個狗吃屎,忽然一隻手伸了出來,這人手法輕盈,毫無霸氣,靠著只手之力,便阻住那太監胖大的身軀。

  秦仲海見來人武功高強,急看過去,只見這人年歲甚老,神色卻是和藹可親,正是東廠總管、京城十二監之首的劉敬。

  秦仲海在華山見過此人行事的手段,知道他眼界手段都是不凡,此時來到,定有深意,秦仲海咳了一聲,拱手便道:「末將秦仲海,見過劉公公。」

  劉敬打量他幾眼,微笑道:「果然是虎一樣的男子,好威風,好厲害。」

  秦仲海聽出他話中的嘲諷之意,當下嘿嘿乾笑,道:「劉公公過來這裡,可是有何吩咐?」

  劉敬微笑道:「咱家沒什麼事,只是專程來看看你的。」

  秦仲海哦地一聲,道:「看我?我有什麼好看的?」

  劉敬微微一笑,道:「昔年天下有三分,曹劉孫、魏蜀吳,任誰也是不讓誰。秦將軍熟讀史書,定當知道這些往事吧?」

  秦仲海嘿嘿乾笑,當今朝廷鼎足為三,江派最大,其次則是劉柳兩派,劉敬以三國為喻,用意自是借古論今,秦仲海心下了然,便低頭不語。

  劉敬歎了口氣,道:「當年天下情勢險峻,孫劉兩家相合,北魏再大,也要禍亡無日。可那曹賊若來拉攏東吳,可憐玄德再得人心,也要命喪黃泉、飲恨而終,這你說是嗎?」

  秦仲海哈哈一笑,道:「總管大人也姓劉,該不會是劉皇叔的後人吧?」

  劉敬微微一笑,道:「秦將軍取笑了。當年曹賊勢大,吳蜀兩國唇亡齒寒,該當戮力共進才是。誰知群小作祟,兩國中竟有些無知無識的愚蠢之徒,只因性愛逞兇,無端傷了彼此之間的和氣,這才使得三國之局煙消雲散,唉……真是萬分可惜啊!」

  秦仲海知道他在諷刺自己行事粗暴,便只嘿嘿乾笑,不言不語。

  劉敬低歎一陣,跟著張頭晃腦,左右探看,道:「不知秦將軍法眼銳利,有無見到這等無知之徒啊?」

  秦仲海心道:「有,就是你老子。」嘴上卻道:「公公教訓的是,貴我兩派和氣為貴,日後仲海若遇上這等無知之徒,定會將他揪出懲戒,絕不寬待。」

  劉敬哈哈一笑,道:「希望將軍記得今日的話啊!」

  兩人正自說話,卻聽見一個尖銳至極的聲音傳來,道:「是誰那麼大膽,居然敢打大寶?」這聲音難聽尖酸,自是薛奴兒來了。

  秦仲海微微一奇:「大寶?」隨即明白這「大寶」不是別人,正是方才那高大太監的名字。果見那大寶臉上留著秦仲海的五指印,哼哼唧唧地站了起來,大聲道:「都是那姓……姓……」

  他正待要說,猛見劉敬朝他一瞪,那大寶嚇了一跳,便自住口。

  薛奴兒一拐一拐地走將過來,卻是被羅摩什那槍打壞了腿,此刻尚未復原,他怒目朝秦仲海一瞪,尖聲道:「大寶!是誰打傷了你?跟乾爹說!」當時太監無子,有時便收小太監為義子,甚且取宮女為妻,也算聊勝於無了。這大寶便是薛奴兒的乾兒子。

  大寶瞪了秦仲海一眼,沒好氣地道:「我腳下一滑,踩到了一團臭不拉稀的狗屎,摔了個頭暈腦脹,真個倒楣透頂。」他口中這般說,眼睛卻直瞅著秦仲海。

  秦仲海抓了抓頭,心道:「這大寶罵我是狗屎。」

  忽聽薛奴兒嘿地一聲,往大寶頭上就是一拳,罵道:「混蛋東西!走路也不看地下!再說這文華殿歸你打掃,你不去清理狗屎,怎地還怪旁人?你一會兒給我去查,找出是哪位妃子養的狗亂拉屎!咱們可要重重責打!」

  那大寶身材雖高,這一拳還是給薛奴兒打在後腦勺上,只痛到骨子裡了。

  秦仲海心下暗笑,口中卻道:「薛公公可別陰天打孩子,我等你好久了,咱們有些正經事要談吧!」

  薛奴兒雙眉一軒,叉起了腰,尖聲道:「你才等了這一會兒,便那麼不耐煩,以後怎麼在宮裡當差啊?」

  劉敬見他兩人又拌起嘴來,當下笑道:「你二人不要胡亂發火,有話好好說,咱家先走一步了。」他拉著大寶,身影一閃,便離殿而去。

  薛奴兒見劉敬走遠,登時冷笑道:「秦仲海,我等這天好久了,嘿嘿,你總算落入咱家的手裡了。」說著摩拳擦掌,露出兇狠的神氣。

  秦仲海斜目看了他一眼,打了個哈欠,懶洋洋地道:「昨晚真的沒睡好,整整賭到半夜,薛公公若沒別的吩咐,我這便下工回家啦!」

  薛奴兒氣得臉色慘綠,心道:「這宮裡幾千個侍衛,哪個不是怕我怕得要死,誰知卻來了這麼個無賴子,今日定要把規矩跟他說個明白,日後也好管教。」

  他張大了嘴,正要出言去罵,卻見秦仲海抓了個果子,又自喀喳喀喳地吃了起來,口中含渾不清地道:「這果子味兒不壞,脆!是在東華門的果子攤買的吧?一個多少錢啊?」

  薛奴兒氣急敗壞,大聲道:「宮中第一條規矩,不準亂吃殿裡的東西!」

  秦仲海啊地一聲,道:「對不住,對不住,我不知這果子不能吃,實在不好意思。」說著大嘴一張,便將口中嚼爛的果肉胡亂吐在地下,跟著咻地一聲,將果核遠遠丟出。

  薛奴兒氣得面色發紫,厲聲道:「宮中第二條規矩,不得亂丟果皮紙屑!」

  秦仲海歉然一笑,忽地咳嗽一聲,已然運起一口膿痰。薛奴兒大驚失色,叫道:「第三條規矩,不準隨地吐痰!」

  秦仲海哈哈一笑,隨手找了只花瓶,便往裡頭吐去,薛奴兒哀號一聲,慘叫道:「第四條規矩,不準汙損宮中器材!」

  當下兩人一個做、一個說,轉瞬間,秦仲海便聽了七十來條規矩。

  整整罵了一個上午,秦仲海才領到權杖服飾,那小太監便又過來,引他去了虎林軍的營寨。那虎林軍地位不低,正式名稱叫做虎賁左衛,向來與金吾前衛、羽林右衛、府軍後衛一同鎮守皇城,名義上雖歸京衛都指揮使管轄,其實多自行其事,從沒把指揮使司放在眼裡。

  虎林軍平日多在西角牌樓一帶歇息,那小太監引他到附近,忽然不敢向前行去,秦仲海一奇,問道:「怎麼啦?迷路了嗎?」

  那小太監心驚膽戰,搖頭道:「這些御前侍衛好…好可怕,我……我不敢過去,將軍你自己去吧……」

  秦仲海也知御前侍衛多是豺狼虎豹,平素裡專幹惡事,但他能征慣戰,是刀頭裡滾出來的男子,怎怕這些跳樑小丑?當下笑道:「有我在這兒,你怕什麼?」說著連聲催促,那小太監面色猶豫,但聽得秦仲海口氣漸漸不耐,只有硬著頭皮前去。

  兩人走了一陣,已然到了西角牌樓,卻不見半個衛士在此。秦仲海心下納悶,問道:「可是咱們走錯地方了?怎沒見到半個人?」

  那小太監也是不解,茫然搖頭道:「我也不知道,他們平常都在這兒的啊?」

  秦仲海見左右無人,便提氣叫道:「有人在嗎?」喊了一會兒,不見有人出來,秦仲海見牌樓下有扇小門,當即舉腳去踢,那小太監驚道:「將軍不要亂來!」話聲未畢,秦仲海早已一腳踢下,那門登時轟然倒下。

  大門一倒,門裡立時沖出一人,只聽他暴喝道:「他媽的混蛋,是誰在這裡搗蛋?」那人滿面鬍鬚,神態甚是兇惡,他見到那小太監,登即喝道:「你爺爺不是說過了!你只要敢來這裡,便要給打咱們一人打一次屁股!你怎敢再來,還踢你爺爺家的門?他媽的!不想活了嗎?」

  那小太監甚是害怕,雙手捂住了屁股,顫聲道:「不是我……不是我踢的門……」

  那人沖了過來,惡狠狠地道:「還敢說!」

  卻聽一人笑道:「你別欺侮小孩子,這門是我踢的。」那人轉過頭去,霎時便見到秦仲海,當下喝道:「你是誰!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快叫弟兄們出來,你們的頂頭上司來了。」

  那人奇道:「什麼頂頭上司?我怎沒瞧見?」

  秦仲海伸手往自己一指,笑道:「招子放亮點,你以後的老大便是我啦!」

  那人笑得直打跌,道:「卻原來是個乳臭未乾的小鬼,可曾把過尿了?」

  秦仲海微微一笑,便往門裡走進,那人舉手攔住,喝道:「你幹什麼!虎林軍的窩是你隨便闖得的嗎?」

  秦仲海隨手一扭,使出擒拿手的招式,已將那人手臂抓住,跟著往上翻轉,重重一壓,那人啊地一聲慘叫,求饒道:「好漢饒命!彆扭斷我的手了!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我只是替你把個尿而已,瞧你叫的。」他伸手一推,將那人押了進去。

  那小太監甚是驚駭,叫道:「秦將軍!你小心點,他們很凶的!」

  秦仲海卻只一笑,逕自走入門內。只聽裡頭呼喝連連,一人叫道:「他媽的!不知死活的臭小子,自己來送死啦!」跟著有人沖向門口,伸手將門板扶起,已將秦仲海堵在房門內,兇暴叫喊聲不絕於耳:「咱們怎麼宰殺這畜生啊?是清蒸還是紅燒啊?」

  小太監知道這些御前侍衛粗暴殘暴,耳聽他們口氣不善,想來秦仲海孤身一人,定然要糟。此時房門已被掩住,小太監空自心焦,卻看不見裡頭的情景。

  忽聽哼、哈兩聲,跟著一陣震動,牌樓上泥沙颼颼而下,小太監心驚膽跳,半天聽不到人聲,他擔起心來,不知秦仲海是否糟了他們的毒手,當下緩步走向門口察看,忽然之間,門口又傳出一陣巨響,門板好似跳了起來,頓給劈出一條裂縫。小太監嚇了一跳,急忙往後退開。

  過了半天,卻又聽不到聲響,小太監又驚又怕,他大起膽子,敲門問道:「秦將軍,你還好吧?」話聲未畢,忽然一陣天搖地動,那牌樓像是要給拆掉一般,一時木屑紛飛,小太監嚇得面色發青,縮到了角落去。

  過了良久,始終沒聽到人聲語響,那牌樓也不再震盪,小太監叫喚道:「秦將軍!你在裡面嗎?」等了好一會兒,卻不曾聽得聲響,小太監不知高低,正擔憂間,忽聽秦仲海的聲音傳了出來,卻是一聲慘叫:「啊!好疼!別下這麼重手!」

  小太監一驚,心道:「慘了!秦將軍給他們抓起來了!我得回去向薛副總管稟報。」秦仲海慘叫連連,好似再受什麼嚴刑拷打,小太監不敢再耽擱,急急回去向薛奴兒稟報。

  薛奴兒正在午睡,忽聽小太監氣急敗壞來報,他聽了情由,心下大喜欲狂:「這秦仲海活該,敢來我的地盤來撒野,剛好教訓他一番。」他伸了個懶腰,好整以暇地穿起靴子,慢慢在臉上撲了白粉,小太監急道:「公公!要是慢了,秦將軍定會給他們殺了!」

  薛奴兒笑道:「殺了就殺了,你急什麼?」他笑眯眯地走出了門,便往西角牌樓行去。

  到了牌樓,薛奴兒眯著眼道:「你去敲門,要他們出來迎接公公。」

  薛奴兒生性自大,又愛排場,要他敲門拜訪,那是殺頭一般難的事,小太監聽了吩咐,只得硬著頭皮,心驚膽戰的走到門口。他敲了兩下門,低聲道:「請…請問有人在嗎?」

  正害怕間,那門板忽地打開,一人探頭出來,笑道:「有有有,當然有人在了,公公您找誰啊?」

  小太監不知這人為何如此客氣,只吞了口唾沫,顫聲道:「我…我是來找秦將軍的…」

  那人往門外一看,見到了薛奴兒,急忙打躬作揖,笑道:「原來是兩位貴客到了,來來來,裡邊請。」

  這幫御前侍衛行徑兇暴,什麼時候有過好臉色?小太監嚇了一跳,心道:「糟了,秦將軍該不會被殺了吧?」他回頭看向薛奴兒,要看他如何示下。

  薛奴兒冷笑一聲,這幫虎林軍平日雖是兇狠無賴,但他位高權重,再加武藝高強,這些御前侍衛便有什麼陰謀,自也不在眼下,當下跨步走入門中,絲毫不怕。小太監見長官進門,便也提心吊膽,慢慢朝房裡走進。

  走入房中,只見四下漆黑一片,卻沒看見秦仲海,小太監心下害怕,低聲叫喚:「秦將軍……你在哪裡啊?」

  只聽房內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,道:「我在這兒……」這聲音甚是無力,卻是秦仲海的嗓音無疑,猛聽他又慘叫一聲:「疼!別這麼大勁兒!」小太監又驚又喜,喜得是秦仲海還活著,驚得是他氣息低微,定是飽受拷打。

  薛奴兒冷笑一聲,嘲諷道:「秦仲海,虧你是戰場上出來的,還要勞動咱家出手來救,你還有臉混嗎?」

  秦仲海聽了說話,卻只哎呀叫疼,全然不理會薛奴兒的問話。

  薛奴兒聽他叫得淒慘,心中只感快意,正想多聽兩句,忽見一名大漢走了過來,擋在薛奴兒面前,沉聲道:「兩位既然來到此處,何不舒坦一下再走?」說話間兩手板動指節,只弄得劈啪作響。

  小太監聽得秦仲海哀號不斷,早已全身發軟,再看那侍衛神情兇暴,嚇得雙手急搖,顫聲道:「不要……不要……」

  那大漢哼地一聲,道:「你看不起我的手藝?」

  小太監尖叫一聲,急急躲到薛奴兒背後去了。薛奴兒何等身分,眼看有人太歲爺頭上動土,自是大怒不已,當場一個耳光煽過,喝道:「公公面前,還敢賣乖?給我掌上了燈!」

  那大漢給他打得七昏八素,當下怒道:「不要就不要,打什麼人!」

  薛奴兒取出天外金輪,尖聲道:「少廢話!快給我點上燈了!否則要你全夥賠命!」

  那大漢不敢再說,連忙點上了燈,霎時房中亮起,一條大漢大剌剌地躺在一張椅上,正是秦仲海,他兩腳各擱在一名侍衛背上,兩旁有人不住捶腿,背後還有人使勁揉捏肩膀,只聽他怪聲怪氣地叫道:「哎呀!酸!多加點勁兒!哦!爽!」

  滿房侍衛圍坐秦仲海身旁,個個愁眉苦臉,鼻青臉腫,顯然都給他狠狠地打過一頓。一人奔向前來,滿臉陪笑道:「兩位佛爺是秦將軍的朋友,難得來咱們虎林軍,不如先喝口香茶,泡個腳,等會兒再按摩舒服一下,如此可好?」這人滿面鬍鬚,卻是先前威嚇那小太監的惡霸,小太監見他如此低聲下氣,登時驚得呆了。

  薛奴兒怒目往小太監瞪去,尖聲道:「什麼秦仲海給人抓起來了?你眼長哪去了!」說著舉手揮出,便要一耳光煽去。

  小太監嚇了一跳,正要挨打,猛見一人躍了過來,架過薛奴兒這掌,正是秦仲海。

  秦仲海擋住薛奴兒的手掌,笑道:「公公何等身分,何必為難一個孩子?」

  薛奴兒把手抽了回來,哼了一聲,罵道:「你這混蛋不務正業,給我小心點!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誰說我們不務正業了?我這幾個手下正在苦練鷹爪功哪!捏起來真個夠味兒,公公您日理萬機,身體定然疲憊,要不要嘗嘗滋味?」

  眼見秦仲海滿臉誠懇,薛奴兒想起自己風濕的老毛病,不由得笑道:「我這幾日肩膀酸得緊……」他忽地醒覺,喝道:「你胡說什麼!快給我去辦正經事!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公公要我辦正經事嗎?」他忽地提起嗓子,喝道:「虎林軍弟兄聽命!」只聽滿房侍衛齊聲應道:「屬下在!」聲音如同雷震,只把小太監驚得跳將起來。

  秦仲海見新收的下屬甚是乖巧,當場大笑道:「很好,便是這副精神。」說著向薛奴兒橫了一眼,笑道:「我軍氣勢如虹,公公以為如何啊?」

  薛奴兒冷笑道:「這有啥了不得的,也好拿來說嘴?」

  他嘴上雖不服氣,其實心裡卻是又驚又佩,虎林軍這群無賴甚是兇暴,連著幾個頭領都給他們整得死去活來,沒一人幹得下去,不知秦仲海使得是什麼手段,居然片刻間便把這群侍衛整得服服貼貼,一時也感好奇不已。

  自秦仲海收服這幹侍衛之後,整日裡便是在皇城中打混,此地不比前線吃緊,日子甚是清閒無聊,秦仲海閒來無事,便強迫眾人習練鷹爪神功,替他鬆動筋骨,有時溜班回府,便找伍定遠嗑瓜子聊天,但他乃是虎狼之性,這種閒日只過了兩個多月,卻把他悶得慌了。

  這日天氣炎熱,已入盛暑,秦仲海閒來無事,便躲到仁智殿裡睡午覺。這仁智殿位在三大殿西側,乃是皇帝駕崩後停靈的所在,此時皇帝正值盛年,這仁智殿若要派上用場,少說還要等個二十年,今年宮裡上下平安,殿中自是安靜無人,縱有什麼東西打擾,自也是鬼非人了。只是秦仲海膽大包天,戰場上睡倒死人堆中如同家常便飯,鬼魂過來漂蕩,也當輕煙薄霧來看。當下便吩咐手下,要他們兩個時辰後再來,他蹺高了腳,便自呼呼大睡。

  夢中正自好魚好肉,風流快活,忽聽腳步聲響,卻是有人朝殿中行來,秦仲海猛地醒覺,尋思道:「這時候怎會有人過來這裡,莫非是金吾軍、羽林軍的人來此睡覺嗎?」轉念一想,思道:「不對,這些人若要午睡,多會到建極樓睡去,卻怎會來與我爭地盤?這人定有些來頭,我可留神了。」

  那人腳步聲細碎,已然行到不遠,秦仲海不及細想,當下雙足一點,飛身而起,躲到了大樑之上。

  秦仲海伏在梁上,低頭往下看去,只聽腳步聲越來越響,卻是一名貌美的妃子朝殿內行來。秦仲海心下起疑,他見這名妃子孤身一人,手上提著個籃子,身旁卻無宮女相隨,秦仲海越看越是奇怪,想道:「這些妃子平日都在後宮,什麼時候跑到前殿來了?再說這幫女子個個嬌生慣養,每多有人伺候,怎能一人來到這空曠的大殿?」心念及此,更感猜疑。

  眼見那妃子朝殿內行去,秦仲海當即低著身子,從梁上飛奔追過,他輕功不弱,此刻腳下加倍小心,除非是武學高超之士,否則無人能夠察覺。

  那妃子走到一處書畫之前,凝目細觀,似在賞玩品評,秦仲海雙目如電,見那妃子臉上神色有些緊張,纖纖玉手伸向書畫後頭,只聽喀地一聲,好似有什麼機關發動,霎時之間,那幅牆向上升起,竟然現出一處密道來!

  那妃子往外探望一陣,便急急朝內行去。過不多時,那牆刷地一聲輕響,竟又落下來。

  秦仲海也是震驚不已,他四下看了一陣,見不再有人過來,腳下一縱,便往下頭躍去。他走到那幅書畫之前,將之揭起,赫然見到一個小小的鎖匙孔,那孔做得隱密至極,好似牆上自然生出的一處破損,若非親眼見那妃子躲入暗門之後,決計發現不了此處的秘密。

  秦仲海心道:「好小子,這裡定有些古怪,且待我察看一下。」他貼在牆上,將耳孔靠在壁上,緩緩發動神功,便想偷聽裡頭的聲響。

  秦仲海師承「九州劍王」方子敬,主要承習的是一套「火貪一刀」,卻不曾學過楊肅觀「達摩天耳」的手段,此時兩邊隔著厚牆,便仗著自己多年的內功修為,竭力朝內聽去。

  只聽那女子道:「我好想您……這麼多年來,我每日每夜都好想您。」聲音高亢,似乎頗為激動。只聽一名男子歎道:「唉……這許多女人之中,只有你最好……」那男子話聲低沉,似乎中氣不足,跟著是一陣摟抱親吻的聲音。

  秦仲海心下一凜,想道:「好啊!這妃子偷人!」他嘿嘿冷笑,不知哪跑來的野男子,色膽包天,居然不顧九族親友的性命安危,卻來這禁宮玩樂。

  又聽那女子道:「今日我可以多留一會兒,先喝了這些熱湯吧,可別再瘦了。」接著傳來一陣喝湯的聲音。

  秦仲海心下暗笑,尋思道:「好小子,這等虛弱了,還來玩殺頭的淫樂?」耳聽那人大口喝湯,又想:「看你前頭吃補,後頭榨出,還不一樣白搭?」

  喝了一陣湯後,卻聽兩人低聲交談,語氣又快又急,秦仲海竭力聽去,卻聽不出所以然。只是那人聲音著實虛弱,絕非練武之人,秦仲海心下暗喜,想道:「還好不是老子的手下偷人,不然那可會株連禍結,連老子的腦袋也保不住。」

  他正待再聽,忽然又有腳步聲走來,這人腳下快急,卻沒發出什麼聲響,秦仲海心下一凜,知道有高手來了,當下雙足一點,便又飛回梁上。

  過不多時,只見一人匆匆走來,這人面擦白粉,嘴唇兀自塗得紅亮,正是薛奴兒到了。

  秦仲海心下暗罵:「卻說哪只狗子教唆通姦,原來是這混蛋!這老小子哪裡不好安排姦情,卻搞到老子的地盤來,真他媽的欠殺!」

  薛奴兒守在畫前,過不多時,竟然盤膝坐下,只見他眼觀鼻,鼻觀心,一動不動,好似在運功打坐一般。秦仲海眉頭一皺,此刻若要離殿,卻已不可得了。他心下慘然:「這老王八蛋坐在這裡,卻要我如何出去!他兩人在裡頭風流快活,我卻要蹲在這大樑上發呆,真是豈有此理。」

  果然那對男女戀姦情熱,足足搞了一個多時辰,只把秦仲海蹲得頭昏眼花,兩腿酸麻,想要脫身出去,卻又忌憚薛奴兒武功了得,自己若貿然一動,立時便會給他知覺,當下只有屏氣凝神,心裡千百遍地催促這對男女早些完事。

  便在此時,忽聽外頭幾人奔了進來,紛紛叫道:「秦老大!快點起床啦!」秦仲海心下一喜,知道是屬下前來尋找自己,薛奴兒聽得這幾人叫喊,當即面露殺氣,哼地一聲,便走了出去。

  秦仲海見機不可失,連忙從大樑躍下,跟著從窗口跳了出去。

  他從花圃穿身而過,緩步走回仁智殿門口,只見薛奴兒正自疾言厲色的數說自己手下,神色甚是憤怒。秦仲海哈哈一笑,假作不知情,走上前去,笑道:「薛公公,我這幾個手下又怎麼啦?惹得你這般生氣!」

  薛奴兒臉上青氣一閃,厲聲道:「你跑到哪裡去了?怎麼他們說要過來找你?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我方才去茅廁出恭了,公公有什麼事嗎?」

  薛奴兒神情緊張,尖聲道:「那…那他們怎會說你在仁智殿裡睡覺!」

  秦仲海伸了一個懶腰,道:「我剛拉完了屎,心情不惡,這才要來睡。」說著打了個哈欠,便要往裡走進。

  薛奴兒大驚,急忙攔住,叫道:「走開一點!這裡不準進去。」

  秦仲海心下暗笑,想道:「這老狗子準是沒讀通金瓶梅,這拉線的烏龜豈能這般幹法?這不是欲蓋彌彰嗎?該要這般說:『哎呀,這裡頭髒得緊,咱家還得清掃打理,這當口官人可別急。』他媽的!哪有這般兇暴的龜公?」

  薛奴兒見他滿臉懶洋洋的神氣,怒道:「你幹什麼!我還沒跟你算帳,你猛瞅著我做什麼?」

  秦仲海嘻嘻一笑,聳了聳肩,道:「沒事,公公別生氣。」

  薛奴兒戟指罵道:「你這不三不四的東西,巡班時私自返家,已然觸犯了『大內巡查護衛查核典要』第四十二條規定;這還不說,你現下又想擅自進入殿中偷懶午睡,這又犯了『仁智殿修繕置用通則』第九十六條規矩,照理來說,我可以扣你的餉銀二十五兩九錢八文,你可知罪嗎?」

  秦仲海佯做惶恐狀,求饒道:「請公公高抬貴手,我這幾個月手氣不好,賒了好些銀兩,您再要扣餉,我那愛馬『雲裡騅』還在當鋪裡,咱可贖不回來了啊!」

  薛奴兒呸了一聲,大聲尖叫道:「快給我滾!」

  秦仲海哈哈一笑,搔了搔腦袋,帶了幾名下屬便走。兩旁下屬急忙過來,問道:「老大當真缺錢用?屬下還有幾百兩銀子,您若有啥需要,儘管開個口……」

  秦仲海隨口敷衍,心裡卻自打量,尋思道:「那偷情男子不知是誰?看薛奴兒的神氣,這人準是朝廷要員,八成還是朝中的大學士。好啊!你們這群混蛋,偷人居然偷到老子的地頭上了,我可跟你沒完。」

  這夜他自回府裡,正想著仁智殿裡的古怪,忽聽柳昂天使人來報,說有要事相商,秦仲海是柳門大將,聞言之後,便急忙趕去。

  行到府門,卻巧一頂轎子停在門口,柳昂天等閒不坐轎,秦仲海心下明白,知道這頂轎中坐的必是柳家的親眷,當下不敢造次,只垂手站在一旁。這秦仲海平日雖是吊兒琅當,但在柳昂天家人面前,模樣卻是十分恭敬。

  只見轎子裡走出一名少婦,容色美豔絕倫,一雙妙目更是水汪汪的,看來甚是動人。門中家丁迎了上來,口稱:「七夫人!」那少婦婀婀挪挪地跨進了門,忽見秦仲海垂手站在門旁,霎時便轉過頭去,膩聲叫喚:「秦將軍。」

  秦仲海雙眼視地,莊容道:「蒙侯爺召喚,說有事與仲海相商,下官便趕來府裡。不意驚擾夫人,得罪莫怪。」

  那少婦微微一笑,道:「你又升官了,對不對?」

  秦仲海連連咳嗽,道:「夫人消息當真靈通,我現下升為四品御前帶刀侍衛,在宮裡當差。」

  那少婦想要說什麼,卻又遲遲說不出話來,秦仲海眉頭緊皺,不敢稍動。

  忽聽門裡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,叫道:「仲海!你在搞些什麼?盡杵在門口,卻還不進來!」這聲音好生威嚴,卻是柳昂天耐不住等,親自出來察看。

  秦仲海呼了一口長氣,如釋重負,道:「夫人慢走,我先進去了。」一溜煙竄了進去。

  那少婦望著秦仲海的背影,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,好似若有所思。

  秦仲海隨柳昂天進了書房,只見伍定遠面色鐵青,楊肅觀唉聲歎氣,卻不知發生了什麼事,他坐了下來,問道:「幹什麼啊?可是大夥兒同時生了痔瘡嗎?」

  柳昂天呸了一聲,道:「你說話撿些好聽的!今日有大事生出來了!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哦!可是你小老婆有喜了?」

  柳昂天罵道:「你說些正經的好不好!我都幾個兒子了,還使得這般雙斧砍樹的花招嗎?」他召過韋子壯,道:「請韋護衛出去巡查一番,絕不可讓閒雜人等行近。」

  韋子壯答應一聲,自去巡邏。

  秦仲海心下一凜,這才知道事情非比尋常。

  柳昂天取出一封書信,交給了秦仲海,道:「你先看了這個再說。」

  秦仲海嗯了一聲,將信展了開來,讀道:「善穆侯征北大都督柳公昂天大人足下,侯爺英姿煥發,威震宇內,為我朝之干城,數十年來北抗蒙古,西破羌戎,武功之勝,足與我朝開國諸名臣相論,方此天下……」

  耳聽秦仲海念得支支吾吾,滿頭汗水,柳昂天嘿了一聲,道:「這些全是廢話,你可以跳過不讀。」

  秦仲海鬆了口氣,往下看去,又道:「吾輒念今日聖聰晦暗,以致境下大亂,盜賊四起,死傷狼藉,橫斃奸殺,無所不為。念其首惡者,江匪也。江賊橫行日久,肇廟堂之禍,啟朝政之危,若遲不伏法,我朝何能稱大治、焉足稱盛世?一日不除群賊,則朝廷禍亡無日矣。」

  秦仲海點頭道:「這寫信的人想要對付江充這幫匪人奸徒,好來恢復朝廷公道,是不是?」

  柳昂天聽他解釋文意,贊道:「不壞嘛!還能讀懂這段文字!看你文學底子厚實不少,該是盧賢侄的功勞吧!」

  秦仲海嗯了一聲,自是不方便當場讚揚「金瓶梅」與「肉蒲團」之功,當下繼續讀去:「江賊根基深厚,事業廣大,鄙自知力薄勢單,難抗妖魔群小,念明公洞燭機先,深謀遠慮,定知厲害遠近,待公登高振臂,四海凜然,大事可期,則天下幸甚!百姓幸甚!」

  秦仲海再看署名,念了六字出來:「東廠總管劉敬。」

  讀到此處,秦仲海已知朝政鬥爭已達極致,這劉敬居然開始拉攏柳昂天,看來內情絕不單純。他沉吟片刻,轉看眾人臉色,只見伍定遠咬牙切齒,看來甚是激動,楊肅觀則不見喜怒,只是低頭思量。

  秦仲海問道:「這信是誰送來的?」

  柳昂天道:「是紫雲軒的弟子。」

  秦仲海點了點頭,想來這信異常重要,劉敬不放心東廠裡的高手,便轉托瓊國丈的門人弟子送來柳府。

  柳昂天道:「這幾日朝廷鬥得好不厲害,劉敬先托幾個大臣上了奏章,指責江充前些日子不假出宮,非但自行溜到西北地方,還擅自調動部隊出關,可說罪行重大,要皇上將之究辦。」

  秦仲海微微頷首,那日他奉命出關,曾在天山腳下與江充的軍馬相遇,那時這幫人見死不救,涼薄無比,此時劉敬舉發此事,秦仲海自是不感意外。

  柳昂天喝了口茶,又道:「皇上見了這道奏章,便把江充召來,當著眾大臣的面,把他好好質問了一番,還將玉門關總兵高顏革職查辦。江充輸了面子,自也不甘示弱,連夜找人送上奏章,說東廠的人貪贓枉法,偷運官銀出京云云,現下皇上把江充的案子送進了大理寺,把劉敬的案子送到了刑部,兩方人馬全力運作,都要把對方的人馬整垮鬥臭。」

  眾人臉上神色凝重,都知道此次惡鬥下來,朝中定有無數人會因此罷官,甚且抄家充軍,心下隱隱有著不祥之感。

  柳昂天道:「劉敬老謀深算,眼見江充反制有道,深知此人極受皇帝寵愛,只怕自己動不了他的人馬,還要被反將一軍,當下便找上了我,希望我能助他一臂之力,與他共同對付江充。」

  秦仲海雙眉一軒,頷首道:「看來這老太監玩真的了。」

  柳昂天道:「只是劉敬這人老奸巨猾,他拉我下水,未必存的是什麼好心,八成是希望我與江充鬥個兩敗俱傷,他再來坐收漁利,也是為此,今日才把你找來商量。」

  秦仲海微微一笑,道:「這有什麼難的?咱們兩家要聯手鬥垮江充,就好比要去搶劫一般,咱們與劉敬這兩夥強盜,需得先說定誰來把風,誰來下手,一會兒再把好處分個明白,免得日後分贓時打架,那不就得了?」

  楊肅觀皺眉道:「秦將軍,大家都是朝廷命官,請你別用這種不倫不類的比喻。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好吧!那咱們就像是兩群山豬,現下遇上了老虎……」

  柳昂天嘿地一聲,罵道:「你別打比方了!老把咱們說得這般難聽!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說實在話,大家幹得也不是什麼好事,做得難看,自該比得難聽。」

  楊肅觀道:「仲海有所不知,那江充早已得知劉敬來盟一事,他今早為此,還親自到府上拜訪侯爺,希望侯爺能轉與他合作。」

  秦仲海心下一驚,讚歎道:「好一個奸臣,來的這麼快啊!」

  江充老奸巨猾,世所周知,眼下劉敬雖想把事情做得隱密小心,但江充眼線眾多,果然還是給他知曉此事。

  楊肅觀道:「江充已經開下條件了,他說只要咱們助他一臂之力,等劉敬被鬥垮之後,定會送上重禮。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什麼重禮?他的項上人頭嗎?」

  伍定遠與江充有仇,猛聽此言,一拍大腿,大聲道:「說得好!」

  柳昂天朝他瞪了一眼,道:「你也被帶壞了。」伍定遠面色一窘,低頭不語。

  楊肅觀緩緩地道:「江充親口應允,只等此次事成之後,他便要讓出京衛都指揮使司一職,另交出西疆的兵權。讓侯爺的人馬接管。」

  秦仲海心下一驚,知道這兩個職缺份量不輕,柳昂天若能得手,當有多番助益。

  他收起笑臉,沉吟道:「那咱們若幫劉敬鬥垮江充,有什麼好處可拿?」

  楊肅觀道:「照劉敬信上所言,我們似乎沒有顯著的好處。」

  秦仲海點頭道:「照這樣來看,咱們若是相助劉敬,那是來去空空,但是相助江充,咱們還是有點甜頭。是也不是?」

  楊肅觀點頭道:「仲海之言,差相彷佛了。」

  秦仲海嘿嘿一笑,道:「甭說這些利頭了,他們倆家現下玩法作弊,一條命掛在大理寺,一條命懸在刑部公堂,若有一隻給人打死了,咱們總不能向死人收帳吧?現下他們倆家誰占上風,誰屈下風,楊郎中可曾知曉?」

  楊肅觀道:「現下大理寺審江充,刑部審劉敬,兩邊人馬雖然勢均力敵,但江充多少還是占一點上風,他與大理寺的幾位老人交情深厚,除非寺卿徐忠進親自審訊,否則江充的案子應是沒事。可劉敬就吃虧不少了,那刑部尚書趙政是江充一手保舉的,這人既受江充請托,此番若不治了劉敬的罪名,那是難以想像的事。」

  楊肅觀向來精明,此刻便分析朝中局勢,果然是入情入理,一語中的。

  秦仲海搖頭歎息,道:「這劉敬當真傻了,過去他與江充聯手幹掉左都御史張溫,現下該知道後悔了吧!這張御史若是還在,想他最是正直不阿,定會秉公處理。方今滿朝都是噤若寒蟬之輩,劉敬搬石頭砸腳,還能如何?我看這劉總管定要玩完啦!」

  柳昂天長歎一聲,道:「其實不論江劉兩派誰對誰錯,都算天下間的罪惡淵藪,誰都不該相助。唉……可惜那羊皮只是一場春夢,難以查出江充賣國內情,念及咱們孤掌難鳴,若想慢慢除去這兩大罪孽派閥,那是非得循序漸進不可的。」他頓了一頓,重重問道:「諸位以為,此次東廠與江充相爭,咱們該當助誰?」

  此言一出,眾人神色都是一變。諸人相望,卻無人搶著回話。

  柳昂天見眾人安靜無聲,當下依著柳門習慣,先問官職最低者,柳昂天道:「定遠啊!先不論你那些江湖舊怨,照你看來,這次朝廷兩大派相爭,你屬意助誰?」

  伍定遠聽了問話,登時嘿地一聲,恨恨地道:「江充為了區區的一張羊皮,不知辣手殺了多少人!下官的同僚仵作黃濟被人割去首級,掛在門梁,那燕陵鏢局滿門老小八十餘口人,更莫名其妙地慘遭誅卻!除此之外,尚有知府梁知義、御史大人王寧,都是先後為此被害!這一切慘事追根究底,全是江充這惡人教唆的!」他站了起來,大聲道:「侯爺!咱們除惡務盡,定須早日解決這惡徒!」

  秦仲海鼓掌道:「說得對!這江充最是卑鄙無恥,比那劉敬為惡更深,咱們定需早日將之除去。」

  柳昂天不置可否,他轉向楊肅觀,問道:「肅觀意下如何?」

  楊肅觀沉吟良久,道:「定遠所言,雖是有理,卻未必合算。」

  秦仲海哦地一聲,道:「楊郎中有何高見?」

  楊肅觀道:「此時江充勢大,劉敬與咱們勢力較小,即便兩派聯手,最多也只能與江充打個平手,卻未必能將他整垮,到時雙方兩敗俱傷,咱們不過徒然浪費氣力而已。」

  柳秦二人聞言,都點了點頭,楊肅觀這話雖然不中聽,卻是實情無疑。

  伍定遠卻滿臉氣憤,全然不能同意楊肅觀之言,只聽他大聲道:「江充幹了這許多的惡事,咱們只要抓出一件兩件,如何不能將他關入牢籠?」

  楊肅觀道:「定遠有所不知,大理寺要誅卻江系黨羽,甚且降江充的官職,都非難事,但真要讓這個奸臣判刑入獄,伏罪賜死,卻需來個『六部會審』,那就不是件容易事了。」

  伍定遠心下一凜,問道:「六部會審?那又是什麼?」

  楊肅觀道:「所謂六部會審,便是吏、戶、禮、兵、刑、工六部尚書一同審案,這完全是硬裡子的人情較量,咱們即便抓住江充的小辮子,也未必能說服六部尚書,將他定罪。」

  柳昂天道:「沒錯,現下肅觀賢侄與兵部顧尚書相熟,或能說動他出手相助,但其餘五部的尚書大人,縱然老夫有些私交,也不能保證他們會秉公辦案。」

  伍定遠身為公門老將,怎會不知這些人情道理?當下面色慘澹,廢然不語。

  秦仲海道:「那照楊郎中的意思,咱們卻該怎麼辦?」

  楊肅觀道:「現今江充已然開出條件,只要我們不應允劉敬所請,他便送上兩個大缺。依在下的淺見,這次若能抓住這兩個職缺,日後便是少了劉敬他這一派的支援,咱們也不必再怕江充。」

  秦仲海哦地一聲,道:「何以見得?」

  楊肅觀道:「這次最大的肥缺便是京城都指揮使,照我朝典章制度而言,這個職位可以管轄京城所有軍馬,上起御林軍,下至錦衣衛,無不出其手掌,只要抓住了這個職缺,侯爺手握京城兵權,實力定會大了一倍不止。」

  秦仲海搖頭道:「你這話不對。這些年來朝政大壞,京城勢力各相統屬,誰也不聽指揮,咱們便是抓了這個指揮使司,也未必有用。」他自己是虎林軍都統,道理上來說,也歸京畿都指揮使管轄,但他只知這位老兄姓許,長得高矮胖瘦,卻是不甚明瞭,可見一般了。

  楊肅觀微笑道:「典章毀壞,難道便不能改好嗎?照在下之見,只要抓住這個職缺,到時咱們只要能說動兵部顧尚書,再加上我爹爹與侯爺的力道,定可擴大京城都指揮使司的實權,此舉大出江充意料之外,屆時他便想將職缺收回,那也為時晚矣。」

  秦仲海想起那日他與顧家小姐神情親昵,當即一笑,道:「咱們這位顧大人平素特異獨行,從不與朝中三派結黨,看來他定是愛楊及柳了?」

  楊肅觀微笑道:「秦將軍取笑了。」

  柳昂天輕咳一聲,道:「照肅觀的意思,咱們眼下便是要與江充聯手,不知在座有無意見?」

  秦仲海聽了這話,心下已是了然。看來楊肅觀事先早與柳昂天商量妥當,這次找他過來與會,只是照會之意而已。秦仲海打了個哈欠,知道自己口才有限,若要辯論,定然說不過楊肅觀,反正事不關己,索性不再理會。忽然之間,想起了盧雲,心道:「這當口要是盧兄弟還在,定會有所高見,我老秦自也能大鬧一場了。」

  他正自歎息不已,忽聽伍定遠沉聲喝道:「柳大人,這事我反對!」眾人聞言,心下都是一凜。

  柳昂天咳了一聲,問道:「定遠為何反對?」

  伍定遠大聲道:「侯爺!咱們若要與江充這幫奸賊聯手共事,甚且還要共謀分贓,請問我們與奸臣有何分別?」

  眾人見他話說得極重,心下都是一凜。

  楊肅觀勸道:「這只是權宜之計,等將來咱們勢大之後,早晚還是要將江充繩之以法的。」

  伍定遠兩眼一紅,眼前浮現出齊家滿門慘死的模樣,想起兇手至今仍是逍遙法外,忍不住心中一酸,大聲道:「我過去只是一個小小捕快,楊大人說得那些高來高去的話,我一句都不懂!」

  楊肅觀眉頭一皺,正要相勸,伍定遠卻用力揮了揮手,將他的話頭壓下,大聲道:「我為了燕陵鏢局的案子,一路從西涼趕到京城,千里奔波,並非是為了求官而來,我……我只希望沉冤得雪,還給苦主一個公道!幾位大人若要與江充這奸臣聯手,我……我明日便返回西涼,再也不必做什麼制使了!」說到最後,竟然一拳重重捶在桌上,只聽轟地一聲,木桌已然四分五裂,崩塌在地。

  當年伍定遠初來京城,旋即交出羊皮,凡事只聽柳昂天安排,可說行事謹慎,老實規矩。哪曉得一趟西疆歸來,伍定遠的脾氣竟似身上武功一般,無端強了許多。眾人不知他原來如此性烈,面色都甚駭異。

  秦仲海心道:「我只道定遠是天生的捕快性子,想不到也有如此血性。」一時心中滿是佩服。楊肅觀卻想道:「原來定遠這般沉不住氣,唉,這關頭小不忍則亂大謀,我可怎麼勸服他才好?」

  眾人沉默無語,柳昂天更是歎氣連連,伍定遠自知太過激動,驚嚇眾人,當下歉然道:「我…我只是不忍血案沉冤,這…這才說得這種重話,請大人見諒……」說著雙膝彎曲,竟爾向柳昂天跪倒,哭道:「請大人可憐燕陵鏢局滿門無辜慘死,萬萬不能和奸臣聯手啊!」

  柳昂天伸手扶起,道:「定遠所慮也不是沒有道理。想我等憑什麼自稱是忠臣孝子?便是因為我們不與江充這幹賊子同流合污,唉……看來此事還是要從長計議。」

  伍定遠叩首垂淚,泣道:「多謝大人!定遠終生不敢忘大人恩德。」

  楊肅觀面色一變,此時少了羊皮制肘江充,若不能掌握江劉兩派對決時機,趁機坐大,日後定會屈居下風,但他見伍定遠如此激動,自也不便再多說什麼。

  秦仲海倒是笑嘻嘻地:「沒錯,咱們一點不急,一切慢慢來,等江充、劉敬他們提高價碼,咱們再說不遲。」

  這夜聊到深夜方散,第二天秦仲海哈欠連連,又趕去禁城上工。他昨夜只睡了一個時辰,才到禁城,便往西角牌樓一鑽,沉沉睡著,幾名手下知道他懶性發作,都不敢吵他起來。

  秦仲海正自好夢,忽聽外頭一陣鑼鼓,跟著有手下沖進來,急道:「老大快起來了,皇上今兒個要去圍獵,咱們可別遲到了。」

  秦仲海給屬下搖醒,聽了情由,心下一驚,連忙擦去嘴角口水,匆匆往外奔去,只見眾兄弟早已整裝待發,只等他一人到來。

  秦仲海皺眉道:「這是我第一回陪狩,你們帶路吧!」一名老練屬下取出寶胎大弓,銀翎雕箭,呈給了秦仲海,道:「等會兒打獵時,老大只管把獵物趕到皇上跟前,讓他一人射個痛快,可別搶了他的風采了。」

  秦仲海嗯了一聲,知道這是馬屁精的把戲,當下頷首會意。

  不多時便已趕到西苑,這西苑便是由北海、中海、南海三處合成的囿場,經遼金元三朝整建,禁苑規模日大,向為皇帝宮妃遊樂之處。此時眾軍雲集,只見金吾前衛、羽林右衛、府軍後衛等御林禁軍都已趕到,足有數千之眾。

  一名將領見秦仲海面生,猜知他是虎林軍的新任頭領,他有意結交,當下策馬向前,拱手道:「在下鞏正儀,是金吾軍的頭領,敢問閣下可是秦仲海秦將軍?」

  秦仲海一拱手,笑道:「不敢,正是區區在下。小可剛接虎林軍沒幾個月,只因軍務繁忙,尚未拜見大哥,還請原諒一下。」

  那鞏正儀舉起大拇指,贊道:「都說『火貪一刀』威儀邊疆,今日一見,果然不凡!在下真是久仰大名了!」

  秦仲海聽他說得真誠,饒他是條硬漢,此刻也不禁偷偷歡喜,笑道:「賤名何足掛齒,倒教大哥見笑了。」

  兩人坐在馬上,各自閒聊,秦仲海見鞏正儀相貌堂堂,舉止極具氣度,一時甚感心儀;又見他見聞廣博,對宮中上下事情頗為瞭解,當下更是沒口子的請教。

  兩人正自談說,忽聽一名宦官朗聲道:「眾官伏地,皇上駕到!」跟著遠處人聲喧嘩,傳來陣陣獵犬吠叫之聲,看來御駕圍獵的大隊已然到來。

  鞏正儀見皇帝便要到來,急忙拜伏在地,秦仲海自也隨他下拜,此刻千名侍衛,不論羽林金吾、還是府軍虎林,霎時無不跪在地下,口中大喊:「願吾皇萬歲、萬歲、萬萬歲!」

  秦仲海官職不到,無須參與早朝,是已過去僅見過皇帝一次。他口中跟著眾人念著一陣,心中卻無甚恭敬之意,尋思道:「他媽的,每個萬歲還不都活那幾歲而已,萬歲一聲,奪壽一歲,真個阿彌陀佛,嗚呼哀哉了。」

  秦仲海趴在地下,心中不停訕笑,忽覺一旁鞏正儀猛往他身上擠來,秦仲海向來警覺,察知有異,急忙抬頭,猛見一名黃袍男子低頭看著自己,這人也不甚老,約莫五十歲上下,秦仲海心下一驚,明白此人便是當今聖上,他方才胡亂咒駡皇帝,可別給發覺了,當下神色尷尬,一時不知高低。

  皇帝自沒察覺自己給人咒駡,當下溫言微笑,問道:「你就是秦仲海?」

  秦仲海連忙拜伏在地,口稱:「末將秦仲海,叩見聖上天顏!」

  皇帝哈哈一笑,拍了拍他的肩頭,笑道:「你很好,在西疆替朕爭面子,朕很高興。」

  一旁將領見秦仲海有機會與皇帝攀談,無不露出豔羨神情。秦仲海胡亂拜了幾下,道:「末將得陛下金口稱讚,實乃畢生榮華。」

  皇帝微微一笑,不再多說,吩咐將領道:「難得風和日麗,朕今日興致甚佳,大家這就走吧!」

  秦仲海正要爬起,忽然一人急急走來,靴子卻正好往他臉上踢來,這腳雖然不重,卻正好踢中秦仲海的腦門,秦仲海大怒,猛地抬頭去看,卻見那人正是錦衣衛的統領安道京,看來他心存妒嫉之意,立時便來招惹。

  秦仲海狂怒之下,伸手便往腰刀摸去,一旁鞏正儀急忙攔住,沉聲道:「這些小人見不得你好,你可千萬忍耐。」

  秦仲海怒氣勃發,翻身站起,卻見江充大搖大擺地從後行來,身上卻也穿著獵裝,對秦仲海直是視而不見,跟著大批錦衣衛好手也從秦仲海身邊走過,個個神情張狂,秦仲海心道:「等出宮之後,老子不打死你們一兩隻,便跟你龜孫子江充姓。」

  過了一會兒,一名面目慈祥的老者走到他身邊,正是劉敬,身旁還跟著薛奴兒等太監。劉敬往秦仲海瞄了一眼,見他面色鐵青,兩手握拳,當即笑道:「忍一時,爭千秋。」

  秦仲海嘿地一聲,冷笑道:「劉公公那麼能忍,何必還與江充鬥得難分難解?」

  劉敬眨了眨眼,噓了一聲,道:「咦?秦將軍說的話好生奇怪?我與江大人乃是至交好友,什麼時候有過爭執了?」

  秦仲海見他臉上閃過一陣狡猾神色,心道:「這兩大奸臣果然是老奸巨猾,個個都是沉得住氣的奸雄,我可不能露出馬腳了。」當下壓住火氣,也是哈哈一笑,道:「是啊!大家都是替皇上辦事,還分什麼大小?公公這番提點,真是叫仲海大開眼界了。」

  劉敬見他現學現賣,便笑道:「是啊!難得秦將軍少年氣盛,卻也領悟得這番道理。」

  二人說話間,皇帝已然翻身上馬,劉敬拍了拍秦仲海的肩頭,笑道:「你快些過去吧!保護聖上可是你的職責哦!」秦仲海微一頷首,便自追了過去。

  蹄聲隆隆,數千軍馬便朝城郊獵場飛馳而去,金吾衛當先開路,羽林衛守衛右側,府軍衛後方警戒,秦仲海率領虎賁衛眾多手下,緊緊跟隨皇帝左側。那皇駕正中,卻見大批錦衣衛、東廠高手隨行保護。

  秦仲海看在眼裡,心中便想:「這世間若有人想要暗殺皇帝,只怕難上加難了。」以這等雄壯軍容觀之,武功便是到了寧不凡、卓淩昭這等地步,也近不了皇帝身前三尺。

  秦仲海正自觀看,卻見江充、劉敬等人都圍繞在皇帝身旁,三人你一言我一語,卻正聊得興起,秦仲海微微一凜,心道:「外敵易與,家賊難防。要幹掉皇帝老兒,根本不必硬碰硬的蠻幹,只要像江充、劉敬這樣的大臣,那是隨時隨地都可以賞他一刀的。」

  只聽遠遠傳來江充的聲音,笑道:「皇上今兒個為何興致如此之高?可是有什麼美事嗎?」

  皇帝笑道:「江愛卿問得好!朕這幾日看了文書,知道銀川受封為汗國太子妃,可汗又極是疼愛銀川。朕看她有個好歸宿,自然心頭愉悅。」

  江充諂笑道:「皇上果然是天生仁愛,文武聖德,公主能得這般父親,真是羨煞天下多少女兒家。」

  皇帝哈哈大笑,道:「你就是這張嘴甜!」說著歎了口氣,搖頭道:「這話要是由銀川來說,朕不知有多開心。」言語之間,似乎別有所思。

  劉敬微微一笑,勸道:「皇上別煩惱了。若是想念公主,不日便修書一封,請公主隨同夫婿一游中土,一來慰勞公主的思鄉之情。二來皇上也好提點這個女婿一番,教他些做人處事的道理。」

  皇帝遙望天際,歎道:「還是劉公公懂朕的心事。」說話間眾人已然見到一隻兔子,皇帝登即拍馬向前,追了過去。

  秦仲海打了個哈欠,心道:「看這兩人鬥得好不厲害,每句話都是在討皇帝的歡心。不過還是這劉敬老謀深算,三兩下便把江充這兔崽子比了下去。」轉念又想道:「這兩人也真是有法子,自己的案子還押在朝中候審,卻還跟皇帝出來打獵,像個沒事人一樣。」

  皇帝舉弓搭箭,刷地一聲,便將兔子射倒在地,眾人立時歡呼叫好,看來這皇帝膂力不弱,也是個生性好動之人,安道京急急向前,將那兔子拾了起來。

  眾人讚歎聲中,只聽江充大聲贊道:「皇上弓箭嫺熟,武功超凡,真個是天下第一!」

  秦仲海心道:「不過是射只兔子,這樣若能算是天下第一,老子我不是超凡入聖,成為五百年來第一高手了嗎?」

  這一路追趕下去,一遇大型野獸,眾將立即將之驅趕到皇帝身前,好讓皇帝盡情享受樂趣。秦仲海聽那江充滿口馬屁,劉敬也在那裡陪話解悶,一時只覺無聊透頂,也是昨晚與楊肅觀等人談得太晚,此刻忍不住睡眼惺忪,竟在馬上打起瞌睡來了。

  秦仲海正自好睡,任憑「雲裡騅」隨著大軍前行,迷迷糊糊間,好似大軍越奔越遠,過了宮城,已到城郊。秦仲海哪管這許多,只顧著睡,天幸「雲裡騅」是匹勤奮寶馬,不似主人這般懶,只一路奔馳,倒也沒落隊。

  秦仲海正自好夢,忽然有什麼奇異吼聲,遠遠飄來,低低沉沉,聽不真切。秦仲海內力渾厚,雖在睡夢中,仍能察覺周遭異狀。他聽了怪聲,心下忽起異感,急忙睜開雙眼,側耳去聽,只聞極遠處傳來低沉的吼叫聲,秦仲海嚇了一跳,趕忙站到馬背上,眺頭看去,猛見遠處樹叢中趴著一隻猛虎,那虎身長一丈,體型壯碩,堪稱世間罕見,正隱在林裡歇息。

  秦仲海大吃一驚,急忙去看皇帝,心中更是一寒,只見皇帝遠遠脫隊,他胯下黑馬名喚「烏雲帶雪」,神駿非常,此刻縱蹄疾奔,正朝那猛虎行去。秦仲海此刻身在大隊左側,距離皇帝足有半里之遙,心下著急異常,卻也無法阻止。

  皇帝兀自不察危險,只回頭笑道:「哪個先追上了我,朕便賞他寶劍一柄!」他駕馬一催,黑馬嘶鳴一聲,往前一縱,又是十來丈遠近,已在猛虎身旁不遠。

  安道京等人武功不弱,此時也發覺猛虎隱藏,紛紛叫道:「有大蟲啊!聖上快走啊!」只是兩邊隔得太遠,皇帝聽不清楚,兀自伸手招耳,笑道:「你們說什麼?朕怎麼聽不見?」

  秦仲海見情勢不妙,若再拖延下去,皇帝別給老虎一口咬死了,當下駕馬急沖,他的座騎名喚「雲裡騅」,那日曾大戰西疆番將,也是匹寶異非常的名駒,此時拍馬縱出,自是勢若飛箭,轉瞬便趕上了江充等人,口中更是大叫:「皇上小心!有大蟲!」

  秦仲海吼聲如雷,皇帝登時聽覺,他聽到附近藏有猛虎,只嚇了一跳,正要駕馬退開,猛聽右側草叢裡傳來一陣噴氣的聲響,皇帝側頭看去,那草叢裡果然躲著一雙黃澄澄的虎眼,正向自己惡狠狠地瞪視。

  皇帝大吃一驚,叫道:「大蟲!」他拍馬一駕,叫道:「快走!」當下急急沖出逃命,忽然左首「嗚哇」一聲大吼,又有一隻猛虎竄出,原來此地竟有雙虎埋伏!

  那「烏雲帶雪」雖是神駿,但眼見雙虎在前,如何不怕,它嘶鳴一聲,竟然人立起來,皇帝給這麼一掀,頓時摔落在地。

  「烏雲帶雪」嚇得慌不擇路,逕自往草原深處逃去,只把當今天子留在地下。

  皇帝跌在地下,只見雙虎嘶吼一聲,緩緩朝他爬來,虎口大如血盆,虎爪銳利似刀,若給抓上一爪,咬上一口,必是血肉橫飛的慘禍。

  皇帝嚇得面無人色,顫聲道:「誰來救朕?」

  此時劉敬、薛奴兒等東廠人馬在右,江充、安道京等錦衣衛好手在左,都是救駕不及,御前侍衛更是遠遠落後,只見左首猛虎狂吼一聲,便朝皇帝撲去,便在這生死剎那,猛聽一陣槍響,那猛虎已然中槍,摔落在地。眾人急看,只見江充手上舉著一柄火槍,槍口輕煙直冒,想不到在此生死關頭,竟是這奸臣開槍救駕。原來他那日見羅摩什用的一手好槍,心中生羨,便向他要了來,沒想到竟能建此大功。

  皇帝見左首猛虎勢頭一緩,機不可失,當即沖向東廠眾人,雙手連揮,叫道:「救命啊!」但右首猛虎卻完好無缺,一見皇帝奔跑,又激發了獸性,當場撲了過來。

  江充見猛虎直追皇帝,只嚇得他全身冷汗,當下急急填充火藥,又開了一槍,原先中槍那頭猛虎給這麼一激,登時狂怒,轉身便往江充撲去。江充大吃一驚,喝道:「搞什麼!」想要舉槍再射,卻沒了火藥,安道京見勢頭不妙,連忙挺刀去擋。只是那虎實在勇猛異常,身上中槍,兀自亂抓亂咬,安道京刀法雖然厲害,一時卻也拾掇不下。

  錦衣衛眾人給猛虎亂纏,登時慌成一片。刀槍齊上,直往猛獸身上招呼。

  另一頭猛虎卻是毫髮無傷,只見它兇猛狂嘯,仍是一股腦兒往皇帝撲來,皇帝全力奔跑,口中連連大叫道:「救命啊!救命啊!」他腳下一跌,摔倒在地,那虎四足一點,轉過身來,阻住皇帝的去路,只擋在他與東廠諸人之間。

  只聽猛虎仰天狂嘯,血盆巨口咬出,看來這一咬之下,便能將當朝萬歲活活咬死。

  秦仲海此時駕馬飛馳,僅在百尺之外,眼看皇帝命在旦夕,他全身冷汗,急叫道:「薛奴兒!快快丟出你的『天外金輪』啊!」誰知薛奴兒好似成了癡呆,竟是一動不動。

  秦仲海見不能再拖,顧不得誤傷萬歲爺,當下舉起寶胎大弓,刷地一箭射出,長箭飛去,只聽嗚哇一聲吼叫,那虎已給射中了後腿,鮮血四濺中,那虎微微一頓,但隨即凶性大發,仍一拐一拐地朝皇帝咬去。

  便在此時,只見金光一閃,東廠人馬中飛出一隻金色圓盤,直往猛虎砍去,秦仲海心下一喜,這薛奴兒終於出手了,料來猛虎雖然兇狠,卻是難擋武林高手的一擊。

  他細看金輪的去路,心中卻又一驚,這金輪的去路有些奇怪,按這勁急的路數來看,只怕斬死猛虎之後,也會把皇帝一同斬成兩截,秦仲海又驚又疑,眼看自己已在皇帝駕前不遠,當下雙足一點,便從馬背上飛了出去,要將皇帝抱在懷裡。

  只聽嗚哇一聲慘吼,果然那猛虎已給金輪切成兩半,但那金輪力道不竭,仍往皇帝腰間砍來,這下子若要砍實了,只怕皇帝便要給當場腰斬,秦仲海嘿了一聲,輕抒猿臂,便要將皇帝抱在手裡,忽然之間,一陣人影閃過,電光火石的剎那,那人快了秦仲海一步,已將皇帝抱走,秦仲海見這人身法好快,後發先至,急看面目,卻是東廠總管劉敬。

  那金輪遠遠飛出,跟著在半空中一繞,又轉回薛奴兒手中。秦仲海心下暗罵:「這老小子搞什麼,險些把皇帝害了,他怎地出手這般重?」他轉頭看去,只見薛奴兒臉色鐵青,口中念念有辭,好似心中有鬼。

  秦仲海見了他的臉色,更感懷疑:「不對,薛奴兒武功高絕,出手怎能如此莽撞?難不成他別有圖謀?」想起薛奴兒近日舉止怪異,心下更是猜疑不定。

  轉頭看去,那劉敬抱著皇帝遠遠奔開,惶恐道:「聖上可曾受了傷?」

  皇帝倒在他的懷裡,回頭看著斷做兩截的猛虎,他只知猛虎追咬連連,卻不知自己方才差點死在薛奴兒手下,連拍心口道:「沒事,朕沒事……」

  劉敬噓了口氣,正要再說,卻聽江充遠遠叫道:「大膽薛奴兒,你竟敢行刺皇上!快給我拿下了!」

  皇帝身無武功,雖不知他險些死在自己人手裡,但那江充何等眼尖,自已看出薛奴兒那招險惡異常,差點便把皇帝殺了,錦衣衛眾人駕馬直沖而來,已將薛奴兒團團圍住。

  皇帝聞言一驚,轉頭看向劉敬,道:「薛副總管要行刺我?這……這從何說起?他方才不是出手救了我嗎?」

  劉敬臉上閃過一陣青氣,卻不打話,他側目看去,江充已奔到近處,當下一咬牙,提聲喝道:「左右來人,薛奴兒出手不知輕重,驚擾了聖上,快將他拿下了!」

  眾人聞言,無不大驚,薛奴兒更是全身顫抖,放下了金輪,呆呆站在原地。東廠諸太監見總管也要擒拿薛奴兒,一時不知如何是好。秦仲海等大內侍衛見變故連連,也都呆了。

  眼看錦衣衛快步奔來,薛奴兒喃喃自語,他雙膝一軟,自行跪倒在地,拜伏道:「臣救駕急切,一時出手太重,還請皇上重重治罪。」

  他語帶哭音,跪地磕頭,連連請罪。劉敬也是面如死灰,想來他管教手下不力,此番也要受責。

  皇帝從劉敬的懷中掙扎站起,他走上前來,凝視著薛奴兒,臉上神情極是不忍,好似不信薛奴兒會來害他。

  江充走向前來,提聲喝道:「把這姓薛的給我拖下去,看看他還有沒有同夥!」說話間瞪著劉敬,滿面都是肅殺。

  皇帝搖頭道:「江卿且慢動手!」

  江充急忙勸道:「薛奴兒窮凶極惡,用心歹毒,皇上切莫放他過去啊!」

  皇帝道:「薛副總管向來忠心耿耿,絕不會下手來害,此事純是意外,不必追究。」

  江充嘿地一聲,湊頭過去,急急朝皇帝耳旁低聲述說。秦仲海運起內力,細細去聽,但兩邊隔得遠了,站的又是逆風位,卻只聽得「瓊貴妃」三個字。

  皇帝聽了江充的一番讒言後,霎時身子一顫,他低下頭去,歎道:「唉!好吧,先把薛副總管監下了,問過詳情再說。」

  江充大喜,道:「聖上英明!」

  秦仲海心下起疑,尋思道:「這是怎麼回事?皇上本來無意治這薛奴兒的罪,但怎麼聽了江充一番話之後,卻爾變卦?究竟江充說了什麼厲害讒言?我可要查個明白了。」

  錦衣衛眾人架起薛奴兒,喝道:「走啦!」

  夕陽西下,曬在劉敬與薛奴兒身上,只見他二人遙遙相望,薛奴兒口唇忽地一顫,似是欲言又止,安道京伸手往薛奴兒背上一推,喝道:「還看什麼!快走吧!」

  眼看薛奴兒便這樣給押走了,劉敬忍不住歎息一聲,似乎有著深深的歉意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07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3 02:50 AM 編輯

第八卷 金榜題名 第五章 京華秋色

  好一個炎熱焦躁的豔陽天,陽光普照,藍天白雲,田埂邊的池塘擠滿孩童,都在那兒大聲嬉戲游水,正是炎炎夏日的嬰孩童趣。

  卻見遠處一座偌大衙門,門口一塊空地上排著條冗長隊伍,數百名揮汗如雨的男子排作一列,個個神情緊張,心驚膽戰,好似待宰的牛羊般,正自恐懼地看著前方,與四下悠閒景象大異其趣。

  卻是什麼物事如此厲害,居然教這數百男子滿心害怕呢?只見前頭擺著好一張長桌,一名身穿朝服的官員神情嚴厲,淩厲的目光猛朝人群掃去,只嚇得眾人從心裡寒起。

  原來今日正是天下大舉,無數秀才出身的男子趕來此處貢院,參加三年一度的山東會試。

  那考官打開名冊,看了一眼,跟著抬頭對著一名男子喝道:「你就是周洋?」

  一名瘦弱男子連連點頭,顫聲道:「小人正是周洋。」

  那考官哼了一聲,道:「你家裡還有什麼人?」

  周洋慌道:「小人是獨子,雙親年過八十,家裡還有房媳婦。」

  那考官斜目看了他一眼,冷冷地道:「第幾次應考了?」

  周洋面色尷尬,把頭低了下去,小聲道:「第七次。」

  那考官面無表情,道:「照上頭頒下的新規矩,凡是三次以上應考的考生,一律繳交三十兩白銀權做過堂費,免得耽誤讀卷大人的時光。」

  周洋愣了一陣,道:「可…可三年前不曾有這般規矩啊?」

  那考官皺眉道:「你有沒有錢?」

  周洋顫聲道:「在下…沒…沒……」那有「有」字卻遲遲出不了口。

  那考官低下頭去,卻是懶得多理一眼,逕自道:「下一個。」

  那周洋大哭起來,叫道:「我盤纏用盡,實在沒有錢啊!大人你放我進場吧!」

  那考官打了一個飽嗝,提聲叫道:「下一個!」

  周洋滿地打滾,哭道:「你不能把我趕回去啊!你要我怎麼面對爹娘妻子?」

  兩名官差走了過來,左右各一人托住腋下,登將周洋架到一旁,免得耽誤他人進場。周洋跪地痛哭,淚流滿面間,不知該何去何從。

  一名胖大的男子走了過來,道:「這位大人,我叫做江大清。」

  那考官哼了一聲,道:「什麼我啊我的,連在下兩個字也不懂得用,你還考什麼試?應什麼舉?」

  江大清聞言惱火,道:「你說什麼,再把話說一遍?」

  那考官呸了一聲,冷笑道:「你這個莽撞子,連禮儀也不懂些,居然還敢應考,豈不笑壞人家的大牙了?」

  忽然桌上咚地一響,卻是江大清解下腰上金牌,將之摔在桌上,那考官冷笑道:「你想幹什麼?」

  江大清指著金牌,道:「你看清楚上頭的字了。」

  那考官哈哈一笑,道:「這牌子上還有字啊?可是你的生辰八字啊?」他低頭去看,卻見那金牌上寫著一個大大的「江」字。

  那考官嚇得魂不附體,顫聲道:「這……這是……江太師的金牌?」

  江大清冷笑道:「你以為當朝太子太師江充江大人是我的誰?他是我親叔叔啊!」

  那考官吞下一口唾沫,面色如同死灰,只聽江大清冷笑一聲,道:「你不過是個小小的外簾官,卻敢狐假虎威,說我不配應考,給我站起來了!」

  那考官嚇得噤若寒蟬,連忙低頭站起,霎時江大清重重朝他臉上摑了一掌,江大清身材高胖,這一掌竟是不輕,那考官登即摔在一旁。

  江大清冷笑道:「叫你今日學個乖。」跟著跨開大步,逕自走了進去。

  眼見這江大清未曾付錢,也未被詢問應考次數,便這樣平白地走了進去,周洋心中不忿,當即跳了起來,大聲道:「他…他沒有付三十兩過堂費!你怎能放他進去?」

  那考官一肚子委屈,心裡正是又惱又火,聽得周洋兀自喊叫,當即罵道:「你再敢說一句,我一耳光賞給你!」

  周洋氣憤道:「他能進去,為什麼我不能?」

  那考官沖上前去,喝道:「沒錢就乖乖在家耕田,出來考什麼試?」說著一耳光便要往周洋摑去。

  忽然一人抓住那考官的手掌,沉聲道:「沒錢便不能考試?這是誰家的道理。」

  那考官猛地回頭,只見此人雙目炯炯有神,正自望向自己,想來這人見過世面,那考官自也不敢造次,便問道:「閣下是誰?」

  那人放開那考官的手掌,道:「在下盧雲。」

  那考官奔回桌前,細細查了一番,道:「嗯,你是盧雲,秀才出身,三年前應過一次舉,對不對?」

  盧雲哼了一聲,道:「你要多少錢?快快說吧!」

  那考官見他說話爽氣,便笑道:「你只考過一次,只需十兩白銀。」

  盧雲拿出當日柳昂天犒賞的金元寶,便扔向那考官。那考官喜孜孜地接過,待見那金元寶足有十兩之重,忍不住笑道:「這位盧官人,我要的是銀子,可不是金子啊!難不成你想行賄嗎?」

  盧雲臉色一沉,伸手往周洋一指,道:「誰想行賄了?這位兄台付不起過堂費,我來給他出!」

  那考官一愣,道:「三十兩銀子給這渾小子?那不跟喂狗沒兩樣?」

  盧雲冷冷地道:「你休要囉唆,這是我的銀子,我怎麼高興怎麼使。」

  周洋正自哭得死去活來,此刻聽得兩人對答,直是遇上了活菩薩,他當場抱住盧雲的腿,哭道:「多謝大爺!多謝大爺!」

  盧雲將他扶起,溫言道:「大家患難相助,兄台何須言謝?你好生考吧,可別辜負父母的期望了。」

  周洋爬起身來,大聲叫道:「如此多謝了!」說著沖向那考官,一把揪住,高聲喝道:「我的蠟燭與墨卷呢?快快給我拿來!」

  那考官哼地一聲,冷笑道:「死窮酸!你遇上貴人啦!」說著將紙墨蠟燭送上,吩咐道:「試卷首書你祖上三代姓名、另需寫上你的籍貫年甲,文字中還得回避御名廟號,記得了嗎?」

  周洋奔了進去,頭也不回地道:「我考了七次啦!這些規矩比你還熟!」

  那考官見周洋進去,便轉頭向盧雲一笑,道:「好心的活菩薩,這回換你進去啦!」說著送來一應物事,神態頗為客氣。

  盧雲伸手接過,心下卻是平靜淡然。他輕輕一歎,回首看著一片晴空,想道:「這次若不還能中,便回家鄉教書吧!」

  陽光灑在他英挺的面上,卻見他臉上絲毫不見緊張期待之情,平淡神色中,好似他早已看破紅塵,超脫了世間的悲歡。

  卻說薛奴兒給江充等人押了起來,這幾日都給監在牢裡,秦仲海自向柳昂天等人稟報,柳昂天搖頭歎道:「我看東廠這跤摔得不輕,不必等到刑部的案子發作,劉敬便要給降級了。」

  楊肅觀本想重提舊事,再談與江充合作一案,但見眾人悶悶不樂,多在咒駡江充,他自也無法多言什麼。

  柳昂天知道這幾日情勢嚴峻,便又囑咐秦仲海,道:「這幾日宮裡必然風聲鶴唳,你可千萬小心,別給人家抓到什麼把柄,到時只怕要吃大虧。」

  秦仲海唱了聲諾,自回宮裡去了。

  自從薛奴兒給人監禁起來,宮裡竟爾變得髒亂無比,宮女太監更是散漫不堪,秦仲海四下巡查,只見公然聚賭者有之,大開宴席者有之,簡直敗壞得不成話。想來薛奴兒雖然生性暴戾,卻是打點宮裡雜事的第一把交椅,秦仲海雖與他不睦,但這幾日少了人鬥口,卻也有些無聊。

  這日正在御花園巡查,忽見遠處有人抬著擔架過來,當前一名太監身形高大,幾達九尺,正是大寶,秦仲海見他們一行人面色黯淡,望之頗為悲傷,他走上前去,低聲問道:「你們幹什麼?這般愁眉苦臉的?」

  大寶往擔架看了一眼,卻是眩然欲泣的神色,秦仲海轉頭看向擔架,只見上頭蓋了一塊白布,下頭血跡斑駁,顯然隱得有人。

  秦仲海心下一凜,問道:「擔架裡的是誰?」

  大寶歎道:「別說了,我們要過去啦!」

  秦仲海見了他的哀傷神情,稍微推算,已知擔架裡躺的必是薛奴兒無疑,看這個模樣,想來薛奴兒熬不住獄中的苦楚,已然死在裡頭了。

  秦仲海心下惻然,歎道:「你乾爹可是……可是已……」

  大寶哭道:「別問了,我們要走啦!」

  秦仲海歎了口氣,想到當年與薛奴兒一同護駕和親的情份,便道:「你讓我瞻仰一下他的儀容。」說著伸手抓住白布,便要掀起。

  大寶急忙攔住,尖聲道:「你想幹什麼?」

  秦仲海遙了搖頭,歎道:「你別見我平日常與你乾爹鬥氣,其實私底下算得上有些交情,你讓我看他最後一眼吧!」

  大寶最是討厭此人,登時喝道:「你這人不安好心,給我走開點!」

  秦仲海也動了氣,罵道:「老子不過是想看看你乾爹,你怎地不識好人心?沒半點家教!」說著伸手推了大寶一把。

  大寶心下狂怒,猛地揮拳沖來,秦仲海冷笑一聲,道:「小子欠打。今日替你乾爹教你些道理。」耳光轟出,一腳踢去,大寶臉頰腫起,身子沖天高飛,遠遠墜入花圃之中。

  秦仲海望著血淋淋的擔架,歎道:「薛副總管,你囂張一世,卻也有今日。」

  他掀開白布,霎時只見白布下露出了一個光溜溜、血淋淋的屁股。秦仲海吃了一驚,大聲驚道:「這是一個屁股!」

  一名抬擔太監看了他一眼,歎道:「將軍說得沒錯,這正是屁股。」

  秦仲海見那屁股滿是杖瘡,不禁歎道:「這屁股到底是誰的,怎麼全是血?」

  那太監眼中含淚,感慨道:「天若有情天亦老,這屁股坐過寶座,用過廟堂便器,如今卻血淋淋的躺在這兒,唉……人生滄海桑田,便從一個屁股也看得出來。」

  秦仲海聽他胡言亂語,登時大怒,伸手往他頭上一敲,喝道:「你在廢話什麼?我在問你話哪!」那太監啊地一聲慘叫,登時低下頭去,不敢再說了。

  只聽其餘幾名太監哭道:「薛副總管好可憐哪!整整給人打了一百杖,這才成了這幅模樣。」

  秦仲海歎道:「薛奴兒刑杖而死,實在太慘了!」說著便要掩上白布。

  便在此時,猛聽撲嚕一聲,跟著臭氣薰天,那屁股竟爾放了一個屁出來。秦仲海大驚道:「死人放屁!」

  只聽薛奴兒的聲音惡狠狠地道:「姓秦的王八蛋,你可別幸災樂禍。等咱家傷好了,定要砍下你一條手洩憤!」他臉面向下,聲音模糊,聽來甚是含渾不清。

  秦仲海見他未死,心下甚是高興,但嘴上仍不留情,只聽他嘻嘻一笑,雙手合十道:「薛副總管,你死就死了,可別出來作祟啦!」

  薛奴兒怒道:「你給我滾!」

  秦仲海看著薛奴兒的屁股,笑道:「想不到薛副總管平日這麼威嚴,屁股上也有這許多黑痣……明日可要找個算命先生參詳一番,也好寫個屁經什麼的……」說著轉身離去,自言自語地道:「左邊屁股有三顆大黑痣,右邊屁股長了黑毛……」

  說著說,猛見薛奴兒從擔架上飛身出來,喝道:「你好大膽!竟敢偷看咱家的屁股!你…你該死!」但他身上實在傷重,登時摔在地下,一時哼哼唉唉,疼痛不已。

  秦仲海將他抱起,放回擔架上,拍了拍他的臉頰,笑道:「好啦好啦,看你怕得,副總管好好養傷吧!你屁股上有黑痣的秘密,我絕不會與人提起的。」

  薛奴兒怒道:「你給我過來,咱家生剁了你!」秦仲海卻不理會,只哈哈大笑,揚長離去。

  事後秦仲海差人打聽,才知劉敬動用了好幾重關係,靠著太后與一眾妃子的說情,這才饒過了薛奴兒一命,江充雖然極言指證,說這薛奴兒有意犯上,罪不可恕,但一來江充拿不出真憑實據,二來當時情況確實險惡異常,若硬要說薛奴兒的天外金輪危及聖駕,那江充當日開槍射虎,秦仲海彎弓射箭,也都可以派上罪名,反正現下皇帝毫髮無傷,宮內眾繽妃又為他討饒,也就把事情揭了過去。

  只是薛奴兒死罪可免,活罪難逃,當下按著江充的意思,薛奴兒屁股上還是重重挨了一百杖,要不是他內功深湛,這番刑杖早已要了他的性命。眼看事情告一段落,但秦仲海念及那日薛奴兒使出「天外金輪」的模樣,心下還是猜忌難解,以薛奴兒的功力,絕不可能出到這等莽撞的招式,不知他到底存的是什麼用心。

  又過了一個月,這日正值午夜,秦仲海率領手下,正在乾清門一帶與金吾衛的人馬聚賭,這夜手氣背得厲害,一下子便輸了百兩銀子,秦仲海只覺倒楣至極,便溜到門後解手,也好將霉氣消除一些。

  正舒坦間,忽見一名妃子婀婀挪挪地朝前行來,秦仲海心下一驚,急忙穿好褲子,躲到草叢之中。

  這乾清門之北便是後宮,乾清宮、交泰殿、坤寧宮,合稱「後三宮」,除皇帝親旨召入以外,任何人不得擅入。其中坤寧宮是皇后的正宮,乾清宮則是皇帝的寢宮,受召嬪妃也在此被幸。為防穢亂內廷,大內侍衛的巡查地點便以此門為界,門南防務由御前侍衛主持,門北則由後廷內侍為之,為免後宮不靖,江充、劉敬便各自薦舉一半內侍人選,相互監視看管。秦仲海雖然膽大包天,但也知自己在此便溺,若給無知妃子撞見,不免惹出殺身之禍,當即迅速躲好身形。

  秦仲海見那妃子走出乾清門,手上還提著竹籃,身旁卻沒太監宮女跟隨,秦仲海心下微微一奇,就著月光看去,只見那女人眉目清麗,約莫四十好幾,赫然便是那日被他撞見偷漢的那名妃子。秦仲海嘿嘿冷笑,尋思道:「好個蕩婦,看她這模樣,八成又要去給誰送湯送飯,且待老子去追究一番。」

  他躲在那妃子身後,彎彎曲曲地跟著,果見她又是往仁智殿的方向去了。秦仲海見她腳步漸快,心下暗笑:「這女子戀姦情熱,好生心急啊!」

  過不多時,那妃子鬼鬼祟祟地躲在殿前,左右張望一陣後,便地往殿裡奔進。

  秦仲海待那妃子進殿之後,自也飛身進去,他放輕腳步,沿著梁上行走,把那妃子的一舉一動全數看在眼裡。二人一上一下,行入殿中,赫見一名太監已等在裡頭。秦仲海心下大驚,連忙停步下來,就怕腳步聲過響,不免給人察覺。

  他低頭去看那太監面貌,卻是不識,料來也是東廠的人。

  那妃子不見了薛奴兒,便皺眉道:「薛副總管呢?」

  那太監躬身道:「啟稟瓊貴妃,薛副總管傷勢未愈,今日由我代班守衛。」

  秦仲海聽得「瓊貴妃」三字,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氣,想到了瓊武川。心道:「原來這女子就是瓊貴妃!好啊!原來是皇帝的嫂子偷人。」

  這瓊貴妃便是國丈瓊武川的女兒,這女人出身名門,當是大家閨秀,誰知竟會幹出這等髒事。

  秦仲海心道:「這女子定是仗著她老子的勢頭,到時若給捉到了,還有那鐵卷丹書可以換命,真是他媽的色膽包天。」想起自己頭一次用色膽包天形容女子,心裡也覺得荒唐。

  瓊貴妃嗯了一聲,便又打開密道,走了進去,那太監往裡頭張望一陣,似乎甚為好奇,瓊貴妃見他模樣好奇,登時怒道:「你獐頭鼠目,探頭探腦的,想做什麼?」

  那太監一驚,跪下道:「娘娘息怒,奴才只是……只是有點好奇……」

  瓊貴妃哼了一聲,道:「裡頭是我放私房錢的所在,沒旁的物事,你可別胡思亂想。」

  那太監連聲道:「是,是,奴才明白。」跟著叩首連連,瓊貴妃不再理他,自行進去。

  那太監見她走進密道,登將耳朵貼在牆上,似要查知裡頭還有什麼人。

  秦仲海蹲在梁上,心道:「難怪那日江充一提到瓊貴妃,皇上立刻把薛奴兒關了起來,想來瓊貴妃偷人一事多少還是傳出了風聲。」轉念又想道:「這皇上也真是不夠意思,一看不是自己帶綠帽,便睜一隻眼,閉一隻眼,饒過薛奴兒一命,這先皇武英帝地下有知,定要氣得暴跳如雷。」

  秦仲海守在梁上,過不多時,那暗門再次開啟,瓊貴妃已然走出。想來薛奴兒未到,她也不敢太過肆無忌憚。

  那太監見了貴妃出來,連忙上去攙扶,瓊貴妃把身子一縮,揮了揮手,叫道:「這裡沒你的事了,快回去向薛副總管稟報吧!」

  那太監慌不迭地道:「是,奴才這就去。」說著躬身離開。

  秦仲海見那太監神思不屬,似乎被眼前的奇事嚇壞了,心下暗暗冷笑:「薛奴兒真是個廢物,要找人代班看守,居然還找這麼個不中用的貨色,真不知他養這許多手下做啥?」

  他見兩人走遠,便躍下樑來,眼看瓊貴妃朝後宮走了,秦仲海便轉而跟隨那太監,想把這人的來歷查明白。

  只見那太監左一轉,右一轉,直往宮牆而去,秦仲海遠遠跟在後頭,他見那太監腳下沉穩,看來也是個練家子,若非如此,薛奴兒也不會請他來看守了。

  行了一會兒,那太監來到宮牆之旁,只見他停下腳來,跟著簇唇做哨,霎時外頭也傳來一聲低低的哨響,竟是有人守在牆外接應。秦仲海心下一驚:「這人不對勁!」

  那太監見有人守在外頭,當下咬破手指,在手帕上寫了幾個字,跟著包在石子上,扔出牆去。秦仲海再無疑問,已知此人是奸細,看來瓊貴妃在仁智殿的把戲要洩漏了。

  想起劉敬平日對下屬管束嚴厲,哪知薛奴兒行事疏失,手下還是出了奸細,怕還是江充馴養的,秦仲海心下暗暗歎息,不知是否該將此事告知劉敬。

  正推想間,那太監已轉身回宮,看他行走的方向,當是朝薛奴兒的住處而去。秦仲海待他走遠,這才遠遠跟隨,宮中房舍甚多,到處都是花圃樹木,一路跟去,不難隱藏行蹤,那太監自是毫無所悉。

  那太監行上廊簷,看來滿腹心事,正自低頭疾走,忽然一名小太監奔了過來,向那太監叫道:「乾爹!你不是說要回家吃飯嗎?我到處找你呢!」

  秦仲海偷眼看去,這小太監不是別人,正是帶他入宮的那名孩子。那太監先是一愣,跟著微微一笑,溫言道:「爹爹有點事,一會兒才回家,小六先回去吧。」他摸著小太監的頭頂,臉上露出慈愛的神情。

  秦仲海心道:「薛奴兒有個大寶當兒子,這太監也養了一個,其實這些太監孤身一人在京,心裡定是寂寞。」

  正想間,那小六笑道:「好!我先替爹爹煮好茶,你可快些回來喝。」

  那太監見義子依戀自己,登時哈哈一笑,他低下頭去,讓小六在臉上香了一下,這才緩緩走開。

  秦仲海陡見父子親情,驀地想起了自己的師父,忍不住輕歎一聲,但隨即想到柳昂天、盧雲、韋子壯、伍定遠這干老友,嘴角一動,臉上乍現笑容,心裡的寂寥登時消失無蹤。

  過不多時,那太監已然行到薛奴兒房前,敲門道:「副總管,我是小忠子。」

  話聲甫畢,房裡傳來一個尖銳的聲音,道:「原來是胡忠啊!怎地那麼慢?快給我進來了!」那太監答應一聲,便即進房。

  秦仲海心道:「原來這太監便是東六宮裡的胡忠,嘿嘿,江充的魔爪伸得可快,連這人也給賄賂了,看天下還有誰是不能收買的。」他知道薛奴兒武功了得,一時不敢逼得太近,便躲在房外花圃裡,專心聽兩人說話。

  只聽薛奴兒的聲音道:「怎麼樣?仁智殿裡一切安好?可有遇上什麼不尋常的事嗎?」

  胡忠咳了一聲,回話道:「托公公的福,今日一切順遂。」

  秦仲海聽那胡忠聲音平穩,不露半點心事,心下也是暗贊:「這姓胡的傢伙當真了得,前腳才幹了見不得人的事,後腳便像個沒事人似的,當真是作賊的料。」

  兩人對答已畢,靜默了一會,胡忠便道:「副總管要是沒別的事,小的這就告退了。」看來他心裡有鬼,不敢多留,定是想早些開溜。秦仲海伏在草叢,只見窗格上照出胡忠的影子,正自反身開門,便要離開。

  忽聽薛奴兒冷冷地道:「你別急著走。方才你離開仁智殿,可曾遇上小六?」

  胡忠聽了問話,窗格的黑影忽然一陣輕顫,想來心中頗為詫異,不知薛奴兒何出此問。

  秦仲海素來精明,心下也是一凜:「這薛奴兒在出言試探。」看來胡忠只要一個應對不慎,便是性命之憂。

  燭火下只見胡忠的影子轉了過去,他咳了一聲,道:「回公公的話,我沒遇見。」

  薛奴兒哦了一聲,道:「是這樣嗎?好啦,你這就回去吧。」

  胡忠聽了這話,似乎鬆了口氣,便急急轉身開門,看他的影子輕輕顫抖,想來心裡極是害怕。

  忽然之間,秦仲海見薛奴兒的影子一動,跟著現出一隻圓形黑影,秦仲海心下一驚,知道這是薛奴兒的獨門兵器「天外金輪」,暗道:「好一個薛奴兒!這麼快就要殺人了!」

  秦仲海與薛奴兒熟識,知道他的「天外金輪」威力奇大,連汗國國師羅摩什也接不了一招,若要暗算胡忠,定是輕而易舉。忽然之間,秦仲海心中一動,想到了小六:「可憐的孩子,他再也見不到他乾爹了。」他雖與胡忠毫無交情,還是為之惻然。

  這念頭方一閃過,猛聽啪地一聲,胡忠竟已撞破窗格,急急逃了出來,秦仲海雙眉一軒,心下暗贊:「好你個胡忠,這般機靈!」

  薛奴兒方才取出金輪,胡忠不動聲色,其實早已察覺,只是不叫破而已,果然給他找到了機會,便趁勢逃了出來。

  眼看胡忠急急忙忙地向前逃去,霎時金光一閃,那「天外金輪」從窗口飛出,一聲輕響傳過,那金輪刮過胡忠的後背,卻沒擊中要害。秦仲海心道:「薛奴兒身負重傷,這才功力不純,否則那胡忠便有十條命,怕也不夠人家一砍。」

  胡忠全身浴血,半滾半爬間,仍是咬牙飛奔。秦仲海見他便要逃離現場,忽然之間,十來個人影穿梭而過,掌風撲出,竟有人對胡忠猛力下手。秦仲海大吃一驚,才知附近尚有高手埋伏,他偷眼看去,只見胡忠一招內便已不敵,霎時身軀飛上半天,陡地落在自己伏身處不遠。秦仲海知道東廠菁英便在左近,更是屏氣凝神,不敢稍動。

  正擔憂間,一人緩緩走上,蹲在胡忠身邊,微笑道:「小忠子,怎地走得這麼快?可是做了什麼虧心事啊?」這人面無鬍鬚,年過七十,神色自若,正是劉敬。

  秦仲海見了大人物到來,心下一凜:「連這老東西也出動了,胡忠此番定然要糟。」

  胡忠口吐鮮血,喘道:「總管,我……我忠心耿耿,你為何要害我……」

  劉敬聽他兀自嘴硬,登時哈哈一笑,從懷中取出一條手帕,在胡忠面前一招,笑道:「小忠子,這是你的東西嗎?」

  這手帕正是方才胡忠丟出牆去的,胡忠見東窗事發,忍不住慘笑一聲,料知一切舉措都在劉敬掌握之中,當下也不掙扎,索性緩緩閉上了眼,靜靜待死。

  薛奴兒從房中走了出來,冷笑道:「死東西!你以為劉總管不知道你的醜事嗎?你三年前跟姓江的雜碎勾結,咱們早就知道啦!若不是有意試探你,今夜怎會派你過去仁智殿?」

  秦仲海聽了這話,心裡又驚又佩:「這姓劉的果然厲害!宮裡大小事都瞞不過他的眼去!」

  薛奴兒取出金輪,冷冷地道:「小忠子,你要自己了斷,還是咱家動手,快快選吧!」

  胡忠心下一酸,想到了義子小六,一時之間,竟是淚如雨下。

  薛奴兒森然笑道:「還敢哭!咱們東廠沒你這等無用的東西!」金光一閃,便要將他了帳。

  忽見劉敬舉起手來,將薛奴兒攔住了,笑道:「別這樣殺他。」說著將胡忠扶了起來。

  胡忠見劉敬滿面堆笑,只低頭朝自己凝視,他不知劉敬有什麼厲害伎倆要來對付自己,心中更感害怕。

  眼見劉敬緩緩舉起手來,卻是朝自己背上摸來,胡忠知道這名總管外貌慈祥,好似個尋常老頭,其實手段兇狠,比薛奴兒可怕百倍,他心下戰慄,只恨方才沒死在薛奴兒手下,顫聲道:「總管,求求你,給我個爽快……」

  劉敬哈哈一笑,落下手來,道:「什麼爽不爽快的,你想哪兒去了?」卻見他伸手點了胡忠背後傷口的穴道,跟著撕破了自己的衣衫,竟在替他包紮傷處。

  胡忠嚇了一跳,顫聲道:「總……總管,你……你到底要怎麼對付我……」

  劉敬微微一笑,道:「大家認得這許多年,說什麼對付不對付?那不太也見外了嗎?」

  他哼著小曲兒,親手將胡忠的傷處包紮妥當,笑道:「人生在世麼,要不貪財,要不好色。咱們宮裡人,想要女人也要不了,你說吧,咱們東廠幾個老的小的,值得多少錢啊?」

  胡忠面色慘澹,垂下首去,低聲道:「江大人親口允諾,等我還鄉之時,便要送我千畝良田,另外給我老家兄弟一筆大錢。」

  薛奴兒怒駡道:「無恥小人!幾畝田便買了咱們的命啦!狗雜碎!」說著尖叫一聲,又要動手殺人。

  劉敬伸手攔住,他凝視著胡忠,頷首笑道:「小忠子啊,你替老家弟兄打算,我也不怪你,更不想殺你。只是念在宮裡老小的性命上,事情多少有些難辦。」

  胡忠面如死灰,慘然道:「我出賣大家,本沒想過有啥好下場。公公便要將我處死,奴才也沒半句怨言。」

  劉敬搖了搖頭,歎道:「咱們東廠就這麼幾個人,還能再殺自己人嗎?胡忠啊,咱家現下給你條路走,你只要乖乖聽話,日後一樣找江充拿地拿錢,腦袋卻還能留著吃飯,這個主意聽來如何?」

  胡忠吃了一驚,道:「有……有這麼好的事?總管你可別戲弄我……」

  劉敬微微一笑,道:「我好端端的,怎會戲弄你?」他輕撫胡忠的臉頰,道:「我等了幾十年,總算等到一個反間。你想想,日後多少假消息,還要靠你傳給那姓江的,小忠子啊小忠子,你的性命這般要緊,我怎捨得殺啊?」說著竟是哈哈大笑起來。

  秦仲海聽到這裡,心中也是駭然,江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好容易買通了東廠的要角,卻又三兩下給劉敬拿來作反間,看這兩大奸臣如此狠辣,柳門一系要能在朝廷立足,非得加把勁兒不可。

  胡忠又驚又喜,又愧又怕,眼看活命有望,正要道謝,卻聽劉敬笑道:「胡忠啊,你那小六近來怎麼啦?身子可好?夜裡還會咳嗽嗎?」

  胡忠聽他提起義子,登時出了一身冷汗,乾笑道:「蒙總管垂詢,這孩子挺好。」

  劉敬哈哈一笑,道:「是啊,這孩子真是乖啊,方才我才去看過,這孩子挺有孝心,早泡了熱茶等你回去。小忠子啊!你可真好命哪!」

  胡忠聽了這番話,知道義子已在這位大內總管的掌握之下,只要自己一反叛,小六便要大禍臨頭,他心下難受,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,霎時哽咽出聲。

  秦仲海看在眼裡,心下也是歎息,忽見薛奴兒四下打量院中,他暗暗心驚,別要給他發現了自己,以今日情勢的險峻來看,倘給人識破身形,定要見血收場。他屏住了呼吸,動也不敢動上一下。

  便在此時,忽聽一個稚嫩的聲音叫道:「總管、副總管、怎麼你們都在這兒?我乾爹呢?」卻是那小六來尋乾爹了。他見胡忠蹲在地下,便急急奔上,叫道:「乾爹!」

  胡忠見他乍然到來,心下害怕,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那小六撲了上去,猛見到胡忠背後包紮,吃驚之下,登時尖叫起來。劉敬走上前去,輕撫小六的頭頂,笑道:「你乾爹方才一個不小心,給鐵釘刮傷了背,總算包紮治療好啦!」

  小六緊緊抱住胡忠,哭道:「乾爹!你要有什麼閃失,小六以後怎麼辦?」言語之間,滿是真情,胡忠將他一把抱住,父子兩人竟是哭成一團。

  秦仲海見狀,心中便道:「此時不走,更待何時?」趁著眾人心神微分,當場腳底抹油,急急開溜回去。

  秦仲海見情勢太亂,不敢在宮裡逗留,便急急回府,他路上不住思量,心道:「這幫賊子狗咬狗,搞得老子地盤一團亂。嘿嘿,瓊貴妃哪裡不好偷人,偏偏鬧到老子頭上,此事我絕不能善了。」眼看江充、劉敬各顯神通,都在抓對方的把柄,秦仲海一來職責所在,二來也是好奇心使然,便有意把內情查個水落石出。

  他回府歇息一陣,養精蓄銳,直至深夜時分,這才回到西角牌樓。他取出大批竊盜用的器械,跟著找來十名幹練屬下,吩咐道:「你們等會兒跟我來,咱們有大事要幹。」當下率領眾人,便往仁智殿而去。

  眾屬下見他神情凝重,路上便問:「老大帶了這許多傢伙,究竟是要做什麼?」

  秦仲海知道案情嚴重,絕不能外傳,便冷笑道:「快別多問了。要知你們的腦袋是拿來吃飯的,不是拿來砍的。」眾人聽他這般說了,都是駭異莫名,個個噤若寒蟬。

  行到仁智殿,秦仲海吩咐眾人,只要有人行近附近百尺,立時拍手為訊,他也好有個警覺,眾人都是虎林軍的弟兄,早已給他收服,此時雖見他行止怪誕,卻還是不敢多言。

  秦仲海行到殿中深處,跟著來到那幅書畫旁邊,心道:「他奶奶的,老子今日非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不可。」他嘿嘿冷笑,將那幅書畫揭了下來,跟著摸準了鎖匙孔,取出大批器械,猛往那鎖匙撬去。

  弄了半天,只搞得全身大汗,那鎖卻分毫不動,看來這鎖非比尋常,定是高手匠人所為。

  秦仲海心道:「下次可得把伍制使帶進來,他是捕快出身,這種竊盜惡行,他定是在行。」

  他喘了一陣,又狠狠地猛撬了幾下,只是那鎖實在牢固至極,仍是毫無辦法。秦仲海心裡越來越是火大,想道:「不管了,細功夫辦不到,老子便出重手。」

  他靜心下來,細聽四周聲響,只覺一片寧靜,想來深夜之中,附近應當無人。他取出鋼刀,運起「火貪一刀」第八重功力,猛地一招「三合火貪」,便要往壁上砍去。

  忽聽耳邊響起一聲歎息,道:「秦將軍,門是用來開的,不是用來砍的。」

  秦仲海猛地跳了起來,這一驚實在非同小可,以他的武功來說,世間能不知不覺地來到他身邊的,實在屈指可數,他情知身後要害已給人制住,自己如要轉身,定會給人暗算,當下背著身子,沉聲道:「來者何人?」

  那人卻只歎息一聲,並不答話,秦仲海外表雖然粗豪,其實心思甚是機敏,此時便想道:「這傢伙若要傷我,一上來便把我殺了,這人準是識得我。」心下微一沉吟,已然推算出這人的身分,當下冷笑道:「劉公公有話便說,何必故弄玄虛?」

  果聽背後那人咦了一聲,道:「好小子,居然認得出我。」

  秦仲海轉過身去,果然眼前站著一名老者,正是劉敬。兩人面對面地站著,都是一動不動。

  秦仲海想起屬下,便問:「公公把我的弟兄怎麼了?」他知道自己手下無一高手,決計擋不住劉敬一擊,這才無人出聲警告,心懸他們的安危,便出言來問。

  劉敬面露微笑,道:「公公只是讓他們好好睡上一覺,全無惡意。要知一個人需得多吃多睡,性命才會久長啊!」

  秦仲海放下心來,他明白劉敬在恫嚇自己,便冷笑道:「多吃多睡,性命才會久長?這是什麼道理?」

  劉敬道:「睡得多,必然看得少;吃得多,自也說得少,這是宮中最淺顯的道理,你懂了嗎?」

  秦仲海冷冷一笑,道:「不懂。」

  劉敬道:「少看少說,性命無憂;多吃多睡,享福至終。將軍想要長命百歲,可多記著點。」

  秦仲海心道:「這老頭在嚇唬老子。」當下裝著蠻不在乎的神氣,道:「我又沒偷人偷漢,也沒教唆搓合,怎會性命不久?這點倒要請教總管了。」

  劉敬臉上閃過一陣狡猾的神氣,搖頭道:「秦將軍,偷人總比殺人好,你說是嗎?」

  秦仲海見他衣帶微微飄起,此時無風吹拂,當是劉敬暗暗運氣所致。秦仲海也不來怕,當下手按刀柄,冷笑道:「抓奸如抓賊,事情掉在我秦仲海的頭上,我也不來怕事。」他內勁到處,一股剛勁透入刀身,刀身與刀鞘的接縫登時散出隱隱紅光。

  劉敬見雙方言語益僵,便要大打出手,他微微一笑,忽道:「秦將軍,柳侯爺近來可好?」說話之間,衣帶已然緩緩下垂,一如平常。

  秦仲海聽他忽然提起柳昂天,心下一凜,想起劉敬傳信過來,似有意與柳昂天合作,他不願太過失禮,便放開刀柄,回話道:「侯爺很好,多謝總管關心。」

  劉敬眯起了眼,笑道:「江大人近日好像也挺好,不是嗎?」

  秦仲海嘿嘿乾笑,道:「江大人不壞,侯爺也好,加上你劉總管也是身子骨壯,算來是天下太平了。」

  劉敬指著密室,微微一笑,道:「若要天下大亂,那也不是什麼難事,只管敲破這只大門。秦將軍如此蠻幹,江大人準會賞你一個大紅包,那可大大發財了。」

  秦仲海何等機靈,一聽此言,心下已是了然:「聽他說話意思,那是要我睜一隻眼,閉一隻眼。我可要答應他?」

  此時江劉兩派鬥得不可開交,自己若貿然揭發瓊貴妃偷人一事,不免便宜了江充,他沉吟片刻,念及其中厲害,已有讓步之意。當下咳了兩聲,便道:「俗話說得好,勸賭不勸色。雖說偷人比殺人好,但總也要看看偷得是誰,殺得是誰,還希望公公勸勸你的朋友,偷要偷得靈巧乾淨,別偷得稀哩嘩啦滿地髒,惹得掃地的心煩。」

  劉敬聽他如此說話,知道事情已然緩和,他微微一笑,道:「該給你畚箕打理時,絕不會給你柄大刀耍,這你放心好了。」言下之意,自是說他會收拾得乾乾淨淨,絕不讓秦仲海惹上糾紛。

  秦仲海看了他一眼,淡淡地道:「好吧,看在咱倆都是掃地的份上,我這就回去睡上一陣吧。」

  劉敬哈哈大笑,拱手道:「難得秦將軍明理,姓劉的欠你一個人情。」

  經此之後,秦仲海雖想查出仁智殿裡的機密,但念及劉柳兩派仍須相互援助,只得把心中的好奇壓抑下來,含含混混地放他們過關了。

  喧鬧的街道,又是中秋佳節的好時光,這日風流采士、名門閨秀,多會在京城的謫仙樓聚會,屆時才子佳人在此猜謎解聯,賦文吟詩,直是熱鬧至極。

  恰也是中秋這日,顧家的夫人要過五十大壽,顧府上下自也為此張燈結綵,忙裡忙外,光是寄出的名帖,就達千張之數。

  眼看再過半月,便要到了八月十五,顧倩兮這幾日都在準備賀禮,她向來靈巧聰穎,自不願送的物事落於俗套,顧夫人見她四處尋訪寶貝,只是笑道:「孩子啊!娘什麼都不缺,就只缺一個好女婿,你只要趕緊出嫁,生個白胖兒子,娘就什麼也不愁了。」

  聽得顧夫人這般說話,顧倩兮只淡淡一笑,卻沒人猜得透她的心事。

  這日顧倩兮帶同小紅,主僕兩人一同出門採買壽禮,她念及娘親育養自己的辛苦,此時早把私房積蓄全都拿了出來,只希望給顧夫人一個驚喜。

  眼見顧倩兮談談笑笑,一展難得的歡顏,小紅心下暗暗為她高興。這兩年顧倩兮住在京城,面上雖然強顏歡笑,但夜間卻常淚濕孤枕,獨個兒傷心難受,小紅看在眼裡,自也是心疼無比,想起把她害得這般慘的那個逃犯壞蛋,心裡直是痛恨至極。

  也是老天可憐,好容易半年前來了個楊郎中前來追求,也多虧這人文武全才,平日又風趣健談,這才讓顧倩兮慢慢恢復生氣。心念於此,小紅暗暗祝禱,只求上蒼保佑,讓小姐能有個好歸宿,別再給壞人欺侮。

  兩人行至熱鬧大街,只見四處都是來往熙攘的路人,端的是繁華至極、喧騰熱鬧,小紅見到一旁有處玉鋪,心下一喜,指著上頭的金招牌,道:「小姐啊!這兒便是京城最大的『知古齋』,不如咱們在這兒挑些東西吧,也許能找著什麼希罕玩意兒呢?」

  顧倩兮知道娘親愛玉如命,當即喜道:「好啊,都說京城是天子腳下,說不定能給咱們找到什麼了不起的寶貝!」當下輕移玉足,便往鋪裡逛去。

  顧倩兮走入鋪中,四下探看,她自幼出身豪門,珍奇古玩是見多了,左右看了一陣,卻只見到些尋常物事,實在沒有稀奇珍罕。她搖了搖頭,心道:「看來京城雖大,卻還比不上咱們揚州的風情。」

  她歎了口氣,正想叫喚小紅離開,忽聽一人道:「老闆哪!這是家傳之寶,我先祖乃是宋代的大官,才有這等好東西留下來,若不是我家裡極需用錢,我也捨不得賣,可你…你卻只出這些銀兩,這……這怎麼使得啊?」

  顧倩兮心下一奇,便回頭去看,見是一名中年男子來此賣玉,她見那人手上抱只玉鹿,看來色澤不凡,頗見寶異,當是北宋時期的大內珍藏。她心下暗喜,尋思道:「娘最是喜歡玉器,要是見了這只玉鹿,準是開心極了。想不到今日運氣這般好,居然教我見到了這只『白玉黃褐沁』。」轉念又想道:「可我今日只帶了三百兩銀票出來,不知夠不夠價錢?」

  正想間,卻聽那老闆道:「這位老兄啊!咱們生意講究的是童叟無欺,從不欺瞞方家,你這玉鹿我只能出三十兩銀子,這位爺台要是不願賣,那便請回吧!」說著眯起了眼,一幅愛理不理的神氣。

  顧倩兮心下暗暗生氣,想道:「這老闆只出三十兩銀子,看來準是在欺負人,要不就是不識這玉鹿的寶貴。」

  也是這時節仿古玉器實在太多,沒人敢買來路不明的東西,那男子大概極需用錢,再不便是走投無路,只聽他長長一聲歎息,道:「好!算我倒楣,遇上了你這種奸商,唉!一切全都是命!」說著伸手出去,道:「三十兩就三十兩,咱們一手交錢,一手交貨,快把現銀拿來吧!」

  顧倩兮眉頭一皺,心道:「這男子也真傻,這只玉鹿少說值得上五百兩銀子,這老闆只出三十兩,他怎麼捨得賣?」

  哪知那老闆真是十足十的奸商,眼見這賣玉男子確實欠錢使喚,一時貪念大起,又想多汙利頭,當下冷冷地道:「什麼奸商不奸商?你說的那幾句話太也難聽,已然傷了我的商譽,現下你若是要賣,我只能出二十兩銀子。」

  那男子大怒,滿臉脹得通紅,喝道:「你……你這不是欺負人嗎?」

  那老闆傲然道:「你還敢再說?你再說一句,我就多扣你一兩銀子。」

  那男子又急又氣,一時不知要不要翻臉走人。那老闆好整以暇,冷笑道:「要賣便快,我沒工夫與你囉唆。」

  那人低頭長歎,搖頭道:「好吧!二十兩便二十兩,你給錢吧。」

  那老闆見計謀得逞,登時微微一笑,便要取出現銀。

  顧倩兮不忍那人吃虧,便要向前阻攔,忽聽店門口傳來一個聲音,笑道:「這位爺台,你這玉鹿頗為奇異,可否借我一觀?」

  那賣玉男子一奇,轉過頭去,只見一名書生笑吟吟地站在面前,顧倩兮心下也是一喜,想道:「有人出來打抱不平了。」

  她撇過頭去,只見那書生背對著自己,看不到長相,但聽他吐屬文雅,官話道地,想來也是個飽讀詩書之人,顧倩兮心下暗暗一笑,卻要看他怎麼修理那老闆。

  那賣玉男子奇道:「這裡是知古齋,多的良美玉器,公子若要看玉,何不去店裡挑?」

  那書生笑道:「我偏只愛閣下的玉鹿,不知可否借我一看?」

  那賣玉男子點了點頭,正要將玉鹿遞過,那老闆卻已怒喝起來,只聽他大聲叫道:「你給我聽好了!只要你將這玉鹿交給第二人看,老闆我便不買了!」

  顧倩兮眉頭一皺,心道:「這老闆好生奸詐,自己只出二十兩訛詐,卻不許旁人來看,真是壞透了。」

  那男子面色為難,他看那老闆已然取出現銀,不願旁生枝節,當下歎道:「好吧!算你狠!」說著對那書生一彎腰,歉然道:「實在對不住這位兄台,只是我這鹿已賣給旁人了,兄台若要看,改天自來此處找吧!」

  此時店內客人見此處有熱鬧可看,已有不少人過來圍觀。

  那書生哈哈一笑,道:「閣下何必怕這老闆?他若不是做賊心虛,指鹿為馬,硬要訛詐於你,又怎會怕我來看?你別來管他,讓在下替你看上一看,保管有好無壞。」

  眾人聽那書生言之成理,都對那賣玉男子叫道:「是啊!這老闆定是訛你的,可別給他騙了。」

  顧倩兮掩嘴輕笑,知道這書生已然占得上風,料來那老闆已是不得不讓步。

  果然那老闆聽了眾人的說話,那可是砸招牌的難堪事,他滿頭冷汗,登時從櫃檯走了出來,指著那書生罵道:「你這小子好生嘴利,莫要在此含血噴人!這玉鹿是什麼來歷,值得多少兩銀子,你這乳臭未乾的小子又懂什麼了!」他哼了兩聲,斜目道:「照我看哪,你這小子準是人家找來的幫手,想來這裡哄抬賣價!」

  此言一出,旁觀眾人也覺有理,此刻世道不靖,市面上頗多騙子,這些人一搭一唱,有時竟能把廢鐵哄成黃金,眾人多曾聽聞此類傳言,一時紛紛點頭。顧倩兮見那老闆出言挑撥,心下不禁暗暗為那書生擔憂。

  那書生哈哈一笑,道:「老闆啊!我不懂這玉鹿的希罕處,難道你懂了?」

  那老闆也是哈哈大笑,道:「我出道四五十年有了,算得是北京第一把鑒玉名家,天下間豈有我不懂的玉器?」

  那書生哦地一聲,微笑道:「聽你誇口的,你真要這麼了得,又怎會把這寶貝看走了眼。」

  那老闆呸了一聲,道:「這種西貝貨也能稱作寶貝?你這小鬼別再胡說八道啦!小心我轟你出去!」

  那書生一笑,道:「看你尖酸成這個模樣,準是不知這鹿的好處,等會兒我若說了出來,只怕你要兩手捧著幾百兩銀子,跪著求人賣你哪!」

  顧倩兮暗自點頭,想來這老闆也不識這只玉鹿的來歷,否則以他貪財的性子,若是知道這玉鹿價值非凡,又豈會這般刁難於人,把這天外飛來的好處往外推?

  那老闆世代在此開設玉樓,乃是京城有數的行家,眼下被那書生一頓數說,這個臉如何丟得起?他不怒反笑,道:「好一個倡狂的小子,在我這『知古齋』中,有膽說這話的怕沒幾個哪!你不給老闆我說個明白,今日絕不放你出去!」說著伸手一揮,兩旁沖出幾名夥計,盯著那書生冷笑。

  小紅低聲驚呼,她急急走來,悄聲道:「這老闆要打人了,咱們要去報官嗎?」

  顧倩兮微笑搖頭:「別怕,有我在這兒,不怕這人使壞。」言語之中,滿是官家小姐的見識氣派。

  主僕兩人正說間,那書生卻笑了笑,竟對眾夥計的威脅毫不在乎,他自行將玉鹿提起,用牙齒輕輕一咬,那賣玉男子驚道:「咬不得!」

  那書生笑道:「不打緊。」他細細看過玉鹿,頷首道:「不簡單,果真是宋代珍品。」

  那賣玉男子又驚又喜,問道:「兄台識得這鹿?」

  那書生微一點頭,道:「這玉鹿乃是宋代雕琢而成的,再兼玉質溫潤,至少值得幾百兩銀子。」

  顧倩兮見他看玉的門道甚是對頭,已知此人乃是方家,便放下心來,看來那老闆雖然強凶霸道,卻為難不了他。

  那老闆哈哈大笑,道:「胡說八道!什麼幾百兩銀子,簡直是信口開河!」

  那書生卻不生氣,只笑道:「尊駕既然不信,那照你的眼光來說,這玉鹿是哪朝哪代的物事?」

  那老闆嘿嘿一笑,伸手搶過那玉鹿,道:「這鹿雖然巧奪天工,卻瞞不過我的眼去,你看它上頭的沁色,當是蘇州工匠所為,乃是十餘年前的仿古之作。」

  顧倩兮未曾細細看過那玉鹿,自不知兩人誰對誰錯,便自提起腳跟,遠遠眺望。

  那書生微微一笑,道:「這玉器出自蘇州?老闆憑什麼這般說?」

  那老闆冷笑道:「你能說這是宋代古物,我卻不能說是當今蘇州匠人所作?你若覺得我所言有錯,何不明白舉了出來?」

  旁觀眾人聽得此言,登時大聲附和,都要那書生說出道理。

  小紅見場面越來越亂,怕生出事來,便拉住顧倩兮,道:「小姐快走吧,這裡沒什麼好看的。」

  顧倩兮搖頭道:「不忙,再看一會兒。」她也想知道那書生的理由,當即專心傾聽。

  卻聽那書生道:「閣下要聽,那我也不客氣了。老闆賣玉多年,當知方今仕女名流多喜玉壺玉瓶,這玉器若是近年蘇州匠人所作,何不雕成時興模樣,也好方便販售?卻又何必雕成一隻玉鹿,讓人來白白訛成二十兩?」

  眾人聽他譏嘲,都是哈哈大笑,那老闆呸了一聲,喝道:「誰知雕刻師父想什麼?你問我,我卻要問誰啊?」

  那書生笑道:「原來老闆也有不知道的東西啊!」

  眾人更是大笑不止,都在取笑那老闆。

  那老闆聽兩旁眾人訕笑不已,當即怒道:「小子莫要倡狂!咱們莫說這些死無對證的廢話,咱們現下就來映證映證,看看這玉鹿究竟是什麼質料所就?你敢不敢?」

  這老闆對玉質頗有見地,一向自信,此刻便出言相激,就算那書生有什麼怪招,反正旁觀並無方家,料來自己信口雌黃,屆時定能扳回一城。

  那書生笑道:「如此也好,大家切磋切磋。」

  那老闆有意爭回顏面,當即命人取出紙筆,要兩人各自寫下玉質來歷,跟著同時對照。

  顧倩兮心下暗笑,尋思道:「聽這位公子言語,當是個大行家,那老闆又要丟醜了。」

  兩人各自寫就,過不多時,那老闆掀開手上白紙,只見上頭寫著:「寒白玉。」

  那書生笑道:「只有這樣嗎?」

  那老闆氣往上沖,怒道:「你冷笑什麼?快快把文字揭了!」

  那書生哈哈一笑,掀開白紙一角,上頭卻只寫著「白玉」二字。

  那老闆傲然道:「你神氣什麼?你紙上只有白玉兩字,卻還比我少一字,是你輸了。」

  旁觀眾人無知無識,一見那書生寫的文字短了一字,便紛紛附和,大聲道:「兩字對三字,你輸啦!」卻把文字短長當作了勝負,直是荒唐之至。

  那賣玉男子也是搖了搖頭,本以為遇上行家,沒想到這書生只是附庸風雅,全沒真本領。眾人中只有顧倩兮滿臉笑容,似知那書生學問淵博,必能讓人大吃一驚。

  那老闆正要出言嘲笑,只聽那書生一聲長笑,道:「看清楚,還沒完呢!」說著將白紙完全掀開,露出整篇文字,一名好事之徒走了過來,照念道:「白玉黃褐沁,寒玉種,當產水間,俗稱子兒玉。」

  顧倩兮心下暗自一凜,這玉鹿果真是「白玉黃褐沁」所就,自己若能以三百兩銀子買得,那可是撿了個天大的便宜。

  那老闆驚道:「你怎麼知道這許多?」

  那書生道:「我適才咬過一口,這玉鹿質地堅硬,自屬寒玉無疑,我雖不曾親見玉璞,但以此玉的色澤觀之,璞衣當屬黃褐之色,乃是水產玉的極品。」

  眾人聞言驚歎,盡皆爭睹玉鹿風采。

  那書生道:「宋代古玉多為平淡含蓄之作,雕工多承襲唐代,諸位請看。」說著將玉鹿托起,指著鹿角處道:「此處鹿角雕為斜面,使其更加栩栩如生,這種刀法稱為『偏刀』,全然不同於當今盛行的『花下壓花』。其間上下差異,可說判若雲泥。只有不識貨的人,才會將其誤認。」

  眾人聽他說得頭頭是道,忍不住讚歎出聲。

  那書生向旁觀眾人微微一笑,道:「這只玉鹿刀功非凡,色澤晶瑩,又是前代古物,這位老闆卻要以二十兩買去,諸位說他公道嗎?」

  眾人譁然道:「不公道!」更有人叫道:「這人是奸商!」一時群情激憤。

  那老闆又氣又怒,喝道:「你這樣亂說一氣,又有誰知道真假了!」他回頭向夥計道:「把他給我轟出去了!」眾夥計答應一聲,便要向前動手。

  顧倩兮見那老闆太過蠻橫,當即走上前去,嬌聲叫道:「你說不出道理,便要動手打人,天下焉有是理?」

  那老闆急忙轉頭去看,見是個美貌少女在此撒潑,當即喝道:「哪來的潑辣婆娘,一併給我趕出去了!」

  小紅急忙上前,大聲道:「你們敢!我家小姐是當今兵部尚書的千金,你們要敢動她一下,回頭拆了你們知古齋!」

  那老闆聽了此言,臉上忍不住變色,顫聲道:「原來是官家的小姐!」旁觀眾人聽得大臣千金到來,忍不住也是議論紛紛。

  那書生猛聽「兵部尚書」四字,霎時如同五雷轟頂,全身更是顫抖不已。

  顧倩兮向那賣玉男子一笑,道:「這位爺台,這位老闆存心訛詐,你不必理他了。現下我想買你的玉鹿,不知你能否出個價錢?」

  眾人知道這小姐也是個識貨的,猛地又湊了上來。

  那賣玉男子見官家小姐出面來買,登時大喜道:「成!成!」說著往那老闆怒目一瞪,神態甚是不忿。

  顧倩兮笑道:「請爺台出個價吧!」

  那男子卻皺起眉頭,一時不知如何是好。他已知此物大非尋常,決計不只區區二十兩,但眼前自己若把價錢出得太高,只怕成了有行無市的慘況,可若出得太低,又怕成了自貶身價的無知之徒,旁徨無措間,猛見那書生背對著眾人,霎時如同見到救星,當即急急走到那書生身邊,低聲問道:「這位兄台,我那玉鹿該出多少價錢?您可有個主意?」

  顧倩兮見他二人正自商量,自也不便催促打擾,她細看那玉鹿,贊道:「鹿者,祿也。若與蝙蝠同雕,那是福祿雙全,若與馬兒擺在一塊兒,那稱作祿馬同居,最是祥瑞不過。」

  眾人聽她見識不凡,心中都道:「果然是尚書府裡的小姐,眼光就是不一樣。」

  那書生先前耀武揚威,好不神氣,此時卻只背對著眾人,低頭顫抖,不知是在做啥。那賣玉男子眉頭一皺,低聲催促道:「老兄啊!好人做到底,幫我出個價吧。」

  那書生聽了問話,卻只把身子一縮,反而更不敢說話了。

  顧倩兮見他二人兀自低語不休,想來是要出個天價,她走了過去,搖頭笑道:「你們快別商量了,我今兒個沒帶夠銀兩,最多只能出三百兩銀子,不知您能否廉讓?」說著取出三張百兩銀票,遞給那賣玉男子。

  一旁眾人見了這等高價,都忍不住驚呼出聲,那賣玉男子猛吸一口涼氣,萬萬想不到這玉鹿值得這許多錢,當下不再多問那書生,猛地伸手搶過銀票,笑道:「好!好!便是三百兩銀子,咱們就這樣說定啦!」他急忙將銀票藏入懷中,就怕有人覬覦。

  那老闆以手支額,慘叫道:「我的三百兩啊!」先前他若不是心存貪念,非要多訛詐那十兩銀子利頭,此刻這白花花的三百兩銀子便是他的囊中物了,一時又悔又氣,跳腳不已。

  顧倩兮向那賣玉男子福了一福,笑道:「大叔倒也爽快得緊,咱們便就說定了?」

  那男子拱手笑道:「那當然!咱們銀貨兩訖,小姐可將玉鹿帶走啦!」

  顧倩兮微微一笑,她見那書生兀自背對自己,想這人學識廣博,俠義心腸,倒是不能不見上一面,便輕輕走到那書生身旁,道:「這位公子見識不凡,小女子佩服得很。」

  那書生見她過來,卻急急轉過了身,背對著她,並不言語。

  顧倩兮心下一奇,想道:「這人是怎麼了,怎地如此奇怪?」登即走到那書生面前,抬頭去看,霎時全身大震,顫聲道:「是…是你……」

  眼前這人長身玉立,劍眉入鬢,正是盧雲。

  顧倩兮震驚之下,不由退開一步。

  盧雲輕歎一聲,低聲道:「好巧,我們又見面了。」

  當年兩人在揚州匆匆分手,事隔多年,終於再次說話。

  顧倩兮凝視盧雲,一顆心怦怦直跳,她本已覺得這書生說話聲音好熟,卻萬萬沒料到這人竟是盧雲,她輕聲道:「這幾年你在哪裡?那天在楊府,你為何走得這般急?」

  盧雲面色鐵青,慢慢地低下頭去,卻是一句話也接不上口。

  那賣玉男子正自開心,卻見那小姐面色詫異,那公子又渾身顫抖,情狀大是奇特,那賣玉男子驚道:「你們相識嗎?」他見二人神情如此,只怕他們是一對雌雄騙徒,百忙中急急往那銀票一瞧,就怕給人拐了,待見那銀票蓋的是戶部的大印,端的是萬無一失,這才放下心來。他沖向小紅,叫道:「我已收了你家小姐的錢,你可以取物走人啦!」他怕還有什麼閃失,當即匆匆奔出店去。

  眾客人見主角走了一個,都叫道:「過癮!過癮!今日看了一場好戲!」也紛紛散去。

  偌大的玉鋪中,只剩寥寥數人,顧倩兮與盧雲卻是一動不動,仍在癡癡地望向對方。

  小紅卻還沒察覺異狀,她見銀貨兩訖,當下抱起玉鹿,走到小姐身邊,道:「小姐,咱們走吧!」猛見顧倩兮面帶淚光,小紅吃了一驚,急忙往盧雲看去,見了他的面貌,忍不住驚叫道:「是你!又是你這騙徒!」雙手一顫,那玉鹿登時摔落。

  盧雲猛地醒覺,伸手一抄,急急將那玉鹿接起。他輕歎一聲,把東西往小紅手裡一塞,跟著轉身離去。

  顧倩兮追了過去,顫聲道:「盧雲!你為何不理睬我,你不識得我了嗎?」

  盧雲停下腳來,低聲歎道:「識與不識,又有什麼不同?」說著逕自離店。

  顧倩兮尖叫一聲:「你別走!」登即追了出去,小紅手上抱著玉鹿,叫道:「小姐你別亂走啊!」卻也趕了出來。

  顧倩兮奔到街上,叫道:「盧雲!盧雲!」卻只見滿街人潮,哪裡還看得到盧雲高高的身影?她奔得急了,猛地腳下一個踉蹌,便往前頭跌下,此時一人伸手出來,將她抱個滿懷,顧倩兮急忙抬頭去看,只見那人臉上帶著一抹不忍的神情,正自癡癡地看著自己,卻是盧雲。

  顧倩兮垂淚道:「你為什麼要跑?你既然不理睬我了,又為何要來相扶?」

  盧雲低聲道:「小姐,你別這樣說。」他歎息一聲,眼見顧倩兮嬌美臉龐上滿是淚痕,忍不住便想伸袖出去,替她拭去面上淚水。

  卻在此時,心中一個念頭道:「盧雲啊盧雲,你這是幹什麼?你害她還害得不夠慘嗎?好容易楊大人過來追求她,你若想要對她好,便該離她遠遠的,你又想害人害己了嗎?」他身子一震,又把袖子縮了回去。

  正為難間,只見顧倩兮已然拭去淚珠,緩緩站了起來,她指著街旁的茶鋪,道:「盧公子,我們去喝杯茶,好不好?」

  盧雲聽她聲音微微發顫,知道她此時心中激蕩,一時也不知該不該答應。

  顧倩兮見盧雲沉吟不決,登時捏住了盧雲的衣袖,硬拉著他向前走去。盧雲歎息一聲,袍袖一拂,將她的手震脫了,輕輕地道:「小姐啊,都幾年了,大家也都生份了,你又何必如此呢?」

  顧倩兮看了他一眼,搖頭道:「我不管你是不是逃犯匪人,我只想和你說上一陣子話,就像…就像以前那樣,等會兒你若是要走,我自也不會攔你。」

  盧雲見她大大的眼睛裡含著一泓淚水,柔美的神色中兀自帶著一抹嬌羞、一抹哀愁,似乎有著無數的話要對自己說。

  盧雲心煩意亂,只想轉身就走,卻怕顧倩兮傷心難過,但要留下,人家已有楊肅觀這般文武雙全的奇男子前來追求,自己實不該再與她有所牽連,他滿心苦楚,登時現出極為難受的情容。

  顧倩兮見他遲遲不肯應允,便求懇道:「盧公子,就當是最後一次見面吧,自今而後,你若是不再睬我,我也不會怪你。」說話間語帶哭音,已在哀求。

  盧雲聽了這話,也是心如刀割,想道:「看來這次真是最後一回相見了,也好……把話說清楚,這番相思總算也有個了局。」他點了點頭,低聲道:「既然這是最後一次相見,在下恭敬不如從命了。」

  盧雲回頭看去,只見小紅抱著玉鹿,遠遠地看著他二人,臉上神情也是極為復雜,好似又感傷,又擔憂。盧雲回思往事,不知該說什麼,只覺心中無限苦悶。

  京華秋色中,漫天枯葉紛紛灑落,兩人一前一後,緩緩向茶鋪走去,深秋的陽光從街角落下,暖暖地映在兩人的身上,盧雲看著自己的影子照在顧倩兮纖細的背上,好像自己正在緊緊擁抱著她,想起幾年來的相思之苦,忍不住熱淚盈眶。

  忽見顧倩兮回過頭來,盧雲急忙舉袖遮面,將淚水拭去。只聽顧倩兮輕輕地道:「盧公子,那日在楊府,為何你一見我就走?」

  盧雲忍住淚水,搖頭道:「那日我身子有些不大舒坦,只好先行離去,還請莫怪。」

  顧倩兮看了他一眼,低聲道:「你騙我。」

  盧雲心道:「沒錯,我是騙你,可你要我眼睜睜地看著你與別的男子好嗎?我……我也是血肉做的啊……」他看著秋日的浮雲,淚水又已盈眶。

  兩人行到茶鋪,要了張桌子,便自坐了下來。

  茶博士走了上來,招呼二人,顧倩兮輕聲吩咐:「店家,給送上一壺龍井。」茶博士答應一聲,逕自去了。

  眼見顧倩兮就坐在身前,盧雲極力克制,心中不斷地告誡自己:「不行!你該走了,她已經跟你沒半點干係……為了她好,你萬萬不該再與她坐在一塊兒。」雖說該當離去,兩腿卻像是極力反抗心意一般,就是一動不動,心中一個念頭道:「她不再是我的,那…那沒有關係,只要再讓我坐一會兒,和她說上一段話,我今生也沒有遺憾了……」轉念又想道:「盧雲啊盧雲,明明你倆就不可能再有將來了,你為何還這等放不開?你讀了這許多聖賢書,卻為何這等無恥……」

  心煩意亂間,忽然一隻纖纖素手伸到眼前,修長的玉指上捧了只茶碗,卻是顧倩兮為他奉上茶來。只聽她柔聲道:「天有些涼了,快趁熱喝吧!」

  盧雲見顧倩兮待己親厚,一如往昔,心下登時一動,想道:「她…她不曾忘了我啊!」霎時之間,無數往事飛入心中,眼淚險些掉了下來,他連忙舉起茶碗,撇開頭去,就怕自己失態。

  遠處日光照過樹枝,映得客店點點燦爛,宛如夢境。顧倩兮兩手托腮,怔怔地看著他,低聲道:「時光好快,都兩年了。」

  盧雲轉頭望著斜陽,眯起了眼,歎道:「是啊,光陰似箭,現下我三十好幾了,而你…也不再是當年的小姑娘了。」

  顧倩兮聽他說得愁苦,搖了搖頭,淡淡地道:「幾年不見,大家都長大了,不是嗎?」

  盧雲望著她的盈盈眼波,只覺她神色嫵媚,比當年分手時更增嬌豔,忍不住歎道:「我這般年紀,還能長大什麼?反倒是你,出落得更加美了。」

  顧倩兮聽他稱讚自己,忽地露出歡喜的眼色,霎時愁容盡褪,道:「認識你這麼久,你第一回說我美。」她掠了掠秀髮,對著盧雲淺淺一笑,眼中盡是萬般柔情。

  盧雲見了她美豔絕倫的神色,心下大震,碗裡茶水猛地濺了出來。

  顧倩兮見了他的失態,卻是微微一笑,她端起茶壺,替盧雲斟上茶水,盧雲咳了一聲,忙道:「我自己來吧!」跟著伸手出去,顧倩兮卻舉手擋開,將盧雲的手推了回來,說道:「不忙,讓我幫你吧!」

  兩人雙手相觸,盧雲只覺顧倩兮的手背滑膩柔嫩,他心中激蕩,一時竟不捨得縮手。顧倩兮一雙鳳眼卻只盯著桌上的茶碗,好似不知盧雲正撫摸著自己的手背,她俏臉低垂,臉上卻泛起淡淡的紅暈。

  過了良久良久,盧雲輕歎一聲,終於緩緩縮手回去。

  顧倩兮秀目低望,一邊替他斟茶,一邊問道:「盧公子,這幾年你上哪兒去了?」

  盧雲輕咳一聲,尋思道:「我該怎麼說,一五一十的告訴她嗎?」

  顧倩兮抬起頭來,看了他一眼,柔聲道:「你若是不想說,那也沒有關係。」

  盧雲想道:「看她這幅模樣,只怕還是當我做逃犯,唉……我該怎麼解釋才好?」正想間,只見顧倩兮已然倒好了茶水,緩緩將茶碗端到他面前。

  盧雲嚅齧地道:「我……我那年離開你家,便做了個麵販,在江南一帶賣麵維生。」他只覺喉頭乾澀,費了好大的勁兒,才把這幾句話擠出來。也是這些年來飽受世人輕賤,他心頭暗暗害怕,只怕顧倩兮看不起自己。

  顧倩兮聽了這話,卻是絲毫不以為意,只對他微微一笑,道:「看不出來盧大學士也會煮麵,我還以為你只會寫詩畫畫呢。」

  盧雲見她不來恥笑自己,心下一寬,輕聲道:「我在江南賣了幾個月的麵,覺得這般下去也不是辦法,便決定上京城闖蕩看看。後來總算安定下來,就一直在王府胡同外賣麵。」

  顧倩兮啊地一聲,道:「原來你就在王府胡同外賣麵,我常經過那兒呢……」

  盧雲微微苦笑,道:「想不到吧,那個麵販就是我。」

  顧倩兮做了個頑皮的神情,道:「每回經過王府胡同,都覺得那兒的麵好香,可惜沒去吃上一碗。」霎時四目交投,兩人一起微笑。

  盧雲心中一陣溫暖,想道:「若能天天為她煮上一碗麵,與她這般說笑,今生於願足已。」

  兩人對望一眼,盧雲忽地想起顧家老爺,他歎了一聲,低聲問道:「令尊呢?他這幾年可好?」

  顧倩兮聽他這一問,登時低下頭去,眼中淚光閃動,道:「你問他做什麼?你真的還念著他嗎?」

  盧雲見她神情如此,忙道:「我……我那日不告而別,心裡很是過意不去……」

  顧倩兮別過頭去,兩手捧住茶碗,低聲道:「盧雲啊盧雲,你只知道自己是全天下最委屈、最可憐的人,你說來便來,要走便走,從來不管別人的苦處,你…你好生自私……」說著淚光一閃,兩行清淚落了下來。

  盧雲心下一動,尋思道:「沒錯,我……我真的很自私,我從沒顧慮旁人的感受,那日我離開顧府是這樣,離開定遠時也是這樣,我……我從沒替他們想過……」言念及此,忍不住全身震動。

  顧倩兮見他全身顫抖,深怕自己這幾句話又刺傷了他,忙凝目去看,柔聲道:「你生氣了,是不是?」

  盧雲見她愛憐橫溢地看著自己,心道:「她怕自己說話重了,會因此傷了我,這才柔聲安慰……盧雲啊盧雲,你配嗎?你配消受人家的心意嗎?」

  顧倩兮見他低頭不語,輕聲道:「兩年了,難得我們有緣再見,你可別為了我一句話生氣,好不好?」

  盧雲聽了這話,心中又愛又慟,他仰天一歎,尋思道:「我到底該怎麼辦?要我忘了她,我……我捨得嗎?可要和她在一塊兒,我又配嗎?」滿心悲苦間,一手支額,舉袖擋住了淚水。

  盧雲心裡明白,橫亙在兩人面前的,不是這張薄薄的板桌,而是令人窒息的身世差距。若非那一縷愁苦的相思之情,今日兩人卻連見也見不上一面了。

  盧雲望著店外來往的行人,心下悲傷,苦笑道:「你知道嗎?我……我真是個沒用的人……」

  顧倩兮癡癡看著他,忽爾道:「盧公子,你是宰相也好,乞丐也好,對我都是一樣的。你永遠都是那個不服輸的盧公子。」說著緩緩伸手出去,輕輕按在盧雲的手背上。

  盧雲被她這麼一握,登時雙目泛紅,顫聲道:「倩兮!我…我……」

  顧倩兮見他真情流露,心中也是一酸,哽咽道:「盧郎……盧郎……自你走後,我每日每夜都在擔憂,只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…可還有人欺侮你……我……我好生掛記你……」她再也忍耐不住,淚水灑下,竟在盧雲面前哭泣出聲。

  盧雲心中大慟,他緊抓顧倩兮的小手,顫聲道:「倩兮,我…我對不起你…對不起你爹…」

  顧倩兮低聲歎息,她拭去淚水,幽幽地道:「那日在楊家,我見你吐血的模樣,我心中好生難過,我不要你這樣……」

  盧雲聽得此言,陡地想到楊肅觀,他身子一震,緩緩地放開了手。

  顧倩兮見他這幅神態,臉上神色黯淡,她搖了搖頭,低聲道:「你又看不起自己了,對不對?你…你為何總是這樣……」

  盧雲低頭凝望自己的茶碗,咬住了牙根,心道:「我真是看不起自己嗎?嘿嘿,盧雲啊盧雲,只怕連你自己也回答不出來吧……」

  盧雲是個不服輸、不認份的人,無論是大牢裡的百般折磨,還是二姨娘的惡毒陷害,他始終堅持自己的風骨,絕不向命運低頭。當年若非他斷然拒絕二姨娘的提議,此刻的他,仍是顧嗣源身邊的書僮。

  只是盧雲心中明白,他之所以熬過大牢裡的拷打,絕不是要成為一名卑微的書僮,繼續在姨娘、小姐與老爺之間的夾縫尷尬的活著。他飽受世人的譏嘲怒駡,只因他要做個為天地立心、為生民立命的偉大人物,但是眼前的他,敗得如此之慘,如此令人難堪,這要他如何面對心愛之人?

  對盧雲來說,只要能忘卻自己卑微的身世,遠遠地瞧著顧倩兮,那已是生平最大的福份了,顧倩兮越是接近他,他心中的苦痛越是加深,深到他自己也難以承擔的地步。

  在揚州分手時還只是一場無奈,但眼前的局面卻是現實無比,兩年了,他卑微依舊,貧賤如昔,所差者,只是馬齒漸長而已。

  過了一會兒,盧雲見茶壺裡沒了水,當即道:「我……我去添點水,一會兒就來。」

  顧倩兮嗯了一聲,道:「你快些回來。」

  盧雲走到後廚,將茶壺遞給夥計,一時之間,只覺心中千頭萬緒,實有莫衷一是之感。他歎了一聲,眼看茶博士已將茶水裝好,提著茶壺,便要走回座位霎時之間,忽見一名年輕男子走進店來,那人見了顧倩兮,登即滿面驚喜,道:「啊!倩兮!怎地你也在這兒?」

  這人好生英挺,直可說是氣宇非凡,他腰上懸了只長劍,身穿一襲寶藍色的長衫,卻是一名貴公子。

  盧雲心頭大震,心道:「他…他也來了。」

  這人正是五輔大學士之子,少林天絕親傳門人楊肅觀。

  盧雲萬萬料想不到,竟會在這兒遇上了楊肅觀,他心下慌張,不知該要如何應對,急忙別過頭去,手裡卻還拿著那只茶壺。

  楊肅觀滿面驚喜,道:「真是巧了,想不到你也在這兒。」

  顧倩兮點頭道:「是啊,還真是巧。」

  楊肅觀指向門口的幾名文士,道:「那些是我的朋友,咱們也才剛到。」

  顧倩兮微微一笑,轉頭看向門口,幾名年輕男子向她微一點頭,紛紛走進店來。這幾人舉止文雅,看來都是京城裡的俊傑。其中幾人曾與顧倩兮在楊府家宴照過面。

  顧倩兮眼波流轉,嫣然一笑,道:「楊郎中也是來喝茶的嗎?」

  楊肅觀笑道:「與幾個朋友約了,便到這兒一敘。」

  楊肅觀的幾名友人見他與一名美貌女子說話,登時心中暗笑,都想道:「好一個『風流司郎中』啊!又在擄掠芳心了。」諸人互望一眼,臉上都露出笑容。

  楊肅觀向來世故,當即介紹眾人,這幾人多是知書達禮之輩,紛紛向顧倩兮微笑點頭。顧倩兮也是含笑回禮。

  盧雲呆呆地看著這對男女,眼見楊肅觀衣著光鮮,顧倩兮言笑晏晏,兩人相貌家世,無一不配,直可說是天造地設的一對。盧雲猛地自慚形穢,尋思道:「盧雲啊盧雲,都說人各有命,今日今時,你再不認命,還想如何呢?」

  熱淚盈眶之中,盧雲緩緩地垂下手去,壺中的茶水猛地傾了出來,灑上他的褲腳。

  客店中的幾名文士都是楊肅觀的知交,眼見楊肅觀對這名小姐神態大為不同,而這小姐也是落落大方,確是名門閨秀的風範,眾人都覺這對男女郎才女貌,心下都是有意撮合。一人便道:「難得在此相會,不如咱們同坐一桌,也好說談一下,不知此議如何?」說著往楊肅觀看了一眼。

  楊肅觀微微一笑,正要說話,卻見顧倩兮神色間頗有為難,料知她另有朋友在此,他雖不知顧倩兮與何人相約,但察言觀色,自己絕不該在此時打擾於她,當即笑道:「咱們這群不速之客,可別打擾了人家的清興,到那兒坐吧!」說著伸手肅客,將眾人引到了一旁。

  眼見楊肅觀等人往一旁的空桌坐去,卻留了顧倩兮一人坐在那兒,盧雲心中感慨萬千,尋思道:「人家好好的一對金童玉女,我何必拆散他們?等會兒我若走了過去,與她坐在一塊兒,豈不讓她被旁人看輕?盧雲啊盧雲,你在山東時不是想得清楚了嗎?怎麼臨到她的面前,你又不能自已了……」他雖然這般想,心中卻有個聲音吶喊道:「別放棄啊,她曾經是你的啊!」

  盧雲兩行淚水滴下,已然淚濕衫袖。

  這一縷相思直是如此錐心,令他萬般痛苦難為。

  一次又一次的相會,換來一次又一次的痛苦惆悵,儘管他曾燃起過熊熊的希望火焰,但此時此刻,卻已隨著楊肅觀的來到而消滅殆盡。淚眼朦朧間,盧雲的手指已然捏碎茶壺,碎片割裂了肌膚,只弄得滿手鮮血,他自己卻渾然不知。

  顧倩兮等了盧雲良久,卻始終不見他來,忍不住便起身去找,只是店裡店外看了一陣,卻見不到他的影子,正自焦慮間,只見小紅匆匆走來,顧倩兮急問道:「你有看見盧公子嗎?」

  小紅低聲道:「他走了。」

  顧倩兮啊地一聲,顫聲道:「又是這樣不告而別,他……他到底在想什麼?」

  小紅道:「他要我轉告小姐,說從今以後,請你不必再記得他這人,就當你二人不曾相識。」

  顧倩兮全身巨震,俏臉毫無血色,顫聲道:「他真的這樣說?」

  小紅點頭道:「他說了這兩句話後,就急急地走了。」

  顧倩兮再也忍耐不住,眼淚奪眶而出,登時淚灑當場。

  楊肅觀始終留意顧倩兮的神態,待見她忽地悲傷哭泣,頓時一驚,急急走向前來,溫言道:「倩兮你怎麼了?可是有什麼事嗎?怎地哭成這樣?」

  顧倩兮望著楊肅觀的英俊面孔,耳聽他軟語相慰,淚光盈盈中,實不知該從何說起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07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3 02:52 AM 編輯

第八卷 金榜題名 第六章 命裡有時終須有

  盧雲滿懷心事,緩緩返回寄居客棧。

  他甫一走進客棧,自對店小二道:「取壇大麴來。」

  那小二一愣,道:「不是明日才放榜嗎?怎麼公子這會兒就要喝酒了?」那小二曾與盧雲聊過一陣,知道他是赴京殿試的考生,此時便出言相詢。

  盧雲苦笑道:「放不放榜,對我都沒什麼不同了,唉,取酒來吧!」

  那小二笑道:「公子莫要這般說,你好歹也是舉人出身啦,算來比尋常人強上太多,只要不遇那些進士出身的大人們,你可是誰也不怕哪!」

  盧雲心道:「唉…可我就專門遇上這些進士大官…」他取過酒碗,自飲自酌起來。

  正飲間,忽然一人道:「我操你奶奶,不是說好要來找我嗎?又他媽的騙你老子!!」

  盧雲聽這聲音粗豪,滿口污言穢語,一時心頭大喜,抬頭叫道:「秦將軍!」

  果然眼前那人身著軍裝,腰懸鋼刀,正是「火貪一刀」來了。

  秦仲海嘿嘿一笑,道:「考得怎麼樣啊?」

  盧雲尷尬一笑,道:「我也不曉得。這幾日渾渾噩噩的,好容易撐過貢試,誰知來到京裡,卻始終定不下心來,唉……想來準是落榜了。」

  秦仲海「我呸」、「我呸」地連吐了幾口唾沫,大聲道:「放屁!還沒放榜就先放屁!我說你定是高中榜首,大魁天下!」

  盧雲搖頭苦笑道:「別說了,喝酒!喝酒!」

  秦仲海與他幹了一碗,罵道:「許久不見你老兄了,卻還是這幅倒楣相,快多喝幾碗吧!」

  兩人喝了一陣,盧雲見秦仲海眉宇間也有淡淡的憂色,想來最近定有什麼不順遂,當下便問道:「我看秦將軍好像有什麼煩憂?可是皇宮裡有事?」

  秦仲海幹了一碗,道:「這些日子朝中鬥得好凶,這你可曾耳聞?」

  盧雲奇道:「竟有這種事?究竟是發生了什麼大事?」

  秦仲海想到瓊貴妃等人的事情,忍不住心下煩悶,搖頭道:「此事不方便提,咱們還是私下再說吧。反正你老兄這趟回京,總要留個一年半載的。」

  盧雲低聲道:「怎麼了?事情真的很嚴重?」

  秦仲海舉起酒碗,道:「別說這許多了,喝酒喝酒!」

  盧雲也是心煩意亂,當下舉起酒碗,兩人一飲而盡。

  這夜兩人心情煩亂,只喝個爛醉如泥,秦仲海直到三更才回去。

  第二日清早,宮中送出榜單,便要在承天門外張貼,秦仲海不顧昨晚全身酒臭,一大早便到盧雲的客棧裡叫嚷,硬把他拖了起來,喝道:「大喜的日子來囉!」

  盧雲宿醉未醒,頭還痛著,一見他這幅神氣,便歎道:「秦將軍快別這樣,一會兒若要失望,那豈不更加難受?」

  秦仲海呸了一聲,道:「你看看外頭,誰來看你了?」

  盧雲尚在穿衣,猛見一條大漢沖了進來,這人右手帶了只鐵手套,正是伍定遠到了。

  盧雲喜道:「伍兄!」

  伍定遠一把將他抱住,叫道:「你終於回來了!可想煞哥哥啦!」

  盧雲心下歉然,他那日走得太急,不曾與伍定遠道別,當即歎道:「小弟那日好生失態,請伍兄……」

  伍定遠大聲道:「什麼失態不失態?大家自己弟兄,還說這許多?」

  秦仲海走了過來,嘿嘿笑道:「是啊!大喜的日子來囉!咱們還說這些廢話作啥?盧兄弟,你自己說,你是狀元還是探花啊?」

  伍定遠用力往盧雲肩上一拍,喝道:「盧兄弟當然是欽點狀元!」

  盧雲見他二人這幅神態,心中感激,垂淚道:「兩位兄長這般愛護盧雲,我……我真不知該怎麼回報?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回報個屁,你考上狀元後,請咱倆上酒樓樂一樂,那便是最大的回報啦!」

  伍定遠見盧雲淚流滿面,不由得心下擔憂,問道:「怎麼了?看你這個模樣,真是沒有考好?」

  盧雲抹去了淚水,笑道:「不管有沒有考好,總之都已解脫了,唉……大家看榜吧!」

  三人走到承天門,只見四周滿是人群,都是考生的家屬親友,秦仲海見盧雲腳步遲緩,有意替他打氣,便笑道:「盧兄弟,咱們打個賭吧!」

  盧雲沒精打采地道:「打什麼賭?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你若是考中了狀元,那便把褲子脫了,在這承天門繞行一圈,你說可好?」

  盧雲面色一窘,道:「將軍這話太也無聊,我一來考不中狀元,二來不做這等無聊事,將軍怎地卻作這荒唐賭約?」

  秦仲海嘻嘻一笑,道:「反正你自以為不中,那咱們便賭上一賭,卻又何妨?」盧雲不答,逕自往前走去,秦仲海笑道:「不說話便是答應了,老子可計較得厲害。」

  三人正要往榜下擠去,卻見楊肅觀也已到了。伍定遠伸手招呼,叫道:「楊郎中也來啦!」楊肅觀身邊站著一名少年,只見他眉清目秀,約莫二十歲上下,容貌與楊肅觀頗為相似。

  楊肅觀笑道:「這是胞弟紹奇,他也參加今年的殿試,我特地帶他來看榜。」

  那楊紹奇雖然年幼,卻已頗見老練,他向眾人一拱手,道:「小弟紹奇,見過各位兄長。」

  伍定遠連忙還禮,道:「紹奇將門虎子,定然是金榜題名了。」

  秦仲海走上前去,不懷好意地笑道:「有其兄必有其弟,又來了一個小小風流郎啦!可別到處採花啊!」

  楊紹奇臉上一紅,不知該怎麼回話,楊肅觀卻輕咳一聲,道:「仲海別欺侮舍弟。」

  楊肅觀俊目回斜,霎時見到盧雲,他心下一凜,抱拳道:「盧公子,久違了。」

  盧雲嚅齧地道:「好……好久不見了。」

  楊肅觀微笑道:「盧兄今日也是來看榜的嗎?」

  盧雲嗯了一聲,只低下頭去,卻不打話。

  楊肅觀道:「盧兄才學過人,必然金榜題名。在此先向盧兄恭賀了。」

  秦仲海斜目瞪了他一眼,跟著往地下吐了口膿痰,惡狠狠道:「別說這些客套廢話了,大家各去看榜吧!」

  楊肅觀笑道:「好說,諸位請吧!」他拉著弟弟,便自轉身離開。

  秦仲海見榜單已然貼上,當即大聲道:「走啦!咱們這就去看!」說著伸手揪住盧雲,道:「從榜首看起,第一眼就看到你盧狀元的大名!」

  伍定遠也道:「秦將軍說得沒錯,盧兄弟才華洋溢,正該是狀元!」

  誰知盧雲卻閃了開來,低聲道:「我自從後頭看起吧。」

  秦仲海不願勉強他,便與伍定遠使了個眼色,伍定遠會意,當即跳了過來,重重地往盧雲肩上拍了一記,為他打氣道:「一會兒見了你的名字,哥哥馬上找你慶賀!」

  當下兵分兩路,盧雲從榜尾看去,秦仲海與伍定遠從榜首看去,盧雲一路唉聲歎氣,尋思道:「名落孫山的滋味我早已嘗過,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,一會兒見不到我的名字,我可不要自暴自棄才好。」

  他長年失敗,早已心灰意冷,當下便從最後一名看去,只見「趙一飛」、「嚴鬆正」、「李如龍」等名字高懸其上,這些人高中三甲,都賜與「同進士出身」的地位。盧雲滿心寂寥,心道:「今年榜尾叫做趙一飛,我若再次落榜,那可算是名落趙山了。」

  他微微苦笑,再往下看,赫然見到「周洋」的名字,盧雲心下一奇,那日自己一時義憤填膺,曾幫此人付清過堂費,想不到這人當真了得,居然也中了進士。

  盧雲心下敬佩,想道:「所謂無心插柳柳成蔭,我這番幫忙也算值得了。」一時也為那周洋開心。

  再往下走,便是二甲的榜單,此處共有十五員名額,皆賜「進士出身」的地位。盧雲走不數步,登時見到「楊紹奇」三字。

  盧雲心中讚歎:「楊門果然非凡,父子兩代居然出了三名進士,真可比得上當年的蘇氏父子了。」

  當年蘇洵、蘇軾、蘇轍一門三傑,盡取進士功名,傳為千古佳話,看這楊家父子如此了得,自當傳誦一時了。

  盧雲慢慢看去,只見二甲十五人中也沒有自己的名字,這次一共錄取四十三位進士,那「二甲進士出身」與「三甲同進士出身」共占四十人,只餘下「一甲進士及第」三名員額。

  盧雲心中苦笑,尋思道:「二甲也沒有了,看來是沒我的份了,唉!是該回山東的時候啦。」

  只聽身邊有人啼哭不休,卻也有人大笑不止,直是幾家歡樂幾家愁的場面,遠遠那楊家兄弟已在慶祝,盧雲心下苦笑,想道:「其實我早已料中自己名落孫山,又何必哀傷什麼?嘿嘿,把這鬼榜看完吧,等會兒好好計畫日後生路,那才是正經生意。」

  當下強作微笑,勉強往下看去,只見那探花名叫「江大清」,便是那江充的侄子,盧雲乾笑一聲,想來讀卷官還是重視出身門第,否則這江大清腦滿腸肥,卻要如何中舉?盧雲輕歎一聲,再往下看,只見那榜眼叫做「胡志廉」,照名字來看,這人志向非比尋常,當是以清廉為職志的人物,卻不知是何方神聖。

  看到這裡,盧雲已是滿心蒼涼,面如死灰。他見秦仲海與伍定遠二人兀自站在前頭,當即走上前去,低聲叫道:「秦將軍!伍制使!咱們該走啦!」他叫了一陣,誰知秦伍二人好似中邪一般,只癡癡地看著榜單。

  盧雲心下難受,低聲道:「秦兄!伍兄!咱們去喝酒吧!」

  秦仲海怔怔地道:「你沒看見自己的名字嗎?」

  盧雲歎道:「沒瞧見,唉……」

  伍定遠呆呆地道:「真的沒看見嗎?」

  盧雲心下一酸,道:「真的沒有。」

  秦伍二人對望一眼,道:「讀書過多,果然會損傷目力。」跟著往上一指,齊聲道:「那個鬥大的盧雲兩字,你怎麼沒看見啊?」

  盧雲全身大震,抬頭一看,霎時見到了一十三個大字。

  「欽定一甲狀元盧雲,賜進士及第」深秋時分,金黃色的陽光閃耀在這幾個大字上,望之燦爛奪目,宛若黃金所就。

  盧雲全身如中雷擊,顫聲道:「這……這真是我的名字嗎?」

  秦仲海哈哈大笑,道:「他媽的,不是你盧雲,莫非是盧一雲嗎?」

  伍定遠笑道:「盧兄弟,恭喜你了!你這下終於光宗耀祖,揚眉吐氣啦!」

  盧雲全身抖動,雙膝一軟,已然跪倒在地。

  秦仲海驚道:「怎麼了?中風了嗎?」

  盧雲淚如雨下,號啕大哭起來:「爹!娘!我中了!我中了!你們地下有知,可以瞑目了…嗚嗚…嗚嗚……」

  一時之間,十年寒窗的辛酸,四海流落的苦楚,都在這剎那得到回報。

  今日今時,盧雲二字,名揚天下。

  秦伍二人心中也是一酸,互相望了一眼,都想道:「想我們盧兄弟真個吃盡苦頭,此刻終於苦盡甘來了。」

  秦仲海見他啼哭不休,知道難以相勸,當下猛使個眼色,伍定遠立時會意,隨即將盧雲架起,盧雲驚道:「你們要幹什麼?」

  秦仲海大笑道:「你忘了方才的約定嗎?」

  盧雲顫聲道:「什麼約定?」

  秦仲海大聲道:「只要你中了狀元,便得脫了褲子,在這承天門上繞個一圈啊!」說著便要來解他的褲帶。

  盧雲又羞又急,連連閃躲,卻給伍定遠牢牢架住了,這「披羅紫氣」使來,盧雲怎能掙脫?只能哀哀叫苦,拼命討饒,惹得旁觀眾人偷笑不已。

  秦仲海喝道:「還動!再動老子便要出刀了!」三人又哭又笑,便在榜單下鬧做一堆。

  「小姐!小姐!你可知道今年的狀元是誰?」

  這日顧倩兮正自梳妝,忽見小紅氣急敗壞的奔來,口中不住叫嚷。

  顧倩兮皺眉道:「你怎麼了?有話慢慢說。」

  小紅喘了口氣,道:「小姐啊!你可知道今年的狀元是誰?」

  顧倩兮照了照銅鏡,沒好氣的道:「我怎知道是誰?還不是那家大官的公子了。」

  小紅搖頭道:「不是,不是……今年的狀元是個破落戶出身,還是你識得的人呢!」

  顧倩兮奇道:「哦!我識得的?難不成是裴盛青那個紈褲小子嗎?」

  小紅道:「他家可不是破落戶。」

  顧倩兮橫了小紅一眼,道:「你有話便直說,什麼時候開始學會賣關子了?」

  小紅低聲道:「今年的狀元姓盧,單名一個雲字。」

  顧倩兮大吃一驚,手上的銅鏡登即摔下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說的可是真的?」

  小紅道:「狀元郎正在遊街哪!你不信便去看吧!」

  顧倩兮急忙奔上樓去,小紅追了過去,叫道:「小姐別急啊!」但顧倩兮奔得好快,轉眼便不見人影。

  顧倩兮站在閣樓,伸手將窗戶推開,霎時只聽鞭炮聲響,銅鑼不斷,她伸頭出去,只見遠遠地走來一陣車隊儀仗,四下百姓都已上街圍觀,車隊當前走著匹高大白馬,上頭更坐著一名英俊男子,只見他身上綁了條紅帶,頭上還瓚了朵大紅花,正是當年在她家中做過小廝的盧雲。

  顧倩兮凝望著他,只見盧雲過去那點淡淡的憂鬱早已褪去,已然換上了滿面的笑容,自向兩旁街坊揮手,正是春風得意的寫照。顧倩兮想起前幾日兩人的訣別,心中忽感一酸,眼淚險些落下。

  此時小紅也已過來,主僕二人同在窗口探看,小紅看了盧雲一眼,歎道:「真是十年河東,十年河西,想當年這姓盧的多慘,現下卻成了欽命狀元,唉…真是世事難料……」

  顧倩兮輕輕一歎,拭淚道:「這些本是他該得的,盧公子才華過人,又飽經艱難折磨,他若不中狀元,卻該是誰來中?」她極目望去,只覺兩人之間好遠好遠,盧雲的面目也是漸漸模糊。

  說話間,小紅已然看到盧雲向前行來,她輕拉小姐衣袖,悄聲道:「小姐你看……他朝你這兒看來啦!」

  顧倩兮低頭看去,果見盧雲已行到近處,正自凝目朝自己看來,顧倩兮忽地一咬牙,伸手掩上了窗子。小紅驚道:「小姐,你怎麼了?」

  顧倩兮垂淚道:「他不是說過了嗎?從今以後,我們兩人就毫無瓜葛,我又何必再見他……」

  小紅拉住了她的手,勸道:「小姐,那日他是吃楊大人的醋,你可別和他當真。」

  顧倩兮墜下淚來,顫聲道:「一切都算了……他點上狀元後,還會記得我嗎?唉……隔了兩年,大家也都生份了,他能飛黃騰達,我也替他高興……」說著頭也不回,逕自走下樓去。

  小紅看著小姐離去的背影,心道:「這姓盧的小子實在太混蛋了,以前窮苦的跟狗一樣,全仗咱家老爺小姐照顧,現下稍一發達,非但不懂得來叩謝恩德,還向小姐說那些決絕的話,真是狗都不如的人。」她越想越氣,猛地打開了窗子,一口唾沫往下吐去,罵道:「我呸!中了狀元就了不起嗎!」

  卻聽下頭人聲喧嘩,一名粗豪漢子吼道:「你奶奶的小丫頭亂吐口水,可是找死啊!」

  小紅心下一驚,眼見那盧雲竟然還在窗下,正自癡癡地往上看著,慌張之下,便急急關窗走人。

  那粗豪漢子正是秦仲海,他這日拉了伍定遠,兩人興高采烈地陪著盧雲遊街,誰知行到顧尚書的府宅旁,冷不防卻給一陣口水吐中,登時氣得七竅生煙,忍不住破口大駡,待見那小丫頭慌不迭地溜走,便對盧雲道:「走吧!這兒有啥好看的!快回去尋樂吧!」

  忽聽伍定遠道:「秦將軍,你別把口水抹在我的衣服上,這件衣裳可值五兩銀子呢!」卻是秦仲海隨手抓了他的衣裳,逕往自己臉上擦去。

  秦仲海笑駡道:「嘿嘿!這可是小女孩兒的口水,香得很,不比老子的膿痰,一點也不算髒。」

  兩人相互調侃一陣,誰知盧雲還是呆若木雞,伍定遠過來勸道:「盧兄弟,咱們快走吧!你可把道路都堵起來了。」

  秦仲海皺眉道:「你搞什麼啊!可是肚疼要借茅房嗎?」說著就走到顧家大門,伸腳踹道:「他媽的!有人要拉屎,借個茅房一用!」

  盧雲一驚,道:「秦將軍別搗亂,咱們走吧!」在秦仲海的大笑聲中,眾人便自走了。

  是夜眾人借了柳昂天的府宅,辦了個大宴,盧雲雖然朋友不多,但柳昂天著意為他邀了大批朝臣,眾位大臣一來是為了柳昂天的面子,二來也是對這新科狀元頗為好奇,除了江充、劉敬兩大首腦以外,其餘諸大臣盡皆雲集柳府。盧雲見眾位賓客圍著他直打轉,只把他驚得不知如何是好,一時張惶失措,受寵若驚,連說話也結巴了。

  一名胖大老者走來,笑道:「這便是新科狀元嗎?果然是一表人才!」

  柳昂天拉住盧雲,笑道:「盧賢侄過來,快快見過首輔大人!」

  盧雲心下一驚,這首輔乃是當今閣揆,內閣大學士之首,當下顫聲道:「晚輩盧雲,見過閣揆大人。」

  那老者哈哈大笑,道:「甭叫我閣揆大人,那多生份,叫我孔老爺子吧!」

  柳昂天見孔大學士喜愛盧雲,心下也甚高興,便笑道:「盧賢侄,你日後若能得孔老爺子寵愛,那可是不得了的大助益啊!」

  孔老爺子道:「你現下中舉了,可曾想過要去哪個部會幹事?」他見盧雲不答,又道:「你是狀元,那自是庶起士,若想留在六部主事,那也毫無問題。你若嫌待在京裡氣悶,老夫也可保舉你去外地當知州知縣……」他正自喋喋不休,忽見盧雲面色呆滯,已然自行離去,孔老爺子又驚又怒,喝道:「你這小鬼,我話還沒說完哪!」

  柳昂天知道盧雲的脾氣最是特異,當下幹起了苦差,連連對孔老爺子賠罪道:「小孩子嘛!老爺子別計較,凡事都看在我老柳的面子上……」說著便將孔閣揆拉到一旁,兩人自去飲酒。

  卻說盧雲是看了何人,竟讓他如此心搖神馳?只見他淚流滿面,走向一名清瘦的老者,跪下道:「顧伯伯!盧雲來給您叩頭了。」說著拜了下去。

  那老者面貌清瞿,看來仙風道骨,正是顧倩兮之父,當今兵部尚書顧嗣源。

  當年匆匆一別,至今已有二載,中間不知發生了多少事。顧嗣源有無數話想說,喉頭卻似哽了。他雖愛盧雲之才,但家人作梗,硬要逼得盧雲離去,終令他惆悵悲痛,兩年來難以自己。本以為終生不得再會,誰知天可憐見,終教盧雲大魁天下,二人才得以再次相見。

  顧嗣源輕撫盧雲臉頰,面上老淚縱橫,喃喃地道:「好孩子,那日我看了榜單,還以為自己老眼昏花,托人打聽之下,才知真的是你。雲兒啊雲兒,撥開烏雲見天日,你十年寒窗辛苦,總算不枉了……」

  盧雲心下激蕩,淚水滾滾而落,霎時兩人抱在一起,同聲痛哭。

  柳昂天、秦仲海等人見狀,紛紛圍了過來,秦仲海笑道:「咱們盧兄弟高中狀元,卻哭得大出喪似的,這是在幹什麼啊!」

  眾人聽了他的話,都是笑了起來。顧嗣源抹去淚水,歎道:「是啊!今日狀元攢花,真不該掉淚的。」

  伍定遠向來周到,忙將盧雲扶了起來,替他把衣衫整理了。

  柳昂天問道:「原來顧大人認得咱們盧賢侄,只不知你二人怎生識得的?」

  顧嗣源歎道:「這說來話長了,雲兒以前是我在揚州的幕賓。」

  眾人紛紛贊道:「顧大人果然有眼光!用了個狀元當幕賓!」

  盧雲回思往事,垂淚道:「若非顧伯伯當年提攜照顧,盧雲焉有今日?」

  顧嗣源歎道:「你能有今天,全是靠自己拼出來的,與老朽沒有半點關係。好孩子,你真是了不起啊!」

  秦仲海見盧雲眼眶一紅,怕他二人又要抱頭痛哭,到時不免陰風慘慘,敢忙打趣道:「好啦,快去喝上兩杯吧!不然聽多了兩位的肉麻話,我看一會兒也不用吃飯了,得先清了這一身雞皮疙瘩才行啊!」眾人聞言,無不大笑起來。

  柳昂天笑道:「仲海說得是,大家先開席,喝個兩杯再說吧!」說著伸手肅客。

  顧嗣源牽了盧雲的手,微笑道:「咱爺兒倆今日好好喝上一盅,不醉不休。」

  盧雲抹去淚水,點頭道:「小侄正要向顧伯伯賠罪,謝過當年不告而別之罪。」

  顧嗣源哈哈大笑,道:「你高中狀元,那是何等喜事,什麼罪都該赦了!」

  眾人歡飲,高談闊論,盧雲幾次想與顧嗣源細述別來離情,但無數賓客上前敬酒,卻讓他全然不得空閒,顧嗣源卻不以為意,只是笑吟吟地看著他。

  席間楊肅觀也上來敬酒,只見他神態大方,對盧雲一笑,道:「那日在承天門下,我就說過盧兄必當高中,果不出所料,當真可喜可賀!」

  眾賓客見楊肅觀容貌俊美,盧雲神采飛揚,無不出言贊道:「柳門人才輩出,你看看,光是進士就有兩位哪!」

  一名老者端著酒杯,走了上來,只見他身形高大,滿面富貴之氣,正是國丈瓊武川來了。他望著楊盧二人,見二人儀表出眾,忍不住心下稱羨,便對柳昂天道:「你好福氣啊!這兩個小朋友真可算是一時瑜亮,卻又都在你門下主事,你可一人占盡天下所有的好處啦!」

  這位國丈往日雖不與柳昂天交好,但在華山上見了柳門幾名年輕俊傑,有意結交,便借這個宴會過來柳府,料來日後必與柳門一系日益親近。

  柳昂天聽了這話,心下甚喜,忍不住哈哈大笑,道:「國丈金口謬贊,老夫真是擔當不起啊!哈哈!哈哈!」

  御史何大人與柳昂天要好,自也受邀而來。只聽他笑道:「都說『柳門二將,文楊武秦』,看我們楊郎中、秦將軍,那都是老招牌、老字型大小了,日後加上了這位新科盧狀元,那更是大大的生力軍!」

  瓊武川曾赴寧不凡的歸隱大典,見過伍定遠的身手,他走上前去,伸手拉過伍定遠,笑道:「柳門非只出了一個文狀元,咱們這裡還有位大戰華山掌門的武狀元啊!」

  伍定遠聽國丈讚揚,敢忙謙遜道:「不敢,那日若非寧掌門相饒,在下早給人殺了,怎好來說嘴呢?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伍制使又來虛偽工夫了!」

  伍定遠乾笑兩聲,便不再多言。

  瓊武川哈哈大笑,道:「方今柳門興盛,不再只是『柳門二將,文楊武秦』了,咱們可得改個口,為他們取個新名才是。」

  眾人紛紛附和,都問道:「該取什麼名字才是?」

  何大人道:「既然現下是四大將了,咱們該叫他們柳門四將才是。」

  禮部胡尚書接話道:「何大人說得是!柳門四將,楊秦盧伍!聽起來如何?」

  秦仲海皺起眉頭,道:「聽起來喀啦枯嚕的,好不難聽。」

  何大人笑道:「那該取什麼名字?」

  秦仲海哈哈大笑,笑道:「我說咱們該叫柳門四獸,雞鴨魚肉……」冷不防韋子壯已然伸出手來,將他的嘴給捂住。

  顧嗣源才華高絕,微一沉吟,已有見地,當下道:「這樣吧!咱們各取他們名字中的最後一字,肅觀賢侄就取『觀』字,仲海將軍便取『海』字,雲兒便是『雲』字,定遠制使便取個『遠』字,咱們依著他們的官職高低,稱他們為『柳門四少,觀海雲遠』,諸位以為如何呢?」

  眾人贊道:「好一個『觀海雲遠』,不愧是當今兵部尚書的金口!」

  這夜眾人興起,便給柳門四名年輕英雄定了個排名,眾人各取他們名字的最後一字,依著官職的高低排名,合稱為「柳門四少,觀海雲遠」,這觀自是「風流司郎中」楊肅觀,海便是「火貪一刀」秦仲海,雲是「新科狀元」盧雲,遠則是「天山傳人」伍定遠。眾人都覺這「觀海雲遠」大是文雅,都是讚不絕口,連秦仲海這等粗魯的人也陪笑了幾句。

  眾人歡飲,直至深夜,方才慢慢散去。

  顧嗣源臨去時召來盧雲,道:「明日皇上要賜宴,你好好應對,等午宴過後,你來顧伯伯家坐一坐,顧伯伯有話跟你說。」

  盧雲想起顧倩兮,自點中狀元以來,兩人還未曾見上一面,只不知她是否會原諒自己在茶鋪的決絕。想起遊街時顧倩兮滿臉怒氣地關上窗戶,不由得更添擔憂,尋思道:「那日我托小紅說那些話,本是要她忘了我,誰知…誰知上天捉弄,卻又叫我點了狀元,我可該如何求她原諒我?」他嚅齧地道:「顧伯伯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

  顧嗣源見他面色遲疑,以為他是怕二姨娘的騷擾,當即道:「好孩子,你還怕二姨娘嗎?」這話反倒提醒了盧雲,他想到二姨娘的尖酸刻薄,忍不住又是一歎。

  顧嗣源道:「你現下是進士了,沒人能為難你什麼,你只管放心來,知道了嗎?」

  盧雲嗯了一聲,正要詢問顧倩兮的近況,忽聽一個清越的聲音道:「顧伯伯,小侄先告辭了,你們慢慢聊吧!」身旁擦過一人,卻是楊肅觀。

  顧嗣源見楊肅觀過來,便點頭微笑道:「趕緊回去吧,晚了你爹爹可要擔心。」言語甚是熟稔親切,料來顧嗣源定也極為疼愛這位晚輩。

  楊肅觀頷首答應,轉向盧雲,說道:「恭喜盧兄了,今夜好好歇息,明日你還要上朝面聖呢!」

  盧雲看著楊肅觀英俊世故的俊臉,一時竟是哽住了。

  楊肅觀卻是不以為意,微微一笑,拍了拍他的肩頭,道:「日後同朝為臣,咱們可要相互打氣。」跟著轉身道:「顧伯伯,小侄先走一步。」

  盧雲看著楊肅觀離去的背影,心中忽地起了煩亂之感,忍不住輕輕地歎了一聲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08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3 02:53 AM 編輯

第八卷 金榜題名 第七章 打開天眼看文章

  第二日近午,皇帝下旨,賜宴一眾新科進士,盧雲身為己巳年狀元,大魁天下,自需去奉天殿赴宴。秦仲海熟門熟路,又是在宮中當差,當下便領著盧雲,兩人齊往禁宮去了。

  進了承天門,盧雲左右探看,對禁城的華麗甚感訝異。秦仲海見他滿是驚奇之色,便笑道:「看了這金碧輝煌的模樣,莫非你也想做皇帝了嗎?」

  盧雲聞言大驚,忙低聲道:「禁城不比其他地方,秦將軍怎麼如此胡言亂語?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看你怕的,這附近又沒半個人,誰會聽到我們說話?」

  盧雲驚魂甫定,喘道:「總得小心點吧。」

  秦仲海笑了笑,道:「你到底覺得這裡怎麼樣?很是富麗堂皇吧?」

  盧雲出身貧苦,想起多年歷練中所見的窮苦百姓,不禁歎道:「皇族如此奢華,用的全是民脂民膏,只要拿出一小半來,天下就可少掉一半的窮人了。」

  秦仲海點了點頭,正要回話,忽聽一人冷笑道:「你二人擅議朝政,罪該萬死,可曾知錯了?」

  二人心下一驚,回頭看去,只見來人身形胖大,模樣長得有點像江充,盧雲認得他,知道他便是今年的探花江大清。忙道:「在下只是感慨百姓生活貧苦,不是有意批評朝政,只怕江兄聽錯了。」

  江大清見盧雲頭戴紅花,知他便是當今狀元,待見他儀表英俊,不知勝過自己千萬倍,一時又妒又氣,冷笑道:「敢做不敢當的雜碎,看你這幅模樣,居然也是什麼狀元了,等一下看我向叔叔告個狀,準把你嚇個屁滾尿流。」

  秦仲海聽這人說話囂張,眉頭一皺,低聲問道:「這胖子是誰?」

  盧雲附耳過去,回話道:「這人便是江充的侄子,今年的探花郎。」

  秦仲海哦地一聲,道:「原來是仗著江充的勢頭啊!」他走上前去,往江大清身上打量幾眼,獰笑道:「死胖子,你想死嗎?」

  江大清見他虎背熊腰,惡形惡狀,倒也有些害怕,忍不住道:「你…你想幹什麼?」

  秦仲海上下看了他幾眼,忽地心念一動,想到了一條惡整妙方。當下嘿嘿一笑,湊頭過去,笑道:「沒事,老兄別慌,只因最近朝廷裡挺缺人手,皇上托我四下尋找人才幫忙,我看你天資聰穎,身材高大,倒真是塊材料。」

  江大清原本怕他打人,此時聽他有意奉迎自己,心中便想:「這侍衛想要巴結我。」霎時哈哈大笑,道:「看你一幅獐頭鼠目的模樣,想不到你的鼠目還有點寸光,居然懂得你老子是個人才!」他見秦仲海有意巴結,登時將下巴高高揚起,神態甚是傲慢。

  秦仲海打蛇隨棍上,一看江大清擺出官架子,也立時換上一張笑臉,陪笑道:「皇上吩咐下來,說有個職缺特別要緊,只是找不到才學兼備的人來幹,便要咱們招子放亮,四下尋訪合適人才。我方才便是與盧狀元談及此事。」他眼角撇去,見盧雲頗有訝異之色,便微微搖手,要他不要多話。

  盧雲心下了然,知道秦仲海有意惡整江大清,當下便微笑不語。

  江大清哦了一聲,道:「怎麼樣,你們談定了嗎?」

  秦仲海歎道:「他資質不夠,遠遠比不上江探花,實在幹不了這個職缺。」

  江大清登時信了,只聽他哈哈大笑,說道:「我文武全才,三歲能吃八碗飯,五歲便會罵粗口,人稱神童便是我,資質當然是一等一了!」說著大笑不止,道:「你快說告訴我這個職務是什麼?等一下我便向我叔叔要去!」

  秦仲海低聲道:「這官叫做『皇門官門正』,正四品的大官!」

  江大清又驚又喜,道:「皇門官門正,聽起還好稱頭啊!這是幹什麼的?」

  秦仲海故做神秘,低聲道:「不敢有瞞探花郎。這官職可以親近無數美女,甚且可以親睹她們洗澡更衣,乃是宮中第一等的大肥缺,不知探花郎有意否?」

  江大清舔了舔嘴,露出色眯眯的淫笑,道:「這麼好?」

  秦仲海四下探看,小聲道:「非只如此,這個職缺更可長伴君側,住在豪宅宮殿之中,說真格的,江探花到底要不要?」

  江大清心急無比,連聲道:「當然、當然!」

  秦仲海忽地一歎,面露憂愁之色,搖頭道:「可這官職只能打牌聽戲、喝酒唱歌,可就是不準讀書寫字,這是太祖立下的遺規,就怕你不能習慣了。」

  江大清露出極其神往的臉色,讚歎道:「就是不準讀書寫字!真是太好了!」

  秦仲海奇道:「你不是進士嗎?不準讀書寫字,你豈不會無聊死了?」

  江大清連忙一咳,道:「我…我這都是為了皇上,這才奮不顧身,投筆從…從樂,你要明白我的苦心才是。」

  秦仲海點了點頭,道:「好吧!算我信你一次。一會兒上了金鑾殿,你自管向皇帝開口要吧!」

  江大清舒了一口長氣,面露感激之色,道:「多謝你老兄了!請教你貴姓大名!」

  秦仲海心念一動,道:「在下安道京。」

  江大清哦地一聲,登時笑道:「原來你就是安統領啊!我叔叔常在家裡罵你是個笨蛋呢!」

  秦仲海哈哈大笑,道:「安道京本來笨,笨得跟豬一樣,江大人教訓的實在太是了。」他口口聲聲都在罵安道京,但江大清怎聽得出其中玄機,當下笑道:「你很謙虛,很好,很好。回頭我在叔叔面前誇誇你。」

  秦仲海虎腰亂擺,滿臉堆笑,連連作揖道:「多謝江探花再造之恩。」

  盧雲見秦仲海連連戲弄江大清,忍不住覺得好笑。

  江大清得了這個天大的好消息,滿面興奮之色,他走到盧雲身邊,冷笑道:「狀元了不起嗎?我呸!」往地下吐了口膿痰,這才揚長離去。

  盧雲見他走遠,忙問道:「什麼叫『皇門官門正』?我怎麼沒聽過這個官職?你該不會是騙他的吧?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我何必騙他,真的有這個官啊!而且真的可以和美女洗澡,也可以打牌聽戲,我說的都是句句實言啊!」

  盧雲奇道:「真的嗎?可是我怎麼沒聽說過這個官名?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我在幹這御前侍衛之前,也不知道這個玩意兒。」

  盧雲心下不解,一臉茫然。

  時近午間,已到午宴時分,盧雲便由秦仲海領著,心驚膽戰地進了奉天殿,今日賜宴進士,從三品以上的要員方能入殿,秦仲海便守在殿外,其餘柳門諸人官職不到,自也不便過來了。

  盧雲孤身走進,只見裡頭鬧哄哄地,此時皇帝還沒駕到,眾大臣便自聚集閒聊。盧雲眺頭看去,遠處一老一少正在那兒低聲說話,那少年容貌俊秀,正是楊肅觀之弟楊紹奇,看那老者身形修長,滿面慈愛,當是那大學士楊遠了。盧雲想起自己舉目無親,不由得輕歎一聲,搖了搖頭。

  正哀歎間,腦門被人丟了一記石子,盧雲摸著腦袋,回過頭去,只見秦仲海躲在殿門外,正朝他連連揮手,盧雲微微一笑,心道:「秦將軍真是我生平第一好友,我能識得他,真是前輩子修來的福氣了。」

  他正自微笑,忽見一人走了過來,大聲道:「盧賢侄,這當口才來!」

  盧雲抬頭去看,赫然便是柳昂天。盧雲急忙拜倒在地,喚道:「見過侯爺!」

  柳昂天上前扶起,囑咐道:「一會兒皇上會考你們幾個問題,八成是詩詞歌賦類的玩意兒,你可小心應付著。」

  盧雲點頭道:「我理會得。」

  柳昂天又吩咐了幾句,忽見秦仲海在外頭鬼鬼祟祟地閒晃,當下怒道:「這小子又在惡搞!」三步並做兩步,便往外頭沖去。

  過了一會兒,又是一名老者走來,道:「雲兒。」

  盧雲大喜,沖上前去,拉住他的雙手,叫道:「顧伯伯!你也在這兒?」

  那老者正是顧嗣源,只聽他笑道:「我是當今的兵部尚書,今日這麼大的場面,當然也得來了。」他摸了摸盧雲的腦袋,笑道:「一會兒好好幹,把你的文才儘量拿出來。皇上若是喜愛你,定會問你想到何處任職,到時你可要小心思索,細細挑個好差事,知道了嗎?」

  盧雲嗯了一聲,他不知自己該當爭取何處職缺,便即問道:「顧伯伯若有高見,可否指點小侄一二?」

  顧嗣源低聲道:「最近朝廷鬥得太凶,顧伯伯希望你能調到江南去當知縣,一來也是避禍,二來也可以幫你們侯爺連絡地方官,知道了嗎?」

  兩人正待要說,卻見大批內侍走出,皇帝便要出來,顧嗣源拍了拍他的肩頭,道:「你快去準備吧!午宴之後,咱爺倆再好好聊聊吧!」

  盧雲歎息一聲,他在顧府住了一年有餘,從不曾與老爺夫人同桌吃飯,現下中了進士,點了狀元,要到顧嗣源家中吃飯竟爾變得輕而易舉,想來即便清貴如顧嗣源,也難免予人「三十年來塵土面,至今方得碧紗籠」的感慨。只是想到要見二姨娘的面,忍不住煩心。

  忽覺背上一痛,似有人暗算自己,盧雲一驚,猛地回頭看去,只見秦仲海連連揮手,似乎要他注意什麼,盧雲呆了一陣,轉頭過來,赫然見到滿朝文武大臣都已跪下,只有自己一個人大剌剌地站在殿中,模樣甚是尷尬。

  他茫然呆立,不知高低,呆呆聽著眾大臣口稱尊號:「願吾皇萬歲、萬歲、萬萬歲!」只見皇帝伸手一揮,道:「眾愛卿平身。」眾人拜道:「謝萬歲!」各自緩緩站起。

  盧雲從頭到尾都是呆立當場,全然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只見一人身穿蟒袍,猛地向前竄出,喝道:「大膽小兒,見了皇上還不知叩拜見禮,來人!立刻把他拖到午門斬首!」這人唇上留著短鬚,正是江充,想來他知盧雲與柳昂天之間頗有牽連,此時一抓到藉口,便來尋事。

  卻聽一名老者笑道:「江大人,你以為自己是誰?什麼時候在這奉天殿裡,也輪得到你發號施令了?」這人約莫七十來歲,正是劉敬。雖說最近薛奴兒之事對他有些牽連,但他看來依舊泰然自若,確實是一代權臣的風範。

  江充正要反唇相譏,皇帝卻揮了揮手,道:「諸卿不必為此爭吵。」說著問向盧雲,道:「看你身披紅帶,一幅憤世嫉俗的模樣,當是方今狀元盧雲吧!」

  盧雲見這皇帝約莫五十來歲,模樣甚是英俊,長得倒與銀川公主有些相似,一時之間,心裡忽有些親近之感,他抖開朝袍,下拜道:「回聖上的話,小民正是盧雲。只因上天垂憐,盧雲僥天之幸,才得以中式。天下多少俊傑,說什麼也輪不到小民當這狀元郎,眾位閱卷大人卻是錯愛了。」

  皇帝見他儀表非俗,談吐自若,心下頗為喜歡,他哈哈大笑,道:「看你口若懸河,又是一表人才,將來定可堪負國家外交使命,這樣吧!朕替你安排幾個職缺,以後你便留在朕身邊辦事了。」

  看來皇帝非但與銀川公主外貌神似,便連心思也是相近,一見盧雲的形貌談吐,便生喜愛之意,當下便起意重用。

  盧雲正要答應,忽見柳昂天與顧嗣源兩人連使眼色,好似不要自己答允,盧雲心下警覺,料來定有深意,便回道:「啟稟聖上,微臣念及江南一帶盜賊四起,民生凋敝,一心想至江南奉獻所學,尚乞聖上恩準。」此言一出,兩名老者登時連拍心口,好似鬆了一口氣。

  江充冷笑道:「還沒當過一天官,便懂得挑三揀四了,這種人留著做什麼?送去充軍算了。」

  卻聽皇帝嘿地一聲,責備道:「江愛卿這話就大大的不對了,留在朕的身邊辦事,那是何等的美差?誰知這位盧狀元卻自願以天下為己任,請調到外地去幹苦差,他這般人品心思,江愛卿怎可出言譏諷呢?」

  江充心下不忿,但皇帝既然如此說了,只得應道:「臣知罪了。」

  皇帝哈哈大笑,指著盧雲道:「你這人看來卓卓不群,雖說舉止有些冒失,但朕就是喜歡你這等獨具見地的人才。來!朕賜你一杯酒!」說著舉起杯來,兩旁太監立時上前,斟上了酒,奉了過去。

  盧雲舉杯過頂,跪下道:「臣盧雲,叩謝皇上聖恩。」兩人一飲而盡。

  皇帝見盧雲喝酒爽氣,不似尋常讀書人那般扭捏,登時笑道:「盧愛卿看來酒量不惡,頗有太白遺風。來!讓朕考你一考,看看你有沒有真才實學?」

  盧雲心下一凜,應道:「是。」

  皇帝微微一笑,正要說話,忽聽遠處雷聲隱隱,打落悶雷,跟著嘩啦啦雨聲響起,竟是下起了雷雨。此時已入秋季,雷雨已甚稀少,皇帝望著殿外,只見水花四濺,廊廡皆濕,便笑道:「難得入秋,還能大雨傾盆。既然天降甘霖,咱們便以這為題材,對上一幅聯吧!」

  雨聲滴噠,落在簷上,聽來極為悅耳。一眾文武百官應道:「吾皇聰明睿智,我等洗耳恭聽!」

  皇帝哈哈大笑,道:「諸卿聽好了,朕要念了。」

  大雷雨中,秦仲海躲在殿外,已然全身淋濕,他見皇帝沉吟良久,一眾文武百官卻都一動不動,全在專心等待,忍不住心下暗笑,尋思道:「皇帝不是說要念了嗎?怎麼還拖這麼久,真他媽的放屁吹牛!」

  正譏嘲間,忽地一道閃電劈在身旁,秦仲海嚇了一跳,心道:「他媽的聖天子,老子連說句玩笑話也不成嗎?」

  皇帝凝目望向殿外,只見廊階早被雨水打濕,他心念一動,緩緩地道:「諸卿聽好了,朕出的上聯是:大雨淋漓,洗淨大階迎學士。」

  此刻大雨傾盆而下,奉天殿外的廊廡早已濕透,而今日又是皇帝賜宴,迎接眾多新近進士的日子,看來這景泰皇帝確實才學非凡,居然能以短短的一幅上聯,便把此時此景都描繪出來。其中下句「洗淨大階迎學士」,更讓人有喜氣洋洋之感。

  眾大臣平素對皇帝早已異常奉迎,聽了如此佳作,如何不趁機大表敬意?只聽孔首輔帶頭驚叫,一時之間,捶胸頓地之聲四下響起。江充更取出隨身紙筆,細細抄了下來,垂淚道:「這真是臣生平聽過最好的上聯,臣此生如此幸運,上天眷顧啊!嗚……嗚嗚啊……」

  顧嗣源、楊遠等文臣自有風骨,雖不趁機作態,但聽得這上聯佳妙至此,卻也暗暗點頭,眉宇間滿是敬意。

  皇帝微微一笑,道:「看大家的神情,好像我這上聯還使得嗎!」

  江充擦抹淚水,高聲道:「那當然了,這可是千古佳句啊!」

  皇帝笑了笑,當即問向盧雲,道:「怎麼樣,對得出來嗎?」

  盧雲輕咳一聲,卻沒回話。顧嗣源、柳昂天等人看在眼裡,無不暗暗心焦,知道這上聯確實艱難,盧雲縱然才華高超,但一時半刻之間,恐怕也難以解開。

  皇帝出的上聯共分兩句,是為「大雨淋漓,洗淨大階迎學士」,這上聯一共用了兩個「大」字,一在上句第一字,一在下句第三字,若要答出一個工整下聯,定須對上這兩字,除此之外,還須應上人事時地物五樣難處,可謂極為費解。眾文官多是進士出身,聽得皇帝相詢,忍不住皺眉苦思,也都在極力思索下聯破解。

  江充見盧雲神色凝重,不禁哈哈大笑,道:「小子早點認輸吧!省得等一下丟臉!」

  劉敬斜睨了他一眼,笑道:「你別得意哦,盧狀元若要對不出,一會兒便輪到你侄兒江大清來答了。」

  江充心下一驚,尋思道:「我那個侄兒幾乎目不識丁,純是靠我這叔父才搞上這個探花郎的,這……等會兒皇上若要親自垂問,這可怎麼辦才好?」當下急急吩咐侍衛,命他們找來羅摩什,請他躲在殿外暗助。羅摩什才學既高,武功也強,想來定能助他侄兒一臂之力。

  皇帝見一眾文官神情凝重,知道自己這幅上聯確實難解,他取出盧雲的試卷,笑道:「你慢慢想,讓朕先看你的文章,你一會兒再答不遲。」

  他正要打開盧雲的卷子,忽然殿中一亮,天邊飛過一道閃電,跟著轟隆之聲大作,那道閃電竟是打在奉天殿正上方,眾臣面上變色,都是為之心驚不已。

  霹靂交加,雷聲隆隆,盧雲見皇帝高坐龍椅,手持自己的試卷,霎時雙眉一軒,已有腹案。他躬身拱手,道:「啟稟聖上,臣有對。」

  皇帝聞言一愣,愕然道:「這麼快?」

  眾文官聽他一時半刻便能有解,無不詫異,不少人臉上更現出不信的神色。

  殿外雷聲隱隱,忽遠忽近,盧雲更不多言,當下上前一步,躬身道:「萬歲爺的上聯是:大雨淋漓,洗淨大階迎學士;臣對的下聯是:天雷霹靂,打開天眼看文章!」說話之間,天際更是雷電閃耀,只照得殿上明暗不定。

  眾大臣聞言,莫不張口結舌,面面相覷,良久不能言語,過了半晌,奉天殿上才傳來一聲暴彩,滿朝文武同聲叫好,都是大聲贊道:「當真是絕對!好一個盧狀元!」

  敬佩之情頗真,便連江充、劉敬也是暗自點頭。

  「大雨淋漓,洗淨大階迎學士;天雷霹靂,打開天眼看文章」

  這下聯以「天」字解了上聯的「大」字,「天雷」應「大雨」,「天眼」對「大階」,非只對仗工整,還應了人事時地物五樣妙處。尤其這幾道閃電恰在皇帝取出試卷時打落,雷霆一閃,有若老天開眼,此情此景,盡入下聯「打開天眼看文章」之中。其中「天眼」二字,更是語帶雙關,頗有推崇聖上之意,堪稱絕妙。

  皇帝深愛文學,一聽盧雲的下聯,登時大喜,他猛地站了起來,仰天吟道:「大雨淋漓,洗淨大階迎學士;天雷霹靂,打開天眼看文章!好!真是好!」眼看這上下聯如此佳妙,出題與解題的自都能流芳百世,皇帝喜上眉梢,當下轉過身去,吩咐劉敬:「你把這幅對聯記下來,朕日後要將之收錄,列於景泰文集之中。」

  顧嗣源聽在耳裡,心下自也歡喜難言,想道:「也只有雲兒這等文才,才能對得出這等好聯,難得!難得!」柳昂天雖是武人,但也知這下聯對得極佳,心下自感高興。

  秦仲海躲在殿外,此時身上早已濕透,耳聽盧雲答得工整,他雖不知其中難處,但見眾人讚歎歡喜之情頗真,想來是難得之作,自也為盧雲開心。便在此時,忽見一名聖僧模樣的和尚出現在附近,卻是一幅偷偷摸摸的神情。秦仲海認出他是羅摩什,心道:「這和尚不知來這裡作什麼,真可怪了。」一時不忙揪他出來,便往殿內看去。

  只見皇帝龍心大悅,早命人開席,正在那兒舉杯暢飲,一眾大臣則端坐幾後飲酒,每人桌上都擺著五碗大菜,一瓶御賜美酒,看來頗為豐盛。

  秦仲海看得眼紅,心中便道:「他媽的,你們吃得快活,老子卻在這兒淋雨,真是豈有此理。」他舔了舔嘴唇,只想飲酒,又聽殿內傳來皇帝的聲音,道:「盧愛卿如此聰明,著實難得,看你這等文才,朕實在很想留在身邊,唉……真捨不得外放江南啊!」

  秦仲海心下一驚,尋思道:「慘了,盧兄弟要是給皇上留在身邊,照他的硬脾氣,只要江充三言兩語陷害一下,沒兩天就給殺頭了,這可怎麼辦才好?」

  盧雲雖是精通妙法,能言善道,但人與人之間的爭鬥何等為難,比之血淋淋的戰場,只怕還要難上千百倍,他雖然鎮日自稱「兵之詭道」,但要玩那陷害暗算的把戲,卻一件也作不到。也是為了這個理由,顧嗣源與柳昂天才會勸盧雲離開京城,少與這些豺狼虎豹為伍。

  殿內顧嗣源、殿外秦仲海等人各自惶急,又聽皇帝道:「朕雖想把盧愛卿留在身邊,但念及江南百姓生活疾苦,實在需要一位元父母官,卻也只好忍痛割愛了。」說著歎息不已,頗見惋惜之情。眾人聽了皇帝改變初衷,方感安心。

  皇帝歎息一陣,這才命盧雲上前,他取出長洲知州的印信,諄諄囑咐:「長洲知州懸缺已久,百廢待舉,亟須整頓。念爾一心報效國家,上任後需得愛護地方,廉潔自持,使百姓安居樂業,知道了嗎?」

  盧雲大喜,當下跪地接印,道:「臣盧雲沾澤聖恩,必竭心愛民,不敢有失。」說著接下印信,叩謝皇帝聖恩。

  皇帝哈哈大笑,揮手道:「真是人見人愛的小子,快去喝酒吧!」

  眼看盧雲叩首回座,皇帝心中喜樂,一時酒興甚佳,他連喝了幾盅,笑道:「咱們盧狀元果然一表人才,文采飛揚,狀元之名當之無愧。卻不知咱們的胡志廉胡榜眼人品如何?」

  話聲未畢,一人大步向前,跪下道:「臣胡志廉,願萬歲平安喜樂,政躬康泰。」

  皇帝哦了一聲,低頭看去,只見胡志廉身材瘦小,但雙目湛然有神,想來也是一名了得的文士。他微微一笑,問道:「胡志廉,你志向如何?想到何地為官?」

  胡志廉跪地回話,道:「啟稟聖上。微臣乃兄也在朝為官,乃是當今禮部尚書,臣希望能留在京中,以求兄弟骨肉團圓。」

  那禮部胡尚書猛地上前叩首,大聲道:「請聖上恩準,令我兄弟兩人團圓,得享天倫之樂。」

  這胡尚書向與劉敬交好,自來多與江充作對,江充看在眼裡,登即冷笑道:「老掉牙的把戲啦!你兄弟二人打著骨肉團圓的破爛幌子,便想騙個京官噹噹,哪有這麼容易?」

  皇帝笑道:「江愛卿說話恁也惡毒了,人家自求骨肉親情,卻礙得你什麼事了?」當下道:「兩位胡愛卿所求照準,以後朕便稱胡尚書為大胡,你胡志廉為小胡吧!」

  江充哈哈一笑,譏嘲道:「他二人若是一齊出現,那便合稱『二胡』,這兩人專出悲苦之音,全家都是倒楣模樣。」

  胡尚書大怒,但眼下江充勢大,只得勉強忍耐。

  一旁劉敬聽了,便接話道:「江大人,你侄子是後江,你是前江,長江後浪推前浪,嘿嘿,看來你這一代舊人定要給換下來囉!」

  江充正要出言去罵,卻聽皇帝笑道:「兩位胡愛卿都請坐,來,胡榜眼,朕也出一聯考你。」他在興頭上,一看桌上擺著三杯酒,也不細想,揮了揮手,便道:「萬歲懷抱三杯酒。」

  這上聯也是應景,他自稱萬歲,自是傲視當今的帝王氣象,眾臣聞得此聯,又開始連聲讚歎,江充更是擂胸捶地,拿出本子瘋狂抄寫,言行更令人錯愕。

  胡志廉飽讀詩書,一聽上聯,心中立想:「皇上這上聯並非原創,原句當是『千秋懷抱三杯酒』,下聯則是『萬里雲山一古樓』,只是聖上為了應景,硬是掉轉了幾個字,我該如何是好?」他生來聰穎,眼珠轉動,霎時也有好些對子出來,但朝中文人滿是高人,自己雖有對子,卻非絕對,實沒把握撼動群臣。

  他斜目去看盧雲,只見他端坐幾後,面帶微笑,想來此人文才非凡,片刻又已有腹案生出。他冷汗直流,想道:「半吊子東西,不如不說。今日唯有行險一途。」當下起身上前,拱手道:「聖上此聯太過佳妙,臣一時回答不出,還請見諒。」說著拜了下去,連連叩首。

  皇帝聽了這話,忍不住皺起眉頭,頗為失望,一眾文官卻是暗暗點頭,都知這位榜眼見事明白,深諳官場之道。先前皇帝與狀元郎隨口對答,兩人便做出傳誦千古的佳句,料來都是才高八斗之士,胡志廉若不知藏拙,一心大顯鋒頭,只要稍一不慎,便會給盧雲比下去,從此不得翻身。此時遇得垂詢,自當另辟途徑,以免受制於人。

  江充嘿嘿冷笑,一看胡志廉退縮,只想出言羞辱,話到口邊,忽地想起下個答題的便是自己侄子,他心下大驚,眼見劉敬笑裡藏刀,站在一旁不懷好意,便把話縮了回去。

  皇帝皺起龍眉,顯是心中不喜,搖頭道:「胡榜眼不願答題,那便跪下候著,讓朕看看你的文章再說。」他取出胡志廉的試卷細讀,要看他是否有真才實學。胡尚書看在眼裡,自為兄弟擔憂,胡志廉跪在地下,卻是面帶微笑,顯然胸有成竹。

  看了半晌,皇帝不見喜怒,仍是雙眉緊皺,遲遲沒有說話。胡尚書不知吉凶如何,心中只感害怕。又過片刻,皇帝忽爾放落了試卷,問道:「你在文章裡力呈教戰手策,究竟是何用意?」

  胡志廉應道:「臣近年遊覽鄉間,見百姓流離失所,每遇盜賊,常無法自防,是以藉試卷一角,建言聖上,能令軍機下放民間,得使鄉勇衛國,以達保國奇效。」

  皇帝聽他說話擲地有聲,又見他雙目炯炯,侃侃而談,絲毫沒有懼色,心中起了愛惜之意,霎時微微一笑,道:「看你見地深刻,筆力雄健,所精當在經史子論,無怪不喜這些詩詞歌賦。」

  胡志廉跪地不動,垂首道:「臣生性愚魯,還請聖上重重責罰。」

  皇帝笑道:「你這般經國識見,雖不及盧狀元的蓋世文章,卻也難能可貴。不過你既然開口討罰,朕可不能平白饒過你。」

  眼看皇帝低頭沉吟,胡尚書嚇得魂飛天外,正想出言討饒,卻聽皇帝哈哈一笑,道:「好吧!朕意已決,日後便罰你到翰林院修撰吧!你可心服?」

  這「翰林修撰」一職官秩頗高,復又清貴,皇帝用罰這一字,自是玩笑之言,別無他意。

  胡志廉聞言大喜,知道計策管用,當下跪地謝恩,誦號道:「微臣謝主隆恩,陛下萬歲、萬萬歲。」叩首三次,方才站起。一旁胡尚書則連拍心口,竟已嚇出一身冷汗。

  皇帝賜下御酒,與胡志廉對飲一杯,便問:「江探花何在?」

  一名胖大男子沖了出來,大聲道:「江大清叩見萬歲爺,萬歲!萬歲!萬萬歲!」他猛力叩首,登時咚咚有聲。

  皇帝笑道:「你不必這般用力,等會兒磕傷了腦袋,你叔父必然傷心。」

  江充尷尬一笑,道:「多謝皇上愛護小侄。」

  江大清卻不領情,大聲道:「皇上不必擔心,小人的腦袋不怕疼!我叔父自小便常打我的腦袋,說這樣可以聰明些哪!」

  皇帝笑道:「你真變聰明了嗎?」

  江大清嚅齧地道:「我…我也不知道,反正他還是常打便是了。」

  眾人忍俊不禁,都是一笑。劉敬面帶譏諷,微笑道:「果然是家學淵源,了不起,了不起。」

  江充面紅耳赤,急急找來身旁衛士,低聲傳令道:「你們告訴羅摩大師,請他務必相助小侄過關。」

  那衛士依言去了,江充往殿外探看,待見羅摩什已站在窗沿附近,他鬆了一口氣,這才稍感心安。

  皇帝笑道:「胡榜眼精擅經史,試卷裡多是精闢見解,乃是治國棟樑,雖不及盧狀元那般才情,卻也是難能可貴,他兩人一位機智百變,一位擅論史事,你呢,你又會什麼?」

  江大清大聲道:「我會背詩!」

  皇帝哦了一聲,奇道:「背詩?那是什麼?」

  江大清道:「就是唐詩三百首啊!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!這些我都會背!」

  皇帝點了點頭,微笑道:「看你真心喜歡詩詞,想來才情必高,來,先讓朕看看你的文章。」說著取出他的試卷,便要去看。

  誰知才從彌封袋裡取出試卷,那試卷竟如長了翅膀一般,忽爾隨風飛去。皇帝吃了一驚,顫聲道:「這……這是怎麼回事?」

  秦仲海見羅摩什手上抓著一條細線,知道是他在搞鬼,當下微微冷笑,他在地上撿了一小塊石子,猛往羅摩什的光頭丟去,羅摩什此刻正專心應付殿內情事,哪知有人暗算於他,登時給打破腦袋,鮮血長流。他回過頭去,怒目望向秦仲海,低聲道:「你別趁人之危!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只要你不來搞鬼,我便放你一馬。」羅摩什哼了一聲,不去理他。

  羅摩什與秦仲海說話,心神微分,那試卷便從空中落了下來,劉敬笑道:「看來這試卷好生害羞,居然會怕人家看。」他伸手過去,便要將試卷搶奪在手。

  江充知道這試卷滿是荒唐言,不由得慘然一笑,心道:「說不得,只有幹了!」當下提起桌上一大碗蕩,立時潑了過去,劉敬尚未拿到那試卷,猛地半空一大碗熱湯灑來,霎時濺上了紙張。那試卷給熱湯一潑,便已掉落在地。

  皇帝驚道:「江愛卿,你這是幹什麼?」

  江充忙道:「臣一時手腳麻木,不小心把湯碗潑出,請聖上重重責罰。」

  皇帝歎道:「人家苦心寫的文章,你卻把它毀得不成話,你怎麼對得起你侄子呢?快把剩下的部份拿來,讓朕多少看一下。」

  江充見那試卷濺滿湯汁,心下暗喜,想道:「這墨定然蔭開了,皇上便是要看,那也是烏黑一片,根本什麼都看不見。」他喜孜孜地提起濕淋淋的試卷,正要送上,猛見那試卷只有首頁姓名處有蔭痕,其餘諸頁都是空白一片,他心下一驚,尋思道:「大清這可恨的小子,這厚厚一本試卷,他居然只寫了名字!」

  皇帝催促道:「江愛卿,你快拿來,朕等著看哪!」

  江充慘然一笑,猛地張開了嘴,將整本試卷吃了下去。

  皇帝大驚道:「你…你幹什麼?」

  江充亂嚼幾口,用力將試卷吞落,饒那試卷宣紙所制,但厚厚一本,份量也不算少,江充陡地面色慘白,險些活活噎死。

  劉敬冷冷地道:「看來江大人肚子餓啦!」

  江充打蛇隨棍上,立時含混不輕地道:「劉總管說得沒錯,這上頭有湯汁,臣不忍暴眕天物,只好把它吃下去啦!」

  皇帝聽他胡言亂語,如何不怒?霎時重重一拍龍椅,喝道:「你大膽!這中間定有隱情,對不對!」

  江充嚇得跪倒在地,顫聲道:「聖上息怒。」

  皇帝厲聲道:「朕念在你辛苦為國的份上,平素對你是睜一隻眼,閉一隻眼,向來最少管你!可這科舉何等要緊,乃是為國薦才,如此國家大事,你卻敢膽擅權,隨意作弊舞弄,此事朕卻是容你不得!大膽江充,你該當何罪!」

  江充嚇得屁滾尿流,跪地討饒道:「皇上饒命啊!」

  皇帝氣憤之餘,轉頭喝道:「江大清!朕現在考你,你若是答不出中式的,朕便把你充軍,你知道了嗎?」

  江大清嚇得全身冷汗直流,顫聲道:「救命啊!」

  皇帝森然道:「方才我命胡榜眼對得那幅上聯,只因胡榜眼不喜詩詞,朕便放他過去,現下朕便以這幅對聯,再考你一次!你答吧!」

  江大清茫然道:「皇上剛才出的對聯是什麼?」

  皇帝氣得險些昏暈,狂怒道:「這會兒就忘啦!你叔叔平日最是用功,早把朕的微言大義都抄了下來,你過去問他吧!」

  江大清嗯了一聲,便自走了過去,道:「叔叔啊!你抄的本子借我看一下吧!」

  江充搖頭道:「不能借你。」

  江大清心下一怒,大聲道:「你連親侄子都不救!你太可惡了!」

  皇帝也怒道:「大膽江充!你看方才胡尚書兄弟多麼友愛,你卻做得這般事,把本子拿出來了!」

  江充陪笑道:「是…是……」他往懷裡一摸,忽地面色一變,驚道:「不見了!」

  皇帝面色鐵青,道:「劉公公,你去幫幫他吧!」

  劉敬微微一笑,道:「老臣領旨。」說著走到江充面前,道:「江大人,你侄子要看你的手抄,快取出來了吧!」

  江充面色難看,只好拿出本子,嚅齧地道:「你隨便看吧!」

  江大清沖了上來,夾手奪過,隨手翻了一段,驀地驚道:「叔叔,上面黑黑的,只有畫了一隻烏龜而已,沒有皇上的詩啊!」

  皇帝臉色發紫,勃然大怒,厲聲道:「好啊!原來你平日做的筆記都是裝模作樣,來人!給我打!」

  眼看近侍大漢將軍疾沖而出,手提金瓜捶,便要納頭來打,江充淚眼汪汪,跪地求饒,顫聲道:「皇上息怒,念臣多年功勞,饒過我吧!」

  皇帝冷笑一聲,道:「饒你不饒,看你侄子了。」他喝住殿前侍衛,高聲道:「江大清,你記好了,朕方才的上聯是『萬歲懷抱三杯酒』。你給對吧!」

  江大清喃喃自語道:「萬歲懷抱三杯酒?」

  皇帝冷笑道:「料你一時對不出,來人,上一段歌舞!」話聲甫畢,立時出來十餘名宮女,在殿前翩翩起舞。

  秦仲海見當中有一名宮女相貌極端醜惡,竟然頗似羅摩什,轉頭急看,果然那羅摩什已然不見,看來那宮女必是他喬裝而成。

  皇帝心頭煩悶,連喝了一陣悶酒,道:「你到底想好沒有?」江大清卻仍是一臉茫然,兀自張大了嘴,皇帝怒道:「朕給你一柱香時分!你給想明白了!」

  太監端過香爐,焚起檀香,只等線香燒盡,江大清必定要糟。

  只見江大清面無人色,呆呆的站在殿上,滿頭冷汗中,忽見一名相貌兇惡的宮女對他直笑,手上卻拿著一朵紅花,不住地要遞給他,江大清心中忽起邪念,想道:「嘿嘿,這宮女對我有意思。」一時竟然心搖神馳,更是忘了自己身在險境。

  江充早看出那宮女是羅摩什喬裝的,知道紅花中必然藏有紙條,心下暗急,但皇帝睜眼望著自己,一時卻也無計可施。

  皇帝暴喝一聲:「到底想好了沒有!」

  羅摩什見不能再拖,登時將手上紅花丟出,便往江大清面上扔去,江大清淫笑一聲,便要伸手去接,外頭秦仲海見了,霎時也是一枚石子丟來,那石子打在紅花上,「啪」地一聲輕響,那紅花又飛了回去,掉在羅摩什兩腳之間。江充與羅摩什見了這等情狀,都是又驚又急,一時叫苦連天。

  皇帝見江大清猶在拖延,怒道:「來人,給我押起來了!」

  江大清喃喃地道:「萬歲懷抱三杯酒……萬歲懷抱三杯酒……」滿心驚惶間,陡見了那醜惡宮女腳下的紅花,忽地心有感悟,大聲道:「等一下,我有下聯!」

  眾人心下大奇,紛紛驚道:「真的嗎?」先前胡志廉尚且不願回答此聯,可見這聯真有些難處,江大清文盲一個,如何能答?都有不信神色。

  江大清生死關頭,哪管眾人指東道西,當下沖了出來,指著羅摩什腳邊的紅花,暴吼一聲,叫道:「萬歲懷抱三杯酒;宮女胯下……宮女胯下一枝花!」

  眾人聞言,忍不住哄堂大笑,羅摩什低頭看著自己兩腿間的紅花,一時也是面色大窘,這下錯有錯著,「萬歲懷抱三杯酒,宮女胯下一枝花」,人事時地物無一不合,眾人雖覺好笑,卻也挑不出毛病來。皇帝聞言也感莞爾,揮手笑道:「算了,饒你一命吧。」

  江充臉色慘澹,心道:「天幸這胯下一枝花,不然我叔侄的腦袋可要搬家啦!」

  江大清洋洋得意,面有傲色,下跪道:「啟稟聖上,臣想求個官。」

  皇帝見他須臾之間,便順著竿頭來爬,不禁皺眉道:「你想做什麼?」

  江大清大聲道:「臣想做『皇門官門正』!」

  皇帝聞言,一時又驚又喜,站起身來,大聲道:「你真想做『皇門官門正』?」

  江充聽得此言,嚇得面色慘白,急忙跪下,顫聲道:「皇上不要理他,他是胡言亂語的……」

  皇帝大怒,喝道:「給朕退下!這官職好歹是正四品,也不見得委屈你這探花侄子!」

  眼見皇帝如此不悅,江充嚇了一跳,只有心驚膽戰地下去了。

  皇帝微微一笑,溫言道:「江大清,你真想做『皇門官門正』?」

  江大清見皇帝面帶喜樂,心下大喜,急忙喊諾。想道:「那位安統領果然沒騙我,皇上只要一聽到我自告奮勇,便會龍心大悅,嘻嘻,看來我今日要發了。」他偷眼看著江充,只見他全身顫抖,似是欲言又止,江大清又想道:「哼!叔叔最瞧不起我了,一聽我要做大官,他就來妒嫉,真是可惡。」

  皇帝點了點頭,忽地想起一事,皺眉道:「江大清,朕提醒在先,這『皇門官門正』要服侍年輕女子更衣沐浴,你可受得了委屈嗎?」

  江大清大喜欲狂,暗想道:「安道京果然沒騙我!」忙道:「服侍女子更衣沐浴,乃是臣生平之職志,絕無委屈可言。」

  皇帝微微頷首,道:「難得,難得,堂堂的進士居然忍得下這口氣,不簡單。」他忽地眉心糾起,又道:「可這官職有個大大的難處,只準與大臣女子打牌聽戲,喝酒唱歌,卻決計不準讀書,你身為儒生,可受得了這個悶嗎?」

  江大清一身本領,全在「打牌聽戲、喝酒唱歌」八字箴言上,聽得此言,那是正中下懷了,當場大喜道:「皇上莫要擔憂!臣粉身碎骨,也要把事情辦好!」

  皇帝歎道:「真是委屈你了,好吧!朕便把這個官職給你。」

  江大清下跪磕頭,大聲道:「謝吾皇萬歲、萬歲、萬萬歲!」

  江大清磕頭不休,卻見皇帝轉過頭,問向劉敬道:「劉總管,這種事以前有先例嗎?」

  劉敬道:「啟稟皇上,前朝秉筆太監王英是以秀才身分入宮,想來也能算是一個前例。不過以進士身分進宮的,這位江探花卻是史無前例。」

  皇帝微微頷首,道:「有先例就好。只是他這麼大年紀,還能割得嗎?」

  江大清忽起不妙之感,心道:「這是什麼意思?什麼叫做還能割得嗎?」

  劉敬笑道:「皇上放心,老臣親自操刀,保他萬無一失。」說著往江大清胯下瞄了一眼,點頭道:「看東西這麼一點點,不挺難割。」

  江大清恍然大悟,方知這「皇門官門正」乃是內官,需得淨身方能為之,他大驚道:「不要割!我不要做『皇門官門正』了!」

  劉敬笑道:「君無戲言,皇上已經賞給你了,你怎敢反悔?」

  江大清倉皇看向江充,驚叫道:「叔叔!叔叔!救命啊!救命啊!」

  江充歎息一聲,掩住了臉面,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求情。

  群臣哄堂大笑,秦仲海與盧雲兩人自也忍俊不禁,一個殿內,一個殿外,都是笑得人仰馬翻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09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3 02:54 AM 編輯

第八卷 金榜題名 第八章 西角牌樓

  眾人午宴已畢,各自出得宮來,卻見江充仍在與皇帝低聲哀告,皇帝面無喜怒,江充苦苦哀求,卻不知結果如何。

  秦仲海躲在殿外,心下暗笑道:「江大清這下給人喀喳一刀,恐怕要嗚呼哀哉了。」

  秦仲海極目望去,只見盧雲逕自與顧嗣源去了,自知好友要去尚書府作客,心下不禁替他高興:「這盧兄弟在金鑾殿上揚眉吐氣,滿朝文武無不欽佩他的文才,顧大人一個開心,說不定要把愛女許配給他。」轉念又想:「可那楊郎中也是一股腦兒的愛慕這位顧家小姐,這可是個什麼了局?照老子看,這兩位讀書人可有得鬥了。他奶奶的,顧大人怎地不多生幾個女兒出來,最好連老子也能分上一個。」

  卻說盧雲一路步行,親自伴隨在顧嗣源轎旁,到了顧府大門,莫名之間,盧雲忽感心中激蕩,一時竟是百感交集。他回首看去,望著遠處的一家小酒鋪,想起自己一年前還每日來此借酒消愁,再看此時身穿朝服的自己,直有恍若隔世之感。

  只聽嘎地一聲,顧家的大門已然開啟,裡頭的小廝家丁紛紛奔出,高喊道:「老爺回府啦!」

  顧嗣源自行掀開轎簾,便從轎中緩步走出。盧雲連忙上前,在旁躬身相迎,這動作卻是他在揚州做書僮的習慣。

  顧嗣源微微一笑,拉住他的手,道:「雲兒,你已是方今的進士狀元,對人不必再這般恭順了。」

  盧雲搖頭道:「盧雲一向只在顧伯伯面前謙恭有禮,在旁人眼中,卻是個狂傲小子。」

  這盧雲生平有股奇異的執拗,只要旁人對他客客氣氣的,便要他百般容讓,他也不以為意,但若有人出言侮辱,甚或譏諷嘲笑,他定會如不顧一切的尋個公道。他這幾年飽受苦難,又是潑皮招惹、又是姨娘譏嘲,說來都是為了這個硬脾氣。

  顧嗣源聽了他這話,當即一笑,摸了摸他的頭頂,道:「你現下是有勢力的人了,莫要氣量狹小,錙銖必較,脾氣更得收斂,否則定會害人害己,懂了嗎?」

  盧雲心下一凜,想道:「顧伯伯說得沒錯,我現下是朝廷命官,不再是當年落魄潦倒的窮苦書生了,以後待人處事可須多加留神。」當下沒口子的答應。

  兩人跨入大門,一眾家丁見了盧雲到來,無不訝異萬分,盧雲念及顧嗣源的交代,收起往日的憤世嫉俗,只與眾人微笑點頭。

  正看間,一名家丁目瞪口呆,驚叫道:「阿雲!這不是阿雲嗎?你怎麼回來了?」

  盧雲回頭一看,只見一名小廝呆呆的望著自己,卻是當年的舊友阿福。盧雲哈哈一笑,正要回話,顧嗣源已微微一笑,向眾家丁道:「雲兒已是當今狀元郎,不日便要赴長洲上任知洲。你們以後與他說話,可得多檢點些。」

  眾家丁聽得此言,無不張大了嘴,幾名欺侮過盧雲的侍衛更是全體肅立,面色蒼白無血。

  眾家丁中自以阿福最為高興,眼看過去的好友成了大官,當即拉住盧雲,連聲道:「阿雲哥,以後我要給管家欺侮,你可要幫我出頭啊!」

  盧雲哈哈一笑,道:「放你一萬個心,我定會幫你。」

  昔年盧雲在顧府吃過不少虧,又給裴盛青毒打,又叫二姨娘羞辱,這阿福算來對他不壞,稱得上是患難之交,眼下盧雲今非昔比,自當好好回報一番,阿福想到日後有這狀元郎撐腰,忍不住趾高氣昂起來,走起路來更是虎虎生風。

  管家不知大禍臨頭,兀自行上前來,正要招呼老爺,猛見盧雲站在一旁,那阿福更滿面兇狠地望著自己,他心下一奇:「這小子不是盧雲嗎?怎麼還有臉回來?難道是給官府抓到了嗎?」他冷笑兩聲,想起盧雲的逃犯身分,正要上前威嚇,忽聽顧嗣源笑吟吟地道:「管家來得好。快來見見狀元郎,也好沾點喜氣。」

  管家吞了口唾沫,挖了挖耳孔,以為自己聽錯了,一旁阿福哈哈大笑,高聲叫道:「大膽小民!見了狀元阿雲大人,還不知道跪下!」

  管家驚疑不定,待見了盧雲身上的朝服,只嚇得魂飛魄散,想起往事,心下慘然:「完了!這小子真的發了,他要是挾怨報復,我定要大禍臨頭!」眼見盧雲向自己點了點頭,管家渾身發抖,苦笑一聲,低聲道:「盧公子。」

  過去這管家何等勢利高傲,此刻卻低聲下氣,就怕再惹盧雲一點半點,盧雲哈哈一笑,道:「兩年不見,管家還是沒變啊!」這話也不知是譏嘲管家勢利如昔,還是稱許他保養有道,那是沒人知曉的了,管家乾笑兩聲,只忙不迭地抱頭鼠竄。

  行到廳上,兩人坐了下來,顧嗣源便垂詢了幾處生活的情狀,問道:「你現下住在何處?還是在客棧裡住嗎?」

  盧雲點頭道:「是。小侄自山東返京以來,一直都住在客棧裡。」

  顧嗣源微笑道:「我府裡空房許多,不知盧狀元願否盤桓數日?」

  盧雲啊地一聲,想到可與顧倩兮朝夕相對,忍不住全身發熱,忽又想到二姨娘等人,面上露出為難的神色。

  顧嗣源一見他的面色,便知盧雲仍在意二姨娘。他歎了一聲,道:「當年你離開之後,我與你姨娘大吵一架,弄得家裡雞犬不寧。唉…我見了你姨娘拿來的衙門公文,便連夜差人去刑部打探消息,這才曉得這通緝榜文是從山東省城裡送出來的。」

  盧雲心中一震,他此時雖已無罪一身輕,但畢竟是靠著秦仲海的粗暴兇狠,這才以不可告人的手段銷案,猛聽顧嗣源提及他被通緝的事,忍不住還是心驚肉跳。

  盧雲顫聲道:「顧伯伯,其實……其實我…我是給人冤枉的……」他正想解釋,卻見顧嗣源搖了搖手,道:「不必你說,我也知道你是無辜受冤。那省城的縣官姓吳,叫做吳昌,向來是朝中八虎中最為貪財的一位,我那時一見公文,便知你十之八九是給吳昌栽贓的,我當上兵部尚書後,幾次找了朋友,想為你平反,可又找不到你人,唉…就這麼拖下去了。」

  盧雲啊地一聲,叫了出來,這才知道多年來顧嗣源始終在尋找自己,霎時之間,耳邊響起了顧倩兮說的那幾句話:「盧雲啊盧雲,你好生自私,你只知道自己是全天下最委屈、最可憐的人,從來不管別人的苦處……」盧雲淚眼朦朧,這兩年來他落拓江湖,但顧嗣源、顧倩兮這對父女,卻又何嘗忘了他呢?

  盧雲哽咽道:「顧伯伯,你待我情深意重,小侄卻這般任性妄為…我…我實在對不起你……」

  顧嗣源輕撫他的頭頂,溫言道:「好孩子,今日咱爺倆還能相見,那便是老天有眼,什麼都不用說了。」

  盧雲點了點頭,臉上流下兩行清淚。

  兩人傷感一陣,顧嗣源問道:「說到這樁案子,後來是柳侯爺為你平反的吧?」

  盧雲尷尬一笑,尋思道:「若非秦將軍仗義相助,把縣官吳昌毒打一頓,恐怕我至今仍是不見天日,只是此事說來實不為外人道,我還是保住秘密才是。」當下亂咳幾聲,道:「顧伯伯所料不錯,正是侯爺一位手下替我平反的。」

  盧雲這話差相彷佛,雖然沒把秦仲海供了出來,倒也不算欺瞞,只是他若把秦仲海肆無忌憚的情事一一供出,恐怕會把這位兵部尚書嚇出病來。

  顧嗣源面露神往之情,點頭道:「柳侯爺果然是俠義心腸,改日我定要登門造訪,好好謝上一謝才是。」他卻不知柳侯爺手下這位秦將軍行事有如土匪,向來以蠻幹見長,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。

  說話間,只見一名中年貴婦走進廳來,這女子圓圓白白的面孔,滿面富貴,正是顧嗣源的元配、顧倩兮的生母顧夫人。

  盧雲赫然見了顧夫人高貴的面孔,想起當年被趕出顧府的慘狀,立時渾身冷汗。那時顧夫人好生冷面,臨去時吩咐再三,要盧雲絕不可對人提起他在顧家待過,盧雲此刻見了她,直是八分驚恐,兩分慚愧。他站起身來,硬著頭皮道:「夫人。」

  哪知換了個身分地方,那顧夫人神態卻是完全不同,只見她緩緩向盧雲走來,微笑道:「盧公子,你終於回來了。」盧雲聽她口氣中頗有親近之意,心中暗暗吃驚。

  顧夫人上下打量盧雲,眼色柔和,滿是珍愛之意,好似在品評什麼書畫寶玉。盧雲給她看得好不自在,急忙低下頭去。顧嗣源哈哈大笑,道:「快別叫他盧公子了,那多生份,該叫雲兒才是。」

  顧夫人眼望盧雲,替他攏了攏朝服,微笑道:「老爺從來最相信你,定說你是給人冤枉的,果然老天有眼,終教你爺倆得以團圓。」

  顧嗣源笑道:「是啊!現下雲兒是欽點狀元,終究出頭了。咱們可要替他高興才是!」

  顧夫人笑道:「可不是嗎?那日老爺聽你中了狀元,高興得什麼也似的,還馬上差人去宮裡查呢!」

  盧雲低聲道:「盧雲過去給老爺夫人添了好些麻煩,實在萬分該死,唉……」說著低下頭去,頗見羞愧之色。

  顧夫人聽他提起往事,急忙搖頭道:「快別這樣說了,以前我也有不是之處,對你有好些成見,今日看來,真是錯得可以,雲兒,你可別記在心上。」說著向他福了一福。

  盧雲見她多禮,不由得一驚,慌忙搖手道:「夫人切莫如此,盧雲經受不起!」

  顧夫人只是不依,定要向盧雲道聲不是,兩人在那裡謙讓一番,盧雲終於還是讓顧夫人道了歉,他自己則是磕頭回禮。經此一事,二人再無心結。

  顧嗣源看看天色已晚,笑道:「來吧!咱們吃飯了,去喚倩兮出來吧!」說著朝盧雲看了一眼,似是頗有深意。

  盧雲又驚又喜,心頭怦怦直跳,想起自己在茶鋪的絕情,卻不知一會兒如何向顧倩兮開口。

  眾人坐定後,顧嗣源見小姐始終不曾出來,不由得眉頭一皺,問道:「小姐呢?怎麼還不出來用飯?」

  下人正要回話,忽聽一人腳步聲細碎,走向廳來,盧雲心頭大喜,想道:「倩兮還是來了!」自中狀元以來,這還是兩人第一次見面,不由得心神激蕩。

  但聽一聲嬌笑,跟著轉出一人,盧雲滿心歡喜,急急回頭去看,霎時笑容僵住,只見眼前這人徐娘半老,哪裡是顧倩兮了,卻是最令他頭疼的二姨娘。

  盧雲心下暗暗叫苦,站起身來,拱手道:「二姨娘,好久不見了。」

  二姨娘見他到來,卻是毫不驚慌,想來早已得到消息,只見她眉花眼笑,笑道:「原來是盧大官人來了,哎呀!這可把新科狀元的喜氣帶到咱們顧家來了,真是好哪!」

  顧嗣源原本頗為憂慮兩人相見的場面,此時見雙方相讓一步,心下一喜,笑道:「雲兒高中一甲狀元,大魁天下,實在太難得了,來來,大家坐下吧!」吩咐下人道:「把小姐叫出來了,咱們一起吃飯。」

  家丁答應一聲,正要上前,卻聽一個柔和的聲音道:「爹爹。」盧雲心頭一震,這聲音嬌柔輕緩,正是顧倩兮來了。

  他抬頭看去,只見顧倩兮薄施淡妝,身穿青綠緞子,說不出的嬌媚動人,蓮步輕移,正自向前行來。盧雲心中微微顫動,想道:「倩兮知道我今日要來,特地為我打扮了一翻,盧雲啊盧雲,她待你何其之好,你真是前輩子修來的福氣……」

  正想間,忽見顧嗣源伸手往自己一擺,笑道:「倩兮,你看看,這卻是誰來了?」

  盧雲滿臉通紅,凝目望著顧倩兮,心頭七上八下,怦怦直跳,誰知顧倩兮只嗯了一聲,向盧雲點了點頭,便轉過頭去。神態生份,好似二人全不相識。

  盧雲微微一愣,一時難測芳心喜怒,只是不知高低。

  顧嗣源笑道:「這位便是盧雲,他便是爹爹以前在揚州的幕賓。過去爹爹一直想教你二人相識,誰知始終苦無機會。難得他今日中了狀元,便請他來家裡吃飯啦!」

  一個是自己的愛女,一個是自己疼愛的晚輩,顧嗣源卻全然不知兩人早已相識,更不知當年他們曾有一段銘心刻骨的戀情。當年盧雲與他女兒相識時,正是那年的元宵,當時顧嗣源恰好人在北京,到後來東窗事發,眾人更不敢讓他知道這件事,是以他全然不知兩人早已有情。

  顧嗣源滿面笑容,轉頭看著盧雲,笑道:「來,顧伯伯替你們介紹一番。這位便是小女,年方二十,你們年輕人多聊聊。」

  盧雲滿心惶恐,他顫巍巍地直起身來,嚅齧地道:「顧…顧小姐,晚…晚…那個生盧…盧雲,這…這廂有禮了。」想起狀元遊街時顧倩兮那幅怒色,此時忍不住心驚膽戰,好好一句話說得歪七扭八,竟是十分彆扭。

  顧倩兮星目流盼,卻沒理會盧雲,逕對顧嗣源福了一福,道:「爹爹,今兒個不巧,我已然有了約會,現下要出門去了。」

  顧嗣源見女兒無禮,一時頗為不悅,皺眉道:「怎麼這時候要出門?是誰來找你了?」

  顧倩兮淡淡地道:「是兵部的楊郎中。」

  盧雲全身巨震,他看著顧倩兮,內心直是醋海波濤,尋思道:「這…又是楊郎中,她明知我今日要來,卻與楊郎中約了出去,這…莫非她是故意做給我看的?」想到楊肅觀英挺的面孔,心中直是又酸又妒。

  顧嗣源嘿地一聲,道:「這肅觀也真是的,什麼時候不好約你出去,怎麼挑在這時候找你?」

  顧倩兮道:「這約會早在半月前就定好了,女兒不知客人要來,也就沒推掉。」

  顧嗣源歎了一聲,搖頭道:「這也真是巧了,好容易爹爹安排了這個家宴,唉……」

  忽聽二姨娘笑道:「老爺您別發愁啊!日後要吃飯,還怕時日不多嗎?再說這楊郎中最是知書答禮,討人喜歡得很,小姐和這種人出去,那也沒什麼不好的啊!」

  顧嗣源看了夫人一眼,見她點了點頭,當下也道:「好吧!既然如此,你也不便爽約,只是定要早些回來。」

  盧雲聽了他們的對答,已知楊肅觀早受顧家上下喜愛,楊肅觀在朝為官多年,非只年歲比自己小了四歲,其餘家世樣貌,人品武功,無不勝己萬倍,雖說自己是新科狀元,但以各方條件觀之,仍難與其相比。盧雲言念及此,心下暗自難受,但他礙在顧嗣源面上,仍裝得一幅無事模樣。

  眼看顧倩兮輕輕盈盈地走了出去,顧嗣源向盧雲一笑,道:「別管這些閒事了,咱爺倆自己喝點酒,吟詩作對一番,你說可好?」

  盧雲答應一聲,臉上卻現出十分惆悵的神情。

  二姨娘斜眼一看,見盧雲滿面愁苦,正自凝望顧倩兮離去的背影,二姨娘知道他心頭苦悶,忍不住暗自高興,想道:「死小子,你以為中了狀元之後,你便是當今天子了嗎?你還差得遠哪!」

  這二姨娘自赴京以來,眼見顧倩兮交往的物件多是京中名門,那裴盛青又住在揚州,兩家隔得甚遠,她自也無法左右顧倩兮的婚事,只有放棄多年經營的佈局了。雖是如此,她還是不容顧家小姐落入自己生平死敵之手,料來只要盧雲前來追求,她定會多方阻擾,大力干預。她見盧雲低頭不語,登時眉開眼笑,道:「哎喲!難得盧公子中了狀元,怎麼還唉聲歎氣的,來來,快喝一杯吧!」

  盧雲聽她出言調侃,明白她還是記恨自己,當下也不多加理會,逕自舉杯起來,道:「盧雲今日僥倖得中進士,全仗諸位長輩提攜愛護,大恩不言謝,盧雲先幹為敬。」說著一飲而盡。

  顧嗣源哈哈大笑,道:「好孩子,兩年不見,連酒量也好了,來來,我陪你一杯。」

  顧夫人也笑道:「雲兒看起來真個長大許多,不比以前那般青嫩了。」

  盧雲忙道:「顧夫人說笑了,盧雲已屆而立之年,自不能再荒唐度日。」

  顧嗣源興致甚佳,笑道:「你們不曉得,咱們雲兒今兒個在皇上面前多露臉,聖上出了一幅對聯下來…………」

  眼見眾人興致昂然地聽著自己的事蹟,盧雲心中卻無絲毫喜悅得意之感,只因少了一位他最掛懷的人,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。

  這一頓飯足足吃了兩個多時辰,盧雲見天色已晚,便起身告辭。

  顧嗣源道:「不忙著走,今夜咱爺倆來個秉燭長談,說說日後的打算,好不好?」

  盧雲心煩意亂,搖頭道:「小侄不勝酒力,有些醉了,想先回去歇息一陣,改日再來拜會顧伯伯吧。」

  顧嗣源不願他走,搖頭道:「不成,時辰已晚,你今夜就住在我家裡吧!」

  盧雲想到顧倩兮,心下喟然:「倩兮既不願再理會於我,我又何必死皮賴臉的纏著她?我今晚若留在這兒,到時照面了,弄得大家尷尬,豈不可笑?」當下尋個藉口,道:「小侄有些貴重物事放在客棧裡,怕久離有失,還是回去睡好了。」

  顧嗣源聽他這麼說,知道不能勉強,歎道:「好吧!改日我們再敘吧!」便要親自送出門去。

  盧雲連忙攔住,道:「怎麼使得,盧雲自己走成了。」

  好容易說得顧嗣源留步,盧雲便自行離府而去。他一路唉聲歎氣,低頭走著,行到門口巷弄,忽見一對男女遠遠走來,盧雲細目看去,這對男女好不匹配,那男子身形修長,舉止雋雅,正是楊肅觀,一旁那女子巧笑嫣然,明眸皓齒,卻是顧倩兮。看來兩人玩了一個晚上,卻到這時候才回來。

  盧雲滿心悲苦,長歎一聲,他不願與兩人照面,便躲在巷道之中,等他二人過去之後,自己再行悄悄離開。

  盧雲躲在巷中,只聽顧倩兮的聲音道:「楊郎中,你送到門口就成了,我自己進去吧!」

  卻聽楊肅觀歎息一聲,道:「你別再稱呼我為楊郎中,就叫我肅觀吧!」

  聽得顧倩兮嗯了一聲,低聲道:「肅…肅觀……」

  楊肅觀微微一笑,道:「倩兮,咱們認識一年多了,第一回聽你這般叫我,我真的好高興……」

  盧雲躲在巷中,雖無意去聽兩人說話,但這些聲音仍是不絕入耳,盧雲一時傷心欲絕,全身如火之炙,只想將耳孔堵起。

  過了一會兒,只聽顧倩兮道:「楊郎中,時候有些晚了,我先回去了。」

  盧雲聽她又以楊郎中相稱,那是認了生,心下沒由來的一喜。

  卻聽楊肅觀低聲又道:「倩兮,先別急著走,我有話同你說。」腳步聲響,已然上前一步。

  盧雲知道楊肅觀想與顧倩兮說些體己話,只怕兩人還會有些親昵舉動,他此時妒嫉欲狂,真想飛身逃走,卻又怕給他二人聽到聲響,一時沒了主意,只是癡癡地站著。

  忽聽咳地一聲,似有人運起了膿痰,跟著撲地一聲,竟把痰吐到地上。盧雲心下一奇,不知這聲音是誰發出來的,這楊肅觀行止文雅,怎能隨地吐痰,幹出這等粗魯事來?要說是顧倩兮往地下吐痰,那更是匪夷所思了。

  正訝異之間,猛聽一個粗豪的聲音遠遠傳來,自言自語地道:「他奶奶的,還是給江大清那小子逃過了喀喳一刀,真他媽的氣死你老子了!媽的!」盧雲心下大喜,想道:「秦將軍來了!」

  京中俊傑無數,若不是秦仲海這流氓,卻有誰的舉止這般嚇人?

  眼看秦仲海昂首闊步,大剌剌地行近顧府大門,楊肅觀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,低聲道:「糟了,又是這流氓……怎麼每日都陰魂不散的……」

  顧倩兮皺眉道:「既然你的朋友來了,你們自去聊吧,我要回家了。」跟著傳來叩門開門的聲音,然後是楊肅觀的一聲長歎,顯是惆悵無限。

  盧雲身處巷中,耳聽顧倩兮走進家門,自是鬆了一口氣。

  卻聽秦仲海的聲音道:「咦?這不是楊郎中嗎?好久不見了!」這聲音有如打雷,好似大喊大叫一般,深夜聽來倍覺粗魯。

  楊肅觀沒好氣地道:「不久,一點也不久。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怎麼啦!大半夜的躲在人家尚書府門口偷窺,可是要幹採花之事嗎?」

  楊肅觀怒道:「秦仲海,你說話像樣些成不成?」

  秦仲海哈哈一笑,道:「咱倆是老相好啦!這麼開你兩句玩笑,你就生氣啦?」

  楊肅觀哼了一聲,不願再說。

  秦仲海笑道:「好啦!消消火氣吧!今日老子請客,請你到宜花樓坐一坐,把你相熟的姘頭叫出來,咱倆樂上一樂,你說可好?」

  楊肅觀聽他滿口胡言,不由嘿地一聲,拂然道:「什麼宜花樓,你可別亂損我名聲。」

  秦仲海扯住了他的衣袖,笑道:「你別這樣無情嘛!小綠這些日子想死你了,每日茶不思飯不想,就是等你去哪!走吧!走吧!」

  盧雲心下暗笑,看來秦仲海準是刻意編排,存心要把楊肅觀氣上一頓,果聽楊肅觀口氣悻悻,不悅地道:「要去你自個兒去吧,恕在下有事,先告辭一步。」跟著腳步聲響,楊肅觀已然匆匆離去。

  盧雲聽在耳裡,心中暗暗感動,想道:「秦將軍為何要這般氣楊郎中?莫非是為了我?他……他待我實在太好了些……」心中正自激動,忽聽一人道:「咦!盧兄弟,你怎麼也在這裡?」盧雲急忙抬頭,只見秦仲海站在巷口,正朝自己望來。

  秦仲海抓了抓腦袋,滿面狐疑地道:「你大半夜地不睡覺,卻藏在這巷中幹啥?」

  盧雲嚅齧地道:「我……我方才赴顧大人之邀,眼看天色晚了,就……就走到這巷中,這……那……」他正想胡亂找些理由編排,卻聽秦仲海笑道:「我知道了,你也是來採花的,對不對?」盧雲滿面漲得通紅,雙手連搖,急忙道:「我沒有……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看你臉紅的快中風了,還說沒有?快快從實招來,你採了幾朵啦?紅的還是綠的?」

  盧雲又慌又怕,忙道:「我真的是赴顧大人的約,秦將軍萬萬不要誤會。」

  秦仲海呸地一聲,冷笑道:「什麼誤會?你這小子採花功夫一等一,想當年在西疆,咱們銀川公主愛煞了你,差點連和番也不幹了,我見你在樹林裡和她摸手摸腳,好不快活,連這等金枝玉葉你都採了,還要閃躲什麼?快快招來吧!你又看上哪家的閨女啦!」說著淫笑連連,神態極為無恥。

  盧雲又驚又急,此地乃是顧家大宅,秦仲海如此說話,難免給旁人聽去了,他連連搓手,正不知如何是好,忽聽嘎地一聲響,樓上顧府的窗扉打了開來,秦仲海與盧雲一齊抬頭望上,眼見一名美貌少女探頭望外,只見她俏臉微怏,嘴角緊泯,正是顧倩兮。

  秦仲海笑道:「好一朵香花啊!」

  盧雲驚喜交集,顫聲道:「倩兮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話聲未畢,忽然樓上一桶水潑了下來,正灑在盧雲頭頂。盧雲沒料到顧倩兮竟會用水潑他,忍不住啊地一聲,叫了出來。

  秦仲海哈哈大笑,道:「好一桶冷水啊!」

  盧雲給淋得一頭一臉,大是狼狽,抬頭喚道:「倩兮,我…我……」他想擠些話出來,卻不知該說什麼,正猶豫間,顧倩兮哼地一聲,俏臉含怒,已然掩上了窗子。

  盧雲心下叫苦連天,看來秦仲海這番言語當真害人不淺,自己與顧倩兮非只和好無望,還給他連番陰損,真算是雪上加霜了。

  盧雲正自長籲短歎,忽見秦仲海掩身過來,笑道:「身上濕了不打緊,心頭還是火熱就好,來來來,咱們去宜花樓坐上一坐,把你相熟的姘頭叫出來,咱倆樂上一樂,好不好?」

  盧雲啊地一聲慘叫,大聲道:「你……你又來這套啦!我可被你害慘了!」說著雙足一點,飛身逃走。

  秦仲海看著盧雲離去的背影,登時哈哈大笑,道:「這兩個無聊男子,真個莫名其妙!放著宜花樓千百個姑娘不去挑,偏要在這爭風吃醋,學那狗咬狗模樣,真他奶奶的可恥!」

  秦仲海外貌兇猛,其實生性精明,一見楊肅觀與盧雲的神態,便知他二人又在為顧倩兮較勁,他生平豪邁痛快,自是見不得這擋子無聊事,當下便來一陣惡搞,省得見他二人這般攪和。

  秦仲海正自狂笑不止,忽地樓上又是一桶水灑了下來,只把他全身也給潑濕了。秦仲海仰頭怒道:「操你祖宗!你奶奶的找死啊!」

  上頭卻傳來一陣潑婦駡街的聲音:「哪來的一群野狗,三更半夜地在這兒吵鬧不休,快給我滾了!」那聲音潑辣至極,正是二姨娘。

  秦仲海喝道:「你奶奶的老虔婆,有種便給我滾下來,老子教訓教訓你!」

  二姨娘罵道:「沒帶種的雜碎!只敢欺負女人家!你生下的兒子沒屁眼!」

  兩人你一句、我一句的對罵不休,真個是沒完沒了,卻把大街上的左鄰右舍都驚醒了,一時紛紛點燈來看。

  時光匆匆,轉眼盧雲考上狀元已有個把月了,他拿到朝廷賜下的第一筆俸祿,便在城西買了處小小民房,只要一得閒暇,便躲在裡頭讀書,有時伍定遠、秦仲海等人更會過來喝酒談心。只是這幾日朝廷大臣宴客不斷,每日都找上了他這位新科狀元,直把他忙得暈頭轉向,成日都在大魚大肉的吃喝,難得落個清閒。

  這夜宮中無事,秦仲海打聽了盧雲一人在家,便買了三斤熟牛肉,打了一壺老酒,便尋到盧雲家裡,打算來個秉燭長談。他哼著小曲兒,行到盧雲住處門口,正要叩門,卻聽盧雲的聲音從門裡傳來,歎道:「唉…倩兮啊倩兮,那日我要知自己能點上狀元,我…我也不會說那些決絕話了。你……你別再怪我了,好嗎?」

  秦仲海嘻嘻一笑,尋思道:「好啊!這小子總算把姑娘追到手了,還把人帶到房裡親熱,嘿嘿,看他平日道貌岸然的,想不到也是這種貨色。且待老子來嚇他倆人一跳。」他縮到牆腳,便要起身驚嚇。

  秦仲海縮在窗下,又聽盧雲的聲音道:「唉……這一切都是上天捉弄,我本以為要回山東去了,誰曉得反而成了當今狀元,唉…我每日裡好想找你,卻又不敢…」

  秦仲海聽了半晌,卻沒聽見顧倩兮說話的聲音,心道:「怎麼搞的?就咱們盧兄弟一人唱獨腳戲嗎?」他聽盧雲說了一陣,都是些感慨命運乖離的話,已知他是一人自言自語。

  盧雲正在房內感傷,忽聽外頭一人尖聲尖氣地道:「盧相公,你快別傷心了,奴家這就來看你啦。」

  盧雲這幾日都在思念顧倩兮,只因若有所思,便是風吹草動,雞鳴狗叫,也都會聯想到顧倩兮身上去,他心下一喜,當即站起身來,叫道:「倩兮,是你在外頭嗎?」也是他失魂落魄,卻渾沒注意這聲音又粗又啞,直是難聽至極,哪比得上顧倩兮的溫言笑語。

  外頭那聲音尖利地道:「啊!外頭好冷哪,真把奴家凍死了。」

  此時已近冬季,天候慢慢轉寒,深夜時路上更會凝出一層寒霜,盧雲怕顧倩兮受了風寒,忙道:「這麼冷嗎?你趕緊進來,我這兒有炭火!」

  那聲音道:「炭火不管用,奴家要鑽你的被窩,那兒才是暖的。」

  盧雲俊臉飛紅,尋思道:「倩兮向來端莊賢淑,怎會說出這種話來?」

  卻聽啪地一聲輕響,窗沿上出現了一包切好的牛肉,跟著又是一壺老酒飛來,那聲音尖銳地道:「你快接過了酒菜,找些盤碗裝好,一會兒奴家來伺候你。」

  盧雲哦地一聲,伸手接過,忽然那聲音哈嗤一聲,猛地打了個噴嚏,跟著傳來吐痰的聲音。盧雲心下大疑,登即躡手躡腳地走出門去。

  卻見秦仲海縮在牆角,口中兀自說道:「唉呀!奴家這些日子可想死你了,每日裡身子好冷,心頭卻又火熱,直是內外交煎……」他正自說得高興,猛聽後頭重重一咳,秦仲海回過頭去,見到盧雲滿面怒氣的看著自己,秦仲海嚇了一跳,連忙翻身跳起,裝出一幅大義凜然的神情,沉聲道:「方才有名女子在你窗下窺視,我見她身法好快,料來定是百花仙子,這就追過來瞧瞧了,你可曾被這無恥女子驚擾?」

  盧雲罵道:「什麼百花仙子,我看是火貪仙子吧!」

  秦仲海臉上一紅,道:「今夜酷寒,先別去追殺那女子了,咱們來喝上一杯吧!」說著拉住盧雲,便往裡頭去了。

  盧雲罵道:「你好生無聊,大半夜地來窺視於我……」口中喋喋不休,腳下卻跟著進去了。

  秦仲海走進書房,猛見盧雲桌上擺著些紙墨,只不知他在寫些什麼,當下便要去看,盧雲連忙擋在桌前,道:「沒什麼好看的,你快走開!」

  秦仲海心下起疑,尋思道:「看他慌成這樣,定是在寫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,等會兒老子來瞧上一瞧。」他咳了一聲,皺眉道:「誰喜歡看你那些鬼文章啊!老子見了書就頭疼,來來,一起喝酒吧!」說著取出酒肉,便與盧雲喝了起來。

  兩人吃喝一陣,秦仲海有意取笑,當即陰側側地笑道:「盧兄弟啊!這幾日可曾去尚書府啊?」

  盧雲面色一沉,道:「秦將軍別再提這事,那日給你害得好慘。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我只是見你與楊郎中好生奇怪,放著宜花院裡現成的姑娘不去瞧,整日卻像瘋狗一樣往顧家大門鑽,八成還在門口撒尿占地盤什麼的……」

  盧雲怒氣勃發,喝道:「你嘴裡別這麼難聽成不成?」說著舉起酒杯,一飲而盡。

  秦仲海見他愁眉不展,飽受相思苦惱,尋思道:「看他這幅模樣,當真愛煞這位顧大小姐。好吧!看在盧兄弟幹過老子參謀的份上,再幫他一回吧。」他這人做事粗魯無比,世所罕見,但真要精細起來,卻又巧妙連環,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,秦仲海轉動手上的酒杯,只想來個出奇制勝,當下便自打量起來。

  正盤算間,忽聽盧雲道:「秦將軍,我昨日去赴何大人的宴,聽他說皇上要整飭御前侍衛風紀,說你們成日只會打牌賭博,想開始叫你們讀書寫字呢!究竟是怎麼回事啊?」

  秦仲海猛聽他提起此事,心下不由得一陣氣苦,他夾起一塊牛肉,歎道:「都是那些大學士搞的鬼,說咱們每人都要交上一篇文章,還要來個比賽什麼的。唉…說起來明日就要交文章了,他媽的,我怎麼現下才想起來……」說著把牛肉放入口中,唉聲歎氣的嚼著。

  盧雲心念一動,問道:「要交什麼樣的文章?」

  秦仲海心下一喜,倘若盧雲有意相助,那是萬事不愁了,忙道:「皇上吩咐大家每人寫一篇詠歎頌,老子負責的叫做『西角牌樓頌』。」

  盧雲奇道:「西角牌樓?那是什麼地方?」

  秦仲海尷尬一笑,道:「那是我虎林軍弟兄平日喝酒賭博的好去處,上次賭博被抓個正著,八成是這樣,皇上才要我好好詠歎一下。」

  盧雲嘿地一聲,笑道:「沒錯,真該詠歎一下。」

  秦仲海見盧雲不置可否,當下求懇道:「好兄弟,你是當今狀元,皇上硬派我作文章,你老兄就幫我捉刀一回吧!」

  盧雲與秦仲海相熟,自知他痛恨讀書,便笑道:「好吧!難得能替你做點事,這就包在我身上啦!」

  秦仲海又驚又喜,笑道:「既然如此,你可得快快寫,可別誤了時辰。」

  盧雲微笑道:「你放心,一頓飯時間便好。」

  那日皇帝賜宴,盧雲廟堂之上,隨口解對,令得群臣震動,龍心大悅,秦仲海看在眼裡,自知盧雲之能,便放下心來,兩人各自喝酒談笑,好生快活。

  喝到天明時分,秦仲海雖是狂嫖爛賭之徒,此時也不勝酒力,只趴在桌上小寐。那盧雲也醉倒炕上,呼呼大睡。模模糊糊之間,秦仲海爬起身來,見天色朦朧,已是黎明,打了個哈欠,便道:「我該回去啦!咱們改日再敘。」

  盧雲閉著雙眼,含渾地道:「你那『西角牌樓頌』已經寫好了,便放在桌上……」

  秦仲海大喜,道:「多謝啦!」說著便走到桌前,果見洋洋灑灑地好大一篇,墨色兀自未幹,足見用心。

  秦仲海心下感動,尋思道:「盧兄弟連夜為我寫就,他待我真是不壞。」他取起那篇詠歎頌,霎時見到下頭還有一篇文章,秦仲海凝目去看,卻是一篇情書,他匆匆看去,只見滿紙情愛,料來定是寫給顧倩兮的。

  秦仲海看得全身肉麻,只想掩面狂奔,心中忽想:「等等!老子不能白拿人家的物事,總該回報一下。」當即陰側側地一笑,將那情書折起,悄沒聲地走了。

  回到府中,天色已然大明,秦仲海找來管家,將兩篇文章交了過去,喝道:「把這兩篇鬼東西裝到信封裡了,老子一會兒要送出去。」

  管家忙道:「兩隻信封上該寫些什麼?」

  秦仲海皺起眉頭,道:「一個叫做『西角牌樓頌』,另一個叫……叫他奶奶的『卿卿吾愛頌』,快去給我辦好了!」那管家忙不迭地答應,便自去了。

  秦仲海倒在廳上,閉目歇息一陣,好容易管家寫好兩隻信封,彌封裝好,秦仲海伸手接過,便匆匆往皇宮而去。行到西角牌樓,只見一眾下屬愁眉苦臉,圍了上來,道:「方才尚禮監的太監過來,要咱們把文章交上去,說諸位大學士不日便要品評了。」

  秦仲海哈哈大笑,道:「怕他個屁!老子已經有了文章,保管還奪個頭牌!」

  眾下屬早知秦仲海痛恨讀書寫字,本在擔憂受怕,此時聽得秦仲海已將文章寫就,不禁驚喜交集,都來追問詳情。秦仲海笑道:「不必多說了,你們等著領獎吧!」率著眾下屬,便得意洋洋地往尚禮監而去。

  行到附近,只見金吾衛、羽林衛、府軍衛的人馬都已在排隊交搞,秦仲海向鞏正儀招呼一聲,道:「老鞏你寫得怎麼樣啊?」

  鞏正儀搖頭苦笑道:「好久沒提筆寫字了,昨晚只把我忙到天明,差點沒給折騰死。」

  秦仲海見他額角多了好些白髮,心下暗暗偷笑,尋思道:「老子昨晚喝酒喝到天亮,你老鞏卻要埋頭苦思,嘿嘿,看來還是咱們虎林軍夠份量。」

  交完差後,又給尚禮太監叫去學習禮儀,說不日宮中便要過年,眾人需得學習一番應對進退,以免在百官朝賀時丟臉。眾太監平日便與御前侍衛不睦,難得抓到這個良機,自是趁隙報復,只把眾侍衛折磨得怨聲載道,火氣沖天。秦仲海給請去習練盆栽園藝,饒他火貪一刀威力無窮,在這細活之前,也給折磨得雙手顫抖不已,恨不得將滿園鮮花全數放火焚毀。

  待到出宮時,已是傍晚時分,秦仲海心下痛駡,又累又氣之餘,只得訕訕去了。

  行到王府胡同外的謫仙樓,秦仲海早已餓得頭昏眼花,便匆匆沖了進去,喝道:「給來兩盆熱炒,三斤白乾。」

  那掌櫃忙道:「這位軍爺,今兒個是寒食節,京城客店只有清茶準備,不賣酒肉吃食。」

  秦仲海心下暗怒,想道:「老子今日怎麼這等倒楣,到哪兒都不便利。」當下伸手往大門一敲,暴喝道:「他媽的!有吃的便成!」

  那掌櫃連忙道:「是,是,請客官上二樓去坐。」秦仲海坐了下來,夥計連忙送上花生果子,另為他煮了壺熱茶。

  秦仲海喝了口清茶,咬了口花生,不覺滿口清香滋味,只覺口中淡出鳥來,他吃一口,罵一聲,粗話連篇,直是威震四座。

  正吃間,忽見右首靠窗處坐了對男女,兩人形貌甚是俊雅秀美。秦仲海極目細看,見那男子正是楊肅觀,女孩卻是顧倩兮,兩人正自談笑說話,看來頗為愉快。

  秦仲海心頭火起,尋思道:「你奶奶的,咱們盧兄弟每日在房裡長籲短歎,你這小娘皮卻來和人閒話家常,老子看了真個不順眼。」轉眼看那楊肅觀,也是滿心喜悅的模樣,心中更覺火大:「這幾日多少大事未決,這風流浪子還往脂粉堆裡鑽,老子今日替侯爺教訓這畜生敗類!」他卻忘了自己昨夜與盧雲喝個酩酊大醉,也算不上奉公守法。

  眼見楊肅觀未曾發現自己,秦仲海心下暗喜,正想拿花生丟他,忽見樓下一名女子言笑晏晏,正與一眾王公大臣說笑。秦仲海細目去看,心中登時大樂,那女子不是別人,正是那「百花仙子」胡媚兒,此女是個浮浪性兒,那日在華山上便見她使盡風騷,盡在對楊肅觀眉目傳情,做得十分功夫。秦仲海念及此處,心道:「好久不見這浪蕩女啦!看老子來挑撥一陣。」他舉起花生,便往樓下丟去。

  胡媚兒正與一桌男子談笑,看來頗有大家閨秀的風範,誰知啪地一聲,腦門竟給花生丟中,她大怒站起,喝道:「是誰在此胡鬧!」

  一眾王孫公子本以為她是哪家大人的閨女,誰知竟會如此潑辣,忍不住一驚,胡媚兒見眾人神情駭異,連忙溫婉一笑,道:「沒事的,大家寬坐。」她坐了下來,淺淺一笑,忽然一口膿痰吐來,此時胡媚兒已然有備,急忙往旁一閃,那膿痰撲地一聲,猛地落在一名公子臉上。

  胡媚兒狂怒不已,不再顧得玉女模樣,霎時舉起拂塵,沖上樓去,喝問道:「是誰招惹姑娘!」她見四座都是才子佳人,風流文士,只有一名高鼻鷹目的大漢在那亂吐花生殼,想來定是此人在此作怪,胡媚兒心下大怒,上前喝道:「你這醜怪傢伙,是不是你招惹本姑娘!」

  那大漢自是秦仲海了,只見他冷冷一笑,道:「都說百花仙子好生曉事,誰知如此愚昧不堪。」

  胡媚兒怒道:「你說什麼?」

  秦仲海喝了口清茶,淡淡地道:「嵩山少林寺的高手在那兒等你,你怎地還不過去?」

  胡媚兒怒道:「我說是誰這麼大膽,原來是少林寺賊禿!是靈定還是靈真招惹老娘?」

  秦仲海伸手一指,朝窗邊一處指去,冷笑道:「人在那兒了,你自己去問吧!」

  胡媚兒冷眼回看,猛地一縱,穩穩地飛了過去,陡地座上男客轉過頭來,胡媚兒見他容貌雋雅,儀表出眾,正是天絕僧的關門弟子楊肅觀,當下大喜道:「楊郎中!原來是你!」

  楊肅觀正與顧倩兮喝茶談天,誰知天外飛來這名妖婦,忍不住心下一驚,道:「你……你怎麼也來了?」

  顧倩兮看了胡媚兒一眼,神情甚是訝異,茫然道:「這位姑娘是……」

  胡媚兒自行坐了下來,向楊肅觀一笑,道:「我姓胡,和咱們楊郎中是舊識了。」

  楊肅觀心下暗自忌憚,這女魔頭出手甚是毒辣,那日談笑間便毒死張之越,後又整垮錦衣衛教頭郝震湘,自己可別中了她的陰謀毒手,當下舉起茶杯,心中盤算脫身之計。

  胡媚兒微微一笑,全然不理會顧倩兮,一雙媚眼直往楊肅觀身上拋去,楊肅觀面上力做鎮靜,心下卻有發毛之感,他一面要偷看顧倩兮的動靜,又要提防百花仙子的陰狠殺招,饒他少林正宗武功,也有吃不消之慨。

  卻聽樓下傳來吼叫之聲:「他媽的不賣酒菜,老子拆了你的爛店!」楊肅觀聽這聲音雄渾有力,當是武林人物所發,卻不知又是何方神聖駕臨。

  只聽那掌櫃道:「兩位大爺行行好,今日是寒食節,咱們可不能賣酒肉啊!」

  一個尖銳的聲音道:「你奶奶的,什麼叫做寒食節?為什麼不是暖食節!熱水節!偏偏有這許多古怪!」跟著傳來桌椅翻倒的聲響,想來是動上了手。

  楊肅觀皺起眉頭,正想藉機開溜,忽聽一人道:「師弟算了吧!咱們就喝點茶水,吃個點心,那也不壞啊!」另一人道:「可惡!咱們華山雙仙一日不可無肉,真是倒楣透頂。」

  楊肅觀聽得「華山雙仙」四字,腦中立時浮現華山雙怪荒唐至極的模樣,心下不禁一寒,尋思道:「怎麼這許多武林人物都來了,真是大大的不巧。」想起這兩個怪物的種種無賴事蹟,現下顧倩兮就在眼前,可別生出什麼難堪事來。他眼角微撇,赫見華山雙怪已然走上樓來,更是又煩又驚。

  原來前些日子是瓊國丈的壽宴,那華山玉清觀與之交誼非常,自也在受邀之列。瓊國丈雖然官高爵重,但他無意大肆宴會,朝中官員便只請了劉敬、徐鐵頭等幾名好友,在紫雲軒小小辦了幾桌宴席,是以楊肅觀不知此事。

  華山雙怪坐了下來,各自喝了幾口清茶,算盤怪把茶水吐在地下,罵道:「他奶奶的,這京裡的茶水怎麼這等難喝,比狗尿也還不如。」

  肥秤怪道:「別怨了,咱們兩個老的可得快些回山,我看徒孫小掌門這些時日焦頭爛額,咱倆別再給他添憂惹煩了。」

  楊肅觀聽了這話,登時想起蘇穎超已接下掌門大位,從二月算起,已有七八個月了,卻不知他這些時日幹得如何。

  正想間,猛聽算盤怪罵道:「說來說去,都怪寧師侄執意退隱,不然咱們現下還是威風凜凜的,根本不必把這些江湖人物放在眼裡。」說著惡狠狠地望向四座,似乎心中有恨。

  肥秤怪勸慰道:「師弟快別這般想了,寧師侄雖然退隱,但咱們依舊威風八面啊!想那日封劍退隱,連卓淩昭這等劍法也給打下馬來,說起來,咱們華山仍舊是天下第一。」

  算盤怪大聲道:「沒錯!天下第一,正是這四個字!」

  兩人說話間,只聽一名女子笑道:「兩個老不死的,盡是在這兒胡吹大氣,羞也不羞啊!」

  華山雙怪同時轉頭,怒喝道:「什麼人!」二人怒目看去,卻見一名黃裝美女端了杯清茶,正自笑吟吟地喝著,看她妖媚模樣,不是胡媚兒是誰?

  肥秤怪眼尖,一見百花仙子妖妖嬈嬈的模樣,霎時已認出她來,當即喝道:「百花仙子!又是你這妖婦!」

  胡媚兒微微一笑,道:「方才聽兩位在那兒胡吹大氣,我聽得臉紅,便忍不住多說了兩句,還請兩位老爺子莫要見怪啊!」

  楊肅觀見這胡媚兒四下生事,心下暗暗叫苦,只怕一會兒要有大打,不免驚擾了顧倩兮,百忙中偷眼往顧倩兮望去,只見她秀眉不展,顯然不喜眼前淩亂的場面。楊肅觀咳了一聲,只想拉著顧倩兮開溜,但此時若要貿然離開,反而露了形跡,只有靜觀局面了。

  肥秤怪強抑怒氣,沉聲道:「我吹什麼氣了?你把話說明白點。」

  胡媚兒理了理鬢角,笑道:「寧不凡既然退隱了,那跟死了也沒什麼不同,你們華山少了他,那是連三流門派也不如啦!你們不急著回家練武圖強,居然有臉在京城招搖撞騙,胡吹大氣,還敢自稱什麼天下第一,唉……我真替你們難為情啊!」

  華山雙怪聞言大怒,算盤怪抓起兵刃,便要上前動手。肥秤怪猛地想起一事,連忙伸手攔住,低聲道:「聽說這女子與江充那狗子有染,這幫賊子高手如雲,咱們千萬別在京城招惹她。」此時寧不凡退隱,華山少了天下第一高手,實力不比以往,若要招惹安道京、羅摩什等人,準會吃上大虧。

  算盤怪咦地一聲,奇道:「什麼?這女子與江充有染?」

  肥秤怪左右看了一陣,低聲道:「這事你知我知,就是不要大聲嚷嚷。」

  算盤怪哦了一聲,轉頭往胡媚兒望去,待見她與楊肅觀同桌,登時附耳過去,低聲道:「那小子不是少林寺那姓楊的傢伙嗎?怎麼也和百花仙子混在一起了?」

  肥秤怪向來喜愛道聼塗説,一見楊肅觀的面,登時想起華山會後傳開的消息,低聲便道:「師弟有所不知,江湖中人有言,說胡媚兒與那姓楊的小子私下有情,這當口八成是來幽會的,卻給咱們撞見了。」

  算盤怪又驚又喜,又氣又怕,當場跳了起來,戟指大罵:「好淫婦!終於給我抓到把柄了吧?本以為你只跟那姓江的奸臣有染,沒想到你姘頭這麼多,終於給我抓奸在床了吧!」

  胡媚兒聽他胡言亂語,不由得一愣,道:「你在胡說什麼?」

  算盤怪哈哈大笑,當場走了過去,冷笑道:「你和姓楊的行得做得,旁人就說不得?那日華山之上,我看你與這姓楊的小子眉來眼去,老早便在疑心了!沒想到你們連孩子也生出來啦!無恥啊無恥!楊肅觀,少林的臉面全給你丟光了!」當場加油添醋,又自行增了幾味料,竟是當成故事來說。

  那日卓淩昭一心安排武林盟主的大計,楊肅觀便以唇槍舌劍回敬,只說得卓淩昭面紅耳赤,回不上半句話,眼看「劍神」無力招架,那峨眉掌門嚴鬆才來胡亂編排,說楊肅觀與胡媚兒有染云云,這話本是圍魏救趙,用意只在替卓淩昭解圍,哪知幾個月下來,武林人物以嚴鬆的話為源頭,竟已傳得如此難聽。

  楊肅觀聽了這話,只氣得全身顫抖,不知高低,那胡媚兒聽算盤怪說得荒唐,卻也不生氣,媚眼只往楊肅觀瞅去,膩聲道:「楊郎!人家的名節全給你毀了!你可怎生賠我哪!」

  楊肅觀聽她還在編排,心中又氣又急,只是此時若要找算盤怪爭辯,不知這人又有多少荒誕不經的無恥話等著說將出來,楊肅觀氣急敗壞,連忙偷眼朝顧倩兮瞧去,只見她臉色慘澹,好似信了算盤怪的鬼話。楊肅觀心中駭異,尋思道:「好容易今天才約了她出來,怎麼又遇上這等荒唐人物,唉……我恁也厄運連連了……」

  算盤怪毫不放鬆,兀自喋喋不休,拼命加柴添火,大聲道:「楊肅觀啊楊肅觀!你與百花仙子兩相情愛,生下私生孩子也就罷了,居然還讓這孩子為禍武林,造成天下莫大浩劫!姓楊的!你知不知恥!」一時說得興高采烈,暢快淋漓。

  眼見顧倩兮站起身來,已要離去,楊肅觀忍不住氣往上沖,怒道:「算盤怪!你……你莫再胡說八道!」

  算盤怪仰天狂笑,喝道:「你與你姘頭私下纏綿就算了,居然還敢在京師地方公然姦淫,你還配稱作少林寺的人嗎?」

  楊肅觀氣得面色發紫,幾欲昏暈,卻見胡媚兒眉開眼笑,笑道:「算盤仙,你也真是的,我與楊郎小倆口的事,你居然也在這大聲述說,回頭楊老爺知道了,你可要害我家楊郎給責備了哪!」

  顧倩兮聽了這話,更是頭也不回,走下樓去了,楊肅觀面色慘白,道:「倩兮,你別信他們的鬼話啊!」他正要追上前去,卻見樓梯口站著一名流氓也似的男子,正自對他嘻笑指點,卻是「火貪一刀」秦仲海。

  楊肅觀心頭苦煞,尋思道:「今日我可是犯了太歲,不然怎會有這許多兇神惡煞同時出現,天哪!我是招誰惹誰了……」

  卻說盧雲這日給人邀宴,好容易宴席已畢,離開禮部侍郎的府宅,在路上緩緩而歸,行到謫仙樓下,忽見一名美貌少女氣衝衝地下樓,正是顧倩兮來了。盧雲見她迎面而來,一時心頭大震,想道:「這……我……我又遇上她了……」他想要上前招呼,一時卻又不敢,兩腳好似生根一般,牢牢地定在地下。

  卻見顧倩兮正眼也不看他一眼,逕自從他身邊擦過,只留下一陣淡淡的幽香,盧雲心中感歎,心道:「完了,我與她之間真的完了,唉……」他望著顧倩兮的背影,只覺胸口哽惡,淚水更要滴了下來。

  正難受間,忽然身上微微一麻,竟給人點中穴道,盧雲心下大驚,正想張口喝問,只覺喉嚨一啞,連啞穴也被點上,跟著領子一緊,身子竟被人提了起來,他轉頭去看,只見那下手之人對著自己嘻嘻直笑,卻是秦仲海。

  盧雲心道:「慘了,秦將軍定是喝酒喝多了,這當口發了酒瘋,不知他要如何折騰我,我可小心了。」正自驚惶間,只見秦仲海趕在顧倩兮前頭,自往兵部尚書的府宅奔去。

  盧雲心中更怕,想道:「秦將軍不知有什麼可怕陰謀,莫非要讓我大大出醜不成?」他想開口喝阻,可身上穴道又被點上,實在難以出聲,一時間只有心急如焚,卻是無能為力。

  眼見秦仲海翻過了顧家的高牆,盧雲見實在不能再拖,當下運起全身殘餘功力,猛往秦仲海懷中撞去,秦仲海罵道:「狗咬呂洞賓!」伸手在他後頸上一斬,登時將他劈暈過去。

  盧雲昏暈良久,終於悠悠醒轉,他想要坐起身來,霎時腦門重重地撞了一記,只把他震得頭昏眼花,便在此時,忽聽一名女子的聲音叫道:「啊!床下有老鼠!」盧雲聽了這溫軟的聲音,頓時心中一驚,尋思道:「這……這是倩兮的聲音,我這是在什麼地方?」

  他轉頭望去,只見四周一片黑暗,正打量間,又聽顧倩兮道:「小紅你去看看,這床下有老鼠,我可不敢睡了。」

  盧雲登時醒悟:「原來我是在顧家小姐的床下,這……秦將軍實在太也胡鬧了些……」看來秦仲海手腳俐落,居然神不知、鬼不覺地將他擱在顧家小姐床下,這份能耐卻也了得。

  盧雲顧不得讚歎,一心只想爬出床去,可又怕給顧倩兮發覺,到時不免被當成登徒浪子,若要給顧嗣源知道此事,那可是萬劫不復的慘況,他咬緊牙關,就怕發出一點半點聲響。

  卻聽小紅的聲音道:「小姐別怕,我去拿只掃帚過來,包管把這老鼠打出來。」

  顧倩兮道:「你快些取來!」過不多時,只聽腳步聲響,那小紅已然拿著掃帚過來,她嘿地一聲,叫道:「看婢子的!」只見床腳伸進一根掃帚,跟著往盧雲身上掃來。

  盧雲深怕給小紅發覺自己,連忙往牆壁靠去,他用力過猛,霎時牆壁發出轟地一聲,險些給他撞塌了。

  顧倩兮驚道:「這老鼠好大!」

  小紅罵道:「死老鼠!臭老鼠!你趕緊去死吧!」跟著往床下一陣亂打,饒他盧雲武功不差,內力不弱,此時也只能貼緊牆角,給人胡亂撕打一陣,只覺倒楣透頂。

  小紅打得臉紅氣喘,卻不見有老鼠出來,她趴在地下,往床底看去,盧雲吃了一驚,深怕給她發現自己,急忙運起「無絕心法」,掌中生出一股黏勁,便如壁虎般貼住床板。

  小紅見床下空無一物,便道:「床下沒東西,看來這老鼠逃啦!」

  顧倩兮猶不放心,低聲道:「不成,咱們用水沖一陣,不然這老鼠夜間又要爬出來,可會把我嚇死。」

  小紅笑道:「行,包在婢子身上!」當即奔出門去,便要取水過來,盧雲心道:「我若不想個辦法,不免被她主僕二人水火交攻。說不得,先嚇唬她們一陣。」當下急忙裝作老鼠嘶鳴的模樣,跟著發出連串的吱吱叫聲。

  主僕二人聽了這惡鼠嘶叫,頓時一驚,紛紛退後,小紅驚道:「這…這該死的老鼠又出來啦!」她舉起掃帚,又往床下一陣亂抽,盧雲雖然貼在床板上,臀部背部仍是連連挨打,當下急急發出「吱」地一聲大響,心道:「這一聲夠淒厲的,她們應會以為老鼠死了吧?」

  果然慘叫過後,小紅驚魂未定地道:「這老鼠好像死了。」

  顧倩兮悄聲道:「你再打兩下試試!」

  眼看小紅又要過來,盧雲心中一急,急忙從懷中掏出銅錢,從床腳往外丟出,他內力深厚,指力非小,那銅錢咕溜溜地一滾,便朝門外飛去,其勢頗速,看來真與老鼠有些相似。

  銅錢飛出,只把主僕兩人嚇得同聲驚叫,小紅驚道:「這老鼠好像會飛!」

  顧倩兮尖叫道:「快去追啊!」

  小紅舉起掃帚,登時往門外沖出,口中大叫:「臭老鼠,有種的別跑,姑娘我來啦!」

  盧雲見小紅遠走,便撤去掌心黏勁,身形落地,心道:「還好我熟知兵法,來個聲東擊西,否則今夜定給打死在這兒。」

  正慶倖間,只見顧倩兮緩緩地走向床來,跟著坐在床沿上,一動不動。

  盧雲見她一雙纖纖玉足就在眼前,腳踝柔美,足掌渾圓,心中不覺一蕩,他連忙收攝心神,就怕自己又發出了聲響,到時不免被活活打死。

  忽聽顧倩兮低聲一歎,好似有什麼心事,盧雲聽了歎息,心中便想:「倩兮可是想起了什麼事?難道是楊郎中待她不好嗎?」

  顧倩兮正自歎息,那小紅已然打死「老鼠」,走了進來,問道:「小姐啊,你又怎麼了?」

  顧倩兮搖頭歎道:「沒什麼,只是覺得身為女子真是可憐,又怕給男人欺侮,可又不能不嫁,唉……真不如出家為尼算了。」

  小紅立即贊同,大聲道:「可不是嗎!天下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,這些男子要不便是忘恩負義,要不便是天生薄幸,個個都是狗一樣的無恥貨色!小姐若要出家,小紅定也陪著你!」

  顧倩兮歎了一聲,道:「不說這些了,我該睡了。」

  小紅道:「我來服侍小姐脫衣。」跟著主僕兩人開始寬衣解帶。

  盧雲連忙閉上了眼,心中直怦怦亂跳,只怕窺見顧倩兮的玉體,可想起顧倩兮美麗的臉龐,又忍不住想偷看一眼,滿心掙扎間,好容易聽得顧倩兮道:「好了,你下去歇息吧!」

  盧雲聞言,登時鬆了口氣,忽又覺得心中一陣惆悵。

  只見顧倩兮脫了鞋襪,露出纖細柔美的赤足,正在地毯上緩緩行走,盧雲與她相識經年,卻不曾見過她的玉足,此時初看乍見,忍不住兩眼發直,呆呆望著。

  他看著看,心下忽地自責,尋思道:「我怎麼如此卑鄙,非但躲入人家小姐的閨房,還來偷看人家的小腳,我……我讀的是什麼聖賢書了?」心中卻又想道:「這一切全是秦將軍害的,若非如此,我也不會給卡在這兒,這是『天之所與,不取反咎』,全然不能怪我。」

  心中善念惡念正自交戰,忽聽顧倩兮低聲叫道:「這是什麼,怎會有一個信封?」

  盧雲心下一奇,不知她說的是什麼,卻聽顧倩兮念道:「卿卿吾愛頌……好肉麻,這是誰放在我桌上的?」只聽她前後翻看,倒不急著撕破信封閱讀。

  盧雲心中長歎,暗道:「唉……不知是哪家公子又來追求她了,卿卿吾愛頌,這等噁心的名字也用得出來。」

  卻聽顧倩兮嬌呼一聲,道:「盧雲……原來是你……」

  盧雲心下大奇,心道:「什麼原來是我?」陡地恍然大悟,知道定是秦仲海搞鬼。又窘又羞之間,想道:「這下丟臉了,那日我情思難遣,這才寫下了一封情書,誰知秦將軍給我取了這等難聽的名字。唉,等會兒給她看了,不知會有什麼下稍……」

  盧雲滿臉羞紅,卻聽顧倩兮喉頭哽咽,顫聲道:「盧雲!你平日裡冷著一張鐵面,毫不理睬於我,也不求我原諒,我……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,原來你還是念著我……」聽得此言,盧雲心下又驚又愧,這才懂了顧倩兮的心事,想道:「原來……原來她一直等我過來低頭哀求,我…我恁也粗心大意了…」

  看來顧倩兮早有意原諒自己,只是她是姑娘家,自也臉嫩,情郎雖然不解自己的心意,卻也無計可施了。

  盧雲心中激蕩,只想爬出床去,但想起小姐衣衫不整,卻又是不敢。

  顧倩兮哭了一陣,撕破了信封,道:「盧狀元……讓我看看你的文章吧……」只聽她哽咽出聲,念道:「西角牌樓,聳立皇城,雄奇偉烈,堪為天子左右守護之寶也。」饒她眼淚低垂,念了這幾句話,還是不免心中一奇,道:「好奇怪,什麼是西角牌樓?那是什麼地方?」

  盧雲暗暗叫苦,心道:「這不是我替仲海寫的『西角牌樓頌』嗎?怎會出現在此?」

  只聽顧倩兮咦了一陣,又讀道:「夕陽西歸,餘等侍衛登於樓上,仰望京華雲煙,涼風吹拂,四下寧靜……」她洋洋灑灑念了一陣,都是些歌頌西角牌樓的辭句,既沒半句輕憐蜜愛,更無隻言片語的關懷。她越讀越氣,猛地怒氣勃發,道:「這……這算是什麼『卿卿吾愛頌』了?原來是戲耍我的!」她重重將那「西角牌樓頌」一摔,將之扔在桌上,跟著往床上一跳,又哭了起來。

  盧雲又急又怕,只想出去安慰她一陣,可又遲遲不敢移步,他躲在床下,想起方才顧倩兮的舉止,只覺心亂如麻,尋思道:「盧雲啊盧雲,其實倩兮未必忘情於你了,只是你這人始終自卑自慚,從不敢真心去待她好,唉,你啊你,你對得起她的一番情意嗎!」

  盧雲守在床下,不住長籲短歎,又過了半個時辰,耳聽鼻息細細,顧倩兮已然熟睡,盧雲這才從床下爬了出來。他緩步走向床邊,只見顧倩兮睫毛緊閉,面上兀自帶著一串淚珠。

  當年揚州分離,至今已有二載,這還是第一回這般無牽無掛地望著她。盧雲坐在床沿,望著心上人美麗的臉龐,不由得輕輕地歎了口氣,伸手替她攏了攏被,心道:「我能這般毫無牽掛的看著她,已是今生最大的福份了。倩兮啊倩兮,你可知道我便在你身旁嗎?」

  他細細看了良久,竟是捨不得離開。看到後來,想起往事,心中相思之念越重,就怕自己落下淚來,他不願自己有所失態,當即輕歎一聲,轉身過去,便要跳窗而出。

  忽聽顧倩兮道:「你別走!」

  盧雲大吃一驚,急忙回身過來,卻見顧倩兮仍在熟睡,想來方才那話該是睡夢之言。

  盧雲微微苦笑,心道:「原來是夢話。」他搖了搖頭,轉過身去,正待離開,忽聽顧倩兮幽幽地道:「盧雲啊盧雲…你別走……我不在乎你是不是逃犯……盧雲……盧雲……兩年了……你可知我好生掛記你……」

  盧雲癡癡聽著,此時顧倩兮雖在睡夢之中,但言語更見真切。盧雲緩緩地走到床邊,望著顧倩兮嬌美的臉龐,心道:「她從來都是深愛於我,我……我恁也狠心了……」

  當年兩人無奈分離,顧倩兮心中的傷痛如何比自己少了?想她終日鬱鬱寡歡,又打聽不到情郎的消息,定是折磨得狠了。他盧雲只知自己懷才不遇的辛酸,什麼時候把顧倩兮的苦處放在心上了?心念及此,已是淚流滿面。

  只聽顧倩兮兀自說著夢話,道:「盧雲啊……你中了狀元,我好高興……可是你卻不理我了…盧雲啊盧雲,難道你非要我苦苦哀求,你才肯回來我身邊嗎?盧雲…你好可恨…你好可恨……」

  盧雲聽了她的真情言語,心下大為感動,一時情不自禁,竟爾低下頭去,在她唇上深深一吻。

  顧倩兮正自沉睡,忽覺有人親吻自己,驀地尖叫一聲,嚇醒過來,待見盧雲深情款款地坐在床沿,真是又驚又喜,又愛又恨,她輕聲叫道:「是你!」

  盧雲點頭道:「是我。」

  顧倩兮淚流滿面,哭道:「你終於來找我了。」

  盧雲微微苦笑,歎道:「倩兮,我……我對不起你……」

  顧倩兮縱身入懷,痛哭出聲,盧雲也是又喜又悲,霎時伸手抱住她,兩人心頭火熱,四唇相接,一時深深香吻,只見滿室輕憐蜜愛,宛若身在夢境。

  兩人吻了一陣,忽聽一個森厲的聲音叫道:「倩兮!什麼事?有誰在你房裡嗎?」跟著腳步聲細碎,二姨娘帶著大批丫嬛沖了過來,人人手上拿著棍棒掃帚,卻是聽了顧倩兮那聲驚叫,都要前來擒拿歹徒。

  盧雲嚇了一跳,慘然道:「天啊!」忙往床下一鑽,又躲了起來。

  一群女子手提棍棒,推門沖了進來,二姨娘喝道:「小賊呢?」只見顧倩兮睡眼惺忪,搖頭道:「什麼事啊,沒人在我房裡啊!」

  二姨娘哼了一聲,道:「我明明聽到聲音了,你可別想騙過姨娘!」說著走上前去,將錦帳掀開,在裡頭查了一陣。

  顧倩兮嬌嗔道:「說過了沒人嘛!姨娘怎麼還是不信?」

  二姨娘尷尬一笑,道:「前些日子有瘋狗在咱們家門口亂吠,姨娘只是怕他們跑了進來,倒不是有什麼惡意。」說著歉然不已。

  卻聽小紅道:「婢子猜想可能是老鼠,方才在床下發現了一隻大老鼠呢!」

  二姨娘驚道:「真有此事,大家給我打!」眾人舉起棍棒,紛紛往床下戳去。

  顧倩兮面露惶急之色,叫道:「床下沒有老鼠,你們快回去睡吧!」

  二姨娘怒道:「不行,這些老鼠成日偷吃家裡的東西,不拖出來打死不行!」當下足足亂打亂戳了小半個時辰,眼見實在沒有老鼠竄出,這才揚長離去。

  顧倩兮見二姨娘等人走遠,急忙往床下一看,低聲道:「盧公子,你還好吧?」

  卻見盧雲爬將出來,已然鼻青臉腫,顯給人狠狠打了一頓,他歪嘴苦笑道:「天可憐見,沒給人活活打死。」

  顧倩兮見狀,忍不住噗嗤一笑,她自識得盧雲以來,從不曾見他如此狼狽,可也不曾這般滿心歡喜,當即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,無限柔情,盡在其中。

  第二日秦仲海進宮去了,眾屬下奔了過來,大聲道:「啟稟老大,那尚禮監太監要咱們過去,說大學士已將大夥兒的文章品評好了,這會兒就要發佈名次。」

  秦仲海信心滿滿,笑道:「他奶奶的!還要評什麼?老子當然第一!」他昂首闊步,咧嘴大笑,便往尚禮監行去。

  行到近處,那太監已然取出眾人的文章,道:「本次比賽經諸位大學士公評,已有勝負結果,請勝者莫驕,敗者勿餒,日後還會有類似比賽,大家還有揚眉吐氣的機會。」

  眾人聽得此言,都是為之一驚,罵道:「他奶奶的還要寫啊!我操你祖宗!」

  那太監恍若不覺,笑嘻嘻地道:「這就請孔閣揆親自頒發獎項。」

  只見大學士孔安當先走了出來,手上拿著一紙獎狀,道:「本次詠歎競賽歷經艱難,終始皇上首肯,諸位侍衛大人百忙中抽空參與,本官自是樂見其成……」跟著說了好大一篇,直是喋喋不休,無止無盡。眾侍衛聽得廢話連篇,紛紛閉目養神,練氣打坐,一時大堂萬籟俱寂,眾人如同入定坐化。

  秦仲海聽得氣悶至極,正自光火,忽聽孔安道:「好了,以下便開始頒發獎項。」眾侍衛聽得廢話結束,紛紛睜開雙眼,頓時滿室都是武林高手的炯炯目光,令人歎為觀止。

  孔安清了清嗓子,道:「本次競賽,由金吾衛獲取季軍,請鞏正儀都統取獎。」

  鞏正儀聞言大喜,道:「不枉我白了鬢角,一夜苦思!總算有些回報了!」說著急急向前領獎。

  孔安道:「鞏正儀佈局嚴謹,文章通順,堪為佳作,各位日後若有興致,不妨借來一觀。」

  鞏正儀連連作揖,喜道:「大家若是要看,歡迎到北角牌樓領取。」眾侍衛各自在角落嘻笑謾駡,全無一人理會。

  孔安又道:「此次競賽亞軍是府軍衛,請李揚鷹都統上前。」

  那李揚鷹身長九尺,生得土匪一樣,兩隻鼻孔朝天仰起,誰知竟能寫得一手好文章。只見他慌忙上前領獎,一幅喜不自勝的模樣。

  孔安道:「李揚鷹的文章以文詞見長,對仗恭謹,詞藻優美,堪為其中代表之作。」

  李揚鷹大笑道:「多虧我那帳房先生……」孔安「咦」地一聲,顯是懷疑有人捉刀,李揚鷹嚅齧地道:「多虧我那帳房先生替我捶背揉腰……」

  孔安哼地一聲,道:「日後要好好努力啊!」

  李揚鷹陪笑道:「是,下官理會得。」跟著急急往下一跳,大喝道:「老子中試了!」便與眾兄弟歡慶。

  秦仲海輕咳一聲,眼見李揚鷹這等土匪都能得獎,自己更不能洩氣了,他看眾多手下都有惶急之意,當即低聲道:「你們等著看吧!冠軍必是你老子。」

  孔安清了清嗓門,道:「頒發冠軍之前,老夫先得說明一事。」

  眾人聽他此言頗為奇特,急忙抬頭聆聽。孔安道:「這次冠軍極有爭議,原本因筆法太過新穎,過於特異,本想要令其從缺,但因讀者莫不垂淚流涕,只覺這等佳作若不公諸於世,實在太過可惜,眾大人幾經討論,這才決定賞下這特獎。」

  眾人都是訝異,不過是一篇詠歎頌,誰知竟能讓人痛哭流涕,說來實難令人相信。

  孔安向秦仲海一笑,道:「秦將軍,恭喜你了,你寫的一手好文章啊!」

  秦仲海仰天大笑,得意洋洋走了上去,道:「本就該我得獎!有什麼爭議不爭議的?」

  孔安笑道:「只因你文章實在特別,把這西角牌樓當作是夢中情人來詠歎,這才感動無數閱卷大人。」

  秦仲海奇道:「你說什麼?」

  孔安取出文章,讚歎道:「卿卿吾愛,吾之夢縈,無日或忘,難捨相思……」說著用力往秦仲海肩上一拍,贊道:「你對『西角牌樓』的這份愛,我等都是感動萬分啊!」

  秦仲海恍然大悟,才知那管家彌封錯誤,竟將「卿卿吾愛頌」放到了「西角牌樓頌」的信封裡,他面上尷尬,尋思道:「慘了,盧兄弟那兒不知有無出了亂子,可別給我害慘了才好。」

  正想間,卻聽孔安道:「只是秦將軍平日要注意衛生,你雖然深愛『西角牌樓』,可是不可以用嘴去舔去咬,不然肚子拉稀,可會傷了身子哪……」

  秦仲海連連乾笑,心道:「你奶奶的,這下錯有錯著,居然叫老子贏了大獎,真他媽的莫名其妙。」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10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3 02:55 AM 編輯

第八卷 金榜題名 第九章 決勝千里

  卻說秦仲海搬了個獎牌回家,正想要掛在何處炫耀,忽聽管家來報,說柳昂天有事相商,當下喜道:「好啊!老子正想找人說嘴,侯爺自己送上門來了!嘻嘻!」說著便抱著獎牌,直往門外沖去。

  到了柳府,只見柳昂天與楊肅觀面色凝重,已在等候眾人到來,秦仲海笑道:「幹什麼了?痔瘡又發了嗎?」

  柳昂天罵道:「又再胡說!告訴你,大事不好了!」

  秦仲海奇道:「什麼大事不好了?皇上也生痔瘡了嗎?」

  柳昂天怒道:「你還放…放那個氣了!現下朝廷風起雲湧,已到生死立判的地步啦!」

  秦仲海怔怔地道:「生死立判?那又是幹什麼了?」說著往楊肅觀看了一眼,只見他神情也是凝重異常,料來此事定然非同小可。

  卻說伍定遠也接到消息,正往柳府而來。

  這幾日眾人玩鬧逍遙,沒半個人去做正經事,卻只有他一人躲在制使府中,抄寫當年燕陵鏢局的案情,打算憑著這張狀子,說服柳昂天等人查辦此案。他從最早十八名鏢師慘死開始寫起,一路記述到燕陵鏢局主案、齊伯川死於馬王廟等情事,伍定遠滿腔悲憤,洋洋灑灑地寫了十大張狀紙,痛陳昆侖山眾人如何兇狠毒辣,知府陸清正如何與匪人勾結,他文筆雖然不佳,但憑著一股浩然正氣,卻能令人感動萬分。

  伍定遠匆匆走進柳府,只見眾人都已到來,柳昂天與楊肅觀臉上神色凝重,兩人正自低聲交談,那盧雲卻容光煥發,好似霉運盡去的模樣。伍定遠凝目看去,只見秦仲海手上卻拿了個獎牌,不知從哪裡搞來的,正對著盧雲大聲說嘴。一旁韋子壯替伍定遠拉過了位子,便請他坐下。

  柳昂天見人到得齊了,便道:「大家聽好了,今早皇上吩咐下來,三個月後刑部審劉敬,大理寺審江充。上回兩派人馬與我們連絡的事情,已不能再拖下去,需得做個回覆。今日找你們來,正是為了此事。」

  伍定遠聽罷之後,心道:「好啊!原來又是這件事,我今日定須說服侯爺,也好早日了結燕陵鏢局的案子。」想到此處,臉上現出極為激蕩的神情。

  柳昂天道:「兩雄對搏,已到最後一步。三個月後江充與劉敬二人各自面臨一場官司,一件是『刑部會審東廠』,另一件便是『大理寺會審江充』,若不出老夫所料,雙方定會各出奇招,拼命陷害,到時朝中定會腥風血雨,亂成一片了。」

  楊肅觀點頭道:「據說江充這邊找出了一個關鍵人證,自願出來指證劉敬,只怕劉總管很難討好。」眾人聽說江充居然能買動劉敬身邊的人,都是大為訝異。

  柳昂天道:「雖說江充陰毒,但那劉總管也不是省油的燈,為了這場大審,劉敬也找來一位大名頂頂的人物,前來審訊江充,若不把江賊伏法,他是決不甘休的。」

  秦仲海哦地一聲,問道:「劉敬還有什麼法寶?他的手下薛奴兒不是才給人打了一百大板嗎?」

  柳昂天嘿嘿一笑,道:「劉敬根基深厚,區區此事還難為不了他。據說此次為了找出這名人物,劉敬還特地請出瓊國丈跨刀遊說。」

  眾人都是哦地一聲,問道:「究竟此人是誰?」

  楊肅觀素來淵博,當即沉吟道:「莫非便是大理寺寺卿,即將告老還鄉的徐忠進嗎?」

  柳昂天一拍大腿,贊道:「肅觀賢侄果然了得,正是這位徐寺卿。這位徐大人名叫徐忠進,外號叫做徐鐵頭,一來是說他專砍人家的腦袋,二是說他自己也不要腦袋,有了這位徐大人出馬,江充也不得不忌憚三分,這次兩雄相爭究竟鹿死誰手,不到審完這兩個案子,那是誰都不知道的。」

  伍定遠想道:「這徐鐵頭如此了得,想來江充必然要糟。」心念及此,忍不住大是興奮。

  柳昂天又道:「老夫今日請諸卿來此,便要大家同來定奪對策。眼下兩雄相爭,不日便要開打,咱們眼前若要找人合作,諸位以為誰是恰當?」

  這事已是第二回提起,楊肅觀當下輕輕一咳,率先發言道:「我主張與江充合作。那日江充許下了京畿都指揮使司的要職,此刻朝廷局面紊亂,咱們若能拿下這個位子,定是本少利多,何樂而不為?」

  伍定遠聽得此言,知道楊肅觀主張與江充共進,心下甚是不樂。一旁秦仲海笑道:「楊郎中此言大大的不對,俗話不是說了嗎?雪中送炭是君子,錦上添花稱小人,現下江充勢大,劉敬力小,你一昧討好這流氓,他未必會真心領情。」

  此言一出,楊肅觀立時不以為然,正要出言反駁,柳昂天卻道:「諸位稍安勿躁,我有幾件事吩咐你們。」眾人答應一聲,都靜了下來。

  柳昂天望著眼前的四人,道:「你四人都未成親,尚未成家立業,說起來老夫便像是你們的親伯父一樣,總要把你們四人平安護持,直至你們各有一片天為止,這番心意,你們可曾知曉?」眾人站起身來,躬身道:「多謝侯爺愛護之意。」

  柳昂天歎道:「我行事一向小心,那也是為了你們的前途打算,這次兩雄對決,情勢異常為難,你們可別妄作主張,若要惹出更大事端,只怕對大家都不好。」眾人齊聲道:「侯爺教訓的是。」

  柳昂天看了伍定遠一眼,道:「咱們一個一個來,定遠,你先說說你的看法吧!」

  伍定遠一心一意要為燕陵鏢局復仇,當即道:「下官千里亡命,所求無多,不過是替燕陵鏢局滿門求個公道。不論侯爺決定與哪派合作,下官只求能將這個案子破了,也好安死者之靈。」眾人都知他身負血仇,向以為燕陵鏢局雪恨為己任,對此言都不覺意外。

  伍定遠遞上了狀紙,道:「侯爺,我這兒有一份燕陵鏢局的狀紙,想請您過目。」柳昂天隨手翻了一翻,卻是不置可否。伍定遠心下暗暗焦慮,尋思道:「看侯爺這個模樣,當有其他腹案,若真要與江充共進,我要如何面對死去的齊家父子?我…我該怎麼辦?」

  柳昂天將狀紙遞給楊肅觀,問道:「燕陵鏢局與你少林淵源極深,楊賢侄可有高見?」

  楊肅觀接過狀紙,翻了幾頁,搖頭道:「以江充太師的地位,倘無六部會審定讞,只怕很難扳倒此人。何況燕陵鏢局一案難處甚多,若想從容破案,只怕大是不易。依我之見,燕陵鏢局一案急不得,須得從長計議。」聽他言下之意,自對伍定遠之說有所保留。

  柳昂天嗯了一聲,道:「照楊賢侄上回的說法,那是有意與江充合作,好來換取直隸都指揮使司的大位。卻不知大家心意如何?」

  伍定遠最是痛恨江充,深怕柳昂天真要與這奸臣合作共事,他暗自心急,但自知上次舉止過於鹵莽,已有犯上之嫌,此時便不敢任意妄言,他面望盧雲,希望他能出言反對,想來仗著新科狀元的氣勢,也許能令柳昂天、楊肅觀回心轉意,但盧雲上回並未與會,此時只靜坐聆聽,並未多發一言。伍定遠心焦憂慮,可又苦無機會與盧雲私下交談,一時只是發慌。

  柳昂天道:「仲海啊!說到與江充合作,不知你意下如何?」眾人轉頭去看,卻見秦仲海顏面低垂,濃眉緊皺,卻是緩緩地點了點頭。

  伍定遠心中一涼,想道:「慘了!連秦將軍也變卦了,這下只剩我一人反對,看來更要孤掌難鳴了。」楊肅觀心下一喜,暗道:「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,仲海果然是真英雄,絕非拘泥之人。」

  柳昂天見秦仲海同意,便道:「仲海你既然同意,那便說說你的理由吧!」

  眾人見秦仲海雙目緊閉,神情似是憂慮無比,心中都道:「仲海平日雖是嘻笑怒駡,臨到大關頭,卻還是正經八百的模樣,唉,想來這件事真是難為了。」

  過了半晌,秦仲海仍在長考不休,柳昂天道:「仲海,你趕緊說吧!我們都在等呢!」他催促一陣,只聽秦仲海道:「虎……虎……」

  眾人心下一奇,尋思道:「虎?那是什麼意思?莫非要消滅朝中八虎嗎?」

  柳昂天皺眉道:「虎?那是什麼玩意兒?你說清楚點。」

  秦仲海道:「休…休…」

  柳昂天奇道:「休?休什麼?要把江充休了嗎?」眾人登時交頭接耳,都搞不清秦仲海的意思。

  柳昂天喝道:「你到底要說什麼?」

  秦仲海道:「呼…呼…咻…咻……」

  眾人互望一眼,低聲道:「呼呼咻咻,那又是什麼意思?」

  楊肅觀哼了一聲,道:「別問了,他在睡覺。」

  柳昂天大怒,登時大吼一聲,喝道:「秦仲海!你給我起來!」

  卻見秦仲海跳了起來,驚道:「怎麼了?失火了嗎?」

  楊肅觀歎道:「我們在談大事,他卻來這兒睡覺,唉……」

  柳昂天戟指暴喝道:「糞土之牆!」

  秦仲海急忙轉身,細細在牆上查了起來,慌道:「哪裡有糞土?等一下找管家清理乾淨。」

  楊肅觀歎道:「宰我晝寢。夫子曰,朽木不可雕也;糞土之牆,不可汙也。」

  秦仲海尷尬一笑,道:「牆上全是糞,當然不能再汙了。」他乾笑數聲,道:「嘴裡好渴,先喝杯茶吧!」說著伸手拿起柳昂天的茶杯,連問也沒問,逕自大口牛飲起來。

  柳昂天哼了一聲,道:「方才見你點頭連連,莫非是同意與江充合作?」

  秦仲海大吃一驚,猛地滿嘴茶水激射而出,便往伍定遠臉上噴去,伍定遠嚇了一跳,他已獲天山真傳,此刻武功超凡入聖,當下雙足一點,沖天而起,躲過了秦仲海的水箭。伍定遠閃開後,那茶水便往楊肅觀臉上噴去,楊肅觀一驚,使出小巧身法,立時閃到一旁。盧雲此時正在回想與顧倩兮間的甜蜜情事,哪料到一股水箭撲面而來,霎時「啊呀」一聲慘叫,已被噴得滿頭滿臉。

  秦仲海歉然道:「對不住,對不住。」當下急急走來,便為盧雲擦拭,兩人擦了一陣,只聽柳昂天怒道:「仲海!你趕緊把話給我說清楚!咱們要與江充共事,現下定遠反對,肅觀贊成,你到底意下如何?」

  秦仲海嘿嘿一笑,雙手一攤,道:「此事我毫無意見,諸位怎麼說,我怎麼做便了。」他與江充、劉敬兩家都無怨仇,雖對劉敬較具好感,但也沒必要替他出死力,當下便兩不相幫。

  柳昂天咳了一聲,道:「你既然沒有旁的意見,那便去坐下。」

  秦仲海哈哈一笑,逕自回座,只見他笑嘻嘻地眼望盧雲,神色卻是頗有深意。

  果見柳昂天轉看盧雲,道:「盧賢侄,楊郎中贊成,伍制使反對,秦將軍又無意見,這當口便看你的了,你若是贊成,老夫長考之後,當會與江充合作,可你若要反對,老夫便會選擇劉敬這一方。你倒說說你的看法吧!」眾人一齊往盧雲看來,都要看他示下。

  伍定遠心道:「盧兄弟是我的生死弟兄,照理應會幫我,只是他脾氣古怪,不知他會不會忽然倒戈?」

  楊肅觀心道:「慘了,盧雲與我交情平平,前些日子在我家裡還弄得很不愉快,這下定會反對了。」他這幾日頗為忙碌,中間還抽空離開京城一趟,一直沒空邀約顧倩兮出門,是以不知盧雲與顧倩兮之間的事。

  眾人各存心思,都怕盧雲出言反對己見,眾人當中,卻只有秦仲海一人笑吟吟地,心道:「咱們盧兄弟以兵法謀略見長,且看他大發議論,到時必有見地。」

  秦仲海曾與盧雲同赴西疆和親,對他的計謀甚是心儀,方才他不表意見,其實便是讓賢之意。

  盧雲沉吟片刻,他方中進士,想不到便面臨如此重大的難題,一時長考連連,神色頗見為難。

  柳昂天催促道:「盧賢侄,你這就請說吧!」

  盧雲想了一會兒,道:「照在下的愚見,即便我們與劉敬合作,僅憑咱們兩家的實力,只怕依舊推不倒江充,不過徒然浪費心力而已。」

  伍定遠暗歎道:「果然不出我所料,真的倒戈了。」楊肅觀心下一喜,想道:「都說盧雲是個古板書生,想不到英雄所見略同。」

  二人正想間,盧雲又道:「可是我們若與江充合作,那也是與虎謀皮,非但拿不到『京畿都指揮使司』,還會被他倒打一耙,只要劉敬一滅,唇亡齒寒,下一個就是我們了。」

  楊肅觀雙眉一軒,道:「何以見得?」

  盧雲道:「方今兩雄對決,朝廷無數小人都在趁機要脅江充與劉敬二人,希望從中間撈些好處,照我看來,想要這『京畿都指揮使司』一職的只怕不在少數,只怕江充未必是真心給我們。除非他即日便送上這個大缺,不然根本無須理會。」

  柳昂天頷首道:「盧賢侄這話有些道理,此事咱們不可不防。」

  楊肅觀道:「照盧兄的意思,咱們便該與劉敬合作了?」

  盧雲搖頭道:「那倒也不必。」

  楊肅觀沉聲道:「照盧兄所說,咱們既不與江充合作,也不與劉敬交往,莫非要坐以待斃,等底定大局後,再讓這些人來收拾咱們?」

  盧雲笑道:「楊郎中所言未免太過,方今咱們助劉也好,助江也罷,都是為人作嫁的苦工夫,不知大家為何如此思索?」

  楊肅觀嘿地一聲,道:「此刻若不助劉,便需助江,局勢使然,咱們根本沒得挑選。」

  盧雲搖頭道:「我主張兩不相助。」

  眾人聞言,紛紛嗤之以鼻,楊肅觀更是笑了起來。柳昂天微微搖頭,心下暗歎,道:「這盧賢侄還是太嫩,這話真是書生之見。」

  卻聽秦仲海大喝一聲,道:「大家吵個什麼勁兒,先聽他把話說完。」眾人聞言,這才安靜下來。

  盧雲向秦仲海微一點頭,以示謝意,跟著道:「當今江劉對決,正是所謂『鷸蚌相爭,漁翁得利』,咱們身為朝臣,食君之祿,正該趁此良機一統亂政,重振朝綱。」

  眾人聽得這話,都是哦了一聲,頗感興味。只聽盧雲續道:「方才聽侯爺所言,這次大理寺審問江充,主要是要查看他擅自調動玉門關守軍一案,其實若要扳倒江充,此案恐還遠遠不及燕陵鏢局血案來得有用。」

  聽得「燕陵鏢局」四字,眾人心下都是一凜,伍定遠更是大為興奮。

  柳昂天雙眉一軒,顯然也看到了其中關鍵,當下道:「盧賢侄快請說吧!老夫願聞其詳!」

  盧雲道:「依在下看來,燕陵鏢局一案前後牽連知府梁知義、御史王寧、齊家滿門八十三口人,株連之大,涉案之廣,可說甚為罕見。倘若咱們能在臘月二十日大理寺會審江充前,將相關人證物證搜羅齊全,憑著這件天地奇冤,定可徹底挾制江充。待得把柄現出,線索落入我們手中,屆時風行草偃,任他江充再大,也難只手翻天。」

  盧雲過去曾聽伍定遠提及燕陵鏢局的案情,此時便以此剖析情勢,果然絲絲入扣,入情入理。

  柳昂天點了點頭,道:「盧賢侄此言不錯,只是江充這人狼子野心,豈能容我們從容調查本案?到時殺人放火的局面生將出來,只怕兩邊都不討好。」

  這次西行調查羊皮一事已然弄得腥風血雨,伍定遠還差點畢命天山,柳昂天早經眾人稟告,此時便將憂慮托出。

  秦仲海忽道:「眼前江充與劉敬爭鬥正兇,兩大權臣都是焦頭爛額的局面,恐無餘力對付我們。咱們若能趁機著手調查,阻力必小。」

  秦仲海這話倒是不錯,以劉敬而言,他若知柳昂天重開燕陵鏢局一案,非但不會有所阻擾,說不定還會派人相助。對江充而言,雖說燕陵鏢局一案是沖著他來的,但他最怕劉柳兩派合而為一,即便知道柳昂天著手查訪,也不至立即翻臉,反倒會尋求和解讓步的機會,以免腹背受敵。

  眾人莫不是老練江湖之人,見識自都明白,此時聽秦仲海一說,便都點了點頭。

  盧雲見眾人都有首肯之意,心下一喜,又道:「等咱們把人證物證搜羅齊全後,定能制住江充。日後助劉則江滅,助江則劉亡,從此朝廷三派之中,自該屬柳門最為雄強了。」

  柳昂天一想不錯,喜道:「此計大妙!咱們正該如此!」伍定遠更是露出欣慰的神色。

  楊肅觀道:「盧兄所言不錯,可是要掌握全案,其中還有幾個難處,一來犯案之人是昆侖高手,恐難一舉將他們制服;二來卓淩昭這些人極可能守口如瓶,即便抓住他們,恐難逼其招出指使之人。咱們徒然勞師動眾,卻恐怕會白忙一場。」眾人聞言,紛紛點頭,都知其中頗有困難之處。

  柳昂天沉吟片刻,道:「揚賢侄所料不錯,此事不可不慎。」他知伍定遠是捕快出身,這等審訊追捕之事,定然在行,便問道:「定遠啊!若是由你來接這個案子,你打算如何辦理?」

  伍定遠聽得柳昂天垂詢,登時大喜,忙道:「卑職與昆侖山仇深似海,只要侯爺吩咐一聲,卑職明日便啟程出發,前去打探這群賊人的下落。下官江湖朋友不少,只要詳加尋訪,定會找出他們的行蹤。」

  柳昂天道:「聽肅觀說來,這批匪人似乎武功不弱,你可有把握擒住他們?」

  伍定遠單膝跪地,憤然道:「侯爺放一萬個心,下官便是性命不在,也要將這群賊子千刀萬剮,以慰燕陵鏢局滿門在天之靈。」

  這伍定遠平素老練精明,但為了燕陵鏢局一案,非只丟官亡命,幾曆生死大險,甚且還曾遭江湖中人懷疑操守,可說日日夜夜都是以此懸念。此時柳昂天問起,自是激亢難忍,當下便有立定生死狀的決心。

  眾人見他滿面憤慨,語出悲壯,似有無盡的血海深仇,都是為之一驚。柳昂天與楊肅觀對望一眼,兩人都是輕輕地搖了搖頭,卻是深以為憂的神色。

  秦仲海心道:「看伍制使不要性命的模樣,到時與卓淩昭一照面,只怕反而壞事,我看侯爺決計不會派他出馬。」

  秦仲海跟隨柳昂天日久,深知他做事保守,以伍定遠現下的憤慨怒火,柳昂天自不會放心他去辦事,料來這案子定會託付他人。

  果聽柳昂天轉問韋子壯,道:「你可曾知道昆侖山人馬的行蹤?」

  韋子壯搖頭道:「自從華山一會之後,那卓淩昭有如銷聲匿跡一般,全然不在江湖上走動,不知跑到哪裡去了。」

  柳昂天歎道:「要是找不出這批人,這案子就難了……」他看向楊肅觀,問道:「你少林寺可有消息?」

  楊肅觀點頭道:「關於這群人的下落,諸位大可放心,據本寺傳來的消息,昆侖山門下已然到江南去了。」

  伍定遠霍地站起,大聲道:「原來這群賊人去了江南!咱們這就去追殺他們!」

  柳昂天見他神態衝動,忍不住皺起眉頭,伍定遠卻是不覺,兀自咬牙切齒。

  楊肅觀輕咳一聲,道:「據說卓淩昭敗給寧不凡之後,身心俱創,便躲到江南苦思新劍法,只想再找寧不凡一決勝負。只是他門下的匪人閒不住,便在江南一帶行兇殺人,已然滅掉了十餘個弱小門派。」

  韋伍二人聞言大怒,齊聲道:「這群賊子當真無惡不作!」

  柳昂天思索片刻,道:「既然如此,咱們事不宜遲,該趕緊動作才是。」說著對盧雲道:「你不數日便要到江南赴任了吧?」

  盧雲點頭道:「正是,下官後日便要啟程,前去長洲上任。」

  柳昂天點頭道:「好,盧賢侄到江南後先去打理打理,幾日後我會上奏朝廷,再請肅觀去巡查沿江防務,這回盧賢侄與楊賢侄兩位一齊下去江南辦事,不將這群匪人繩之以法,絕不甘休!」

  盧雲與楊肅觀一同站起,拱手道:「謹奉侯爺意旨!」

  柳昂天取出權杖,交在盧雲的手裡,道:「倘若遇上昆侖山的人馬,你逕自調動江夏的守軍前來拿人,那兒足有三萬大軍駐紮,不怕這些匪人不從。只是非到最後關頭,萬不必與他們硬拼。」

  盧雲應道:「屬下知道。」

  伍定遠聽這派令中沒有自己,忍不住心下一驚,顫聲道:「侯爺,我…我與昆侖山向來有仇,你為何不派我去?」

  柳昂天道:「這幾日軍務繁忙,老夫想請你多在京城停留幾日,反正盧賢侄也要下去江南,這案子不妨就交給他辦吧。」

  伍定遠心下難受,只低下頭去,良久不語。

  盧雲慰言道:「伍兄萬別氣餒,這案子是你開的頭,小弟自當好好收尾,到時還要向你多加請教呢。」

  伍定遠歎息一聲,低聲道:「若有什麼用得著我的,伍某自當盡力。」

  秦仲海見伍定遠沮喪,情知他心中不喜,當下也勸道:「老伍啊!這卓淩昭又不只與你一人有仇,老子也跟他這禽獸不共戴天。便算你手癢想殺人,你讓盧兄弟將他設計擒住,屆時安排你老兄親上刑場,來個親自喀喳,不也算報仇了?」

  伍定遠嗯了一聲,輕輕地道:「秦將軍說的沒錯,誰來執法都是一樣的。」眾人見他讓步,心下都是一寬。

  柳昂天道:「從明日算起,三個月後正是臘月二十,當是朝廷大審奸臣的時刻,咱們需得趕在大審之前,將燕陵鏢局的兇手生擒回京,也好拿來挾制江充。倘若江充冥頑不靈,始終不肯讓步,咱們便與劉敬聯手,兩案並陳,一齊送入大理寺會審。想他江充雖然囂張,卻也擋不住這等攻勢。」

  楊肅觀登時站起,大聲道:「侯爺英明!」秦仲海等人也都稱是,只有伍定遠低頭不語,神態甚是寂寥。

  柳昂天道:「諸位這幾日早些準備,可得動身了。」

  卻聽楊肅觀道:「侯爺且慢,我這裡還有一個消息奉告。」

  柳昂天哦地一聲,道:「楊賢侄請說。」

  楊肅觀道:「這些日子我從少林寺那兒聽到一個風聲,是關於劉敬的。」

  眾人見他神色凝重,都是心下好奇,詢問道:「什麼消息?」

  楊肅觀低聲道:「據說今年正月,劉敬也曾遠赴天山。」

  伍定遠一愣,道:「他曾到天山?可我未曾見到他啊?」

  楊肅觀道:「這是我派靈音師兄親眼所見,決計錯不了。」

  伍定遠哦地一聲,他知道靈音已然平安返寺,這些日子也頗掛記他,卻不知靈音曾有這段奇遇。

  楊肅觀又道:「據靈音師兄所言,那日他與一位李莊主被迫離開天山神機洞,眾人才過得一座木橋,便見劉敬與一名容貌猥瑣的男子躲在樹林,那猥瑣男子背著一隻大麻袋,裡頭不知裝著什麼物事,兩人便自匆匆離去。」

  韋子壯問道:「怎麼靈音大師識得劉敬?」

  楊肅觀道:「昔年剿滅怒蒼山匪寇時,他二人曾有一面之緣。」

  這「怒蒼山」三字一出,猛地柳昂天、秦仲海、韋子壯三人身子都是一震。盧雲見眾人臉色大變,心下暗暗罕異,不知他們為何神情如此。

  楊肅觀輕咳一聲,道:「也是為此,那日我靈音師兄便把劉總管認了出來,但那容貌猥瑣的中年漢子卻是不識,只是看那猥瑣漢子身法高明至極,想來也是一代宗師,只不知是誰。」

  伍定遠心道:「那日我在神機洞中,模模糊糊間見到兩團灰影,難不成便是劉敬和那容貌猥瑣的男子?可他們去那做什麼?莫非也是去找皇帝的骸骨嗎?」他心下暗自猜想,卻又找不出頭緒。

  柳昂天道:「照老夫看來,劉敬既然去得天山,八成便是去調查江充的行蹤,現下有徐鐵頭與瓊國丈兩人替他撐腰,看來這場鬥爭還有得拼。大夥兒這幾日回去準備準備,趕緊把行囊收好,和家人知會一聲,曉得嗎?」眾人自是高聲答應。

  柳昂天特意把盧雲留了下來,提點他一番做人做事的道理,免得一到江南又得罪豪門巨富,到時定會惹出無數糾紛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11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3 02:56 AM 編輯

第八卷 金榜題名 第十章 春風輕拂楊柳岸

  第二日清早,盧雲帶妥印信行李,便要啟程南下,朝廷為他雇來十餘名書僮家丁,一路照護他前去長洲,眼見顧嗣源、柳昂天、秦仲海、伍定遠等人揮手做別,盧雲自是感動。盧雲前夜與顧倩兮說了一夜情話,兩人好容易團圓相聚,自都不願分離。此時出發在即,盧雲不見顧倩兮前來送行,心中更是一片寂寥。

  伍定遠行向前來,道:「盧兄弟,這次燕陵鏢局的案子全靠你了,希望你能為苦主平反冤屈,也替你哥哥出一口惡氣。」

  盧雲點頭道:「伍兄寫的狀子我已看過,看來那屠淩心、錢淩異二人罪行最為重大,此次若能抓住其中一人,再令其供出主使,此案必定能破。」

  伍定遠握住他的雙手,道:「昆侖山人馬行事殘暴狠戾,你凡事多加小心,千萬別著了他們的道了。」

  盧雲笑道:「再過幾日,楊郎中便要下來相助,到時我自可輕鬆許多。」

  伍定遠點頭稱是,卻難掩神情落寞。

  秦仲海上前道別,他見盧雲眼中略略帶著愁思,忍不住笑道:「盧老兄啊!你又淚眼汪汪地做什麼?每次看到你都是一臉倒楣相,怎麼連幹知州還是這般神氣啊!」

  盧雲苦笑道:「秦將軍取笑了,你自己也要多保重啊!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說什麼保重?你這趟下去,幾個月後便可返京述職,到時大家再喝上一杯吧!」

  盧雲想起這些時日不在京裡,只怕與顧倩兮間的感情又有變化,心下平添擔憂。

  眾人互道珍重,揮手作別,盧雲忽見秦仲海眼神中有一絲狡獪,不知他又有什麼奇怪陰謀,忍不住暗自起疑。

  盧雲坐在車裡,拿起長洲州志去讀,念道:「長洲隸蘇州府,戶三萬七千一百五十五,口十二萬四千九百八十五,長洲倚西北虎邱山,濱長蕩陽城等湖,東有婁江,源出太湖,東南畔運河……」他念了一陣,心道:「我此番受印為官,定須為百姓好好幹一番事業,絕不忘昔日窮苦時的志向。」

  他想了一會兒,只覺熱血沸騰,滿身勁力,忽地涼風吹來,卻是好一股濃濃秋意。當此秋景,猛地又想起顧倩兮,他心下一陣惆悵,只覺情思難遣,忍不住又唉聲歎氣起來。

  卻聽車夫道:「這位知州老爺啊!你眼下就要去當官了,怎麼還在這兒歎氣連連,好像是要去殺頭一樣哪!」

  盧雲聽這車夫說話聲音含渾不清,喉頭有些嗓緊,想來此人定是傷風喉疼,當即道:「兄台少說點話,免得傷了嗓子。」

  那人笑道:「傷了嗓子?那倒不會。」跟著笑問道:「聽說盧知州還未娶親哪!可曾有了意中人?」

  盧雲想起顧倩兮,點頭道:「在下結識了一位天下第一美人,這幾日好生開心。」

  那車夫吃吃一笑,道:「天下第一美人?可是楊貴妃嗎?」

  盧雲眉頭一皺,尋思道:「這車夫好生無禮。」當即低下頭去,不理不睬。

  過了一會兒,那車夫又問道:「據說盧知州以前曾做過軍中參謀,還曾保駕公主和親,可有此事?」

  盧雲咦地一聲,道:「你怎麼知道這許多?」

  那車夫道:「我是聽朝中大臣說的。」

  盧雲想起公主,登時一歎,尋思道:「不知公主這幾年過得可好?那喀喇嗤親王可曾好好待她?」

  正想間,忽聽那車夫問道:「盧知州為何歎氣?可是想到那貌美如花的公主了?」

  盧雲點頭道:「是啊!公主待我好生親切,不知她這幾年可曾幸福美滿?」

  那車夫笑道:「盧知州何必發愁?要是她日子過得不快樂,盧知州還可以請調西疆,好去探望她一番啊!」

  盧雲聽他語氣越來越是輕挑,忍不住皺眉道:「你這人說話怎地如此無禮?你專心駕車吧!」

  忽然那車夫提疆一駕,已然轉向西行,盧雲驚道:「你幹什麼?咱們是往南去啊?」

  那車夫笑道:「我看還是往西去吧!這才能送你早些與公主會面啊!」

  盧雲心下大疑,猛地跳到前座去,喝道:「你到底是誰?」

  那車夫噗嗤一笑,跟著將帽子脫下,霎時迎風飄來一頭烏黑秀髮,盧雲見眼前好一張柔美面孔,正自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。盧雲大吃一驚,顫聲道:「倩兮…是…是你…」

  原來那車夫正是顧倩兮假扮的,只見她掩嘴笑道:「我看咱們還是早些到西疆去,也好送你去當駙馬爺啊!」

  盧雲想起秦仲海送行中的狡猾眼神,原來他早知顧倩兮喬裝車夫,只是不點破而已。

  盧雲乍見愛侶,一時又驚又喜,又煩又憂,驚的是顧倩兮忽爾到來,實在太出意料之外,喜的是她如此深情,想來兩人感情不至再有變化;只是心中煩憂的卻是顧嗣源等人,想來他們不見了千金小姐,此時定是氣急敗壞,暴跳如雷。

  果然尚書府裡已亂成一片,顧夫人與二姨娘更是嚇得花容失色,她們四下找不到小姐,不知她溜到哪兒去了,待要抓住小紅詢問,誰知這小丫嬛也跑得不見蹤影。顧嗣源從書房裡找到一封書信,卻是寶貝女兒向他辭行,說要返鄉省親云云。顧嗣源驚疑不定,找來二姨娘細問,才知顧倩兮與盧雲兩年前早已有情,看來寶貝女兒定是去尋盧雲了。

  只是說來奇怪,前些日子要她與盧雲同桌吃飯,直是難如殺頭一般,誰知過了兩日,卻又如膠似漆,捨不得半天分離,看來女人心,海底針,便是他這個做爹的,也是看不出半點痕跡。

  天幸盧雲是個知書達禮的人,想來閨女即使與他同遊同居,也不會生出什麼違背禮教的事來。只是想起寶貝女兒如此任性,顧嗣源還是頗為生氣,只恨過去不曾好好管教。那二姨娘更是氣得牙癢癢的,恨不得將盧雲抓來千刀萬剮,才能一吐悶氣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12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3 02:59 AM 編輯

第九卷 神劍擒龍 第一章 三重懼

  景泰三十二年,韃靼翁金城,九月初三,天陰

  恐懼是什麼?

  恐懼,是膽怯畏縮的娘親,是大聲哭嚎的近鄰……

  恐懼,是世間最無益的情感。

  就像羞恥、悲傷一般,恐懼是如此的無用,如此的令人鄙夷……無益於成功,無益於勝利,只益於苟延殘喘,卑顏屈膝……

  韃靼國第一高手,哲爾丹這樣教導著弟子。

  自六歲喪母以來,五十七歲的哲爾丹不曾再落下一滴淚,也不曾感到一絲迷惘與恐懼,他是可汗最仰仗的武將,弟子心頭最崇仰的慈父,他是北境匈奴最能打的人,身長九尺,銅筋鐵骨,額角崢嶸。

  「無畏者,無敵也!」

  當哲爾丹用鏗鏘有力的阿勒泰語吼出這句話的時刻,他的身影仿佛便是戰神的化身。

  這就是哲爾丹,北疆沙場的無敵勇士。

  有奇怪的聲響。

  喀、喀喀、喀喀喀……

  好生詭譎,仿佛有野獸在嚼碎人骨,濃列的殺氣彌漫四周,那咀嚼聲自遠而近,由幽入明,伴隨著遠處兵卒的低沉哭聲,黑暗中,仿佛羅剎到來,降臨翁金城。

  羅剎,西方佛國的凶神,會吃人的惡鬼,當它邁入宮城,此地即將成為人間煉獄,哀號與哭聲,慘絕人寰的血腥屠場,將會讓殘存百姓永難忘懷。

  羅剎到來,已在宮門不遠。

  魔王降臨,天地孰能擋之?

  我能擋。我的名字叫做哲爾丹。

  黑暗中,哲爾丹屹立正門,炯炯目光像是兩盞明燈,照亮了驚駭中的翁金城。

  宮門正前,黑暗無光,死神跨過滿地的屍首兵刃,一步步地朝哲爾丹行來。

  千名兵卒,數百侍衛,無人能夠阻擋惡鬼潛入宮城,唯一的屏障,只剩下哲爾丹的一雙鐵拳。哲爾丹清楚自己的使命,作為最後一道防線,可汗的天威,妃子的貞節,都必須用自己這雙鐵拳守衛住。

  無盡的黑暗、低沉的哭嚎、孤身一人面對妖魔,這樣的處境讓人感到絕望。

  也許常人會因此畏縮吧,但站在這裡的人叫做哲爾丹,漠北第一人,蒙古第一高手,匈奴北境最能打的人,他有許許多多的稱號,來者即便是真正的妖魔,他也沒有退讓的理由。

  在蒙古,他絕對是無敵的!

  來人已到三丈開外,終於停下腳來,睜著野獸般的銅鈴大眼,直直望著自己。

  很高,很壯,肩膀寬闊地像只站起的牛,不太像人的長相。哲爾丹虎目生威,反瞪著眼前的惡鬼,九尺身材,加上鬼也似的醜臉,乍一見到,確實會讓人聯想起魔王。

  會怕嗎?不巧得很,自己恰好也是九尺高矮,連一寸也沒差。不同的是,他哲爾丹可不是站起的牛,他是步行的雄獅,從塔克拉馬幹到戈壁間最強的雄獅。

  「停步!」雄渾的吼聲從哲爾丹的喉間冒出,短潔有力,足讓所有敵人心悸。

  來人停下了,好似在回答哲爾丹的吼聲,他的喉間也發出了嘶嘶聲響。

  黑暗中,銅鈴大眼生出異光,嘴唇下森白的牙齒露了出來,上頭還沾著碎肉,讓他看起來更不像人。連牛也不像,只像只怪物。

  哲爾丹望著怪物,問道:「想活?」他手指遠方,冷冷地道:「滾。」

  簡潔,直接,毫無轉圜餘地,這便是哲爾丹說話的調子。

  黑沈夜色中,對方裂開了嘴,掛著笑,褐紅色的牙齦讓人想吐。

  冷笑、蔑笑、輕視的笑,對方沒有退讓,便是挑釁,哲爾丹的聲音撕裂了詭異的夜空,震天價響:「你要戰,便作戰!」

  蒙古第一高手,以雷霆萬鈞之勢喊出了成吉思汗的名言,霎時間,排山倒海的真氣從體內汪湧而出,力道爆發,哲爾丹重重向前踏下,剛猛無儔的掌力撲擊而去。氣勢之強,足以傲視北境數十國。

  轟!巨力相互撞擊,沙塵飛揚,對手身子一晃,哲爾丹也是一晃。

  對手沒有倒下,那麼自己呢?

  哲爾丹望著腳下,地上現出了深深的凹痕。這個足跡是他留下的,青石地板,深達寸許的足印,那是只有絕世高手才能踏出的痕跡。

  不過,也只有往後退開的人,才會留下這種痕跡。

  哲爾丹發怒了,他暴喝一聲,擊出了第二掌。

  雙掌對撞,巨響聲中,有股怪力向前沖來,撞開了哲爾丹的右掌,他的腳踝感到了疼痛。那股莫名力量還在向前襲來,剎那間,韃靼國第一高手的胸腹發悶,現出了鬱悶,他必須把濁氣吐出。

  想要調勻呼吸,對手沒有放鬆,他主動發招,又是一掌擊來。

  第三次對掌,只聞轟然大響,這次哲爾丹必須力灌雙腿,不然自己會倒下。再一掌,他喘著氣,又一掌,想要彎腰,終於,第五次對掌,哲爾丹伸手捂住了胸口。

  「怎麼會這樣……」無敵的勇士咬著牙,問著自己。

  黑暗無光的夜晚,除了自己濃重的喘息聲,他什麼也聽不到。魔王嘶嘶冷笑,還在向前走來,十尺、五尺、三尺,終於觸手可及,眼前的景象慢慢模糊,五十七歲的自己,武功體力俱達巔峰,他若擋不下眼前的妖魔,天下孰能擋之?

  哲爾丹的臉色已成鐵青。掌心開始出汗……心跳漸漸加快……嘴角微微顫抖……

  這是什麼感覺?九歲隨父親第一回出獵,在山道上親見了黑熊,是不是現下這個樣子?沒法子再想,又是一掌來了,這是第六掌……

  哲爾丹聽到奇怪的聲響,那是自己的嘔血聲。

  怎麼回事?腦中一直浮現天堂地獄的情景?

  怎麼回事?淚水不斷從眼角流下?

  這是什麼感覺?是屈辱?還是羞愧?

  不!不!這種熟悉的感覺是……

  是恐懼?

  是恐懼!

  四十歲那年,他向天發誓,即使天山崩塌於前,他也不會為之懼怕。五十歲那年,踩著高麗國最強手的身軀,他赫然發覺,天下再也找不到讓他畏懼的東西。

  在這死前的一刻,他居然怕了?

  望著那蘊有無邊神力的妖魔,哲爾丹第一次體會了身為人的渺小,無奈、恐懼、悲傷、乞憐……種種感情淹沒了他……好似一個漩渦,不斷地將他吸入無邊苦海……

  霎時之間,哲爾丹仰天狂嘯,他撕裂了衣衫,發出巨大吼聲的他,雙掌並力向前。

  「無畏者,無敵也!」

  能夠壓倒心頭恐懼的,只有自己這生篤信的信念,當勤修苦練的內力,排山倒海般移出丹田時,他再沒想過自己的生死、

  榮譽、職責、練武人的志向,盡在雙掌之中。

  作為婦孺弱小的守護神,北疆國境的萬里長城,此刻的哲爾丹,肩負著保衛行宮御駕的職責,他有不能敗的理由。

  九月初三……這一夜,韃靼國翁金城像是打了一場仗……

  一場慘烈莫名的戰役……

  ※※※

  景泰三十二年,中國居庸關,九月二十二日,細雨

  練劍的,很少不知卓淩昭,練拳的,無人不識少林靈定,就像寫書法的一定聽過王羲之,念佛經的必然認得鳩摩羅什,千百年下來,每行每業總要擺幾個頂尖兒的大人物給你瞧。便連剃頭的、杆面的,多半也會出一兩個名震遐邇、遠近馳名的人物,這便是「行行出狀元」的意思。

  武學裡的狀元們,個個身懷絕藝,也各有大志向。

  寧不凡習武,求的是武學道法的完備,自身武功的極境巔峰。

  卓淩昭練劍,求的是打遍天下無敵手,笑傲武林,睥睨群雄。

  天地隨我獨行,沛然莫能擋之,那是方子敬的境界。渡己渡人,造化萬物,那又是少林和尚的宏願。總而言之,俠心與武學的絕妙搭配,缺一不可。

  少了信念,就成了暴漢,殺人不眨眼的妖魔鬼怪。為此,武林間的師父們無不細心開導徒弟,入門前考察人品,下山前諄諄囑咐,都是要練武之人秉持俠心。

  少了俠的武,會變成什麼模樣?

  聽過「薩魔」兩個字嗎?

  就有這麼一個人,練武只為殺人,只為姦淫擄掠無人能擋。引領這人一次又一次立於寒風抖擻拳腳,竟是為了領略殺人的無窮樂趣,以及那姦淫強暴的快感。

  要知道他的事,只要越過居庸關,找個帶傢伙的人一問,那人定會跳起身來,暴喝道:「你是誰!問薩魔做啥?」

  舉凡蒙古出身,練武練劍,聽到這兩個字,莫不是雙眉一軒,倒抽口冷氣,接著便要滿身殺意、大為戒慎。

  這個薩魔,平常只要不巧撞見了,老遠瞧個半眼,便算是倒了兩輩子大霉,哪曉得今兒個剛巧不巧,咱們安道京還真三生有幸,偏給他遇上了這位老兄,還要一路隨這鬼怪行走,直達十天半月之久。

  「他媽的!這怪物就是「薩魔」嗎?怎會給老子遇上了?」

  安道京坐在馬上,苦著一張胖臉,眼角瞅著背後的囚車。

  秋風斜雨,天色陰霾,大批錦衣衛好手從官道行來,馬蹄聲響,卻不聞分毫說話之聲,連安道京也收起酸懶,手掌不離刀柄。

  來人共計六十二人,分三圈守護一輛囚車,最外圈共計三十人,諸人騎在馬上,提疆帶刀,徐徐前進;第二圈好手緩緩步行,散列在囚車四周,只見他們全數空手,腰間懸著鋼索,個個神色凝重。

  最內一圈只三人,各自騎在馬上,緊挨囚車之旁、這三人身著官袍,當前一人面如重棗,足跨駿馬,正是安道京。

  六十三名好手押解一人,連錦衣衛統領也到了,足見車中囚犯的要緊。

  囚車頂開了一處方孔,犯賊的腦袋從方孔中凸了出來,那頭顱面罩黑布,看不到臉面,但看他頭大如斗,定是高大無比的巨漢。囚車裡鐵索緊繞,綁住了碩大的身軀,除一顆腦袋突出車外,其餘全給鐵索牢牢縛住。

  車牢鋼欄,徑若茶碗,鐵索也有拇指粗細,若非如此,怕也關不住這等熊虎之徒。

  雖說防備森嚴,萬一這魔王掙脫鐵索,扭彎鋼欄,來個破籠而出,那事情可麻煩至極了。也是為此,車旁還有一道防護,只要這怪物稍有妄動,兩大高手隨時準備將他一刀斬殺,絕不留情。

  大車左右各立一人,四道目光冷若寒冰,左是「河北最快刀」陳旋制使,此人崆峒出身,號稱「抽刀斷水,一削破空」,乃是江充親自出面,向「直隸都指揮使」手下借來的大將。車牢右側一條壯漢,乃是「午門斷頸爺」劉德,刑部下手最辣的劊子手,此人體型高壯如牛,號稱能倒立出刀,閉眼斷頭,無論情勢多為難,他都能在須臾間出刀,乃是刑部趙尚書主動出借的好漢,絕非尋常劊子手可比。

  左是最快刀,右是斷頸爺,若有稍動,兩柄刀便如利剪夾下,絕無手軟可能?

  只是防衛越森嚴,越顯出一行人的色厲膽斂,到底這凶徒是誰,怎有這般可怕氣勢,讓這六十三人個個心驚膽戰?

  薩魔,惡貫滿盈的暴徒,便是此行押解的囚犯。

  身長九尺,力擔千斤,殺人不眨眼的狂徒,據說九月初三那夜,此人仗著一身神功,偽裝成禁軍侍衛。潛伏到韃靼國翁金城行兇,非只殺死無數禁軍高手,還將大名鼎鼎的哲爾丹打成重傷,爾後肆虐行宮,燒殺姦淫,逼得可汗倉皇逃出。

  有何深仇大恨,非要如此挑戰可汗天威?

  據哲爾丹事後轉述,薩魔沒有理由,只是新練了一套神功,想殺人習練,尋常百姓不是對手,只有到大內去找了。

  這豈止是日無王法而已,簡直是失心瘋啊!

  數千火槍,數萬兵馬、狂怒至極的可汗出面邀約,三山五嶽、五湖四海的好漢紛紛出手。重賞之下,必有勇夫,連中原的幾名耆宿高手也受邀出馬,北上蒙古追殺薩魔。

  只是薩魔生性狡猾,雖給高手追捕,仍是從容逃亡,他輾轉竄入海西女真,爾後路經多倫、開平等地,沿途所過,無不殺害軍民婦女,手法殘暴,恣意妄為。最後,來到了中國北境要塞居庸關。此人一旦入關,中原必定生靈塗炭。居庸關守將聽聞風聲,急忙向朝廷求援,數千兵馬嚴陣以待。

  不知幸還是不幸,這名暴徒面對中國守軍,居然沒有抵抗,便活生生地給捕獲了。

  平白撿了個大便宜,中國守軍自是大喜過望。消息傳到關外,可汗立即修書一封,盼中國能以兩國邦宜為念,將此人押解北國,可汗要親手砍殺洩憤,以慰無辜慘死的愛妃。

  眼看可汗如此痛恨此人,這凶徒反倒變得炙手可熱起來,太子太師江充老謀深算,如何願意平白交貨?當此奇貨可居,江充打起如意算盤,預備將此人押入京城天牢,也好來做趟大買賣。

  便是為此,安道京奉命押解暴徒,將之帶回北京。

  「啟稟統領,那傢伙十天沒吃了,咱們可要給他些吃食?」

  天色已黑,錦衣衛眾人圈坐火堆,各自烤火。耳聽下屬過來稟報,安道京頭也不抬,逕自怒駡:「放屁!給他吃多了鹿肉,難免長了氣力,到時跑出牢籠,你來擋啊!」

  他咒駡兩聲,低頭咀嚼香噴噴的鹿肉,又加了一句冷笑:「活活餓死這凶徒,也算是替天行道,百姓會感激咱們的。」

  那屬下聽了說話,便是一陣搖頭,道:「統領啊,臨行前江大人前細細交代,不是說要囚犯完完好好地回到京城嗎?咱們可以揍他,卻不能真把這小子餓死了。」

  聽了「江大人」二字,饒郡安道京閱歷無數,還是禁不住身子發冷,腦海中浮現出一張留著短髭的笑臉。那張臉平素總是笑得好生暢快,便連交代那句名言:「沒用的東西,拖出去砍了」,臉上總也是掛著那幅奸笑,那笑瞼如此詭異難測,好似要笑掉你的七魂六魄,一想便讓人心煩。

  安道京回首望著囚車,那顆罩著黑布的頭顱,兀自孤伶伶地凸出車外,那「河北最快刀」一手拿著鹿肉咬食,一手提著寶刀防備,仍不敢掉以輕心,安道京哼了兩哼,只得道:「好啦!你就拿兩塊鹿肉過去,好好喂他吃了!」

  眼看屬下走了過去,安道京咒駡兩聲,只管低頭吃肉,匆聽腳步聲響,一人走到自己背後,喚道:「安統領。」

  安道京轉過身去,只見一條壯漢站在眼前,正是「午門斷頸爺」劉德。那「斷頸爺」虎樣身材,此時卻面露倦容,好似有話要說。

  安道京知道劉德刑部出身,絕非自己下屬可比,自也不便失禮,站起身來,頷首道:「怎麼樣?劉兄有事指教?」劉德搖了搖頭,道:「安統領,說好三班守夜,輪流看守那囚犯,怎地方才陳制使過來吩咐,說你今夜另有要事,又不能輪守了?」

  此行六十三人中,最內圈便是由三大高手聯手看管,這三人以安道京武功最高、地位最隆,但也以他行徑最懶,白日裡還好,黑夜裡若要他徹夜不眠,就近看管囚車,那可會要了他的老命。

  安道京聽了劉德的說話,只哦了一聲,眯起了眼,一幅愛理不理的神氣。

  劉德咳了一聲,把話又說了一逼,安道京拉緊衣領,打了個哈欠,訕訕地道:「你聽了,非是本官不幫忙,只因本宮身懷要務,每晚都要批閱公文,實在無暇監督,只有勞煩你兩位多擔待了。」

  劉德睜著滿是血絲的雙眼,這番話十日前早已聽過,只因當時不便反駁,竟落得夜夜不得好睡,想起今晚又要扎針刺腿,苦熬那漫漫寒夜,他越想越氣,再也忍耐不住,當場大吼一聲,怒道:「姓安的!你少來這一套!我劉德屬刑部管轄,可不是你錦衣衛的下屬!你老這般散漫推託,回京之後,休怪我找趙尚書分說明白!」說著怒目望向安道京,竟是要翻臉了。

  劉德猛一發作,遠處那「京城最快刀」立受感應,那陳旋三兩口吃完鹿肉,隨手把油膩往身上一擦,便也站起身來,惡狠狠地朝安道京瞪去。兩名同儕發作,安道京知道自己若要搪塞,可得找些新花頭,當下只是乾笑幾聲,卻沒回話。

  劉德怒道:「怎麼樣?說好了三人輪守,你到底幹不幹?」安道京輕咳兩聲,雙手一攤,正要勉強答應,忽見屬下從身旁擦過,手上拿著烤熟的鹿肉,卻是要去喂薩魔的。

  安道京望著鹿肉:心下忽起一計,當下一把拉住,暍道:「且慢!」

  那下屬聞言停步,尚未問話,安道京急急把鹿肉搶來,跟著從懷中取出一包藥粉,全數灑在鹿肉上。那粉末色成黃褐,聞起來卻有一股清香,卻不知是什麼來歷。

  那屬下吃了一驚:「怎麼?大人要給他調味?」安道京罵道:「調你奶奶個雄,你想哪兒去了?我這是蒙汗藥,包管薩魔吃了之後,一覺好睡到天明。」他斜目望著劉德,乾笑道:「好啦,今晚算我一份苦工,包你兩位老兄安心睡覺,怎麼樣?」

  劉德看在眼裡,不禁又恨又羨,看這安道京何等聰明,早藏了迷藥,只等自己出馬看守之時,便來將妖怪迷昏,這懶鬼自也能高枕無憂了。劉德神色悻悻,暗罵自己不長見識。拱手便道:「如此多謝了。」心中卻打定主意,只等到了鎮上,也要去黑店裡買幾包蒙汗藥回來,絕不讓安道京專美於前。

  安道京洋洋得意,便隨屬下過去,要親眼見怪物把蒙汗藥吃了。兩人行到囚車旁,那下屬手持鹿肉,朗聲叫道:「這位朋友,咱們要喂你吃肉。請你張開嘴了。」他喊了兩聲,不見那顆頭顱有絲毫動靜,黑面罩蓋住了五官,自也看不到臉上神情,望來倍覺詭異。

  那屬下搖了搖頭,伸手到頭顱嘴角,緩緩將面罩掀開,便要將鹿肉塞過去。

  便在此時,一聲慘叫劃破長空,那屬下的右手竟給硬生生地咬住,霎時痛得他大聲慘嚎,欲待拉出手臂,那妖魔卻又咬得極緊,一時之間,鮮血噴灑飛濺,只將囚車染得紅了。

  慘叫聲中,傳來一聲聲喀啦脆響,那屬下的手骨竟給怪物咬碎了,安道京大驚之餘,急忙喝道:「陳旋!你還不動手!」陳旋輕嘯一聲,快刀斬出,須臾之間,已將那人的右臂及肘斬斷。那下屬慘叫哀號,抱著斷臂,只在地下翻滾不定,眾人急忙圍了上來,替他包紮傷勢。

  正慌亂間,黑面罩下傳出一陣陣清脆的響聲。

  喀……喀喀………喀喀喀……黑罩下的頭顱咀嚼不停,好似咽下了甜美多汁的雞爪子。

  安道京駭異之極,大吼道:「他媽的!給我打!」

  錦衣衛中全是凶徒,眼看這薩魔狂妄至此,居然敢咬斷同伴的手臂,大怒之下,無不手提水火棍,對著那人的腦袋便是一陣狂抽濫打,數十根木棍砸下,砰啪之聲不絕於耳。

  眾人打得滿身是汗,忽聽輕響傳來。

  喀……喀喀……喀喀喀……

  那頭顱還在吞咽……

  眾下屬駭然驚嚇,紛紛退開,安道京也是面無人色,嘴角發抖。若要他單獨看管這怪物,他寧死也不願意,「他奶奶的!你太小看你祖宗了!」

  面對如此兇惡的賊囚,安道京沒有後退,仰天狂吼的他,立時從包袱中取出法寶,便要很很地對付怪物。

  安道京雙目生出神光,從行囊中取出一隻鐵管,大步沖向囚車,眾人見那鐵管黑黝黝的,長不渝尺,毫不起眼,不知是什麼用途。一旁陳旋見安道京滿面激憤,可別當場打死那怪物了,想起此人要緊,便要出面阻攔。

  正待上前,只聽安道京冷笑道:「既然你不吃蒙汗藥,那便賞你兩管子迷香吧!」他將管口對準面罩,使朝底端吹去,嫋嫋白煙送入,其味濃郁,果然便是採花淫賊專用的迷魂香。眼見鐵管原是這般用途,眾下屬面露訝異,傻傻地看著。

  安道京毫無羞愧之意,拼命吹那迷香,忙了良久,那怪物的面罩已被迷煙灌滿,餘煙所及,周遭人等無不睡眼惺忪,連陳旋與劉德功力深厚,也不禁哈欠連連。安道京心下暗暗得意,看這迷香何等厲害,這怪物便再強上十倍,也要昏死過去。

  過不片刻,果見那頭顱往旁一歪,似乎熟睡起來。安道京噓出一口長氣,向陳旋笑道:「好啦!本官體恤大家辛苦,你兩位自去歇息吧,這兒有我替你們守著。保管萬無一失。」

  陳旋與劉德咕噥一聲,也不知是心懷感激,還是暗自鄙夷,搖了搖頭,各自找塊乾淨地方睡下。也是十天不得歇息,稍一躺平,便已鼾聲如雷,睡死過去。

  舟車勞頓,防範的又是要犯,錦衣衛眾人早已疲憊不堪,此時要犯已給迷昏,不免鬆懈下來,安道京更是大剌剌地取過軟墊,往地下一鋪,逕自躺平,也來舒坦一番。

  秋夜靜,秋月明,除了遠處守衛來回定動的腳步聲,其他別無聲響。

  此刻劉德、陳旋早已熟睡,火堆旁的下屬不敢懈怠,仍照三班輪守,來往巡邏不休。安道京放下心來,便也閉上了眼,只管呼呼入睡。睡夢間,一股幽幽迷香飄來,好似海外仙山的嫋嫋煙波,盡在鼻端飄渺。

  安道京聞著香氣,忽起淫蕩之念,腦中更感一陣暈眩。正想翻轉個身,往夢中情人身上摟去,忽然之間,心下一驚:「這味道好生淫邪,不是我那迷魂香嗎?怎地給人拿出來燒了?」

  他秉住了呼吸,睜開雙眼,便往四下打量,只見營地起了大霧,朦朦朧朧,眾多屬下俱都倒地安睡,竟是中了迷魂香。安道京冷笑一聲,看來定是屬下手腳不乾淨,竟想趁機迷昏眾人,也好行那竊盜之舉,安道京心道:「外賊易與,家賊難防,看我揪出這敗類來。」

  方一轉頭,忽見囚車旁雲霧繚繞,無數迷香不是從別的地方來的,卻是從黑面罩底下徐徐送出。安道京大吃一驚:「原來是這妖魔作怪!」他急急思索,看來此人定然練有龜息密法,居然憋著一口長氣,將迷香吸入肺中,待眾人心神鬆懈後,再行吐出。

  此時內圈眾人盡在熟睡,除外圈守衛,其餘人等全無戰力,安道京睡在囚車旁,自是首當其衝,倘若薩魔脫身離開,自己勢必第一個被殺,安道京又驚又怕,只想起身動手,趁那怪物還在囚車裡,先行一刀將他了斷。

  安道京佯作熟睡,手指才摸到刀柄上,猛聽囚車傳來關節異響,似有武林高手發動縮骨神功,正將全身骨賂收攏一處。安道京心下大驚:「完了!這怪物要出來了!」撇眼看去,果見囚車裡薩魔那龐大的身軀逐漸縮起,須臾之間,身上鐵鍊再也縛他不住,竟爾掉落在地。

  安道京駭異之至,他知道薩魔武功高得出奇,此時若要貿然移動身子,定會給人發覺,怕沒動上手,便給打成一堆爛泥。他躺在地下,不敢稍動,只緩緩伸手出去,從地下摸了顆石子,沒聲沒息地,便朝陳旋與劉德睡臥的方位扔去,料來三人合力出手,未必便輸。

  石子墜下,正打在劉德頭上,那「斷頸爺」卻似少了腦子,仍在呼呼大睡。

  安道京暗自咒駡,正要扔出第二枚石子,忽聽喀喀兩聲,囚車上的鐵筍已被怪力繃脫,營火映照,一隻黑頭罩緩緩升起,高大無比的身軀正從囚車中冒將起來,望之如同死神降臨。

  安道京嚇得魂不附體,黑暗中,那薩魔緩步向前,來到了自己身邊,以此人功力之深,只要一腳踩下,臟腑如何還能保全?安道京嚇得全身發軟,閉緊了雙眼,心中求爺爺告奶奶,只盼平安渡過今晚。

  薩魔低笑一聲,在安道京身邊蹲了下來,不知要做些什麼。安道京滿身冷汗,恨不得自己能夠暈死過去,忽然之間,兩隻冰冷的手指摸上了喉頭,這下子安道京再也按耐不住,褲檔濕熱,只嚇得屎尿俱出,暗道:「嗚呼!吾命休矣!」

  想起自己死後,家裡的美貌老婆定會給他綠帽戴,不由淚眼汪汪,心裡千百遍地歎息。

  正要閉目待死,那手指卻不曾捏碎喉結,只移上了鼻端,好似住察看自己是否熟睡。安道京念頭急轉,知道還有活命良機,他故做熟睡,夢囈道:「老婆……別再摸了……」拼起生平餘勇,直往薩魔的腳背抱去,嘴唇撅起,還去親吻。

  這下行險做作,果然瞞過了薩魔,耳聽那怪物蔑笑兩聲,將腳提了起來,安道京不禁淚眼朦朧,暗自感謝老天保佑,看來準是自己行善多多,這才能僥倖逃得性命。

  正感慨間,忽聽遠處咀嚼聲響起,好似有人在吃食什麼,安道京急忙睜眼,赫見那怪物蹲在火堆旁,手上拿著殘餘鹿肉,在那兒張口大嚼。

  安道京心下驚詫,暗想道:「這傢伙好容易逃出牢籠,怎麼不逃走,反在這兒吃食?難道他是餓昏了?」百忙中不及細想,隨手抓了顆石子,用力扔向劉德。

  石子飛出,啪地一響,正中劉德腦門,只打得他鮮血長流。劉德睡夢中給人暗算,登時大怒,他咒駡兩聲,坐了起來,一睜眼,便見火堆旁一條巨漢在那吃食,不是那薩魔是誰?

  劉德嚇得魂飛魄散,正要去搖陳旋,匆聽薩魔低吼一聲,轉頭便朝自己這個方位看來,劉德心頭慘叫,當場往後倒下,任憑血流滿面,睡姿仍舊安詳。

  安道京何等奸滑,一看劉德那幅死相,便知這小子裝聾作啞,定也在那裝死。心下不住口地痛駡:「死小子,這當口只求活命,還稱什麼武林高手!」

  他知道情勢危急,如果薩魔發起瘋來,眾人不免慘死當場,此刻萬萬不能惶急,他靜下心來,側耳傾聽,只聽那薩魔嗯地一聲,打了個飽嗝,八成是吃得脹了,又聽腳步聲細碎,似在眾人身上搜東搜西,霎時給他找出了一袋酒漿,當即舉頭狂飲,咕嚕嚕地灌著。

  忽聽一人喝道:「什麼人?」也是薩魔舉止太過倡狂,終給最外圈的兵卒察覺,一人口中喝問,快速奔來,走不三步,薩魔飛身而起,大灘鮮血已然灑落滿地,那人竟給怪物撕成了兩半。安道京看在眼裡,知道薩魔武功遠勝自己,更嚇得全身發軟,不敢稍動。

  薩魔冷笑一聲,提著兩塊死屍,飛上樹悄,便將屍首藏在樹叢。過不多時,便又折返囚車,只聽骨骼輕響,耶薩魔竟又運起縮骨神功,再次回到車裡去了。

  眼看怪物把囚車當成住處一般,安道京不由得詫異萬分,不知他有何陰謀。安道京猜來想去,霎時心下大驚:「這傢伙好大的膽子,原來存心要上北京鬧去!」

  先前薩魔大鬧翁金城,只為驗證自己的武學高低,便無端闖入韃靼可汗行宮,打死百餘高手,奸殺十來名嬪妃,這怪物武功如此高強,居庸關的守軍怎可能拿住此人?想來可汗追捕太緊,薩魔索性被俘,也好借著錦衣衛的囚車,一來避開北方高手的追殺,二來又可安安穩穩的抵達京城。也算是兩全其美了。

  安道京越想越怕,怪物要是真的入京,皇城腥風血雨,不知要死多少人,想起自己一家老小都在京城,心裡不住發慌,只想找個法子傳訊回去,好讓眾人有個防備。

  只是情勢異常為難,囚車裡的怪物既奸且殘,自己若要貿然行動,定會打草驚蛇,以這怪物武功之高,隨時都能發難,安道京滿心叫苦,只有佯做不知,在那兒苦苦裝睡。

  好容易挨到天明,安道京急忙爬起,他雙眼發黑,兀自裝模作樣,大聲叫道:「好一場睡!真個爽快啊!」話聲甫畢,眾下屬紛紛睜眼揉睛,爬將起來,也都喊道:「好睡!昨夜真睡得暢快啊!」

  眾下屬個個眼眶發黑,面色慘澹,哪像是飽睡一場的模樣?照此觀之,這群傢伙沒給迷香薰倒,十之八九全在裝睡,就怕一個不慎,給薩魔發覺了,不見給人活活撕成兩半。

  那劉德滿頭是血,兀自在那兒大喊暢快,安道京又氣又恨,急急走去,一腳便往他臉上踢去,劉德急忙閃開,陪笑道:「統領起得早啊!」此時陳旋也已起身,揉著眼道:「怎麼了?可有事嗎?」看他睡眼朦朧的模樣,只有他一人睡得安穩,絲毫不知驚險。

  安道京哼了一聲,努了努嘴,示意陳旋去看遠處地下那灘血。陳旋猛一瞧見,登時大驚,正要大聲嚷嚷,劉德眼明手快,忙掩上他的嘴,示意他不要大聲說話。

  陳旋也是個醒覺的:心下驚疑不定,只把眼瞅著安道京,等他吩咐。

  安道京壓低嗓音,道:「大事不妙,那妖怪老早解開囚車鐵索,隨時可以發難殺人。」

  安道京一邊說話,一邊瞄著囚車的動靜,就怕給怪物聽見了,不免提早動手。

  陳旋臉色發青,顫聲道:「那咱們該怎麼辦?立時出手火拼嗎?」

  安道京搖頭道:「這人武功高得出奇,咱們千萬別硬拼,待我飛鴿傳書,先行知會江大人一聲,等援軍到來再說。安道京向來精明,知道江充手下能人無數,只要拖延得當,朝廷定能請來高人降魔護法,等這些大人物一到,何必還要自己硬拼?自能留住性命吃飯了。

  安道京怕薩魔發覺,便吩咐下屬打點行囊,假作忙碌,他自己則悄悄取來鴿籠,提了紙筆,寫了張字條,便請江充派人過來援助,到時不管是羅摩什過來,還是卓淩昭出手,總之都強過自己。忙了一陣,二人偷偷摸摸地走到樹林裡,方敢放鴿高飛。

  白鴿沖天飛起,三人抬頭望上,各自低聲祝禱,忽然之間,囚車裡一枚石子破空飛出,竟將白鴿擊落下來,準頭之佳,世所罕見。

  安道京慘嚎一聲,低聲道:「完了!這魔頭好生奸滑,不讓咱們往外聯繫。」

  劉德面色慘澹,低聲道:「怎麼辦?咱們就這樣坐以待斃嗎?」

  安道京皺眉苦思,這薩魔武功太高,隨時可以破車殺人,己方說來不過三個好手,其餘下屬武藝有限,若要當場硬拼,實在擋不住這怪物的攻勢。他心中思索,手上卻沒閒著,解開死鴿腳上的竹簡,扔入腳邊的淙淙小溪,盼有鄉民百姓察覺,能將字條送到驛站去。

  陳旋與劉德想起性命垂危,都是眉頭深鎖,神態甚為哀戚。

  安道京見他們害怕,霎時嘿地一聲,奮然道:「大家別慌,三十里外有處鷹險峽,地勢極險,朝廷在那兒又有座驛站,守軍足有五百人,咱們便在鷹險峽來場大廝殺!」說著重重往兩名同儕肩上各拍一記,打氣道:「虛死誰手,還不知道哪!」

  眼看陳旋、劉德唯唯諾諾,安道京心裡抱定主意,一到鷹險峽,他老兄便要腳底抹油,溜之大吉,至於陳旋等人的生死,只有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。

  ※※※

  景泰三十二年,鷹險峽,九月二十三日,天陰

  鷹險峽,長三十里,乃是通往京城的一條捷徑。此地既稱捷徑,必然客商雲集,果然峽谷入口人聲鼎沸,往京城販貨的、訪友的、求官的,來往商旅絡繹不絕,直把小鎮擠得滿了。鎮上最大的酒鋪名喚小鶯樓,占了這等地利,自是生意興隆,高朋滿座。

  小鶯樓,顧名思義,此處自有不少鶯鶯燕燕,時近黃昏。大批旅人在此歇宿,眾人一擲千金,歡飲唱歌,更顯出闊氣來。

  這天,鎮上忽然來了名怪客。

  這人身穿紅衣,身形巨大威武,面色黃褐,一望便知是個蒙古人,但即便高大些,肥壯些,還不至於讓人怕。這人之所以叫人心裡發寒,實在是因為他的眼神,好似不是人似的。

  這人走到門口時,小鶯樓的掌櫃便知來了個可怖人物,他開鋪做買賣幾十年了,這種識人眼光決計少不了,心裡不住祈禱,別讓這人走進來。

  世上不如意事,總是那麼多,平日想要客倌進門,磕頭也沒人理會,但兇神惡煞趕上門來,卻是推也推不掉。當那怪客跨進門裡,伸手敲了敲桌子之時,掌櫃心下叫苦,只覺霉氣沖天,可又不能置之不理,當下急忙趕將過去,抬頭陪笑。

  忽然之間,腳下好像踩到了濕黏黏的東西,他低頭望著腳邊,看見了靴旁的血水。

  淙淙血流,正從那怪客的紅衣上滴落下來,流滿了酒鋪之中。

  那不是紅衣,而是血衣,沾滿血漿的紅衣裳。

  那掌櫃駭然出聲,也許眼前的不是人,而是妖、是魔、是剛從地獄爬出的兇神惡煞。他望著妖怪,淚水盈眶,只恨自己平日節省,捨不得多吃些好的,恐怕日後再也吃之不著了。

  那掌櫃低下頭去,全身發抖,那怪客森然一笑,伸手撫摸他的臉龐。

  殺氣傳來,掌櫃只覺自己的心跳已然停頓,想要移動腳步,卻少了膽子,想打躬作揖,卻沒了氣力,最後,他雙膝軟倒,語帶哭音,悲聲道:「爺要什麼?」

  那怪客眼光冰冷,朝店裡的酒肉瞧了一眼,又朝店裡姑娘瞄了一眼。那掌櫃如何不懂心意?霎時磕頭如搗蒜,連聲道:「成……成……馬上給您送上……」說著急急吩咐後廚送來酒菜,要姑娘們全數過來陪坐。

  店中客人本有身強力壯的,但見了怪客的可怖模樣,哪還敢囉嗦什麼,霎時走得一個不剩,店中女郎更是嚇得面無人色,可怪物上門,誰敢不應?眾女花容失色,顫巍巍地走將過去,站在桌邊發抖。

  那怪客望著自己的酒杯,低吼一聲,一名姑娘全身發抖,提著瓷壺,膽戰心驚地斟上了酒。那女孩兒怕得厲害,雙手著實拿不住酒壺,霎時之間,灑水不曾入杯,酒壺反倒摔落在地。

  那怪客低吼一聲,左手伸出,接住了酒壺,跟著右手一探,按住那女孩的頭頂,似要懲罰她的無禮。那女孩尖叫起來,拼命要逃,但那怪物力大無比,手中微微用力,便如鐵鉗般夾住頭顱,女孩兒身小力弱,如何能逃?當場淚如雨下,兩手連連揮舞。

  那怪物提起酒壺,仰頭痛飲。只等酒壺喝乾,便要捏碎這女孩的頭骨。

  掌櫃看在眼裡,急在心裡,想要差人去報官,卻又不敢移步,只在那兒叫天叫娘。

  「店家,看座!」

  在這肅殺的一刻,門口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。眾人回頭看去,只見一條大漢杵在門口,這人身穿制使服色,左手提著行囊,右手戴了只鐵手套,看他相貌堂堂,四方國字臉隱隱生威,卻是位朝廷命官來了。

  「店家!看座!」

  那大漢喚了兩聲,見眾人颼颼發抖,仍無人招呼自己,他滿臉納悶,搖了搖頭,自行走入店戶。

  甫一入店,陡見店中老小面無人色,只盯著店中一張板桌,那大漢微微一愣,眼角飄移,隨著眾人目光看去,只見西首角落裡坐著一條巨漢,正舉著手掌,按在一名女孩的頭頂上,似乎要捏死她。

  那大漢吃了一驚,他身為朝廷制使,不能坐視不管,當下跨步向前,走到板桌之旁,沈聲道:「放了她!」那怪客不去理他,自管仰頭喝酒,掌上微微發勁,那女孩兒面露痛楚之色,雙目漸漸突出。那大漢見情勢危急,哼了一聲,鐵掌拍出,便往那怪客手腕攻去。

  那怪客冷笑一聲,右手仍是牢牢抓住那女孩兒,左拳揮出,猛向那大漢回擊過去,這拳力道雄渾,拳風勁急,桌上碗筷給狂風刮起,霎時摔落一地。

  猛見那怪客武功高得出奇,那大漢也是吃了一驚,霎時真氣湧出,鐵掌瞬即加力。

  拳掌相接,無聲無息,兩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晃,竟是不分軒輊。那怪客面露訝異之色,鬆開了右手,那大漢眼明手快,立時將那女孩兒拉開三尺,示意她退到一邊。

  那女孩兒高聲尖叫,摔倒在地,店內眾人又驚又怕,急忙將她抱了起來。

  那怪客見殺人興致被人打斷,當場低吼一聲,甚是憤怒。那大漢卻也不懼,他抖開官袍,對面坐下,沈聲道:「吾乃征北都督麾下,京城制使伍定遠,敢問閣下堂堂一條男子漢,何故欺侮一個賣酒女孩?」

  此人滿身公門氣味,手上又帶著鐵套,自是伍定遠到了。前兩日他本在押解漕運米糧,忽地接到了公文,要他孤身前來鷹險峽驛站,說有要務接應云云,好容易趕到此處,沒見著朝廷驛站的人馬,反撞見這名怪客,順手便救了一各女孩兒。

  那怪客沉默無言,眼光卻是兇殘冰冷,伍定遠見他不似中土人士,正猜想他的身分,忽見大門外一名肥胖男子急急奔來,停在門口,跟著向他連連揮手,似在示意他急速離開。

  伍定遠眼光銳利,已認出揮手那人便是安道京,看他模樣狼狽,全身浴血,不知發生了什麼慘事,他心下大奇,正要站起詢問,忽然之間,身前板桌疾沖而至,伍定遠防備不及,霎時給撞上了腰間。

  碰地大響傳過,板桌已成粉碎,伍定遠給巨力一撞,身子倒飛出去,撞塌了背後磚牆,倒在爛石堆中,死活不知。、

  門外那人正是安道京,原來這日正午,囚車甫人鷹險峽,安道京尚未開溜,「京城最快刀」陳旋已然發難,當頭便向薩魔狂砍一刀,那薩魔早已有備,旋即破車而出,雙方激戰一場,薩魔雖只孤身一人,武功卻是既高且怪,下手更是兇狠無比,己方好手無人能擋一招半式,霎時死傷殆盡。安道京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靠著生性奸滑,連連裝死,總算給他逃出了虎口,本想怪客定往京城去了,便先逃回鎮上,天曉得又在這兒遇上了他。

  眼見薩魔緩緩轉過頭來,對著自己森然一笑,安道京全身發軟,不知該如何是好,只得雙手連搖,一步步向後退卻。

  猛聽薩魔狂吼一聲,聲震屋瓦,店中姑娘無不掩耳大叫,紛紛朝外奔出,薩魔獸性大發,直向安道京沖來,安道京慘叫一聲,便往一名姑娘背後躲去,抱住了她的腿,在那兒颼颼發抖,那女孩兒嚇得大哭:「你……你一個大男人,別躲在我背後!」

  安道京心魂俱碎,哪敢轉身出來?反把身子一縮,更躲在那女孩兒腳下。薩魔哪管這些小丑心情,嘶嘶冷笑,鬥大的拳頭揮出,便要將安道京與那女子一併擊死。

  忽然之間,一道紫光閃過,鬥大的鐵拳如雷霆般擊來,正中薩魔嘴角,這拳力道好重,只打得他彎腰後仰,幾欲倒地。

  只見一條大漢神威凜凜,怒目望向薩魔,正是伍定遠來了!

  天山傳人,號為真龍,正所謂「神眙寶血符天錄,一代真龍海中生」,伍定遠身負真龍之體,怎能輕易便死?眾人見伍定遠非但未死,尚能出手御敵,無不歡呼起來,便連安道京也是高聲叫好。

  薩魔見敵人未死,更不打話,雙手登時急攻,左右雙拳各出八記,共計一十六記飛拳,拳力剛猛破山,舉路卻又詭異難測,正是他用以擊垮韃靼國高手哲爾丹的絕世武功。

  快拳攻來,伍定遠嘿地一聲,跨開了馬步,也是兩手急揮,左右各出八記手刀,護住了全身要害。

  手刀飛拳相互激蕩,劈拍脆響不斷,兩人四臂急揮,都在以快打快。

  那薩魔身長九尺,乃是罕見的巨漢,伍定遠身形也甚高大,只比薩魔矮了幾寸,二人激戰之下,如同熊虎拼殺,客店夥計掌櫃早已逃得一個下剩,店中桌椅給兩人拳鋒掃過,無不破爛潤粉碎。

  安道京雖已逃到店外,但勁風撲來,卻也覺得火辣辣的甚是疼痛。他見伍定遠武功高得出奇,不由得心下駭異,暗想:「幾個月沒見這姓伍的動手,怎地武功練到這個地步?他媽的,那神機洞還真有些鬼門道,」

  鬥到酣處,薩魔見伍定遠身手快得出奇,若要以快制快,自己實在占不到上風,須得另出奇招,方能制勝:心念甫動,身子兜轉成圈,避開了伍定遠的手刀,跟著化拳為爪,趁勢扭住伍定遠的臂膀。這招正是他的獨門摔角絕學,中原人士無從得知,果然便一舉得手了。

  伍定遠仗著自己力大,也不來怕,正要反身掙脫,忽然之間,薩魔向前一擠,貼身近靠,兩手環腰,膝蓋頂住尾椎,跟著奮起神力,竟將伍定遠舉了起來。

  伍定遠沒料到對方竟有這手怪招,一個防備不及,已被頭下腳上,重重倒摔下去。

  薩魔雖然殺人成性,其實武功甚是淵博,早將摔角技法融入高深武學之中,這種打法全不同於中原的小巧擒拿,走的是大開大闔的路子,中者或頸骨斷折,或脊骨碎裂,可說慘不堪言。這招倒摔便是由蒙古摔角演化而出,專用在近身肉搏之時,雖無點穴的靈巧,卻比點穴更見殺傷威力,也易於學習許多。果然伍定遠腦門撞地,已然鮮血長流。這下撞擊力道奇大,非只帶上了身子的份量,還加上了薩魔的雄渾內力,若非伍定遠浸泡過伏羲寶池,體質大異常人,恐怕這下撞擊已讓他腦漿迸裂,死於非命了。

  伍定遠被撞得渾渾噩噩,不知高低,薩魔毫不放鬆,揪住了伍定遠的頭髮,提起腦袋,用力便往地下撞去,砰啪聲響中,磚岩盡裂,沙石四射,伍定遠滿面鮮血,已然昏暈。

  薩魔知道伍定遠甚是耐打,怕這幾下還要不了他的命,當下左手探出,叉住伍定遠的頸子,將他身子高高提起,跟著重重一拳擊出,正中臟腑要害。

  伍定遠受了這拳,身子便如斷線風箏般,直直滾入客店後堂。

  薩魔擊敗強敵,登時仰天狂笑,轉身便朝安道京走來,安道京又驚又怕,又急又氣,大聲叫道:「伍定遠!你怎麼死得這般早?你不是他奶奶的天山傳人嗎?快快起來還手啊!」

  此刻店中老小逃得一個不剩,只餘安道京孤身一人,眼看毫無轉圜餘地,除了拔刀御敵,別無生機。安道京把心一橫,縱聲大叫,霎時亮出寶刀,已是準備放手大殺了。

  薩魔冷笑連連,左右兩手相握,指間關節劈啪作響,目光兇狠難言。安道京見了這鬼模樣,忍不住全身發抖,方才的勇氣又拋到九霄雲外,心道:「怎麼辦?我真要硬拼嗎?」

  眼看那怪物一步步走來,安道京忽地面露喜色,指著後堂叫道:「伍定遠,快!快!快起來揍他!」薩魔聽那伍定遠未死,忍不住一驚,急急回頭望去,那伍定遠哪裡爬起來了?兀自倒在地下,一動不動,好似死了一般。

  薩魔轉回頭去,只見安道京手上拿著刀,正想往自己身上捅入,看來這人當真奸滑至極。薩魔輕蔑冷笑,一個耳光用力揮出,登把安道京打倒在地,這掌力道好重,只打得安道京右邊臉頰高高腫起,連眼睛也張不開了。

  安道京趴在地下,待見薩魔跨步過來,便要殺害自己,他急忙吐出幾枚牙齒,陪笑道:「大爺、老爺、親爺爺,您別急著殺我,回頭看看後面,相好的又上門啦。」說話間兀自擠眉弄眼,十分賣弄玄虛,薩魔知道他黔驢技窮,哪會再次中計?怪笑兩聲,拳頭便自擊落。

  眼看安道京便要被打成血肉模糊的一團,忽然間,薩魔喉頭一緊,竟給人牢牢扼住了。

  薩魔又驚又怒,側目看去,只見伍定遠竟爾爬起身來,血流滿面間,臉上滿布怒火,直往自己瞪來。薩魔吃了一驚,萬沒料到這人如此耐命,忍不住大為懊悔,方才自己沒趁勢扭斷他的頸子。

  此刻薩魔喉頭受制,已被伍定遠用肘彎緊緊勒住,萬難掙脫得開,慌張間,薩魔兩腳往地下一撐,身子往後重重撞去,正中伍定遠胸膛,伍定遠胸口疼痛,手腕便自鬆了,薩魔身子一矮,抓住伍定遠的手腕,趁勢向前彎倒,霎時便將他摔了出去。

  這時情況危急,伍定遠若要倒栽蔥似的摔下,必然暴露全身要害,敵手必趁機痛下殺手,他臨危不亂,半空中提起真氣,身子一個翻轉,兩腳向地,穩穩朝下落去。薩魔本要上前搶攻,卻險些給他的腳跟砸中頭頂,大驚之下,急忙往後閃開。

  薩魔呆呆望著伍定遠,似被他的怪異身手嚇呆了,他愣了半晌,這才發出狂吼,使出摔角技法,又住伍定遠抓來。他見對手打不死一般,連著幾次爬起再戰,已是惱怒至極,倘再不出生平絕學,將伍定遠的頸椎一次扭斷,卻要如何出這口惡氣?

  蒲扇大手抓來,不知隱藏多少厲害後著,伍定遠身處危境,但他武學根柢有限,要他如何看得懂這些獨門摔角技法?安道京雖然見多識廣,卻也猜不透薩魔的招式,想要提醒伍定遠,卻不知竅門何在,只有乾著急的份了。生死之際,薩魔的身形閃動,已在眼前,伍定遠雖然進退如電,但眼前這人腳法太過難測,忽左忽右,實在不知該往何處閃躲。

  正猶豫間,薩魔已來到身前五尺,手掌更摸上了伍定遠的後頸。

  伍定遠情急之下,也想不出什麼絕招御敵,索性運起師傳拳法,一招「開門見山」,便向薩魔門面打去。

  這招「開門見山」平庸可鄙,便連初習武的孩童也能使,當此高手決戰使出,實在太也難看,薩魔仰天狂笑,便要側頭閃開,跟著扭斷伍定遠的頸子。

  猛聽勁風颼颼,勢道雄烈,拳速快得驚人,稍一眨眼,便至鼻樑之前。薩魔大吃一驚,不知這拳怎能這般快法?看這拳力道如此沉重,若要正中臉面,五官哪還能保,怕連眼珠都要給打將出來了。駭異之下,顧不得下手扭斷頸椎,當下急忙放手,側讓一步。

  伍定遠大叫一聲,又是一招「開門見山」,再次對著薩魔進擊,這拳伴著猛烈風聲,竟比上一拳還要勁急快速。薩魔見無法可擋,只有靠著獨門步法,加水蛇般側身繞開。

  安道京站在一旁觀看,眼看伍定遠接二連三逼開敵手,全是仗著拳腳奇快。武功本身倒甚幼稚。只因他身負真龍之體,凡俗招式到了手中,便比常人快上千百倍,仗著這個「快」字,敵人自然難以抵擋。也是為了這個「快」字,那時華山上以寧不凡劍法之精,尚且無法制服伍定遠,安道京心下了然,已知薩魔招式再奇再怪,也要屈居下風。

  只見伍定遠再次揮拳,又是一招「開門見山」打出,薩魔給伍定遠的怪招連番糾纏,早已心浮氣躁,再見了這招「開門見山」,忍不住大怒欲狂,他苦練無數技法,哪知卻敵不過區區一招「開門見山」,他怪叫一聲,也是一舉揮出,朝著伍定遠的拳頭擊打過去。

  兩拳對撞,那是硬碰硬的真功夫,決計無法取巧,薩魔仗著自己力大無窮,生平從無敵手,對方若要以力較力,那是正中下懷了。

  二人爭頭尚未交鋒,已聽爆裂聲不斷,卻是兩人拳頭間的空氣受猛力急速擠壓,便如拍爆紙袋的聲響一般,足見二人拳上的真力何等驚人。

  雙拳對碰,爆出轟然巨響,只聽薩魔厲聲慘嚎,右手五指鮮血四濺,指節竟遭粉碎!

  薩魔生性悍勇,雖然重傷,卻無退縮之象,只聽他怪叫一聲,飛腳踢出,直朝伍定遠門面而去。伍定遠斜身閃開,猛然間,薩魔一聲冷笑,胸膛一挺,十來枚鋼鏢從懷中飛出,全數射在伍定遠身上。

  這下變故忽起,只把安道京看得目瞪口呆,那時薩魔給他擒住,想他宗師身分,也不會暗藏什麼暗器,便沒搜身,沒想這人卑鄙成性,身上居然暗藏這等玄機,倒真是料想不到了。看這些鋼鏢色做朱紅,狀做十字,定是染滿劇毒,可憐伍定遠定要性命不保。

  此時伍定遠雙目緊閉,身上滿布鋼鏢,安道京情知唇亡齒寒,大勢已去,他雖與伍定遠有隙,但兩人此番共御強敵,無形中也生出了一些情誼,忍不住撇開頭去,歎了口氣。

  薩魔哈哈大笑,他被伍定遠打得鼻青臉腫,心中恨極,但最後自己終以卑鄙招式打敗強敵,大大折辱他一番,倒也算是快意。他踏步向前,照著蒙古習俗,便要將伍定遠的腦袋揪下,好來當作戰利品。

  正要下手,忽見伍定遠雙目睜開,精光暴射而出,冷冷地道:「奸賊,你如此卑鄙無恥,可別怨我下重手了。薩魔見他身中毒鏢,竟爾未死,直如怪物一般,只驚得他低吼連連,往後跳開一步。

  伍定遠昂起頭來,仰天狂嘯,內力到處,身上鋼鏢竟給震脫在地,安道京睜眼望去,只見伍定遠身上傷口甚淺,看來他有內力護體,不曾給傷了要害。這場龍爭虎鬥還有得打。

  伍定遠雙目環睜,將鐵手除下,厲聲道:「奸賊!真以為我不敢殺人嗎?今日讓你見識伍某真正本領!」時近黑夜,伍定遠怒目望向薩魔,只見他右臂坦露,璘璘紫臂幽幽生光,好似什麼鬼怪一般、薩魔不知這紫臂的底細,只愣了半晌,便又上前搶攻。

  伍定遠仰天叫道:「虛空紫!」三字喊出,右掌揮出,一道紫光離掌飛去,正是「披羅紫氣」的起手式「虛空紫」!

  天山傳人首次使出正宗武學,紫光閃過,只聽「啊」地一聲慘叫,薩魔抱住了臉,只在地下打滾,安道京揉著雙眼,目瞪口呆,不知發生了什麼事。伍定遠站在一旁,冷冷地道:「我雖不知你是何方神聖,但你幾次痛下殺手,行止卑鄙,今日不將你就地正法,不知要害多少人。」說話間舉起右臂,望之如同龍爪。

  此刻勝負已然分曉,伍定遠鐵手在身,薩魔已見不敵,何況他盡除枷鎖,龍爪奔出?薩魔知道敵人武功遠在自己想像之上,他不敢戀戰,縱身便往店外奔去。伍定遠哪能放過他,雙足一點,便也追了過去。安道京是株牆頭草,一見有便宜可撿,便也急急尾隨出店。

  甫出客店之外,只見薩魔隨手一抓,手上多了件東西,伍定遠錯愕之下,只得停下腳來?薩魔手上抓的,不是什麼神兵利刀,而是一名老人,一名窮困無辜的年老鄉民。薩魔嘿嘿一笑,勒住那老人的頸子,目光大見兇殘,只要伍定遠上前一步,他便要扭斷這老人的頸椎。看來此人的卑鄙無恥,遠在尋常奸徒之上。

  薩魔嘶嘶冷笑,手指著伍定遠,示意他往後退開,伍定遠不敢違背,向後退了一步。

  薩魔見計謀得逞,嘴角斜起,正想著出奇制勝的險招,便在此時,安道京也已奔出店來,他猛見那鄉民的面,便是一句驚叫:「劉總管!你怎也在這裡?」

  薩魔聽了「劉總管」三宇,不由得微微一愣,便在此時,懷中那名老者笑道:「安統領,好久不見啦!」

  話聲末畢,那老者的手指快如閃電地點出,直朝薩魔小腹插去,薩魔吃了一驚,不及防備,霎時小腹已受了暗算,這指真力強韌,登時穿體而入,饒那薩魔內功深厚,也是受之不起,一時面色如紙,兩手便鬆了開來。

  薩魔心機再深十倍,哪能料到眼前這個毫不起眼的窮酸老人,竟是堂堂京城十二監之首、身懷絕技的秉筆太監劉敬?一個不慎,身上登時重傷,已是單膝跪地。

  眼看劉敬還要搶攻,薩魔大怒之下,縱聲狂吼,直向劉敬沖去,伍定遠吃了一驚,深怕劉敬敵他不過,正要上前助陣,劉敬卻微微一笑,向他搖了搖手。便在此時,兩旁民房傳來呼嘯之聲,屋頂上黑影閃動,躍下了兩名禿頂男子。伍定遠恍然大悟,才知劉敬早有萬全準備。

  那兩名伏兵身法快絕,一左一右,便與劉敬三人合力搶攻,此時薩魔的右拳已給伍定遠打碎,手指斷折,許多摔角技法難以使出,武功自是大打折扣,那三人身手又是高明之至,此起彼落,攻勢如同陣法,薩魔先前受了劉敬一指偷襲,胸腹已有內傷,久戰之下,全身氣力漸漸不濟,又過了幾招,身上接連中掌,他悲聲嘶吼,猶在做困獸之鬥,劉敬等人毫不放鬆,接連搶攻,終於劉敬一掌印上薩魔胸口,將他打倒在地,一動不動了。

  劉敬知道薩魔狡猾異常,當下使了個眼色,一名禿頭男子伸指出去,又朝薩魔前胸後背幾處要穴點下,以免他故做姿態,又暴起傷人。

  此戰東廠、錦衣衛同時出手拿人,孰高孰下,一目了然,安道京站在一旁觀看,心中也感驚歎,登即陪笑道:「劉總管神功蓋世,真叫小人大開眼界了。」他雖是江系大將,但只要江充不在場,他對劉敬可是千依百順,馬屁十足,就怕得罪一點半點。

  劉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,道:「安大人,人家陳旋、劉德兩人身受重傷,你卻跑得不見人影,安大人的輕身功夫可真越練越高哪。」安道京臉上一紅,知道自己獨自逃亡一事已被揭發,當下拱手為禮,急急趕回鷹險峽去了。只是一會兒殘存下屬見他逃命回來,氣憤之下,不免上前圍毆,到時他可要再找法子脫身了。

  事情了結,伍定遠鬆了口氣,他抹去臉上血水,問向劉敬:「敢問劉總管,可是您傳訊過來,要下官趕到此地的嗎?」劉敬微微一笑,頷首道:「這個自然了。若不是你這位天山傳人出手,京城有誰擋得下這只蒙古怪物?」說著拍了拍伍定遠的肩頭,神態甚是親熱。

  看來劉敬消息靈通,眼線遍佈全國,還是靠著這名老太監的手段,這才保全京城無數百姓。江充這廂人馬聞訊,定要自愧不如了。

  伍定遠對這太監向是三分敬、七分怕,十分摸不著底細,他把身子一縮,躬身道:「既然人犯已然捕擭,在下職責已盡,這便回京去了。」正要轉身離開,忽聽劉敬笑道:「別急著走,你的職責哪這麼容易盡啊?伍定遠啊,天山裡的故事,你難道忘了?」

  伍定遠聽了這話,忍不住全身一震,反身望著劉敬。

  劉敬微笑道:「可否借一步說話!」伍定遠面色鐵青,做了個手勢,示意他明說。

  劉敬眼光瞄過,那兩名禿頂男子立時會意,當下快步行開,守住了四周。伍定遠見東廠諸人慎重若此,全身冷汗更是涔涔而落。適才他與薩魔決戰百合,儘管生死立判,尚且不曾如此緊張,足見他心中對劉敬有多麼敬畏。

  寒風瀟瀟,落葉紛飛,天空灰霾一片,劉敬肅然仰天,道:「伍定遠,咱家想請你殺一個人。此人高居廟堂之上,若無絕頂武功,絕難近他身前三尺,不知閣下意願如何?」

  伍定遠倒退一步,顫聲道:「你要我殺江充?」

  劉敬沒有回答。他回過頭去,凝視伍定遠的雙眸,那眼神不像是求懇,倒像是一種期待,一種鼓舞,伍定遠給他看得難受至極,低下頭去,竟是喘息不定。

  劉敬慢慢將目光移開,淡淡地道:「你別害怕,咱家絕非強人所難之人,你若不情願做,咱家也不會為難你。」伍定遠聽了這話,略略鬆了口氣,拱手道:「多謝公公。」

  劉敬將身上鄉民的衣杉除下,露出裡頭的官服,他彎身脫衣,也不去看伍定遠,逕自道:「算了,你自管走吧。不過走之前,咱家先問你一句,你無端撿了這身武功,連蒙古來的絕頂高手也敵你不過,你有沒想過日後要做什麼?就這樣屈就一個小小的制使,每日押糧押米?天山傳人身負天之道,卻成廠朝廷豢養的一條走狗。你說可笑嗎?」

  伍定遠呆呆聽著這席話,劉敬走了過來,拍了拍他的肩頭,微笑道:「也罷,就當咱家多說兩句了吧,也許你心中的道,便只那麼點高。又何必為難你呢?」伍定遠身子一顫,低頭望著自己的右臂,面色蒼白若紙,劉敬見他若有所思,只揮了揮手,道:「你可以走了,」

  伍定遠揚起頭來,霎時心有所感,他伏身下地,朝劉敬拜了幾拜;說道:「劉大人,伍定遠讀書看限,很多道理是不明白的,伍定遠的那點心眼,也成就不了太難的大事。但我一朝生為執法,便明白自己該做什麼,請劉大人放心,我絕不會辜負這身武功的。」

  劉敬頷首道:「很好,咱家還是那八個字送你,義所當為,毅然為之。」伍定遠聽了這話,卻不答話,逕向劉敬叩首三次,便自起身。

  臨行前,兩人眼神相對,霎時間,伍定遠忽然懂了寧不凡的心事,這世間的是非善惡,忠奸黑白,當真好難……劉敬、江充,這些人都不是他能懂的,也許連柳昂天、楊肅觀,也不是他能理解的人……也許,做個小小的捕快,提著那把小小的尺,才是他該走的道路?

  伍定遠歎息良久,向劉敬微微一拱手,便自離開。

  眼見伍定遠緩步離去,劉敬看在眼裡,也不阻攔,只是臉上神色寂寥,似有些倦了。

  一名禿頂男子走了過來,站在劉敬身邊,低聲問道:「劉大人,這人意向如何?可願意賭這一把?」劉敬凝望伍定遠背影,卻是歎了口氣。

  那禿頂男子皺眉道:「他不願動手?」

  劉敬歎道:「硬要激將,他是逃不過我的手掌心的。不過伍定遠太過忠厚,這次宮廷大戰何等為難,絕不能有所閃失,他武功雖高,性子卻是不合。」

  那禿頂男子沉吟道:「照秦霸先留下的遺囑來看,若無他的傳人一同舉事,大事絕難竟功,伍定遠若不與事,大人卻要如何打算?」

  劉敬閉上了眼,淡淡地道:「不打緊,沒有伍定遠,我還有一步棋。」他睜開雙眼,遙望天際,道:「此人天生反骨,命中註定。只等咱家點破關鍵之處,諒他不得不反。」

  禿頂男子似懂非懂,卻也不敢反駁,只得連連頷首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14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3 03:00 AM 編輯

第九卷 神劍擒龍 第二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

  卻說盧雲與顧倩兮查德相逢,也是兩人依依不捨,顧倩兮這位官家小姐竟爾任性起來,只留了封書信交代,逕與心上人一同南下任職。

  其實這回南下,別說盧雲擔心兩地相隔,便連顧倩兮也是暗自憂慮。先看盧雲做起事來那股執拗,卻要顧倩兮如何放心得下?此番到任,攸關盧雲的宦海生涯,倘使他古怪脾氣發作,行事一個不慎,別要給地方豪門排擠了,定會惹上無數紛爭。也是為了這個理由,顧倩兮芳心意決,這才隨他過來,也好有個照應。

  除此之外,顧倩兮自也有她女孩兒家的一些心事,那就不便明說了。意中人外貌英俊,官居知州,手握地方權柄,可又單身未娶,放著這等肥羊,江南地方不知有多少狐狸精垂涎三尺,就等著過來宰殺。偏偏盧雲又是呆頭鵝,全不會應付女人,一不小心留神,等返京述職之日,說不定帶個美貌的江南姑娘同歸,到時顧倩兮的面上可難看得緊了。也是為此,才來個亦步亦趨,也好就近監督一番。車行好不快速,這日已在德州運河渡口不遠,卻也巧了,這運河不是別處,正是當年盧雲落難逃亡之地。盧雲回想昔年往事,只想憑弔一番,便吩咐停車,自行站到高處眺望。

  顧倩兮下車過來,輕聲問道:「怎麼了?」

  盧雲望著來往南船,眼看景物依舊,自己卻從逃犯搖身一變,成為朝廷指派的知州大人。回思昔年往事,不免滿心感慨。他回首看著心上人,輕輕歎道:「當年我從山東牢裡逃出,便是從運河一路乘船南下,這才到了揚州,識得了你,唉…這兩年來,真不知發生了多少事……」

  顧倩兮聽他言語喟然,當即安慰道:「你現在是堂堂的狀元郎,不日更要成了盧知州,何必還掛記那些不愉快的舊事呢?」盧雲搖了搖頭,歎道:「為人不可忘本,我盧雲出身寒賤,今日雖小有成就,卻絕不能安享富貴,卻把貧寒歲月的良知良心給忘了。」

  顧倩兮聽了他這段話,登時仰頭看著他,滿面愛憐,微笑道:「盧郎,你可知道,為何我會這般歡喜你?」

  盧雲向如木頭,情場應對甚是粗疏,聽得顧倩兮忽出此言,不由微微一愣,道:「這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他見顧倩兮笑吟吟地看著白己,想起當年燈會初次相遇的往事,便咳了兩聲,道:「該…該不會是我猜謎功夫了得吧?」

  顧倩兮啐了一口,面帶紅暈,道:「你猜謎厲害?那日要不是我在場哪,怕你還猜不出那「鳥握掌中」呢!」盧雲聽她點破,當場乾笑兩聲,左右張望,只想來個顧左右而言他。

  眼見情郎神色不安,左顧右盼,顧倩兮伸手聒了聒了他的瞼頰,嫣然笑道:「你啊你,真不知自己的好處?」盧雲咳了幾聲,乾笑道:「我要知道了,那還不妥善利用,也來當個「風流盧知州」嗎?」

  顧倩兮聽他提起楊肅觀,心下微微一醒,低聲道:「盧郎,你還在意楊郎中的事嗎?」

  盧雲原本只是玩笑之言,待聽顧倩兮這麼一提,眼前反而浮現出楊肅觀的那張俊臉,想起這位同儕的種種強處,不由得歎了一聲,搖了搖頭。

  顧倩兮見他微有醋意,忙握住了他的手,微笑道:「你現下可是堂堂的欽點狀元了,不管同誰相比,都是毫不遜色,怎麼還歎氣呢?」盧雲聽了說話,卻只搖了搖頭,並不回話。

  顧倩兮站到他身邊,兩人並肩望著運河,天藍若海,河上陽光閃耀醒目,一時竟有些剌目。良久良久,顧倩兮輕聲問道:「怎麼不說話了?」盧雲微微苦笑,歎道:「有什麼好說的呢?說起楊郎中,他真是人中龍鳳……我家世不及他,官品不及他,見識閱歷,容貌外表,無不甘拜下風。唉……我與他天差地遠,每回想起來,總覺得好生慚愧……」

  顧倩兮聽他如此說話,似乎仍感自卑,她有意激一激心上人,便彎下腰去,仰頭望著盧雲,微笑道:「你這話沒錯。說起楊郎中,他確是人中龍鳳,文才武功,莫不威震當世。這樣的男子,很難不讓姑娘家傾心,你說是不是?」

  盧雲聽了這話,猛地想起當日茶鋪裡楊肅觀與心上人說話的情景,一時心坎裡酸溜溜地,很是難受,霎時間,撇開了頭,往後退開了一步。

  顧倩兮見情郎吃醋的厲害,自悔失言,忙走了上來,凝望著盧雲,輕聲道:「說句玩笑話,你生氣了?」盧雲低下頭去,搖首道:「倩兮,跟你說正格的。既然楊郎中人品這般好,又如此歡喜你,你為何要委屈自己,與我處在一塊兒?」

  顧倩兮柔聲道:「你有你的好處,他再強上十倍,也不關我的事。」

  盧雲輕歎一聲,他眺望運河上的來往帆影,怔怔地道:「倩兮,打識得楊郎中的那一日,我便沒想過要同他爭兢什麼……我自小雖不認份,但那只是讀書人的硬脾氣,其餘身外之物,總要學著勘破,唉……人生不如意事這般多,若不放開胸懷,卻要如何渡過呢?」

  顧倩兮聽他言語滿是感傷,當下微微一笑,仰頭望著他,道:「你不該這樣說話。即使爭的是我,你也要退讓嗎?」盧雲一笑,那笑容略帶苦澀,卻是沒有回話。

  顧倩兮往前走上一步,緊握住盧雲的手,柔聲道:「盧郎啊盧郎……楊肅觀是個高高在上的人物,風流瀟灑,溫文儒雅,就像是圖畫裡走下來的人……可你盧雲卻是活生生的人,歷經人情冷暖,是個飽受風霜的真男兒。」說著緊挨著盧雲的身軀,將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,低聲道:「我之所以對你難以忘情,正是因為你這身凜然傲骨。」

  顧倩兮雖然行事大膽,從不拘泥世俗之見,但畢竟這兩句話吐露了自己的心事,一時間難以掩飾羞態,臉上滿是暈紅,說了這兩句話後,身子更是嬌柔無力。

  盧雲啊地一聲,心下甚是感動,眼見顧倩兮面帶嬌羞,紅撲撲地甚是可愛,他內心情動,忍不住也伸手出去,環住了心上人的纖腰,將她拉近了一些。

  兩人身子貼合,緊緊相擁,盧雲低下頭去,靠在她耳旁,輕聲道:「倩兮,盧某今生受你如斯見愛,真不知該如何回報。」

  這「如何回報」四字一說,那是認了生,再聽「盧某」二字,倒像是道上弟兄結夥殺人時用的稱謂,真沒半分像是愛侶。顧倩兮聽他說的太也生份,不由得暗暗生氣,當場橫了他一眼,嬌嗔道:「你不必回報我了,只要你盧大人在我面前收起那副牛脾氣,姑娘我就謝天謝地啦!」

  盧雲「咦」地一聲,忍不住摸著自己的腦袋,心道:「她不是愛我的傲骨嗎?怎麼這會兒又不要我的牛脾氣了?」他正自狐疑不定,忽見顧倩兮俏臉一板,將他推開一步,沈聲道:「盧雲,你可聽好了,你別以為我隨你南下,便要任你整治欺侮。我先分說明白了,要不是那夜你低聲下氣地跑來我家,還裝成老鼠的模樣躲在床下,我根本不會再理你這人,這你知道嗎?」

  盧雲心下大驚,顫聲道:「這……真…真是這樣?」

  顧倩兮哼了一聲,道:「我還會騙你嗎?」她側著臉蛋,伸出食指,輕輕抵在面頰上,皺眉道:「只是我一直猜想不透,不知你怎地開的竅,居然還懂得委屈自己,求姑娘原諒?」

  盧雲噓了一口長氣,尋思道:「還好老天有眼,若非仲海誤打誤撞,錯有錯著,把我藏在倩兮的床下,不然我這番相思定要付諸流水了。」

  顧倩兮見他連拍心口,好似十分慶倖,忍不住又白了他一眼,嬌聲道:「你啊你,堂堂一個狀元郎,連寫個情書也怕,還弄成什麼「西南牌樓頌」的奇怪文體,把人家當成風景名勝似的,真是莫名其妙。」

  盧雲慘然一笑,想起秦仲海的荒唐舉止,忙搖手道:「那……那是一場誤會……」

  顧倩兮看了他心驚肉跳的神色,登時哼地一聲,嗔道:「什麼誤會?這「西角牌樓」該不會是什麼風月之地吧?那夜你和那姓秦的流氓躲在我家樓下說話,我一聽之下,就知道你已經學壞了……盧雲啊盧雲,你好的不學,盡跟那些流氓太保混在一塊兒,我不理你了……」說著纖足一頓,氣衝衝地掉頭而去。

  盧雲滿臉尷尬,想道:「這西角牌樓害人不淺,需得早些拆除才是……」

  顧倩兮官家小姐出身,性子難免強了些,盧雲算是第一次領教了。過去兩人在揚州相處,只因盧雲身份卑微,顧倩兮怕說話刺傷了他,反而事事遷就,從不敢發上一頓脾氣。但現下盧雲不再是小小書童,而是那百姓景仰的知州大人,若要她屈顏承歡,這可不是她顧倩兮行事的調子,當下便來個下馬威,日後也好方便管教。

  盧雲倒是聰明乖巧,眼看顧倩兮為他離家出走,怎好再讓她不快?便將昔日的狂傲收拾起來,一路上加倍體貼,不敢稍違。路程中每遇名勝古跡,好山好水,必定駐留良久,不帶著意中人賞景憑弔一番,絕不輕易離去。那小紅本對盧雲有些不善,待見小姐開心喜樂,對這位未來姑爺便也換上了一幅笑臉,平日噓寒問暖,甚是乖巧。

  兩人興高采烈,輕車簡從,不一日便到長洲。

  行到縣界,已是華燈初上。當地衙門的公人早已前來迎接,足足列了兩大列隊伍。盧雲見他們神色恭謹,可又想到當年自己曾被這群虎狼毒打的往事,情知公門中人面上一套,手下一套,他心懷戒慎,當下無喜無怒,只淡淡地道:「師爺是哪一位?」

  人群中行出一名中年男子,躬身道:「啟稟大人,衙門師爺今日有事,沒能前來。」

  盧雲見這人容貌兇猛,便問:「閣下是誰?」知州垂詢,那人急忙回話:「小人是長洲捕頭,姓洪,草字銘沖。」盧雲面色平淡,只微微點頭,道:「原來是洪捕頭。」

  顧倩兮湊過頭來,低聲道:「有些不對勁。新任知州上任是何等重大的事,衙門裡的師爺怎敢不到,莫非有什麼隱情嗎?」顧倩兮自年幼便隨父親四處上任,向來熟知這些排擠事端,此時便出言提醒。

  盧雲心想不錯,若非師爺有不法情事怕給自己知曉,怎會不敢過來拜見?只是自己方才上任,倒也不忙著點破,當下揮了揮手,道:「好了,既然師爺不在,咱們這就走吧!」

  洪捕頭見這新任知州神色不善,心下暗自害怕,只垂手道:「是。屬下遵命。」

  眾人進到城裡,已是傍晚時分,卻見城門大剌剌地開著,全不見有人看守,盧雲曾隨秦仲海遠征西域,自是熟知軍務,此時見了城門未曾關閉,守城軍士更是毫無蹤影,心下不悅,沈聲道:「好一個長洲,軍務敗壞至此!一會兒我可得找來團練的教頭,向他問個明白!」

  洪捕頭聽他一說,知道團練地方的蔡數頭要糟,他冷汗流了滿身:心道:「看起來這位知州不是個嫩角色,我可要小心應對了。」

  一旁車夫問道:「啟稟大人,咱們這過關文碟怎麼辦?」盧雲哼了一聲,道:「既然沒人守城,咱們也不必繳驗,這就進去吧!」洪捕頭欲言又止,卻又怕挨駡,低頭領路,急急地往前走了。

  車行人城,只見街上不少百姓行來往去,阻了去路,洪捕頭呼喝頻頻,要百姓回避讓道。盧雲皺起眉頭,掀開車簾,沈聲道:「咱們安安靜靜地進城,不許擾民!」洪捕頭嚇了一跳,心道:「慘了,來了個自以為清廉的長官,以後定有苦頭吃了!」他縮著頭,苦著臉,逕自在車旁行走。

  顧倩兮等人都是第一次到長洲來,各人坐在車裡,不住地往外探看,都想見識一下長洲的風土人情。只見遠處商家青旗招展,人來人往,四下一片熱鬧喧騰,端的是商業鼎盛。小紅笑道:「好一座長洲城,我本以為這兒很是荒涼呢,想不到這般繁華,好像花城一樣。」眾人見四下燈景緞帶,美不勝收,聽她用「花城」二字形容,都覺得極是貼切。顧倩兮伸頭去看,只見四下民房都已拉起彩帶,點上燈籠,將貧瘠的街景襯得美侖美奐,忍不住笑道:「真的好美啊!今日城裡可是有什麼喜事嗎?」說著朝盧雲看了一眼,眼中蘊的全是笑意。

  哪知盧雲最是不解風情,看了滿城燦爛燈火,不見讚歎,卻只哼了一聲。他向洪捕頭一瞪,冷冷地道:「我上任只是衙門的事情,哪須張燈結綵,浪費公帑?這是誰的主意?」洪捕頭嚇了一跳,驚道:「大人明察啊!這不是我們幹的!」

  盧雲沈聲道:「不是你們,那是誰弄出的花俏?」洪捕頭道:「這是城裡一位歐陽老爺要做壽,這才把長洲點綴成這個模樣。」盧雲知道錯怪了人,卻只皺起眉頭,不言不語。洪捕頭不知該說什麼,心下暗自戒慎。

  顧倩兮是官家大小姐,向來熟悉世故,當即打個圓場,問道:「這位洪捕頭,您適才說城裡歐陽家做壽,卻是怎麼回事?」洪捕頭見來了個懂人情的,鬆了口氣,又見顧倩兮端麗大方,與盧雲神態親昵,想必與這冷面知州關係匪淺,當下笑道:「這位姑奶奶好生高貴,可是盧小姐啊!」

  顧倩兮聽他稱呼自己是盧家的人,一時芳心暗喜,忍個住害羞,饒她生平聰穎,也不知要如何回答。一旁小紅看了小姐的羞態,更是掩嘴偷笑。

  卻聽得車裡傳來一聲重哼,跟著兩道森厲目光射來,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,盧雲這新任知州又來發威了,只見他板著瞼,森然道:「洪捕頭休要拉攏人情!這位小姐是我家親戚,你只管稱她做顧大小姐!」

  洪捕頭哎呀一聲,心裡慌不迭地叫苦,千百遍地詛咒盧雲:「連叫聲姑奶奶也不成,這知州真是他媽的怪物!」口中不敢違背,苦著老臉,低聲道:「卑職見過顧大小姐。」

  盧雲故做儼然,點了點頭,道:「很好。」他裝了好一陣冷面,忽覺面皮緊繃,卻是有些累了,便轉頭望向顧倩兮,只見她轉頭向外,對自己全不理睬,那小紅更是滿臉沒好氣,翻著一雙白眼,對他直是視而不見。盧雲心下納悶,想道:「她主僕兩人這是做什麼?我頭一天上任,倩兮怎會忽然不高興?」

  盧雲自來既頑且硬,仿佛石頭一樣,要他如何懂得女兒家心事?他稱顧倩兮是親戚,那是認了生,日後下人官差背後指指點點,都要說顧倩兮來歷不明,不守婦道,卻要她如何是好?看這盧雲滿腹治國要旨,卻不懂人情事故,登把心上人給得罪了,這下真可要糟。

  盧雲探頭探腦,兀自在那兒猜測不休,顧倩兮心下著實生氣,暗道:「盧雲啊盧雲,人家問我的來歷,你可以說是未婚妻啊,再不可以說是表妹,怎地用了個不痛不癢的親戚?你要我日後怎麼做人?」想起自己離家出走,居然只得了這等待遇,只氣得眼淚都快滴下來了。但此刻外人在旁,臉上自不能露出氣憤模樣,只能強壓悲憤。

  那洪捕頭卻遠比盧雲精明,他見顧倩兮心下不悅,自管眺望遠方,對盧雲不理不睬,心中便想:「這位姑奶奶定是知州大人的心上人,只是這盧知州是個臉嫩書呆,滿口白癡言語,這才惹她不快。看我來做個人情。」想起日後得罪盧雲之時,還要靠這位大小姐救命,忙向顧倩兮躬身哈腰,解圍道:「大小姐,方才您老人家問起歐陽老爺,可是要與咱們知州大老爺同去拜夀啊?您吩咐一下,小人定去安排。」

  果然這話一說,顧倩兮便已微笑頷首。自來拜夀祝賀,定是至親伴侶方能隨行,洪捕頭這話當真高明之至,不必刻意言明兩人之間的親昵,卻又能點明顧倩兮與盧雲間不尋常的關係,既不得罪大人,又能討好小姐,若無十年官場功力,決計說不出口。

  聽了這話,顧倩兮大感喜樂,早把氣憤之情忘得一乾二淨。她轉頭望向盧雲,笑道:「怎麼樣?咱們這壽宴去是不去?」話聲未畢,卻見盧雲喝來洪捕頭,面色陰沈,冷冷地道:「這位歐陽老爺是何來歷?可有作奸犯科的情事?」

  顧倩兮見了情郎無故發威、忍不住臉色慘白,她好端端問上一問,只想多認識地方人物,哪曉得盧雲又讓她下不了臺。顧倩兮一時又驚又氣,已是淚水汪汪。

  顧倩兮卻不知曉,這盧雲出身寒微,飽受富貴人家欺侮,向知地方官員與富豪人家同流合污的醜事,此時他若不查明歐陽家來歷,卻要他這個鐵面清官如何做下去?

  場面肅殺,洪捕頭見了知州的凶臉,更是暗暗哀號,他躬身拱手,慘然道:「啟稟大人,這位歐陽老爺是昔年朝廷敕封的「江南鑄造」,專在長洲打鐵,直到十多年前才歇業收手,這家人打的鐵遠近馳名,做的是正經營生,絕不是罪犯人家。」

  盧雲哼了一聲,道:「他可有欺壓善良,逼迫百姓的豪門惡舉?」

  洪捕頭雙手連搖,道:「沒有,萬萬沒有!歐陽家世居長洲,乃是有名的大善人,平素接濟貧窮,造橋鋪路,大弟子更是咱們衙門的師爺,人人若不相信,只管查閱公文卷宗,找個窮苦百姓一問,那就明白啦!」盧雲聽他極力申辯,料知歐陽家當非土豪劣紳一流,他稍稍放緩臉色,又問:「咱們師爺與歐陽家有舊?」

  洪捕頭低聲道:「咱這位師爺名喚鞏志,端的是文武雙全,精明幹練,咱們師爺所以沒來迎接大人,正因他是歐陽家弟子,只為打理師父壽宴,昨夜出城去了,這才沒來迎接您老人家。盧雲放下心來,點頭道:「原來是師父壽宴耽擱,須怪他不得。」原本盧雲甚是擔憂師爺私下為非作歹,只因心裡有愧,這才不敢迎接長宮到任,聽得實情如此,便也鬆了口。

  盧雲見洪捕頭滿面惶恐,想起自己一再提防於他,不覺有些過意不去,當下收拾架子,溫言道:「看來這位歐陽老爺非比常人,我明日是該去祝賀一番,也好向他請益地方民情。」洪捕頭聽他有意與歐陽家結交,不禁大喜道:「大人若肯駕臨,歐陽老爺定是歡喜無限。」

  盧雲查明歐陽家行徑來歷,方才首肯祝壽,確是正直無私、愛民如子的心情,只是他全了這樣,便少了那處,這番做作,卻把心上人得罪了。果然顧倩兮心中氣苦,尋思道:「盧雲啊盧雲,你要東便東,要西便西,只管自己的面子:心裡還有我這人嗎?」她越想越悲,忍下住暗自啜泣。

  盧雲俯下身去,輕聲問向顧倩兮:「倩兮,明日拜夀,你可願與我同去?」

  顧倩兮猶在生氣,冷冷地道:「我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親戚,如何上得了檯面?」

  盧雲輕聲道:「你別這般說。你見多識廣,若能陪我同去壽宴,我也會放心許多。」

  顛倩兮哼了一聲,一雙妙日只凝望著街景,卻是不置可否。

  盧雲情場上果若木雞,當年保駕公主和親,每見她忽使小性,總當傷風來看。此時見顧倩兮沒來由的亂發脾氣,實不知該如何招架,他左右探看車外,只想找出解圍辦法,忽見街上懸著幾隻花燈,心中登生一計,忙湊過頭來,柔聲道:「倩兮,你看哪兒張燈結綵的,多像咱們揚州的燈會?」

  顧倩兮依言往外探看,想起當年與盧雲初識的情景,心下柔情忽動,怒氣略略平息。

  這招端是高明,稱為「老虎看花燈,自成病貓」,一切要旨,全在移心轉志,只想讓你舊情綿綿,怒氣全消,乃是楊肅觀的生平絕活,誰知盧雲妙法領悟,竟也無師自通起來。

  盧雲見計策管用,登時打蛇隨棍上,握住了她的小手,輕聲道:「從京城到長洲,這幾百里路有你陪伴,當真好生快活。倩兮,這幾日我真是歡喜……」

  這招稱為「明白人說夢話,要你發昏」,要旨便在口含蜜糖,逢機便吐,舉凡天下女子中了連篇夢囈,無不思維生礙,行止若癲,已有楊肅觀功力的七成火候。饒她顧倩兮秉性聰穎,聽了這等溫柔款款的說話,怕也要中蠱。

  果見顧倩兮身子一顫,似乎大為感動。也是她生性溫柔,乍聽呆頭書生的心坎話,登即打動心中的百轉柔情。想道:「今日是盧郎上任的日子,他十年寒窗,好容易有了今日,我實不該發他的脾氣。」想著想,換上了愛憐橫溢的神色,她見盧雲兀自握著自己的手,忙道:「有旁人在,你快別這樣。」盧雲卻不縮手回去,只牢牢地抓著她的小手,一幅難捨難分的模樣。顧倩兮又羞又喜,早將氣憤之情拋到九霄雲外了。

  小紅見了兩人的神態,只遮著雙眼,在那兒歪嘴吐舌,假作鬼臉。

  洪捕頭從車窗偷看進去,見兩人和好如初,心中便道:「看我這張嘴多會說,三言兩語就讓他兩人笑吟吟地。嘿嘿!日後只要買動這位知州夫人,定有好日子過啦。」他陪笑道:「老爺夫人,不不,大人小姐,歐陽老爺這幾日做壽,城裡著意佈置,雖比不上揚川蘇州這些大城的風情,但與北方貧瘠縣分相比,那也是了不起的地方了。大人這幾日難得清閒,定要帶著小姐四下看看。」

  盧雲點頭道:「你說的不錯,長洲是我治下之地,正該好好察看風土人情。」

  洪捕頭嘻嘻一笑,心道:「買動夫人,老爺便是掌中物,看來這條鐵律準沒錯。」自古官場應對,全是同樣一套文章,不管是錦衣衛統領,還是御前侍衛,定須好好詳熟這套秘笈寶典,看這位洪捕頭如此精明,日後定要官運亨通了。

  大車緩緩前行,盧雲與顧倩兮並肩而坐,心頭甚是恬靜。他看了一陣街景,又問道:「明日歐陽府壽宴,幾時開席?」洪捕頭躬身道:「回大人的話,時辰早定好了,明日申牌開席。」

  申牌尚未黃昏,僅在午後,未免有些早了,盧雲不禁微感奇怪,便問:「怎會這麼早?」洪捕頭答道:「此事大人有所不知。據鞏師爺說,明日傍晚時分,歐陽老爺便要趁著七十大壽的大好時光,重新讓鑄鐵山莊開業。只為挑個良辰吉時復業,他才選在申時開席。」

  盧雲點頭道:「原來如此,既然歐陽家雙喜臨門,我可得早些過去瞧瞧。」

  眾人行到衙門,駐守官差趕了出來,逕自在門口放起鞭炮來了。爆竹聲中,喜氣洋洋,盧雲眼望大門,想起昔年倉皇逃亡,不得平反,全是官府所害,誰知今日今時,自己卻能前來為官。他凝視衙門高懸的明鏡,內心打定主意,日後定須主持正義,為民除害,方不辜負這一身的抱負志向。

  一行人匆匆看過衙門,便往宮邸而去,兩處地方相隔不遠,只在咫尺之間。眾人行到門口,洪捕頭吩咐官差取出鎖匙,誰知過了良久,竟是遲遲找不出來,前任知州早已離職,官邸已有半年無人住居,想來手下定是因此疏忽,這才把鎖匙弄丟。洪捕頭滿面尷尬,向盧雲一欠身,苦笑道:「慘了!鎖匙不見了!」他知這位盧知州脾氣下小,這下找不到鎖匙,定要重重挨駡。心驚肉跳之際,卻聽盧雲微笑道:「諸位莫慌,找不到鎖匙也不打緊,且讓我來應付。」

  盧雲此時心情極佳,先前他擺著冷面,只是怕洪捕頭與衙門師爺欺瞞枉法,此刻既知實情,他生性溫和有禮,哪還會亂發火氣?他見鎖匙不見,卻是絲毫不怒,向前一步,輕輕摟住顧倩兮的腰,微笑道:「倩兮,咱們一齊過去,你說好不好?」

  顧倩兮見他在眾人面前與自己親昵:心下又驚又喜,已是滿面嬌羞,尋思道:「這古板書生可是吃錯藥了,居然不怕靦腆?」她還沒回過神來,盧雲已是哈哈大笑,摟住顧倩兮的纖腰,提氣一縱,霎時如飛鳥般躍過牆頭。顧倩兮人在半空,忍不住嬌聲驚叫,盧雲微笑道:「有我守著你,你可別怕。」他凝力屈膝,吐納真氣,將顧倩兮橫抱懷裡,穩穩落下地來。

  洪捕頭也是學武之人,眼見這牆有兩人高矮,誰知盧雲竟能一躍而過,手上還帶著一人,忍不住大聲贊好,高聲喝道:「知州大人好輕功!」

  洪捕頭叫得聲嘶力竭,口中像是稱妙,心下卻是慘澹:「這下慘了,什麼人不來,卻來個練家子當上司,以後他若整起我來,我這條老命定是死無葬身之地!」他從城門一路心驚膽戰地行來,從最早的「我有苦頭吃了」,一直想到現今的「我死無葬身之地了」,直被這新任知州嚇得全身發毛。

  眾家丁雖未練過武功,但見這位新科狀元身手了得,心下自也駭然。小紅心頭害怕,想道:「原來盧公子武功如此高強,以後小姐要與他吵嘴打架,定會給這壞蛋欺負了。」她心下暗自發愁,卻不知她家小姐聰明絕頂,精擅馭夫之術,盧雲的武功便似寧不凡那般高絕,怕還是給顧大小姐整得服服貼貼、乖順似羊。

  盧雲打開府宅大門,讓眾人進來,此時前任知州雖已離職,但宮邸裡大小傢俱還是一應俱全,應有盡有。洪捕頭老練精幹,眼見知州一行人面帶倦容,知道他們旅程勞累,便權做主人,命下人張羅酒菜,替他們安頓行李。

  盧雲畢竟年少,眼見愛侶在旁,此時又有了自己的窩,只覺欣喜歡愉,大有何事不可為的氣概。趁著時候還早,他牽著顧倩兮的小手,四下探看廳房,兩人看了一陣,盧雲滿心歡喜,笑道:「以後這裡就是咱們的家啦,你這個女主人可得多費些心思才是。」

  顧倩兮瞼上微微一紅,道:「咱們還沒定媒娶親,我怎能做得你家的女主人?」

  盧雲笑道:「等我返京述職之日,我便要向顧伯伯當面求懇,請他老人家將愛女嫁給我。」

  顛倩兮聞言大喜,卻不能稍露歡喜之情,當下低聲道:「爹爹要是不答應呢?」盧雲笑道:「那我只好棄官逃亡,帶著你流浪天涯了。」顧倩兮握住了他的手,柔聲道:「不管你去哪兒,我都跟著你。」盧雲心頭溫暖,微笑道:「走,咱們便去瞧瞧房子該如何佈置,好歹我這個知州得做個三兩年,總得把住處整頓妥善才是。」

  兩人信步而行,一路看房觀廳,顧倩兮確實聰穎過人,每見一處花草房舍,便有別出心裁的主意佈置,盧雲笑吟吟地聽著她說,心道:「老天爺待我真好,我盧雲能有今日,再多的苦難也算不上什麼。」二人想到日後的美好日子,心中都是喜樂平安。

  用過飯後,盧雲心懸公事,便與顧倩兮同進衙門察看、此時已在夜間,只見公堂上一片黑暗,盧雲點上了油燈,就著微光望去,那公堂四下收拾得乾乾淨淨,看來官差定是每日打掃,不敢有怠。

  盧雲走上臺階,從知州的位子放眼望下,只見視野寬闊,公堂裡外鉅細靡遺,大小事盡收眼底。盧雲微微一笑,心道:「此地日後就是我審案之處了,可得好好幹一番事業啊!」

  滿面微笑間,自管探看四周,他望向一處角落,忽然之間,身子竟是一顫,仿佛幽暗之處,正跪著一名年輕人,那人儀表堂堂,卻又滿臉是傷,正用著激憤悲涼的眼神望著自己,好似要說些什麼,卻又聽不真切……

  往事飛入心頭,盧雲忍不住熱淚盈眶,竟爾怔怔墜下淚來。

  顧倩兮見他好端端的,卻忽爾垂淚,忍不住吃了一驚,急急走了過來,輕聲問道:「怎麼了?身子不舒坦嗎?」盧雲不願多說過去悲慘往事,當即伸袖拭淚,搖頭道:「我挺好,你別多心。」

  顧倩兮扶住了他,柔聲道:「你快別瞞我了。要有什麼心事,只管跟我說,別悶在心裡。」

  盧雲歎了口氣,他眼望堂下,幽幽地道:「以前跪在下頭,心裡只想,上頭坐的官老爺,心怎能那般黑、那般涼?今日走上臺階,真嘗了滋味,方才知曉了,原來這檯子是那麼高、那麼遠……唉……老百姓跪在地下,官大爺高坐堂上,久而久之,誰不自以為高人一等?坐得越久,眼越花、心越硬、嘴越刁……」他滿心感慨,轉頭望向顧倩兮,道:「我不想變成那樣,有生之年,我寧可窮死,我也不要變成那樣。」說著握住雙拳,身子微微顫抖。

  盧雲面帶不忍,凝視堂下,一股悲天憫人之意,油然而生。顧倩兮見了他的神情,心中又是驕傲,又是愛憐,她走了過去,在盧雲頰上輕輕一吻,柔聲道:「傻子,你這牛脾氣永遠不變,便算死了,都是這模樣,決計改不了。」

  盧雲喜道:「真的嗎?一輩子都是這個牛脾氣?」顧倩兮做個鬼臉,取笑道:「看你樂的,笨牛一條,又有什麼好得意的?」她見盧雲面帶尷尬,當下往他背上輕推,嫣然笑道:「先別說這些了,你去堂案坐下,讓我看一會兒。」

  盧雲不知她所欲為何,依言端坐案後,問道:「像這樣嗎?」顧倩兮微笑道:「再坐直點。」盧雲哦了一聲,把腰杆挺直了,他呆呆坐著,不知顧倩兮要做什麼,待見她眼波盈盈,滿是頑皮之意,霎時心下恍然,原來她想看看自己做知州的威風。盧雲哈哈一笑,提起驚堂木一拍,喝道:「好一個大膽女子,居然敢戲弄你家知州!」

  卻聽喀地一響,那驚堂木的聲音頗為奇怪,盧雲正自納悶,顧倩兮笑吟吟地走了上來,拿起一隻木條,道:「這才是驚堂木,知州大人您拿錯了。」盧雲臉上一紅,心道:「那我拿的又是什麼?」他低頭一看,卻是只硯臺,忍不住神色大窘。

  他倆看過衙門,便在長洲城中四下溜達,也好見識一下此地的民情。

  二人並肩走在長洲的路上,眼見偌大的街上滿是行人,有的是在此營生的攤販,有的卻是出門遊玩的一家老小,人人臉上帶著歡容,好似趕集廟會一般,盧美頷首道:「今兒個是十三日,本不該有市集,想那歐陽家財大勢大,這才把這長洲城襯得如此熱鬧。」

  顧倩兮笑道:「你明日不是要給人家祝壽嗎?怎麼都不擔心賀禮啊?」盧雲雙掌一拍,叫道:「是啊!我怎麼忘了這事!」說著掏出錢包一看,慘笑道:「這下槽了,我只帶了十兩銀子出門,等會兒能買什麼物事?」

  顧倩兮笑了笑,伸手取出一疊銀票,塞在盧雲手裡,笑道:「別發愁呢,先拿去用吧。」

  盧雲慌忙搖手,急道:「這是你的錢,我怎好來使?不成!不成!」說著伸手推拒,顧倩兮聽他言語見外,分了彼此,不由得俏臉生怒,嬌聲道:「你老是這般生份,不如我回北京去好了!」說著把銀票往盧雲手裡一塞,跟著轉身便走。

  眼看情人發怒,盧雲大驚,忙道:「倩兮,你別生氣!」說著拔腿去追心上人,慌張間,手上沒抓牢,那銀票竟爾落下了半疊,隨風飄去。盧雲大吃一驚,知道這些銀票百兩一張,全是顧倩兮的私房錢,自己怎可失落?當下顧不得去追顧倩兮,運起輕功,刷刷刷地連抓了五六張下來,但仍有三張飛了出去,正要去抓,猛見一名獐頭鼠目的男子從路邊沖來,伸手一撈,已將銀票揣在懷中,跟著匆匆走了。

  盧雲又驚又怒,喝道:「你幹什麼!」那人聽得叫喚,走得更急了,盧雲見那男子已然逃遠,當即使出輕功,沿著民房縱躍過去,他輕身功夫著實了得,煞那間便已攔在那人面前。

  盧雲雙臂伸開,攔住道路,喝道:「小賊!快把銀兩交出來!」那人卻是個無賴子,只見他上下打量盧雲幾眼,冷笑道:「什麼銀兩啊?你這白臉的在說什麼啊?」說著掏了掏耳朵,好似聽之不清,聞之不楚,卻是一幅死皮賴臉的神氣。

  盧雲高聲喝道:「大瞻刁民!我是此地新上任的盧知州,你偷盜錢財,居然還敢狡賴?快快把錢兩拿出來了!」那人打了個哈欠,道:「什麼知州知府的,你爺爺我還是皇親國戚哪!」盧雲見此人滿面刁頑,一幅有恃無恐的神色,忍不住心中一歎,暗道:「我恁也揹運了,以前是民,專門遇上貪官虎狼,現下是官,又專遇這些刁民鼠輩,唉……我的命好苦哪!」唉聲歎氣之餘,忍不住自憐自傷起來,

  那人見盧雲兀自不走,冷笑道:「你給閃開點,爺爺我要過去了!」說著便要從盧雲身邊擦過,盧雲如何能放他走,將他一把揪住,沈聲道:「拿人錢財,便是罪犯。你若還知錯,那便早些交出,本官自可將你從輕發落。」

  那人狂笑道:「攔爺道路,便是該死,你若還識相,那便早些滾開,本爺還可以留你性命吃飯!」這人好生狂妄,卻是學著盧雲的語氣說話。盧雲嘿地一聲,道:「你這刁頑小賊,一會兒有你苦頭吃了!」那人喝道:「放你媽的狗屁!」登即舉腳踢來。

  盧雲這些時日忙於公事,雖不曾勤練武功,但他授業於陸孤瞻,拳腳豈是常人能比?哼了一聲,使出「無雙連拳」,一拳便把那人打倒在地,跟著將他扯了起來,喝道:「快把錢財交出來!」那人沒料到盧雲一個白面書生,竟有這等武藝,不免又慌又怕,正想乖乖就範,忽見路上行人極多,更有不少人往自己看來,他心念一動,陡地狂叫道:「救命啊!殺人啦!強人打劫啊!」

  這叫聲淒厲之至,好似給重刑拷打,一旁百姓聞言大驚,立時圍了過來,待見盧雲抓住了那人,忍不住驚道:「怎麼好好一個白面書生,卻在這裡打人?」一名老者勸向盧雲道:「這人是黃販子,只是地方上的窮人物,沒什麼油水好撈,你快快放開他了!」眼看無數人群出言指責,盧雲忙道:「這人偷盜錢財,理當究辦,我怎能將他放走?」

  黃販子怕眾人相信盧雲的說辭,張口欲叫,盧雲知道此人舌尖嘴滑,若要任他信口雌黃,不免招惹事端,他手上發勁,內力到處,直往黃販子經脈竄去,黃販子吃痛不過,登時哀號不已,嘴上自也不能言語了。

  盧雲喝道:「還不把錢財交出!」黃販子慘嚎道:「我交!我交!」說著從懷中取出銀票,乖乖送在盧雲手上。盧雲數了數銀票,見一張未少,登即喝道:「現下跟我走!」說著便要押他離開。黃販子哭道:「這位大爺啊!錢已經給你了,求求你饒我一命,別再押我走啦!」說著只是不依,盡在地下打滾求饒,其狀甚哀。

  盧雲哼了一聲,道:「早些拿來不就沒事了,現下才知悔悟,不覺遲了嗎?」

  耳聽黃販子哭哭啼啼,盧雲又是滿口狠話,眾人心生惻隱,幾名老者急道:「快來人啊!土匪當街行搶啊!還要把人押走啦!」十來名年輕人見義勇為,霎時連聲呼喝,當場便要開打。

  盧雲見群情譁然,醒起自己身在嫌疑之地,難免讓他們有所誤會,忙道:「諸位朋友!我真是新上任的長洲知州,這人偷盜錢財,逼得我親自出手來抓,你們可誤會了!」眾人喝道:「什麼知州!擺明是騙人的!」盧雲嘿地一聲,道:「諸位看清楚了,這是朝廷交付的印信。」他入懷去摸,那知州印信卻放在行李之中,不曾隨身攜出。

  眾人見盧雲掏摸半天,卻拿不出半樣印監信物,又看他年紀輕輕,貌不驚人,不信他便是知州,一時叫嚷的更凶了。幾名年輕力壯的大踏步地向前走來,立時便要出手教訓。

  盧雲練有「無絕心法」,精通「無雙連拳」,當年曾在西域大戰羅摩什百合,出入戰場,如同家常便飯,怎會怕幾名鄉民?只是這些人都是地方良善,總不能個個都打上一頓吧?盧雲歎了口氣,頗感煩憂,那黃販子見有機可趁,立時往地下一趴,哭道:「這位大王,求求你把銀兩還我吧!那是小人娘親的看病錢啊!」

  原來這黃販子平日有個外號叫黃蜂子,平生最愛使順風舵,還有個順竿子往上爬的絕妙功夫,他見眾人都有懷疑盧雲之心,當下便來個苦肉計,也好讓眾人毒打他。

  秀才遇到兵,有理說不清,盧雲生性聰穎,飽讀詩書,戰場上遇到了汗國國師,武林好漢,無不能妥善對付,便在廟堂之上,也是一派從容。但他生平最怕這等潑皮無賴,這些人要錢不要臉,死皮賴臉起來,種種無恥法門使出,直是叫人難以置信。

  四周人群見了苦情戲碼,紛紛中計,一見黃販子如此可憐,更是激憤無比,都要找盧雲拼命。

  盧雲心下慘澹,想道:「好啊!我盧雲飽讀兵法,今日卻被一個三流無賴戲弄,以後我還斷什麼案?做什麼官?」言念及此,直是氣餒無比,雖然不願打人,但總不成平白被人毒打一頓,當下擺出舉腳,便要御敵。

  便在此時,身旁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,輕聲道:「大家先別打人,惹出人命來可不好。且讓我來問個明白,一會兒也好去報官。」盧雲聽這聲音似是顧倩兮所發,心下大喜,忙轉頭去看,果見是顧倩兮出面說話。正要對她解釋,卻見顧倩兮連使眼色,叫他不要相認。盧雲明白心上人有意為他解圍,當下沉默不語,靜觀其變。

  圍觀眾人見顧倩兮貌美如花,又似官家小姐的氣派,料來是個有見識的,一時都安靜下來,也好讓她過來問話。

  顧倩兮笑吟吟地上前,問向黃販子,道:「這位大叔,您姓啥名誰?給人搶了多少銀兩?可要我為你去報官?」黃販子見顧倩兮貌美,登時面露淫笑,說道:「小人姓黃,是本地的攤販。」顧倩兮點頭道:「原來是黃大叔。」說著朝盧雲一指,又問道:「黃大叔給這惡霸搶了多少銀兩?」黃販子隨手亂抓銀票,哪記得清,便道:「我也記不得了,反正有好幾百兩。」

  旁觀眾人聽得此言,忍不住議論紛紛,都覺不可思議。顧倩兮皺眉道:「連少了多少兩銀子也記不得,一會兒怎麼替你報官啊?」

  黃販子心下暗驚,忙道:「反正是那種一百兩一張的銀票,大概是掉了三兩張吧!」顧倩兮掩嘴笑道:「閣下好壞的記性,連帶了幾張銀票出門都不記得。」黃販子心下起疑,怕她是盧雲一路的,急忙喝道:「老子給人搶了,卻還要你這婆娘來笑上一句兩句,這成什麼體統?」盧雲聽他說話無禮,登時大怒,顧倩兮忙向他使了個眼色,要他稍安勿躁。

  只聽顧倩兮問道:「這位大叔先別動氣,小女子只是來問上一問,全沒惡意的。」她笑了笑,又問道:「不知大叔是做什麼營生的,如何在這夜間帶著幾百兩銀票出門,那豈不危險得緊?」盧雲微微一笑,知道顧倩兮已然說上要緊處,只是自己處在嫌疑之地,便有天大的口才也使不上力,只好看心上人的本領了。

  那黃販子給顧倩兮一陣質問,卻是全然回答不出,只得哼道:「老子做啥營生,卻關你這婆娘什麼事了!」一旁眾人叫道:「黃販子是城裡賣果子的!」顧倩兮奇道:「賣果子要帶幾百兩銀票出門?敢問這位大叔是去買果園嗎?」眾人聽顧倩兮說得有理,都是問道:「是啊!黃販子你什麼時候這麼有錢了?」

  黃販子深怕事機敗露,佯怒道:「爺爺方才說了,我娘近日身子不適,一會兒我便要替她抓藥去。怎能不多帶些銀兩?」顧倩兮笑道:「時候這麼晚,銀票兌不了現,您不怕找不開嗎?」黃販子喝道:「你管老子這許多?老子高興去買老山人蔘回家進補,你管得著嗎?」

  顧倩兮連著幾個題目問下,已將種種不合情理處點了出來,眾人本來同情黃販子的,此刻都轉為疑心。顧倩兮微微一笑,正要點破他的伎倆,忽聽一名老婦朗聲道:「兒啊!這般晚了,你不回家來,怎還在路上尋人相罵?」這聲音雄渾有力,只震得眾人耳中鳴鳴作響,黃販子轉頭一看,猛見那女子身形壯碩,正是他娘親,他陡見老母,只嚇得張口欲叫,跟著急使眼色,那老婦卻是不解,只是奇道:「你亂眨眼睛做什麼?今日果子生意壞嗎?」

  顧倩兮察言觀色,笑道:「這位可是黃太夫人嗎?她氣血紅潤,身子看起來好得很哪!」黃販子呸了一聲,正要說話,郡老婦看了顧倩兮一眼,忽地打了黃販子一個耳光,喝道:「你這死小子,是不是又亂摸人家漂亮女孩兒了?上次才打過你,可又手癢了?」

  黃販子吃痛不過,大聲道:「娘!你身子有病,怎麼不在家裡休養哪!」

  那老婦氣急敗壞,暍道:「我有什麼病?你這不肖子居然敢詛咒娘親?我打爛你這張臭嘴!」說著追打過去。眼見黃販子給他娘壓在地下毒打,眾人已知他在訛詐錢兩,忍不住都感好笑。正鬧間,洪捕頭已聞訊趕來,他見眾人圍住了盧雲,嚇出了一身冷汗,急忙上前跪地,朗聲道:「知州大人在上,屬下救駕來遲,還請大人重重責罰!」

  洪捕頭何等威風,眾鄉民誰不認得?待見城裡堂堂的捕頭老爺一股腦兒跪倒,又稱這位白面書生做知州大人,才知盧雲真是此地新任知州,霎時之間,一眾鄉民無不嚇得魂飛天外,幾名老人適才隨著叫駡,此刻只是面無人色,颼颼發抖,不知會否給人押進衙門毒打。

  盧雲尚未說話,洪捕頭已然滿臉火氣,他站起身來,怒目望向眾人,大聲道:「你們這些有眼無珠的東西!這位便是方來此地上任的知州盧大人,咱們長洲何等有幸,卻讓聖上欽點的狀元郎過來任官,你們怎麼有膽犯上?還不快快跪下求饒?」

  眾百姓聞言,急忙跪地叩首,哭道:「小民不知大人駕臨,還請恕罪啊!」

  盧雲是個讀書人,一看眾鄉民跪了,哪裡還有脾氣?再說他們見義勇為,雖然鹵莽,卻也是一片善良之心,忙道:「諸位鄉親快別這樣,不知者無罪,請各位起來吧!」說著親自上前,一一扶起。

  眾鄉親看他舉止有禮,與尋常官員的趾高氣昂大不相同,忍不住都是嘖嘖稱奇。

  洪捕頭拿住那黃販子,強押下跪,大聲道:「啟稟知州,此人偷盜財物,滿嘴狂言,罪不容誅!還請知州大人重重責罰!」黃販子的娘親站在一旁,嚇得跪地大哭:「這孩子一時見財起意,請知州大人饒命啊!」說著叩首不止,其狀頗哀。

  此時黃家母子嚇得渾身發抖,盧雲卻不說話,他低頭細望,只見兩人衣服上打著補丁,母子兩人膚色黝黑,想來平素日子確實辛苦,這才見財起意,生出小貪念。

  盧雲心下微起憐憫,尋思道:「這人本性未必便壞,我若重罰於他,反倒毀了他的一生。」他自己曾經淪為逃犯,關過大牢,明白裡頭的黑暗,斷案自是謹慎萬分。沉吟半晌,才道:「黃販子犯行不大,只是過於貪財,本宮便罰他清掃長洲大街半年,早晚各掃一回,日後洪捕頭若見街上有半張果皮紙層,便找這黃販子是問。」

  洪捕頭聽這責罰甚輕,忍不住咦了一聲,先前盧雲給黃販子連番惡整,差點給眾百姓毒打,料來定要大肆報復,以泄心頭之恨,哪知便這樣不痛不癢地了事。洪捕頭頗經世故,已知這位知州大人面冷心熱,是個善良之人。當下躬身回話:「大人放心,屬下定會照辦!」

  黃販子母子聽了責罰甚輕,急忙跪地道謝,感激恩德。盧雲將黃販子一把拉起,諄諄囑咐:「錢財乃是身外之物,你日後取財當有正道,若再給我抓到類似情事,定會重罰不貸。曉得了嗎?」黃販子感激涕零,忙道:「不敢了!小人以後便掃街時撿到銀兩,也會送到衙門裡報官。」

  盧雲微微一笑,道:「好了,你可記得自己說過的話。你們母子倆這就去吧!」

  眼見那黃販子給他娘捏著耳朵去了,料來回家定要給重重毒打三十大板,盧雲與顧倩兮相視一笑,先前小小的不快登即拋到九霄雲外。

  盧雲搖了搖頭,苦笑道:「枉我飽讀典籍,自稱精通兵法,卻連個刁鑽頑民也治不住,嘿,真讓你笑話了。」顧倩兮握住他的手,柔聲道:「快別這樣想了。讀書本就不是做官,兩件事大不相同,便像常打勝仗的名將,也不一定懂得百姓的機靈心眼。你那麼聰明,日後經一事、長一智,閱歷多了,這些瑣事定能慢慢通曉。」

  盧雲微微點頭,正要回答,卻聽身邊傳來一陣低低的笑聲,一人悄聲道:「這位小姐好厲害,不讓鬚眉呢。」又聽一人笑道:「看她那麼美貌,以後定是咱們的太上知州……」

  盧雲一愣,急忙看向四周,只見十來名百姓躲在四周,笑吟吟地盯著他倆圍觀,好似看戲一般。看來這些鄉民對他這位知州大人頗為好奇,又見他沒甚脾氣,這才生出膽子過來偷窺,果然便聽聞精彩對答了。

  盧雲與顧倩兮對望一眼,兩人神色微窘,都感尷尬。

  一旁洪捕頭趕將過來,大聲喝道:「大夥兒鬧什麼?不想要腦袋了嗎?全給我回去啦!」眾鄉民怕這捕頭遠甚於知州,聽了暴喝,這才大笑而散。

  眼看眾人散去,洪捕頭也躬身離開,盧雲登時哈哈大笑,他向顧倩兮躬身行禮,拱手道:「多謝太上知州救命之恩,小民盧雲這廂有禮了。」顧倩兮臉帶暈紅,道:「你哪學的這麼不正經,快別胡鬧了。」盧雲笑道:「大人沒叫平身,小民焉敢妄動?」

  顧倩兮啐了一口,正要再說,忽聽遠處傳來一名少女的聲音,納悶地道:「這不是盧哥哥嗎,怎麼在這裡彎身哈腰,欠了人家的錢嗎?」

  盧雲沒料到還有人窺看,臉上一紅,急忙直起身子,轉頭望去,只見一名少女蹦蹦跳跳地走向前來,看她面容秀麗,正值芳華,臉上卻又帶著一抹頑安笑容,竟是娟兒來了。

  盧雲陡見故人,登時大喜,笑道:「不是娟兒姑娘嗎?怎麼到江南來了?」娟兒笑吟吟地道:「我是隨師父來玩兒的啊,」盧雲頷首道:「原來尊師也到了,那可真是貴客。」

  娟兒笑道:「不說這些了,倒是你盧參謀武功高強,不去大戰西域番僧,怎也跑來江南啊!」盧雲聽她提起往事,不由得微微一奇,他在西域之事,向來少有人知道,不知娟兒是從何得知的,他微微一笑,道:「這說來話長了,你怎會知道我從軍之事?誰同你說的?」

  娟兒嘻嘻一笑,道:「是秦將軍啊!那時咱們一起去華山,路上他說了你好多事蹟呢,聽說當年盧哥哥在西疆好生勇猛,連番出生入死,打得番僧落花流水,實在厲害哪!」

  盧雲聽她誇讚自己:心裡甚是受用,他臉上笑眯眯地,眼角便往顧倩兮瞄去,要看她是否面露驚歎。果見顧倩兮面帶微笑,也在專心傾聽。意中人在旁,盧雲便想多談當年英雄事蹟,當下笑道:「姑娘過獎了,戰場上馬革裹屍,本分而已。不知秦將車還說了什麼?」

  娟兒笑道:「秦將軍說得可多了呢,你全都要聽?」盧雲哈哈一笑,道:「這個自然,你都說吧。」娟兒想了一陣,托著自己的圓臉蛋,側著臉道:「嗯,還記得秦將軍說了好大一篇,說你每天裝著一張苦臉,專騙女孩兒家憐惜疼愛,比那個少林寺的楊肅觀還壞上十倍,叫我小心提防,別要給你騙了呢。」盧雲面色慘白,驚道:「這是什麼鬼話?」

  娟兒不去理他,又道:「秦將軍還說呢,他說公主跟你相處了幾日,便給你騙得好苦,弄得她日日夜夜都惦著你。真有這種事嗎?」盧雲聽她越說越不成話,霎時面色已成慘白,娟兒見他臉色極為難看,皺眉便道:「我說錯了嗎?這些都是秦將軍告訴我的啊!」

  秦仲海此時遠在京城,遺害卻遠及長洲,盧雲心下慘然,正想請娟兒閉口,忽覺背後兩道淩厲眼神瞪來,直如寒冰一般。盧雲暗暗吃驚,回頭去看,卻見一名美貌少女走了過來,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,正是顧倩兮來了。

  娟兒見美女到來,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幾眼,跟著笑嘻嘻地扯住盧雲的袖子,低聲道:「盧哥哥,這位姊姊好生美麗,她就是公主殿下?」盧雲臉色難看,忙偷眼往顧倩兮看去,只見她笑吟吟地似乎不太生氣,但盧雲素知女人性子多變,她面上如此,誰知心裡在想什麼,一時只感心驚肉跳。

  娟兒天性機靈,哪會不懂人情世故,純是故意惡整了,她見盧雲面色淒慘,還想落井下石,忽聽一名女子道:「師妹又胡鬧了。真是越活越回去,直跟咱們阿傻一般。」眾人聽這話聲頗有教訓之意,回頭望去,只見一名豔光四射的美女盈盈走來,正是師姐豔婷。

  只見豔婷背後還有兩名男子,一人坐在馬上,臉上罩著人皮面具,正是青衣秀士,另一人樣貌非凡,站在白馬之旁,卻比青衣秀士還高了半個頭,體型可說魁梧至極,但臉上卻掛著一幅難看的傻笑,只不知是誰。

  豔婷走了過來,問向娟兒:「怎麼樣?找到歇腳客棧了嗎?」娟兒方才只在胡鬧,哪有空找什麼客棧,她嘻嘻一笑,指著盧雲道:「沒找到客棧,倒找了個朋友,不愁沒地方住了。」

  豔婷哦了一聲,正要出言詢問,青衣秀士已然駕馬行來,武林前輩到來,盧雲不敢失禮,忙向青衣秀士躬身,拱手道:「晚生盧雲,見過青衣掌門。」

  青衣秀士回了半禮,頷首道:「數月前華山一會,沒想半年不見,盧公子卻已高中狀元,實在可喜可賀。」盧雲心下微奇,這青衣秀士身在江湖,想下到對朝中之事了若指掌,當即謙遜道:「不敢當。在下得中進士,純是運氣使然,做不得準的。」

  娟兒聽了盧雲點上狀元,不由得大為詫異。豔婷也是吃了一驚,她急忙走了過來,撿衽為禮,道:「原來公子文才如此出眾,小女子倒不知情,日後該向你多多請益才是。」豔婷過去僅和盧雲有過一面之緣,上回兩人華山照面,人多口雜,不曾細談,倒不知這白面書生如此了得,此刻讚歎敬佩之情頗真。

  娟兒嘻嘻一笑,瞄了豔婷一眼,笑道:「師姐你一個姑娘家,要向人家請益什麼?難不成你也要點狀元嗎?」豔婷微笑道:「咱們女子是不能參加科考的,不過平日多念點書,那也不是壞事。」說著又向盧雲輕輕一福,柔聲道:「小女子笨得很,只怕日後要多多勞煩盧狀元指點了。」

  自張之越過世後,青衣秀士便著意磨練這名女弟子,凡事都讓她學著打理,日後也好把九華山的門戶交給她。盧雲見她神態大方,已與那日華山上的羞態大不相同,一雙俊目只凝視著豔婷,卻是有些目瞪口呆。

  豔婷見他望向自己,當下笑道:「盧狀元這般看著我,可是要出題目下來,也好考較小妹的資質嗎?」盧雲見豔婷容貌嬌媚,身材高挑,全是北方美女的架式,也不知如何回答方才妥適,只咳了幾聲,道:「這……這倒不是……」

  顧倩兮本在一旁含笑觀看,待見眼前這名美女落落大方,美豔照人,對盧雲又是加倍客氣親近,她秀眉一揚,纖足一伸,已然下場。她笑了笑,問向盧雲:「兩位姑娘好生玉雪可愛,卻不知是哪家的小姐?可否為我引薦一番?」說著向兩名少女微微頷首,以示友善。

  豔婷早在留意顧倩兮,不待盧雲開口,便已微微欠身,自行回話道:「小女子豔婷,不敢請教小姐大名。」盧雲正想介紹,顧倩兮卻自行接話,柔聲道:「原來是豔婷姑娘,在下姓顧,有緣結識足下,幸何如之?」

  這兩名少女都是二十歲上下,也都到了嫁人的年歲,只見顧倩兮巧笑嫣然,盡是江南名嬡的溫柔秀氣;豔婷桃笑李顏,卻是北方俠女的豔麗開朗,兩人都是紅撲撲地嬌豔瞼蛋,一般玲瓏有致的誘人身材,卻不得不教盧雲這鐵頭書呆看傻了眼。

  盧雲見她二人熱絡:心下甚喜,匆聽一人粗聲粗氣地道:「你們忘了問姑娘我啦!」眾人轉頭去看,卻是娟兒撅著一雙紅唇,看來很是不快,豔婷微微一笑,道:「這是我的師妹,名叫娟兒,平日最是頑皮搗蛋。」娟兒嗯了一聲,道:「好像每回介紹我,從來不曾少了頑皮搗蛋四字,看來我真該反省反省了。」眾人見娟兒嬌憨,忍不住都笑了起來。

  四名年輕人說笑,不免冷落了青衣秀士,他身居掌門,乃是武林前輩、一派之長,自不該失禮,盧雲便向青衣秀士介紹顧倩兮,只是顧倩兮離家出走,盧雲礙在顧嗣源的面子上,也不好明說身分,便只說是表妹。顧倩兮聽在耳中,甜在心裡,心道:「這只驢子有長進了。」此時美女在側,盧雲若想把兩人關係撇個乾淨,她定會翻臉走人。

  豔婷聽了表妹身分,卻是哦了一聲,道:「原來顧小姐與盧公子是中表之親啊!兩位連袂到長洲來,莫非是一塊兒來探親的?」盧雲正要說明,顧倩兮逕自道:「那倒不定,我此次南下,便是隨盧表兄前來上任。他剛接下長洲知州,今日初次進城。」

  豔婷雖然聰慧,卻沒料到盧雲已是地方官長,她掩嘴驚歎,道:「原來公子已經是知州大人了,小女子方才真是失禮了。」說著連連欠身。盧雲慌忙搖手:「沒有的事,快別多……」那個「禮」宇尚未出口,便聽顧倩兮笑道:「好說,咱們盧知州方才上任,日後還要請諸位朋友多多照護指教。」

  豔婷微微一笑,仰望著盧雲,道:「小姐這話言重了,想咱們盧知州高中進士,憑他狀元郎的手段,又怎需咱們這些百姓照護什麼?」盧雲聽了稱頌,只傻笑兩聲,不知高低,顧倩兮卻淡淡地道:「自來官場險惡,只有無知之徒不知天高地厚,才會妄自尊大,目中無人。便算官居閣揆,也需各路朋友提點,才能久保平安。」

  豔婷哦了一聲,掩嘴笑道:「是嗎?盧知州這麼謙和,怎麼會目中無人呢?這小妹倒是不信。」顧倩兮聽了這話,卻只微微一笑,不再多言。

  盧雲見兩名少女相互微笑凝視,豔婷秋波盈盈,顧倩兮也是巧笑嫣然,他心中忽然微微發毛,尋思道:「今日場面有些怪,我還是少惹她們為妙。」

  眼見二姝大開殺戒,娟兒忍不住心下偷笑,想道:「師姐就是見不得別的姑娘比她美,看來她與這顧小姐較上勁啦!嘻嘻,可憐姓盧的書呆要給人拿來練功,他可要倒大楣啦。」

  女孩兒家有時會暗自比較容貌身材,倘無男子在場也就罷了,一旦眾多美女遇上年輕男子,非得將之當作戰場,若不驗證自己是勝人一籌的絕代風華,那可萬萬不能甘休的,這道理便與寧不凡、卓淩昭等人比武的心情相同,決計小看不得。尋常人若無楊肅觀這等手段見識,過上這等高手對決,絕難全身而退,倘不幸如盧雲那般食古不化,怕有大苦頭吃了。

  果然盧雲心中害怕,連忙走向青衣秀士,逕自聊了起來。

  盧雲咳了一聲,道:「昔日華山匆匆一別,一直未曾上山拜會。今日難得掌門前來長洲,且讓在下略盡地主之誼,到寒舍盤桓一下。」青衣秀士尚未說話,那娟兒已然笑了起來,道:「太好了,咱們有地方住了!」

  豔婷見盧雲遠遠逃開,如何願意平白放過?便又走了過去,微笑道:「多謝盧知州了,咱們今夜找不到客店,正自擔憂,天幸在這兒遇到你。不然可要傷神了。」盧雲最是害怕這名美女,只乾笑幾聲,眼光向地,不敢回話。顧倩兮走了上來,與盧雲並肩而立,笑問道:「不知幾位怎會忽然來到長洲?可是為歐陽老爺拜夀來著?」

  顧倩兮天生聰明,比之盧雲,絕不遜色,須臾間便已猜到內情。果然豔婷面露訝異,頷首道:「顧小姐果然靈通,我們這回到長洲來,確實是向此地的歐陽莊主祝壽。」顧倩兮與盧雲對望一眼,心中都想:「難怪這許多客店都住的滿了,原來都是給歐陽莊主拜夀的。」

  豔婷望向師父,眼見他微微點頭,這才取出一張帖子,交到盧雲的手裡、這下遞帖卻是對著盧雲而來,顧倩兮自也不便代接,當下退在一邊,笑吟吟地看著情郎與這美女間的舉止。

  盧雲接過帖子,一不小心碰到豔婷滑膩的手腕,霎時心下一驚,又見豔婷向自己嬌媚微笑,直是明眸皓齒的可人模樣,盧雲剎那間滿臉通紅,胸口氣血翻湧,跟著倒退數步,縮到了顧倩兮背後。

  盧雲撫胸喘息,心道:「好厲害的無形掌力,恐怕連寧不凡這等高手都敵不過,我可得小心了。他呼出一口長氣,這才取出帖子去看。忽覺鼻中一陣幽香,卻是顧倩兮一同探頭來看,盧雲與她粉瞼相貼,忍下住又是心中一蕩,心道:「這個香味有助於功力提升,聞一聞倒是不妨。」當下拼命調勻呼吸,果然心曠神怡。

  盧雲咳了一聲,想起眾人都在一旁觀看,連忙收懾心神,朗聲讀道:「九華山青衣掌門足下:人生七十古來稀,欣逢敝莊歐陽莊主七十大壽,久慕青衣掌門文武全能,高材震世,恭請貴寶山於十月十三敝莊莊主生辰,前來長洲鑄鐵山莊歡聚。」念了一陣,顧倩兮烏黑的髮絲又拂過臉龐,登讓盧雲再次面紅耳赤。

  盧雲亂咳幾聲,定了定神,道:「這位歐陽莊主果然交遊四海,連長洲客店都給住得滿了,看來明日定有一番熱鬧。」青衣秀士微笑道:「其實我與歐陽莊主只有幾面之緣,今日到此,純是來看一件東西的。」盧雲奇道:「掌門千里迢迢地趕到江南,只為看一件東西?」

  青衣秀士道:「此次壽宴中,有人送了一件極為重大的賀禮給歐陽莊主,據說靠著這神奇無比的賀禮,便可使歐陽家重新開業,再行煉鐵之舉。我便是為了這樣物事而來的。」盧雲哦了一聲,問道:「什麼東兩這等貴重?居然能有這般功效?」

  青衣秀士道:「說來毫不稀奇,乃是一隻大鐵錘。」

  眾人頗為詫異,連顧倩兮這位宮家小姐也留上了神,異口同聲地道:「大鐵錘?」

  青衣秀士道:「正是。相傳雷帝雷澤手上有一隻錘子,以之發天火、落天雷,聽說便是歐陽家拿到的這只錘了。想來憑著這只鐵錘的種種神力,歐陽家必能重拾往日風采。」

  盧雲情知說來話長,當下道:「諸位行得也累了,不如先到寒舍歇歇吧!咱們邊吃邊談!」娟兒大喜道:「等你這話好久啦!只把我兩腿站得酸哪!」眾人聞言,都是為之哈哈大笑。

  盧雲當下引著眾人回府,眾家丁見有賓客到來,連忙搶上,替九華山諸人安排住房,盧雲命人理了一桌宴席,請諸人坐下飲酒,也算替他們接風。

  娟兒看著偌大的知州官邸,笑道:「真好!能住這等房子。我也想考個官來做做。」

  豔婷笑道:「傻丫頭,咱們女子是不能當官的。」

  娟兒歎道:「這我也知道,唉,女子不能當官,這是誰定下的討厭規炬啊!」她發愁一陣,忽地笑道:「沒關係,咱們女子不能當官,總能找個官嫁吧!自古皇太后都比皇上強,看我也找個好官嫁了,不把他整治得乖巧,姑娘跟你姓!」

  豔婷笑道:「甭去找別的男子了,說不定你的阿傻也能考上進上哦!」

  眾人聽她調侃,紛紛轉頭去看,只見阿傻已然吃得滿身油膩,兩手黏髒,他見眾人看著自己,便來個咧嘴傻笑,一時更添傻氣。娟兒凝視著他,輕輕歎了口氣,道:「可憐阿傻腦袋不清楚,不然他這般高大威風,便大將軍也做得了。」

  娟兒活潑可人,對誰都是沒大沒小,哪知此時忽有傷感,想來對阿傻很是不同。盧雲看在眼裡,忙勸道:「我看這位兄台的瘋病也不是沒藥醫,令師這般好醫道,改日不妨請他抽空一試,定有轉機。」說著望向青衣秀士,等他示下。

  那日靈定身受重傷,若無青衣秀士的精湛醫術,早已畢命華山,倘連青衣秀士也沒法子醫治,那阿傻也只有認命了。青衣秀士望著阿傻,淡淡地道:「不勞盧知州吩咐,老朽早替他瞧過病況。只是此人腦門受過外力重擊,若無重大擊打,恐怕無藥可救。」

  娟兒歎了口氣,道:「他再好不了,只好請歐陽老爺用那只大鐵錘敲上一記了,說不定挺管用的。」那阿傻雖然傻得厲害,此時聽得要用鐵錘敲打腦門,居然懂得怕,急忙搖手道:「這不成,我阿傻吃虧生意決不做的,娟兒姊姊可別害我!」娟兒秀眉一揚,在他腦門上打了一記爆栗,道:「十兩銀子,賭你的腦袋禁得起鐵錘敲。」阿傻哦了一聲,傻呼呼地道:「原來有得賭啊,那多打兩記好了。」眾人聞言,紛紛大笑起來,顧倩兮也感莞爾。

  眾人相互敬酒,各自閒聊,盧雲想起歐陽家一事,又問道:「先前聽衙門中人提過,好似這歐陽家來歷不太尋常,莫非他們也與朝廷有舊?」眾人聽他提起歐陽家,都感好奇,紛紛安靜下來,專心聽講、青衣秀士頷首道:「這歐陽家確與朝廷有些牽連。歐陽家的主人名喚歐陽南,舊日做過「江南鑄造」,算是朝廷命官,只是在二十多年前,他為了「洪武天爐」一案被人牽連,這才退隱洗手,不復往日風光了。」

  盧雲哦了一聲,奇道:「洪武天爐?那又是什麼東西了?」

  青衣秀士道:「景泰十年,本朝曾從跤趾奪得一批火器,乃是西洋人造出的赤金大炮,皇上見這些火器厲害,一時龍顏大悅,便命大臣江充依著樣式,監造一批相同的火器。」盧雲聽到「江充」二字,隱隱覺得有些不祥,想來這歐陽家定會吃足苦頭。

  青衣秀士又道:「江充見皇上甚是看重此事,便從全國各地尋訪出一批高手匠人。只是這幫人手藝雖精,但各地的爐火都賺太弱,燒不出同等的炮身材質。此時朝廷有人薦舉,言道江南名匠歐陽南煉鐵有方,江充便向皇上請命,由這位「江南鑄造」起造一座大爐,以供朝廷製作西洋火器。」眾人聽說歐陽家曾有這等風光,絕非尋常鄉紳可比,豔婷、娟兒都是習劍之人,無不想拜見這位當代聞名的煉劍宗匠,也好見識一番。

  青衣秀士又道:「朝廷聽得江充的建言,自是大喜,立即撥下十萬兩白銀起造,那歐陽南見皇帝如此看重,自也卯足全力。他苦心意旨,專程撿了一塊祖宗留下的風水寶地,這地風力強盛,四季不歇,又兼靈性奇重,乃是世所罕見的鑄鐵好地,在這地方起造的鑄鐵爐,自也是千年罕見的名爐了。」他見眾人聚精會神,又道:「想那歐陽南何等身分,以他宗師地位,尚且耗了兩年功夫,花費無數精神,這座神爐自當是天下無雙、曠古難見了。眼看歐陽家便要大展鴻圖,誰知道福兮禍所倚,好容易爐座完成、初次啟用之日,皇上便下令封爐,不準歐陽家再行鑄造之舉。」

  眾人聽到此處,無下大奇,不知歐陽南何以這般倒楣,盧雲沉吟道:「莫非是江充這奸臣搞鬼嗎?」青衣秀士搖了搖頭,道:「江充作惡雖多,這事卻怪他不得,純是歐陽家自惹禍端。」顧倩兮向來聰穎,略加推測,便問道:「這樣聽來,可是歐陽家的爐子做得不好,這才引來皇上震怒?」

  青夾秀士歎了口氣,道:「顧大小姐所言恰恰相反。這歐陽南號稱當世第一煉鐵手,手藝怎會不精?說來說去,只怪這爐子做得太好了。」

  眾人哦了一聲,都感不可思議。青衣秀士又道:「當年大爐初成,歐陽南立即定名為「洪武天爐」,一來感念太祖恩德,二來彰顯此爐的非凡,他若沒有十足十的把握,自也不敢擅用這個名字。那日點火啟用之時,滿朝大臣來了大半,都要看一看這座「洪武天爐」的威力。」說到此處,青衣秀士只咳了一聲,卻不再言語,眾人聽得興起,都想知道後情,娟兒忙搖著師父的手,追問問道:「後來怎麼了?師父別賣關子啊!」

  青衣秀士歎道:「那日爐火一點上,就把歐陽南的鐵鉗燒融了。」眾人心下大奇,驚道:「把鐵鉗燒融了?」

  青衣秀士道:「正是。這座「洪武天爐」焰火騰燒,色做青白,任何質料的鐵鉗都耐不住一烤,東西可說是有進無出,那日皇上本來下令,要歐陽南先打出一批火槍,誰知爐火一升,便降不下來,他想盡辦法,卻都取不出埋頭的生鐵,最後只好用大水潑熄爐火。」

  盧雲歎道:「那可慘了,這堆生鐵必成廢鐵了。」青衣秀士道:「非只如此,那爐火好生兇猛,竟把模具、鐵料全數燒為爛渣,不堪再用。江充聞訊,自是大怒欲狂,當下親來責問,那歐陽南面對權臣責難,不說自己手藝不到,反說天爐靈性太重,性子倔傲,不願燒制凡俗兵器云云。江充聽了這妖妄之言,想起十萬兩白銀無端給糟蹋了,只氣得他七竅生煙,終將歐陽家的大兒子充軍,以敬效尤。」

  盧雲聽了這段往事,忍不住搖頭歎息,道:「天爐性子太傲,這話實在也太玄了點,無怪江充會大發雷霆。」自古鑄劍師多喜靈異氣象,每將妖妄傳言附會於名劍寶刀之上,想來歐陽南雖是武林罕見的鑄劍宗師,卻也難脫這等迷信,只能算是自取其咎了。

  青衣秀士頷首道:「也是僥天之幸,歐陽家少了兒子,卻還保住首領,整整過了二十來年,終給他們找到了一柄神槌。傳說這柄槌耐得住燒烤,無懼天火鍛冶,所謂「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」,歐陽家既有神錘,便要在明日傍晚復業,重新開啟這座「洪武天爐」了。」

  盧雲聽得目瞪口呆,他定了定神,忙道:「看這天爐如此神妙,到時定要好好見識一番。」

  娟兒掩嘴笑道:「妙啊!到時你盧知州是小盧看大爐,兩隻爐子乾瞪眼了。」她知道盧雲個性溫文,絕下會無端生氣,便隨口開個玩笑,倒也沒有惡意,只是盧雲和善敦厚,顧倩兮就不一定好惹了,娟兒偷眼去看,果見顧倩兮睜著大眼望向自己,娟兒有些害怕,忙扮了個鬼臉,賠罪道:「姊姊你別生氣,我跟他說著玩的。」

  顧倩兮微微一笑,道:「他這人古板得緊,本就該損個幾句,妹子別在意。」

  娟兒聽她叫自己做妹子,那是脫了生份,心下自也歡喜。

  夜寒露濃,眼看天晚,眾人便各自回房。長洲知州宅邸寬廣,客房無虞,盧雲便請家丁安排住處,讓九華山諸人歇宿。

  酒席已畢,盧雲初得新居,又有嘉賓到來,席間見顧倩兮言語得體,落落大方,仿佛便是知州夫人的風采,盧雲看在眼裡,心下自感喜歡。他與顧倩兮攜手走入花圃,兩人相視微笑,都感甜蜜溫馨。

  顧倩兮仰頭看著情郎,替他理了理額,笑道:「幾年不見,看你變得老練許多,還結識了好些江湖朋友。」盧雲微笑道:「你不也是?今夜黃販子好生奸滑,若非你來解圍,只怕我這知州要給百姓們毒打一頓呢!」顧倩兮取笑道:「誰敢打你,咱們銀川公主定會砍他的頭!」盧雲聽她言語中帶著醋意:心下卻感暖烘烘地,很是喜樂。

  說話問,秋風徐徐吹拂,顧倩兮衣衫單薄,忍不住打了個寒噤,盧雲見園中頗有寒意,便道:「院子裡太涼,咱們到房裡去坐坐吧!」說著攜了顧倩兮的手,將她帶向知州臥房。

  兩人行近臥房,盧雲指著房門,笑道:「就差上頭的一個喜字,你便是咱們家的女主人了。」顧倩兮聽了古板書生的情話,一時嬌羞難抓,身子軟綿綿地,好似使不出氣力來。

  盧雲推開房門,笑道:「你進來吧,我有樣好東西給你。」

  眼見盧雲坦蕩蕩地走入房中,顧倩兮一張俏臉卻羞得火紅,心中只想:「三更半夜,孤男寡女,盧郎卻要我到他的臥房……他是個讀聖賢書的人,不會做出不守禮法的事吧……」

  此時盧雲早巳等在房裡,含笑遠望著她,顧倩兮沉吟良久,半推半就,這才緩緩走進,才一入門,盧雲反手便掩上房門,低頭贊道:「倩兮,你今日好美。」顧倩兮抬頭望著情郎,心下又羞又喜,饒她平日聰明機辯,當此情景,腦中也只亂烘烘地:心中只餘一個念頭防備:「他……他要是一時把持不住,亂了本性,想做什麼壞事,我…我可不能依他……」

  卻見盧雲走到床邊,招手道:「倩兮,你過來。」

  顧倩兮全身發燙,只想轉身逃走,可又難以移動腳步,盧雲見她遲遲下來,便再次低聲叫喚,柔聲道:「倩兮怎麼了?只管來啊。」

  顧倩兮一顆心怦怦直跳,好似要從口腔裡跳出來似的,她偷眼看著窗外,只見四下無人,便壓低喉頭,低聲道:「你……你可不能亂來……」盧雲微微一笑,道:「別說這些了,你快些過來吧。我有禮物給你。」顧倩兮含羞低頭,心道:「這可怎麼辦呢?一會兒我若過去了,盧郎若來輕薄,我卻要如何推拒於他?可我若不過去,他是否又會生氣?」左思右想,沉吟許久,終於輕移蓮步,緩緩走到盧雲身邊。

  顧倩兮這幾步路走來,直如海國千山行一般,盧雲卻是個木頭,看她走路歪歪斜斜,還以為她喝醉了,只聽他哈哈一笑,笑道:「倩兮,看我為你準備的好東西!」雙手往枕邊掏摸,跟著拿出一幅仕女圖,便要遞給顧倩兮。

  盧雲笑道:「我費了好些天的功夫,才畫就這幅圖……」話未說完,只見顧倩兮全身酸軟,竟已摔倒盧雲懷裡。盧雲吃了一驚,忙道:「怎麼?真的受涼了?」

  顧倩兮滿面嬌羞,低聲道:「盧郎啊,你總是裝傻,你好壞……好壞……」雙手摟住了盧雲的頸子,便往他唇上吻去。

  四唇相接,天外飛來豔福,盧雲大吃一驚,不知如何是好,只想道:「這…這是怎麼咿了?怎地飛來這般美妙……不,不,這般意外的事?」

  卻說盧雲哪來這麼大的膽子,居然敢三更半夜,將姑娘約到房裡親熱?原來他這幾日悄悄以顧倩兮的容貌畫了幅仕女圖,此番趁著酒興邀她,只想將圖畫親手送出,也好讓心上人驚喜一場。哪知還來不及品評,便已飛來豔福,盧雲手足無措,此刻他身在脂粉之鄉,手上抱的是溫香軟玉,唇上吻的是一點丹唇,如何不意亂情迷,神魂顛倒?

  他心中念頭急轉,想道:「當年我破廟苦讀,早已立志成為盧下惠,只求日後坐懷不亂,三過洞房而不入,也好讓孔孟周公擊節讚賞……哪知夤夜之間,我非但與未婚女子獨處一室,還有意輕薄於她?這豈不辜負了千載聖賢的教誨?鐵漢書生的美名?」

  雖然這般想,但香吻方酣,饒你鐵漢硬漢,也要乖得似貓似羊,果然這古板書生神智逐漸不清,一股熱氣沖入腦門,「無絕心法」早巳潰堤:「今夜如此僥倖,若不能多吻半刻,日後怎有良機一親芳澤?孔夫子在上,孟夫子在下,所謂聖之時者也,這便是說天道無常,不可違亂,雲從龍,風從虎,我盧雲自當遵從天命……」心中動情,腦中胡思亂想,竟然大起膽子,便往顧倩兮腰上摟去。

  紅燭掩映,滿室溫馨,這對男女正自香吻,眼看漸漸情濃,忽聽院子裡有名少女說話,大喝道:「阿傻!你不可以在人家院子便溺,小心我打你腦袋!」

  兩人原本難分難舍,猛聽了這話,宛如當頭棒喝,都是悚然一驚,立時分開。

  只聽那阿傻訕訕地道:「幹什麼啊?這裡的樹長得不好,需得多施點肥才對。」跟著院中傳來水花四濺的聲音,看來真在施肥了。

  聽了大煞風景的嘩啦啦聲響,盧雲與顧倩兮對望一眼,都是搖頭苦笑。盧雲知道顧倩兮生性愛潔,便道:「你別擔心,我明日找人把院子清理一番。」顧倩兮秀眉微撇,搖頭道:「算了,既然髒了,打掉花圃重做好了。」盧雲啊呀一聲,只感肉痛無比,他每年俸祿約有五百兩白銀,若要重作這花圃,不免花費甚巨,但一時又不敢違逆,只得哼哼哈哈地敷衍。

  兩人給這一攪擾,都是深為克制,就怕再生出什麼事來。二人默默相對,盧雲忽地想到一事,急道:「糟了,明天那歐陽家要做壽,咱們可不能空手去,可得準備些壽禮才成啊!」

  原本兩人便是上街採買禮品的,誰知給那黃販子一陣打擾,卻是什麼也沒辦成。他連連搓手,煩惱道:「這可怎麼辦?明日就要送禮了,現下已經三更半夜了,這……這要怎麼辦才好?」顧倩兮絲毫不慌,笑道:「你擔什麼心,我保管你明日風風光光,送個又大又好的稀世珍寶,滿堂賓客就數你的禮品最體面。」

  盧雲驚道:「你還沒嫁過來,可別拿了自己的珍藏倒貼啊!」顧倩兮又羞又氣,登地啐了一口,嬌嗔道:「你啊你,別再白吹白擂了!」

  盧雲哎呀一聲,急道:「好姑娘,你就說吧!究竟該怎麼辦哪?」

  顧倩兮看了他一眼,掩嘴笑道:「現下有些晚了,咱們明早再談吧!」

  盧雲出身寒微,本就不知這些大戶人家的禮數,想起自己出任知州,已是朝廷命官,明日拜夀之時,總不成擺出當年落拓江湖的模樣,只來個滿面譏嘲,冷眼傲笑,便大剌剌地登門上座吧?他越想越是擔憂,忙求懇道:「明日傍晚就要用的東西,早上趕制不是遲了點嗎?你可快些說吧!」

  顧倩兮嫣然一笑,做了個調皮的神情,笑道:「盧大人,你就慢慢地等吧!」說著翩然出門,卻把盧雲愣在那兒,良久作聲不得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15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3 03:01 AM 編輯

第九卷 神劍擒龍 第三章 文淵閣

  「老大,這是上頭下來的公文,請你過目吧!」

  一名粗豪的男子挖著鼻孔,兩隻腳高高地翹在桌上,將手上公文抖開,漫不經心地道:「他奶奶的,這又是什麼狗屁了。」他正要打個哈欠,忽地嚇了一跳,當場站起身來,顫聲道:「這……這是……」

  一旁下屬見他面色駭異,急忙探頭來看,霎時紛紛笑道:「恭喜老大了,大學士孔安好生喜歡你,終於把你調到文淵閣看守了。」那租豪漢子見下屬幸災樂禍,更是滿面苦惱,心道:「這下慘了,老子要輸得到家了。」

  那粗豪漢子正是秦仲海,自盧雲離去後,他每日無所事事,便在偌大的京城裡閒晃。也是悶出名來了,這日居然接到大學士孔安親下的公文,說那文淵閣近日不甚安寧,常有人擅自翻閱文書,還有些文獻遭人竊走,便調秦仲海前去文淵閣鎮守三十日,等朝廷撥發專款之後,方才另行調人看管。

  孔安甚是重視這件案子,臨行特地找來秦仲海,當面交代吩咐:「老夫這次之所以會挑上你,正是因為你那手非凡的好文章!想你這人愛書如命,必能好生看守典藏。老夫自也能高枕無憂了。」

  閣揆親自吩咐本案,秦仲海縱然懶散狂悖,卻也不敢怠慢,眼看難以推託,只得苦著一張臭臉,率領大隊人馬,駐進文淵閣。為防宵小再次光臨,他更移居書庫,非只棉被枕頭,連夜壺茶壺都準備了。眾太監見他手上大包小包,直往書庫裡搬,不知是去做什麼的,紛紛笑問道:「秦將軍這是去做什麼?可是要躲債主啊?」秦仲海怒道:「放屁!老子興致來了,偏想考個狀元噹噹,你們不信嗎?」眾太監向來與秦仲海不睦,聽了這話,無下放聲尖笑,只當秦仲海瘋了一般。

  秦仲海滿面通紅地走入書庫,好容易放落滿手物事,才一擦汗,便見四處書本堆積如山,有紅有綠,或厚或薄,直是千奇百怪,無一不有。秦仲海看得嘴歪眼斜,全身乏力,忽然間,突發奇想:「都說書中自有顏如玉,他奶奶的,這裡好多鬼書,搞不好真有什麼過癮的!」當即興衝衝地翻找金瓶梅等書,就想親睹書中美女的廬山真面目。

  他找得滿頭大汗,只見書裡全是層層疊疊的文字,始終找下到半張圖案,辛苦半天,終於摸到了一隻卷軸,秦仲海大喜過望,心道:「皇天下負苦心人,顏家小姐,秦小生這廂有禮了!」他心頭怦怦直跳,忙將卷軸展開,正想湊嘴去吻,猛然間,只見一名兇惡男子怒目望向自己,神態嚴厲異常。

  秦仲海嚇得魂飛天外,驚道:「媽啊!」這卷軸哪裡是什麼輕解羅衫的美女?卻是張太祖遺像,不知是誰擱在這兒的。這太祖方頭大耳,滿臉橫肉,模樣倒有點像伍定遠,想起方才差點吻上去,秦仲海忍不住狂叫一聲,將太祖送上半空,跟著飛腳將書本踢開,霎時清出偌大地方,好供他打地鋪之用。

  秦仲海躺了下來,惡狠狠地瞪向群書,心道:「他奶奶的,怎地世上會有這許多書?到底是什麼瘋子寫了這許多廢紙?又有哪個瘋子能把這許多書念完?」他鼻中一癢,只覺鼻涕長流,隨手抓了一冊繕本書,當場擤起鼻子來了。尋思道:「嘿嘿,我偷個百本出去,一年半載內,拉屎都不需草紙了。」正得意間,下頭已有人送上飯菜,秦仲海笑嘻嘻地道:「他媽的,總算有正經事了。」他隨手抓出一本書,打算解手時應用,當場監守自盜起來。

  吃飽拉完後,秦仲海攜著殘破書籍回去,他才一走入書庫,那濃濃的書香味便自沖鼻而來,秦仲海只覺中入欲嘔,他勉強壓下煩躁,想起閣揆交代典籍被偷一事,心中便是一陣歎息,想道:「咱們孔大學士只會做官,不會做事,少了什麼書也不說個清楚,這般勞師動眾的看守,根本只是浪費人力物力,全然不成作用。」

  他自知若要查出遺失的書籍,不免要躲在千本書之中翻照核對,恐怕花個十天半個月不止,就這麼一想起,已是毛骨悚然,如何敢當真?便只巡視一圈,大致盤點一下。

  秦仲海雖然疏懶,但真要精明起來,卻又把細得緊。他四下走了一陣,細細算過了,只見大小書架共四百六十五座,尚未整頓的散置書堆合計七十八處,他拿著虎林軍的封條,一一作好標示,先做個認記,有了對證,免得無端受人誣賴栽贓,說他沒把事情辦好云云。

  正貼著封條,忽見書堆後有扇鐵門,模樣甚是隱密,上頭拴著鐵鎖,還貼著朝廷的封條。秦仲海何等機靈,一看這扇門如此要緊,心下便已了然:「他奶奶的,原來這姓孔的只是在意這裡頭的玩意兒,卻教老子方才白忙一場。」他走了過去,細細察看密門上的鐵鍊,見是不久前才換的,想來原本的鐵鍊定是給人持刀砍斷,這才將他調來此處看守。

  秦仲海冷笑一聲,心道:「好你個狂賊,本領不小啊?居然敢偷看密本?天幸我秦仲海學問淵博,見識無雙,孔大學士又是個識貨的,嘿嘿,看本將將你手到擒來!」

  想起孔閣揆的器重:心下甚是得意,正沾沾自喜,忽地心念微動,轉念想道:「不對,這門後收藏的都是密本,這姓孔的誇我秦仲海愛書如命,可他既知爺爺是當今文豪,無書不讀,卻怎不怕我監守自盜,自行偷看這些玩意兒?」霎時已懂了孔大學七的心意,想來他根本把自己當作文盲,這才放心找他過來,料來他便算躺在機密之旁,也不會多看一眼。

  心念及此,下免心下大怒,尋思道:「你奶奶的雄!老子不把你這裡的書看完,誓不為人!」他回頭一看,只見自己如同置身書海,霎時又改變想法:「他媽的,老子不撿個一兩本要緊的來看,誓不為人了!」

  自經瓊貴妃偷人之事後,秦仲海早已向伍定遠多番請益,磨練開鎖技巧,經這西涼名捕指點,他此時開鎖功夫突飛猛進,已非吳下阿蒙,他細看拴在門上的鐵鎖,見上頭打著「王三」印記,當即冷笑:「這宮裡的太監真是壞,這鎖明明是城南王三鐵鋪五十文錢的破爛貨色,他們居然也拿來用?這拴得住我這「火貪一刀」嗎?」

  他取出鐵線來,喀啦啦地弄個幾聲,已然將鐵鎖打開,秦仲海心道:「其實我一刀砍爛便是了,何必這麼麻煩?明天再去王三鐵鋪,便買一百個換上都成。」他卻不知太監們飽撈油水,這鐵鎖足足花了朝廷五百兩銀子,足可請個知州幹上一年的差。

  秦仲海緩緩推開大門,定了進去,霎時聞到一股黴味。秦仲海取了油燈來照,只見密室裡擺著無數鐵盒,卻不再見到什麼厚重的典籍書本。他緩緩行去,打開了鐵盒,猛見裡頭擺著厚厚一疊奏章,上頭寫著「密奏」二字,想來既是「密奏」,定是藏有秘密的奏章。

  秦仲海大喜,心道:「孔安!你瞧不起你親爹,這下你可慘了!老子不把你看個飽,便跟你這王八姓!」他伸手在裡頭亂翻一陣,隨手拿起一本奏章來看,只見是前朝錦衣衛統領所就,其中內容揭人陰私,光怪陸離,多是百年前的塵封往事。秦仲海讀了半晌,霎時面露驚歎,道:「原來張三是李四的親生兒子,還跟陳六的老娘有一腿,這老子倒不知道!」他又亂翻了一陣,忍不住大聲狂笑:「想不到這皇帝居然死於痔瘡發作,真他媽的好笑!」

  這些奏章多是某甲殺了某乙,某乙毒死某丙云云。只是其中內容多是舊聞,有些早已外傳洩漏,成了口耳相傳的稗官野史,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秘密,何況牽涉之人多已作古多年,即便公佈此間的隱密,朝廷裡也無人在乎。

  秦仲海看完這些舊聞,兀覺意猶末盡,便起身繞行一圈,看看有無更為驚世駭俗的密聞。正想著奇文共欣賞,忽見前方一處書架,上頭標著大大的三字,正是「怒蒼山」。

  秦仲海心下一喜,他對造反匪寇最有興趣,何況自己也曾見過其中的幾名好漢,想到那言二娘,憶起破廟旁的一場大戰,直是宛若昨日。秦仲海熱血上湧,心道:「這女人不知現下如何了?可曾找到她的丈夫了?」轉念想到公主強迫他放掉「鐵牛」歐陽勇等好手,事情雖已經年,心下仍是忿忿不平,尋思道:「老子出生入死,好容易抓下這一大堆人來,卻給這金枝玉葉的小娘放了,真是他媽的蝕本生意。」

  此刻公主早巳西嫁和番,當年的參謀盧雲也已高中狀元,說起自己,更從邊疆猛將變成這個無所事事的御前侍衛,想來真也算是景物依舊,人事全非了。

  秦仲海出神半晌,想道:「無論如何,老子連怒蒼山的大殿也曾去過,這怒蒼山的風流歷史倒是不可不知。嘿嘿,左右無事,便來看上一陣吧!」當下取過一本奏章,便自細讀起來。

  只見這道奏章是個叫做劉夢龍的人寫的,秦仲海讀道:「臣以為怒蒼山群匪侵官暴民,殘賢害善,朝廷若不掃除凶逆,黎民蒼生不得安寧。當此賊匪,臣自請軍十萬,進水陸二路,必可生擒敵酋,諸夷逆暴,請陛下務準。」秦仲海心道:「聽這劉夢龍口氣好大,且不知勝負如何?」他取出下一道奏摺,讀道:「瘟疫四散,天降奇災,大水紛至,神雷轟擊,當此水土不服,致使軍未傷而士卒驚,戰未開而大將亡,雖有忠義之佐,挾於天地之制,奈何不敗?此誠非戰之罪也。乞陛下天恩浩蕩,開赦吾等罪孽。」

  這道奏章卻不是劉夢龍所寫,已換成另一名叫做「杜浩正」的將領,秦仲海心下冷笑,尋思道:「什麼狗屁瘟疫,神雷轟擊?定是大敗虧輸,這才來假用藉口,這劉夢龍八成已給人家宰了。嘿嘿!照這般看來,這怒蒼山果然了得。」他面露神往之情,直想與這群匪徒好好的交手一次,看看誰才是當世英雄。

  他又往下翻去,見一本奏章上寫著名錄二字,秦仲海心下大喜,那日他曾在怒蒼山上見過這群土匪的外號姓名,但對這幫人的來歷卻不甚明瞭,當下便細細翻閱下去。

  他翻開第一頁,只見上頭寫著「怒蒼山匪酋之首:秦匪霸先。」

  秦仲海驚道:「秦霸先!又是這姓秦的老烏龜!原來他就是怒蒼山的老大!」想起華山上江充曾多次提及這人的名字,好似寧不凡與自己師父也識得此人,卻說這老小子名聲何以如此響亮?原來他便是名震天下的怒蒼山匪酋大頭目。

  秦仲海心道:「這老小子想來很是厲害,嘿嘿!照老子看,只要姓秦的,多半不差勁。」他翻開下一頁,想看看第二把交椅是何方神聖,赫見一行字,見是「怒蒼山群匪左軍師:朱匪陽,賊號潛龍。」秦仲海心下一凜,想道:「他媽的,這人居然還姓朱,不知跟皇帝有無干係。」此時皇族朱姓,天下何止萬千,他望著「朱陽」兩宇,左思右想,猜測不休,卻也看不出什麼名堂來。

  他不識得此人,再又往下翻看,只見一行字寫道:「怒蒼山右軍師:唐匪士謙,賊號鳳羽」,這兩大軍師的名號,秦仲海早在大殿見過,知道是「潛龍鳳羽」,但直至此時,方知這兩人的真實姓名,原來一個叫做「朱陽」,另一個叫做「唐士謙」,只是這兩人毫無江湖名氣,也猜想不出他們有何事蹟,只得再往下翻看。

  此時已見過了幕僚參軍,下頭便是怒蒼山的將領名錄,秦仲海低頭念去,赫然讀道:「怒蒼山五虎上將之首:方匪子敬,賊號九州劍王。」

  秦仲海心中大驚,兩手一顫,手上的名冊頓時掉落在地。

  他全身發顫,腦中亂成一片,尋思道:「師父是怒蒼山的大將?這……這從何說起?我怎麼沒聽人提起過?難不成有人誣陷嗎?」霎時間,腦中電光雷閃,想起從小到大見到的無數怪事:師父經常鬱鬱寡歡、聽到自己要投效朝廷時的怒氣勃發、江充在玉清觀下令格殺師父……秦仲海張大了嘴,想道:「這……照此看來,師父真與怒蒼山有所牽連……」他低下頭去,心中亂成一片:「原來那日在怒蒼山大殿上見的斷頭虎,刻的便是師父的名字。可惜啊可惜!若憑師父這身武藝,他若能投效朝廷,定是威鎮邊疆的大將,又為何要造反呢?」

  秦仲海呆了一陣,他雖不是忠君愛國的典範,但多年在柳昂天的麾下辦事,早視朝廷安寧為己任,也常以忠義孤臣自居。若非如此,他也不會到處搜羅不得志的豪傑,好來為朝廷效力。眼見教養自己的師父乃是朝廷眼中的大反賊,不能不為師父感到惋惜痛心。

  他心慌意亂,依序往下讀去,只見下頭是其餘將領的名號:「石匪剛,賊號氣沖塞北」、

  「陸匪孤瞻,賊號江東帆影」、「韓匪毅,賊號西涼小呂布」、「李匪鐵衫,賊號鐵劍震天南」,這些名字甚是眼熟,都與那日在怒蒼山大殿所見的名號相同。秦仲海急速翻看,只見其餘尚有言振武、言二娘兄妹、常飛、項天壽等名號,一時數之不盡,實在不及細看。

  正想間,忽聽文淵閣樓下傳來太監說話的聲音,秦仲海心下一凜,自知身在禁地之中,雖然這些人未必上來,但若給他們貿然撞見,卻也不是好事,當下三步並做兩步,急急沖出密室門口,跟著反手將大門掩上,自行下樓去了。

  過不數日,這日恰逢皇帝召見柳昂天,韋子壯身居護衛,便一路隨行進宮。眼見柳昂天與皇帝在養心殿裡談論不休,韋子壯知道一時半刻完不了事,一來四下無事,二來久不見秦仲海,便去尋他談心。

  韋子壯早知秦仲海給調到文淵閣去,當下便沿路來尋,他到了文淵閣,只見虎林軍門禁森嚴,直是三步一崗,五步一哨,韋子壯心下暗贊:「秦將軍平日裡雖是散漫,其實治軍有方,謹謹有條,絕不在咱們侯爺之下。」他行到門口,向守衛稟明來意,那守衛答應一聲,忙去通告了。韋子壯守候良久,才見秦仲海從頂樓下來,卻是神思不屬的模樣。

  韋子壯知道秦仲海負責看管書庫,一見他面色有異,心下便感驚慌,忙問道:「怎麼了?可有什麼東西少了嗎?」秦仲海剛看完怒蒼山名錄,心中自是煩悶,沒好氣地道:「哪少了什麼?你可別自個兒嚇唬自個兒,沒事弄出病來。」韋子壯啐了一口,道:「我是怕你有什麼閃失,你還數落我哪。」

  秦仲海乾笑兩聲,他找了張椅子,坐了下來,忽地想起韋子壯出身武當,向來熟知江湖事,脫口便問:「韋護衛,你可曾聽過怒蒼山?」

  韋子壯聽得「怒蒼山」三字,忍不住面色大震,身子急急顫抖,秦仲海眼尖,已然看出韋子壯神態非比尋常,他站起身來,沈聲問道:「韋護衛怎麼了,可是這群匪人與你有怨嗎?」韋子壯歎道:「沒事…沒什麼好說的……」即神色放鬆,笑道:「哎呀!不過隨口問個兩句,瞧韋大哥緊張得。不說了…不說了……」

  韋子壯噓了一口長氣,道:「沒事別談怒蒼山這群人,那可是犯了忌諱的。」

  秦仲海臉上露出一絲狡獪的神情,笑道:「不談怒蒼山,那談談秦霸先總可以吧!」韋子壯胖大的身子彈了起來,驚恐萬狀地道:「你…你為何提…提到這個人?」

  秦仲海心下念頭急轉,尋思道:「秦霸先定有些古怪,決計不是普通的一個土匪頭,否則韋護衛絕不會變成這般模樣。」他裝著蠻不在乎的神情,笑道:「秦霸先……秦霸先……這人有什麼了不得的?那日在華山上,寧不凡與方……方子敬不也提到這人的名字嗎?」他提到師尊的名字,忍不住便想換上方大俠的稱謂,但此時要套問於人,自不便引人猜疑,也就連名帶姓的叫了。

  韋子壯顫聲道:「你…你別公然談論這人……絕沒什麼好處的……」秦仲海側目打量,心中暗暗推想:「咱們韋護衛久曆江湖,實為老練好漢,什麼時候怕得像個鼠輩?不對,這秦霸先定與他有些干係。」他咳了一聲,便道:「到底秦霸先怎麼了?連談論一下也不成,難不成這小子揍過你嗎?」說著伸手搭上了韋子壯的肩頭,在那假作親熱。

  眼看秦仲海拼命來磨,韋子壯實在耐不住擾,一把將他推開,歎道:「也罷,反正你一定要問,我這便告訴你吧。」秦仲海把頭湊了過來,滿臉熱切,忙不迭地道:「快說,快說,這老小子究竟是啥來歷,我可等不及聽了。」

  韋子壯仰天一歎,淒然道:「他是我師兄。」

  此言一出,反輪到秦仲海吃驚萬狀了,這朝廷視為第一號大反賊的秦霸先,居然是韋子壯的師兄?他張大了口,指著韋子壯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是朝廷反逆的師弟?」韋子壯輕歎一聲,道:「秦師兄也不是生下來就造反的。他二十六歲前是個道士,誰知不守清規,竟與一名女子相戀,因而反出武當,成為我武當山的叛徒。」

  秦仲海哦地一聲:心道:「原來是個急色鬼,倒和楊家盧家那兩個混蛋一個樣。」他又問道:「那後來呢?這秦霸先反出武當之後,就立刻反叛朝廷了嗎?」韋子壯面露難色,低聲道:「這幾年承蒙侯爺收留,我武當山才保得首領,沒給朝廷查封,這一切全是拜我秦師兄所賜,將軍就別多談了吧!」

  秦仲海嘖了一聲,正要出口去問,忽聽一人重重一哼,大聲道:「仲海!你又在胡鬧什麼?」秦仲海聽了這聲音,不必回頭也知道是柳昂天,反身便喚:「侯爺。」

  柳昂天面色鐵青,似是極為惱怒,秦仲海久隨身側,極少見他這般生氣,當下咳了一聲,道:「侯爺,難得來文淵閣,坐下歇歇吧。」

  柳昂天全不理會,只森然道:「你為何問起怒蒼山之事?」秦仲海心下一凜,尋思道:「看侯爺這模樣,準是氣極了。我可小心點。」他清了清嗓子,道:「偶然聽人提過這群匪人之事,一時好奇,就多問了兩句。」

  柳昂天嘿嘿冷笑,戟指罵道:「你這小子根本不知道厲害!這當口情勢危急,你再去翻這筆陳年老帳,有十個腦袋也不夠賠!」秦仲海臉向一旁,沒好氣地道:「侯爺教訓的是。」

  韋子壯見柳昂天話說的重了,忙打圓場道:「侯爺快別氣了,秦將軍只是隨口問起而已,沒別的意思。」柳昂天哼了一聲,向秦仲海瞪了幾眼,行到門口,匆地想到一事,停步問道:「仲海啊!你不是說你的老家在淮南嗎?什麼時候回去看看?」說話語意森然,大非尋常。

  秦仲海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,只淡淡地道:「卑職父母都已亡故,家裡剩沒幾個親戚了,不回去也罷。」柳昂天點頭道:「沒事還是多回家瞧瞧,免得數典忘祖。」

  秦仲海聽他出言極重,全不給自己留臉面,霎時額頭青筋暴起:心下大為不滿:「他媽的,侯爺今日怎地這般凶?老子可是犯了他奶奶的太歲?」

  柳昂天走後,秦仲海一人留在文淵閣,想起柳昂天昔日的見重,哪知今日為了一樁小事,便與自己鬧得如此難看,一時只感悶悶不樂。

  正自不悅間,卻見韋子壯探頭探腦地走了進來,秦仲海見他沒隨柳昂天離去,只斜目看了他一眼,冷冷地道:「怎麼啦?韋大人還有情嗎?」此時即便韋子壯要談怒蒼山之事,他也無心多聽了,只翹著腳,在那眯眼睡覺。

  韋子壯挨過身子,低聲道:「秦將軍,侯爺又回來了。」秦仲海眼中生出怒火,道:「怎麼了?又來數落老子數典忘祖嗎?」韋子壯示意噤聲,壓低嗓門道:「侯爺罵了你,心裡很是過意不去,又來看你了。」

  秦仲海冷笑兩聲,回頭看去,一名老者提了兩隻大竹籃,匆匆向前行來,這人滿頭白髮,身形高大,正是柳昂天來了。他一言不發地走進廳上,找了張桌子,放下滿手物事,喝道:「仲海你過來!」秦仲海哼了一聲,兀自坐著,訕訕問道:「怎麼了?有啥事情嗎?」

  柳昂天看也不看他一眼,逕自從竹籃中取出些菜肴,大聲道:「吩咐屬下去取些碗筷來,老夫要吃飯了。」秦仲海一愣,只見柳昂天將物事一樣樣取出,見是盤香辣鹵牛筋、一隻上好肥滿烤鴨、一條糖醋大鮮黃魚、一小鍋酸菜羊肉火鍋,都是秦仲海平日最愛吃的菜肴。

  柳昂天哼了一聲,道:「老夫行到承天門,忽覺有些餓了,就上街買了些東西回來吃食。」

  他有意討好愛將,卻不敢說了出口,只胡亂說是自己餓了。秦仲海見他如此疼愛自己,滿腔火氣全往雲裡去了,心下只是偷笑,尋思道:「侯爺向來就是這個模樣,嘿嘿,根本捨不得罵我嘛!」他順著竿子望上爬,登時翻身跳起,哈哈大笑,摟住柳昂天的肩頭,笑道:「侯爺餓了只管說哪,我去御膳房偷來便是,何必還要去買呢?那多費事啊?」

  柳昂天聽了這話,忍不住怒氣勃發,罵道:「你這小子平素最不聽話,現下又想去偷去搶?這當口兩雄相爭,你別再給我惹麻煩!」說著將秦仲海一把推開,神態甚是惱怒。

  韋子壯慘然一笑,心道:「慘了!又吵起來了!」偷眼去看,果然秦仲海面色鐵青,他袍袖一拂,逕自往木倚上一坐,大聲道:「惹什麼麻煩?我秦仲海戰場上出生入死,什麼時候丟過你的臉?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?」柳昂天滿臉怒氣,喝道:「好啊!學著邀功了?老夫告訴你,年紀輕輕,可別自以為是,免得日後身敗名裂!」

  韋子壯見兩人越說越僵,急忙勸解道:「你們別吵了,有話好好說,大家都是自己人!」兩人一同轉頭怒喝:「滾開!沒你的事!」韋子壯嚇了一跳,身子一縮,更不敢說上一個字。

  忽聽秦仲海大喝一聲,神態兇狠,好似要暴起傷人,韋子壯嚇得魂飛魄散,忙沖將出來,護住了柳昂天。他運起武當絕學,正自全力戒備,卻見秦仲海連連拍桌,大吼道:「放他媽的屁!甭說廢話了!快快取酒出來,大家拼個你死我活!有無膽否?」柳昂天怒極反笑,猛地抱出一壇極品御賜花雕,拍開了封泥,遞到秦仲海面前,喝道:「混帳東西!醉死你這小王八蛋!」

  秦仲海取壇狂飲,跟著遞給柳昂天,哈哈大笑道:「看你這老頭有沒種喝!」柳昂天呸了一聲,戟指罵道:「老夫喝酒時,你這小王八蛋還在娘親懷裡喝奶哪!」他舉起酒罈,也是一大口喝落。

  韋子壯見他二人相互遞著酒罈狂飲,不時吃著菜肴,都是一言不發,神情兇惡,他不敢掉以輕心,仍在一旁守護監視,就怕有什麼意外生出。

  吃喝良久,柳昂天霍地站起,大聲道:「這裡喝不出勝負!到我家拼去!」秦仲海哼了一聲,冷笑道:「在你家喝,上上下下都是你的幫手,又是三姨太,又是七夫人,咱們到宜花樓去!」柳昂天喝道:「照!就這麼辦!便拼著給七個老婆責打,老夫也要教訓你這小王八蛋!」兩人怒目相對,氣衝衝地站起,並肩往外去了。

  韋子壯目瞪口呆:心道:「他們真是在吵架嗎?怎地面孔鐵青肚快活?還吵到酒家去了?」一時猜想不透,只有悻悻然地跟著走了。

  這夜秦仲海酒足飯飽,回到文淵閣時已是半夜,這夜好吃好喝,將帥交心,秦仲海念在柳昂天的人情上,自知不便再查訪什麼,只知別再翻看閣上的書籍,便是對大家都好的局面。秦仲海搔了搔腦袋,心下暗歎:「怎麼最近老遇上這些荒唐古怪的事。又是劉敬包庇通姦、又是侯爺怕東怕西,怎地每個人都有這麼一籮筐的囉嗦啊?」

  秦仲海跟隨柳昂天,至今已有七八年之久,算得上柳門資格最老的人,平素他與柳昂天相交,從不拘禮,彼此也不用心機,好似父子一般。相形之下,楊肅觀雖較受柳昂天器重,但兩人感情卻沒這般親昵,秦仲海是個痛快的人,只求大家好魚好肉,爽快度口,倒也不會計較什麼地位排名,也是他自居次位,江湖才有「文楊武秦」這般說法傳出。

  也是酒喝得多了,忍下住有些睡意,秦仲海打了個哈欠,便要走回樓閣去睡,才走到樓上,正要脫靴,忽見密本室的鐵鍊有些移位,自己做的手腳已然被人掀動。

  秦仲海心下一凜,急急走近密門,跟著將耳孔貼在鐵門上,內力發動,果聽室裡傳來陣陣輕響,秦仲海嘿嘿冷笑,他不動聲色,下來召集下屬,低聲問道:「你們之中,可有人到樓上去?」眾人答道:「謹奉秦將軍之命,我等都在下頭守護,絕不敢稍有違背。」

  秦仲海哼了一聲,情知有人進到密本室中翻閱文書,他低聲道:「傳令下去,所有兄弟準備弓箭繩索,今夜生擒賊人。」

  秦仲海知道手下並無高手,只有自己能與高手較量,當下挺起鋼刀,從室門閃身進去。

  行到裡頭,只見不少奏章已給翻動,秦仲海儘量壓低腳步聲,從書架後慢慢向前繞行,只等埋伏妥當,便來暗算歹徒。

  萬籟俱寂中,只聽遠處傳來陣陣輕微聲響,秦仲海聽得方位,便壓住呼吸,緩緩走去,他藝高人膽大,此時雖說敵暗我明,但只要自己藏得好,那也未必不能變得敵明我暗,他靠到近處,躲在一座書架之後,屏氣凝神,只等找到良機,便要一舉擒下這詭異的偷書賊。

  只聽咚地一聲,似有什麼東西跑動不休,秦仲海更不打話,挺刀向前一滾,鋼刀揮出,便往敵人腳下砍去,這刀只在制敵,不在殺人,只聽啪地輕響,刀身已然砍中一樣物事。那手感軟綿綿的,秦仲海微微一奇:「怪了!我這明明是砍中他的腳骨,入刀處怎會軟成這般?」他舉出火折,就著火光一看,只見一隻灰大老鼠爛死在地,原來自己這刀竟是砍中了老鼠。

  先前聽了聲響,誤以為是賊,想下到卻是只老鼠。秦仲海心下暗笑:「當真是貓捉耗子,我還以為有賊呢!」正笑間,隱隱覺得不妥,想起密室門口鐵鍊無端移位,心中便道:「不對!這地方又沒吃食的,怎能忽然冒出一隻大老鼠?好個奸賊,定有人在引我出來!」

  心下正自警戒,果覺背後傳來一股濃洌殺氣,秦仲海暗暗吃驚,背上冷汗涔涔而下。

  耳聽那腳步聲細微,一步、兩步、三步……秦仲海情知自己性命已在旦夕,他見不能再拖,猛地往前一滾,跟著鋼刀往後便砍,「火貪一刀」剛勁發出,便要將來人逼開。

  便在此時,敵人的兵刀已然穿過刀網,只聽嗤地一聲輕響,秦仲海肩頭已然受傷。

  秦仲海方才那招攻守具備,哪知還是受傷,足見敵人武功極高。血流如注中,秦仲海虎吼一聲,運出火貪刀第八重功力,一招「龍火噬天」,雙手抓住刀柄,猛地向前疾沖,他狂吼連連,刀鋒急舞,宛如火球般撞去,霎時之間,對面人影一閃,敵手沖天飛起,已然躲開他的絕招。秦仲海收刀不及,火光撲過,接連砍倒了三座書架,無數奏章被他的剛勁帶起,都飛上了半空?

  那人身法閃動,快得異乎尋常,轉瞬間便已躲起。

  秦仲海肩頭受傷,急忙伸手按住,以免流血過多,他提聲喝道:「賊子滾出來!你已經身陷重圍,決計跑不了的!」此時大批屬下在外守候,此地又在禁宮大內,這話倒非虛假,秦仲海又叫了兩聲,仍是不見人影,更沒聽到有人答話,正起疑問,猛聽後頭破空之聲勁急,敵人竟又趁機暗算。秦仲海心下大怒:「好你個賊!當我是紙糊的?」他假意不覺,待兵刀來到背後,他嘿地一聲大叫,翻身躍上半空,跟著一招「火雲八方」,直往身周左右砍去。

  只聽嗤地一聲輕響,那兵刀來勢詭異,剎那間又穿過嚴密無比的刀網,竟朝秦仲海腕上輕輕剌入,秦仲海腕上受傷,忍不住大吃一驚:心道:「好小子!居然連著刺中我兩記!這人到底是誰?」他手上疼痛,真氣不純,便自摔下地來,慌忙間只見一名蒙面人向前奔來,手上使的卻是一柄長劍,秦仲海卻不來怕,登時暴吼道:「納命來吧!」左手握刀,運起全身氣力,直向前方扔去,那刀倏地飛來,夾雜猛烈風聲,端的是兇狠至極。

  那蒙面人見秦仲海倒在地下,本以為穩操勝卷,沒料到他還有這手不要命的絕招。那人無心戀戰,眼看刀鋒將至,霎時側身避開,跟著破窗逃出,遠遠去了。

  秦仲海身中兩劍,俱在流血,其實早已無力防禦,適才扔刀退敵,純粹是性格悍勇而已。他蹲在地下喘息,心道:「原來是個用劍高手,好了得,好厲害。」耳聽屬下大聲喊叫,跟著是舉弓射箭的聲響,只是那人武功超卓,料來虎林軍無人攔得住這等高手,果然下屬叫喊一陣之後,聲音漸漸緩歇,料來敵人定已從容離去。

  秦仲海緩緩站起身來,喟然長歎,這一戰他中了兩處劍傷,敵手卻是全身而退,真可算是大敗虧輸了。

  過不多時,眾多下屬沖了進來,眼見他身上流血,無不吃驚,急忙為他包紮。秦仲海問道:「可曾看清賊人面貌了?」一名下屬道:「啟稟將軍,那賊子身影好快,一時間實在看不清,不過他離去時還暴起傷人,一共刺傷了一十三名兄弟的手腕。」

  秦仲海心下暗暗罕納:「好劍法。當世有這等武功而又偏好用劍的,就那寥寥數人而已。看來不難把這人揪出來。」他尋思一會兒:心下忽地一驚,想道:「難道是卓淩昭重出江湖?」此念一過,便知不對,這卓淩昭現下是在江南苦思劍法,怎能忽然折返京城?

  秦仲海情知猜想不透,他噓出胸中一口火氣,伸手召來手下,道:「你們聽了,今日之事莫跟外人提起,不然孔閣揆怪罪下來,大家都有事。」眾下屬齊聲道:「我等理會得!」

  秦仲海道:「明兒個叫受傷的弟兄來找我,每人發三十兩銀子嘉獎。其餘兄弟出力御敵,都有功勞,我每人發十兩銀子喝酒。」他這招叫做悶聲大發財,只要你閉上嘴,老子便給你一頓甜頭吃。果然眾人盡皆大喜,都想道:「不愧是前線回來的大將!出手這般豪氣!」當下喜氣洋洋地走了,都覺能跟隨這等上司,實乃三生有幸之至。

  秦仲海此時酒性方退,他坐在一堆奏章上,心道:「好小子,看來文淵閣真不好守,居然能傷到你老子。」那日他與煞金決戰百合,身上卻也沒有掛彩,誰知此時不過守一座小小書庫,竟然連中兩劍,算是生平罕見的大敗。

  秦仲海歎息一聲,眼見天色已明,料知明日兄弟們來找他要錢,不免缺銀使喚,他屈指一算,受傷者十三人,每人三十兩,共鬚髮出三百九十兩,其餘弟兄則須六百餘兩,想來共要拿出千兩銀子之數。說起錢財來,秦仲海自是頭大無比,他生平最少攢錢,平日銀錢都往酒樓裡扔,搞到今年三十二歲了,卻連個老婆也沒有,他自知床鋪底下還埋著三百兩銀子,那是前些年攢來當棺材本的,免得死在前線沒人理會,此時欠錢使喚,只好一併拿出充數了。

  秦仲海摸摸鼻子,眼看缺錢,便想找人來借,心道:「那楊郎中最是有錢,只是他多半已到江南去了,我那盧兄弟也不在北京,便在也是窮鬼一個,唉……這事又不能讓侯爺知道,說不得,去找伍定遠當冤大頭吧!」

  想起伍定遠平日最懂人情世故,日子也節儉,想來荷包定是滿滿。秦仲海心下一喜,當即把傷勢遮掩了,跟著三步並做兩步,急急往制使府行去。

  行到楊大學士府附近,只見楊家門口停了十餘輛車,幾名家丁正自打點物事,秦仲海攔住一人,問道:「怎麼門口擠了這許多人?你們楊家大出喪嗎?」那家丁聽這話難聽無比,臉色自是鐵青,還沒回話,只聽一人喚道:「秦將軍,你也來替哥哥送行嗎?」秦仲海回頭去看,來人面貌清秀,二十歲上下年紀,卻是楊肅觀的胞弟楊紹奇。

  秦仲海聽說楊肅觀還在京城,心下暗暗高興:「好你個楊肅觀,原來還沒滾啊,這當口剛好來勒索他。」他打了個哈欠,道:「有什麼好送的?去個江南也要送?老子等一下去拉屎,你送我不送?」

  楊紹奇聽他滿口粗話,臉上一陣青紅,心道:「這人實在粗魯。」秦仲海見他紅嫩可愛,心下暗笑,更是不住口地調侃。楊紹奇書生一個,卻要如何應付流氓捉弄:心下只是哀哀叫苦,盼他趕緊離開。

  秦仲海口中胡扯,拼命來說金瓶梅的橋段,楊紹奇掩住耳朵,就怕多聽了一個字兒,正鬧間,匆見一人走了過來,皺眉道:「仲海又在欺侮舍弟。」說話這人容貌英挺,舉止老成,正是楊肅觀來了。

  秦仲海沒好氣地道:「誰在欺侮他啊!我這是提點你家小弟,免得他將來不懂事,給人在歡場裡騙光了褲子。你們還不多謝我?」眼見胞弟臉上羞紅,楊肅觀怕他給污染視聽了,便低聲囑咐幾句,命他先行離去。

  秦仲海正想著如何開口借錢,忽見楊肅觀走近兩步,神色凝重,似有話與自己說。秦仲海嘻嘻一笑,自行湊了上去,道:「有事嗎?」楊肅觀微微頷首,低聲道:「仲海,你這幾日待在京裡,可需多多留意伍制使,我有些擔心他?」秦仲海咦了一聲,道:「擔心他幹什麼?他嫖妓找不著門路嗎?」楊肅觀皺眉道:「你別來胡扯,我跟你說正經的。」低聲又道:「伍制使自從天山歸來後,就變得頗多古怪,我怕他胡思亂想,惹出事來。」

  秦仲海奇道:「是嗎?我每日見他大碗吃飯,大口喝酒,還搞了個神氣的鐵手套,說來好得很啊!有什麼好擔憂的?」楊肅觀歎了口氣,道:「那倒未必。侯爺這次沒派他南下,我看他眉宇間全是悲憤。」秦仲海嗯了一聲,想起伍定遠對燕陵鏢局一案耿耿於懷,柳昂天卻又不肯委以重任,真讓人情何以堪。但事已至此,又能說什麼?只搖了搖頭,並不回話。

  楊肅觀歎道:「定遠現下武功非比往昔,他脾氣又烈,可別一個衝動,惹出禍端,那可難收拾了。」秦仲海哈哈一笑,道:「他要真這麼帶種,那是再好不過了!要我是他奶奶的天山傳人,早就溜到江南去殺人了。你們謝我都來不及,哪還需要幫老子收拾什麼?」

  楊肅觀看了他一眼,搖頭道:「便是這樣,那也還算是小事。我只怕他……怕他對我有誤會。」秦仲海大樂,笑道:「又有誤會了?可是為了女人?」眼見楊肅觀面色窘困,秦仲海當即陰惻惻地笑了也來,道:「這檔子狗屎事情,對你有誤會的人可多了,嘿嘿,搞不好老子對你小白臉也有誤會哦!」此時顧家小姐早與盧雲私奔,料來惕肅觀也已知情,秦仲海念在同門多年,自也不好當眾取笑,便只譏諷一番。

  楊肅觀嘖了一聲,道:「你別再火上加油了。據說伍制使很歡喜一名九華山的女弟子,還曾為這名女子多次冒險犯難,連性命也不要……」他還沒說完,秦仲海已然自行接話,笑道:「偏生那女子是個水性楊花的爛貨,只來偷偷喜歡你楊大人,卻不來疼咱們伍制使,對不對?」這話實在太也難聽,只說得楊肅觀點頭也不是,搖頭也不是,只好長歎一聲。

  秦仲海笑道:「你想要老子替你調解調解,對不對?」楊肅觀面色尷尬,點頭道:「有勞仲海了。只因幾次會商大事,定遠都顯得甚是激動,每回我說起與江充共進一事,他便是氣憤填膺的神色,我怕他老是想不開,終於與我疏遠。」

  秦仲海嘻嘻一笑,道:「誰叫你從來不賭不飲,專只往脂粉堆裡鑽,活該眾家兄弟討厭你。」他伸手出去,怪眼一翻,道:「老子調解不難,一百兩銀子。」

  楊肅觀見他流氓一樣的神氣,實在是天生的土匪料,忍不住氣憤道:「大家同在柳門共事,不過是說上幾句好話,你怎能處處要錢?」秦仲海笑道:「這你就不懂了,一會兒我要帶他去宜花樓移移心性,豈能沒錢花花?宜花宜花,借錢花花!」楊肅觀歎息一聲,命下人取上五錠二十兩龍銀,自行雙手奉上,道:「不管怎麼樣,凡事多拜託了。」

  所謂破財消災,至於是不是肉包子打狗,那也沒法想了。秦仲海見楊肅觀悻悻離去,便自嘻嘻奸笑,心道:「湊了一百兩啦!」算算還差個五百兩銀子,便往伍定遠家中竄去。

  行到制使府,秦仲海有求於人,自不好大喊大叫,他輕輕叩了叩門環,輕聲細氣地叫道:「伍制使,伍大爺,老子來跟你借……借書看了。」他怕自己借錢二字一出,伍定遠便要嚇得落荒而逃,便來謊言欺騙一番。

  喊了幾聲,不見有人應門。秦仲海心下暗暗奇怪,想道:「他家裡請了門房管家,怎能沒人應門?難道有什麼事嗎?」心念一動,便翻身上了牆頭,逕往花園去了。

  一路溜到伍定遠臥房,秦仲海扯起嗓門,大聲叫道:「伍定遠!你奶奶的快出來!老子要看書!」卻不管伍定遠粗人一個,能擺什麼書在家裡,只在那敲窗踢門,沒完沒了。

  打了半天門,仍是無人理會,秦仲海正感納悶,匆聽腳步聲響,卻有人走人大廳了,秦仲海心下一喜,急忙朝大廳沖去,入廳便是一聲大喝:「伍定遠!你跑到哪兒去了?」

  只見來人乾癟癟的,哪裡是伍定遠,卻是個無名老頭,他見秦仲海惡形惡狀,只嚇個魂飛天外,逕自摔在地下,手中連搖:「壯士饒命啊!」

  秦仲海見那老人滿臉驚嚇,想來把自己當成了歹徒,他臉上一紅,連忙伸手拉起,問道:「對不住啊,敢問老丈,伍制使上哪兒去了?」那老者奇道:「伍制使?那是誰?」

  秦仲海皺眉道:「你耳背啦?便是住在這裡的官兒啊!」

  那老者哦了一聲,笑道:「那個戴鐵手套的男子啊!他前兩日把房子賣給我家老爺了。」

  秦仲海跳了起來,驚道:「他把房子賣了?他去哪裡了?」那老者笑道:「我又不認識他,我怎會知道?老頭子今日是來打掃的。你是他的朋友吧?」耳聽那老頭喋喋不休,秦仲海哪裡聽得進半個字,心中只想:「好你個伍定遠,究竟死哪兒去了?難道是去江南嗎?」

  他別過老者,自行走出制使府,還沒走上兩步路,一人迎面而來,卻是韋子壯。秦仲海知道韋子壯專責守衛,等閒不離柳昂天身邊,此時過來,必定有事,他搶上前去,問道:「怎麼,有啥大事?」韋子壯面色愁苦,道:「伍制使昨夜辭官掛印,竟然把官印留在侯爺書房裡,還附了一封信,說他想辭官遠遊了。」

  秦仲海倒吸一口冷氣,冷笑道:「辭官遠遊?好你個定遠,定是去找卓淩昭報仇了!」

  韋子壯驚道:「你怎麼知道?」秦仲海回首望著制使府,道:「他連房子也賣了,你說他去做什麼?我看他啊,連命都豁出去了!」他連連頷首,又道:「看不出伍定遠老實人一個,平日做人做官都是周到,骨子裡卻有股熱血,算是條硬漢!」說著豎起拇指,讚歎不休。

  韋子壯歎道:「你別誇他了!這卓淩昭有江充護持,咱們又要靠人家指認罪證,至多只能讓他到案,卻怎能殺他呢?老天保佑,可別生出事來才好。」

  秦仲海哈哈一笑,道:「這你別發愁,伍制使雖然今非昔比,卓淩昭也不是省油的燈,不會出人命的。」他沉吟半晌,想起楊郎中還沒離開,便道:「事不宜遲,趁著楊郎中還沒離京,你趕緊差人通報他一聲,就說伍制使已經下去江南了,要他多看著點。別把事鬧大。」

  韋子壯聽了情況緊急,趕忙答應一聲,正要轉身離開,忽聽秦仲海叫道:「等一會兒,我還有件大事。」

  韋子壯回過頭來,道:「怎麼?秦將軍還有吩咐?」

  秦仲海咳了一聲,道:「有件事想麻煩你。最近手頭太緊,需要點錢兩花花。」

  韋子壯苦笑道:「又賭輸了?真是……」他眉頭緊皺,伸手到懷裡一摸,取出張五十兩的銀票出來,哀歎道:「先拿去用吧,不必還我了。」

  秦仲海扭捏地道:「那不夠。」韋子壯驚道:「你到底要多少!」

  秦仲海低下頭去,羞愧地道:「五百兩。」

  韋子壯倒吸一口冷氣,顫聲道:「五百兩!我……我可是有老婆小孩的人哪!老兄你這也太狠了吧!」看來兩人平日定是借貸多多,至於誰向誰借,是否有借無還,那是沒人知道了。

  秦仲海哪裡管他,想起一眾屬下還在等著花用,當下揪住韋子壯亂扯,大聲道:「老子不管這許多,反正我今日就要用!你不能借我,老子只有跳海啦!」他見韋子壯面露難色,便把鋼刀丟給了他,喝道:「這只刀算是質押,你快把錢兩給我。哦!還有別讓侯爺知道!」

  韋子壯苦著一張臉,尋思道:「這傢伙死皮賴臉,硬是要派我麻煩,唉……等會兒怎麼向老婆開口才好?我那口子脾氣最烈,等下定有好戲看了……」

  他看秦仲海滿臉無賴模樣,若是不依,恐怕沒完沒了,只有硬著頭皮走了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18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3 03:02 AM 編輯

第九卷 神劍擒龍 第四章 雷澤刑天

  深秋的長洲,已然透著寒冷冬意,寒風雨點打在空曠淒清的街道上,令人備覺清冷寂寥,

  歐陽南緩緩抬頭,凝視著桌上的古舊鐵錘,輕輕歎了口氣。

  今日是他七十歲的壽宴,無數弟子門人都趕將回府,來向這位先皇冊封為「江南鑄造」的鑄劍宗師祝壽。儘管身旁圍繞著幾十位的兒孫晚輩,桌上堆著小山高的賀壽禮品,可是此刻的他,卻沒有絲毫的快意。一名男子走了上來,躬身問道:「師父今日大壽,何故歎息?」

  歐陽南望著桌上擺著的鐵錘,怔怔地道:「咱們傍晚便要復業了,可到連這東西是什麼人送的都不知曉,這不太也荒唐了嗎?」

  燭火掩映下,只見那鐵錘生著濃濃的銅青繡,好似古舊破爛,但明眼人卻看得出來,那鐵錘內裡隱隱散出一股青光,想來定有什麼占怪來歷,絕非凡物。

  那漢子見師父眉頭深鎖,忙勸慰道:「師父切莫憂心,這錘子定是公子送的。除了他,誰還能有這份心意,要讓咱們鑄鐵山莊重振雄風?」

  這說話漢子身材壯實,面孔卻是斯文白皙,原來此人便是歐陽家的大弟子鞏志,有個神氣的外號「鐵獅兒」,他非只是鑄鐵山壯的首徒,還是長洲衙門的師爺,眼下盧雲要來長洲為官,這鞏志日後便是他的手下了。

  歐陽南歎道:「我也希望這錘子是我那鐵牛孩兒送來的。唉……可是他既然送了這等要緊物事,人卻怎麼不回來呢?」鞏志低聲道:「師父……師弟既成朝廷反逆,便算孝順十倍,卻要他如何回來?師父可別怪他啊……」

  歐陽南長歎一聲,搖頭道:「當年為了天爐,害慘我那鐵牛孩兒。唉……別說這些了,只希望今日開爐順順利利的,也不辜負他找出這只刑天錘的用意了。」

  大廳上燃著微弱燭光,黃光映去,錘身鐵銹望之更加青黃斑駁,更顯出歷史悠遠。歐陽南怔怔望著,恍惚之間,往事一一湧上心頭,竟似癡了。

  正出神間,一名少年走上廳來,這孩子約莫十七八歲,模樣甚是好動。他見歐陽南目不轉睛,盡在盯著鐵錘瞧,便走了上去,笑問道:「爺爺還在瞧這只鐵錘啊!這錘子來家裡三天啦,您還沒瞧夠?」這男孩名喚歐陽洵,正是鑄鐵山莊第三代的門人,歐陽南的孫兒,

  鞏志微笑道:「小少爺,這神錘是無價之寶,老莊主別說看他三天,便看個三十年,怕也不嫌悶哪。」歐陽洵擺出少爺的架子,道:「聽你誇的,看這鐵錘模樣破爛,哪能這般好?」

  歐陽南知道鞏志不便出言頂撞,便離座而起,親自上來教誨。他俯下身子,撫摸著桌上的神錘,幽幽地道:「相傳古時的雷神名叫雷澤,這神仙人首龍身,手上還有把錘子,以之發雷擊電,便是這柄「雷澤刑天錘」,傳說這柄錘能耐三昧真火燒烤,捶落時能發出天雷轟響,乃是我輩鑄劍師夢寐以求的寶貝。」他轉頭望著孫兒,道:「洵兒,你將來要接下鑄鐵山莊,不能不知這鐵錘的典故。免得日後人家笑我們有眼無珠,糟蹋了寶物。」

  歐陽洵看著滿是鐵銹的大鐵錘,笑道:「爺爺啊!方今理學昌明,你真信這等鬼話嗎?」鞏志見他神情輕挑,實在按耐不住,皺眉道:「小少爺,便算這傳說有些誇大,但此錘確實有些神異之處,你可千萬別小看它了。」歐陽洵微微一笑,眨了眨眼,卻不打話。

  歐陽南見孫兒兀自不信,便站起身子,道:「你既然不信,那便拿起這鐵錘,往地下敲一記,便知好處了。」歐陽洵年紀雖小,卻是十分聰明,他搖頭笑道:「爺爺啊!這鐵錘一記敲落,只怕要碎上十來塊磚哪!到時打壞地板,豈不多費氣力整理?」歐陽南嘿地一聲,道:「你只管打,不打不曉得好處。」

  耳聽爺爺吩咐,歐陽洵只得苦笑,道:「既然爺爺吩咐,那洵兒可不客氣了!」

  歐陽南命眾人搬開桌椅,空出一塊地方,讓這少年一試神錘,鞏志雙手抱胸,眼睛睜得老大,自也想見識這刑天錘的真實威力。

  歐陽洵拿起鐵錘,用力在地下一敲,只聽轟地一聲,如同雷震,眾人耳中嗡嗡作響,紛紛退開幾步。鞏志雖知神錘了得,卻也禁不住吃驚。歐陽洵首當其衝,自是耳鳴難忍,他面色慘澹,喘道:「這錘子怎能這般大聲?真是古怪了。」他喘息一陣,俯身便朝地板看去,便要查看這神錘的威力加何。

  歐陽南見孫兒俯身察看,微笑便問:「怎麼樣?知道好處了嗎?」歐陽洵看了一陣,卻是忍俊不經,他指著地下,笑道:「搞什麼,打了重重這麼一記,怎麼地下只這麼尖兒大的洞?這錘子怎那麼沒用啊?」說著哈哈大笑起來。此時廳上已聚集不少弟子,眾人聽他這麼一說,全都圍了上來,果見地下只一處尖針也似的破損,尋常鐵錘砸下,少說破上一面磚,這神錘如此巨大,哪知卻這般不堪,眾人心下奇怪,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。歐陽洵笑道:「爺爺啊,不是我說,什麼雷澤刑天,這錘子純唬人,我看定是西貝貨!」

  歐陽南聽了這話,卻是不動聲色,只聽他淡淡地道:「你別急著說,你先伸腳出去,朝地下跺一記試試。」歐陽洵舉腳起來,往青磚縱去,笑道:「像這樣……」那個「麼」字還沒出口,腳下忽地一空,竟爾摔個口吃屎。一旁弟子吃了一驚,忙將他扶起了。

  歐陽南微笑道:「現下知道厲害了吧?」

  歐陽洵心下詫異,忙低頭去看腳下,只見地下青磚早已粉碎,成了一處深洞,兩旁磚石卻一如平常,絲毫不見破損。他抬頭望著爺爺,顫聲道:「這磚頭方才不是只破個小孔?怎地變成這模樣?」歐陽南道:「你仔細摸摸磚頭的碎層。」

  歐陽洵拾起殘層,只見青磚早已化為粉末,細緻疏鬆,好似經鐵杵研磨過一般。他面色一變,驚道:「爺爺,這……這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

  歐陽南淡淡地道:「尋常鐵錘敲落,便只有拳頭大小的錘子,也能碎上兩三面磚石,以刑天錘的大小觀之,至少要擊碎十來塊。你先用腦筋想想,以神錘之大,怎會只破了一面磚?」歐陽洵聽他這麼一說,登也看到了要緊處,他雙眉一軒,便蹲下察看,神態十分專注。

  歐陽南道:「怎麼?看出道理了嗎?」歐陽洵起身搖頭,道:「還是不懂。」

  歐陽南哈哈大笑,親自走了過來,拿起神錘,遍示眾人,道:「神錘之所以能不偏不倚地將正中的物事敲為粉末,只因此處有個奧妙。」眾人見他手指錘面一處,急忙伸頭來看,只見錘上一處微微突起,尖針也似,只比錘面突出一點,眾人咦地一聲,都感詫異。

  歐陽南指著尖針,道:「你們別看錘頭西瓜大小,真往下頭擊去,只有這根剌會與物事相觸,便是如此,才會不多不少地打壞了一面磚。」眾人見那尖針細小無比,竟比繡花針頭還細小許多,誰知卻能承受雄渾力道的衝撞,一時都感不可思議,不知這神錘是何等質料所就。

  歐陽洵滿面疑惑,道:「可這青磚居然會爛成粉末一般,這又是怎麼回事?」

  歐陽南微微一笑,反問道:「打鐵一事,首重為何?」歐陽洵世家出身,自是家學淵源,當下想也不想,逕自道:「打鐵成鋼,首重力足。」

  歐陽南頷首稱許:「答得好。只是你說說,何謂力足?」

  歐陽洵想了一陣,道:「力氣大,那便是足了。」

  歐陽南哈哈大笑,道:「小兒之見。」他伸手召來門人,問道:「你們平日打鐵,可知有幾成力道使在鐵上?」眾人面露疑問,都不知他此問何意,鞏志上前答道:「回秉師父,我輩鑄劍師打鐵,九成力道使在鐵皮上,卻只有一成力氣灌注鐵心。」

  歐陽南撫鬚大笑,道:「不愧是你們的大師哥,見識就是不同。」他拿起粉末似的青磚,道:「打鐵講究的不是力大,而是要把力道灌到鐵心裡,這才能使鐵性鍛冶,去蕪存菁,尋常咱們用錘多在浪費氣力,八九成力道都打在鐵皮上,但這「雷澤刑天錘」靠著這一點尖針,便足以力灌鐵心,使萬斤之力穩穩實實地打入鐵料,所謂一捶成鋼,便是這個道理。」

  歐陽洵驚道:「一捶成鋼?便是靠著這個法門,才能使磚頭爛為粉末一般?」

  歐陽南點頭道:「不錯。這刑天錘之所以號稱天下第一神錘,便是為此。」

  歐陽洵此時已收起小看之心,他手撫神錘,面露讚歎之色,怔怔地道:「好一把神錘!力大無窮,卻又如此細膩,有了這神錘,咱們定能造出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刃!」

  歐陽南本在微笑,待聽了「天下第一」四字,臉色卻是一變,神情竟是不大自在。

  陽光普照,風和日麗,這日已是十月十三下午,此時已近歐陽家開席時辰,那青衣秀士遠從九華山過來拜夀,早巳率著徒弟離去,盧雲卻還留在府裡,想起壽禮毫無著落,只在那裡發慌,不知該如何是好。

  正惶急間,只見顧倩兮緩緩向廳行來,盧雲大喜,當下奔上前去,道:「倩兮啊!你昨夜不是說要替我準備壽禮嗎?怎地快到下午了,卻還不見那禮品的蹤影?」

  顧倩兮啊地一聲,掩嘴道:「哎呀,這事我給忘了!」盧雲搓手道:「慘了,慘了,一會兒沒禮品送上,可要如何是好?唉……說不得,去買些壽桃充數吧!」顧倩兮搖頭道:「今日歐陽老爺宴請百姓,沒人開門做生意。」盧雲慘然一笑,道:「好吧!只有稱病不出了。」

  顧倩兮見作弄他夠了,當即笑道:「好了,不欺侮你了。咱們現下來準備壽禮吧!」說著拉住盧雲,兩人一齊朝書房走去。盧雲喜道:「原來壽禮在書房裡,你可藏哪兒去了?我昨夜怎沒瞧見?」顧倩兮笑道:「你別急。昨夜沒瞧見,一會兒便瞧見了。」

  兩人走入書房裡,裡頭只擺著傢俱書本,絲毫不見那壽禮的蹤跡。盧雲愁眉苦臉,望著心上人,顧倩兮笑了笑,伸手朝書桌一指,盧雲哦地一聲,道:「在桌上嗎?」走了過去,細細翻了一陣,只見桌上擺的全是雜物,毫無貴重物事,忍不住皺眉道:「你……你又戲耍我了,唉,這當口可別開玩笑啦……」

  顧俏兮把他按上倚子,纖纖素手伸來,笑道:「壽禮來羅!」說著在桌上鋪了張白紙。

  盧雲皺眉道:「一張白紙?這……這便是壽禮?」顧倩兮不答,笑吟吟地遞來一枝毛筆,塞在盧雲手上。盧雲面色慘然,道:「要送這只筆?這不太寒愴了些?」

  顧倩兮噗嗤一笑,道:「誰要你送筆了?我是要你畫幅壽畫,寫上幾個字啊!」

  盧雲恍然大悟,原來顧倩兮是要自己題字為禮,他連連搖頭,道:「我的書畫又不值錢,如何送得出手?」顧倩兮莊容道:「你是己巳年狀元,一甲進七及第,又在承天殿上應了聖上的絕對,文名早已遠播天下。可別妄自菲薄了。」

  盧雲猛然醒悟,喜道:「原來如此,我自己倒沒想過呢。」

  顧倩兮將筆桿交在盧雲手裡,又道:「以你新科狀元之尊,親題的字畫可不是尋常物事,一來帶喜,二來尊貴,人家想求都還求不到呢!」

  盧雲大喜,當下提筆便畫,不多時,便畫了幅「歲寒三友圖」出來,他才情高絕,雖只寥寥數筆,筆意卻是蒼然勁節,顧倩兮贊道:「好一個盧郎,寒冬將至,這松竹梅最是應景不過呢。」她隨口品評鑒賞,竟是讚不決口。一來這「歲寒三友圖」確是佳作,二來這畫是情郎所繪,便是狗爪子胡印,也要寬打幾分,直把盧雲誇上了天去。

  盧雲臉上一紅,心道:「聽她說得這般好,敢情我已列入當朝四大家了?」他蓋上了知州的官印,又在一旁寫上了賀詞。他放落了筆,等著墨汁陰乾,忽地想起歐陽家財大勢大,今日賓客必多,想起交際一事,不由煩心、皺眉便道:「我現下是地方父母,可過去少與人應酬來往,唉……人情不熟,一會兒可別失禮才好。」顧倩兮知道心上人不善交際,忙勸慰道:「你莫煩憂,凡事有我在呢。」

  顧倩兮出身豪門,什麼樣的人沒見過,長袖善舞,風度翩翩的人,她是見得多了,反倒是像盧雲那樣正直敢言的,卻沒見過幾個,也是為此,才贏走了她的芳心。只是情場上可以佔便宜的,官場上可就不行了,盧雲個性剛硬,一個不留神,定會得罪地方豪門,顧倩兮看在眼裡,早有盤算,昨日便向洪捕頭打聽了,知道歐陽南是個大而化之的人,一會兒便讓盧雲應付,至於歐陽家的女眷老小,便由她出面擔待。看她顧大小姐手腕高超,此番出手,定讓滿門老幼服服貼貼,日後盧雲若有什麼請求,這些人決計死心塌地,不敢有違。

  二人說話間,那墨色已然陰乾,盧雲將書畫卷起,便與顧倩兮連袂乘轎,一同趕去歐陽府。

  行到歐陽府上,門口家丁見了官轎到來,已知新任知州駕到,當下慌不迭地往內稟報,盧雲甫下轎來,只聽兩旁傳來一陣掌聲,家丁提聲道:「長洲新任知州,欽點狀元郎盧雲盧大人駕到!」盧雲生性樸素,什麼時候受過這般排場,他面色微微一窘,只想掩面急走,稍微轉身,一個沒提防,腳下竟在轎梁上一絆,人便往前摔下。

  眼看使要跌個狗吃屎,盧雲心下慘然,只想使出輕功翻轉,又怕驚嚇了圍觀百姓,正不知如何是好,猛地一雙手湊了過來,一把將他扶住。

  盧雲抬頭急看,卻見一名老者笑嘻嘻地看著他,想來便是歐陽家的老爺歐陽南了。

  盧雲慌忙拱手,道:「晚生盧雲,見過歐陽老爺。」歐陽南大笑道:「什麼晚生?盧知州實在太客氣了!你盧大人駕臨長洲,老夫卻是一無所知,未曾遠迎,實在是罪該萬死啊!」

  盧雲連忙搖手,道:「老爺可別這般說,我是地方父母官,怎能驚擾百姓?」

  歐陽南笑道:「歐陽家過去是「江南鑄造」,也算個官兒,說來都是自己人,盧知州就別客氣啦!」

  兩人說話間,一名漢子已然跪倒在地,道:「下官鞏志,拜見盧知州,小人不假而出,這幾日不曾在衙門辦事,還請知州重重責罰。」盧雲知道這鞏志便是他的師爺,只見他身材壯碩,不似一般師爺那般牙尖嘴利,弱不經風的模樣,心裡已多了幾分好感,連忙將他扶起,道:「鞏師爺快別如此,你師門有事,當然須得回來幫忙了。」此時鞏志跪在地下,給盧雲伸手一托,身子不由自主地站起,顯然這位知州的功力遠在他之上。鞏志躬身拱手,微笑道:「知州大人文武全才,好了得的功夫啊!」兩人相互打量,都有惺惺相惜之感。

  眾人邊走邊說,已然入了大廳,顧倩兮是女孩兒,當時男尊女卑,她便自行跟在盧雲後頭,一齊走進廳內。

  只見廳上擺了四五十張圓桌,不少賓客已然坐定,賀客雲集,大廳卻不見窘迫,足見歐陽家的財勢確實驚人。盧雲細看眾賓,只見他們多半形容怪異,有的更是攜帶兵刃傢伙,多半是江湖中人,他心下暗暗留神,想道:「這些人龍蛇混雜,我可要小心應付了。」

  正想間,歐陽南已給他排定了上位,卻是讓他坐了首座。盧雲謙遜道:「小子年幼,歐陽老爺萬不可如此。」歐陽南笑道:「自來朝廷官長誰不坐這大位?盧知州就別客氣了。」

  盧雲面紅耳赤,遠處顧倩兮向他點了點頭,示意他坐下,盧雲只好就坐,眼見青衣秀士早在身旁坐定,盧雲向他尷尬一笑,道:「掌門來得早啊!」

  青衣秀士目光炯炯,逕往廳上眾人打量,盧雲心下擔憂,便問:「看這些人不是尋常百姓,可有什麼不法歹人嗎?」青衣秀士搖頭道:「盧知州放心,今日是鑄鐵山莊大喜的日子,請的多是親友,應不會有什麼大廝殺。」盧雲見他胸有成竹,多少也安下了心。

  此時顧倩兮也已坐定,卻是坐在女賓席位,身旁尚坐著豔婷、娟兒二人。盧雲見顧倩兮與豔婷言笑晏晏,兩名美女交頭接耳,宛若花朵般可人,四下賓客都是不住眼地偷看她兩人。盧雲心下暗暗奇怪:「前幾日她兩人說話時針鋒相對,怎地現下又跟好友一般,真是讓人猜想不透。」只是想起自己不必再與她們同桌,不免心下稱慶。他轉頭四下看去,廳角卻有不少人正自聚賭,只見阿傻興高采烈,看他面前堆滿了銀子,想來今日手氣不壞。

  正看間,忽見幾名高大老者走來,青衣秀士當場起身相迎,盧雲自也站起,眾人互報姓名,卻是點蒼七雄來了。過不多時,只見峨眉掌門、泰山掌門也都派了第一代門人與會,看來今日壽宴雖比不上寧不凡封劍退隱,卻也是江湖上的一樁盛事。

  這些人多曾參赴寧不凡的退隱盛會,說來都算正道的英雄。盧雲身負長洲治安,眼下有這些人物幫忙,一會兒便有凶徒前來長洲滋事,那也不必擔憂了。眾人相互寒暄,盧雲雖然江湖經驗甚淺,但他官至知州,眾人也不敢怠慢,一時頗為熱絡。

  過不多時,壽宴便自開席,盧雲是此地父母官,自需上前說話,他上前一拱手,道:「諸位高賢,在下長洲新任知州盧雲,日昨方至此地上任,喜逢歐陽老爺子七十大壽,便欣然來此賀壽,以表朝廷對歐陽一家祝賀之意,所謂賀壽,自古由來甚多……」盧雲平日飽讀典籍,難得有機會當眾說法,自是要好好運用一番,他機機聒聒地說了一大篇,卻見下頭人等嘻嘻哈哈,各自喝酒談天,全無一人專心聆聽,便連顧倩兮也不停地應付歐陽家女眷的詢問,全然閒不下來。

  盧雲說了老半天,只見賭的賭,玩的玩,全無一人理會於他,當下急急收尾,道:「是故,下官知州盧雲於此恭賀歐陽老爺長命百歲,福祿雙全!」話聲甫歇,只見滿堂賓客精神為之一振,人人都停下手邊的事,一齊轉頭朝他看來,似乎要他趕快下去。

  盧雲心下大怒,想道:「好啊!只要我這知州一開口,你們便去吃喝玩樂,只要我閉嘴,你們精神就來了。真是可惡。」他哼了一聲,又吟道:「對酒當歌,人生幾何?七十古稀,實乃至德,蓋天地首重仁愛……」此言一出,眾人又高聲談笑,各自玩鬧起來。

  也是無計可施,盧雲只得悶咳三聲,假做吟詩已畢,料來也無人發覺。他取出賀禮,朗聲道:「當此大壽,敝人僅以書畫一幅,致贈歐陽老爺,倉促之際,還請笑納。」

  歐陽南接過書畫,將之展開,廳上眾人見有禮品可看,都是仲頭過來,只見這「歲寒三友圖」筆勁非凡,眾人雖是武夫居多,看不出其中珍貴,但反正是知州大人所贈,想來決計不至寒酸,一時都胡亂喝彩。只聽遠處有人叫道:「好漂亮的菊花!不愧是知州大人畫的,真是他媽的美啊!」

  盧雲心下苦笑,尋思道:「這群人真是如同文盲,卻把梅花當作了菊花,居然還可以出言誇讚,真是莫名其妙。」遠處顧倩兮聽了一眾江湖人物的胡言亂語,也忍不住掩嘴輕笑。

  眾人中只有豔婷滿是欽佩之意,一雙妙目不住朝盧雲看來。盧雲不知她為何望向自己,當下也報以一笑,心道:「怎麼豔婷姑娘懂書畫嗎?看來九華山弟子真個文武雙全,淵博非凡啊!」

  歐陽南接過書畫,著實誇讚一陣,倒也說得頭頭是道。盧雲見他喜愛自己所贈的壽禮,這才喜氣洋洋地坐下。過不多時,各人紛紛送上賀禮,只見青衣秀士送的是一隻雪山人蔘,其狀已成人形,頗為珍異,青衣秀士話卻不大,淡淡地道:「這是敝山自行栽種所成,請老爺子笑納。」眾人聞言,一時大為驚歎,不知這野生人蔘怎能自行栽種而成,都是議論紛紛。

  歐陽南謙遜道:「老朽不過虛長幾歲,卻勞煩掌門贈這等貴重物事,卻要我怎麼經受得起?」他與青衣秀士相識數年,交情平平,誰知他卻送上這等大禮,當下在那裡推辭一番,方才收下。

  青衣秀士之後,其餘眾人也紛紛送上禮品,點蒼七雄送的是只金獅,想來值得上千兩銀子,頗為貴重,峨眉泰山兩派送的都是摺扇、錦袍之類的物事,也都是有些淵源的物品。但其餘諸人送的參差不一,有的頗見誠意,有的卻只應景之用,聊勝於無。

  眾人送禮已畢,各說了些祝賀之詞,便紛紛坐下吃食。自古「吃」這一字,便是各類婚喪喜慶的重頭戲,舉凡生子嫁女,升官送終,全都少不了這一宇,果然眾人交代了禮品,便各自大吃大暍,恨不得多撈幾兩回去。夠本之意,真是溢於言表了。

 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,鞏志見眾人酒飯已畢,各自在那喘歇,便上前道:「今日敝莊雙喜臨門,一來適逢吾師七十大壽,二來天降奇物,傳言中的「雷澤刑天錘」已然見世。當此雙喜之慶,敝莊將重開「洪武天爐」,再行鑄鐵之舉。」

  這「雷澤刑天錘」五宇出口,眾人都是哦了一聲,盧雲雖曾聽青衣秀士提過這只神錘,卻不知這錘子的全名便叫「雷澤刑天」。

  只聽一名道士哈哈大笑,這人滿面紅光,正是點蒼七雄排名第三的赤川子,他行上前來,笑道:「這可太妙了,我赤川子行走江湖多年,一直耳聞這神錘的好處,還請鞏獅兒快快取出,也好讓貧道大開眼界!」他言語間隱隱有些興奮,當是對這「刑天錘」心儀萬分。

  鞏志笑道:「神錘見世,敝派自不會藏私,當用以造福生民。赤川道長若是要看,敞莊如何敢怠慢?」伸手一揮,霎時五名家丁合力抬出一隻鐵錘。

  眾人聽這神錘的名字好生威風,又見這錘好生沉重,居然要五六名家丁合力抬出,當下急急伸頭來看。誰知一看之下,不免大為失望,只見錘身古舊,上頭滿是鐵銹,形狀雖然碩大無比,但也看不出什麼了得之處,眾人暗自搖頭:「什麼神錘,名字這般了得,卻是破爛東西一件。」

  鞏志見廳上眾人多半面露失望之色:心下暗暗搖頭,尋思道:「這些人全是土包子。」但他用意不在炫耀,卻也不多加說明。

  盧雲定上前去,俯身去瞧,眾人見知州走來,紛紛讓了開來。盧雲細目看去,這神錘滿布鐵銹,看似平庸,但仔細一瞧,那錘面卻隱隱裹在一層青光之中,看來此錘定有神秘之處。鞏志見他連連頷首,便微笑道:「大人有何高見?」

  盧雲淡淡地道:「相傳漢代以「雷澤」為雷神,「刑天」則是天神之敵,是為山海經所載神祗,漢代以後,此二神並不常見。照此看來,此錘當是漢代古物。」

  鞏志雙眉一軒,拱手道:「大人果然高見,一語中的,傅說這神錘便是漢代張衡所傳,至今已有千餘年。」他見廳上眾人都已看過這神錘,便道:「天降祥瑞,既然「雷澤刑天」已然現世,仗此天威,我莊定可重新開業,再起「洪武天爐」之火。」說著向盧雲等人一躬身,道:「一會兒還請盧知州及青衣掌門一同見證,讓朝廷大臣知曉這「洪武天爐」確可製作器械,絕非江充大人口稱的廢物。」廳上眾人多半不知鑄鐵山莊與朝廷間的恩恩怨怨,聽鞏志這麼一說,都是交頭接耳,紛紛打探詳情。

  鞏志道:「吉時已屆,請各位稍移算步,隨我派門人前去見證「洪武天爐」。」廳上眾人多是粗魯的武人,耳聽有好戲可看,登時轟然道:「走啊!快啊!」不少性急的便自沖出大門,眼看幾名老者尚在喝酒,鞏志自不好催促,只在一旁等候,幾個年輕壯漢逕自叫道:「快啊!有什麼好喝的!」

  好容易眾人湊得齊下,便由歐陽南帶領,逕自往城南而去。盧雲心道:「聽說這天爐性子倔傲無比,到底什麼是傲性之爐,我今日可要見識明白了、」正走間,忽覺右側有陣幽香,盧雲心下一喜,知道顧倩兮來了,便想去握她的小手,兩人手掌相觸,盧雲忽覺不對,細目一看,那女孩兒卻是豔婷,當下只把他嚇得屁滾尿流,他往左側閃去,卻又撞上了一個溫軟的身子,他嚇了一跳,便要往前飛躍。旁觀眾人心下一奇,都想道:「這知州大人有些怪,怎麼走路歪七扭八的,可是生什麼病了?」

  卻聽那女孩兒道:「盧郎,你怎麼了?」這聲音卻是顧倩兮,盧雲拍了拍胸口,轉頭向她一笑,道:「沒事,我只是想到「洪武天爐」好生了得,這才有些失態。」

  顧倩兮笑道:「這「洪武天爐」尚未生火,我看你這「知州盧」便要燒起來了。」盧雲臉上一紅,心道:「我方才只一認錯人,便給她發現了,這姑娘家的眼光怎地如此銳利?」

  眾人行到城南,只見一座十來丈高的大爐,看來雄偉壯闊,想來便是什麼洪武天爐了?正看問,歐陽南已然掀開爐旁的封條,說道:「我家這座「洪武天爐」另有一個名字,名喚如意爐,此爐大有靈性,用的是沙模燒烤,絕非常爐可比。」眾人心下一奇,尋思道:「爐子又不是貓狗,怎能有什麼靈性?」當下都是好奇,只想見識一下什麼叫做有靈性的煉鐵爐。

  盧雲心道:「自古以來,無論是木匠、鐵匠、石匠,莫不以為器械有神,看這歐陽莊主雖是非凡人,卻也脫下了這等纖緯之說。無怪會給江充安上了罪名。」

  歐陽南親自燒起爐火,霎時間火光四溢,烈焰騰天,眾人見這爐火燒得如此之快,無不大為駭然。盧雲細看那座大爐,只見通風口居於北面迎風,想來此際正值秋冬之交,風力定能自行灌入,無怪這爐火須臾間便燒得如此劇烈。

  歐陽南命弟子取出物事,見是只百兩重的元寶,道:「今日便以這金子為試。」他將金元寶置於地下,取出「雷澤刑天錘」,呼地一聲,猛力灌下,只聽巨震一響,直若雷鳴,眾人心下駭然,都想道:「好一隻「雷澤刑天錘」,光聽這聲音就非同凡響。」

  眾人細看那金元寶,只見已然給壓得極扁,宛若一隻盤子也似,地下另有些細細的粉渣。歐陽南從地下拾起粉末,道:「諸位請看,這不是金粉,乃是添加在元寶中的銅粉。」

  眾人看過之後,都是嘖嘖稱奇。看來這神錘敲落,巨力震盪,居然能震脫其中雜質。一般鐵匠敲打鐵面千百錘,無非是想去蕪存菁,使鐵中含碳之量改變,但這神錘一記敲下,卻抵得上旁人的千百錘,果真是非凡之物。

  歐陽南運起內力,將壓扁的元寶吸附於神錘之上,跟著丟人爐火中鍛煉,眾人見他內力深厚,輕易便將元寶吸起,一時都是暗暗稱許。盧雲帶著顧倩兮,也自立於人群後觀看,盧雲見意中人臉露訝異之色,好似頗為嘆服,頷首便道:「這位歐陽莊主內勁不小。這黏勁用得恰到好處。不愧是歐陽家的宗主。」顧倩兮聽他出口品評,似乎胸有成竹,不禁又驚又喜,當即問道:「怎麼?你也會這手功夫嗎?」

  盧雲微微一笑,他的「無絕心法」也能從掌心運出一股吸力,當日在西疆懸崖上,不知多少次靠此救命,這才活了自己與公主的性命,以功力而論,也未必輸於這個煉鐵宗師了。當即運起內力,掌心發力,登將顧倩兮的小手牢牢吸住。

  盧雲微微一笑,道:「我這黏勁使將出來,你可萬萬甩不開。」

  顧倩兮眼角秋波,啐道:「人家練功是拿來吸金元寶的,你卻是拿來幹什麼?」想起心上人文武雙全,非但文才出眾,武功也不在堂堂的煉鐵宗匠之下,忍不住喜上眉梢。

  歐陽南燒烤半晌,見元寶漸漸熔解,便提起刑天錘,入爐取金,將之遍示賓客,道:「諸君請看,這便是「洪武天爐」的如意妙法。」

  眾人早想見識所謂的神爐靈性,當下急急去看,只見金元寶已然燒成一枚金球,圓潤滑膩,光可鑒人,便用沙模來造,也未必有這般細膩,一時之間,無不大為驚歎。

  歐陽南將金球放在地下,道:「諸位,這只金元寶之所以燒成球形,絕非我歐陽南所為,而是「洪武天爐」以為黃金純正,當做球形,這才將之鍛燒成這個模樣?」

  他見眾人議論紛紛,各有不信之意,歐陽南又道:「尋常鐵匠打造物事,定要事先造模,否則不成形狀。但我家天爐號稱不世玄秘,豈同凡俗?這爐下乃是一隻沙坑,坑中藏有礦脈,名曰「如意八寶砂」,內含金銀銅鐵錫鉛等八寶,如意砂依著鍛燒物事的天性,自行為之包覆燒結,如非事先定制砂模,否則爐裡會燒些什麼物事出來,那是無人知曉了。」

  眾人聞言,更感訝異萬分。照他這個說法,這「洪武天爐」竟能依照鍛燒之物的屬性,自行為其打造形狀,聽這話如此荒唐,眾人都感難以置信,不知他在弄什麼玄虛。

  歐陽南又道:「純金太軟,放入神爐冶煉,便得赤銅。鐵質易鏽,神爐便為之摻混銀鉻,只要燒冶之物本身有未盡良善之處,天爐憑著『如意砂」的種種奇妙,便能為之增補。」

  一名賓客面帶冷笑,道:「照你這麼說,不管你放任何東西下去,這天爐都能為之妥善鍛造了?」歐陽南道:「正是如此。只要是有用之物,這天爐都能燒出個妥切的模樣來。」

  那賓客哈哈大笑,道:「可若東西本身已達完美之境,這天爐該怎麼辦?」

  歐陽南搖頭道:「世間萬物都有缺陷,何來完美之有?」那賓客冷笑道:「你休要隨口狂言,且看我這把刀。」說著解下佩刀,遞給了歐陽南。

  那賓客面有得色,道:「這刀是我在武當山下的天龍鐵鋪裡打來的,足足花了我三千兩銀子。如此天價,還會有什麼不足嗎?」歐陽南聽他說得狂,登時哦了一聲,急忙伸手接過,跟著細摸刀身,卻是良久不語。那賓客冷笑道:「怎麼樣,天龍鐵鋪也是響叮噹的字型大小,比起你煉鐵山莊的手藝如何啊?」

  歐陽南歎了口氣,搖頭道:「閣下給人騙了,這柄刀鐵質不純,怕不是好貨。」

  那賓客怒道:「這刀隨我已有十年,轉戰大江南北,無往不利,你居然敢出言嘲笑?」

  歐陽南無意招惹紛爭,他將刀上下揮動,道:「在下絕無嘲諷之意,請閣下莫要見怪。這樣吧,既然天爐已然重啟,我便把這柄刀重新鍛造一番,你說可好?」

  那賓客老遠趕來此地祝壽,早有所圖,其實先前說的什麼三千兩云云,用意只在相激,也好撈些油水。此刻聽歐陽南這麼一說,已是掉入圈套,他心下大喜,但臉上卻擺出不大情願的神色,只皺眉道:「好吧,看在你誠心的份上,便讓你試上一試。」

  歐陽南聽他說得狂,卻也不以為忤,他舉起「刑天錘」,望著那人,道:「你這刀雜質太多,需用「刑天雷」敲打一記,方能去蕪存菁。不知兄台意下如何?」

  那人笑道:「我這刀非比凡物,不怕敲打,你只管敲。」

  歐陽南點了點頭,暴喝一聲,神錘已然砸下,只聽巨響震爆,好似天雷擊落,在眾人的驚叫聲中,那刀已然四分五裂,竟爾爛成碎屑一般。

  歐陽南嚇了一跳,驚道:「你這刀不是值得三千兩銀子嗎?怎地這般不耐打?」先前神錘敲在黃金上,只因金質極純,便無散裂之象,誰知此時一錘擊落,刀身竟如磚塊般爆開,想來那賓客根本在胡吹大氣,這柄刀定是值不上幾兩銀子的西貝貨。

  那賓客見隨身兵刀爛成一團,登時慘叫起來:「完啦!完啦!咱沒吃飯傢伙啦!歐陽南!你定要賠我!」歐陽南歎了一聲,吩咐弟子道:「好了,就算咱們不對吧。帶這位朋友到兵器庫去,讓他隨意取件兵刀,算是賠給他的。」

  那人大喜欲狂,嘻嘻一笑,便隨弟子去了,這歐陽家手藝精湛,兵器庫裡藏有無數寶劍利刃,等閒家生根本入不了他們的眼,近二十年來不再外賣兵器,所藏更是豐富無比,想來那人定要因禍得福了。

  眼見那人歡天喜地而去,歐陽南向場內賓客逐一拱手,道:「諸位朋友,好容易開爐復業,諸位賓客又是遠道而來,我歐陽南定須打造出一把像樣的兵刀,方能無愧「江南鑄造」之名。」說著朝弟子們吩咐,道:「你們去取鐵砂來,師父今日要造柄好劍出來。」

  這歐陽南貴為「江南鑄造」,眼界自非常人可比,他所稱的像樣兵刀,恐怕已是一般人眼中罕見的神兵利刃,眾人先前見識了金球的玄妙,都想見識一下,看歐陽南口稱的好劍,會是什麼樣的神奇物事。

  眼見山莊門人躬身答應,便要取鐵砂出來,匆聽一人道:「壯主不必麻煩了!尋常鐵砂如何堪用?且看我這柄寶劍,倘若以此為基,重新鑄造,定能打出一柄流芳萬古的神兵,永為貴莊之見證。」眾人轉頭急看,只見說話那人高瘦身材,身穿道袍,正是點蒼七雄之一的赤川子。

  赤川子跨步上前,刷地一聲,抽出了佩劍,只見那劍約莫半人高矮,色做血紅,望之如同火焰,大有玄異之象。赤川子面帶傲色,昂然道:「此劍名為「赤龍」,乃是本派密傳的七大神兵之一,今日既然閣下坐擁神錘、天爐二寶,不如再加上我這一寶,也好打造出一柄驚天動地的好劍!」說話間平舉劍身,但見劍上散出血樣殺氣,以氣勢觀之,已是一口難得至極的利刃。赤川子有意展現威力,隨手提劍,便對一侏大樹斬下,劍身斬落,如裂紙帛,霎時樹身已然傾斜,跟著便已倒落在地。

  赤川子將長劍遞過,沈聲道:「謹奉赤龍,以圖神劍!」旁觀眾人聽了這話,無不興奮鼓掌,都在大聲喝彩。

  尋常鑄劍,多以精鋼鍛造,倘若本是神兵利刀,除非有破損缺口,否則極少有人願意重鑄,赤川子此時願意借出愛劍,一半是因為天爐、神錘的名氣實在太響,再一半則是因為「赤龍」劍身過長,與他的武功不太匹配,這才有意重新鍛造,倒不是有意來出這風頭。

  歐陽南細細審視赤龍,頷首道:「紋理細膩,柔展並濟,應為唐代工匠所制,確實是柄好劍。」他將劍柄除下,將劍刃平放地面,跟著取起神錘砸落,好來去蕪存菁一番。

  只聽轟地一聲,錘劍相交,火光四射,眾人聽這聲音好響,急忙探頭去看,只見那「赤龍」已然爛成一團,只餘巴掌大小的一團紅鐵,其餘碎屑都是四散分飛,濺得滿地都是。

  赤川子面色慘白,道:「怎麼變得這般小?」歐陽南道:「這剩餘的鐵塊,乃是「赤龍」的真正精髓,其餘紛飛之物,都是其中殘渣,不如不要。」赤川子雖然肉痛,但他本就希望赤龍能稍短一些,當即點了點頭。道:「既是如此,請閣下為我好生打造,也好造出一柄絕世匕首。」

  歐陽南默然無語,逕將紅鐵送人火中,只見爐火忽高忽低,青紅相間,想來大爐已在鍛燒。赤川子看在眼裡,喜在心裡,尋思道:「嘿嘿,這回若能打出一柄曠世匕首,配上我赤川子的神妙武功,從此點蒼派便要名揚四海,那掌門之位,自也脫不出我的手去啦!」

  他喜上眉梢,正自想像日後威風八面的好日子,歐陽南已將「雷澤刑天錘」伸入火中,跟著取了赤龍出來,道:「道長,您的赤龍已鑄好了!」

  赤川子大喜,急急奔向前去,旁觀眾人心下豔羨,也都上前觀看。

  百雙眼睛一起瞧去,卻不見神錘上吸附有物。

  赤川子驚道:「我……我的劍呢?」歐陽南皺起眉頭,甩鑷子夾起一根針,道:「不巧了,那紅鐵耐不住燒,竟變成一根針。」赤川子慘叫道:「我的赤龍!我的赤龍!」

  歐陽南歎道:「對不住,你的赤龍變成赤針了。」

  赤川子淚眼汪汪,伸手去取鋼針,正要入手,歐陽南急喝道:「小心!燙!」這話聲雖快,還是遲了一步,赤川子只覺掌心疼痛,霎時便給燙出一個水泡,那鋼針更已掉落在地,直直朝一塊大石落去。

  只聽哆地輕響,那針頭向下,竟沒入了半截之多。眾人讚歎道:「好鋒利!」赤川子見鋼針鋒銳無比,也不知該哭該笑,正要伏身去拾,誰知那針力道不歇,還在緩緩往下鑽動,好似沉入泥沙一般,不過眨眼,便已沉入大石,跟著隱沒不見。

  眾人見這鋼針如此鋒利,直是匪夷所思,忍不住都是駭異出聲。赤川子也是嚇了一跳,大叫道:「赤針!赤針!你可別跑啊!」他將大石搬開,只見地下留有一個細孔,那針又已鑽入地底去了。赤川子慘叫道:「快拿鏟子來!我一定要把赤針找出來!」歐陽家門人甚是過意不去,連忙取過鏟子,讓赤川子就地挖掘。

  一名大漢喝道:「什麼神兵利器?全是些假東西!」眾人轉頭急看,只見那人身長九尺,端的是鐵打的大漢,手中寶刀開闊雄大,剛猛罕異,宛如飛鷹展翅,想來定非凡物。

  那大漢喝道:「退開了!」他抽刀出鞘,虎吼聲中,已然舉刀砍落。只是刀入石面,無聲無息,霎時已將大石剖為兩半。眾人見那大石切面甚是光滑,無不大為震撼,想來這柄寶刀真是罕見的精品。

  那大漢用力一摜,立刀於地,冷冷地道:「此刀名為「翔鷹」,大大不同於「赤龍」那西貝貨,隨你們整治吧!」

  此時赤川子哭得死去活來,點蒼山便由玉川子作主,他眼光尖利,一見這人虎背熊腰,便已將他認了出來。當下冷笑一聲,回敬道:「我說哪來的傲慢小鬼,說話這般難聽,原來是神刀門的少門主啊,令尊宋老爺子還好吧?」那大漢雙目如電,沈聲道:「你們這幫俗人別來擾我,我此來長洲,只為煉冶這柄寶刀,其餘我一概不想理會。」

  眾人見他神態傲慢,各有不悅之色,歐陽南卻是面無喜怒,他點了點頭,道:「翔鷹…翔鷹……原來這柄便是大名鼎鼎的「翔鷹寶刀」,此刀號為天下第十,今日一見,果非凡物。」

  那大漢哼了一聲,道:「天下排名,實乃虛妄,哪柄刀與我這「翔鷹」較量過了?歐陽莊主未曾親眼考察,僅以道聼塗説,便來論斷高下,不免有失身分。」

  歐陽南聽了這話,卻不生氣,只微微一笑,道:「少門主不必氣惱,是否神兵,刑天錘下,自能分曉。」他舉起神錘,猛地敲落下去,只聽當地一聲雷震,那翔鷹寶刀竟只微微彎曲,絲毫不見碎裂。眾人驚歎萬分,忍下住大叫起來。

  那大漢仰天狂笑,傲然道:「此刀如何!可否稱得上天下第一?」歐陽南卻不正面應答,只頜首道:「難得,難得,此刀確實罕見,且待我來試煉一番。」他拿起神錘,將之放入天爐之中,當此珍品,鞏志不敢怠慢,便搶了上來,親自拉扯風箱,霎時只見火光熊熊,直達尺許。

  那大漢雙手抱胸,凜然看著天爐,神色甚是自信。旁觀眾人心中都想:「好你個神刀門,平素盡是胡作非為,今日再給你們打出一柄絕世寶刀,怕真要橫著走了。」

  這「神刀門」自來多為朝廷辦事,近年更派遣不少門人弟子在錦衣衛當差,深得江充歡心,若再打出一柄絕世寶刀,自可擠身武林第一流門派之列,足與武當、昆侖、華山、少林等大派並肩了。旁觀諸人多與神刀門交情平常,眼見他們興旺可期,無不面露妒嫉之色。

  過不多時,歐陽南從天爐之中取出一物,高聲喝道:「天爐妙法,已然重鑄翔鷹,諸位請看!」說著以鐵鉗夾舉寶刀,遍示群賓。

  眾人急急看去,霎時詫異出聲,只見那翔鷹寶刀前頭成鏟,後柄如棍,成了一件奇形兵器。那大漢揉了揉眼睛,顫聲道:「這……這是什麼?」

  歐陽南道:「「洪武天爐」如意妙法,砂模自然渾成,以「翔鷹」的鐵質冶煉,自燒為這般模樣。」

  那大漢拿起那柄怪刀,只見前頭實在太扁,有如掃帚一般,後頭卻細長如棍,實不知要如何應用傷敵,一時皺眉苦思。旁觀諸人也是議論紛紛,都在評論這神刀的奧妙之處。

  眾人正自猜測,卻聽娟兒噗嗤一笑,道:「師姐,這怪刀前頭好扁,後頭卻又連著一根杆兒,看起來好像是……好像是……」豔婷哦了一聲,問道:「像是什麼?」

  娟兒笑道:「像是根鍋鏟。」豔婷忍俊不禁,掩嘴笑道:「真的很像呢,拿來炒菜應當不壞。」旁觀眾人細看之下,也覺此言不假,忍不住大笑起來。

  盧雲聽在耳裡,心頭自也莞爾,想道:「看來這「洪武天爐」當真是座狂傲無比的怪爐,人家的神兵利刃放了進去,它卻硬要燒成鍋鏟模樣,想來太也氣人。」

  耳聽兩名美貌少女出言調笑,那大漢如何聽得下去,一時狂怒不止,喝道:「你們這兩隻雌的!卻在放什麼屁!」急怒之下,指著歐陽南罵道:「你這老狗子,把我這「翔鷹」弄成這幅模樣,我要你賠命!」說著伸手出來,便往歐陽南脈門扣去,歐陽南一來心裡有愧,不敢閃避;二來那大漢身為神刀門第二把交椅,武功確實高強,霎時之間,手腕竟給那大漢牢牢抓住。那大漢舉起怪刀,狂吼一聲:「好一柄鍋鏟!老子先拿你的腦袋炒菜!」大怒之下,便往歐陽南腦門敲落。

  歐陽家眾弟子見狀大驚,紛紛喝道:「快放開我師父!」盧雲更是提聲大喝:「大膽!休得傷人!」盧雲尚未出手,只見滿天花雨,無數奇形怪狀的兵刀撲天飛來,原來歐陽家乃是煉鐵世家,無數名刀利刃都是出自他們手中,眾弟子們平日便打造了不少奇門暗器,以補武功的不足。

  暗器飛來,那大漢卻絲毫不怕,虎吼一聲,舉起怪刀一擋,只聽叮叮噹當連聲輕響,那神刀仗著前頭扁平如鏟,竟將無數暗器接了過去。眾人見這大漢武功了得,都是駭異出聲。

  那大漢將歐陽南往地下一摔,怒吼道:「看我殺了你!」眾弟子見師尊危急,急忙奔下場中,盧雲也急急下場,但刀鏟已至額頭,恐怕誰也救不了歐陽南的性命了。

  當此生死一刻,卻聽一個溫文的聲音歎道:「好啊!好一柄能接暗器的寶刀啊!」旁觀眾人聞言回望,只見說話之人帶著人皮面具,正是青衣秀士。

  那大漢陡聽此言,霎時便停下手來,怒目看向青衣秀士,大聲道:「你說什麼?你也在嘲笑我的「翔鷹」嗎?」青衣秀士道:「在下豈有此意?只是我見閣下的兵刀非比凡物,方才無數暗器發來,你隨手一擋,便將暗器盡皆收了去,有這等絕妙兵器在手,不知要羨煞多少英傑。」

  這話一針見血,果然那大漢傻傻愣住了,他低頭看著手上的「翔鷹寶刀」,顫聲道:「沒聽你說,我倒真沒察覺,這翔鷹原本太粗獷了些,想不到成了這怪模怪樣,反而好使許多。」

  歐陽南見他不再傷人,便也站起身來,皺眉道:「這位朋友,翔鷹寶刀之所以成了這怪模樣,純是天爐妙法所為,你若不樂意,一會兒老夫再以凡火重打造,將它做回原有模樣,不知你意下如何?」

  那大漢尚未回話,猛見一旁跳出名高瘦男子,喝道:「這位神刀門老兄,你若是不要這刀,求你賣給我吧!」那大漢一愣,轉頭道:「你是誰?」那男子下答,逕自從背後取出一隻巨大鍋子,用力揮了揮。

  那大漢只覺莫名其妙,怒道:「你怪模怪樣地幹什麼?」那男子大聲道:「我這鍋子是二十年前請歐陽家燒出來的,從來不沾一點渣屑,只是始終找不到一只好鍋鏟!今日來此,便是求鍋鏟的,請老兄將這「翔鷹」賣給我,多少兩銀子都成!」

  旁觀眾人認出這名男子,低聲都道:「這人便是御前名廚趙龍膳,都說他炒一道菜值得千兩銀子,原來也是歐陽鐵鋪的主顧。」

  只聽趙龍膳提聲喝道:「閣下想清楚了!我廚藝天下無雙,這「翔鷹」若能為我所用,天下人可有口福了,求閣下快快把「翔鷹」賣給我吧!」

  那大漢聽他說得荒唐,只虎吼一聲,喝道:「滾你媽的!去死吧!」說著使出本門刀法,刀鏟劈出,直向趙龍膳而去。這刀快速絕倫,卻又靜寂無聲,登讓眾人目瞪口呆,尋常兵刃揮出,多會風聲大作,哪知這刀鏟形狀特異,卻能破空無聲,若非柔韌銳利已達極點,絕不可能達此境界,一時之間,場內群豪無不大為驚歎,連那大漢也是為之心驚,撫刀贊道:「神刀,神刀,真是絕世神刀啊!」

  趙龍膳見這了大威力,登時大叫:「什麼神刀?那是絕世神鏟啊!這位大哥賣我吧,姓趙的出三千兩白銀!」他口中說話,腳下卻是往前急撲,竟要搶奪那柄刀鏟。

  那大漢暴吼連連,喝道:「不賣!」說著舉刀出擊,一招「旋風掃落葉」,平扁的刀頭揮出,已籠罩敵手上下三路,竟比原本的「翔鷹」威力更廣,登把趙龍膳逼開一步。

  這雨人一個砍,一個躲,轉眼便過十來招,趙龍膳身法輕盈,武功當非凡俗,只是在這神刀之前,全然無法還上一招半式。兩人你追我逃,趙龍膳出的價碼也已加到五萬兩白銀。

  幾招過後,那大漢越加覺得這刀比以前更為順手,長短輕重,盡皆如意,忍不住緩下手來,撫刀讚歎。

  趙龍膳著地一滾,抱住那大漢的腿,哭道:「老兄啊!求求你把神鏟賣給我,我這輩子燒菜辛苦,卻不曾真個用過好器皿,民以食為天,求求你念在老百姓的份上,把這鏟子賣給我吧!」說著呼天搶地起來,這趙龍膳也是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,哪知為了買一柄鍋鏟,居然出到這等醜陋模樣,眾人都覺好笑。

  那大漢一腳將他踢開,罵道:「好容易我這「翔鷹」成了這等神奇模樣,你居然敢動它的主意?給我滾!」趙龍膳滾倒在地,大聲道:「你若不賣,咱便用偷用搶,也要搞它到手!」說著殺豬似的尖叫起來,又朝那大漢抱來。

  那大漢給他纏得煩悶不堪,當場抱刀飛奔而去,趙龍膳卻不死心,爬起身來,也是急追而出。眾人見這兩人一個跑,一個追,又是駭然,又覺好笑。

  歐陽南提聲叫道:「這位朋友,你到底要不要把翔鷹弄回原狀?」話聲未畢,遠遠聽那大漢叫道:「免啦!從今以後,老子不練刀法,專搞鏟法!「神刀門」不復在矣,從此江湖只有「神鏟門」!」

  眾人正好笑間,忽聽那赤川子叫道:「我的赤針!終於給我挖到了!」

  眾人轉頭急看,只見赤川子已然挖了一個五丈有餘的深洞,想不到尖針柔細,還能入地如此之深,忍不住都是驚歎。赤川子從洞底跳了出來,手上撚著那根赤紅細針,垂淚道:「想我一身劍法傲視武林,誰知我的寶劍竟成了一隻針,天哪!這要找如何是好?」

  匆聽點蒼七雄的玉川子道:「其實這針也未必是件廢物,若以我派的「點蒼玉袖功」使動這根尖針,想來倒也不壞。」這玉川子乃是赤川子的師兄,此時一語道破玄機,登令赤川子身子一震。他低頭細想「玉袖功」的套路,旋即大喜道:「師兄所言極是!若以玉袖功的靈動,配上這根神針的鋒銳,我派武功定然大進!」他忽地想起一事,又自笑道:「嘿!我家妹子刺繡功夫冠絕雲貴,先不提武功,便把這天下第一的繡花針送她,她定也歡喜無比!」說著喜悅跳動,竟似迫不及待,霎時飛身離去。

  赤龍化劍為針,翔鷹煉刀成鏟,都令主人感恩戴德,歡喜而去。青衣秀士頷首道:「好一座神爐,專損神兵利刃,卻又另賜妙法,當真是特異之至了。」

  歐陽南歎道:「唉……當年也是這爐子太過倔傲,才為我歐陽家惹來大禍,誰知有了這「雷澤刑天錘」,還是燒不出真正的神兵利刃,唉……這可要如何是好呢?」

  盧雲見他低頭歎息,心中便道:「看這怪爐如此奇特,怎能拿來鑄造西洋火槍?想來朝廷罰這歐陽南,卻是沒罰錯了。」正想間,卻聽身邊一人走了過來,附耳笑道:「盧大人,這怪爐子酸溜溜地,仿佛似只倔驢子般,倒與你盧狀元的驢脾氣有幾分相似。」

  這聲音秀氣宜人,卻又帶著三分調侃,不是顧倩兮是誰?盧雲望著心上人的粉臉,不由得微微一笑,心道:「倩兮這話雖是嘲諷於我,卻也不失為一語中的。若要拿些破爛家生給我品評,我是決計出不了好話的,看來這爐子也和我一般尖酸狂傲。」

  兩人說笑一陣,那歐陽南卻是愁眉苦臉,他歎息良久,轉問賓客道:「難得有天爐神錘二寶,請問諸位孰要冶煉兵刀?」眾人見鋒銳如「翔鷹」一般,都給整治成一隻鍋鏟,只怕自己隨身刀劍連神錘那關都過不去,到時一個不巧,定給砸得稀爛模糊,眾人心下害怕,都是搖頭不語。

  幾名好事之徒心存好奇,心道:「他奶奶的怪爐,看老子丟些廢物進去,它會生將什麼狗屁出來?」這幾人趁著歐陽南不備,逕往爐裡亂丟東西,一時間水壺、銅錢、旱煙杆紛紛飛入?歐陽南猛地驚覺,急道:「你們別亂來!」那幾樣爛東西落入爐口,只見爐火往外一卷,逕自將那些廢物燒成灰燼。眾人嚇了一跳,連忙退開。

  眾人正惶惑間,忽聽一人道:「神錘、天爐雖已降世,但等不到真正的玄鐵神鋼來冶煉,仍是英雄無用武之地。」

  眾人轉頭急看,只見一人身穿白袍,癡癡地注視洪武天爐,卻不知他是什麼時候到來的。

  盧雲見了這名白袍客,心下大驚,拉住顧倩兮,急急向後退開一步。

  顧倩兮急問道:「怎麼了?這人是誰?」

  盧雲低聲道:「他便是「劍神」卓淩昭。」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19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3 03:03 AM 編輯

第九卷 神劍擒龍 第五章 神劍降世

  自華山一會後,盧雲已有半年未見這位昆侖掌門,此時乍然見面,只見卓淩昭瘦了一圈,臉上神情頗見憔悴,竟不復昔日的冷傲神采。想來他敗給寧不凡之後,定是折磨得很了。

  眾賓客多也參與寧不凡歸隱大會,沒料到會在此處見到卓淩昭,忍不住都是詫異出聲。

  歐陽南自也認得這位一代劍宗,陡見此人到來,卻不驚慌,只拱手見禮,問道:「據說卓掌門的佩劍已在華山毀去,莫非今日也是來求劍的嗎?」

  卓淩昭閉上了眼,頷首道:「莊主料事如神,若非如此,卓某人又何必費盡千辛萬苦,硬要找出這柄雷澤刑天錘來?」眾人聽了這話,都是大吃一驚,歐陽南也是啊地一聲,顫聲道:「原來這柄神錘是你送來的,我們兩家從來不熟,你……你何必對我這般好?」

  卓淩昭淡淡地道:「歐陽莊主是本朝排名第一的煉鐵師,又坐擁神妙難言的洪武天爐,這柄雷澤刑天錘若不歸你所有,天下有誰該得?」

  歐陽南聽了對方的奉承,已知他必有所圖,當下嘿嘿乾笑,道:「看閣下如此費心,當是要打出一柄真正的好劍了!」

  卓淩昭傲然望天,頷首道:「正是。」

  眾人聞言,無不面上變色,心下都有懼意。

  卓淩昭生性好勝,自敗給寧不凡後,無日不在苦思自己劍法的破綻。他那日以一招「霞光千道」,連番使動無形劍芒,卻始終拾掇不下寧下凡,最後還慘敗在對方的「仁劍震音揚」之下。卓淩昭思來想去,自覺內力不輸對手,劍法也不見得弱於對方,推算起來,最大的癥結便是人劍不能合一的缺憾。

  那寧不凡自稱「我就是劍,劍就是我」,武功平凡自然,便是使動尋常兵刃,也有取勝之道,但卓淩昭自稱「神劍如我,吾即劍神」,卻不能沒有真正的神兵刊刀來搭配。卓淩昭的武功霸道異常,那日鬥到最後關頭之時,更以全身功力灌入劍中,結果反將長劍震成粉碎,終使他的武功破綻大現,以致兵敗如山倒。

  卓淩昭自知內力威震當世,但若兵器承受不住強悍內勁,一切都是枉然。便是為此,他便請出歐陽南,好替他打出一柄真正合用的兵刃,以補人劍不能合一的缺憾。

  卓淩昭凝目望向歐陽南,道:「老爺子,在下這個不情之請,不知你能否答應?」

  往昔卓淩昭開口閉口自稱「本座」,什麼時候用了「在下」兩字?歐陽南聽他說話謙和,心下反而更擔憂,眼前這人惡名遠播,自己若要推拒,門人弟子哪還能行走江湖?恐怕一出長洲,便要給昆侖高手砍成爛泥。他低頭思量一陣,歎道:「卓掌門如此誠心,又送了這等重禮,於情於理,老夫都該為掌門打出一柄好劍。請掌門不必擔憂。」

  歐陽南命人取出鐵沙,立時便要打劍,盧雲看在眼裡,卻是暗暗惶急,尋思道:「這卓淩昭武功已然如此高強,再給他拿了神兵利器,天下還有誰制他得住?」

  盧雲雖想出言阻止,但打劍一事,純屬歐陽家與昆侖山的事,自己雖是州官,卻未必有足夠道理阻擾,何況此時楊肅觀尚未到來,若要說破了動手,僅靠自己孤身一人與幾十名官差,實在不是人家的對手。更何況顧倩兮就在身邊,自己還要分心保護?

  盧雲心中憂慮,便望向青衣秀士,要看他如何示下,卻見這位掌門仍是一言不發,似在靜觀其變。盧雲暗暗推算,知道不能硬幹,心中暗歎:「看青衣掌門的意向,今日是不會出頭的,我還是等調集部隊之後,再想法子擒拿這群賊人吧!」

  正想間,那歐陽南已將鐵砂取出,正要傾入爐口,卓淩昭已自行上前,淡淡地道:「歐陽莊主不必麻煩。我已自備了鐵料。」

  歐陽南哦了一聲,正待要問,只見卓淩昭一揮手,霎時後頭傳來一聲暴喝。跟著濃重的喘息聲響起,場中眾人聽這喘息粗重低沉,好似有苦力到來,心下一驚,無不回頭去看。

  車輪磨地,嘎嘎聲響,遠處緩緩行來一輛大車,上載一顆巨大圓石,望之甚是沉重,眾人見推車的漢子多達四人,卻是金淩霜、屠淩心、錢淩異、莫淩山等昆侖好手,這四人臉上流下大滴汗水,看他們推車時咬牙切齒,發聲吶喊,好似吃力無比,眾人心下一驚,尋思道:「這四人武功高強,個個能擔千斤,怎會推不動這輛大車?莫非車上的巨石真個是沉重異常?」

  眾人細看車輪,只見那輪子也是精鋼所鑄,此時卻有變形跡象,又見地下車輪的痕跡深陷地下,所過之處,無論是石板沙地,都給壓出一道寸許長的深溝,以此觀之,這巨石確實沉重至極。

  推車行到近處,那刑天錘莫名震動,隱生藍光,跟著往前滑去,眾人的兵刃更是嘎然作響,連顧倩兮、豔婷的首飾也在晃動,盧雲天性聰穎,一見這等異象,心下便是一凜,忙喚道:「大家小心!這巨石有磁力!」眾人聞言,急忙抓住兵刃,就怕飛了出去,誤傷旁人。

  尋常兵刀還能拿住,那刑天錘感應甚強,有如活了一般,霎時便沖向大石,「鐵獅兒」鞏志見狀不妙,急忙拉住錘尾,但磁力實在太大,卻把他一起拖了過去,幾名鑄鐵山莊的弟子跳了過來,全都壓在「刑天錘」之上,只盼阻住錘身移動。

  此時磁力越來越強,六名弟子以全身功力拉扯神錘,卻阻不住向前之勢,只見地下慢慢地拉出一條痕跡,那鞏志的虎口也已破裂出血,歐陽南心下領悟,急忙喝道:「大家不必硬撐,這兩件東西一主陰,一主陽,本該相合!你們快快鬆手了!」

  眾人聞言,當場鬆開了手,那神錘剛地一聲,直向大石飛去,勢道極其猛烈。昆侖諸高手見神錘撞來,也是大吃一驚,立時避了開來。

  只見神錘撞在巨石上,似乎努力要往裡頭鑽去,只是那巨石甚是堅硬,卻是不為所動,場邊眾人無不目瞪口呆。歐陽南見了眼前異狀,也是大為驚歎,他嘿地一聲,問向卓淩昭,道:「這可是「梅山鐵精」?」

  卓淩昭點頭道:「歐陽莊主果然淵博,這正是鐵精。若非我有劍神古譜,否則也尋無覓處。」歐陽南哈哈大笑,道:「無怪你要把「雷澤刑天錘」找來,否則這石殼如此堅硬,要如何取出裡頭的精華?」兩人如此對答,旁觀眾人卻連一個字兒也聽之不懂,無不一臉茫然。

  說話問,只見天邊彤雲密佈,閃電隱隱,似有天雷要落,歐陽南雙眉一軒,道:「大家退開一點,陰陽交會,正負相合,「刑天錘」要引雷下擊了。」眾人吃了一驚,都是不信,但此時異象連連,再不信邪,那也由不得你。眼看風聲呼嘯,雷雲滿布,盧雲率先拉開顧倩兮,兩人走得遠遠地,其餘眾人見知州大人已然避開,也是紛紛走遠。

  便在此時,天際閃過一道白光,跟著霹靂巨響,那白光正落在刑天錘之上,霎時石屑紛飛,大石已然暴成碎層。煙霧彌漫,滿地烏黑爛渣,地上滾出了一顆灰黝黝的圓石。那石頭約有斗笠大小,狀如鵝卵,形狀卻比方才的局石小了甚多。雷電擊打,圓石的磁性似已消失,眾人拿著兵刃,都在那兒喘息。

  顧倩兮見了這怪石,霎時櫻唇微張,驚道:「這就是鐵精了?」青衣秀士頷首道:「典籍有載,太古舜帝當政之時,天墜紅物於梅山,大地震動,太陽七日不落海,眾臣為此歎曰:「唯天唯大,如日方中。」恐怕這便是梅山鐵精的由來了。」此時盧雲、娟兒、豔婷等人也各自探頭來聽,聽這「梅山鐵精」來歷甚奇,無不驚訝難言。

  這廂鑄鐵山莊眾弟子都是鐵匠出身,自知鐵精傳聞,相傳煉劍之時,只要置入一點半點,尋常兵刃便能成為天下罕見的奇珍異寶,本以為這是傳說,想不到世間真有這等怪異東西,不由得瞠目結舌,在那死命來瞧。顧倩兮官家小姐出身,更不曾見過這等罕異怪事,她俏臉慘白,只緊緊抓著盧雲的手臂,掌心滿是冷汗。

  天降神雷,異象陡生,非只場內眾人驚駭,連那歐陽南貴為天下無雙的鑄鐵師,卻也難掩興奮神色。他揉了揉眼睛,歎道:「老夫活了七十歲,有生之年居然還能見到這寶貝,嘿……老天真是待我不薄了……」說著走上前去,輕撫那塊「鐵精」,神情仿佛見了失散多年的親人一般,滿是愛憐之意。

  卓淩昭見他神思不屬,當即微微一笑,道:「歐陽莊主不必傷感,現下最要緊的是如何打造這塊鐵精。這還請你多傷神了。」

  歐陽南蹲在鐵精之旁,上下細細撫摸察看,頷首道:「鐵精乃是天地間純度最高的鐵料,以這塊圓石之重,當可打上百十把兵刀。不知卓掌門有何打算?」眾人聽說要有百柄寶劍問世,都是大為驚歎,看這鐵精如此寶貴,這百柄神兵中只要有一柄落入自己手中,日後定可稱霸一方了。一時都是喜形於色。

  哪知卓淩昭卻只搖了搖頭,淡淡地道:「卓某所求不多,一柄利刃足矣。」

  這鐵精如此罕異,若只造出一柄兵器,實是暴軫天物,說來太也可惜,眾人聽了卓淩昭這話,無不搖頭歎息,有的更現出妒嫉憎恨之情。

  歐陽南卻不以為意,他是打鐵匠出身,只管造劍,不問其他,何況材料是人家帶來的,道具是人家贈的,自己如何能多置一詞?他照著行規,點頭便道:「掌門既然如此說了,老夫自需凜遵。」卓淩昭微微點頭,道:「好說,這就請莊主動手。」

  歐陽南更不打話,當下舉起神錘,用力往那鐵精敲打,只聽咚地一聲,鐵精只凹下了一塊,先前不論是寶刀寶劍,金銀元寶,莫不一錘成灰,這鐵精挨了神錘重擊,卻無碎裂之象,看來此物確實寶異非常。

  歐陽南提起神錘,正待要敲,卻見鐵精緩緩拱起,先前受擊凹下之處,竟又恢復了原狀。歐陽南吃了一驚,提起神錘,當場奮力一擊,那鐵精受了重錘,登又凹下,但過不多時,下陷處再次緩緩突起,模樣一如平常。

  歐陽南抹去冷汗,他毫不死心,運起深厚內力,出錘如飛,一連敲了數十記,哪知他徒然敲得滿頭大汗,那鐵精過不半晌,復為卵形,竟無分毫改變。

  眾人心生讚歎,想道:「這神錘所向無敵,卻也耐這鐵精不得,看這兩大名物同時現身,卻要歐陽南如何料理?」

  歐陽南滿身大汗,知道其中有異,他俯身蹲地,細看良久,歎道:「這鐵精有展性,打它不得。」鞏志走了過來,道:「師父,既然這塊鐵精如此靈異,也許不需敲打,可以直接鍛造。」歐陽南拍手道:「此言有理,正該如此鑄造!」他吩咐弟子道:「你們幾人過來,將這鐵精抬起,放入天爐裡。」

  眾弟子答應一聲,急急奔上前來,眾人各抓一角,奮力往上一托,便要將鐵精搬起,誰知這鐵精重量著實驚人,饒那一眾弟子連聲吶喊,臉紅氣喘,那鐵精卻似生了根一般,全然不為所動。歐陽南沉思良久,他走上兩步,拿起「雷澤刑天錘」,往那圓石一靠,霎時運起畢生功力,奮然道:「起!」

  內力到處,只見刑天錘靠著一股黏勁,竟將沉重至極的鐵精慢慢吸起,顧倩兮站在一旁觀看,眼見歐陽南全身汗水直下,老邁的肌肉不住顫抖,她心下擔憂,低聲問道:「這位歐陽莊主這麼大的年紀,還使得這般力氣嗎?」

  一旁鞏志聽了她的問話,答道:「小姐莫要擔憂!我等煉劍士不見奇珍異寶則已,一旦親見,那便是拼了性命不要,也要將它鑄成兵器。我師年歲雖老,但以此鑄劍雄心而論,卻與少年無二。」

  盧雲點了點頭,心道:「鑄劍名為小道,其實與學儒求武之道無異,都是秉著赤誠,求其極致。我可不能小看了。」

  偌大的煉鐵場寂靜無聲,只聞歐陽南沉重的呼吸聲響,眾人見他一步步地行向天爐,腳下踩出的印子卻深達寸許,想來生平功力已發揮至極點。

  歐陽南走近天爐,爐口已撲出陣陣青紅熱焰,歐陽南內勁略鬆,已將鐵精送入爐裡。他拋下神錘,猛力扯動風箱,頓時間烈焰騰空,有如青龍般地從煙囪升上,一時高達十來尺,蔚為奇觀。

  誰知那騰空火焰燒過一陣之後,忽地衰竭,好似熱氣給什麼物事吸盡一般,只見歐陽南死命扯動風箱,就怕火焰熄滅,饒他內勁漸漸枯竭,那火焰仍無轉旺跡象,卻是越來越加黯淡。鞏志見了這個情狀,顫聲道:「好一塊鐵精,倘若連師父也奈何不得,世間還有誰能降伏?」

  卓淩昭見歐陽南漸漸軟倒,當即道:「請歐陽莊主歇一歇,這等粗活何須高人下場?交給我派門人便成了。」他目光一撇,霎時屠淩心、金淩霜兩人跨步上前,便接過歐陽南手中風箱。歐陽南兀自喘息不定,囑咐道:「兩位壯士小心,天爐鍛造神物,定需旺火,可千萬別讓火焰熄了。」

  金淩霜頷首道:「請莊主莫要擔憂,且看我派門人身手。」

  話聲未畢,只聽屠淩心暴喝響起,霎時便已開始拉扯風箱,金淩霜見師弟下場,便也出手相助。兩人各拉一隻把手,雄渾內力到處,火焰又自騰空燒起,這兩人的內力遠勝歐陽南,只見熱焰直沖爐頂,足達數丈之高。眾人見了這等異象,都是駭然出聲。

  兩人拉扯一陣風箱,渾身熱汗都已被熱氣逼乾,兩人毛髮更有蜷曲之象,足見爐邊何等熾熱,又過小半個時辰,屠淩心一張醜臉漸漸慘白,顯然真力有所不濟。

  此時兩大高手一同下場,二人中只要有一位內力不足,火焰便生反應,果見火頭又是慢慢落下。金淩霜與屠淩心對望一眼,都知此時已到要緊關頭,決不能任憑火焰熄滅,二人奮起畢生氣力,狂扯猛拉中,那火焰又自上升。只是屠淩心如此使運內力,已到極致,丹田如火之焚,料來時候一長,不免身受重傷。

  歐陽南見他二人氣力漸漸不繼,便道:「徒兒們,上前相助。」一眾門人答應一聲,便要下場接手,眾賓客看在眼裡,卻都暗暗搖頭:「昆侖高手何其了得,連他們也支撐不住,鑄鐵山莊的幾名弟子又算得什麼?看來要功敗垂成了。」

  眾弟子正要上前,只見身影飄動,一人已然搶在前頭,眾人凝目去看,竟是卓淩昭親自下場。他此番多方奔定,又是神錘,又是鐵精,一切只求冶煉出一柄寶劍,怎能在此功虧一簣?也是為此,再也顧不得一代宗師的身分,便親自下場拉扯風箱。

  卓淩昭請眾弟子退開,他跨開馬步,吸納一口真氣,雙手輕拉把手,霎時之間,四周氣流竟然轉向,全數往爐口吸入。眾人見他功力如此深厚,都是駭然變色。盧雲心下又驚又佩,想道:「好一個卓淩昭,內力果然了得,看寧不凡退隱之後,江湖上還有幾人制他得住?」

  卓淩昭見爐火轉旺,當下吐納幾口,一聲輕嘯響起,猛地烈焰撲天竄起,火色轉赤為白,這麼一燒烤,天爐更是變為赤紅之色,仿佛要滴下血來。歐陽南贊道:「好厲害!無愧是四大宗師之一!」

  眾人只覺熱氣撲面,宛若盛暑,幾名離爐口近的賓客,身上夾衫登即著火,兩旁親友急急躍上撲熄,眾人見了這等驚人高熱,都是急忙走避。盧雲見顧倩兮額間發稍為高熱所逼,已有捲曲之象,他心下憐惜,忙將她拉離數丈,免得傷了身子。

  天爐越來越燙,慢慢地生出裂痕,盧雲心道:「看這模樣,只怕這天爐會支撐不住,可千萬別炸開了。」歐陽南也怕天爐崩坍,便守在爐旁細心照護,不時以黏土封補,口中念念有詞,好似在照顧愛馬一般。眾人見他對這爐子愛憐備置,都想到:「此人煉鐵成癡迷,無怪被稱為當代第一號煉劍師。」

  又過半個時辰,一輪銀月已然升上,那赤紅的火焰在黑暗中更覺猛烈,卓淩昭仍是一陣陣地扯動風箱,若非是此人的悠長內力,卻要如何支撐這天爐日以繼夜的焚燒?

  匆聽歐陽南叫道:「小心!有東西要出來了!」眾人聞書大喜,又急急圍攏過來。歐陽南取出神錘,快速絕倫地往爐口一仲,霎時之間,取出一段五尺長的鋼片,眾人見那鋼片亮晶晶地甚是耀眼,紛紛大叫道:「天下第一劍!」

  那鋼片雖然尚未打就,但赤眼望去,已覺鋒銳至極,誰知歐陽南隨手一扔,道:「不對,不是這玩意兒。」他虎吼一聲,又急急往內探索。

  旁觀眾人見他無端扔掉鋼刀,無不感到驚訝。玉川子借過火鉗,拾起地下那段鋼片,只見刃口生出森森寒氣,怕已是罕見的寶劍,他提起佩劍,往那段鋼片一揮,當地一聲輕響傳過,佩劍竟已斷成兩截。眾人心下駭然,尋思道:「這歐陽南眼界也太高了些,竟連這等神兵利刃也不要,他這麼大方,不如給我好了。」

  盧雲、青衣秀士等人見識不凡,自不會為之分心,心中都想:「看歐陽南如此挑剔,一會兒爐子裡燒出來的名劍,定是風華絕代、震古鑠今,只不知到底鋒銳成什麼模樣。」;

  只見歐陽南連著取出三段鋼片,都是看也不看,逕自往地下一扔,他又搜尋一陣,忽地哭道:「天爐啊天爐,我歐陽家被你害得好慘,二十年來不見天日,你生性如此狂傲,誰知真的給你玄鐵神鋼,你又不能造出好劍,你……你對得起我嗎?」

  眾人聽他哭泣不止,心下都是訝異:「這歐陽南終於瘋了,這爐子不過是死的東西,他怎會對之說話,還來個哀哭不已?真是奇哉怪也。」

  歐陽南慘嚎不止,忽地狂叫一聲,便往爐內竄去,竟要以身殉爐,青衣秀士眼明手快,霎時人影一閃,已將歐陽南擋了下來。歐陽南兀自掙扎不休,喝道:「你放開老夫!這「洪武天爐」造不出神劍,老夫焉有顏面活在這世上?」

  青衣秀士搖首道:「神劍能否降世,自有緣法,閣下不必逆天而行。」

  二人說話之間,忽聽天爐喀喀作響,爐身竟是震盪不已,火焰竄勁,直從爐壁上穿透出來。歐陽南面露喜色,將青衣秀士推開,顫巍巍地走了過去,大喜道:「好啊!你終於聽懂老夫的話了!快……快……快造劍出來……」

  那天爐似乎懂得歐陽難的催促,震動地更加猛烈。歐陽南凝神細觀,霎時之間,雙眉一軒,似看到緊要處,他取出神錘,爐面上一敲,喝道:「神劍降世!」

  錘爐相碰,火光閃過,只聽轟隆一聲巨響,「洪武天爐」竟爾爆裂開來,眾人只覺一陣熾熱至極的熱風撲面而來,卷起一陣風砂,良久不止。

  卓淩昭見天爐已碎,便自放脫風箱,走向前來,問道:「歐陽莊主,這就成了嗎?」歐陽南眼中生出光華,凝視著破裂的巨爐,道:「正是,『洪武天爐』無愧付託,已為閣下鍛造出絕世神劍。」卓淩昭哦了一聲,問道:「神劍已生?這柄劍不必再行敲打琢磨?」

  歐陽南指著爐口,道:「神劍天物,不必人力多加一指,閣下看了就明白。」

  兩人說話之間,爐中生出冷列寒氣,爐火原本熾烈無比,被這寒氣所激,競爾黯淡熄滅。卓淩昭面露驚歎,道:「這寒氣好生了得,莫非是神劍上生出來的嗎?」

  歐陽南點頭道:「我歐陽家故老相傳,說此地風水奇佳,只要能聚集天地靈氣,如意八寶砂便能造出一柄喚做「擒龍」的神劍。倘若今日有緣,這鐵精吸收天地靈氣之後,說不定能煉出這柄「神劍擒龍」。」卓淩昭喃喃地道:「神劍擒龍?那該是什麼樣的寶劍?」

  眾人心中也是暗自猜想,尋思道:「這天爐生出的斷渣都算是罕異的寶貝了,這「神劍擒龍」到底是怎麼個了得法?」

  此時爐火已滅,已能往內看入,錢淩異指著爐壁破孔,大聲驚叫:「大家看!好多劍啊!」眾人急看爐內,只見火光黯然,寬闊的爐中倒插著十來柄兵刃,或長或短,寬窄不一,全都生出森然寒氣,卻不知哪一柄才是「神劍擒龍」。

  玉川子點頭道:「這些兵器既是「鐵精」所鑄,把把都稱得上絕代名劍。」此地彙集無數奇門異寶,爐是「洪武天爐」、錘是「雷澤刑天」、鐵是「梅山鐵精」,再加上這位一代名匠歐陽南的絕世手藝,自該薈萃出一柄震動古今的神兵。

  眾人見爐內晶瑩璀璨,無數神刀寶劍都倒插在地,這些利刃只需加上劍柄,便都是江湖人人垂涎的寶劍了。眾人本駭於「翔鷹」、「赤龍」的大威力,待見了真正罕異的寶劍利刃,又覺先前那兩柄兵器算不上什麼。料來只要從爐中取定一柄,日後開山立派、揚名立萬,都是指日可待。

  歐陽南見眾人各有豔羨之意,當下冷笑一聲,道:「眾位莫看這許多寶劍,其實真正稱得上希罕的異寶,卻只有那柄「神劍擒龍」。卓掌門,神錘是你找出來的,鐵精也是你帶來的,這柄劍自當歸屬你有,請你去取出來吧!」

  錢淩異心焦不過,大聲道:「何必掌門親取,讓我來拿!」他不待卓淩昭許可,便已沖了進去,待見爐內滿是兵器,實不知哪柄才是所謂的「神劍擒龍」,他四下探望,赫然見到一柄燦爛奪目的寶劍,在一眾兵刃中倍覺耀眼,錢淩異大喜,急急地將之拔起,跟著沖了出來,喊道:「我找到了!這就是「神劍擒龍」吧!」

  眾人見錢淩異單臂高舉一劍,刀鋒隱藏光華,劍面平滑如鏡,想來確是難得一見的神物。錢淩異隨手一揮,只聽半空中傳來「啪」地一聲,宛若甩鞭作響,這劍破空如斯銳利,可見鋒芒已至極限,他將神劍置放石上,劍尖透石而過,有如切入豆腐,眾人駭異之餘,都是讚歎不已。錢淩異哈哈大笑,道:「有了這柄神劍,咱們定要天下無敵!」

  歐陽南看在眼裡,卻是冷冷一笑,道:「吹毛斷發,削鐵如泥,充其量不過是俗人眼中的寶劍,決計稱不上什麼神兵。閣下的眼光真是低得可以。」錢淩異驚道:「他奶奶的!這般厲害的寶劍,居然還算不上神劍?」歐陽南不去理他,逕向卓淩昭道:「卓掌門,今日在場之中,以閣下的劍法最是高絕,你既然自號劍神,還是請你取出神劍吧!」

  卓淩昭點了點頭,更不打話,轉身進爐,便去尋那絕世神劍。

  卓淩昭行入爐內,低頭探看,只見十來柄神兵倒插地下,無一不是燦爛生光,耀眼奪目,與原用的佩劍相比,只有更加鋒銳森寒、只是卓淩昭心中明白,他夢寐以求的兵器,既不要華麗外觀,也不要陰險機關,他自號劍神,武功如何,天下人有目共睹,便是空手御敵,也足以傲視武林,仗劍出手之時,憑著劍上三尺青芒,便是廢鐵也能成為寶劍,所謂的切金斷玉,根本不在他眼下,更非心中所求。

  卓淩昭夢寐以求的神物,乃是一柄堅毅之物,一柄能夠承受無上劍氣的絕世神兵。

  只有這樣的劍,才能讓他的功力運轉自如。也只有這樣的傲絕神器,才是劍神心中的神劍。無論這柄劍是多麼醜惡平庸,只要入了自己的眼簾,那是決計不會認錯的。

  眾人等候一陣,不見卓淩昭出來,忍不住議論紛紛。歐陽南做了個手勢,道:「諸位不必心焦,神劍降世,絕非等閒之物,便是以劍神的目光之利,恐怕一時半刻也難以找到。」

  盧雲聽了這話,心中暗暗祝禱,只盼卓淩昭尋無覓處,空手而返,雖知機會甚是渺茫,但想起昆侖門人下手的狠辣,還是期盼這幫惡徒的美夢落空。

  正想間,忽聽錢淩異叫道:「出來了!掌門人來了!」眾人早已等得不耐煩,聞得此言,心下都是一喜,急忙探頭去看,便想見識「天下第一神劍」的風采。

  眾人目光期待,一人緩緩走出,正是卓淩昭?只見他雙手握拳,卻不曾握得有劍。

  盧雲心下大喜:「太好了,傳說的「神劍擒龍」根本不在人間,卓淩昭只是白忙一場。」

  其餘眾人見卓淩昭手中無劍,也是議論紛紛,各自猜想。

  有人生性小心,一見劍神手中無物,便想:「好你個卓淩昭,怕咱們眼紅神劍,過來搶奪,竟把東西藏起來了,真個小氣到家。」有人心機深沉,看卓淩昭空手而歸,便往陰險處想:「卓淩昭被騙了,方才錢淩異找出的那柄劍才是正主兒,歐陽老賊故弄玄虛,怕人家把劍取走,這才打死不認,真個卑鄙。」

  眾人猜想間,錢淩異已然迎了上去,他眼望掌門人,低聲問道:「怎麼了?掌門沒找到神劍嗎?」卓淩昭閉上了眼,淡淡地道:「我找到了。」

  錢淩異吃了一驚,在他前後左右繞了一圈,問道:「那劍呢?怎沒看你拿著?」

  卓淩昭睜開雙眼,面向穹蒼,傲然道:「劍,已在我掌中。」

  錢淩異驚道:「劍在你掌中?我沒看到啊?難道這劍也是透明的?」錢淩異自己有柄「無形劍影」,劍刀無色,劍去無形,是以稱作「劍影」。此時他見卓淩昭身無長物,卻又自稱取出寶劍,便以為這神劍也是柄透明寶劍。

  眾人心下納悶,更有人以為他在學和尚打機鋒,也來個「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」,一時都感大惑不解。錢淩異心癢難搔,急道:「什麼劍在你掌裡?掌門人,你快快把劍亮出來吧!」

  眼見眾人各有猜疑之意,卓淩昭微微一笑,霎時便將拳頭鬆開,只見他掌心裡現出一顆物事,卻是枚鐵膽模樣的澄藍鐵塊。

  錢淩異顫聲道:「這是什麼鬼東西?燒不化的爛鐵嗎?」

  卓淩昭不去理他,當下眼望歐陽南,道:「歐陽莊主,這便是「神劍擒龍」吧!」

  歐陽南沈聲道:「卓掌門眼光果然不凡,還是被你找到了。」

  錢淩異大聲道:「掌門人,你瘋了嗎?這是顆爛石頭,你拿了做什麼?你可別給那歐陽老頭騙了!快回去重新挑一把吧!」眾賓客見了這藍澄澄的鐵膽,一時也是詫異,不知卓淩昭在開玩笑,還是真以為這鐵膽是柄長劍。

  幾名好事之徒心下暗笑,想道:「看來「劍神」自從輸給寧不凡後,已然失心瘋了。」幾名深思熟慮的卻想:「看卓淩昭這模樣,應當不是在戲弄大家,莫非他是怕眾人眼紅,一會兒來劫奪神劍,這才找了只爛貨唬人?」眾人各自猜想,卻無一人知道他的真心。

  卓淩昭見眾人各有猜疑之意,當下森然一笑,道:「看好了!」他掌心吐勁,那澄藍鐵塊微微一動,竟爾不斷伸長。

  錢淩異驚道:「這玩意兒變長了!」眾賓客也嚇了一跳,紛紛驚叫,只見那鐵塊好似盤蛇展體,一尺、兩尺、三尺,轉瞬間往兩旁激射而出,只聽啪地一響,卓淩昭手中依舊握著一截鐵膽,但鐵膽兩旁卻已生出寒森劍刃,竟成為一隻長達丈許、雙面生鋒的奇異兵刃!

  錢淩異見了這等怪異情狀,已然嚇得說不出話來,只是噫噫啊啊地嘶嘎著。

  卓淩昭伸手一揮,藍光閃過,已將天爐內殘餘兵刀斬斷。眾人又驚又痛,驚的是這怪劍如斯銳利,無數鐵精鑄出的神兵都難擋一擊。痛的卻是這些兵刀已算難得的寶劍利刃,誰知卻被如此輕易的毀去,心下都是惋惜不已。只是鐵精是人家帶來的,卓淩昭要將寶劍毀去,也是他的家務事,旁人自也管之不著,當下只好默不做聲。

  卓淩昭冷冷地道:「此劍長短如意,伸縮自如,也就是傳聞所稱的「神劍擒龍」。神劍如我,吾即劍神!寧不凡,你等著看吧!」他輕嘯一聲,「劍豹」使動,登時在天爐壁上刻下「寧不凡」三字。眾人一來驚駭於他暴雨狂風般的劍法,二來駭異於這柄劍的鋒利,人人目瞪口呆,竟無一人喝彩。

  卓淩昭冷冷一笑,那劍便爾一收,煞那間又變回鐵膽一般。

  錢淩異全身顫抖,驚道:「這……這太也神奇了點……」

  歐陽南頷首道:「此劍以鐵精中至柔精華所就,是以延展連綿,當世無雙,其中曲巧如意之處,只怕是前無古人,後無來者了。」

  錢淩異顫巍巍地走了過去,駭然道:「掌門人,這劍太罕異了,可否借我一觀?」

  卓淩昭微微一笑,道:「你小心點拿,這鐵膽有些沈。」錢淩異笑道:「我連八八六十四斤的大刀都使得動,還怕這玩意兒嗎?」

  卓淩昭點了點頭,便將鐵膽交在師弟手中,錢淩異單手去接,甫一就手,霎時只覺奇重無比,他右手被那鐵膽的重量一帶,身子竟不由自主地跪下,他雙膝著地,右手仍不住往地下摔落,霎時「喀啦」一聲輕響,右肩已然脫臼,疼痛難忍間,竟已慘叫出聲。

  歐陽南道:「這劍共計百四十斤,若無絕世內力,決計單手拿它不動。要是落在常人手裡,那也不過是只沉重至極的鐵膽而已。」錢淩異痛得面色慘白,一旁金淩霜搶上,替他接上了關節。那鐵膽兀自躺在地下,生出幽幽藍光,望之極為詭異。

  卓淩昭仰天長笑,向眾賓客一拱手,道:「請諸位日後到江湖宣揚,就說卓淩昭已得天下第一神劍,想再次請寧不凡出山較量。請他念在「神劍擒龍」的面上,務必賞光。」

  眾人心下暗歎,想道:「看他這個模樣,定是要對寧不凡大肆復仇,那天下一高手若是遲遲不出面,可憐華山滿門定會被這劍神威逼屠戮,看來江湖又要多事了。」

  盧雲看在眼裡,忍不住煩惱,這卓淩昭武功本已高絕,若再給他拿到天下罕見的神妙兵器,武林中還有誰是他的對手?自己奉命前來擒拿這人,可是此時無兵無將,只能任他在自己轄區橫行,想到日後難處,忍不住雙眉深鎖,連連搖頭。

  卓淩昭哈哈一笑,當場彎下腰去,便要拾起那傲絕今古的「神劍擒龍」。

  劍神神劍,正要相會,猛地一陣紫光閃過,一人後發先至,竟在卓淩昭之前搶過兵刃,卓淩昭吃了一驚,喝道:「什麼人!」舉掌揮去,搶攻出招,要將神劍奪回,那人斜身避讓,須臾間旁掠三尺。一旁昆侖弟子大聲驚叫,拔劍出鞘,急急奔來。

  那人見大批人馬追殺,提氯一縱,如飛鷹向天,霎時飛上遠處樹梢,跟著站立不動。昆侖弟子又驚又怒,不知來者是何方神聖,紛紛擠在樹下喝罵。

  那人隱身樹後,冷冷地道:「卓淩昭,你若想取回這柄神劍,明日午時,到十里外的婁江渡口相見。否則休怪神劍沉江,永無現世之日!」

  話聲甫畢,那人便如神龍般遠遠飄出,眾人見他身法閃動,每逢身子下墜,腳在樹梢一點,便又高高躍起,驟然間便已飛出里許,無不大為驚駭。青衣秀士雖然自負輕功高絕,見了此人的身手,也是深感嘆服。

  卓淩昭面色森然,眼下雖給那人出其不意地將了一軍,但雙方既然訂下了約會,也不怕奪不回寶物,他不露喜怒,定向歐陽南,道:「承蒙貴莊高義,為我派打就神劍,在下在此謝過。」說話間更不向那人身影瞧上一眼,氣度沈穩,果然是一代宗師的風範。

  歐陽南聽他道謝,便也拱手回話:「好說。本莊得貴寶山致贈神錘一隻,自當有所回報。卓掌門卻是客氣了。」

  二人說話間,只聽一人叫道:「不打緊,給偷走了一柄大的,咱們還有一柄小的!」眾人回頭去看,只見說話那人正是錢淩異,他走向一處大石,伸手拔起一柄寒刀,這劍精光璀璨,卻是方才被他誤認為神劍的那把利刃。

  歐陽南微微一笑,道:「這柄劍也是鐵精打出,自當歸貴派所有。除此之外,天爐裡還有幾隻斷刃,不知卓掌門是否要安柄上鞘?敝莊可以代勞。」卓淩昭搖頭道:「那倒不必麻煩了。我派門人已有隨身兵器護身,不再需要這些新造兵刃,這幾柄劍便贈給貴莊吧!」

  眾人聞言,登露驚羨之色,這幾柄劍雖比不上那柄「神劍擒龍」,卻也是江湖上罕見的寶劍,比之方才的「赤龍」、「翔鷹」,只怕還要強上百倍,誰知這卓淩昭卻這麼大方,轉眼間便把這幾柄寶劍送人。一旁錢淩異正想開口去要,卻已晚了一步,他心下不忿,尋思道:「你自己有神劍便好了,卻也不來問老子是否缺劍來用,打腫臉充胖子,徒然便宜了別人,真他媽的。」

  歐陽南得了寶物,卻不見喜怒之情,只淡淡地道聲謝,道:「老夫是造劍之人,自來只問鑄劍,不問其他,只是「神劍擒龍」既出我手,老夫自不希望這柄神劍成為殺人魔物,還望卓掌門奪回神劍之後,能以之多行善事,造福眾生。」

  昆侖名聲不佳,歐陽南知道自己為他們鑄劍,定然有損陰德,當下便出言勸告,雖知卓淩昭不會理睬,但良心所在,卻也不能不說。

  這話帶著教訓意味,劍神何等高傲,定會翻臉發怒,果聽錢淩異呸了一聲,率先發難,他正要開口斥駡,卓淩昭卻伸手過來,將他一把攔住。錢淩異笑道:「掌門人要親手殺他嗎?」

  卓淩昭不去理他,反向歐陽南一笑,道:「歐陽莊主多慮了。在下此次前來貴莊求劍,求的是武道的進步,好向寧不凡討教幾招。至於武林至尊什麼的,我也不再掛懷了。」

  這個當年為了一塊羊皮,便與奸臣江充聯手屠殺燕陵鏢局滿門的大魔頭,此時竟然淡然處世,孤芳自高?旁觀眾人聽出他言語中的淡泊之意,都覺難以置信。

  卓淩昭不去理會眾人,逕自拱手道:「今日有緣得見諸位高賢,甚是有幸。明日奪劍之戰,諸君若要旁觀,敝人自當恭迎。」當下不再多言,便率門人離去。眾賓客中原要要離開長洲的,聽了他的話,無不改變主意,都想留下來看明日的那場好戲。只是方才奪劍那人身法好快,膽子又是奇大,卻不知是何方神聖了。

  場中眾人漸漸散去,豔婷急忙問向師父:「方才那奪劍之人是誰?怎麼身手這般快?」

  青衣秀士尚未回答,盧雲已歎息一聲,接話道:「那人是定遠。」豔婷、顧倩兮、娟兒等人聞言,無不驚訝,娟兒驚道:「真的是那個伍定遠嗎?你沒看錯?」

  盧雲頷首道:「那人說話的口音帶著甘肅土腔,手上又有一隻鐵套,便是定遠沒錯。」場內諸人中,只有盧雲與伍定遠相處最久,雖不曾細看面貌,但一聽說話,便將他認了出來。

  豔婷曾受伍定遠的救命恩情,想起他身在危境,已是面帶憂色,慌道:「這下糟了,伍大爺搶了人家的寶劍,現下定然危險得緊,咱們可得快些尋他出來,別讓他和卓淩昭動手。」

  青衣秀士微微頷首,望向盧雲,道:「伍制使曾屢次相救小徒,是我九華山的恩人,盧知州如需敝派援手之處,儘管吩咐。」

  盧雲大喜,當下也不再客氣,道:「既然如此,咱們便兵分兩路,在下沿婁江尋訪伍制使的下落,豔婷姑娘帶同師妹,沿城去看,路上若遇到什麼江湖人物滋擾,千萬不必硬拼,只管找衙門洪捕頭出面便是。」豔婷微微一笑,道:「我理會得。」

  盧雲招來鞏志,吩咐道:「鞏師爺,眼下各路武林人物都在城裡活動,我怕會有毆殺生將出來,請你傳令下去,要洪捕頭今晚好生戒備,詳查城裡的客棧酒鋪,只要遇到可疑人等,一律帶回衙門辦理。」鞏志答應一聲,自去安排。

  盧雲見諸事安排妥當,便命人送顧倩兮回府,顧倩兮如何願意回去,搖頭便道:「我不回去,伍制使是你的朋友,咱們一起去找他吧。」盧雲看了她一眼,道:「江湖風波險惡,你還是在府裡歇息,別去犯這個險了。」

  顧倩兮甚是固執,只連連搖首,道:「就是因為風波險惡,我才要跟你同去。」

  盧雲歎了一聲,不知該如何勸說,一旁豔婷勸解道:「顧小姐是金枝玉葉,此刻長洲歹人甚多,你還是留在府裡吧!」

  顧倩兮不去理她,只是一言不發,一雙大眼睛只瞅著盧雲,要看他如何回話。

  盧雲見她神色堅決,知道她甚是擔憂自己,想起顧倩兮為自己離家的恩情,不免心下一軟,尋思道:「其實倩兮聰明伶俐,見識又快,只要不和歹人正面交手,未必不能幫忙。」他點了點頭,拉著她的小手,溫言道:「好吧,既然你不怕危難,那便委屈你了。」

  顧倩兮點了點頭,眼中全是喜悅的光芒。豔婷看在眼裡,想起自己形單影孤,一時難掩落寞神色,卻是輕輕歎了口氣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20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3 03:05 AM 編輯

第九卷 神劍擒龍 第六章 情愛

  眾人兵分二路,各去察看情事,盧雲帶著顧倩兮,直往婁江畔而去,盧雲靠著內力不俗,伸掌托著顧倩兮的纖腰行走,卻也不見得慢了,不多時,兩人便已出城。

  顧倩兮見盧雲愁眉不展,知道他頗多心事,當即問道:「你不是說伍制使負責留守京城嗎?他怎又下來江南?」盧雲搖頭道:「本來侯爺是希望他能留在北京,別再插手此事,那日南下時他也曾來送行,唉……那日看他沉默不語,本以為沒事,沒想他心裡原是這麼不快。」

  顧倩兮點了點頭,又問道:「伍制使和那些人有什麼不對頭的嗎?」

  盧雲苦笑道:「豈止不對頭而已……當年他先遭涼州知府設計陷害,後來又被昆侖山千里追殺,只怕公仇私怨之間,已難分得清楚。我看他這趟南下,決計是沖著昆侖山的人來的。」

  兩人沿江採訪,整整找了一個時辰,路上卻見不到人影行蹤,眼看顧倩兮走得累了,盧雲便停下腳來。兩人站在江邊眺望,只見明月映江,泛起千層銀浪,盧雲望著悠悠江水,歎道:「倩兮,當年我初來京城,第一個遇上的便是定遠,咱倆算是生死之交。侯爺要是知道他獨自南下,定會大發雷霆,唉……這可如何是好?」想起過去伍定遠對待自己的恩義,忍不住長歎一聲。

  顧倩兮握住他的手,道:「你別心煩,我看這位伍制使做事很有分寸,不會做出什麼傻事來。」她過去曾在楊府見過伍定遠一面,當時便覺得他客氣周到,老沉世故,便以此安慰情郎。盧雲搖頭道:「這你就不曉得了。定遠平日做人外圓內方,看似和氣厚道,可要固執起來,誰也攔他不住。他既然奪走那柄神劍,定是謀劃已久,我想明日婁江渡口的決戰,非殺個血流成河不可。」

  顧倩兮見情郎多有擔憂,可又不知如何勸說,只有盡力陪著尋找。

  兩人又找了一個多時辰,看看已到城西,盧雲見顧倩兮臉紅氣喘,連一步也走不動了,他見遠處有座破廟,便道:「咱們一時找不著人,先去坐下歇息好了。」顧倩兮搖頭道:「伍制使是你的好朋友,咱們先找出他要緊,你不必管我。」

  盧雲熟知伍定遠的性子,知道他性子剛毅,此刻與昆侖門人公然幹開,要不便是堂而皇之,大踏步地邁人城裡挑釁,要不便是躲在荒山野領,蟄伏不出,便道:「不忙,我們雖然找不到人,說不定豔婷姑娘那兒早已遇上他了,咱們先休息一會兒再說吧!」

  兩人進到破廟歇息,只見廟中供奉的神像頗為生動,乃是此地城隍,說來官職與盧雲一般。盧雲望著神像,低聲祝禱,一來希望伍定遠平安,二來是期盼自己上任順利,百姓安康。他見顧倩兮也是雙手合十,口中念念有辭,卻不知求的是什麼。

  兩人禮拜完畢,盧雲找了塊乾淨地方,跟著解下了外袍。顧倩兮道:「天氣好涼,你怎麼把衣衫解了?」盧雲指著地下,微笑道:「這地上好生污穢,總不能汙了你的衣裳吧?」

  顧倩兮搖頭一笑,道:「你老把我當作金枝玉葉,可別寵壞了我。」盧雲微笑道:「我偏就要寵你。」說著將外袍鋪在地下,示意她來坐。顧倩兮滿面嬌羞,這才緩緩坐下。

  盧雲正想摟住她的肩頭,忽聽廟外傳來說話聲音,他耳音靈敏,立時察覺異狀,顧倩兮見他神色一變,忙道:「怎麼了?」盧雲示意噤聲,側耳傾聽,只聽一人道:「他媽的,打柄劍也會打出這許多事來,真是背得很了。」另一人道:「別抱怨了。咱們還是照掌門吩咐,趕緊把那奪劍的小子找出來吧!」原先說話的那人咒駡一聲,道:「找了一晚,連屁影子也沒見到……先去歇上一歇吧……」跟著腳步聲響,已朝廟門行近。

  盧雲心下一凜,知道昆侖山也在找伍定遠,只不知來的兩人是誰,可別是最兇暴的屠淩心到來,那可難辦得很了。正想問,那人已到近處,盧雲連忙抱起顧倩兮,躲到神像背後。

  過不多時,那昆侖好手已然走進,盧雲偷眼去看,只見來人形貌瘦削,乃是昆侖行四的「劍影」錢淩異,身旁一人斷了條手臂,卻是「劍浪」劉淩川。盧雲望了顧倩兮一眼,心下暗暗擔憂:「這批賊人姦淫擄掠,無惡不作,現下狹路相逢,千萬別給他們撞見了。」

  以顧倩兮的秀麗貌美,若給這群貪淫好色的賊子見到,不知會出什麼樣的禍端,盧雲雖然身懷武藝,但在兩名高手夾擊下,卻未必能守護心上人平安,心念於此,更是屏氣凝神,不敢稍動。

  錢淩異踢開地下雜物,逕自坐了下來,那劉淩川卻甚細心,他見地下有件衣物,忙道:「這裡有件袍子,別要廟裡藏得行人,四師兄,咱們過去查查吧。」盧雲心下暗暗叫苦:「說不得了,一會兒他們若要過來,我定得來個奇襲,攻他個出其不意。」他心念微轉,想了條計策,當下拾起一枚石子,只等錢劉二人朝神像行近,便要趁勢扔出廟外,只等聲東擊西見效,便從神像背後躍出搶攻,如此冒險一搏,定能打倒其中一人。

  顧倩兮見他手握石子,面上神情十分堅決,定是要賭命保護自己,她心下柔情忽動,雖在危難間,仍替盧雲理了理髮稍,竟不把眼前危難當作回事。盧雲全神貫注,卻沒注意她的動作,只留心錢劉二人的動靜。

  劉淩川尚未移動腳步,錢淩異卻打了個哈欠,道:「你還真像娘兒們哪,不過是件衣衫而已,幹什麼大驚小怪?八成是村夫民婦在此搞那見不得人的事,這才在這裡寬衣解帶。」說著自行坐在盧雲的袍子上,冷冷地道:「你要擔憂,自己過去察看,這裡我替你守著。」

  劉淩川心灰意懶,淡淡地道:「四師兄既然這樣說,那就算了。」這劉淩川自從斷臂之後,武功大退,在本門中的地位一落千丈,眼見錢淩異如此漫不經心,他自也提不起勁兒打點。索性也在那兒歇息起來。

  盧雲望著劉淩川的斷手,想起一年多前王府胡同外的大廝殺,那時他盧雲還是個微下足道的麵販,劉淩川則是武功精強的劍客,誰知自己日後中了狀元,成了朝廷命官,劉淩川卻被薛奴兒辣手斷臂,此際業已成為殘廢。想來真是世事難料了。

  盧雲微起歎息之意,忽然間,眼前浮起一個高壯的背影,那人肩寬膀闊,正坐在自己的麵攤吃食。當年與伍定遠流亡江湖、患難扶持的往事,盡皆躍上心頭。

  錢淩異見師弟過來坐下,瞼上滿是愁悶,便拍了拍他的肩頭,笑道:「老五別苦著臉,你那左手劍練得怎麼樣?這幾日可有進展?」劉淩川搖頭道:「還不是老樣子,甭問了。」

  錢淩異嘿地一笑,道:「說來說去,全怪那張死羊皮,搞得咱們這幾年四處奔波,死得死,傷得傷,連老窩也回不去了,真他媽的賠本生意?」他躺在袍子上,又道:「江大人不是答應要給大夥官兒做嗎?怎麼到現在還沒個風聲下來?」

  劉淩川沒好氣地道:「還想這個?華山一戰灰頭土臉,你沒瞧江大人對咱們越來越冷淡了,現下掌門想見他一面,嘿,那是連門都沒有啦!」錢淩異抓了枚石子,用力往門外扔去,口中罵道:「操!什麼鬼世道!」神色甚是不忿。

  盧雲聽了這話:心下便已了然,知道江充甚是涼薄,一見卓淩昭武功不如人,立時與他疏遠,看來江湖人物與大臣交往,終究難有真情。

  錢淩異扔了幾枚石子,口中喋喋不休,先罵了江充一陣,又轉到卓淩昭身上去了。只聽他道:「說來說去,還是怪咱們掌門人不好。他啊,平日就是愛擺架子,誰也不搭理,好了,這下江充也不理我們了,以後可怎麼辦才好?劉淩川聽他編排掌門,當即低聲道:「你別訕譏本門之事,給人聽見了,誰都吃罪不起。」錢淩異大聲道:「現下左右無人,你又怕些什麼?我明白說一句,掌門人武功雖高,手段根本不行,這才淪落成這個德行,我呸!」

  這「劍影」實是口無遮攔之輩,一抓機會便大吐苦水,想來他對誰都不滿。

  錢淩異還在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,忽聽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,卻又有人朝廟裡行來,盧雲心下一凜,尋思道:「夜深人靜,這當口又是誰來了?」盧雲內功法門獨特,尚勝江湖人物一籌,此時錢劉兩人尚未聽見聲響,他便把腳步聲響聽得清楚明白,單以內力而論,已可入一流好手之列。

  那腳步聲行到不遠處,錢劉二人也已察覺,劉淩川低聲道:「有人來了,不知是敵是友,咱們快避上一避。」錢淩異雖不大願意起身,但也怕來人便是奪劍高手,若要當場照面,不免吃虧,兩人便在廟裡尋找藏身之地,

  劉淩川手指神像,道:「那兒是個好地方,咱們躲到神像後頭。」盧雲聽了這話,全身冷汗涔涔而下,顧倩兮卻是微微一笑,向他眨了眨眼。她是宮家小姐,從未見過江湖的廝殺,眼前雖有危險,卻不知懼怕為何物,她聽外頭賊子說話不成體統,料來定是噥包,便想見識一下情郎的身手,最好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,那才顯得出文武雙全來。

  這廂盧雲卻是擔憂害怕,過去他在京城賣麵時,曾與昆侖諸人交過手,自知眼前兩人劍法不弱,自己這幾年閱歷日深,武功也有若干進展,若要單獨應付其中一人,自有取勝把握,但若兩人齊上,想起錢淩異的「劍影」無形無蹤,隨時都能讓他掛彩,心下自不免暗暗擔心。

  正防備間,卻聽錢淩異的聲音道:「神像後頭都是蛛網泥沙,髒得緊,咱們還是躲到梁上好了。」劉淩川不多爭辯,兩人提氣一縱,便躍上了屋樑,跟著隱身躲起。盧雲見雙方不必照面,立時鬆了一口氣。

  腳步聲中,只見一人走進廟中,盧雲凝目看去,那女孩兒容貌豔麗,身材修長,卻是豔婷來了。盧雲心下大驚,心道:「好端端的,她怎麼也到廟裡來了?」

  想起這錢淩異是個登徒浪子,生平最是好色不過,此處夜深無人,正是大肆為惡的時機,盧雲咬牙切齒,雙手握拳,心道:「沒法子了,一會兒這兩名賊子若要幹那無恥之事,我放著性命不要,也只有跟他們拼了。」正想間,忽覺一個溫軟的身子靠在他的肩上,跟著附耳過來,柔聲道:「盧知州義憤填膺,是不是要英雄救美了?」盧雲聽顧倩兮調侃自己,忍不住臉上一紅,心道:「我英雄救美?一會兒別給人家打得鼻青臉腫就好了。」

  豔婷走進廟門,霎時見到了盧雲脫在地下的外袍,她心下一奇,自言自語道:「這不是盧知州的衣衫麼,怎會脫在這兒?」盧雲正訝異間,忽覺顧倩兮又湊了上來,低聲取笑道:「人家連你穿的衣衫都認得出來,真是好記性呢!」盧雲連連點頭,想到:「是啊,豔婷好了得,只看過衣衫一眼,便能認出人來,我真該請她做長洲捕頭才是,日後歹人只要給她看過一眼,決計難以遁形。」

  豔婷望著盧雲的衣衫,良久不語,過了好一會兒,只聽她幽幽地道:「唉…只羨鴛鴦不羨仙……」盧雲心下一愣:「只羨鴛鴦不羨仙?我衣服上有這行字嗎?」忽然耳孔一癢,有人朝他吹了吹氣,盧雲轉頭去看,卻見顧倩兮臉上掛著燦爛笑容,好似頗為開心。盧雲心道:「這又是怎麼了?鴛鴦很好笑嗎?」

  豔婷徘徊低訴,良久良久,終於婀婀娜娜地坐了下來,她哪裡不好坐,卻又坐在盧雲衣衫上頭。只是她生性愛潔,舉止高雅,雖無旁人在側,仍是兩腿側疊,一幅溫文有禮的模樣,不比方才錢淩異的惡形惡狀。盧雲看在眼裡:心中便想:「我這袍子可真討人歡喜,先給錢淩異躺過,現下豔婷也來坐上一坐,簡直比麵攤的凳子還好用。」

  豔婷方才坐下,那錢淩異已是按耐下住,只聽他叫道:「小姑娘別歎氣!我來陪你解悶啦,哈哈!哈哈!」霎時一個人影跳下樑來,正是錢淩異來了。劉淩川雖不願生事,但師兄下場,他也只好也躍了下來。兩人一前一後,已將廟門堵住。

  豔婷嚇了一跳,沒料到有人躲在這兒,驚道:「又是你們這群壞人!」錢淩異笑道:「什麼壞人不壞人的?當年天山一趟遊玩,大家不是有點情份嗎?怎麼翻臉不認人啦?」

  豔婷見他色眯眯地不懷好意,忙跳了起來,執劍在手,喝道:「你想幹什麼?」錢淩異淫笑道:「幹什麼?老子什麼都幹!」說著便要上前摟抱。這錢淩異生平好色,那日在燕陵鏢局中,便是他設下逼奸招供的惡毒伎倆,他在天山畔見了豔婷的麗色,早已按耐不住,此時見四下無人,便有意染指於她。

  豔婷急道:「你放尊重點!我師父就在附近,你別想亂來!」一這話倒提醒劉淩川,當即勸道:「四師兄別要亂來!長洲城裡高手雲集,這女孩兒又是九華山的弟子,你要招惹她,一會兒青衣秀士找上門來,只怕咱們討不了好。」錢淩異呸了一聲,道:「九華山不過那三兩隻貓兒,算得上什麼東西?百花仙子那騷娘兒弄死了張之越,青衣秀士到現在也還報不了仇,根本是只紙糊老虎。」

  豔婷怒道:「不許損我師父!」錢淩異淫笑道:「啊吆!小妮子發火了,還真浪得厲害啊!爺爺給你消消火吧!」豔婷大怒,霎時拔劍出鞘,跟著舉劍便刺,這招是九華山嫡傳的「飛濂劍法」,豔婷雖然功力較淺,但這套劍法以輕功為底,豔婷仗著身手靈動,乍然使出,竟絲毫不見稚嫩。刷刷兩聲輕響,已將錢淩異逼開一步。

  錢淩異笑道:「好一招「飛濂劍法」啊,殺人不成,殺鬼倒是不難,不知張之越那死狗在地獄殺了多少隻啊?」豔婷聽他侮辱死去的師兄,忍不住眼眶一紅,手上長劍更是勁急,使得全是殺招。錢淩異見她身法曼妙,不由得色心激蕩,只想早些將她剝光,好來按住宣淫。他淫笑兩聲,便要拔劍動手,劉淩川知道師兄劍法厲害,只怕一動手便傷了這名女弟子,忙道:「四師兄,難得遇上別派弟子較量,就讓我試試左手劍吧!」他一來想藉機放走豔婷,二來他殘廢已久,不曾與人真刀真槍的較量過,此刻便想磨練一番。

  錢淩異笑道:「那好啊!只是你出手當心點,可別畫花她的嫩臉蛋了!」

  豔婷大怒,喝道:「你們好狂妄!」嬌叱聲中,已然刺出十來劍,劍光霍霍,只逼得昆侖兩名好手四下閃避。

  劉淩川見豔婷攻敵心切,但招式卻不散亂,心下也是暗贊青衣秀士調教有方。他抓準空檔,輕叱一聲,左手劍已出,劍尖便往豔婷手腕點去。這招快捷無比,乃是「劍浪」中的絕招,當下逼得豔婷跳開了一步。

  兩人各持長劍,轉瞬間便拆了四五招。九華山劍法以輕功為基,端的是輕靈優雅,這豔婷又是個美貌女子,只見她身法飄動,如同舞蹈,只把錢淩異看得口水直流,兩眼到處亂瞄,神態猥瑣難言。

  豔婷初逢大敵,只得抖擻精神,把一套師傳劍法舞得密不透風,她學劍雖只六七年光陰,但憑著心細如髮,做事耐性十足,這套「飛濂劍法」竟然學得極道地。十餘招一過,她見劉淩川奈何不了自己,心下懼意漸去,求勝心熾,更是步步進逼。

  劉淩川斷了右臂後,劍法火喉剩不到一半,鬥了好一會兒,他見自己身為一個成名劍客,居然拾掇不下一名低輩弟子,忍不住暗暗心焦。但他越是躁進,劍法越見散亂,幾次力不從心,險些給豔婷殺到門面,逼得險象環生,當下轉攻為守,緊看門戶。

  兩人又鬥幾招,豔婷見劉淩川斷了右臂,料來守不住身周右側,便往他弱點猛攻,錢淩異站在一旁觀鬥,眼見豔婷劍法毒辣,當即罵道:「小娘好狠,專挑人家弱處吃!」豔婷哼了一聲,卻不打話,只是加緊攻勢。

  顧倩兮見雙方攻勢不斷,只怕豔婷有什麼閃失,她心下微感擔憂,輕輕拉了拉盧雲的衣袖,要他出手相助。盧雲卻不惶急,他見豔婷劍走輕靈,招數精奇,雖只十八九歲年紀,但一交上了手,卻是不落下風,想來久戰下還有贏面,便對顧倩兮搖了搖手,示意忌她不必驚慌。

  此時劉淩川守得多,攻得少,但他畢竟江湖經驗豐厚,一時間仍不氣餒,只在尋覓反敗為勝的良機。鬥到酣處,他氣沈丹田,內勁發動,霎時一劍削過,這劍上下顫抖搖擺,宛若波浪,正是劍浪中的「瑤池碎波」,半年前卓淩昭曾在華山使將出來,出劍時如同狂濤怒潮,登令天下群雄震動。劉淩川內力雖不能與掌門相比,但這招劍法乃是他的看門功夫,乍然使出,也有大振聲威之效。

  果然豔婷見這劍隱含海潮之聲,心下微微害怕,便往後頭退開一步,錢淩異哈哈笑道:「五師弟不壞!左手也使得出「瑤池碎波」,不枉你兩年來的苦練啊。」

  劉淩川占得上風,心下不喜反愧,若在昔日,這招豈止能逼開豔婷而已,只要下手稍重,登可取了她的性命。自知左臂力道不足,尚不到當年的五成火候。他心下難受,霎時大吼一聲,左手舞動,一劍倒披而下,錢淩異叫道:「好一招「青海飛騰」!」劉淩川有意試探自己的功力,這劍便用上了全力。

  豔婷見這招「青海飛騰」氣勢不凡,萬萬不敢硬接,急急往右帶開兩步,她腳法輕盈,玲瓏身段微微一扭,便已閃開。只聽「當」地一聲,地下已給劉淩川正劈一劍,只是他這劍功力不純,只激起地下沙塵,沒能斬裂磚石,反令長劍斷折。

  劉淩川見自己功力仍不到火候,忍不住沮喪萬分,豔婷見他心神略搖,一劍急急往他右胸疾刺,劉淩川此時目光渙散,內心愁苦,一味怨天尤人地哀歎,竟不知豔婷來襲。

  錢淩異大吃一驚,急叫道:「快閃開!」劉淩川猛地醒悟,待得抬頭一看,劍尖已到胸口,欲待向後逃開,卻是慢了一步。錢淩異急忙拔劍,猛向豔婷刺去,口中喝道:「快快撤劍,不然殺了你這小丫頭!」

  豔婷不加理會,長劍去得更急了。劉淩川名列昆侖十三劍,雖說已然殘廢,但也算是昆侖第一代的好手,豔婷若能打敗此人,那定是聳動江湖的大事,也是為此,她一心建功,竟無視於錢淩異的威嚇,一幅同歸於盡的神色。

  這下變故來的好快,盧雲冷眼旁觀,萬沒料到劉淩川一個江湖老將,竟會在激鬥中喪失心志,眼見這人便有穿胸之禍,而那豔婷也有受傷之虞,他急急從懷中掏出銅錢,伸指一彈,銅錢便往錢淩異的右眼射去,這下只要射實了,錢淩異不免有瞎眼之厄。

  銅錢去勢急快,錢淩異猛覺勁風淩厲,當下喝道:「什麼人!」百忙之中,急急回劍自救,只聽「當」地一響,已將銅錢震開。只是他給盧雲這麼一纏,卻無暇解救師弟之危,此時豔婷的長劍已到胸口,劉淩川面色慘白:心中又痛又悲:「我劉淩川縱橫西域,今日死在這小女孩兒手中。」長歎一聲,索性將劍柄扔到地下,閉目待死。

  便在這生死存亡的一刻,忽然天外飛來一劍,跟著運勁一壓,已擋下豔婷奪命的絕招。眾人見這招劍法博大精深都是為之一驚。錢淩異冷笑一聲,先前他被銅錢暗算,已知附近有高手窺伺,當即道:「點子是誰?快快現身吧!」

  一人從廟門轉了出來,此人身穿淡黃衫子,面容英挺,膚白勝雪,正是楊肅觀來了!

  廟裡廟外五人同露驚愕,豔婷更是淚水盈眶,顫聲道:「是你!」相隔半年,她終於又見到了這名男子,心中直是激動難言。

  錢淩異與劉淩川對望一眼,兩人心中都是一凜,不知楊肅觀有何陰謀。

  盧雲見楊肅觀來得突然,心中五味雜陳。一來擔憂楊肅觀受顧嗣源所托,前來長洲尋訪顧倩兮回去:二來是怕他得了柳昂天之命,過來此地責罰伍定遠。忍不住心頭惴惴•

  正想問,忽覺手上緊了一緊,盧雲轉頭望向顧倩兮,卻見心上人的一雙妙目緊盯著自己,眼中滿是取笑,似怕她的情郎自卑膽小,一見楊肅觀的面,又要退怯逃走。

  盧雲看了她的眼神,心中便是一陣安慰,想道:「倩兮這般望著我,定是擔憂我喝楊郎中的醋,這才煩心害怕……唉,她待我這麼好,我怎可再有遲疑退讓呢?」當下微微一笑,輕輕回握,示意忌她不必擔憂。

  廟中五人或喜或憂,各懷心事,一時無人言語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21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3 03:07 AM 編輯

第九卷 神劍擒龍 第七章 講和

  楊肅觀環顧廟內,逕向眾人微微一笑,拱手道:「夤夜忽臨,不速之客,還請諸位原恕冒昧。」這幾句話字字清脆,言語得體,說不出的悅耳動聽。

  劉淩川僥倖撿回一命,卻料不到是楊肅觀救了自己,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話,只嚅嚅嚿嚿地道:「閣下……閣下為何出手相救?」楊肅觀微微一笑,道:「大家本是武林一脈,並無深仇大恨,何必拼個你死我活?」

  錢淩異與劉淩川兩人對望一眼,心中都感訝異,不知楊肅觀何以這般大方。那日華山一場大戰,少林昆侖兩派首腦對決廝殺,靈定大師更險遭卓淩昭殺死,怎能說雙方並無仇怨?何況卓淩昭下手搶劫羊皮,便是從楊肅觀手中奪去,錢劉二人心下猜忌,一時暗暗提防,怕他別有陰謀詭計。

  錢淩異率先說話,喝罵道:「姓楊的!你跑來長洲幹什麼?有什麼陰謀,明白說出來!」

  楊肅觀微笑道:「錢四俠言重了,在下路上聽說了,據稱貴派掌門苦心意旨,終於把鐵精找出來了,這當口大概打出了絕世神兵吧?在此先向貴派恭賀了。」

  錢淩異冷笑道:「黃鼠狼給雞拜年,你少來這套無聊廢話,我看咱們神劍之所以失落,八成是你派人幹的!你自己招吧!」

  楊肅觀微微一奇,道:「神劍被人奪走了?是誰下的手?」

  錢淩異呸了一聲,道:「你還裝什麼?擺明是少林禿驢下的手!還敢狡賴?」劉淩川受了人家的救命恩情,倒也不願出言侮弄,便答道:「不敢有瞞,奪劍之人身法太快,咱們也看不清面貌,只是這人趨退如電,我家掌門防備不及,才給他得手了。」

  楊肅觀深深吸了口氣,頷首道:「嘿!我日夜兼程,還是晚了一步。」

  劉淩川皺眉道:「楊大人如此說話,莫非識得奪劍之人?」楊肅觀搖頭道:「閣下不必多疑,總而言之,我定會協助貴山尋回寶劍,免傷雙方和氣。」

  「和氣」兩字一說,眾人都吃了一驚,劉淩川滿面狐疑,道:「楊郎中,你救我一命,姓劉的很承你的情,只是明人不做暗事,大家擺明是仇人,你現下這樣說話,不覺虛偽嗎?」

  錢淩異譏嘲道:「他們朝廷中人都是一個樣,要他們不虛偽,那可太陽打西邊出來啦!姓楊的,你到底想怎麼樣?快快放個屁出來吧!」

  楊肅觀微微一笑,道:「好吧,既然錢先生問起,我也明說了。我這次過來長洲,專為一件朝廷大事而來,想與你家掌門會商一下。」錢淩異哈地一聲,道:「朝廷大事?你這話騙誰啊?你要有啥公幹,何不上北京找江大人、劉大人說去,怎麼跑來長洲鄉下啦?」說著大笑起來。錢淩異正自笑駡,劉淩川卻是心下一凜,道:「閣下真有事找咱們掌門?」

  楊肅觀頷首道:「此處不是說話地方,不便多說。在下只想請兩位傳話給貴山掌門,就說楊肅觀明早登門拜上,請他務必接見。」

  昆侖二人聽了楊肅觀要見卓淩昭,不由得心下詫異,劉淩川咳了一聲,道:「這可不巧了,我家掌門與人定了約會,明日正午於婁江口比武對戰。楊大人明早若要拜訪本山掌門,只怕多有不便。」

  楊肅觀微微一笑,道:「不打緊,你們先把這封信早上。卓掌門自知我的來意,」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封信,遞了過去。

  劉淩川滿心納悶,只得伸手接過,錢淩異眯著怪眼,冷冷地道:「楊郎中,明白說吧,咱們兩家一向有仇無恩,你到底要幹什麼?」楊肅觀搖頭道:「此刻不便多說,只請你們送上此信,真相自就大白。」錢劉二人知道楊肅觀心機沈穩,行事厲害,雖下明他有何詭計,但此刻人多口雜,自也不便相問,當下拿下書信,逕自離廟而去。

  盧雲也是滿心疑問,一看兩人離廟,便要飛身出去,找楊肅觀問個明白,身形末動,顧倩兮卻伸手拉住。盧雲心下一凜,低聲道:「怎麼了?」顧倩兮微笑道:「人家豔婷姑娘有話要說,你別出去打岔。」

  盧雲探頭去看,果見豔婷滿面嬌羞,癡癡地瞧著楊肅觀,似有千言萬語要對他訴說。盧雲便算再笨十倍,也知道豔婷情有獨鍾,對楊肅觀深有愛慕之意,此時自己貿然出去,不免壞了他倆獨處時光。當下也只有按耐下來,免得打擾他倆人。

  楊肅觀見昆侖門人離去,便對豔婷一笑,溫言道:「豔婷姑娘,半年不見,別來無恙?」

  豔婷與他眼神相對,忽地滿面通紅,她膚色白膩,此時臉上掛著一抹紅暈,好似施了腮紅,看來倍加動人。楊肅觀見她不答,便又道:「方才你那招劍法好生厲害,險些要了人家劍浪的性命。下次出手可得留情些了。」豔婷別過頭去,輕輕地道:「再厲害也沒用,還不是給你輕而易舉的破去了。」語氣竟是微有怨懟。

  楊肅觀是個情場百戰的男子,當年初見面,便知豔婷對自己有情,此刻再見她柔情蕩漾的神態,便知她對自己愛慕甚深。便微笑道:「方才我是救人心切,這才出手代應一招,絕非有意不敬,還請姑娘莫要責怪。」豔婷聽了「責怪」兩字,登時低下頭去,道:「我只是個尋常小姑娘,你卻是朝中大臣,我怎敢責怪你什麼?」

  楊肅觀見她悶悶不樂,當下彎身凝視豔婷,道:「快別這麼說了,沒了朝廷身分,我楊肅觀不也只是個尋常人?」豔婷不敢與他目光相接,往後退開一步,楊肅觀卻將腰間權杖解下,交在豔婷手上,微笑道:「來,這當口換你做官,我當百姓。好不好?」語氣輕柔,直像兄長與麼妹說話,盡在哄豔婷開心。

  豔婷啊了一聲,這兵部令符自來便是朝廷威權所繫,乃是要緊東西,萬沒料到楊肅觀會將權杖交給自己。她顫巍巍地伸手接過,怔怔拿著,忽地歎了口氣,又將權杖遞了回去。

  楊肅觀卻不來接,笑道:「怎麼了?不過當這麼會兒官,便不想做了?」豔婷聽了說笑,臉色卻是黯淡,她側開頭去,幽幽地道:「這東西再好,我也只能拿個一時半刻。留著做什麼?」說話間,握著權杖的小手微微發顫,淚水更已盈眶。

  楊肅觀見她眩然欲泣,當下走了過去,左手扶住她的腰,豔婷見他行止太過親昵,臉上一紅,想要閃開,楊肅觀卻低聲道:「別動。」霎時已將權杖懸在她的腰帶上。

  豔婷愕然道:「這……這是……」楊肅觀微笑道:「姑娘若是喜歡這權杖,那便送給你了。將來要是遇上事情,你差人把這塊權杖送到京裡,楊某定會為你打理。」豔婷聽了這話,眼中露出喜悅的光芒,顫聲道:「你這話當真?」楊肅觀頷首道:「楊某言出必行。」

  豔婷大喜,取下權杖,放在手上細細把玩,只見上頭鑲著篆文,乃是「兵部職方司」五字,只是她識字不多,如何認得出來?但也不敢多問,就怕楊肅觀看她不起。一時臉泛紅暈,纖手輕撫權杖。楊肅觀則掛著一幅微笑,低頭望著她。

  這豔婷在盧雲面前,何等聰明活潑,直把他這個呆頭書生整得死去活來,哪知到了楊肅觀面前,卻成了嬌羞難抑的模樣,顧倩兮看在眼裡,忍不住掩嘴輕笑。她從盧雲腰間取過印信,正是知州權杖,跟著往盧雲面前一晃,口唇輕動:「你這牌子是我的了。」

  盧雲任官不久,加上生性樸實,不喜隨身攜帶這些印信令符,若非今夜有事,怕又會擱在府裡了。他見顧倩兮煞有介事地握著,忍不住微微一笑,心道:「這年頭真可怪了,怎麼大家都喜歡收藏權杖?下次也找仲海要一塊好了。」

  盧雲哪知道女孩兒的巧思,他若學著豔婷的嬌嗲模樣,去找秦仲海要那權杖,不免把這個虎林軍統領嚇得全身發軟,落荒而逃了。

  良久良久,楊肅觀笑了笑,道:「豔婷姑娘,你可知伍制使也南下了?」豔婷聽他忽然提起伍定遠,忍不住哦了一聲。她眨了眨眼,道:「你到江南來,是來找他的?」

  楊肅觀微笑道:「那倒不完全是。我此來長洲,只為一件朝廷大事而來。」豔婷一頭霧水,搖頭道:「朝廷大事?那是什麼?」

  楊肅觀微笑道:「你可知方才那封信是誰寫的?」適才楊肅觀取出一封書信,交在劉淩川手裡,豔婷自是看得明明白白,她怔怔地道:「不是你寫的,難道還有別人嗎?」

  楊肅觀搖頭道:「那倒不是。方才那封信是柳侯爺親筆所就的密函,托我南下轉給卓淩昭,請他一同對付江充!」此言一出,神像後的盧雲、顧倩兮,神像前的豔婷,莫不大吃一驚。

  楊肅觀不去理會,袍袖微拂,沈聲道:「我此行身懷柳門使命,便是為策反卓淩昭而來!」盧雲聽說柳昂天竟有親筆密函,自也震驚難言,他腦中亂成一片,想道:「這是怎麼回事?侯爺不是派咱們過來拿人嗎?到底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?」顧倩兮見他面色難看,知道盧雲極為煩心,但她不明內情,自也不敢多言。

  豔婷自也聽過柳昂天的大名,知道他是朝中三位首腦之一,她呆了半晌,道:「這種機密大事,你……你為什麼要告訴我?」這話問到了要緊處,盧雲急忙屏氣凝神,細細來聽。

  只見楊肅觀面色凝重,歎道:「若要策反卓淩昭,絕非易事,其中有處關節更是為難異常。我左思右想,實在找不出法子解決,也只有請妹子過來幫忙了。」

  楊肅觀平日一本正經,哪知忽以妹子稱呼豔婷,換做旁人來說,不免有些輕挑,但他此刻言語殷切,求懇之情頗真,非但不讓人覺得突兀,還多了好些親近之感,仿佛豔婷真是他的親妹一般。

  豔婷本就不知朝廷是非,哪管楊肅觀要策反誰,待見他滿面期待的望著自己,不由臉上暈紅,側過頭去,道:「別這樣說……只……只要我幫得上忙,我定會盡力而為。」她回眸看著楊肅觀,輕聲又道:「不管有多為難,為了你,我都會去做。」最後這句話細如蚊鳴,料來只有她自個兒聽得見,便似自言自語一般。

  楊肅觀聽豔婷一口承諾,登時喜道:「有你親口應允,那就好辦了。豔婷姑娘,我想請你勸一個人。」

  豔婷微微一奇,沒料到他是以此相求,愣道:「勸人?我人微言輕,什麼人肯聽我勸?」

  楊肅觀微微一笑,道:「這人很關心你的,他便是救過你性命的伍制使。」

  豔婷啊了一聲,道:「伍大爺?你要我勸他什麼?」

  楊肅觀歎道:「我希望他放過卓淩昭。」

  豔婷吃了一驚,臉上的紅暈慢慢褪去,低聲道:「你想叫他別報仇?」

  楊肅觀頷首道:「姑娘果然聰明,為了朝中大局,我別無選擇。」

  盧雲聽了這話,腦中電光雷閃,霎時明白了來龍去脈。為何柳昂天答應接下燕陵鏢局的案子,卻又不讓伍定遠南下,另派自己與楊肅觀過來,原來早在京城時便已籌畫妥當,只等著策反這位昆侖掌門,好來將江充一軍。只是昆侖門人與伍定遠仇深似海,當日若要明說此計,不免讓伍定遠心懷不忿,料來為了這個緣故,索性連盧雲一併瞞住,恐怕連秦仲海也不知情。

  霎時之間,盧雲只覺疲倦無比,想起伍定遠孤身一人南下復仇,更覺愧對於他,楊肅觀察言觀色,他見豔婷搖頭不語,料知她心中有所疑惑,又勸解道:「咱們這麼做,不只是為了柳侯爺,也是為了大家好。當今江充勢力龐大,咱們既然正面與這奸臣對敵,就不能沒有奧援。伍制使若要蠻幹,不免害人害己,到時可就難辦了。」

  豔婷聽了這話,只走開兩步,轉頭望向廟外。此刻月色皎潔,映照地下,如同詩境。想起伍定遠那張誠懇黝黑的大臉,忍不住輕歎一聲,道:「楊大人說的這些朝廷大事,我是不懂的……只是那時咱們在神機洞裡遭逢生死大險,伍大爺不惜自殺,也不願接受卓淩昭的恩情,現下你要他與昆侖山和解,那是萬萬不能的。」

  盧雲聽了豔婷的說話,心中暗暗稱讚:「豔婷姑娘很是瞭解定遠,算是他的紅粉知己。」

  楊肅觀皺起眉頭,道:「姑娘所言,未必是真,說來卓淩昭與定遠也沒什麼深仇大恨,咱們少林寺才是燕陵鏢局一案的苦主,只要對他曉以大義,相信定遠為官多年,定會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。你說是嗎?」豔婷聽他娓梶道來,自是無法反駁,她沉吟良久,道:「便算我想勸他,但我人微言輕,與伍大爺不過萍水相逢,非親非故,他怎會聽我的勸?」

  楊肅觀搖了搖頭,上前一步,道:「姑娘切莫妄自菲薄。你可知道,伍制使好生掛記你?」豔婷聽了這話,身子竟是微微一顫,道:「他……他掛記我……」

  楊肅觀點頭道:「沒錯。伍制使好生歡喜你,便是為了這番情意,天下雖大,也只有你才能說得他回心轉意,讓他忘卻這段仇恨。」他凝視豔婷,柔聲道:「姑娘,求你務必幫忙。」

  耳聽楊肅觀要她接近別的男子,豔婷忽地淚水盈眶,她望著楊肅觀,全身顫抖不已。

  楊肅觀不去理會,柔聲只道:「姑娘,你答應了?」豔婷淚水滑落雙頰,悲聲道:「楊郎中,我不管別人,你可知道,我……我也好生歡喜你!」霎時之間,再也忍耐不住,縱身入懷,緊緊抱住了楊肅觀。

  楊肅觀任憑她抱著自己,伸手輕撫她的秀髮,柔聲道:「定遠是個重情義的漢子,他幾番為你捨去性命,是個值得託付的人。」豔婷本將臉蛋藏在楊肅觀的懷裡,待聽他這般說話,那比推開還讓她難堪,當下哇地一聲,哭了出來,伸手將楊肅觀一推,掩面奔出廟門。

  楊肅觀輕輕歎了口氣,他望著豔婷的身影,似乎頗為無奈,腳下輕點,便也追了出去。他二人輕功造詣都是不凡,轉瞬間便奔得無影無蹤。

  盧雲見二人離廟而去,霎時便是重重一聲歎息,他兩手撫面,背靠著神像,神情十分消沉。

  顧倩兮知道他心裡不快,當即握住了他的手,柔聲道:「你先別煩,把事情想清楚再說。」

  盧雲搖了搖頭,道:「說什麼推心置腹、促膝長談,連這等大事也不稍個信給我,我這知州又算得上什麼?定遠千里遠走京城,又算是什麼?」說話間,神情十分蕭索。

  顧倩兮勸解道:「你別怪楊肅觀了,我認得他一年多了,他這人外表溫和,其實性子很能忍,我想只要為了你家侯爺,他什麼都放得下。」

  盧雲不想多說,點了點頭,攜著顧倩兮的小手,便要站起,忽聽門外傳來一名少女的叫喚:「師姐!師姐!你是不是躲在這兒啊?快點出來吧!我跟你陪不是了。」這聲音滿是嬌憨,卻是娟兒到了。

  盧雲見娟兒到來,忙拉著顧倩兮坐倒,此時他與顧倩兮孤男寡女躲在破廟之中,自不願與人相見,免得被這口無遮攔的小女孩兒取笑,當下便要等娟兒離去,再行離開。

  娟兒叫了一陣,跟著便走進廟來,後頭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,道:「娟兒姊姊,你別亂走啊。」那聲音癡癡呆呆,卻是阿傻跟來了。他身材高大,入廟時居然要彎腰斜身,以免撞著頭頂,身材實是威武過人。

  娟兒不去理他,伸了個懶腰,猛見地下擺著件衣衫,忍不住咦了一聲,道:「這是誰的衣服?怎麼會放在這兒?」說著跳了過去,一屁股坐倒。阿傻模樣癡呆,指著地下,傻呼呼地道:「你坐到衣衫上了。」娟兒打了個哈欠,道:「你管我?找了伍定遠一整晚,師姐又亂發脾氣,真是累死我了。啊,先睡上一陣再說。」說著自行往盧雲外袍上一躺,真是要睡了。

  阿傻嘻嘻一笑,道:「好啊!我也要睡。」娟兒笑道:「不行,你去守在門口,若有壞人來了,你可要叫我起來。」阿傻哦地一聲,道:「若是師父來了呢?」娟兒忙道:「那更要叫我起來,免得挨駡啊!」

  阿傻哈哈笑道:「你說師父是壞人。」娟兒笑駡道:「死阿傻,說話居然還懂得拐彎子。」她望著阿傻,臉上柔情忽動,喚道:「阿傻你來。」

  阿傻依言走近,緩緩蹲在她身邊,卻是一臉茫然。娟兒從懷中拿出一隻物事,交在阿傻手裡,道:「來,這個給你。」盧雲從神像後頭望去,見是只金鎖片,這類物事多為小兒滿月時,父母親友的饋贈,看娟兒對待阿傻這個神態,真當他做孩童了。

  娟兒拿著金鎖片,念著上頭的字:「阿傻不傻,嘻嘻哈哈,歲歲年年,永保安康。」她微微一笑,把東西放入阿傻的懷裡,笑道:」這個送給你,可不許拿去賭了。」阿傻嘿嘿一笑,又將鎖片拿了出來玩耍,看他這個模樣,要不三天便會弄得不翼而飛。

  娟兒輕撫他的頭頂,溫言道:「阿傻,最近有沒有好一些?可曾想起過去的事了?」她平日說起話來都是漫不經心,但此時卻正經無比,好似阿傻的母親一般。阿傻裂著大嘴,笑道:「有啊!昨天的雞腿很好吃,我現在都還想著呢!」

  娟兒啐了一口,道:「跟你說正經的,你想起以前的事了嗎?」阿傻想了一陣,道:「好像沒有。」娟兒歎了口氣,道:「你快點想起來,我每日看你這樣傻不隆咚的,心裡好難過。」說著在他巨大的臉頰上輕輕撫摸,很是心疼。

  這阿傻少說有四十來歲了,非只兩鬢斑白,尚且還是個神智不清的病人,看娟兒對他這個模樣,別要對他動了真情,否則日後有得受了。盧顧兩人看在眼裡,都是暗暗搖頭。

  阿傻給她摸了一陣,好似挺舒服一般,裂著大嘴掹笑,身子更往娟兒靠去,硬要她抱在懷裡。盧雲心下暗暗吃驚,想道:「好你個阿傻,看不出模樣呆滯,豆腐倒是懂得吃。」

  顧倩兮見他面露驚歎,低聲便笑:「怎麼了,你也想做傻子嗎?」盧雲面色尷尬,心道:「姑娘家的心思當真細密,一會兒便給她看出來了。」

  阿傻躺在娟兒腿上,一幅樂不思蜀的模樣,嘻嘻一笑,道:「娟兒姊姊的身上好香。」抓住盧雲的袍子亂擤鼻涕,一時口水鼻涕都抹了上去。盧雲心下慘然,心想:「這件袍子不能要了。」

  便在此時,忽見一人從門口走進,這人行止有如鬼魅,竟是落地無聲,走動間更是泥塵不起,盧雲心下一驚,以他耳音之利,此人到來,他居然一無所覺,不免頗為駭異。

  只聽娟兒低聲道:「師父!」盧雲急看,只見這人帶著一張人皮面具,正是青衣秀士到了。外傳此人輕功天下第一,此時盧雲親自領受,果覺傳言不虛。

  青衣秀上見阿傻在地下亂滾,劈頭便問:「你們師姐呢?」娟兒道:「師姐方才先走一步,我見她往這廟裡來了,這才追過來瞧瞧,誰知她又跑得不見蹤影。」

  青衣秀士嘿了一聲,道:「我不是要你們三人互相照看嗎?怎又分開?是不是你頂撞師姐了?」青衣秀士自來料事如神,果然一語中的,娟兒低下頭去,道:「師姐脾氣好大,阿傻也沒有怎麼樣,只是……只是……」看來師姊妹倆定是為了阿傻爭執,卻不知為了什麼事。

  青衣秀七搖頭歎息,道:「你們師叔死了一年多,至今大仇未報,你們師姊妹就整日吵吵鬧鬧,對得起你師叔生前的教誨嗎?」娟兒念及張之越待己的恩義,霎時垂下淚來。

  青衣秀士歎了口氣,眼見阿傻兀自在地下滾鬧不休,搖頭道:「既然找不到伍制使,那便帶他起來吧,咱們先回城裡,與你師姐會合再說。」娟兒鬆了口氣,拉住阿傻,叫道:「阿傻,咱們走了!」阿傻卻笑嘻嘻地道:「這裡很好玩,我不要走!」

  娟兒嗔道:「師父生氣了,你還不懂得走嗎?」

  眼見阿傻一股腦兒地賴在地下,青衣秀士輕拂袍袖,勁力到處,阿傻身不自主地站了起來,盧雲看在眼裡,心下暗暗佩服:「青衣掌門好高明的袖勁,不愧是九華山的掌門。看他武功如此高明,定不在四大金剛之下。」

  青衣秀士點了點頭,道:「咱們走吧。」娟兒見他轉身離開,拉著阿傻的手,便也追了上去,也是走得急了,那阿傻一個防備不及,陡地撞上了門楣,只聽砰地一響,竟給他撞坍一塊。這下力道不輕,阿傻往後便倒,額上鮮血長流。娟兒吃了一驚,忙蹲下身去,叫喚道:「阿傻!你沒事吧?」

  娟兒見他一動不動,雙日緊閉,深怕有所閃失,便要去叫師父。卻在此時,阿傻身子微微一動,猛地睜開雙眼,跟著站起身來。

  娟兒鬆了口氣,嗔道:「壞阿傻,平日也不小心點,腦袋疼不疼?」說著取出手巾,便要替阿傻擦拭。哪知阿傻微微一笑,竟將她輕輕推開,自行伸袖去擦。

  平日阿傻對她極為依戀,從來不曾違背自己半點,娟兒有些詫異,凝望著阿傻的臉孔,道:「阿傻,你還好嗎?」阿傻聽了問話,摸了摸腦袋,茫然便道:「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」

  娟兒聽他開口說話,迷糊情狀一如平常,登時放下心來,拍著胸口道:「好險哪!我還以為你傷了腦袋。」阿傻喃喃地道:「我……我傷了腦袋?」他抬起頭來,茫然道:「這是什麼地方?兄弟們呢?」娟兒眉頭皺起,道:「阿傻,你在胡說八道什麼啊?」

  只見阿傻神情嚴肅,鮮血正從額角傷口流下,原本他老是嘻皮笑臉,此時鮮血披覆臉面,望之竟有些猙獰。娟兒與顧倩兮看在眼裡,都有驚懼之感。

  阿傻茫然站立,似乎不知身在何方,過了半晌,抹去臉上血跡,俯身望向娟兒,道:「小姑娘,你可曾見到我的弟兄?」

  娟兒聽他說話不對,只嚇得花容失色,此時青衣秀士也已轉回,娟兒急忙拉住師父,驚道:「師父,阿傻他……他怪怪的……」她原想說阿傻瘋了,但這阿傻早得失心瘋症,焉能再瘋一次?可是看他這幅模樣,卻又不像是平日的嘻笑情狀,只好說他變得「怪怪的」,盧雲與顧倩兮見阿傻的神情大異平日,也是頗感訝異。

  阿傻深深吸了口氣,轉頭望向四周,左手叉腰,右手摸著下顎,道:「此處是何所在?姑娘可否示下?」娟兒見他舉止有異,說話用詞也自不同,似乎變得頗有學養,她又驚又喜,忙回話道:「這…這裡是長洲城……」阿傻奇道:「長洲?我不是在神鬼亭嗎?」

  娟兒嚇了一跳,道:「神鬼亭?什麼神鬼亭?」阿傻不答,只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,大聲道:「我的方天畫戟呢?誰拿走了?」娟兒見他失心瘋一般,連忙奔上前去,拉住他的大手,叫喚道:「阿傻!你醒醒啊!我是娟兒啊!」

  阿傻閉目不語,好似在想什麼,他給娟兒纏了半晌,忽地低吼一聲,將她一把推開,眼光撇去,見到了青衣秀士,沈聲便喝:「閣下是誰?小女孩兒話說不明白,你來說!這裡是什麼地方?」青衣秀士見他眼神滿是殺氣,只退開一步,並不打話。阿傻喝道:「兄弟們呢?大都督呢?你給我說,他們到哪去了?」

  娟兒原本摔在地下,此時又爬起身來,一步步走向阿傻,柔聲道:「沒有兄弟,沒有大都督,只有娟兒和師父,阿傻,你醒醒啊!」她想握住阿傻的手,待見他面帶殺氣,一時又是不敢。

  阿傻抱住了腦袋,好似在思索什麼,只見他眉頭緊皺,口中狂吼不斷,端是嚇人。青衣秀士卻只袖手旁觀,好似在細看他的舉措。

  阿傻臉上鮮血長流,霎時神態兇狠,仰天吼道:「這到底是什麼地方?弟兄們去哪裡了?」他出聲大叫,宛若半空裡打了個霹靂,娟兒給他這麼一吼,嚇得哭了,連連叫道:「阿傻!你不要這樣!」

  阿傻伸手往牆上打去,轟地一響,土石紛飛,牆上登給他打出一個大洞,只聽他悲吼道:「賊子!你們明裡招安,暗裡卻派人暗算,枉我小呂布從中調解,卻把大都督害了,奸臣!你好狠的心!」說著猛將衣衫撕裂,露出背後猙獰的刺花,眾人看得清楚,只見上頭剌著頭猛虎,旁書「恰如猛虎臥荒丘,潛伏爪牙忍受」兩行字。

  娟兒又急又怕,拉住師父的衣袖,哭道:「師父,阿傻他瘋了,你快想想辦法啊!」

  阿傻怒目望向青衣秀士,霎時沖向前去,狂吼一聲,舉掌擊落,一時風聲大作,青衣秀士足不點地,輕輕飄開三尺,躲開了這掌。

  掌風掃過,地下泥沙飛濺,激起滿室塵埃。阿傻掌力連擊,但青衣秀士身手輕盈,總是擊他不到,一旁娟兒早已嚇得傻了,只是哭道:「阿傻!你不要這樣,他是師父啊!」那阿傻不加理會,雙掌連舞,全力向青衣秀士進擊。

  眼看阿傻勢若瘋虎,已要殺到面前三尺,青衣秀士忽地立足不動,跟著將臉上面具解了下來,阿傻原本進擊甚猛,驀地見了他的臉面,忍不住驚道:「是你!」

  盧雲與顧倩兮躲在神像後,眼中卻看得明白,月光照下,面具後的一張臉清瞿俊秀,卻是一名五十來歲的中年文士,右臉頰上卻刺著一處金印。

  阿傻陡見了這張臉,霎時抱住了他,跪地痛哭,大聲道:「弟兄們呢?」

  青衣秀士幽幽地道:「死了、散了。」

  阿傻全身劇震,喘息道:「我娘子呢?」

  青衣秀士目露憐憫,道:「言振武戰死,二娘至今下落不明。」阿傻聞言,涕淚縱橫,青衣秀士見他痛不欲生,伸手輕撫他的頭頂,說道:「替天行道,宛若春夢。五虎各奔前程,只餘你一人猶在夢裡,真耶幻耶……」說著取出一枚銀針,對著阿傻的後頸刺入。

  娟兒躲在一旁觀看,又驚又怕,待見師父的舉止有些奇異,忍不住驚道:「師父,你這是做什麼?」

  青衣秀士淡淡地道:「我要他傻下去。」

  娟兒大吃一驚,顫聲道:「為什麼?他……他醒了不好嗎?」青衣秀士將面具戴上,歎道:「當此亂世,明白人不如一個瘋癲子,還是讓他繼續睡吧。」

  娟兒茫然不解,道:「師父,我……不懂……」青衣秀士不答,逕自在阿傻的肩上拍了一記,內勁到處,阿傻登時醒了過來,只見他摸著額頭,大聲哭道:「是誰打我!我的腦袋好痛!嗚嗚……嗚嗚……」跟著往娟兒懷中靠去,臉上又掛著癡呆的神情。

  娟兒望著師父,手中揉著阿傻的額頭,低聲道:「師父,他…他又變成這個模樣了……」

  青衣秀士歎了口氣,道:「你好生照顧他,咱們這就走吧。」說著自行走出廟門。那阿傻摸著額頭上腫起的硬塊,兀自哇哇大哭,娟兒歎了口氣,拿出懷中的手巾,替阿傻包紮頭上傷處。

  盧雲從神像後頭望去,只見娟兒坐在地下,臉上卻流下兩行清淚。

  一連見了這許多事情,已到二更時分,盧雲與顧倩兮又沿江尋訪一會兒,眼看伍定遠蹤影全無,只得打道回府,兩人各懷心事,路上默默無語。

  行到知州府門,顧倩兮問道:「找不到伍制使,明日該要怎麼辦?你有什麼打算?」盧雲歎了口氣,尚未說話,忽聽一個輕越的聲音道:「盧知州,好久不見了。」

  盧雲聽這聲音好熟,急忙轉頭去看,一人正自站在巷口,卻是楊肅觀到了。

  盧雲心下一凜,當下不動聲色,拱手便道:「楊郎中來的好早,可是為定遠一事而來?」

  楊肅觀微微一笑,道:「盧知州消息果然靈通,想來定遠離京一事,你也知情了。」

  盧雲不善作偽,聽他提起伍定遠,霎時想起廟中楊肅觀說過的那些話。他雙眉一軒,開門見山地道:「先別談定遠,據說楊郎中有意與卓淩昭和解,這又是怎麼回事?」

  楊肅觀聽他責問,卻是面帶微笑,竟是不急著回答。他走開兩步,往顧倩兮看了一眼,歎道:「倩兮啊,你怎麼離家出走了呢?你家二姨娘還找到我家來了呢,真是給你害慘了。」

  盧雲見他避而不答,心中雖有千言萬語想說,也只好硬生生地忍住。

  顧倩兮掩嘴輕笑,歉然道:「真是對不住了。我家姨娘做事向來莽撞,希望沒太攪擾你。」

  楊肅觀歎了口氣,道:「這幾日我好生心焦,就怕你路上遇上了什麼壞人,唉……早知你是隨盧兄過來長洲,那我也不必著急了。」盧雲站在一旁聽著,卻也插不下嘴。

  顧倩兮見情郎若有所思,當即微微一笑,道:「盧郎,此時夜深,咱們便請楊郎中回府過夜,你說可好?」說著伸手出去,挽住了盧雲的臂彎,她向來心思細膩,此時見盧雲神思不屬,便有意在楊肅觀面前與他親昵,也好安他的心。

  盧雲兀自在想卓淩昭的事,卻不曾注意這些細節,當下道:「楊郎中遠來是客,咱們自需招待。」說著推開大門,伸手肅客,道:「楊郎中,請進吧。」

  楊肅觀哈哈一笑,作揖道:「我正愁找不著地方過夜,如此多謝了。」他見顧倩兮與盧雲神態親密,卻無妒嫉之情,神態泰然自若,仿佛無事人一般。

  眾人入到廳裡,此時青衣秀士等人早已回來,仍在廳上等候。楊肅觀向青衣秀士拱手見禮,道:「青衣掌門,久違了。」青衣秀士見他忽爾到來,自也訝異,便道:「楊郎中此來長洲,也是為「洪武天爐」而來嗎?」

  楊肅觀笑道:「那倒不是。在下此行另有公幹,只是順道拜訪咱們盧知州的。」他這話舉重若輕,不必明說自己要與卓淩昭會面,只輕描淡寫地帶過問話,端的是高明。

  顧倩兮見不著豔婷,心裡有些擔憂,便問道:「豔婷姑娘呢?怎沒見到人?」

  楊肅觀輕咳一聲,正要說話,卻聽一個溫軟的聲音道:「我在這兒。」眾人轉頭一看,卻見豔婷輕輕盈盈地從內廳出來,原來她早已回府了。只見地面上兀自掛著淚痕,不住回避楊肅觀的目光,神色中盡是無奈憂傷。盧雲與顧倩兮對望一眼,都在暗自猜測,不知後來她與楊肅觀間發生了何事。

  盧雲見夜已深靜,眾人又是各懷心事,便道:「既然定遠下落不明,咱們也只有靜觀其變了。請大家趕緊歇息,明日等定遠出面以後,咱們再行定奪吧!」

  青衣秀士頷首道:「伍制使雖然行蹤難測,但我看他日間出手時身法快極,武功大進,明日他與昆侖山決戰,未必會吃虧。大家不必太過擔憂。」眾人紛紛點頭稱是,各自回房去睡。

  盧雲回到房中,正欲歇息,忽聽有人叩門,盧雲心道:此際夜深,莫非是倩兮來訪問?」看來顧倩兮怕他喝楊肅觀的醋,半夜間還來軟語相向,盧雲微微搖頭,心想:「倩兮可真不解的性子,我盧雲有這般小氣嗎?」打開了門,卻見門口站著一名年輕男子,正是楊肅觀。

  盧雲微微一凜,心下有些提防,問道:「深夜之中,楊郎中可是有事?」

  楊肅觀不答,逕從他身邊擦過,走入房中,便在幾旁坐下。盧雲見他有些無禮,不由得皺起眉頭,不知他有何用意。

  盧雲尚未開口,楊肅觀提起茶壺,自行斟了杯茶,微笑道:「盧知州,時候晚了,本不該打擾,只是我這裡有幾件事與你商量。遲了便怕壞事,請你多海涵。」

  盧雲站立不動,淡淡地道:「深夜之間,楊郎中有話便請快說。」他聽說柳昂天有意策反卓淩昭,但自己事前卻一無所聞,心念於此,忍不住有些不悅,口氣自也不善。

  楊肅觀聽他催促,反而更加好整以暇,他喝下口茶,緩緩地道:「那日我一出京城,韋護衛便差人送來消息,說定遠辭官離京,已然南下,只怕是沖著卓淩昭而來,我見情勢不利,一路快馬加鞭趕來長洲。唉……誰知還是比定遠晚了一步……」

  盧雲冷冷地看著他,道:「定遠為何辭官,不知楊郎中可有見解?」口氣森厲,頗有逼問的意思。

  楊肅觀倒是坦然,道:「此事不難理解,定遠必是不滿侯爺的派令,這才擅自離京。」

  盧雲早已料中此事,只是他怕伍定遠前程受累,便緩下口氣,問道:「侯爺知道此事後,可曾大發雷霆?」楊肅觀道:「侯爺肚量一向很大,不會為了些許小事計較。這點你可以放心。」

  盧雲鬆了口氣,又問:「照你看來,明日定遠與劍神之戰,誰勝誰負?」楊肅觀閉上了眼,道:「此事不必多談,定遠是輸家無疑。」盧雲哼了一聲,道:「定遠這一年來練功不墜,武功早非昔比,大家都是看到眼裡的。說不定定遠早將武藝練到絕頂之境,那也不無可能。楊郎中如此說話,不是長了他人的志氣嗎?」言語之中,略略透出不滿之情。

  楊肅觀見他不悅,便微微一笑,道:「盧知州,我打開天窗說亮話,你已知道侯爺的密謀了吧?」盧雲聽聞「密謀」二字,登時想起在廟中聽聞的事情,這楊肅觀果然精明,看來他已知曉自己與顧倩兮躲在破廟之事,盧雲輕咳一聲,點了點頭。

  楊肅觀見他坦承,立時道:「盧知州,咱們此番對付昆侖山,並非要抓人入獄,滅人滿門,而是要逼他們在大堂之上供出證詞,好與江充對質。你說是也不是?」盧雲點了點頭,道:「楊郎中所言不錯,咱們此來並非要剿滅昆侖山,而是要扳倒江充。」

  楊肅觀撫掌微笑,頷首道:「盧知州快人快語。此番便能殺盡昆侖滿門,卻也無助於侯爺一統朝政的大業。此處不可不察。」他頓了一頓,又道:「只是我左思右想,看那卓淩昭武功高強,御下又嚴,咱們便算抓了幾個昆侖門人,怕也逼不出什麼供詞,若要扳倒江充,非跟卓淩昭聯手不可。」盧雲目光向天,冷然道:「便是為此,你才想出策反卓淩昭的計策?」

  楊肅觀見他神色不喜,料知他性格耿介,不願與卓淩昭攜手,當即道:「你別動氣。那日在都督府上,只因定遠在場,侯爺才不便向大夥兒明說這個計策,只怕他會拂袖而去。咱們也是不得已,只好虛與委蛇,把實情瞞住了。」

  盧雲沉默半晌,道:「先別說定遠了,楊郎中此計再妙,人家卓淩昭與江充交情深厚,楊郎中有何妙計,卻要與此人結交?他會領情嗎?」

  楊肅觀哈哈一笑,道:「此節何勞知州擔憂?卓淩昭與江充一是豺狼,一是虎豹,兩人打相識便不安好心,全無真交情。若要說動卓淩昭投靠我方,絕非什麼難事。」盧雲搖頭道:「話是如此說沒錯,但卓淩昭棄江投柳,也不見得有什麼好處。」

  楊肅觀搖頭道:「好處可多了呢。侯爺吩咐下來,只要卓淩昭能與我們聯手,咱們以後也不再追究他的刑責,本寺方丈那裡,我也有把握說動。日後他海闊天空,與武林正道和平相處,咱們則除掉了朝廷一大禍害,說來大家都有好處,何樂而不為?」

  盧雲心亂如麻,回想當年與伍定遠一同流亡的慘狀,那時自己還曾親受卓淩昭一掌,九死一生之際,才勉強逃得性命。這人冷酷殘暴,眼下若要與他妥協,就算能推倒江充,還是不免中心有愧。他搖了搖頭,道:「燕陵鏢局一案改變定遠一生命運,咱們真與卓淩昭聯手,兇手從此逍遙法外,卻教定遠情何以堪?他是萬萬不會答應的。」

  楊肅觀道:「其實定遠與卓淩昭之間並無什麼深仇大恨,說來一切都只因一個燕陵鏢局,你我好好同他商量,定有轉圜餘地,可別食古不化了。」

  盧雲聽他說得容易,忍不住氣往上沖,大聲道:「好!就算定遠不再追究此案,但我們這般幹法,燕陵鏢局滿門都算是無辜死了?人家死了幾十條人命,你身為少林子弟,又於心何忍?」

  楊肅觀淡淡地道:「為了除滅奸臣,咱們只好委屈一時,這也是不得已的法子。盧知州熟知兵法,當知其中輕重緩急。」他取過茶碗,啜飲一口,又道:「江充勢力龐大,一日不除,天下間不知有多少人要受害,卓淩昭武功雖高,卻只是一介草芥,為禍有限,兩者若取一人優先除之,盧知州怎麼說?」

  盧雲曾在柳昂天面前提出重振朝綱之計,自是熟知朝中局面,聽得此言,已是難以推拒,只得道:「此事我無異議,只要定遠能夠答應,我便好說話。」楊肅觀知道他在推搪,當下便道:「我若能找到他人,自會事先同他去說。只是眼前時機緊迫,就怕還沒遇到伍制使,咱們便與卓淩昭議定了價碼,到時可就對不起他了。」

  盧雲嘿地一聲,道:「照這般幹法,只怕定遠勃然大怒,一氣之下,咱們怕連朋友也做不成了。」

  楊肅觀微笑道:「這個請盧知州放心,我自有安排。」盧雲哦地一聲,道:「什麼安排?」

  楊肅觀淡淡地道:「英雄難過美人關。」盧雲恍然大悟,知道他要請豔婷出來說項。想來伍定遠看在豔婷的面上,定會有所讓步。

  盧雲見他胸有成竹,自己也不便再表反對之意,拱手便道:「既然楊郎中已有安排,也曾知會於我,儘管放手去幹。若有什麼需要相助之處,不妨通知一聲。」

  柳門四人中,其實盧雲的固執還在伍定遠之上,楊肅觀見終於說服這個難纏的,心中甚喜,當即笑道:「多謝盧知州了。」

  此次擬定密謀,盧雲從頭到尾一無所悉,便不提伍定遠一事,他心裡也不痛快,但念在同袍的情份上,也不便多說什麼。他心中不悅,不想再談,便起身送客,道:「時候不早了,請楊郎中早些歇息吧!」

  楊肅觀走出房門,忽地回頭一笑,凝目望著他,道:「盧兄,你好生幸運。」

  盧雲一愣,自他考中進士至今,楊肅觀多以官職稱謂,從不曾喚他盧兄,不知他又有何圖謀,他輕咳一聲,道:「楊郎中有話請說。」

  楊肅觀握住他的手掌,附耳道:「好好對待顧大小姐,她自始至終,不曾忘了你。」說著在他耳邊一笑,又道:「我曉得你討厭我,不過有你做幫手,我很替侯爺開心。」

  盧雲心念一動,正要回話,楊肅觀卻頭也不回的走了。

  盧雲自識得楊肅觀以來,從來不曾與他私下交談,此時聽他吐露真言,忍不住心中一陣詫異,一時之間,卻也不知是喜是愁、他望著自己的手心,似乎楊肅觀掌上的餘溫還留在上頭,那暖意雖不十分熱切,卻是種奇妙的溫柔……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21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3 03:08 AM 編輯

第九卷 神劍擒龍 第八章 八十三

  陽光耀眼,婁江碧水波濤,襯上了點點燦爛金光。

  時近正午,已到約定決戰之時,盧雲將雙手攏在袖中,等候雙雄到來。他身後站著百來名官差,鞏志與洪捕頭也已到來,人人攜刀帶弓,神情戒備,都以今日的廝殺為憂。

  盧雲深知昆侖高手的了得之處,此時手下雖眾,一會兒雙方若要無端破臉,動起手來,怕仍難擋鋒芒。也是為此,盧雲任憑顧倩兮再三求懇,硬是不偕她同來,以免另增危險。

  這日清早,楊肅觀照著密謀,一早便出門去見卓淩昭,盧雲念及與伍定遠的恩義交情,自不便同去協商。楊肅觀此行任重道遠,兇險異常,卓淩昭一旦反臉不認人,動起手來,楊肅觀自難從容而退。說來他非只擔負柳門興衰,還需忍受同儕責備白眼,甚是辛苦為難。

  只是當此危厄,楊肅觀出門前仍是泰然自若,自與豔婷、顧倩兮等女言笑晏晏,盧雲看在眼裡,也不禁佩服他的膽識豪氣,看來「文楊武秦」之稱,他是當之無愧。

  此時已近午時,不知楊肅觀會商結果如何,雙方若有善果,說不定能勸得卓淩昭離去,免去一場兇殺,但若一言不和,卓淩昭毫不領情,只怕長洲定要大亂。

  正想間,只聽鞏志湊了過來,附耳道:「啟稟知州,卓淩昭來了。」

  盧雲轉頭看去,只見一群白袍客手持青鋒,傲然行來。當前一人仙風道骨,正是自號「劍神」的卓淩昭。卻不見楊肅觀的蹤跡。盧雲心下起疑,不知是否發生了什麼事,只是以楊肅觀的機警智計,便算生出危險,當也能勉力脫身,卻不知他到何處去了。

  卓淩昭行到江邊,盧雲便上前見禮,拱手道:「在下長洲知州盧雲,見過卓掌門。」卓淩昭看他一眼,冷然道:「知州何事指教?」盧雲見他神情如此,想來楊肅觀此行不曾討好,協商結果定是不善,只得道:「下官忝為此地知州,自不樂見百姓私相鬥毆,請卓掌門動手之際,能多顧及王法公理。」他自知這話只是應景,實難約束這些武林大豪。

  果聽錢淩異譏嘲道:「知州大人要在此執法啊!不妨叫你那百名官差上來抓人啊!」昆侖山眾人聽得此言,立時哈哈大笑。盧雲哼了一聲,此時敵強我弱,除非調出數千軍馬壓陣,否則也是無計可施,他嘿了一聲,已是面露怒色。

  卓淩昭伸手止住門人的調侃,靜靜地道:「盧知州切莫擔憂,等會兒若非必要,卓某絕不出手殺人。」旁觀眾人聞言,都感訝異,這卓淩昭昔日何等狂妄,誰知今日說話卻這般和氣。盧雲也是為之心喜,當下拱手道:「卓掌門說話爽氣,下官先謝過了。」

  卓淩昭不再打話,只眺望著碧波萬頃的婁江,神情竟是有些寂寥。

  午時已屆,陽光映在眾人的頭頂上,已到了伍定遠約會的時辰,數百人守在岸邊,除了青衣秀士外,點蒼、峨眉、鑄鐵山莊等門人也都到來,眾高手想起一代真龍的傳言,誰都不敢存著小看之意。

  眾人屏氣凝神,只等伍定遠現身。

  波濤起伏中,遠遠傳來一聲長嘯,眾人極目遠眺,只見江中飄來一葉扁舟,船上站著一名高壯男子,右手打著只鐵手套,眾人心下一凜,都知伍定遠已然依約到來。

  盧雲遠遠望去,一個月不見,伍定遠好似變了個人,臉上生滿了鬍鬚,身上夾衫頗為破爛,不知何以消磨成這個模樣。

  盧雲提聲叫道:「定遠!我是盧雲,可否上岸一敘!」

  伍定遠聽了喊聲,遠遠停下了船,仰望天際,不言不答,一股倔強之氣油然而生,神態竟極堅決。盧雲心下雪亮,伍定遠之所以棄官掛冠,只為今日今時的生死決戰,此時此刻,只有默默旁觀祝禱,若要一味大聲阻攔,恐怕也是無濟餘事。

  昆侖眾人見伍定遠到來,立時叫嚷起來,紛紛暍道:「你奶奶的!龜孫子有種便靠向岸邊,怎地躲在遠處做烏龜?」錢淩異叫嚷最凶,嘶吼道:「我操你奶奶!若要怕死,趁早滾回姥姥家去!」卓淩昭止住眾人的叫囂,淡淡地道:「伍制使,卓某人已然到此,你若有什麼吩咐,不妨交代下來。」他話聲不響,聲音卻蓋住了眾人的吼叫,遠遠傳了出去,眾人心頭一震,看來卓淩昭內力運使的境界,早已脫出半年前霸氣兇狠的格局。

  卓淩昭話聲甫閉,遠處伍定遠也是淡淡的回話,絲毫不見殺氣,只聽他道:「卓掌門,你可知伍某為何找你麻煩?」眾人聽伍定遠語音低沉,絲毫不覺剌耳,但他話中的一字一句都是清晰可辨,好似在耳邊說話一般,岸上眾人嘖嘖稱奇,都不知他是怎麼辦到的。

  盧雲見了伍定遠不溫不火的神態,已知他謀定而後動,觀此沈穩神態,較之一見面就大殺一場的衝動,更教人心下戒慎。

  卓淩昭聽了伍定遠的問話,答道:「當年昆侖合派追殺於你,閣下自是心懷怨恨,此刻你盡得天山真傳,武功大進,焉有不來報仇之理?」

  伍定遠聽了這話,卻是仰天大笑,朗聲道:「都說卓掌門見識卓越,非常人所能及。只是此番言語,卻是全盤錯了。」兩人隔著數百尺喊話,卻如隔席交談一般,眾人驚歎他二人的絕世內功,都是面露欽羨之色。

  卓淩昭凜然道:「伍制使既不懷恨於我,又何必奪我神劍?」伍定遠微微一笑,道:「八十三。」眾人心下一奇,都不知他口稱「八十三」的用意。錢淩異提聲叫駡道:「你奶奶的!少在那裡裝神弄鬼,省得爺爺看得心煩!」他運起內力叫喊,聲音尖銳刺耳,卻難及遠,他身旁幾人伸手掩住耳孔,遠處眾人卻很難聽得清晰,功力大有不及。

  金淩霜顫聲道:「這……燕陵鏢局一案,共死了八十三條人命……」眾人心下恍然,才知這八十三乃是命案死者的數目。伍定遠森然道:「卓掌門,八十三之上,再加一數,可知為何?」卓淩昭淡淡地道:「八十三加一,那便是八十四了。伍制使何出此問?莫非不知加法嗎?」昆侖門下聞言,全部笑了起來。

  伍定遠冷冷地道:「錯了,八十三加一,不是八十四。」眾人哦地一聲,心中都想:「那又是什麼?」伍定遠森然道:「八十三加一,那是滅人滿門。」眾人聞言,心下都是一驚。

  伍定遠厲聲道:「那日你們辣手殺死齊伯川,可曾想過他是齊家最後一個遺孤?照你看來,兩者所差不過一條人命,但你何嘗想過,多殺這一人,卻是滅人滿門!」屠淩心、錢淩異等人心下一凜,想起那日在馬王廟前誅殺齊伯川,卻是將齊家最後一個遺孤殺死,眾人心中有愧,都是低下頭去。

  伍定遠仰天喝道:「你們這群畜生在我面前殺一人、殺兩人,我都不會當你們做仇人,可你有膽在我眼前殺人滿門,我伍定遠身為西涼執法,便是爛成白骨,也要追魂到底!」他狂吼一聲,提起手上一塊藍澄澄的鐵膽,喝道:「看好了!」昆侖眾人驚叫道:「這是「神劍擒龍」!」

  只見伍定遠右手一揮,已將鐵膽拋入江中,岸上眾人見了神劍落江,都是驚叫出聲。伍定遠冷笑道:「你們慌什麼?」他嘿地一聲,從舟上拉起一條手腕粗細的鐵索,說道:「這只鐵膽給我綁住了,就連在這鐵索上,卓掌門,你若想奪回你的「神劍擒龍」,這就親手來取吧!」他用力將鐵索一擲,索頭遠遠飛了出去,只聽轟地一聲,石屑紛飛中,那索已然鉗在遠處山壁上。

  那鐵索一端綁在百四十斤的神劍上,牢牢定在水底,另一端卻鉗入山壁,遠遠望去,鐵索穿水而出,連接在山壁上,宛如一座鐵橋。

  伍定遠提氣一縱,神鷹般沿江掠出數丈,直往鐵索撲去,他右手往鐵索一拉,左足在索上一個輕點,霎時半空迴旋轉折,已穩穩站在鐵索之上,身形擺蕩,隨索上下起伏,端的是沈穩輕靈,兼而有之。

  眾人見他身手橋捷之至,都是為之驚歎,盧雲自也駭然,尋思道:「半年沒見定遠動手,沒想到他武功已然高到這個地步,恐怕天下難逢敵手。」卓淩昭也點了點頭,贊道:「好輕功,世所罕見。」眾人轉頭往卓淩昭看去,都要看他如何躍到鐵索之上,

  卓淩昭接過弟子遞來的繩索長劍,便往江中飛奔而去,眼見他便要落到水裡,驀地右手輕揮,繩索激射而出,旋即與鐵索纏繞在一處,卓淩昭伸手拉扯,身子沖天飛起,有如天龍騰空,他身形飄出十來丈,須臾間也已站上鐵索。。

  青衣秀士雖然自負輕功蓋世,此時見這二人身法非凡,心下也是暗自欽佩。

  雙雄對峙,各立一端。伍定遠由上往下睥睨而去,那是英雄肝膽的氣魄:卓淩昭由下往上仰頭凝望,卻是一代劍宗的凜然。兩人並無生死大仇,卻有不死不解的孽因業果。旁觀眾人見他們殺氣騰騰,都是為之動容。

  眾人中自以盧雲心事最為復雜,眼見伍定遠練成絕世神功,一償宿願,得報大仇,自當為其喜悅稱幸,但衡諸情勢,伍定遠今日若真的血刃卓淩昭,只怕會毀去他自己的仕途前程,更會波及楊肅觀一心籌畫的倒江大業,念及此節,伍定遠若真的殺死這昆侖掌門,屆時是福是禍,那真是難說得很。

  兩人各自凝視,卓淩昭一改昔日的霸道作風,從頭到尾都是一言不發,只是默默地看著伍定遠,並不急於出招。

  伍定遠猛吸一口真氣,霎時沿著鐵索飛身而下,他不動則已,一動便似猛虎出柙,一眨眼的時光,十來丈的鐵索便已奔到盡頭,卓淩昭見他鐵手攻來,當即輕嘯一聲,拔劍出鞘,劍光閃動中,七十二路「劍豹」已向前刺去,眾人在岸上遠觀,只見卓淩昭手臂擺動,身前七尺全是劍尖反射的耀眼光芒,都是大為驚歎。

  眼看伍定遠便有穿胸破腹的大禍,卻見他右足在鐵索上一點,身子登如旱地拔蔥,已然向上沖起,無數劍鋒便從他鞋底擦過,可說驚險已極。伍定遠全力向前跑動,照理決計無法轉換方位,但在卓淩昭劍鋒刺來的剎那,他卻能生出巨大絕倫的新力,在須臾間化直進為上躍,這中間的轉換奧妙,可說已非人力所能及,此人進退之際的詭異難測,幾如妖魔一般,盧雲與青衣秀士對望一眼,兩人心中都想到四個字。

  「一代真龍」!

  伍定遠半空中翻了個筋斗,霎時已落在卓淩昭後方,卓淩昭大吃一驚,那日他與寧不凡對招,對方手不動,足不抬,便破去他無數淩厲劍招,但比之當日,此刻的驚駭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,這伍定遠動作之快之奇,有如妖魔鬼怪,居然在一招之間便躍到他背後,這是他生平百餘戰從所未見的奇事,耳聽後頭拳風呼嘯,卓淩昭心下駭然,急急往前一縱,只覺一陣掌風從背後刮過,瞬間將衣衫撕裂。

  眾人原本以為卓淩昭劍法雄強,理當大占贏面,誰知雙方稍一較量,伍定遠卻在一招之間把卓淩昭逼到絕境,待見伍定遠進退身法極見精妙,掌力也是剛猛渾厚,無不大為震驚。看來伍定遠自與薩魔一戰之後,已將武功融會貫通,比之那日華山初顯身手,更是可怖百倍。

  卓淩昭不待回頭,便已回劍急劈,就怕伍定遠趁隙暗算,卻聽伍定遠道:「卓掌門不必怕,我絕非背後傷人的小人。」卓淩昭轉過身去,只見伍定遠傲然抱胸,遠遠望著自己,直是胸有成竹的神色。眾人見伍定遠如此神情,都知他有意光明磊落地擊敗卓淩昭,對此占當是深具信心。

  伍定遠傲然道:「卓掌門,我敬你是一代宗師,今日出手不再留情。」說著緩緩解下鐵手,真是要拿出絕招了。這廂昆侖門人聽伍定遠說話狂妄至極,都是喝罵起來。

  伍定遠聽聞眾人的斥駡,卻不反唇相譏,他將深紫色的右臂高高舉起,沈聲道:「卓掌門,伍某今日接你的高招。」他五指收攏,臂上忽地閃出一道紫光,猛朝全身四肢傳過,紫光彙聚丹田,霎時隱沒不見。

  眾人見他毒臂筋肉暴起,血管一根根突出,模樣竟比昔日更為奇異,一時間鴉雀無聲,無人敢出一言。

  卓淩昭見了他奇異詭譎的右臂,心頭也是微微一震,當下道:「好!既然你拿出毒手,我也不再客氣了。」長劍橫胸,只見劍上幻起一陣白光,他深深吐納,運起陰寒內力,正是「劍寒」、「劍影」合而為一的絕招。伍定遠見他劍路無影,倒也不敢妄動,只是守住門戶,靜靜等他出招。

  卓淩昭輕叱一聲,長劍刺出,這劍去路快絕,落劍方位卻又難以肉眼明察,端的是以攻為守的高妙絕招,當日寧不凡若非練成「智劍平八方」,可查對手的殺氣招數,也難識破這一點劍尖的去路,這伍定遠雖有真龍之體,但以武學造詣而論,仍與四大宗師相差遠甚,眼看卓淩昭使出無形劍影,卻要他如何參透這無影無蹤的一點劍尖?

  卓淩昭喝道:「伍定遠!接招吧!」白霧閃動,劍尖奔出,伍定遠嘿地一聲,掌心向天揮去,竟不抵擋卓淩昭的劍招。眾人見卓淩昭長劍便要及身,伍定遠卻是不防不守,不知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,正訝異間,忽見伍定遠掌中生出一股紫光,水銀瀉地般朝四方灑下,在眾人的驚呼聲中,紫色光單已如薄紗般地護住身週四方。

  這招名喚「天羅紫」,乃是天山武學中的防守掌法,巧妙處全在掌力軀使。尋常人掌力僅能直來直往,他卻能散掌毒於四方,憑著掌法詭異,毒性腐蝕,一招間便能轉守為攻。數百年前天山門人曾以此大戰天下,想不到卻在今日重現江湖。

  卓淩昭吃了一驚,那日安道京的鋼刀被毒氣掃中,刀身立時爛去,足見威力之大,只怕自己手中長劍不及刺落,便要沾染半空灑下的毒氣,卓淩昭見機極快,不待毒氣沾身,當即往後急退。他輕功造詣不弱,瞬間便已退出丈餘。

  卓淩昭攻了兩套劍法,卻給伍定遠輕而易舉地破去,兩人強弱之勢,已不難明瞭。只是此戰斷生定死,不比當日在華山的比武較量,任一方要低頭認輸,等於形同自殺,何況卓淩昭乃是絕頂高手,如何耐得住這投降屈辱?他呼嘯一聲,劍上立時生出三尺青芒,一招「霞光千道」,便往伍定遠刺落。

  這招「霞光千道」威力奇大,以鋒銳而論,當世幾無兵刃可擋正面一擊,何況血肉之軀?那日寧不凡以天下第一的尊貴身分,也給這招逼得狼狽逃竄,此時「劍神」絕招使出,伍定遠斷無不避之理,卓淩昭自知壓箱底的絕技已然托出,一世英名已是在此一舉,那劍芒更是使得銳利至極,氣勢雄渾。

  劍芒撲來,伍定遠只是微微頷首,不趨不避。

  卓淩昭見他如此托大狂妄,心下狂怒,眼看青芒奔騰,便要往伍定遠胸口戳落,忽見伍定遠身子一顫,忽成灰濛濛的一片,跟著劍芒透體而過,竟末傷他分毫,岸上眾人大吃一驚,都不知何以如此,金淩霜、青衣秀士等高手看得明白,只見劍芒襲體,伍定遠側頭、轉身、抬腿、斜肩,眨眼間便閃開一道又一道的森寒劍芒,只因他閃躲動作極微極快,身影才成了肉眼難見的朦朧一片。

  玉川子嚇了一跳,驚道:「他怎能這般快法!這不成了妖魔鬼怪嗎?」此言一出,眾人心下都有同感,眼見伍定遠身法一出,竟似鬼怪一般,他眼力之強,遠勝鷹隼,手腳之快,更超虎豹,尋常人練武,也決計練不到這等怪異模樣,以他這般身手,根本不必再學任何武功招式,只要憑著力大無窮,進退如電,便能殺死天下所有高手。

  人影一閃,一團灰濛濛的東西猛從劍芒中鑽出,卻是伍定遠舉掌來襲!

  卓淩昭面色大變,眼見世間竟有人可以穿透「霞光千道」,真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怪事,駭異間無暇思索,只有舉劍擋架,頃刻間劍臂相交,只聽當地一聲大響,伍定遠真氣灌入,劍刃已成粉碎。卓淩昭看著空蕩蕩的劍柄,已是面無人色。

  此際卓淩昭空手御敵,伍定遠卻有所向無敵的毒手,看來勝負已然揭曉。

  伍定遠全無相饒之意,他暴喝一聲:「齊總鏢頭!看我為你報仇!」左腳踢出,正中卓淩昭腰腋,這腳快若閃電,饒他卓淩昭武功已入化境,卻也擋不下這猛雷一般的飛腳,只聽喀啦一響,卓淩昭口中鮮血狂噴,他雖是當代四大宗師,但也是血肉之軀,又未練過金剛不壞體的外門硬功,卻要他如何擋得住如鐵似鋼的飛踢?霎時已將他踢得氣血翻湧,面色慘澹。昆侖弟子見狀,無不驚聲慘叫。

  伍定遠仰天大叫,聲若雷震,又是一腿飛去,霎時正中卓淩昭胸口,可憐一代宗師全無招架之力,大腳力道灌實,身子已然飛出,只聽撲通一聲,旋即墜入江中。

  伍定遠狂吼一聲,神威凜凜地向下壓出一掌,掌風擊落,江面已給擊出偌大水柱。他低頭看著悠悠江水,只等卓淩昭的屍身從水面飄起,才算了結這樁仇怨。

  昆侖眾人又驚又怕,都沒料到此戰結果如此,幾名弟子擔心師尊安危,都想下水去找,金淩霜急忙拉住,眼見卓淩昭生機渺茫,這群弟子若要過去,不過徒然死在伍定遠掌下而已,全然無濟於事情。金淩霜是個老江湖,明白伍定遠殺死掌門之後,便要過來大肆復仇,當即囑咐道:「眾弟子聽命,你們速速回山,我來抵禦此人。」眾人明白他此舉不過是自殺之意,但此時他若不出手抵擋,難道要昆侖全派覆滅於此?

  盧雲見伍定遠神情猙獰,滿臉都是復仇怒火,全不似平日溫和的神貌,一時竟覺得他面目好生遙遠,心頭更隱隱有著恐懼之意,仿佛伍定遠不再是他熟稔的好友。

  盧雲正自歎息,忽聽腳步聲響起,一人勾匆奔來,道:「怎麼樣?卓掌門人呢?」

  眾人轉頭看去,那人面露焦急之色,卻是楊肅觀來了。他身旁一名如花似玉的美女,正是豔婷。盧雲低聲道:「雙方勝負已分,卓淩昭墜入江中,屍身尚未浮出,但料來凶多吉少,恐怕已死於非命。」楊肅觀扼腕道:「這下麻煩了,我本以為兩人至少要鬥上千招,誰知勝負來得如此之快……」盧雲想起他早晨與卓淩昭間的會談,忙問道:「你與卓淩昭談得如何?他首肯了嗎?」楊肅觀苦笑道:「現下卓淩昭生死未卜,說這些都是枉然。倘若卓淩昭今日死於此處,侯爺的苦心便要付諸東流了。」

  兩人說了一陣,只見水面上飄起無數魚鱉,都是吸入伍定遠掌毒而死,眾人見掌毒如斯陰狠,心下駭異之餘,紛紛慶倖自己不曾與他結仇,否則如何在他手下走上一招半式?看來除非寧不凡出山較量,此人已算當世無敵。

  眾人等了一陣,江面平靜無波,卻無屍身飄起,想來卓淩昭定是凶多於吉,恐怕已死於江底。

  旁觀人等行的耐不住性子,便要轉身離開,屠淩心見狀大怒,登時舉劍攔住,喝道:「這仗還沒了結,你們急什麼?」玉川子道:「貴派掌門至今未曾破水而出,只怕已經凶多吉少,死在水裡了。」屠淩心有氣無處發,聽得玉川子的說話,雖覺句句實言,卻又字字穿心,他喘息一陣,猛地狂喝道:「放你媽的狗屁!我家掌門要是死了,老子今天殺你陪葬!」霎時拔劍出鞘,滿腔怒火便要發洩在這人身上。

  玉川子見他太過霸道,當場冷笑一聲,道:「莫說你昆侖山此刻勢力不再,便是往昔,我點蒼又何必怕你?」他刷地一聲,也是舉劍在手,雙方門人見勢頭不好,紛紛怒目而視,各自準備廝殺、盧雲見眾人便要鬥毆起來,連忙攔在中間,喝道:「諸位若有率先動手的,便是與官府為敵,休怪我下手拿人!」屠淩心冷冷望著盧雲,道:「你想拿人,卻是憑什麼?就憑你手下百來名官差嗎?」

  盧雲搖頭道:「官府雖不濟事,但閣下若一昧蠻橫,難道我不能與點蒼聯手嗎?」屠淩心哼了一聲,知道大批官差若要與點蒼門人一同出手,確實不易對付,當下不再言語。玉川子冷笑道:「看你昆侖山囂張百年,也落得今日人人喊打。」說著面帶譏嘲,便要率人離去,昆侖門人自也不敢再行挑釁。

  此時局面底定,卓淩昭猶在江中,昆侖門人見情勢如此,料知掌門死面多於活面,各人心下慘然,都不知如何是好。楊肅觀輕歎一聲,卓淩昭已死,江充依舊氣數未盡,只怕一切都要回復原貌。

  眼見水面再無異狀,伍定遠朗聲說道:「齊總鏢頭在上,西涼捕快伍定遠奔波經年,今日終於為你誅殺罪酋,替齊家滿門申冤報仇!你等地下有知,可以瞑目了!」說著怒目望向岸邊,戟指罵道:「屠淩心!錢淩異!你二人快快自殺,省得我出手!」

  昆侖眾人聽他提起燕陵鏢局血案,忍不住都是全身發抖,屠淩心卻是悍勇之徒,當下回罵道「姓伍的,你不必在那虛張聲勢!只管放馬過來!老子決不怕你!」說著提劍狂叫,神態絲毫無懼。伍定遠臉色微沈,伸足輕點,便要朝小舟跳落。

  金淩霜見情勢不妙,低聲催促道:「大家還看什麼?快快走了,我與三師弟出手抵擋此人!你們快快回去昆侖,留住元氣再說!」錢淩異又驚又怕,霎時抱頭鼠竄,其餘膽小之人也是跟著奔逃,莫淩山本是忠義之人,闔派覆滅在即,如何願走?忍不住抱住了金淩霜,淚水滾滾而下。金淩霜長歎一聲,將他推開一步,揮手道:「六師弟走吧,恨當日不曾聽你之言,至有今日之事。」

  昆侖門人逃得逃,哭得哭,盧雲看在眼裡,心下暗暗歎息,知道此戰之後,劍神、劍寒、劍蠱三大高手死傷殆盡,昆侖一脈就此衰頹,再也不能與武林大派爭雄了。金淩霜神色悲涼,反正自己死定了,當下也不再打話,只與屠淩心並肩站在江邊,等候伍定遠過來。

  伍定遠哈哈大笑,躍下小舟,便要橫江而渡,忽聽剝啦一聲,水花四濺,遠處江面已然裂開,跟著一物破水而出,猛朝伍定遠斬去,伍定遠吃了一驚,不知這是什麼怪異東西,急急往後縱躍,跟著伸手拉住了鐵索,避開這天外飛來的一擊。

  只見那物帶著森森藍光,半空中一個轉折,又往伍定遠腰間切去,伍定遠使勁一扯,人已飛上半空,但鐵索已給無聲無息地斬成兩截,登時落下水中。

  藍光一晃,又縮回江中。眾人見戰局忽起,都不知發生了何事,一時議論紛紛。

  伍定遠跳到岸邊平臺上,全身已然佈滿功勁,只等那藍光破水而出,便要施以最後一擊。眾人屏氣凝神,都等那奇異物事再行出現。

  只聽剝啦一聲,江面又自裂開,一人已從水底飛出,這人神色凜然,手上抓著一隻藍澄澄的兵刃,正是「劍神」卓淩昭!昆侖弟子見他未死,忍不住歡呼起來。

  伍定遠哼了一聲,舉起右掌,掌風夾帶毒氣,猛朝卓淩昭門面劈去,正是天山嫡傳的「虛空紫」。卓淩昭人在半空,卻只冷笑一聲,他右手一揮,藍光直朝伍定遠點去,伍定遠見那藍光距離尚遠,只是蚊蠅一點大小,便不加理會,反而加緊運功,誰知不過轉眼之間,那藍光一點已成拳頭般巨大,霎時刺上臉面!

  伍定遠大駭,猛使一個鐵板橋,身子往後急仰,蔚藍寒星便從臉頰旁擦過,端的是兇險至極,便在此時,那藍光在半空急轉直下,猛朝伍定遠喉頭刺來,伍定遠吃了一驚,他此刻腳下定住,上半身打橫,實在避無可避,慌忙間腳底運力,平空橫移三尺,卻聽轟隆一聲,藍光斬落,已將平臺削去半截。

  伍定遠大駭之下,忙直起身來,凝目去望,只見卓淩昭已然站上遠處平臺,手中卻拿著一隻藍色兵刃,那兵刀柔似緞帶,卻又堅硬如鐵,不知是什麼東西。

  卓淩昭微微一笑,霎時回吐真力,手上兵刀頓地一縮,變為一顆藍澄澄的鐵膽,眾人大吃一驚,紛紛叫道:「神劍擒龍!」原來卓淩昭並未真死,只是趁著伍定遠的一踢,順勢躍入水中,直到神劍到手,方才破水決戰,果然是老謀深算之人。

  現下「劍神」手執「神劍」,當足與伍定遠一搏。

  兩人各占一處平臺,相距約有十丈,都在盤算對策。

  伍定遠心道:「這卓淩昭好生了得,挨了我兩腳,居然還能走動如常,趁著此人身上帶傷,需當速戰速決。」他不容卓淩昭再事喘息,雙足一點,身子已從平臺躍出,猛向敵人撲去。卓淩昭哼了一聲,掌心運勁,只見鐵膽暴長,一條靈動劍刃從中竄出,煞那間變為一隻長達十來丈的軟兵刃,藍光一閃,森寒劍尖靈動無比,霎時點向伍定遠。

  伍定遠見雙方還有十來丈距離,本以為卓淩昭絕無可能出招,誰知神劍的一點寒星卻忽爾飛出,這卻不能不叫他大吃一驚,伍定遠雙手在山壁一推,身子急急往下落去,但這一點寒星有如活物,眼見伍定遠落下,它便緊追在後,絲毫不見放鬆,伍定遠伸足出去,往山壁上一點,身子向上拔起,那劍刃微一昂首,也朝上方追去。

  這一點寒星在卓淩昭的內力催動下,直是飛天遁地,無所不能,伍定遠躍上,它便刺上,伍定遠竄下,它便戳下,頃刻問刺出百來劍,伍定遠在山崖四處竄伏,已被逼得險象環生,他若非仗著如鬼如魅的身手,此時早已死了百次有餘,眾人心中讚歎,看來世間也只有「劍神」才能驅使這柄「神劍」,兩者相得益彰,乃是如虎添翼之勢。

  山壁上劍氣縱橫,藍光閃耀,卓淩昭好整以暇地靠在壁上出招,卻逼得伍定遠四下奔逃,端的是有勝無敗的局面。卓淩昭微微一笑,道:「伍制使,卓某神劍到手,你是毫無勝算的。」他伸手一招,劍刀回縮,又變回鐵膽模樣。

  伍定遠千里奔波,一切只為復仇雪恨,如何容得對手輕視?他心下大怒,猛地一拳捶在山壁上,喝道:「卓淩昭!在我面前,你休得囂張!」

  鐵拳捶下,只見山崖忽爾震盪,石塊泥沙颼颼而下,這力道好生驚人,竟能一拳裂山,伍定遠心下一驚,看著自己的右臂,想道:「我什麼時候練成這般掌力了?」他掌力雖大,但要以拳震山,料來世間還沒有這等武功,正惶惑間,匆聽岸上諸人大聲驚叫,只凝目望著山壁,神態駭然,伍定遠情知有異,當下抬頭看上,霎時也是張大了口,全然說不出話來。

  只見山壁上刻著兩句話:「昆侖劍出血汪洋,千里直驅黃河黃。」

  兩行計一十四字,百三十三劃,字跡大若大碗公,深達數寸。

  適才兩大高手過招,卓淩昭趁著出招收招之際,竟好整以暇地在山壁刻字,眼見這兩行字入壁甚深,字跡又極是工整,這份功力之純,實教人難以置信。伍定遠悲怒交迸,奮力在山壁上揮落一掌,泥沙震落,反使其中文字顯出,更顯出卓淩昭此戰必勝的氣勢。

  眾人一震於「神劍擒龍」的銳利,二震於卓淩昭的絕世劍法,一時都是驚駭無聲,只呆呆地望著山壁上的一十四個大字。

  卓淩昭淡淡地道:「卓某神劍在手,已是天下第一,便是寧不凡親來,也難擋一劍。」此言傲視天下,語氣卻是如常,好似他卓淩昭位居天下第一,乃是天經地義之事,眾人看著那「昆侖劍出血汪洋,千里直驅黃河黃」的兩行大字,都不覺他此言誇張。

  劍神已得神劍,天地有誰能擋?

  伍定遠面色激蕩,心道:「伍定遠啊伍定遠,你九死一生,換來這一身真龍武功,憑此天意,難道還收拾不了這幫惡徒嗎?」他越想越怒,當下狂吼一聲,已朝卓淩昭直撲而去。

  伍定遠人在半空,只見一道劍刃迎面而來,他仗著身手非凡,當下擺頭斜身,便已閃開,忽見腰間又有一劍戳來,他微一側身,又已避過,此時他已躍近卓淩昭身前三尺,當即大喝道:「卓淩昭!你受死吧!」運起一招「虛空紫」,便要往卓淩昭腦門拍落。

  便在此刻,忽覺背後風聲大作,又是一道劍刃刺下,伍定遠吃了一驚,暗道:「怎麼還有一條劍刃?」這劍來得好不突然,卻叫他不得不避,他伸足在壁上一撐,身形加快,那劍刃便已刺他不著,伍定遠半空一個轉折,虎吼一聲,猛向卓淩昭撲去,正要使出殺手,忽覺頭頂上竄來兩道劍刃,直往他喉頭兩側點來,伍定遠嚇得心慌,想道:「不對!方才我才閃過一道劍刃,怎麼一口氣又來了兩道?」慌忙間無法閃避,只好伸手去推,嗤地一響,右手已被割出一道血痕,伍定遠大叫一聲,霎時間無數劍刀朝他狂切濫割,伍定遠全身浴血,摔在平臺之上。

  伍定遠趴在地下喘氣,心道:「他這神劍好生古怪,怎像生了幾百條劍刃一般,其中定有什麼玄機。」以他真龍之體,行動進退已至化境,按理絕無受傷可能,怎料對方的神劍實在詭異難料,卻把他殺成這幅慘狀?•

  伍定遠掙扎爬起,朝卓淩昭望去,霎時大驚道:「你……你的劍……」

  虎眼望去,只見卓淩昭手上的鐵膽已然裂開,上頭連著千百條細如鬚髮的劍刃,正自迎風飄動,宛如生滿毒針的大海膽,也難怪閃過一劍,卻避不開第二劍,原來擋在伍定遠面前的,竟是十道、百道的寒冷劍鋒。

  卓淩昭傲然道:「你號為「一代真龍」,這柄劍卻取名「擒龍」,可知其中隱意?」

  伍定遠心下微微一悲,眼看這「神劍擒龍」實是神妙難言,今日定是有死無生的局面,只是自己死便死了,卻要任憑燕陵鏢局無辜慘死,想來實在令他心酸難忍。

  伍定遠悲吼一聲,他雙掌穿插,毒氣噴出,已在身前三尺布下一隻氣罩。

  伍定遠大聲道:「卓淩昭!我就以這招「披金紫」與你一決勝負!」這「披金紫」凝毒為盾,用以牽制敵手攻勢,他雖不知這只氣罩能否擋下對方的神劍,但眼前情勢如此,也只有冒險一試了。

  誰知卓淩昭微微搖頭,道:「我們不打了。」伍定遠怒道:「你放馬過來!誰要你討好了?」他辭官掛印,只為求痛快一戰,誰知卓淩昭竟爾出言推辭,卻教他加何不怒?

  卓淩昭微微一笑,道:「今早楊肅觀拜會於我,希望我能轉投柳昂天門下,日後好來推倒江充。」伍定遠如中雷轟,驀地大吃一驚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說什麼?」柳昂天密謀拉攏卓淩昭,此事做得甚為隱密,柳門四將中只楊肅觀一人得悉,伍定遠離京甚早,又與昆侖有怨,自是不知柳昂天的計謀,此時聞言,直是震驚不已。

  卓淩昭道:「我問你一句,倘若我應允楊肅觀所請,你是否還視我如仇寇?」伍定遠張大了嘴,茫然道:「你…你……」

  卓淩昭見他旁徨失措的神色,已然猜中其中情由,他淡淡一笑,道:「伍定遠啊伍定遠,看來你給蒙在鼓裡了。」伍定遠聽得此言,呆了半晌,原以為柳昂天怕他衝動壞事,這才不許他南下公幹,誰知柳昂天竟有意與卓淩昭共進,卻沒把實情告訴他。伍定遠呆若木雞,看來自己掛印辭官,隻身南下,一切都是愚蠢至極的舉動。

  伍定遠全身顫抖,顫聲道:「楊大人允你何事?」卓淩昭微笑道:「楊肅觀說過,只要我能派人指證江充的罪行,他就不再追究我派殺害燕陵滿門的罪責;除此之外,他還會薦保昆侖門下赴京為官。為表慎重,柳昂大還親修書信一封,你要不要看上一看?」說著伸手入懷。

  伍定遠低下頭去,低聲道:「不必了。」他渾身是血,此時聽得實情,心頭也似淌血。卓淩昭道:「打西涼見面以來,我從沒想要對付你這人,現下我大占上風,卻不願就此壞你性命,傷了兩家和氣。伍制使,忘掉燕陵鏢局的案子吧,何必活得這般辛苦呢?」他掌心撤力,劍刃縮起:「神劍擒龍」又變回一隻沉甸甸的鐵膽。

  伍定遠慘然一笑,兩年多來流亡天下,只為復仇雪恨,此時卻不得不屈從於大局。

  岸上眾人見卓淩昭收起劍刃,都想雙方已有和解之意。楊肅觀心下甚喜,知道伍定遠已然讓步。昆侖門下也多知掌門心意,明白他有意轉投柳門,此時見雙方罷鬥,都鬆了一口氣。

  眾人中只有盧雲百感交集,他素知伍定遠性格耿直,大關頭把持甚定,此時他忍耐罷手,心中定是百轉千折,只怕留下了血淋淋般的刮痕,盧雲心念於此,忍不住歎了口氣。

  卓淩昭笑道:「伍捕頭,不,伍制使,咱們既然不打了,那便下去吧!」他此來長洲,只為這柄「神劍擒龍」而來,此刻神劍已得,當世無敵,又化解了柳門的恩怨,想起日後重出江湖,必能再次贏得世人崇仰敬畏,心下甚是喜樂。

  伍定遠忽道:「你……你方才稱我什麼?」卓淩昭微微一笑,道:「我適才一時錯口,把你稱作了伍捕頭。」他解嘲道:「想來昔日叫的順溜,伍捕頭三字才會脫口而出。」

  「伍捕頭!」

  這三字如同雷轟一般,猛在耳邊響起,伍定遠閉上了眼,好似回到了馬王廟前,見到了齊伯川臨死前悲憤無奈的神色。他緊閉雙目,思緒如潮,心道:「伍定遠啊伍定遠,你本是西涼的一名捕頭,自來只知殺人者死,天經地義,什麼時候又有這許多為難?人生在世,不過百年,你眼下讓步,死後焉得心安?」

  他緩緩睜開雙眼,將冬之際,殘陽映照,山下婁江鱗光閃亮,宛如婉蜒金帶,遠處白雲飄來,好似置身世外桃源。

  霎時之間,他已然開悟。

  今日放過強梁,明朝如何心安?

  「殺人者死,天經地義」,他只懂這麼多。權謀霸術,軀虎吞狼,這些他一點也不懂,或是說,他也不想懂。

  卓淩昭見他兀自發呆,催促道:「你再不下崖,我可要先走一步了。」說著便要躍下山巔,離崖而去。伍定遠歎道:「卓掌門,別忙著走。」卓淩昭一愣,奇道:「閣下有何指教?」

  伍定遠雙掌穿插運勁,一招「披金紫」使出,已在身前布下氣罩,他縱聲長笑,道:「卓掌門!你還活著,我也沒死,這場打鬥怎能了結呢?」

  卓淩昭見他猶不死心,森然道:「伍定遠!我不是打你不過,你可別一味尋死!」伍定遠豁了出去,笑道:「死得其所,勝於苟活百年。」

  卓淩昭哼了一聲,道:「當年你我見面,倒不知閣下有這般硬氣。」仇定遠微微一笑,道:「卓掌門笑話了,這番捨生取義的道理,我也是方才才想通的。」卓淩昭冷冷地道:「妙啊,看你真有真龍之志了?」伍定遠眺望大千世界,眼前雖離鬼門關不遠,他卻覺得心中一片寧靜祥和,微笑道:「不說這許多了,你我分個生死吧!」

  卓淩昭搖頭道:「冥頑不靈,休怪刀劍無眼。」神劍閃動,千百條劍刃又激射而出。他內力灌下,絕技「霞光千道」已然使出,只見千百隻劍刃微微發亮,竟是隱隱生出青光,神劍劍芒,雙招合併,威力何上大了十倍?

  伍定遠雙掌發勁,只想憑毒氣凝聚的氣罩,一舉擋下成百上千的擒龍劍刃。卓淩昭冷笑道:「你這氣罩何足道哉?」我這劍上真力渾厚,憑你的氣功是擋不住的!」

  說話間,劍芒如同火樹銀花,猛然撞向伍定遠身前的氣罩,只聽嗤嗤連響,青紫雙色交撞,劍氣掌風僵持不下,只激起一股向上氣流,猛向崖頂沖去。

  卓淩昭微微一奇,他這劍芒無堅不催,不論是銅牆鐵壁,無不一穿就破,從未被人阻擋下來,誰知此時卻給伍定遠的奇妙內勁消去,卓淩昭哼了一聲,提起真氣,全力行功,渾厚至極的內力壓了過去,劍芒登時大盛,兩人內力相互激蕩,雙雄頭上都已生出陣陣白氣。

  岸上眾人見雙方又打鬥起來,都是為之一驚。楊肅觀皺眉道:「怎麼搞得?又殺起來了?」眼看卓淩昭大占上風,伍定遠若要拼命一搏,那是行死無生的局面,盧雲雙手握拳,大聲叫道:「伍制使!你不要打了!」話聲有若雷震,遠遠傳了出去。

  崖上兩人決一死戰,誰都沒有罷手的意思。

  卓淩昭內力深厚,世昕罕有,那日之所以敗在寧不凡劍下,只因劍法體悟不到,並非內力不及。他聰明妙悟,又加上劍神古譜的密法傳授,內功已算當世頂尖的大高手,數十載功力運來,只怕當世難尋對手。

  劍芒源源不絕地撞上氣罩,伍定遠身子微微一顫,面色已成淡紫,額頭冷汗更是涔涔而下,饒是如此,他腳下卻不曾稍移,所謂「神胎寶血符天錄,一代真龍海中生」,伍定遠已抱毋寧死的決志,天山真傳的內力發揮得更是淋漓盡致。卓淩昭見他居然擋得了自己畢生功力,心下也是暗自稱許,對天山武學更是豔羨。

  兩人功力相持,卓淩昭比伍定遠大了十五六歲,功力自也深了許多,但伍定遠體質已非常人,身上蘊有的潛力更非小可,一時全力行功,絲毫不落下風。

  兩大高手各自運氣硬拼,已到立判生死的地步,伍定遠全力支撐,只是卓淩昭內力直似無止無盡,衝擊一波接著一波,全然不見放鬆,伍定遠撐過一個又一個浪頭,只想熬過這狂風暴雨,但這場暴風雨卻似永無止歇,僅無情的擊打著。伍定遠腳下漸漸發軟,已有支撐不住的跡象。他雙掌縮回數寸,氣罩內縮,防守圈子登小,更見頑抗。

  卓淩昭見劍芒逐漸往氣罩透入,但每進一寸,阻力便大了數倍?卓淩昭心道:「好小子,我今日若不使出新悟劍法,恐怕還奈你不得。」

  伍定遠見他嘴角微微牽動,不知他有何陰謀,當下只有加緊行功,不敢稍動,卻見卓淩昭劍上青芒逐步收攏,慢慢彙聚成一道雄渾厚實的青光。

  伍定遠心下一驚,心想:「這…這又是什麼招式?怎地不曾見過?」

  伍定遠卻不知曉,卓淩昭數月以來只是潛心劍法,終於悟出這劍芒最後一式,稱為「劍華皈一」,這招精奇之處,在於並千道劍芒於一式,可謂畢其功於一役,此招意境古樸,比諸「霞光千道」的繁多駁雜,卻是更勝一籌。

  劍芒彙聚,轉瞬間便已令氣罩變形,勁力連連到來,更逼得伍定遠晃動不休,卓淩昭猛吸一口真氣,霎時斷喝一聲,劍芒激射而出!

  只見雄渾的劍芒撞上氣罩,伍定遠臉泛青紫,已是全力施為,劍芒內力衝撞不停,霎時嗤地一聲大響,一股氣流向上卷起,劍芒氣罩盡歸無形。

  卻在此時,擒龍劍刃猛力戳人,已然透體而入。

  鮮血灑落,伍定遠挨了致命一劍。

  雙雄激戰,劍芒與氣罩同歸於盡,伍定遠能化解對方無質無形的劍芒,卻消不去最後那有形的一劍。在雙方勁力耗盡,內息蕩然無存的一刻:「神劍擒龍」的劍刃趁勢而下,任他伍定遠內功再深,身手再快,當此筋疲力竭的剎那,也是難以抵御,只有任憑劍刃透體穿胸。

  伍定遠習練天山內力不過年餘,若非他一心求戰,置死乍於度外,只怕一柱香時分便倒。最終他能與卓淩昭拼到這一步,只是不忘苦主的付託而已。

  神劍入體,慢慢往臟腑深處鑽去。楊肅觀運起內力,縱聲人叫:「卓掌門!看在柳侯爺的面上,請你手下留情!」盧雲見伍定遠命在旦夕,更是惶急無比,他搶過手下人的弓箭,便往平臺射去,只是兩邊相隔極遠,箭到半途,便已力盡落下。只是卓淩昭並無相饒之意,他哼了一聲,道:「伍定遠,我敬你是個忠義漢子,今日留你一個全屍。」

  伍定遠聽了這話,忽爾哈哈大笑,引動胸口傷處,霎時嗆咳不止。卓淩昭森然道:「你笑什麼?」伍定遠冷笑道:「卓淩昭!憑你也配說「忠義」二字嗎?」他雖在性命垂危,仍是一字不讓。卓淩昭聞言大怒,喝道:「你想死為千段細片,又有什麼難的?」說著手掌一送,更將劍刃插入,只等斜切而過,便要將伍定遠腰斬兩截。

  伍定遠奮起生平餘勇,右手抬起,已然握住擒龍劍刃,猛聽他仰天暴暍:「卓淩昭!你中計了!且看我的「藤蘿紫」!」話聲甫畢,只見他手上生出一股紫氣,有如藤蔓般地纏住劍刃,那紫氣生得好快,猛朝卓淩昭手腕爬去,卓淩昭吃了一驚,手上急忙用力,便要抽回兵刃,但伍定遠右手死命硬抓,已牢牢將之握住,一時卻抽之不回,眼看毒氣蔓延而上,直往手腕而來,伍定遠大喝一聲:「撤劍!」

  卓淩昭面色鐵青,此刻毒氣盤來,無計可施,當下右手一鬆,已將神劍拋卻。

  伍定遠狂吼一聲,猛往卓淩昭撲來,卓淩昭大吃一驚,沒料到此人重傷之下,還能生出這等氣力,眼見他右爪如同毒龍張口,硬生生地朝自己咬來,卓淩昭手無寸鐵,實難招架此人的絕招,他驚恐萬狀,剎那間想起一生往事,心道:「我卓淩昭今日畢命此處!」

  堪堪得手之際,伍定遠口中吐血,只覺全身氣力已然用盡,天旋地轉中,腳下一個踉蹌,手指不過在卓淩昭喉前一摸,偌大的身子便往崖下墜去,只聽嘩啦聲響,已然墜入江中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22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3 03:09 AM 編輯

第九卷 神劍擒龍 第九章 城西鬼屋

  卻說秦仲海在文淵閣給無名怪客暗算,弄得十幾名手下受傷,為求遮掩醜事,只得向韋子壯借了幾百兩銀子打賞。好容易風波平息,眾屬下無不大發其財,但秦仲海自己給人偷襲得手,身中兩劍,卻連下手之人的來歷也弄不明白,可說灰頭土臉已極。秦仲海惱火之餘,猜想這蒙面賊定已取走若干物事,這幾日便在密室裡校對查核,一來查出少了什麼東西,二來要找出蛛絲馬跡,日後也好報仇。

  這下苦差可將他折騰得神疲力乏,他每日浸泡字海之中,自須一本本細讀,連著兩日下來,幾乎給整得發狂。自知若要一一核對百年遺下的奏章,自不免要花上數月時光,偏生這事又須保密,不能請人代勞。筋疲力竭之餘,忽地情急生智,心中便想:「這賊傢伙既然蒙著臉,冒險來偷,失落的奏摺定與現今朝廷人物有涉,絕非古物,咱靈光點,該從這幾年的奏章查起。」

  當下便從今年的奏章開始翻閱,景泰一朝至今已曆三十年,朝廷奏章中只要略涉私密的,一律往此處送來,三十年來也積下了數百份奏章,一時讀之不盡。

  秦仲海翻開一看,但見這家知府喝花酒,那家御史搶田產,你把媳婦來爬灰,我拿姨娘做小妾,無不是難看醜陋的茅坑臭事,讓人為之掩鼻。秦仲海倒是看得心曠神怡,連聲讚歎。他見這些奏章多半出自廠衛之手,江充、劉敬這兩大奸臣各領風騷,你一本、我一道,誰也不讓誰。料來這兩幫人馬沒別的能耐,皇帝要他們挖運河、建長城,那是緣木求魚了,只是若要知道誰家床第生活幸福美滿,找上他們準沒錯,搞不好還能弄個上下兩冊來看,圖文並茂之餘,定是樂趣無窮了。

  秦仲海嘿嘿乾笑,心道:「無怪這兩大奸臣權傾朝野,朝中大臣的小辮子全給他們抓光了,想不聽話也難。」還好自己名聲狼藉,乃是狂嫖爛賭之徒,四海知聞,倒也不怕旁人來說。他心念一轉,想道:「不知咱們侯爺可有什麼把柄落在人家手中?若給我查出來,可得幫他下手毀去。」秦仲海是個痛快性子的人,生平不重教孝節義,對旁人的小過小錯不甚在意,此時便想替人遮掩。

  誰知找了一陣,居然找不著一件關乎柳昂天的醜聞,秦仲海心下敬佩,想道:「看不出咱們侯爺道貌岸然,原來真的表裡如一,持身甚正,滿朝文武都找不到他的把柄。」轉念一想,登時嘻嘻一笑:「說不定咱侯爺遮掩功夫特別了得,那也說不定。」他胡亂翻弄一陣,不見少了什麼奏摺,便往另一處書架行去。

  此處全是刑部奏章,他隨手翻了幾本,多是判決文書,內容則是一般地不堪聞問,要不便是囚徒與大臣有舊,得以從輕量刑,再不便是審官收贓濫決,給人蔘了一本,秦仲海搖頭輕歎,心想:「看咱們朝廷黑暗成這個模樣,老子可要多加小心,別給人盯上了。」回想盧雲的案子,比起此處的天地奇冤,那真是小巫見大巫了。

  秦仲海本是抱著玩笑心情來看,哪知越看越是心驚,此時他見了許多朝中密辛,這些消息只要稍一發佈,絕不是隨口敷衍便能了事的,想起劉敬那日箴言:「多吃多睡,性命無憂,少看少說,享福至終」,秦仲海心下暗暗驚懼,明白日後定須謹言慎行,以免惹禍上身,給人當作了眼中釘。

  看到刑部第二排書架時,猛覺空了好些地方,他拿起簿冊對照,霎時全身出了一身冷汗,架上文案竟是無端少了一排,他細目比對,只見短少的奏章都是景泰十四年所寫就,總計少了十來份奏摺。他急急去看其他書架,只見其餘兵部、樞密院、大理寺等處也有短少,他細細一查,凡是景泰十四年所就的奏章密本,一律都已失蹤。

  秦仲海心下起疑,料知景泰十四年定然生出了什麼大事,卻有人想加遮掩,他心下暗暗冷笑,想道:「好一個混蛋,竟把相關奏摺都毀去了,可這景泰十四年的記載何其之多,難道天下別無文書留下嗎?」他滿心好奇,便到外頭文淵閣書庫,大肆翻閱書籍。此地書籍並非密奏,定有什麼線索留下。

  秦仲海找來一本景泰紀年譜,上頭記載著當朝發生的大小事,他打開第一頁去讀,只見蠅頭小楷密密麻麻,實在傷眼。他舉起蠟燭,奮力讀道:「景泰元年春正月乙酉享太廟,巳醜大祀天地於南郊,二月壬子御經延………」內容枯燥乏味,令人口幹目酸,全身難過。他又讀了兩句,霎時睡魔襲來。已是哈欠連天,勉力再讀道:「三月甲申,禁吏民奢糜,免陝西被災稅糧,是日大風雨,壞郊壇宮殿……」讀到此處,實在支持下住,逕往地鋪而去,呼呼大睡起來。

  睡不多時,夢中忽見一隻青鳥飛來,往自己左腿一陣亂啄,只弄得自己疼痛不堪,秦仲海嚇了一跳,只見那鳥模樣怪異,人面鳥身,長得卻有點像江充。秦仲海大怒,喝道:「你奶奶的賊廝鳥!想給爺爺打牙祭嗎?」說著舉刀去斬,那鳥給他按在地下亂砍,滿身浴血,跟著啾啾鳴叫,便自飛去。

  秦仲海做了這怪夢,猛地驚醒過來:心道:「青鳥啄腿,主何吉凶?」他平素最愛讀三國演義、肉蒲團這些雜書,知道世間有解夢一說,當年文王夢熊,便遇上了薑了牙,他仲海夢鳥,莫非要遇上什麼大美人不成?可別姓江才好。秦仲海懶得理會,他伸個懶腰,揉了揉眼,勉強打起精神,心想:「古人懸樑刺骨,徹夜讀書,看人家盧兄弟十年寒窗,這才中了狀元,老子可得爭氣點。」他命下屬打了盆水,用力刷洗一陣,好生打理了精神,便又坐下讀書。他學了個乖,逕自翻到景泰十四年之處,這才逐月讀去,霎時見到一段記載:「景泰十四年三月丙午,怒蒼賊匪犯霸州,陷大城,典史李延、副總兵馬寶、張委戰死。京師戒嚴。」

  「怒蒼賊匪」四字人眼,秦仲海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,這下方才明白,原來景泰十四年間,中原曾經發生一場大戰,怒蒼山群匪非只打得京師戒嚴,尚且連朝廷老將都給打死了,看來這場大戰定是驚天動地。

  秦仲海心驚良久,再往下讀道:「四月,賊犯沿邊,召征北都督柳昂天還入景福宮,參酌軍機,制定韜略,制賊於先。」他眉頭皺起,心道:「這景福宮住的不是皇帝的老娘皇太后嗎?這老賊婆平日根本管不上事,幹什麼找侯爺過去?難道皇太后深閨耐不住寂寞,便想這個那個?」他這幾日讀多了扒糞醜事,居然又想到歪處去。

  他猜想不透皇太后為何召見柳昂天,便自管往下再看,只是一路看去,卻不見了怒蒼山的記載。一路翻到景泰二十年,那群賊子卻像消失無蹤一般,全然不見蹤影。

  秦仲海撫額苦思,知道這中間另有隱情,心道:「無論如何,景泰十四年定然生出什麼大事,只怕還有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私,我可得找它出來。」

  一來是因職責所在,不能不把遺漏的奏章明細表列出來:二來他生來好奇心頗重,只想把這樁朝廷密聞看個明白。當下便找來景泰十四年前後奏章,想來從前後兩年的奏章下手查閱,定可挖掘出其中謎團。

  這一翻動,實是非同小可,足足看到了天明,只見奏章明載眾匪如何為禍,但關於怒蒼山何以覆亡一事,竟是一無所獲,秦仲海雖是疲累無比,但念在此事異常要緊,下樓吃過早飯,稍稍清洗後,便又一股腦兒鑽回閣去。眾下屬都是嚇了一跳,不知他是否被書堆裡冒出的顏如玉纏身,否則豈會成惡劣這般猴急神色?

  秦仲海回到文淵閣,直是翻箱倒櫃,但景泰十四年間關乎怒蒼山的史料,卻是付之闕如。要看怒蒼山滅亡的記載,更是隻字不見。秦仲海毫不死心,又去文淵板書庫中查閱,誰知仍是找不出蛛絲馬跡。

  待到後來,秦仲海已如發狂一般,每日只是用力搜尋,中問幾人過來稟報,說柳昂天傳他去府裡議事,但秦仲海只是充耳不聞,只要找不出其中秘密,那是絕不能甘休的。

  足足找到第十日,大學士孔安差人通報,說明日便有兵員過來接管,秦仲海想起駐防一月的期限已過,他深怕奏章遺失之事給人揪出,心下叫苦連天,想道:「說不得,老子只要硬幹了!」當即命人找來文房四寶,便躲在西角牌樓裡揮毫。

  眾下屬本在賭博,忽見老大坐到角落,提起毛筆,不知要幹什麼,都是面露欽佩之色,紛紛問道:「老大要寫什麼?可是要追哪家閨女嗎?」秦仲海喝道:「放你祖宗的屁!老子要寫情書給你奶奶,你們管得著嗎?」提起筆來,只覺重如千斤,全身是汗,他呸了一聲,將上衣脫去,大喝一聲,運起火貪一刀第一重功力,用力往紙上砍落。正是「袒胸露肚侍衛前,揮毫落筆如雲煙」,眾屬下都是讚歎不已。

  一名下屬湊上頭去,想要品評一番,卻忽地大驚失色,道:「烏龜!」其餘幾人吃了一驚,急忙來看,赫見紙上一隻兇猛神龜,正自對著眾人冷笑,神態頗為狂傲,看來還與秦仲海有些神似。

  眾人心中駭然,都想:「老大在幹什麼?難道是畫自己的壽像嗎?」正猜測間,只見秦仲海面色儼然,沈聲道:「這只龜畫的怎麼樣?還算神駿嗎?」眾下屬連吞唾沫,不知該如何回話。

  秦仲海哼了一聲,道:「亂世神龜最值錢,諒你們如此愚魯,自不懂老子筆下的神妙道理,全給我滾了!」眼見老大畫了百來隻龜,整整十大本奏章,還得意洋洋的攜回文淵閣,眾下屬議論紛紛,都是暗自罕異。

  這日大學士孔安親領一隊侍衛,前來接管文淵閣,秦仲海見大批人馬雲集,心道:「你奶奶的,一會兒要是給他們發覺老子畫的神龜,那可是欺君大罪,我可得小心了。」他見數十名侍衛手持清單,一一查對庫房裡的藏書,秦仲海陪在一旁,摸頭抓耳,裝作漫不經心的神色,其實內心直是心驚膽戰,波濤洶湧。

  查到密本室,眾人無權開啟,只得請來東廠總管劉敬,會同孔大學士一起進入。

  劉敬駕臨文淵閣,眾人無不凜然。孔大學士更是親到門口相迎。劉敬緩步進來,待見了秦仲海,便是微微一笑,道:「秦將軍,好久不見了。這些日子可辛苦你啦!」

  秦仲海嘿嘿一笑:心道:「這老頭縱容瓊貴妃偷人,上回我賣他個面子,也算是件人情,一會兒若要出事,他定會替我遮掩。」想到此節,心中多少定下。

  劉敬命自己下屬取出鎖匙,打開了密室小門,便與孔安並肩走進。兩人甫一走入,霎時之間,只見孔安舉袖遮鼻,皺眉道:「有股怪味。」秦仲海心下一驚,想起自己的夜壺還放在裡頭,這幾日太忙,竟爾忘了取出,無怪會臭成這般。

  正惶恐間,卻聽劉敬道:「這處所太久沒開,自會臭些。」孔安聽他如此說話,自也不便多言,當下咳了一聲,點頭道:「劉總管說得是,我倒疏忽此節了。」這孔安雖貴為閣揆,但在諸大派的夾殺中,早已故舊凋零,難與朝廷三大派相抗,凡事只得退讓。秦仲海見逃過第一劫,登時噓了口長氣,心道:「今日卻靠老劉救命了。」

  孔安又走兩步,忽地踢翻一物,頓時臭氣薰天,眾人都掩上了口鼻,孔安低頭一看,只見地上倒了只大壺,屎尿灑得滿地,臭不可抑。秦仲海叫苦連天,暗道:「他媽的!十來天的臭屎全都滾了出來,這可怎麼辦?」

  孔安心頭火起,怒道:「這是夜壺!誰在這兒拉屎!」眼看孔安神情不善,秦仲海正自惴惴,卻見劉敬俯下身去,對著夜壺察看一陣,搖頭道:「這不是夜壺。」

  眾人聞言,盡皆一愣。孔安大聲道:「這裡頭全是屎尿,如何不是夜壺?」劉敬眨了眨眼,笑道:「這是一本書。」孔安面色鐵青,斜目往秦仲海瞪了一眼:心道:「這小子和東廠勾結上了,不能和他當真。」他是個乖覺的,一見劉敬有意放水遮掩,當即輕歎一聲,自行轉口道:「劉總管好眼力,這確實是本書。看來老朽真是老眼昏花了。」袍袖一拂,轉身便朝書架走去。劉敬聽他語帶諷刺,只是微笑,不以為意。

  一名侍衛聽得兩位大臣如此說話,只是心下起疑。他凝視著夜壺,皺眉道:「這真是本書嗎?可不管怎麼看,這都像只夜壺啊?」一名文員有意討好劉敬,只想趁機巴結一番,當即笑道:「這你就不懂了,世人標新立異,所在多有,將書本作成夜壺模樣,那也不過是時興之意。」那侍衛一驚,說道:「把書作成夜壺形狀,那要怎麼看哪?」那文員無法自圓其說,隨口亂扯道:「只要拉過一次,便能讀出其中真諦,」

  那侍衛吃了一驚,偷偷將夜壺帶到牆角,隨即解下褲帶,尿了起來。

  孔安奉人清查一陣,他知秦仲海有人撐腰,即使有何遺漏,恐也治不了他的罪,便只隨意閒看,全不掛心。幾名侍衛不知官場機巧,卻還細心察看,就怕少了些物事,日後要擔罪責。

  一名侍衛見架上一排奏摺頗新,不似古舊之物,他心下起疑,便將之抽起翻看,猛見奏章上畫了好一隻巨大烏龜,直是躍然紙上。那侍衛慘然驚叫:「有烏龜!」

  劉敬湊過頭來,登時見到秦仲海的大作,笑道:「是啊!好大一隻烏龜!」

  孔安聽了慘叫,只哼了一聲,皺眉走來,道:「又有什麼事了?」那侍衛硬著頭皮,將奏章遞過,孔安見了秦仲海親繪的龜圖,也是赫然一驚,他心中狂怒,怒目瞪向秦仲海,心道:「好一個遊手好閒的無賴敗類!居然不務正業到這個地步!」

  秦仲海給他瞪得神情尷尬,當下偷偷躲到書架後頭,滿臉羞慚,只作不知。

  那侍衛低聲道:「奏章上怎會跑出一隻烏龜來?莫非有人搞鬼?」孔安往秦仲海恨恨一瞪,咬牙道:「你懂什麼了!景泰十四年間,皇上命人……命人去尋找四大神獸,龍鳳麒鱗沒能找到,卻教本朝左御史找著了這只神龜,皇上龍心大悅,這才命人臨摹在奏章上。」也是孔大學士飽讀詩書,這一節謊言竟編得絲絲入扣,叫人不得不信。那侍衛忙道:「原來是四大神獸,無怪要藏在密本室裡。」當下將龜圖急急收起,還在清單上注明來歷,寫道;「景泰十四年神龜圖乙式乙份」。

  孔安四下看了一陣,天幸只掉了十來本密奏,還能勉強交差,他清了清嗓子,斜目看了秦仲海一眼,冷冷地道:「多虧秦將軍這幾日率軍駐守,平安交付此間物事,日後這文淵閣的安危,便由直隸京營許校尉接管。」那許校尉急忙搶上,拱手道:「在下赴蕩蹈火,不敢有失。」說著向秦仲海連番請益,秦仲海嘿嘿乾笑,不置可否。

  出得文淵閣,秦仲海總算交付苦差,想起逃過一劫,沒給人送去充軍,霎時哈哈大笑,甚是得意,十來名下屬也紛紛搶上,向他道賀。

  正喜樂間,忽聽一人道:「秦將軍,好容易卸下這個重責大任,真得好好慶功啊!」秦仲海聽這聲音老邁,轉頭去看,只見一名老者笑吟吟地看著他,正是劉敬。

  秦仲海此番逃脫罪責,算來欠他一個人情,他面色尷尬,陪笑道:「今日全靠劉總管幫忙,否則小子腦袋已然不在了。」劉敬笑道:「不過少了幾本奏章,哪這麼嚴重?」說著往他看了一眼,緩緩走開,似是有意要他隨來。

  秦仲海見他目光隱隱含著深意,知道他有事提點自己,忙向下屬道:「我有些事情和總管商量,你們先回西角牌樓,一會兒再來找我。」眾下屬答應一聲,自行去了。秦仲海跟隨在劉敬之後,兩人從文淵閣一路行去,不久便至前三殿廣場,此處遼闊一片,遠處奉天、華蓋、中極三殿雄然巍立,漢白玉高臺隱隱生輝,望之極具氣勢。

  劉敬忽地停下,他見漫天落葉,已是深秋景象,不由得一歎,道:「又要入冬了,唉,一年復一年,日子好快啊!」秦仲海嗯了一聲,不曾接話,只是默默相隨。

  劉敬歎道:「秦將軍,你是武英十四年生的吧?」秦仲海愣了一下,不知他何出此問,當即回話道:「末將肖羊,武英十五年生,總管有何吩咐?」

  劉敬嗯了一聲,道:「沒事,我記錯了。你今年三十又四,唉,已經過了三十多年啦。」秦仲海聽他話外有話,一時大為起疑,心道:「他問我的生辰做什麼?難道別有陰謀嗎?」當下心中狐疑,暗暗留上了神。

  劉敬走了兩步,忽然手指遠處的承天門,皺眉道:「倘若有支兵馬,想要硬攻承天門,你要如何抵擋?」秦仲海大驚失色,道:「誰這麼大膽?」

  劉敬微微一笑,道:「咱家只是打個比方,想考你一考。」秦仲海沉吟片刻,回話道:「若有人領兵攻打承天門,末將自當率人埋伏在西順門,只等他大軍沖入一半,再行伏擊。」劉敬哦了一聲,奇道:「你怎不正面抵擋,卻要埋伏在西順門?」

  秦仲海低頭垂目,沈聲道:「渡河未濟,擊其中流,待其首尾不能相應,賊寇手到擒來矣。」

  劉敬哈哈大笑,頷首道:「高明!高明!都說柳門人才輩出,我總算見識了。」他輕拍秦仲海肩頭,微笑道:「那咱們掉個頭尾吧!若是由你來打承天門,你要怎麼下手?」秦仲海陡地聽了這話,只感大吃一驚,霎時全身巨震,饒他天生大膽,此時也不敢應答,只低頭不語。

  劉敬哈哈一笑,道:「怎麼不說話了?你答不出嗎?」秦仲海額頭冷汗涔出,往地下一跪,顫聲道:「末將便算吃了熊心豹子膽,也不敢為此逆亂之事。」劉敬面帶微笑,伸手將他扶起,道:「知己知彼,百戰百勝,此乃防患未然,秦將軍何必憂懼?」

  秦仲海知道這劉敬手段厲害,自己別要給他抓到把柄,到時落入這幫太監手中,定是水深火熱,慘不堪言。他咳了一聲,搖頭道:「在下魯鈍,實不知這承天門該如何攻打,公公另請高明吧!」劉敬微微一笑,道:「秦將軍過謙了。」他眼望承天門,神色凝重,道:「秦將軍,你原是朝廷的征北遊擊將軍,本來好端端在前線駐防,卻怎地忽然調回京城,在這宮裡管事。此中情節,你可曾知曉?」

  秦仲海心下又是一驚,他進宮當差一事,若照柳昂天所言,當是江充為剝柳門兵權,剪除羽翼,這才使出明升暗削的手段。但此刻劉敬忽爾提起,料來其中另有隱情,當下低頭拱手,道:「此事末將正要請教,請公公提點。」

  劉敬眼望遠方,淡淡地道:「不瞞你說,你之所以進宮辦事,全是我向皇上薦保的。」秦仲海啊地一聲,驚道:「我與公公非親非故,公公為何如此提拔?」他受調大內,連生兩級,可稱破格晉升,兩人並無故舊關係,卻不知劉敬有何居心了。

  劉敬聽了問話,轉頭便看向秦仲海,溫言道:「秦將軍,我一直很歡喜你,你不知此事吧?」

  秦仲海聞言一驚,尋思道:「他媽的!這老太監歡喜我?莫非他看我年輕體健,想要這個那個?」他每日裡讀的都是金瓶梅,自是滿腦子邪念,陡地想到歪處去,全身雞皮疙瘩都出來了,連忙搖手道:「我這人中看下中用,那檔子事不行的……」

  劉敬哪聽得出他話中的言外之意,只是笑了笑,忽道:「秦將軍,你師父他老人家還好吧?什麼時候回去探望他一番啊?」秦仲海咦地一聲,不知劉敬何以問起自己的師父,他心下一凜,收拾疲懶,沈聲道:「公公忽地垂詢家師,是何用意?」

  劉敬淡淡一笑,道:「上回在華山見到方老前輩,唉,他還是挺不開心的模樣……你師徒二人雖然不能相認,但你可不能數典忘祖,還是要好好孝順他啊!」

  秦仲海大驚失色,全身冷汗落下,他的師承來歷極為隱密,當朝除盧雲一人以外,無人知曉,不知劉敬怎麼察覺的。他心念急轉,尋思道:「這是怎麼回事?這老賊怎地知道我是九州劍王的弟子?莫非是盧兄弟多口?還是這劉敬早在查我的底細?」想起師父方子敬過去曾經投身怒蒼,反叛朝廷,心下更是驚懼不定。

  劉敬上下打量他一眼,忽地一笑,道:「你莫要害怕,明日去城西鬼屋看一看,再來找我不遲。」秦仲海一愣,道:「城西鬼屋?那是什麼地方?」劉敬淡淡地道:「現下不便多說,等你看過之後,再來找我說吧!」

  秦仲海滿心狐疑:心道:「這老太監到底有何打算,我可得加倍小心了。」

  劉敬斜睨他一眼,跟著哈哈一笑,便爾離去。

  秦仲海見劉敬笑嘻嘻地離開,似乎滿是機心,他抓了抓腦袋,滿腹狐疑中,只見眾屬下已然過來。眾人見他大功告成,都說要祝賀他交差,想邀他同去宜花樓吃酒。

  秦仲海一聽情由,立時笑駡道:「他媽的!你們這幫混蛋,擺明是想淫樂,還要找因頭替老子慶功?還不是要你爺爺去付帳!」眾手下聽他說穿陰謀,都是尷尬一笑。

  眾人一路嘻笑謾駡,行到宜花樓去,那老鴇早已得知財神駕臨,自率大批鶯鶯燕燕在樓下等候。眾女一見秦仲海,無不眉花眼笑,紛紛叫道:「秦將軍又來啦!」

  一眾下屬笑道:「你們該改口啦!以後要叫秦大學士!咱們老大才從文淵閣出來哪!」眾女大喜,更是死纏爛打,慌下迭地將眾人迎到樓上去了。

  秦仲海哈哈大笑,眼看眾屬下興沖沖地上樓,他前腳跨出,便要跟上樓去,忽然袖子一緊,卻是給人拉住了。秦仲海皺起眉頭,回頭看去,只見一名美女俏生生地立在眼前,正自凝視著自己。

  秦仲海熱門熟路,自知這美女便是京城名妓青青,此女才華洋溢,精通書畫,尤擅吟詩歌唱,直可說是才貌雙絕,深得王公大臣的仰慕,只是秦仲海天生粗魯,自是不解這等風情,向來少與她往來。眼見青青望著自己,他心下煩悶,不由咳了一聲,拱手道:「姑娘有何指教?」

  青青凝視著他,輕聲道:「秦將軍,我想向你打聽姊姊的事。」秦仲海神情老大不自在,咳了一聲,方才道:「姑娘好端端地,怎麼忽然問起她?可有什麼大事嗎?」青青幽幽地歎了口氣,道:「秦將軍,這兩年來,柳侯爺待她可好?」秦仲海身子一震,竟爾低下頭去,拱手道:「抱歉了,此事恕在下不知情。姑娘若是要問,不妨差人到柳府去問。」

  青青淚光閃動,啜泣道:「秦將軍,你又不是三歲小孩,怎說這等話?好容易姊姊嫁人了,我們這種低三下四的人,怎可再去擾她?」秦仲海嗯了一聲,他常在酒樓打滾,自知歡場女子的苦楚,便道:「說得也是,她現下幸福了,人人都尊她一聲七夫人,為了她的名聲著想,你們自不該再去找她。」

  青青面帶淚水,悲聲道:「幸福了?嫁給一個老頭,哪有幸福可言?秦將軍,當年姊姊如此愛你,你卻理都不理她的死活嗎?」說著拉住秦仲海的衣袖,淚水更是滑落面頰。

  秦仲海苦笑兩聲,嘶啞著道:「好姑娘,你姊姊是咱頂頭上司的老婆,我沒喚她一聲乾娘便不錯了,你還要姓秦的怎麼樣?」青青哭道:「無情無義!若非你這死沒良心的遲遲不娶她,她又怎會嫁給柳昂天那老頭子?薄幸之徒!你去死!」大悲之下,竟是出拳來打,秦仲海不敢還手,只給她頭臉手腳亂打一陣,一旁龜公見了,急忙來拉,秦仲海才得以脫身而去。只是他給這麼一擾,興致退了大半,只感煩亂不堪。

  秦仲海上得樓去,心下甚是苦惱,才一坐下,低頭只管痛飲,眾屬下見他神情忽爾變得如此,都感訝異。

  秦仲海歎了幾聲,想起劉敬之事,更覺悶了,霎時連盡十來杯烈酒,兀自覺得不足。

  他呆呆坐著,想道:「這劉敬真個怪了,為何對我的事情這般熟悉?莫非他與師父有什麼恩怨?可是有意害我?」轉念又想:「不對,這老太監若要整我,老早便能下手了,何必對我百般呵護?照他的神情看,好似要找我幹些大事。說不得,明日去找侯爺商量一番。」只是想到自己前去柳府,不免要與七夫人照面,煩心之餘,又在那兒舉杯痛飲。

  一旁粉頭見他愁悶,忙道:「秦將軍難得過來,不要再煩那些公事了,好好陪奴家喝兩杯嘛!」說著挨了過去,在那兒磨磨蹭蹭。秦仲海給她胡亂擠了一陣,心情轉好,登時哈哈一笑,道:「正是,兵來將擋,水來土掩,天下有什麼為難事?」說著舉起酒杯,一飲而盡,眾下屬大喜,急急為他斟上了酒。也是他生性豁達,當下便不再發愁,自與下屬猜拳行令,喝了個暢快淋漓。

  正喝得興起,一名下屬見相好姘頭沒來,便問道:「小綠姑娘呢?怎地今日不來接客?」眾人聞言,紛紛取笑,道:「怎麼,害相思啦!」那下屬臉上一紅,呸了幾聲,罵道:「隨口問問而已,看你們得意的。」忽聽一名粉頭輕輕一歎,搖頭道:「你們別開玩笑啦!咱們小綠姑娘病啦!」

  那下屬忍不住啊地一聲,神情頗為關心,敢忙問道:「什麼病?可嚴重嗎?」那粉頭神神秘秘的搖了搖頭,跟著低聲道:「明白告訴你們吧,咱們小綠前幾日出門,不意給鬼嚇了,這幾日怕得不敢出門呢。」眾人哈哈大笑,道:「真他媽的活見鬼!」

  那粉頭嗔道:「別笑!誰跟你們說笑了?小綠前夜經過咱街邊的一處鬼屋,只因好奇,在門口踱了幾步,誰知真遇上了鬼,便給嚇出病來了。」眾人嘻嘻一笑,顯是不信。那粉頭見眾人狐疑,只哼了一聲,望著另一名粉頭,道:「我可沒胡說,眾姊妹都是見證。那鬼屋離咱們宜花院不遠,咱們每晚都怕鬧鬼呢!」那粉頭答腔道:「是啊!真的有鬼呢!」

  一名下屬嗤嗤淫笑,道:「有什麼鬼怪?最多不過是老子這色鬼而已!」說著摸手摸腳,神態粗俗,那粉頭捏了他一把,嗔道:「跟你說正格兒的,還這幅死德行。」

  秦仲海本在飲酒,聽得眾人對答,猛地大驚失色,跳了起來,問向那粉頭道:「你說的那處鬼屋,可就是人稱的城西鬼屋嗎?」那粉頭見他氣急敗壞,不知發生了何事,只點頭道:「好像是吧!別人都是這樣稱呼。」

 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氣,問道:「你把話說清楚,那鬼屋究竟有何古怪之處?」

  那粉頭低聲道:「聽說二十多年前出了樁滅門慘案,滿屋子老老小小含冤而死,冤魂一到夜間,便出來作祟了。」秦仲海雙眉一軒,看到了關鍵所在,當即沈聲道:「左右無事,姑娘能否帶我去瞧上一瞧?」

  眾屬下聞言,都感詫異,不知秦仲海何以對那鬼屋如此好奇:那粉頭更是吃驚,雙手連搖,道:「奴家半點膽子也沒有,將軍可別要我帶路。」另一名粉頭忙道:「將軍若是要看,不妨自行去看。那鬼屋就在對街轉角處,幾步路就到。」秦仲海點了點頭,提起鋼刀,竟是立時要去察看,連一時片刻也等不得。

  幾名下屬急急勸阻,道:「老大啊!此時夜深人靜,若真有事,何不明日再說?」

  秦仲海想起劉敬所言,搖頭道:「不成,我定要去看看。」十來名下屬見勸說不過,但自己上司深夜犯險,總不能袖手旁觀,只得苦苦臉道:「好吧!既然老大拼了,咱們捨命陪君子,便來個夜闖鬼屋吧!」

  一名美貌粉頭生性大膽,笑道:「都說那屋裡有些厲害鬼怪,我早想見識一番,不如一起去吧!」眾下屬聽得佳人過來,無不大喜過望,想起一會兒夜探鬼屋,定可摸手摸腳,亂擠一通,只感神魂顛倒。

  眾人下得樓去,走不數步,便已行到街角,那粉頭知道秦仲海尚未娶親,便擠了過來,拉住秦仲海的手臂,笑道:「秦將軍要找鬼屋,就是這裡了。」

  秦仲海抬頭去看,見是一座大屋,陰森森地甚是怕人。門上的匾額早已拆去,兩扇大門也已破爛腐朽,從門外望去,院中頗見幽暗,想來早無人居。

  眾下屬身為御前侍衛,莫不是大膽包天的狂徒,眼見鬼屋在前,卻無一人畏懼,只聽一人哈哈大笑,道:「有什麼狗屁鬼怪,待老子會上一會。」另一人道:「最好還是個女鬼,讓老子來消消她的怨氣。」又一人笑道:「那可要像咱家小綠這般美才行。」幾人鬧做一堆,嘻笑不絕,便往裡頭行去。

  那粉頭先前說了大話,其實只是想找機會親近秦仲海,此時便妖妖撓撓地貼著他,膩聲道:「秦將軍!你可要保護奴家哦!」看她眉花眼笑,卻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,只想趁勢擄掠撩撥,日後也好當個將軍夫人什麼的。

  秦仲海打了個哈欠,逕自走進院中,那粉頭心下暗自生氣,想道:「這秦將軍不解風情,真是討厭!」小腳輕踩,急急追了過去。

  秦仲海踏入院中,只覺一陣陰氣森森,好似真有什麼死去幽魂在此作祟,只是他這人從不信鬼神之說,霎時抽出鋼刀,運起剛勁,刀上生出隱隱紅光,便以此為燈,向院中深處行去。那粉頭見他這等武功架式,心中直是愛煞,又靠了過來,擦擦挨挨地道:「秦將軍別走這麼快嘛!奴家會怕呢?」

  秦仲海嘿地一聲,道:「我有正經事要幹!你別這般礙手礙腳的!」那粉頭沒好氣地道:「我專程來陪你,你卻這般無情。」秦仲海懶得答理,打了個酒嗝,自朝屋內行去。幾名屬下見老大不理那粉頭,便嘻嘻一笑,紛紛過來搭訕。

  走入屋中,只見廳中並無傢俱,早成空曠一片,牆上蛛網糾結,地下滿是鳥屎鼠糞,秦仲海見了這等蒼涼景象,心下暗暗奇怪,尋思道:「此地荒涼無人,早已廢棄,劉敬為何要我過來?他到底有何用意?」

  他四下打量一陣,只見這屋子實在太過淒清,卻看不出有什麼特異之處。他皺起眉頭,正自思量,只聽幾名下屬哈哈大笑,大聲道:「有無鬼怪否,快些出來啊!」眾人叫了幾聲,見無甚異狀,都是嘻笑喧鬧起來。

  一名下屬素來幹練,便上前秉告:「將軍,我看這屋子空蕩蕩的,根本沒啥好瞧。想來百姓定是見舊屋荒涼無人,便來繪聲繪影的胡說一通,什麼鬼怪之說,不過是鄉間謬傳而已。咱們不必在此幹耗著。」秦仲海四下探看,點了點頭,道:「此言有理。」當下吩咐眾人:「好啦!時候不早了,大家回去歇息吧!」

  眾人早想離開,此時紛紛答應,便要離開,其中一人酒喝多了,甚是尿急,當下解了褲檔,奔到一處角落,逕自尿了起來。那粉頭啐了一口,道:「喂!搞不好這兒真的有鬼,你可別這般無禮。」那人笑道:「你奶奶的!老子還是童子身,這尿算是童尿,最能驅邪不過。」那粉頭聽他說得無聊,忍不住啐道:「死相!沒正經的!」

  那人嘻嘻一笑,嘩啦啦地尿了一地,正自舒爽間,忽聽腳邊一聲呻吟:「誰……誰在這裡……」那聲音滿是苦楚,好似幽靈哭喊一般,夤夜聽來更讓人恐懼萬分。

  那人本在撒尿,匆聽鬼怪說話,忍不住慘叫道:「他媽的!真的有鬼啊!」一時竟嚇得屁滾尿流,那泡尿更是灑得淋漓盡致,褲帶不及拉上,便朝屋外沖去。

  眾侍衛聽了這幽怨聲音,也是大驚道:「糟了!真有鬼怪!」饒他們適才出言豪壯,此刻也是魂飛天外,紛紛朝外沖出。那粉頭驚道:「等等我啊!」連滾帶爬的奔了出去,霎時大廳裡走得一個不剩。

  大屋之中,只餘秦仲海一人,他英雄氣慨,莽莽蒼蒼,自是不為所動。

  那聲音幽幽歎了一聲,道:「你是誰?」秦仲海冷笑道:「你裝神弄鬼,卻又是誰?」那聲音低低哀哭起來,道:「我是孤魂野鬼。」

  秦仲海哈哈大笑,道:「孤魂野鬼?這世間焉有鬼神?」

  豪放的笑聲中,「火貪一刀」使出,當即滿室生輝,只見一名老者縮在牆角,臉上全是淚水,衣衫破爛骯髒,雖在深秋時分,仍打著兩隻滿是膿瘡的赤腳,倘若一時不備,撞見此人,恐怕真會當他是鬼。

  秦仲海點了點頭:心道:「這人模樣如此可怕,難怪會有鬼神傳說生出。」他見這人不過是個邁遢乞丐,便放下心來,問道:「你是幹什麼的?怎地一人在此悲哭?」

  那老人垂下淚來,道:「我說過了,我是個孤魂野鬼。」秦仲海暗暗搖頭,從懷中取出一隻金元寶,扔向那老人,道:「拿去吃個飯,洗個澡,把腳上的爛瘡治上一治。」那老人面帶訝異,伸手拾起,道:「你是誰?為何給我錢財?」

  秦仲海微微一笑,道:「四海之內皆兄弟,何必問這許多,」他仰頭打了個哈欠,匆見梁上些碗盆,想來長年居住此地,便問道:「老丈,你住這兒久了,可曾知道這屋子的來歷?我看這裡雕樑畫棟,當是大戶人家,怎會破敗成這個德行?」

  那老人聽了問話,只低下頭去,搖了搖頭,歎道:「唉……人世間的滄海桑田,那是說不完的……」秦仲海聽他吐屬文雅,不似尋常乞丐,便問道:「怎麼?你識得此間主人?」

  那老人面露哀傷,卻是點了點頭。秦仲海仰頭去看樑柱,道:「看這梁上繪的盡是五彩龍鳳,此間主人宮做得不小吧?」那老人低聲輕歎,道:「不瞞你吧,三十年前,這棟屋子正是當年征西大都督的官邸。」

  聽了征西大都督五字,秦仲海吃了一驚,當場跳了起來,大聲道:「征西大都督?莫非是武德侯的住處嗎?」

  那老人聽他叫破屋主來歷,心下甚喜,頷首道:「閣下知道的挺多,這裡正是武德侯的舊宅。」秦仲海想起柳昂天所言,歎道:「這位武德侯,便是下手殺害先皇的那人吧?」那老人面色一顫,忽地爬起身來,指著秦仲海,大聲叫道:「侯爺沒有害死皇上!你不要信口雌黃!」模樣竟是十分激動。

  秦仲海見他氣憤至極,忙道:「在下是聽旁人說得,不是有意不敬,老丈莫怪。」那老人哼了一聲,卻不回話。

  秦仲海見那老人面帶淚痕,知道他必與武德侯有所牽連,便問道:「老丈你又是誰了?聽你替武德侯辯駁,莫非你是他的家人嗎?」那老人歎息一陣,道:「老頭子哪有這福氣?咱姓李,以前是侯爺的管家。」

  秦仲海點頭道:「原來是侯爺府上的管家,那你又為何淪落至此?」

  那老人搖了搖頭,忽地垂下淚來,哭道:「老頭子命大,三十年前侯爺府滿門抄斬,僥倖撿回一條命,就一直在此行乞維生。」秦仲海聽他哭泣甚哀,便問道:「侯爺家裡還剩那些人?全都死光了嗎?」

  那老人咬住了牙,啜泣道:「還能有人活嗎?朝廷下令滿門抄斬,侯爺府四十三門人都死了,老天爺……你好殘忍……」說著放聲大哭。

  秦仲海歎息一陣,心道:「這事真慘哪,無怪旁人要把此處當成鬼屋了。」他搖了搖頭,在屋內繞行一圈,眼見別無異狀,便要離去。那老人見他要離開,想起此人賞給自己金銀,自該叩謝恩德,他心中感激,忙爬了過來,跪地道:「這位大爺,老頭子收了你的金元寶,不能不知恩公大名。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區區幾兩金子,又算得什麼?你不必記在心上。」那老人搖頭道:「老頭子雖然不濟,但也是讀過幾天書的,請大爺務必留下姓名,也好讓我回報一下。」

  秦仲海見他有些風骨,心下多少生出敬意,便抱拳道:「某姓秦,雙名仲海。」

  那老人聽了他的名字,猛地全身巨震,站了起來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姓秦?」

  秦仲海見那老者神態緊張,心下微微一凜,忙道:「在下正是姓秦,有何不安嗎?」那老人全身顫抖,淚水颼颼而下,猛地奔了過來,細細望著秦仲海,好似在打量他的五官。秦仲海心下起疑,道:「老丈怎麼了,可是有什麼事嗎?」

  老人仰天大哭,已然跪在地下,喊道:「老天爺開眼!老天爺開眼!」秦仲海甚是驚詫,心道:「這老人瘋了。」他咳了一聲,正不知高低間,只見人影一閃,那老人猛地撲了過來,霎時抓住了秦仲海的手,慘嚎道:「老天爺在上,我這幾十年日夜禱告,終於把你盼回來了!二少爺啊二少爺!你終於回家了!」

  秦仲海驚道:「你……你胡說什麼?」那老人緊緊握住秦仲海的手掌,大哭道:「二少爺……那年大少爺抱著你走……他挨槍死了,你卻不見了,我只求老天爺保佑,定要讓你活……二少爺……你終於回來了…你學成本領沒有……秦家滿門受冤而死,你……你定要為你爹娘哥哥報仇……」說著抱住秦仲海,痛哭不已。

  秦仲海聽他胡言亂語,猛地將他推開,喝道:「混蛋東西!你老子姓秦,雙名仲海,與你家主人毫無干係,你可別亂來!」那老人放聲大哭,仰天喊叫:「你爹爹便是秦霸先啊!你忘了嗎?你小時候都在這大屋子裡玩的啊!」

  秦仲海如中雷轟,耳中嗡地一聲,想道:「原來如此,秦霸先便是武德侯,武德侯便是秦霸先,兩個根本是同一個人。」

  直到此時秦仲海方才明瞭,當年先皇座下第一大將,征西大都督武德侯,竟是那開立怒蒼山,人稱本朝第一大賊逆的匪酋秦霸先!

  那日在柳昂天府上,秦仲海也曾聽過武德侯的事蹟,知道此人謀害先皇,落個滿門抄斬的下場,但柳昂天只說到武德侯殺死皇帝,卻不願言明日後之事,原來這名朝廷大臣滿門慘死後,隨即起兵造反,創立了賊寇聚集的怒蒼山。想來這等醜事,柳昂天為保同僚死後的名聲,自是不願明說。

  秦仲海呆了半晌,忽覺懷中一緊,那老人淚如雨下,又抱了過來,模樣甚是悲切。秦仲海給他抱得全身肉麻,忍不住怒道:「你這老瘋子,快快放開我了!」

  那老人哭得死去活來,打死不退,喊道:「二少爺……你娘親死得好慘……那幫賊好狠,一下子就殺了難…:你娘好美好溫柔……就這樣給人剝光……老天……我……我每日每夜都見到她的冤魂!」秦仲海驚駭之間,竟是掙扎不開。那老人又哭又叫,手指屋內一角,大聲道:「二少爺……你娘的冤魂就站在那裡……你快看啊!快看啊!」秦仲海聽他說得激蕩悲慘,忍不住轉頭去看,但見屋內昏暗,空無一人,連個鬼影子也沒有。

  那老人指甲抓入他的肉裡,淒厲地慘叫道:「你知道嗎?你哥哥給他們一槍打死,你娘身首分離,不得全屍,你全家老小含冤而死,你……你是這樁冤案的遺孤啊!」

  秦仲海被他亂抓亂咬,只覺全身雞皮疙瘩生起,心下直是煩懼異常,猛聽那老人哭道:「二少爺,你定要報仇!要為秦家滿門報仇!」秦仲海虎吼一聲,暍道:「滾開!滾開!」他雙手用力一揮,那老人猛地滾了出去,腦袋撞在牆上,鮮血長流。

  秦仲海喘息一陣,想起那老人說的冤魂,背上好似真有陰風吹來,他心中百般痛駡劉敬,想道:「他媽的!這死太監不知是何居心,硬要把老子拐來這裡,惹這一身霉氣。」滿心咒駡不休,轉頭看去,只見那老人摔在地下,兀白哭泣道:「二少爺,我認得你,你長得跟舅老爺一個樣子……你額頭上的傷,那是小時候摔的,我都認得出來……二少爺……二少爺……」他氣息漸弱,竟似不活了。

  秦仲海大吃一驚,想不到此人身子虛弱至此,連一拂之力也受不住,他慌忙奔去,將那老人扶起,眼見他昏迷不醒:心下更是大叫倒楣。

  秦仲海咒駡一聲,伸手將他抱起,心想:「他媽的,半夜遇上一個瘋子,可別讓他為我而死。」跟著沖出破屋,直往藥鋪奔去。

  此時三更半夜,四下無人,藥鋪自也門窗緊閉,秦仲海一腳踢開大門,大聲道:「大夫!有病人過來,你快快出來診治!」他叫嚷一陣,一名中年男子揉著雙眼,緩緩走了出來,沒好氣地道:「幹什麼啊!可是死了人嗎?」

  秦仲海將那老人放在桌上,跟著解下外袍,蓋在他身上,道:「這人摔得厲害,你趕緊給他治傷。」那大夫看了這老人一眼,已將他認了出來,笑道:「這不是鬼屋裡的瘋子嗎?這種人整日鼠竊狗偷,賊模賊樣,何必要救?」

  秦仲海適才給那老人嘮嘮叨叨的念了一陣:心情不佳,此時聽這大夫出言調笑,登時大怒,他揪住那大夫的衣襟,冷冷地道:「你救人不救?」那大夫沉下臉來,喝道:「你好大膽,怎敢如此無禮!」秦仲海抽出鋼刀,猛地插在板桌上,冷笑一聲,道:「操你祖宗!你有膽再說一句,老子立刻殺了你!」

  那大夫全身顫抖,這才知道來人兇狠,忙道:「好漢饒命!」

  秦仲海滿面殺氣,森然道:「老子是御前侍衛虎林軍頭領,官居四品帶刀,你現下一個手賤,救不活這老頭,休怪你爺爺殺你全家!」那大夫聽他說得兇狠,忙道:「原來是統領大人,我也認得幾位宮裡當差的……」他還要說,猛見秦仲海面色不善,便急急去看那老人的傷勢,他先將傷口洗淨,跟著取出傷藥,細細擦抹。

  秦仲海見他盡心,臉色已和緩下來,當下湊頭過來,問道:「他傷勢如何?」那大夫慌忙答道:「他外傷不重,不過撞傷了腦子,只是一會兒頭疼起來,怕會想吐。」

  秦仲海放下心來,點頭道:「你只管放心治傷,多少銀兩我都付。」說著取出一錠金子,扔在桌上。他打傷這名老者,自覺心中有愧,付起錢來更是不計代價。

  那大夫見他出手闊綽,忙道:「不用這許多,幾兩銀子就夠了。」秦仲海搖頭道:「這老頭兒腳上爛瘡,身子骨又虛,你給照料著,總之療養好為止。這些金子是給你的飯錢。」那大夫雙手連搖,道:「我們從不留診……」

  秦仲海冷笑道:「老子的刀也不留頭。」那大夫見他神氣兇狠,只得吞了口唾沫,慘然一笑,道:「今日破個例好了。」

  秦仲海見他還算識相,便嘿嘿一笑,拍了他肩頭一記,道:「某姓秦,雙名仲海,大夫既然爽快,我也不會虧待你,日後遇上麻煩,托人稍個口信來虎林軍。咱自會替你出頭。」那大大聽了這話,自是喜上眉梢,他在京城開業,不免有些無賴地皮前來滋事,若有御前侍衛前來照拂,那是天王老子來當靠山了,他心下大喜,連連哈腰。

  行出藥鋪,天色已明,黎明間路上無人,秦仲海見這老人撿回一命,也有了個歸宿,他噓出一口長氣,心道:「今日且做一回濫好人。」

  他回頭看著秦家舊宅,初冬時分,輕煙薄霧中,看來倍感朦朧。想起這一家老小所遇之慘,不由得心下惻然,歎了一聲。

  秦仲海悶悶下樂,逕自回到西角牌樓,只見十來名弟兄兀自在睡,他不去打擾眾人睡覺,便暖了壺酒,坐在屋角,自飲自酌起來:心道:「這幾日好生不順當,先是撞見妃子偷人,又給賊人闖進文淵閣,唉……現下又遇上這老瘋子,實是倒了大霉。」

  他喝了一陣悶灑,只覺背上有些發癢,當是那老人身上的跳蚤爬了過來,他咒駡兩聲,正想解下夾衫,忽地之間,猛地想起一事:「他媽的!咱怎忘了背上的剌青!」大驚之下,一口酒嗆了出來,竟把自己滿身衣襟噴得骯髒。

  秦仲海內力深厚,酒量更是罕有,此時喝酒竟會嗆咳,那是前所未有之事,他顫抖著雙手,心中震盪已極,想道:「老天!我背上有幅來歷不明的剌花,當年血戰煞金,那廝如此勇猛,見了我這剌花,卻也莫名其妙的放我生路……還有……咱師父他老人家居然是怒蒼山的巨賊,他既是怒蒼山的人馬,一定識得那個秦霸先!我……我與這秦霸先到底有何關係?這……這裡頭到底有什麼機密?」

  這京城四周好似充滿了疑雲,瓊貴妃偷人、薛奴兒有意刺殺皇帝、自己無緣無故地受調進宮、文淵閣裡的賊子……這一樁樁事情好似全無干係,卻又像有條看不見的絲線牽連,緊緊地圍繞在他身邊,裡頭好似有些詭異之處,可他又看不明白。

  秦仲海面色鐵青,想起那日青鳥啄腿的怪夢,心下竟覺無比害怕,他素來膽氣豪勇,此刻心感恐懼,那是生平未有的難堪。他只覺身上越來越冷,連忙舉起酒壺,大口大口的牛飲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23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6 01:34 PM 編輯

第十卷 忠義孤臣 第一章 宦海前程

  什麼世道啊?

  當正就是邪、黑就是白,當是與非的份際不再清晰,天地便會成為灰濛濛的一片。

  紅橙黃綠藍靛紫,都不見了;灰,那是人間僅有的顏色。

  曾有那麼一個人,在那孤單的年歲裡,他的體內依然流著滾燙的熱血,他的眼神或許悲涼,他的身體或容孱弱,但他相信,他也堅持,他能用自己的刀與劍,護衛自己信仰的道。

  冷眼傲對千夫指。

  芸芸眾生中唯一還有顏色的,只剩下了他,那是熾熱的血紅色。

  俠客,他這麼稱呼自己。

  瘋子,世人這麼稱呼他。

  滾燙的熱血噴灑而出,迷迷濛濛間,伍定遠身子急速下墜,撲通一聲,冰冷的河水淹過口鼻,其寒徹骨。

  沉入水中,心頭出奇的平靜。抬頭往上,日光透入碧幽幽的江水,那光芒黯淡隱晦,仿佛悲憫世人的天神不復在矣,渺茫無蹤……胸膛傷處的熱血急速滲出,伍定遠閉上了眼,只因他不再想睜眼。

  能夠決定對與錯的,只剩下強與弱?

  伍定遠忽然兩手握拳,臉上現出了憤慨,用力掙扎著,但身子就是難以浮起。深深的恨意讓他不能自已,在這生死一刻,一人破水而入,他架住了伍定遠的身子,死命將他往上托。

  眼前這張臉好生熟悉,那是盧雲。

  「盧兄弟……」

  伍定遠想要說話,但寒冷的河水不曾讓他發出聲音,他連喝了幾口冷水,再也支撐不住,當場昏暈過去。

  「他醒了!」

  伍定遠悠悠轉醒,只見自己躺在一張柔軟的大床上,還不及呻吟,一人便已探頭來看,這人劍眉星目,長方臉蛋,正是盧雲、他身旁站著名美貌少女,卻是見過幾次面的顧家小姐。

  床邊炭火豔紅,幾上油燈暈暗,將冬天寒,房裡卻顯得好生溫馨,伍定遠呆了半晌,想要起身,卻是力不從心,盧雲趕忙上前,扶侍他躺下,溫言道:「你安心躺著,你現下人在我家,平安得緊。」

  伍定遠微微一醒,想起自己與卓淩昭相約決戰,那時中了致命一劍,之後摔入江中,爾後就人事不知了,看來是盧雲將他救了起來、伍定遠喘息半晌,眼前又浮起一張冰冷高傲的面孔,好似卓淩昭還在自己面前冷笑不休,嘲諷他不自量力。

  伍定遠大聲道:「卓淩昭人呢?他……他上哪去了?」

  盧雲輕歎一聲,搖了搖頭,道:「他取回神劍之後,連夜便走了。」

  伍定遠大怒欲狂,忍不住便要站起,盧雲急忙按住他,勸道:「你好容易保住性命,千萬別亂動,免得傷處又破了。」伍定遠心下一凜,低頭便往自己胸口望去,霎時見了一處血洞,這洞足有小指粗細,卻是被「神劍擒龍」刺出的傷口,望之深不見底,裡頭填著些棉花藥粉,看來情狀極是可怖。

  伍定遠滿心憤慨,竟爾置之不理,咬牙道:「卓淩昭一日不死,我就一日不得心安,這點傷還攔不住我!」說著將盧雲推開,仍是執意下床。

  顧倩兮看在眼裡,忙勸道:「伍制使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,現下你還是養傷要緊,快快躺回去吧。」

  伍定遠嘿嘿一笑,並不答應,他與顧家小姐不熟,若是身邊小事,也許會賣她個面子,但他與昆侖的恩怨何其重大,哪是隻言片語便能解開的?當下不加理會,便要從床沿翻下。

  忽聽一聲歎息,房中傳來一個聲音,淡淡地道:「卓淩昭得了神劍,早率門人遠離長洲,以你現今的傷勢,那是萬萬追不上他的。快別白費氣力了。」伍定遠撇眼看去,只見說話那人端坐幾旁,說話聲音平平淡淡,不是那楊肅觀是誰?

  伍定遠一見楊肅觀的面,立時滿心怒火,那時卓淩昭當面坦承,說楊肅觀與他定有密約,這條計策卻沒對伍定遠明說,全把他蒙在鼓裡。

  伍定遠陡見楊肅觀,登即冷笑,譏諷道:「伍某武功低微,自然追不上卓淩昭,卻不知你楊郎中的少林真傳如何?不過你倆家早已握手言和,結為生死至交,又何必追趕什麼呢?哈哈!哈哈!」大笑聲中,目光掃過,朝盧雲狠狠一瞪,眼神大有責怪之意,

  盧雲面色一顫,咳道:「伍兄先別動氣,大家把話說清楚,你再發怒不遲。」

  伍定遠不應不答,神色滿是氣憤,當下更要站起,盧雲與顧倩兮對望一眼,都不知該如何相勸。

  便在此時,一隻纖纖素手伸了過來,扶住了伍定遠的肩頭,柔聲道:「君子報仇,三年未晚,伍大爺武功高強,又何必急在一時呢?」

  伍定遠聽這話聲好熟,他虎目斜望,霎時見到了一名美貌少女,這女孩兒滿面溫柔,唇顫櫻顆,生得是白膩瓜子臉蛋,還沒將手扶來,便已聞得芳氣襲人,如此動人楚楚,自是豔婷來了。

  伍定遠微微一愣,道:「你……你也在這兒?」豔婷頷首道:「我隨師父過來拜夀,剛巧也到了長洲。」她扶住了伍定遠的肩膀,柔聲道:「伍大爺這回真是命大呢,你受了這麼重的傷,若非我師父剛好在長洲,又有誰能救治?來吧,我扶你坐下。」說著纖手伸去,便將伍定遠扶回床邊。

  伍定遠怔怔望著她:心中忽起柔情,給她攙扶著,便緩緩坐回床上。

  盧雲看在眼裡,只想過去幫忙,顧倩兮卻伸手拉住,搖了搖頭、眾人守在一旁,看著豔婷拍枕攏被,扶侍伍定遠回床歇息。

  伍定遠躺了下來,問道:「尊師還在長洲嗎?他老人家救我一命,我得拜謝恩德才是。」豔婷聽他口氣和緩許多,微笑道:「我師父帶著師妹先回山了,只是怕你的傷勢有甚變化,才命我留下照護。」說著替伍定遠端來一碗傷藥,送到他的唇邊,便要餵他去和喝。

  伍定遠正想湊嘴過去,忽爾想起眾人都在一旁看著,忍不住有些尷尬,楊肅觀輕咳一聲,別過頭去,提聲道:「定遠你好生休養,我有些事要與盧知川談,咱們先出去了。」說著伸手拉住盧雲,示意他離開。

  盧雲皺起眉頭,低聲道:「這不好吧,你放定遠一人在房裡……」話聲未畢,顧倩兮已是掩嘴輕笑,她搖了搖頭,伸手往盧雲背上一推,催促他離去、盧雲手上給人拉著,背後又給推著,這才不情不願地走了。

  偌大的房裡,只餘下豔婷與伍定遠二人,兩人默默相對。

  眼看眾人離開,豔婷放落手上湯碗,當場垂下淚來,伍定遠躺在床上,本等著喝湯,待見她無端哭泣,不由一驚,道:「姑娘怎麼哭了?」豔婷啜泣道:「伍大爺,你……你從不愛惜自己的性命,神機洞裡是這樣,虎丘山頂也還是這樣……我看你在懸崖上同人打鬥,後來又掉到江裡,我心裡好怕,就擔心你中劍死了……」

  伍定遠見地面上帶著淚光,直是嬌弱可憐的神色,他心下感慨,歎道:「小丫頭,你我萍水相逢,不必老記掛找。」豔婷在床邊蹲下,抓著伍定遠的鐵手,貼在白己的臉頰上,道:「神機洞中,你一命換一命,把我救了出來,豔婷終身不忘伍大爺的恩情。」

  伍定遠伸出左手,輕輕撫摸豔婷的秀髮,歎道:「那日我自知有死無生,不過死前多做一件好事而已,你不必記在心裡,知道了嗎?」

  豔婷搖了搖頭,端來蕩藥,跟著將伍定遠扶了起來,柔聲道:「伍大爺,我現下不管別的,只要你好好養傷,順順噹噹,豔婷就開心了。」

  豔婷坐在床沿,服侍伍定遠吃藥,伍定遠聞著地身上的幽香,又覺她的身軀溫暖輕柔,雖在重傷垂危之際,仍感心動不已,接過了湯碗,三兩口喝完。

  豔婷取出傷藥,低聲道:「這藥是我師父精心調製的,擦抹一陣,傷處便會凝和。」

  她以金針挑起傷藥,將伍定遠的衣衫解開,在他赤裸的胸瞠上擦拭。伍定遠閉起了眼,體受這柔若無骨的撫觸,臉上泛起了一絲笑容。

  那日在華山上,靈定大師也曾親受劍芒之傷,便是靠著青衣秀士的靈丹妙藥才救得性命,此時伍定遠親自領受,只覺這藥入體冰涼,微微一抹,傷口便不再火燙。伍定遠敬佩嘆服,微笑道:「尊師治傷的本領當真難得,真無愧是天下奇人。」

  豔婷見他神態溫和,更是著意溫順,只怕弄痛了他。良久,將他衣襟合起,服侍他躺下。伍定遠見她滿臉愛憐地望著自己,一時喜樂無限,心中極為平安。

  豔婷擦藥已畢,自行搬過凳子,坐在伍定遠面前,道:「伍大爺,你日後有何打算?」

  伍定遠原本滿心歡喜,陡聽她問及往後營生,不由得微微一愣,道:「打算?什麼打算?」

  豔婷道:「聽楊大人說,你目下離京辭官,一個人在江湖闖蕩,我很是擔心你。」

  伍定遠哈哈一笑,道:「原來是這檔子事。」他看著豔婷秀美的臉龐,微笑道:「放心吧!你伍大哥本領高強得很,以後四海為家,何處不能去?又有什麼好擔憂的?」

  伍定遠這話倒也不假,他現下武功奇高,江湖上可說罕逢敵手,即便強如薩魔,也要甘拜下風,日後遇上了金淩霜、屠淩心、羅摩什等高手,自能從容應付,除非遇上四大宗師正面為敵,料來天下之大,也無人能奈他何。憑著這番本領,日後闖蕩天下,開山立派,自有一番局面,心念於此,更是大為振奮。

  豔婷聽了這話,卻是雙肩顫動,淚水忽地灑落下來,伍定遠嚇了一跳,驚道:「幹什麼了?又……又哭啦?」伍定遠昔日是西涼捕頭,生平只在刀光劍影中打滾,少與女子相處,豔婷動不動便哭,只教他驚惶不已。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安慰。

  豔婷哭道:「你說要闖蕩江湖,其實又要去報仇了,對不對?卓淩昭拿了神劍,你打得過他嗎?」

  伍定遠搖了搖頭,想起決戰時的生死豪氣,說道:「打得過,打不過,都不要緊,老天爺沒讓我死,便是要讓伍某奮戰到底。便算死在卓淩昭手下,我也是心甘情願。」

  豔婷淚如雨下,她往前一靠,緊緊抱住了仇定遠,伍定遠吃了一驚,道:「你這是做什麼?」豔婷垂淚道:「伍大爺,你別糟蹋自己的性命了,都說好死不如歹活,我師叔便是這樣莫名其妙死在壞人手上,求求你別再招惹卓淩昭……」

  伍定遠聽她提起張之越,登時閉目長歎,道:「人生在世,苦多樂少。何異禽獸?氣節而已。」這幾句話卻是張之越死前的遺言,此際感慨脫出,竟隱約生出同感。

  豔婷啜泣道:「伍大爺,別提師叔那些書人的話了,他死的容易,咱們師姊妹卻要孤零零地活在世上,受人輕賤欺侮……你想要賭命報仇,真該替你的家人朋友想想,他們沒了你,可要多難受……」伍定遠聽了這話,忍不住哈哈大笑:「我父母雙亡,故舊離散,只怕伍某死後,連個收屍的也沒有。哪有人難受呢?」

  豔婷哭道:「伍大爺,便算你沒有親人,你怎可忘了豔婷?你幾番救我性命,早已是豔婷的親人,你死之後,我只要想起你曝屍荒野,心裡就會痛苦難受啊!」這幾句話不見什麼修飾,但此情此景,說來恰如其分,竟讓伍定遠動容。

  豔婷哽咽道:「伍大爺,你以後四海飄零,居無定所,卻要豔婷如何找你?難道……難道你一點也不念著我?」說著低下頭去,目光滿是哀怨。

  伍定遠光棍數十年,從不曾受半個女子愛慕崇仰,此時聽豔婷話外有話,忍不住便是一愣,顫聲道:「豔婷姑娘,你……你……要我念著你……」

  豔婷低聲道:「你待我這般好,兩次三番救我性命,我該當好好服侍你才是。伍大爺,求你看在豔婷的份上,好生愛護自個兒。」

  伍定遠又驚又喜,顫聲道:「豔婷姑娘,你……你可是想……想和我一塊兒……」他難掩感動驚詫之情,一時心下激動,伸手抓住她的肩頭。

  豔婷聽了這話,登時抬起頭來,凝視著伍定遠,良久良久,目光都不稍瞬。伍定遠見她臉上滿是柔情,心中又是激蕩,又是興奮,只盼她能輕輕點個頭,答應一聲,那他伍定遠就終身無憾了。

  過了半晌,豔婷卻是不言不語,良久良久,終於一聲歎息,將眼光轉了開來。伍定遠呆了半晌,把手從她的肩上移開,想要說話,卻不知該說些什麼,只強掛著一幅苦澀笑容。

  豔婷見他臉色難看,當即伸手過去,緊緊抓住伍定遠粗大的手掌,低聲道:「伍大爺,我有個主意,不知你覺得好不好?」伍定遠本感難受,忽聽她如此說話:心中又生希望,忙道:「什麼主意?」

  豔婷柔聲道:「伍大爺,咱們一起回北京,成嗎?」

  伍定遠驚道:「回北京?」

  豔婷點了點頭,道:「伍大爺,你是柳侯爺手下愛將,怎好這樣不聲不響的離開?不如你早些回到京城,日後豔婷也好探望你,好嗎?」

  伍定遠原本面帶笑容,聽了這話,霎時表情變得僵直,想道:「不對……豔婷這小丫頭一向對楊郎中十分鍾情,怎會忽然對我這般好?難道……難道……」他連想了幾個「難道」,心中竟爾一酸,不願往下多想,便只搖了搖頭,不曾接話。

  豔婷見他不語,忙道:「伍大爺,你答應了嗎?」

  伍定遠有意試探,他低頭歎息,道:「你別勸了。倘我真的回京,與卓淩昭照面了,恐會壞了楊郎中他們的大事,到時反而不美。」

  豔婷將伍定遠的手掌抱起,輕輕放在臉上摩擦,膩聲道:「伍大爺,忘了卓淩昭的事情吧,你好容易做到了九品制使,為了日後的前程,別再為難自己了……」

  伍定遠本在猜疑豔婷的用心,聽了她這句話,再無懷疑,已知楊肅觀背後教唆,居然想讓豔婷說服自己。否則豔婷一個小小姑娘,什麼時候知道「宦海前程」的道理了?若非楊肅觀慫恿,她又怎會對自己這般好?伍定遠心中酸苦,霎時低下頭去,雙肩微微顫抖。

  豔婷見他低頭不動,兀自道:「等你回了京城,我定會常來探望你,只盼你能好好保養身子,好不好……」耳聽豔婷一骨腦兒地討好自己,伍定遠心下既悲且恨,他抬起頭來,咬牙道:「別再說了……這些話究竟是誰教你說的?是楊郎中嗎?」

  豔婷嚇了一跳,忙道:「不……不是,是我自己說的……」

  伍定遠聽她兀自隱埋,心中痛極,一時不怒反悲,竟爾仰頭哈哈大笑起來。

  豔婷顫聲道:「伍大爺,你怎麼了?別嚇我好嗎?」

  伍定遠放聲大笑,其實內心沉重之極,只聽他喘息道:「豔婷姑娘,請你轉告楊郎中一句,莫太小看伍定遠了!姓伍的辭官南下,早已不要性命,求的便是「公道」兩字!你試想想,當年我要是貪戀富貴之人,又怎會捨命救你?你千不該,萬不該,便是作人家的說客,過來討好於我。」他說到悲痛處,再也耐不住心裡的悲憤,臉上淚水流了下來,將手指向門外,厲聲道:「走!」

  豔婷見他發怒,嚇得全身發抖,連連搖手道:「沒有,我沒有……」

  伍定遠見她不動,當下更不說話,自行起身,便往門外走去,竟是頭也不回。

  豔婷沖上前去,叫道:「伍大爺!你別走!」說著抓住了他的手掌。

  伍定遠嘿地一聲,大聲道:「把手鬆了!」

  豔婷兀自緊抓不放,伍定遠大怒,舉手一震,豔婷如何抓他的住?霎時身子飛了出去,摔在地下。豔婷又怕又驚,吃痛難受,忍不住大哭起來。

  伍定遠見自己一個衝動,竟在妒恨中摔她一跤,可別誤傷她了,他呆呆看著,豔婷哭得梨花春帶雨,大見柔弱之態,伍定遠從震怒中回神,想道:「不妙,我這番大怒,恐怕嚇壞這小女孩兒了。」

  伍定遠柔情忽動,當下行到豔婷身邊,柔聲道:「怎麼了?摔傷了嗎?」豔婷泣不成聲,哭道:「你走吧!我不要見你了!」伍定遠蹲下身子,伸手撫摸她的秀髮,溫言道:「乖孩子,快別哭了。好不好?」伍定遠對付女人的法子比盧雲更加蠢笨,自不知該如何安慰女孩,想來想去,也只把她當嬰孩一樣來哄,身邊若是有糖,怕也拿出來餵她吃了。

  豔婷淚水盈盈,哽咽道:「我怕你荒廢一身本領,這才出言相勸,可……可你把我當成別有居心,我聽了好難過……你別理我,快快走吧……」

  伍定遠歎了口氣,尋思道:「也許她真是好心,給我錯怪了也說不定。唉……我同她發什麼脾氣,找楊肅觀過來,把話說清楚,那才是好漢所為。」當下溫言道:「好了,伍大哥乖乖留著便是,只是我心裡有幾句話,不能不和楊大人說明白,請你找他過來。」

  豔婷止住廠淚水,低聲道:「有話好好說,你別尋他相罵。」

  伍定遠哈哈一笑,道:「昔年楊大人對我有救命之恩,飲水思源,我怎會為難他?快快請他進來吧!」豔婷急急點頭,當下便出門尋找楊肅觀。

  伍定遠這番話只是來哄豔婷,其實他自己根本不願再回北京,此時只想把楊肅觀找來,把話交代了,從此便要遠走高飛,再不與柳門中人有所牽扯,他坐在茶几旁,想起日後孤身闖蕩江湖,心中忽起疲倦之感。

  伍定遠轉動幾上的茶壺,想道:「當年從西涼來到京城,現下卻到了該走的時候,嘿嘿,官辭了,朋友也得罪完了,我該去哪兒呢?回西涼,再做一個捕快嗎?還是去關外,那又該做什麼?這輩子便這樣算了?」

  轉念一想,心裡又浮出卓淩昭冷傲的面孔,更是心如死灰。「現下這殺人魔王從容離開,還把神劍奪走,我日後若要找他報仇,怕還是打他不過。唉……好容易得了這一身武功,難道還要看著這幫兇徒橫行天下?我對得起齊潤翔父子嗎?」想著想,心中逐漸蕭索,一時豪氣盡失。

  正想問,豔婷已然走進,伍定遠抬起頭來,問道:「楊大人呢?」豔婷低聲道:「盧知州說,楊郎中收拾了行囊,已先回京去了。」

  伍定遠滿面錯愕,雙手緊緊握拳,大聲道:「他…他為何要避開我?」

  豔婷聽他又自發怒,面色一顫,道:「楊郎中留下一封書信,要你過目。」

  伍定遠嘿地一聲,伸手接過,豔婷看了他一眼,怕他大發脾氣,低聲便道:「你慢慢看,我先出去了。」她見伍定遠心境不佳,不敢久留,便自離房。

  伍定遠抓住了書信,咬牙切齒,心道:「好你個楊郎中,事事料先,居然先走一步了!嘿嘿,我伍定遠心意已決,諒你城府再深,這回也是百用了!」他將信紙抖開,只見字跡摸色墨色未幹,足見行色匆匆。伍定遠面帶冷笑,讀道:

  「定遠吾友足下,君艱苦卓絕,千里奔波,只為遺孤申冤雪恨,此誠忠義心。相識經年,弟輒念高義,深敬服也。」

  這段話寫的是楊肅觀對他的感佩敬重,只是伍定遠心裡明白,楊肅觀這人心機頗多,寫的未必是真心話,當下只哼了一聲,自往下讀去。

  「考諸當今大局,朝政禍秧,八虎橫行,外有江充威逼,內有劉敬制肘,弟此來長洲,肩負外交,立柳門於不敗之地,然諸友辱責,眾人皆以我為無恥,弟悲心自問,吾何嘗有過矣?」

  這段話孤臣丹心,字裡行間,草書飛舞,仿佛垂淚一般。伍定遠讀後,自也不能無感。他出神半晌,搖了搖頭,便又往下看去。只見楊肅觀又寫道:

  「弟此番折返京師,昆侖諸人若守信約,臘月二十當於大理寺相見,若棄守盟約,則萬事俱亡矣。江賊勢大,柳門既已擇戰,焉得圖存?當定禍亡無日也。江充一日不除,如置黎民水深火熱,此天下義士共知之。然觀君之所為,以私怨蓋公利,見小仇而忘大義,豈英雄所為哉?」

  伍定遠看了「以私怨蓋公利,見小仇忘大義」這兩行話,仿佛當頭棒喝,忍不住嘿地一聲,身子震動。他低頭讀著信上最後一段話:

  「君本高節,潔身自好,待弟斧戎加身,君可至墳前祝禱焚香,聊盡往昔義理。弟肅觀頓首再拜。」

  伍定遠反覆讀了幾遍,將信紙折起,低頭苦思前因後果,此時朝廷雙雄相爭,柳昂天既已出面拉攏卓淩昭,這招險棋一走,算來已與一代權臣正面開戰,如今柳門如要自保,定需卓淩昭信守然諾。倘使劍神棄盟遠走,柳門一系怕如信上所言,已至禍亡無日的地步了。

  伍定遠歎息一聲:心道:「楊郎中手段雖然不光明,但一切苦心意旨,只為侯爺的事業奔忙,此番用心,卻非我伍定遠可及。」他站起身來,反覆踱步,又想道:「眼前朝中三派決一死戰,我若在此時背棄侯爺而去,他會怎麼想?盧兄弟、秦將軍、韋護衛他們又會怎麼想?這許多弟兄的性命都不看在我眼裡了嗎?我這麼一意孤行,難道便是義氣嗎?」

  想著想:心中微軟,漸生回京之念,忽地心念一閃,又想道:「不成,一樣是性命,燕陵鏢局滿門的性命卻為何這般下賤?卓淩昭辣手殺死鏢局老小,楊肅觀身為少林弟子,卻不把這段仇恨放在心裡,似他這般涼薄,我伍定遠能做得到嗎?我今日貿然回去京城,又怎對得起無辜冤死之人?」

  想起自己得了一身神功,做起事來居然縛手縛腳,比往日幹捕頭時,居然還差了老大一截,伍定遠緊握書信,雄渾的內力到處,掌中信紙盡成粉碎。

  他怒目冷視,咬牙道:「楊郎中,休怪伍定遠無情了。」霎時推窗向外,掌力送出,滿手碎紙隨風飛去,便如花蝴蝶般飄入院中。

  伍定遠既已做出抉擇,便不再多想什麼,他舒出一口長氣,正要闔上窗扉,忽聽一聲歎息,伍定遠斜目看去,滿天紙雨中,一人孤身悄立院中,這人身穿白衣,背上負著行囊,卻是楊肅觀。

  乍見此人,伍定遠不免大吃一驚,他此時功力通神,與卓淩昭、寧不凡等人相差無幾,哪知楊肅觀悄聲行入院中,他竟會一無所覺,伍定遠愣了半晌,道:「你……你不是回京了嗎?」

  滿天紙片飛舞,楊肅觀靜靜站立,他伸出手來,握住一小塊紙層,低垂鳳目,待見是自己寫就的書信,忍不住歎了口氣,他搖了搖頭,俯身彎腰,自行拾起滿地散置的紙片。

  伍定遠見楊肅觀神情平淡,不露喜怒之情,只低身去撿地下的紙屑。他看在眼裡,心頭微感歉意,只想躍出窗去,和他軟語相向,轉念想起燕陵鏢局的案子,心頭又復剛硬,便硬生生忍住了。

  良久良久,楊肅觀將碎屑一一拾起,收入懷中,他走到窗下,凝視著伍定遠。

  伍定遠此時已無歉疚之情,冷冷地道:「楊郎中忽然回來,莫非是想勸我回京嗎?」

  楊肅觀目光柔和,道:「那倒不是。我此番折返,只因心中害伯。」

  伍定遠哼了一聲,楊肅觀位高權重,城府又深,便是江充也未必拿他奈何,口出害怕二字,未免做作。伍定遠皺起眉頭,沈聲道:「你怕什麼?」楊肅觀歎道:「你自己看吧,」說著右手指天,向上比去。

  伍定遠微微一奇,不知他有何用意,當下順著他的指端往上去看,霎時之間,身子一震,竟爾向後退開了一步。

  莽莽星空中,一隻碩大無比的彗星橫空而過,彗首光芒璀璨,氣勢滂沱,遮蔽了無數星辰,長尾如帚,綿延天際,以明月的彩豔,被那萬丈雄光一逼,竟也為之黯然失色。

  天際忽生異象,伍定遠滿心驚詫,抬頭看著難得一見的天文奇景。

  楊肅觀仰望星空,面色凝重,道:「典籍記載,這彗星七十餘年現世一回,上次降臨人間,宮室便生骨肉之亂,七十萬軍民陷於戰火,今次再度來臨,尚且直入紫微帝宮……唉……」他搖了搖頭,凝目看向伍定遠,怔怔地道:「莫非,又要改朝換代了?」

  伍定遠聽了「改朝換代」四字,想起神機洞中的所見所聞,饒他內力之厚,世所罕見,還是全身巨顫,神色極為震恐。

  楊肅觀仰首再看星象,道:「肅觀自幼受戒持身,靈台清明,了無牽掛。但方才路上行走,見了這妖星降臨,我卻忽地折返回來……定遠,你可知楊某的心意?」

  伍定遠靜靜聽著,如何不知楊肅觀關心同僚的心情?他吞了口唾沫,不由低下頭去。

  兩人辭別在即,楊肅觀自知不必多言,淡淡地道:「我走之後,你專心養傷,其餘身外之事,不必煩心掛記。」說著轉身過去,道:「日後能否相見,一切隨緣,肅觀絕無勉強之意。」

  神光照耀大地,映得楊肅觀的臉頰更加雪白,他仰頭望著萬丈彗芒,霎時一聲輕嘯,背起行囊,悄然北去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26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6 01:35 PM 編輯

第十卷 忠義孤臣 第二章 助漢則楚亡

  景泰三十二年十月己巳,欽天少監奏帝曰,彗星見西北,如火變白,光芒長可六七尺,正晝猶見,捲舌入紫微垣,竟天東行,無所不犯,十日而滅。

  深秋星變,客星陡至,眼看彗孛橫穿長空,尚且直入紫微中宮,帝象受侵,黎民百姓得見奇觀,自是大為震動,上起宮室大夫,下至陋巷平民,千萬人仰頭驚歎,或謂妖星,或謂瑞星,各自議論紛紛。

  「師父!師父!大事不好了!」

  是夜三更,鑄鐵山莊的幾名弟子本在看守天爐,哪知好端端的,卻見爐子忽爾騰燒起來,眾人見怪事生出,火勢更是越燒越烈,忙匆匆回莊稟報,登把熟睡中的歐陽南給驚醒了。

  歐陽南緩緩起身,讓夫人披上了外衣,推開房門,待見弟子跪在門口,沈聲便問:「生出什麼事了?這般大驚小怪?」一名弟子面帶懼怕,顫聲道:「適才天爐不知怎地,居然自行燒起,大火沖天,恐怕會泱及城內。」

  歐陽南心下一驚,忙道:「師父立刻過去。你們也去通知大師兄一聲,請他速速帶人過來。」那弟子應道:「大師兄早已得知消息,他怕火勢一發不可收拾,此際已率人過去救火了。」歐陽南聽說事態嚴重,更不打話,急急駕馬出莊,便往城郊疾馳而去。

  趕到城郊,距天爐尚有一里之遙,已見烈焰沖天,熱氣更是逼人,歐陽南催馬向前,赫見大批弟子接力送水,鞏志正自指揮全場,一桶又一桶的冷水澆下天爐,全力灌救,但火勢兀自四下延燒,周圍百尺內的樹木都已焚為灰燼,眾弟子見水桶無濟於事,便從莊裡運來水龍,打算直接抽出井水,好來澆熄火頭。

  歐陽南行到鞏志身邊,沈聲便問:「怎會生出大火?可有人粗心大意,弄出祝融之災?」

  鞏志抹去臉上的飛灰,喘息道:「弟子也不清楚,天爐破損,這幾日師兄弟們都在出力修補,好容易昨夜有個頭緒,哪知子時之際,這天爐竟然無端焚燒,至今不歇。」

  歐陽南面色慘白,道:「爐子裡有東西嗎?」

  鞏志搖了搖頭,道:「除了鐵精殘渣,爐內空無一物,照說是燒不起來的。真不知為何會竄出火苗。」

  歐陽南長歎一聲,搖頭道:「錯了,錯了,咱們全搞錯了。那些底料不是殘渣,而是千古難得的鐵精骨。咱們差點糟蹋了奇珍異寶,罪過啊罪過,」鞏志奇道:「什麼鐵精骨?師父的話好生難懂。」

  歐陽南不去理他,逕自提聲喝道:「來人!去取雷澤刑天錘!」眾弟子聽師父要取來神錘,那是有意造劍了,眾人答應一聲,便急急趕回莊去。鞏志心中驚訝,忙問道:「師父,這究竟是怎麼回事?您可否明說?」

  歐陽南神情凝重,道:天地萬物有正便有反,有陰便有陽,卓淩昭帶來的那塊鐵精,陰柔精華全給「神劍擒龍」得去,餘下的殘存之物,定是至剛至猛的骨渣,卻給咱們當成了廢料。天爐靈性不泯,不甘良質美才荒廢其中,這才自行冶煉,燒起了大火。」鞏志聽得目瞪口呆,駭然道:「這麼厲害?那又會燒出什麼樣的兵刀來?」

  歐陽南沉思半晌,道:「我歐陽家故老相傳,這塊風水寶地若有靈物冶煉,便會造出一柄絕世神兵。名喚「擒龍」,果然此劍降世,便即睥睨天下,無人能擋。只是萬物依著陰陽五行的道理,無不相生相剋,一旦生出天下無敵的物事,造物便會另辟途徑,以求制肘。」他凝望天爐,歎了口氣,道:「照此看來,說不定天爐另行燒結了一柄兵刀,以來抗衡擒龍劍。」

  鞏志吃了一驚,那「神劍擒龍」已是怪異莫名的妖物,若還另生一把威力無窮的奇形兵器,天下豈不大亂?他還想再問,卻也不知從何說起,已是呆立當場。

  過不多時,神錘已然取來,歐陽南走向天爐,提聲喝道:「大家各持一隻水龍,分占角落,以水柱為我開路,我要進爐!」眾弟子聞言大驚,鞏志更是急急勸阻,但歐陽南執意甚堅,眾人奈何不了,只有聽命行事,霎時六座水龍同時灑水,替歐陽南開道,鞏志更是親駕一座水龍,緊臨歐陽南之旁,水柱直直噴灑身上,就怕師父年老有失,別遭烈焰吞噬。

  大火飛騰,洪武天爐望之若同魔龍怪獸,一時呼嘯噴火,似欲燒盡世間萬物,歐陽南行近爐口,鞏志噴灑的水柱盡成彌漫水氣,猛聽歐陽南慘叫一聲,全身已然著火,鞏志急道:「快澆水!」六道水柱同朝歐陽南噴去,已然撲滅他身上的火勢。鞏志怕師父受傷,當下顧不得師父責怪,拖著水龍,也往爐口沖去。

  大水沖下,烈焰卷出,水火交攻之間,四處都是蒸發水霧,但旋即又給熱氣衝開。歐陽南仰天暴喝,抱住神錘,竟無視於高熱烈焰,猛朝火頭下竄人。

  鞏志怕他有所閃失,拖著一座水龍,緊靠爐口,猛將水柱灌了進去,熱焰燒來,連他的衣角都已著火。

  眾弟子見師父奮不顧身的沖進,大師兄也已面臨生死大險,心下都是驚駭震盪,眾人不顧己身安危,無不朝爐口靠近,一時之間,眾志成城,六座水龍一同擠在爐口澆灌,漫天水氣飛揚,齊心合力之下,火頭竟被壓下。水氣彌漫中,但見一人朝外滾出,此人全身焦黑一片,身上衣衫被燒個精光,連眉毛頭髮也不能倖免,這人模樣狼狽,卻是一代鑄劍宗師歐陽南,懷中兀自緊抱那只刑天錘。

  鞏志靠在爐旁,自也慘遭波及,身上手上滿是水泡,他見師父滾倒在地,生死不知,顧不得自己身上疼痛,急忙上前扶起,叫喚道:「師父!你怎麼了!」

  他叫了一陣,歐陽南卻渾然不覺,只是一動不動,好似死了一般。

  鞏志知道拖延不得,當下剪開師父的衣衫,取過清水,將他上下沖洗乾淨,跟著急急命人取過傷藥,替他細細擦抹。鑄鐵山莊整日與火為伍,救治燙傷之術,算是天下無雙,自來燒傷者多死於各種感染,憑著傷藥中防膿止爛的奇效,只要歐陽南沒給燒成焦炭,在他們眼中都算有救。果然傷藥擦在歐陽南身上,宛如冰鎮,傷處的紅腫糜爛更見消滅。

  歐陽南給這麼一陣治療,已然緩緩蘇醒,他稍一恢復神智,立時指向爐口,慘嚎道:「神劍現世,魔刀隨生……大家快逃呀!生靈塗炭啊!」說著雙手連連揮舞,宛如失心瘋一般。

  鞏志等人聞言大驚,急忙探頭去看,卻見爐內一片焦黑,除了滿地鐵渣之外,實在看不出有何怪異之處。

  鞏志咳了一聲,低聲吩咐眾人:「先將師父帶下去歇著,等火頭降下,咱們再進爐去找。」

  歐陽南給弟子抬起,眼神仍是驚恐無限,喃喃地道:「神劍擒龍,業火魔刀,裡頭的東西是柄妖物……咱們決計不能讓它現世,否則天下要有兵禍……」他口角微動,欲言又止,霎時全身乏力,暈了過去。

  鞏志望著黑沈的爐口,想起裡頭的東西玄妙異常,絕不在神劍之下,心下自感驚駭,他召來門人,低聲吩咐道:「大家聽了,師父方才所言,絕計不能外泄,否則各大門派前來劫奪神兵,咱們鑄鐵山莊定有覆亡之禍。」眾弟子答應一聲,心下都是惴惴,不知爐裡面的東西是何來歷。

  火龍竄天,歐陽南身受重傷,已被抬離火場,餘人猶在全力滅火,鞏志抬頭望天,只見彗星橫空而過,當此異象,鞏志想起師尊所言的「業火魔刀」,心中只感憂慮,良久良久,仍是說不出話來。

  卻說秦仲海看過城西鬼屋之後,心裡只感煩亂不堪,料知劉敬定有什麼陰謀,怕還是沖著自己來的,秦仲海生來機敏警覺,遇上這等事,自是逃都來不及。他這幾日專躲著劉敬,只在西角牌樓喝酒,足不出戶,連家也不回了。聽了屬下秉報彗星降臨,好生美麗,要他到外頭賞玩,秦仲海也當屁一樣來聽,全不理會。

  連躲了二十餘日,這夜宮中無事,虎林軍眾人心存孝順,知道老大這幾日悶得厲害,便從御膳房偷出好酒好肉,取過大批賭具銀兩,便想讓秦仲海樂上一樂。秦仲海見大夥兒這般心意,怎好推拒?當即第一個帶頭胡攪,率著一眾下屬袒胸露肚,群來賭博歡飲。直把牌樓深處當仙境,虎林軍中做天堂,便天王也換不得。

  諸人圍坐三五桌,你吃酒,我吃肉,眾人神色緊張,一時骰子亂滾,銀兩推移,直是「滄海桑田輸脫褲,淚眼猶濕錢復還」,賭局直是起伏不定,讓人大喊痛快。

  正廝殺間,門口傳來一陣敲門聲,此時夜深人靜,還有幾名下屬在宮中巡邏,大概是回來歇息的,一名下屬哈哈一笑,道:「他奶奶的,大半夜的,八成是回來拉屎的弟兄。」說著上前應門。

  板門才一打開,那人已挨了個清脆的耳光,跟著向後滾出,眾人吃了一驚,無不拔出鋼刀,翻身站起,霎時一名太監跨入大門,傲然望著眾人,卻是薛奴兒來了。

  深夜之際,薛奴兒以東廠副總管之尊,居然降尊紆貴,親自過來造訪?秦仲海萬沒料到此節,一時不及躲起:心下只是叫苦連天。薛奴兒見他嘴歪眼斜,料來定在詛咒自己,當下十分著惱,罵道:「你裝著一張怪臉做什麼?心裡罵我嗎?」

  秦仲海心中煩躁,口氣卻似沒事人一般,他哈哈兩聲,道:「沒事,我見副總管大好了,可以下床走路,心裡替你歡喜,難免表情多了些,您可別見怪。」

  薛奴兒前些日子捲入禍端,竟給皇帝送去毒打一百大板,看他現下武功盡復舊觀,傷勢定已痊癒。薛奴兒想起當日被秦仲海作弄的情狀,恨恨只道:「死傢伙,你上回偷看咱家的屁……屁那個,給我小心點,」

  秦仲海聽他支支吾吾,立時笑道:「什麼那個這個的,不就是個屁股嗎?公公的屁股左邊長黑痣,右邊生黑毛,模樣挺威嚴的,跟面孔差不多。秦某真算有眼福了。」他笑了笑,又問道:「公公深夜過來西角牌樓,可是專程來談這「屁經」的嗎?」

  秦仲海說話荒唐不經,大批虎林軍手下自是掩嘴偷笑,薛奴兒大怒欲狂,他竭力自制,喘息良久,這才呸了一聲,尖聲道:「混蛋東西!要不是劉總管有事找你,你當咱家閒得無聊,自願上你這狗窩來嗎?你再給我貧嘴,休怪我賞你兩個耳括子!」

  秦仲海聽他提起劉敬,心下便是一凜,他咳了兩聲,推託道:「原來是劉總管召見,他老人家平日公事忙得很吧?什麼時候方便見我?」

  薛奴兒冷然道:「什麼方便不方便的?他現在便要見你!你乖乖跟我來,別耍花招!」

  秦仲海吃了一驚,想不到劉敬竟會深夜召喚,絲毫不讓自己有推託的機會,此番召見如此慎重,定有大事生出。薛奴兒見他遲遲不移步,便冷笑道:「怎麼樣?到底敢不敢來?」

  秦仲海心下打量,既然麻煩上門,推也推不掉,倒也不必再藏頭露尾,索性便來一探究竟。當下翻身站起,道:「既然如此,有勞薛副總管帶路。」

  虎林軍諸人聽了這話,無不替秦仲海擔憂,薛奴兒平日手段兇狠,性格殘暴,若是有意來害,

  秦仲海不免要糟。秦仲海見下屬多有惶急之意,便向他們暗暗搖手,示意眾人放心。上回劉敬自稱替自己保舉高升,不會無端對自己不利,只是劉敬要他過去城西鬼屋,又稱識得他的師父,定是有備而來,想到一會兒定有意想不到的大事,還是忍不住忌憚。

  當下兩人一前一後,秦仲海便跟著薛奴兒離去。

  深夜之中,二人在宮中行走,他兩位一是東廠要角,一是禁軍統領,自無人敢過來囉嗦,只見薛奴兒腳下疾走,卻是往宮外行去,秦仲海微微一怔,叫道:「劉總管不在宮內嗎?」薛奴兒不去理會,冷然便道:「你只管跟在後頭,問這許多做啥?」

  眼見他行止神秘,秦仲海更起疑心,雖知東廠之人不會下手加害自己,但劉敬安排得如此奇怪,不能不叫他加倍提防戒慎。

  行到承天門,已要出宮,門口侍衛見副總管過來,自是趕緊讓路,連問也不敢問上一句,秦仲海看在眼裡,自是暗暗搖頭,當時朝政大壞,太監隨意來去宮門,眾人習以為常,早已見怪不怪。只是長久以往,綱常法紀不免紊亂,結黨營私,更是由此而生。

  薛奴兒走了出去,便換秦仲海了,他雖與守衛相識,卻乖乖取出權杖,送上繳驗,那守衛看過權杖,低聲便問:「將軍也要出去?」秦仲海咳了一聲,道:「我有些急事回家一趟,去去就回,勞煩兄弟開門。」他平日雖然荒誕不經,但遇上正事,卻仍方寸嚴謹,一板一眼,絲毫馬虎不得。若非如此,卻要他如何帶出縱橫沙場的精兵?

  那守衛知道薛奴兒與秦仲海一向不和,豈知兩人卻同出宮門,心下雖覺奇怪,但也不敢多問,急急開了宮門,任他二人離開。

  薛奴兒見秦仲海緩緩走出,霎時冷笑不休,道:「不過出個宮而已,居然還要繳驗權杖,看你們柳門就是少了點人望,真個可笑啊。」秦仲海冷冷地道:「薛副總管人望這般高,何不上江太師府上晃去?每日喝罵屬下,專在自家地盤招搖,這種祟隆聲譽,秦仲海可不敢要。」

  薛奴兒氣得臉色慘白,可又答不上腔,只得尖叫道:「少廢話!隨我過來!」只見他運起輕功,左一繞,右一拐,便往城郊而去。秦仲海見他身法快絕,便也提氣直追,緊跟在後。

  薛奴兒方才給他譏嘲一頓:心下有氣,只想板回些臉面,冷笑道:「好你個秦仲海!咱倆沒打過架,這下剛好比比腳力,看看誰才是大內第一!」他腳下一點,已如飛箭般向前射出。秦仲海哼了一聲,也是發力急追。

  秦仲海比薛奴兒年輕了二十歲,體力健旺,起初幾裡絲毫不落下風,只是路程一長,便不能沒有內功相佐,秦仲海雖有九州劍王這等名師點撥武藝,但內力修為仍不及薛奴兒深厚,果然行出十餘里,已是相形見拙。

  薛奴兒見秦仲海墜後,心下更是大樂,他有意戲弄,不停左右竄躍,上下飛馳,好讓秦仲海追個臉紅脖子粗。秦仲海跑得氣喘吁吁,自知不敵,霎時停下腳來,喝罵道:「操你奶奶雄!姓薛的!你再敢戲侮老子,便自己去見劉總管!」薛奴兒是個暴躁性兒,聽他拒絕同往,立時取出天外金輪,尖聲道:「雜碎!你輕功不及我,正該乖乖認輸,向公公磕頭請益,現下卻耍無賴?你不同我去,休怪公公給你點顏色瞧瞧!」

  秦仲海咒駡兩聲,掉頭便走,連話也懶得多應一句,薛奴兒見他對自己毫不理睬,不由得慌了手腳,忙道:「喂!姓秦的!你別生氣了,快回來啊!」

  秦仲海呸了一聲,停下腳來,往地下吐了口膿痰,惡狠狠地道:「來不及啦!你現下抬八人大轎過來,老子也懶得理你。你自個兒去死吧。」

  薛奴兒臉色又青又紅,不知該如何是好,要他低頭去求秦仲海,不如跳崖自殺還來得爽利,可要眼睜睜地看著秦仲海離開,卻又不能向上頭交差,他連連搓手,全沒了主意。

  秦仲海滿心得意,左搖右擺,大剌剌地離去,正走間,忽見路邊坐著一名老者,這人頭上帶著斗笠,兩腳卻擋在路中,若要正面行過,定須跨過這人的雙腿,秦仲海不願惹事,當下側身讓開,哪知那老者兩腳忽爾抬起,腳尖卻是往秦仲海膝間點來,秦仲海見這老者後發先至,已然算準他閃避路數,當下微微一凜,他抬起右腳,便往那老者的腳尖踢去,那老者不閃不避,等他腳下踢實,腳掌一側,已將腳跟對準秦仲海的足底,秦仲海這腳若要踢下,不免腳板受傷。

  秦仲海見此人武功毫無霸氣,但招敷卻是精奇沉穩,他嘿地一聲,跳開兩步,手握刀柄,冷笑道:「俗話說了,好狗不擋路,老兄行止這般兇惡,卻是哪家香肉鋪裡逃出來的?」

  那老者再笨十倍,也知秦仲海罵他是狗,他聽畢之後,卻不動氣,只哈哈一笑,道:「秦將軍說話實在難聽,咱家見你走得好急,一時心急,才把你留了下來,倒沒什麼惡意。」說著解下斗笠,秦仲海轉目急看,這人七十來歲年紀,臉上沒半根鬍鬚,正是東廠總管劉敬。

  此時薛奴兒也已趕來,他湊了過去,低聲向劉敬道:「總管,這姓秦的小子脾氣太壞,嘴又賤得緊,不教訓一下不成。讓我揍他一頓吧。」秦仲海挖了挖耳孔,冷冷地道:「別那麼小聲說話,薛公公倘要動手,秦某立刻奉陪。」他給東廠兩大高手圍住了,非但不讓步,反而主動搦戰,想來確是性格剛強,吃不得虧,當下拔刀出鞘,真要幹上了。

  薛奴兒聽他口氣甚惡,登時大怒,他性格強悍,王府胡同雙戰昆侖二三把交椅,西域客店身受江系三大主將聯手夾攻,無不從容應付,絲毫不落下風。武功之高,自是不言可喻,此時秦仲海狂言挑戰,他如何會怕?當下尖叫一聲,便要取出金輪殺人。

  劉敬看在眼裡,忙攔到兩人中間,笑道:「幹什麼啊,都是自家人,有什麼好爭的?」說著左掌輕揮,推開了薛奴兒,右手便往秦仲海肩上搭去、秦仲海見他神態親熱,訕訕便道:「劉公公,別來這套了。我依著您老人家指示,鬼屋也瞧過了,您到底有何吩咐,不妨快說吧!」

  劉敬微微一笑,道:「去過鬼屋了,那你可見到鬼了嗎?」秦仲海呸了一聲,嘴上沒說話,心中卻道:「老子活見鬼,見了你這沒鳥的爛鬼,」劉敬看他滿臉不忿,便拍了拍他的肩頭,笑道:「好啦,不管你有無撞上鬼怪,咱家這便帶你去開個眼界,見識一下真正冤死的孤魂野鬼。」

  秦仲海咦了一聲,正要開口詢問,劉敬已拉著他,縱身朝西方一條小徑行去。秦仲海有意把事情看個明白,便任由他帶著,倒也不再多問什麼。那薛奴兒卻神態戒慎,一路上四處張望,不時躍上樹梢,眺頭遠望,似怕後頭有人跟蹤。

  三人行到一處地方,已是黎明時分,秦仲海藉著曙光望去,眼前好一片湖水,湖面如鏡,深秋破曉中,湖水罩在薄霧中,岸邊矗著幾間宗祠寺廟,土牆紅磚,看來頗有詩意。

  湖邊幾名漢子本在垂釣,似是漁夫,一見劉敬過來,立時放下魚竿,過來相迎,引著劉敬等人,便往湖畔建築而去。秦仲海跟在後頭,見這幾名漁夫下盤功夫扎實,武功竟是不弱,心下暗暗警戒。

  三人行到深處,見是座小小佛堂,門外兩人自坐地下,這兩人光頭禿頂,一人手中編著竹籃,一人拿著魚簍洗刷。秦仲海見這兩人低頭不語,面無表情,但太陽穴高高鼓起,目中神光湛然,看來武功絕非泛泛。秦仲海吃了一驚,想道:「好你個劉敬,什麼時候招攬這許多高手?這老傢伙究竟想幹什麼?」

  正猜忌間,劉敬已然走入佛堂,跟著伸手召喚秦仲海,秦仲海跨腳進去,卻見薛奴兒守在外頭,不曾進來。秦仲海猶疑片刻,就怕裡頭有什麼機關,正要發問,卻聽劉敬笑道:「你莫理旁人,只管進來。」秦仲海乾笑兩聲,只得拱手人內。

  跨入門中,只見佛堂裡擺著張茶几,兩張竹凳。堂後掛了幅笑眯眯的彌勒佛像,望之頗為簡陋,好似真是貧苦修道人的住處般。

  劉敬招呼秦仲海坐下,親自為他斟茶,秦仲海見劉敬一路不言不語,好生神秘,有心殺殺他的威風。當下伸手端起茶碗,猛吸了一大口,跟著漱了漱嘴,呸地一聲,整碗吐到了地下,弄得佛堂骯髒無比。

  秦仲海眯起了眼,懶洋洋地道:「劉總管大半夜地,硬把老秦拉到佛堂裡參拜,可是要勸我出家嗎?」說著又咳了一口痰,狠狠往地下吐去。劉敬看他舉止粗魯,卻仍笑眯眯地,道:「秦將軍說笑了,你乃當世虎將,大塊吃肉,大口喝酒,是塊做大事的好料子,誰敢要你長伴青燈?」

  秦仲海把腳高高翹起,哈哈笑道:「好說,好說。劉總管,我這人性子直,不喜拐彎抹角。前幾日總管替我遮掩了文淵閣的醜事,小子感激不盡,今日你老若有什麼吩咐,只管開門見山,別來爾虞我詐,好不煩人。」

  劉敬微微一笑,並不說話,靜靜替他斟上茶水。秦仲海見他仍是陰陽怪氣,當下一把將茶杯搶過,扔出佛堂,訕訕地道:「別倒什麼鳥茶了,昨晚吃酒開心,興致卻給你們打斷,爺爺還沒喝夠哪;有酒便取出來吧!」

  茶杯飛出門外,立時聽到薛奴兒的咒駡聲,秦仲海哈哈大笑:「他奶奶的,可是砸中這老賊的腦門了?」劉敬聽他滿嘴粗話,又見了惡形惡狀,忍不住看了他一眼,搖頭道:「秦將軍,你如此粗魯無文,可是打小沒了娘親教誨,方才野成這模樣?」

  這話要在常人聽來,劉敬自在譏諷秦仲海舉止鄙俗,毫無家教,秦仲海自也該反唇相譏。但秦仲海自從在鬼屋中給人攪擾,心神始終不寧,此時聽劉敬提起自己的娘親,莫名間,身子便是一震,但此刻他與權臣對席而談,萬萬不能示弱,這驚詫神色一閃而過,便即哈哈笑道:「不瞞總管吧,秦某孤兒出身,一向無父無母,石頭裡蹦出來的。少了娘兒們過來囉嗦管教,恰好粗魯痛快,自在逍遙。」

  劉敬聽了這話,卻是一聲輕歎,道:「鄉下人常說,有娘的孩子像個寶,沒娘的孩子似顆草。可憐你自小沒有母愛溫暖,風雨飄搖,獨個兒過活,唉……這許多年下來,可真生受你了。」

  秦仲海精明老練,旁人心裡想的盼的,他只要摸個片刻,便能猜個八九不離十,哪知與劉敬相識以來,始終落於下風,不曾猜出這名老太監半點心思想。他聽劉敬這話毫無來由,直是莫名其妙,當下喝道:「你到底要說什麼?」

  劉敬喝了口茶,淡淡地道:「秦將軍別生氣,閒聊幾句而已。」秦仲海心裡的疙瘩給他連番撩起,頗感不快,冷冷地道:「你再東拉西扯,休怪我掉頭便走。」

  劉敬微微一笑,道:「秦將軍不喜歡談家事,那咱們便談談國事吧。」他凝目看著秦仲海,

  笑道:「秦將軍,冒昧問你一句,你忠於皇上嗎?」

  秦仲海聽他這話又是天外飛來,不由得皺起眉頭,不知這老太監何出此問,莫非是要刺探自己,他急忙定神,冷笑道:「秦某奉公守法,自問沒半分對不起朝廷之處,公公何須試探?」

  劉敬面帶微笑,望著彌勒畫像,頷首道:「你與柳昂天情同父子,他忠於國家,你秦仲海自也跟著效忠,這我當然知道。只是我今日問你一句,倘若皇上賜你一死,你待要如何?」

  劉敬這麼說話,要是盧雲坐在這裡,定會全身巨震,所謂「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」,盧雲身為儒生,自是深受薰陶,若是皇帝下令賜死,儘管百般悲怨,他還是會引頸就戮。便是伍定遠聽了這話,也會心口劇痛,想著慷慨赴死的壯志豪情。

  哪知秦仲海實是天生的土匪料,聽了這話,卻只嗤地一聲,把痰吐到了地下,跟著冷笑兩聲,睥睨斜視,全不作答。

  劉敬看了他一眼,道:「看來忠君一事,秦將軍好像還差了那麼點。」

  秦仲海哼了兩哼,他從不是什麼忠臣孝子的典範,皇帝若要賜死,管他天大理由,他老秦自是左腳抹牛油,右腳擦豬油,當場溜之大吉,但這話既是劉敬所問,自也不好明說,當下只嘿嘿乾笑,道:「公公你呢?皇上若要你死,你會死嗎?」

  劉敬昂首向天,凜然道:「士為知己者死,我雖是個肢體殘缺之人,這點氣節也還有的。」

  秦仲海嘻嘻一笑,假意哦了一聲,道:「了不起啊,好一個士為知己者死啊,卻不知那日副總管差點把皇帝老兒切成兩半,這又算他奶奶的哪門知己啊?」說著哈哈大笑起來。

  數月前皇帝狩獵,忽遇雙虎襲擊,那時薛奴兒以金輪救駕,卻差點傷及皇帝,秦仲海始終懷疑此事有詐,此時便提了出來,要看劉敬如何應付。

  劉敬聽了問話,神態一如平常。他斜了秦仲海一眼,淡淡地道:「此事純屬意外,將軍休得譏諷。」秦仲海當場嗤之以鼻,冷笑道:「劉老爹,你瞞得過錦衣街那幫蠢才,卻瞞不過老秦的眼去啊。憑薛副總管的武功,不過是殺只大蟲,焉有失手之理?打開天窗說亮話,你們……嘿嘿……你們他媽的是不是想…想…嗯…啊?」秦仲海想將「謀害皇上」四字說出,卻又不敢開口,便只「嗯啊」兩聲混過,畢竟這事牽連太廣,豈能隨意言之,當下便不明說。劉敬面對森厲質問,神態卻是不溫不火,他淡淡一笑,道:「秦將軍,難得有緣談心,別說這些惱人的。你靜下心來,先讓咱家同你說個故事,可好?」秦仲海聽他面無喜怒,只輕輕巧巧地轉過話頭,心下暗暗敬佩:「這老太監行事沈穩,等閒不露真性。那江充雖然厲害,但與這老賊相較,火候怕也差了一截。」

  劉敬見他目光淩厲,便微笑道:「怎麼樣?這故事將軍聽是不聽?」秦仲海雙眉一挑,冷冷地道:「公公日理萬機,今日卻好興致。您要說故事,在下自然洗耳恭聽。」

  劉敬微微一笑,道:「你願聽便好。不過這故事也沒什麼了不起的,說不定你也聽過了。距今三十二年前,朝廷有場御駕親征,這事你知道嗎?」

  秦仲海聽他提起此事,忍不住心下一凜,頷首道:「這事我聽柳侯爺說過。聽說先皇武英帝兵敗西疆,遭大臣反噬,終於死在異邦。」

  劉敬笑了笑,說道:「你家侯爺說的不錯,不過這只是江充的說法。」

  秦仲海嘿嘿一笑,道:「聽總管這麼說,難不成還有別的俾宮野史傳下嗎?」

  劉敬看了他一眼,點了點頭,道:「當年御駕親征的慘禍,牽動天下氣運,幾達三十年之久,餘波所及,非但弄出個怒蒼山來,還傷及無數英雄好漢的身家性命。說起來,不只秦霸先,便連江充、你家侯爺、我劉某人,無不大受影響。甚至一些武林人物,像是少林天絕僧、華山寧不凡,「九州劍王」方子敬,也都深受其累。」

  聽得這許多人物牽扯在御駕親征的大禍中,秦仲海心下一驚,面上卻不動聲色,只凝視著劉敬、知道他一會兒所言,定與薛奴兒刺殺皇帝、瓊貴妃偷人等情有關。當下正襟危坐,不敢再有輕視之意。

  劉敬往他看了一眼,兩人目光相遇,劉敬忽地歎了口氣,道:「此事株連之大,死傷之慘,實非常人所能見。秦將軍,當年便你一個小小孩童,也因而改變一生,這你曉得嗎?」

  猛聽此言,秦仲海忍不住嘿了一聲,前幾日那老人將他誤認為秦家二少爺,已令他好生不快,此時劉敬又影射自己與秦家有關,直教他心中又恨又煩,秦仲海伸手往桌子一拍,怒道:「劉總管!你三番四次的影射秦某的身世,究竟想說些什麼?老子不過姓秦,又他媽的犯了天條嗎?」

  劉敬聽他怒喝,卻只微微一笑,道:「有空去看看師父,方大俠會說個明白的。」

  秦仲海聽他提起方子敬,更是怒不可遏,他手按刀柄,霍地站起,喝道:「劉敬!我明白告訴你!你別以為我師父反逆出身,你便能挾制秦某人,你如意算盤可打錯了!」

  劉敬看了他一眼,自顧自地喝了口茶,道:「你太多疑了。我劉敬若要挾制你,方法何其之多,真會用這蠢笨的法子嗎?」說著森然一笑,眼神中全是奸狡。

  秦仲海全身冷汗涔涔而下,立時想起劉敬的諸多厲害手段,此人若要對付自己,確有無數法門,實不必拿自己的師承來歷作文章。他放脫刀柄,坐了下來,哼道:「我醜話說在前頭,你若有意整我,那是找錯人了,秦某給逼急了,殺人放火,無所不為,你硬來惹我,那是自找死路。」

  劉敬聽他說得兇狠,知道他心裡暗自害怕,反而笑了笑,道:「你別生氣,咱家只是要你聽個故事而已,別無用意。」秦仲海嘿地一聲,他按耐住性子,揮手道:「公公有話請說,有屁快放。我一會兒急著回宮。」

  劉敬喝了口茶,道:「武英十五年臘月,御駕親征慘敗,前線飛鴿傳書,轉送軍情回京。信中指證歷歷,言道武德侯謀害先皇,親手將聖上殺死。此事傳出,風雲變色,群臣譁然,京城立即戒嚴。」秦仲海熟知此事,便點了點頭。

  劉敬又道:「聽說皇帝被害,滿朝文武無不駭然,秦霸先一向忠於皇上,如何無故反叛?雖說軍情如此,卻無人相信此說。閣揆大人立即召集六部,便要派人查證,說不定皇帝仍然好端端地在西疆,只怕有心人從中挑撥生事。」秦仲海冷笑道:「這位有心人姓江吧!」

  劉敬哈哈大笑,頗見歡暢,道:「秦將軍快人快語,真是一言中的。」他有意緩和場面,讓秦仲海稍稍鬆弛,便取過一隻新茶碗,替他倒了杯熱茶,又朝自己碗里加了水,道:「當時朝廷快刀斬亂麻,一方面派人趕赴玉門關,要將事情查個明白,二方面由老臣徐忠進、國丈瓊武川領銜,一同請出太后垂簾聽政,好來度過這兵荒馬亂的大危難。」

  秦仲海舉起茶碗去喝,聽得大理寺卿徐忠進、國丈瓊武川這幾位老人出馬,頓覺放心,他喝了口清茶,降了降火氣,點頭道:「幾位老臣果然精明,這當口正該如此辦理。」

  劉敬道:「不過事情毫不順利,朝廷人馬尚未離開北京,就出了天大的亂子。」秦仲海吃了一驚,嘴裡茶水猛地噴了出來,他舉袖擦拭,驚道:「什麼亂子?」

  劉敬端起茶來,輕啜一口,道:「也先可汗兵臨城下,開始攻打北京。」

  秦仲海茫然張嘴,那時柳昂天曾提及武德侯殺害皇帝一事,卻未多談也無攻打北京一節,此時聽劉敬提到此事,秦仲海卻是第一回聽到。

  劉敬道:「也先大兵殺上京城,朝廷上下無不驚恐,國家已入朝不保夕的慘況。那時天下軍馬急急來援,你家侯爺率領十萬大軍,與也先激戰城郊,雙方殺得血流成河,此戰若敗,京師必入蠻夷之手,只怕神州百姓都要淪為異族奴隸。但我朝十七路勤王人馬不能無人統帥,幾名大臣力陳國家下可無主,須得擁立一人代位,以保社稷,此事送入景福宮,太后便急急下詔,立泯王為皇儲,暫由御弟監國。」

  泯王便是當今的景泰皇帝,他在風雨飄搖間接任皇位,天下無不稱道,此事秦仲海自也知聞。

  劉敬又道:「皇儲接位,一心三思地替他兄長報仇,立即下令處死秦霸先滿門老小,當時我會同柳昂天、瓊武川等老臣,忠言極諫,言道案情尚不明朗,想請皇帝收回成命,但皇上眼見兄長慘死,這武德侯罪嫌最大,如何忍得下這口怨氣?他召喚四路軍馬入城,封鎖京中來往道路,即刻將秦家滿門處死,不容走脫一人。」聽得此言,秦仲海頓時想起城西鬼屋裡的那個老頭,他身子一顫,心頭出了幾個疙瘩,竟似不太舒坦。

  劉敬道:「那時大禍臨頭,京城上下都為秦家滿門憂慮。秦霸先的妻子顏氏,聽說大軍入城,就要過來抄家,她一人擋在門口,手持先皇賜下的免死金牌,只想憑手上金牌救命,好讓滿門老小逃過一劫。」

  秦仲海十分關心,顫聲道:「後來呢?」

  劉敬道:「她一個婦道人家有這膽色,也算難得了。不過闖入秦府的軍官多是兇狠暴戾之輩,看也不看她手中金牌,一刀便把她的腦袋砍了。」秦仲海啊地一聲,悲聲道:「她……她死了……」

  劉敬低聲道:「人無頭,安能活?顏氏賢慧貌美,聰明博學,人人都對秦霸先好生稱羨,誰知她這樣嬌弱的女子,到頭來卻成了刀下的無頭鬼。可憐她兩個孩子不過稚弱,便成了孤兒。」說著又往秦仲海看了一眼,那眼神滿是憐憫同情。

  秦仲海與他目光相接,霎時心中一酸,淚水幾欲灑落,他生性灑脫,從小到大沒哭過幾次,此時淚水滿盈,卻連自己都不明白為何哀傷。他急急以衣袖遮面,就怕給劉敬見了笑話。

  劉敬殊無取笑之意,他歎了一聲,轉過話頭,又道:「城內軍馬殺人滿門,城外大軍卻要給人屠殺。當時也先已至城外百里,情勢危急,景泰皇帝親自領軍接戰,雙方大殺一陣,勝負雖分難解之際,陣前卻出現了一人,此人好生了得,化千戈為玉帛,居然說動了也先可汗,讓他不待勝負分出,便自行率軍離去。」

  秦仲海抹去淚水,神色已然寧定,他知道當年雙方決戰,江充曾在陣前出現,當下清了清嗓子,道:「此事有些懸疑,據侯爺說,江充給也先可汗在天山抓住,便一路押解回國的。」劉敬嘿嘿一笑,道:「這是王寧、梁知義這幫讀書人查出來的吧?」

  秦仲海點頭道:「公公說的不錯,此事正是梁知府、王御史他們查出來的。只是他兩人一得消息,不久便已隕命。」劉敬搖頭歎息道:「好人不長命,蠢人兢投胎。又好又蠢的,更要天生給人當箭靶,唉……這幫書生只知氣節義理,卻沒半點手段,沒給五馬分屍,淩遲處死,已算是好運了……」言下所指,自是感慨王寧、梁知義這幫孤臣的下梢了。

  秦仲海嘿嘿一笑,道:「好人不長命,蠢人下場慘,那又壞又聰穎的呢?」

  劉敬哈哈一笑,自嘲道:「那便是老朽與江充這等人了。看他江充年過半百,咱家也有七十好幾,數十年來好魚好肉,日子快活得很,將軍這不是明知故問嗎?」

  秦仲海縱聲長笑,道:「難得有人自承奸惡,真是大大的不容易啊!」

  劉敬聽了嘲諷,卻也不生氣,只淡淡一笑,道:「咱們說正事要緊,別損我這老頭了。」他苦笑一陣,又道:「只是王寧那幫讀書人雖笨,卻也不算白死,他們查得不錯,江充甫一回京,也先可汗便自行退兵,此間定然有詐,只是當時朝廷甫脫大難,眾人慶倖生還之餘,哪有餘力查訪內情?當時先皇下落下明,泯王與太后心中掛念,便明大臣四下尋訪,卻始終找之不著,過了不久,眼見先皇實在蹤影全失,泯王爺只好以監國皇儲之名正式登基,接任皇位。」秦仲海哼了一聲,道:「你們這幫大臣便這麼敷衍了事,真是世態炎涼。」

  劉敬道:「國家不可一日無君,泯王爺拖了一陣才接位,已算不容易了。只是說到接位一事,你家侯爺也算立過大功,念在他這份擁戴功勞上,朝廷日後才有了三分局面。」

  秦仲海沉吟片刻,道:「那秦霸先呢?他那時究竟在做什麼?為何不回朝廷替自己分辯?」

  劉敬搖了搖頭,道:「據說也先圍城之時,他還有意殺回京城,替國家解圍,但後來他聽說全家慘死,便殺向關內,起兵作亂起來。」

  秦仲海聽了內情,皺眉便問:「這秦霸先到底是何來歷?」他曾聽韋子壯說過這人出身武當,但除此之外,卻是一無所知,此時便出言相詢,也好多探聽一些事蹟。

  劉敬目中閃過一絲憂傷,道:「秦霸先,原名秦策,官拜征西大都督,爵賜武德侯,霸先是他的號。當年他與你家侯爺並稱雙雄,北昂天,西霸先,乃是武英朝廷的兩大支柱。」

  耳聽柳昂天與天下第一大反賊並列,秦仲海一時心中百味雜陳,不知該說些什麼。

  劉敬歎了一聲,又道:「當年秦家滿門抄斬,天下無人能救,秦霸先自是大怒欲征,他率軍打破五門關,一路殺向關內,兩邊激戰數百回合,朝廷節節敗退,一路退到了虎牢關,此關坐擁天險,守將也非易與之輩,秦霸先縱然武勇,一時間卻也打不入關中。眼看是個僵局,秦霸先索性立馬怒蒼,廣招天下勇士,從此雙方便開始十數年的對峙,中問打了又談,談了又打,皇帝每次派使臣過去安撫,都被秦霸先亂棒打回,始終是個僵局。」

  秦仲海在文淵閣見到這人的姓名時,本恨自己生得太晚,不能與他一決雌雄,但連著幾番事情下來,對此人又是同情,又是恐懼。他伸手抓起茶杯,呼嚕嚕地喝個精光。

  劉敬替他斟上了茶,又道:「秦霸先造反,等於默認他謀害皇帝。當年他起兵造反,天下都曰該死,我也是其中之一,只是朝廷名將雖多,卻無人能出其右,你家侯爺一來需駐防北疆,二來朝廷知道他們倆家有舊,就怕他二人聯手作亂,始終不敢把柳昂天召回。直到景泰十四年……」

  秦仲海跳了起來,驚道:「景泰十四年?」劉敬奇道:「怎麼了?」隨即意會,道:「文淵閣遺失的奏章,全都是這一年份的文物,是不是?」秦仲海點了點頭,道:「正是如此。」

  劉敬聞言,忽然哈哈大笑,道:「好傢伙,連你也後悔了嗎?哈哈!哈哈!」此時天色早已大明,劉敬轉頭望著窗外,晨光暖和,映在他的老臉上,望之皺紋深刻,更顯出智慧來。秦仲海不知劉敬在說些什麼,自是不敢接話,只靜聽他說話。

  劉敬凝視晨上湖煙,悠悠地道:「景泰十四年,那年怒蒼山一夥全力反撲,攻下霸州,直搗京師,逼得皇帝召回柳昂天,下旨天下兵馬勤王。雙方兵連禍結,最後秦霸先慘死神鬼亭,一切全在景泰十四年發生的。此事詭譎多變,比之三國裡最精彩的橋段,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……」秦仲海恍然大悟,原來怒蒼山之所以滅亡,全在此年。他沉吟片刻,問道:「究竟這中間有何隱密之處?為何有人要偷取奏章遮掩?」

  劉敬冷冷一笑,忽道:「秦仲海,你若想知道其中隱情,須得回答公公一事。否則「疏不間親」,劉某人沒拿到證物之前,絕不會明白告訴你。免得打草驚蛇,反而不妙。」

  秦仲海見他神色沉重,渾不似平日笑咪咪的模樣,他心下一凜,拱手道:「請公公公示下,仲海定會審慎回話。」

  劉敬聽他回答的直接,反倒不好開口,他低下頭去,轉動手中茶杯,似在思索如何啟齒。秦仲海不敢打擾,只是靜靜等待。

  過了良久,劉敬緩緩地道:「生你者父母,成你者朝廷,倘若兩者相沖相害,你當如何?」

  從城西鬼屋開始,劉敬一路都在秦仲海身世上打轉,此時聽他再次提起,惶恐之情卻不曾稍減,秦仲海心頭大震,只是此刻不能露出驚惶之態,以免落於下風。當下故做輕鬆,搖頭道:「劉總管多此一問,我爹娘老早死了,我不須煩惱這個題目。」

  劉敬長歎一聲,道:「秦仲海啊秦仲海,你既然見過鬼屋裡的老人,心裡便該有個底,又何必裝傻?我問你一句,你父母若是死於朝廷之手,你會替他們報仇嗎?你站在朝廷這端,難免成了不孝子孫。」他頓了頓,道:「秦仲海,忠孝難以兩全,你還想逃避嗎?」

  秦仲海內心大震,一時驚怒交進,喝道:「放你媽的狗屁!老子明白告訴你,我打小沒爹沒娘,是個孤兒,什麼時候又生出這些狗屁不如的事來!」

  劉敬冷冷地道:「有個女人腦袋被人砍落,死後裸體示眾,羞恥難言。有個男子慘遭剝皮分屍,葬在異鄉大樹下,永世不得回歸故土。這些你都當作是屁了?」秦仲海越聽越驚,越驚越怒,霎時怒氣衝天,大喝道:「你胡言亂語什麼?老子操你奶奶!」他站起身來,轉身便走。劉敬道:「不忠不孝,不仁下義,那便是天地不容的無恥之徒。」

  秦仲海暴喝一聲,刀鋒出鞘,轉身便砍,轟地一聲響過,茶几已給他砍成兩半。

  劉敬面色不瞬,舉起茶杯,輕輕喝了一口,道:「方子敬教你一身武功,便是用來投靠權貴的嗎?」秦仲海心頭震恐萬端,他壓下怒火,心道:「這老頭不知從哪打聽到我的師承,竟想要脅老子,說不得,今日若不能殺他,恐怕一生都要受制此人。」他手握刀柄,沈聲道:「劉總管,你今日找我來,到底想做什麼?難不成便是要威脅於我,讓秦仲海一生聽命於你嗎?」只要劉敬一個回答不對,秦仲海便要使出絕招「龍火噬天」,一舉將之擊斃,至於外頭薛奴兒等人怎麼處置自己,那也管不了這許多了。

  劉敬道:「你多疑了,我今日找你過來,便是同你說這個放事,你若不想理我,那也無妨。只管轉身便走,無人會來擾你。」秦仲海不信此言,冷然道:「你少放幾個狗屁,你劉敬陰謀詭詐,何必故做善良,卻來詐欺於我?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?」

  劉敬哈哈一笑,道:「我向來說話算話,你怕什麼呢?」秦仲海大聲道:「話是你說的,老子現下就走!」說著轉身走出。

  正要跨出佛堂,匆聽劉敬輕輕一歎,低聲道:「若要洗雪家門仇怨,三日後亥時打開承天門,我們一起圖謀大業。」

  秦仲海如中雷轟,全身冷汗颼颼而下,心中的震恐責難言喻,霎時想道:「原來如此,他……他要造反!」先前劉敬問他家國之事,又三番兩次暗指他的身世與秦霸先有關,原來一切都是為了拉攏他一齊造反。

  劉敬輕輕地道:「兩百名武功高手,一千名禁衛軍,足以濟事了吧?」秦仲海面如死灰,連話也不想答,當下急急離去。

  出得斗室,已是午後,那兩名武功高手仍坐地下,仍只呆呆望天,竟連眼角也不撇向自己。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氣:心道:「原來這座廟便是劉敬造反的根據地,這些高手都是他搜羅來的,我可不能與他們混在一起。」他急往廟門走出,腳下漸漸加快,忽聽前頭一人尖聲道:「你為啥走這麼快?」那聲音尖利難聽,卻是薛奴兒。

  秦仲海見薛奴兒攔住去路,登時大為戒備,情知自己已有殺身之禍。

  薛奴兒冷笑一聲,道:「你在怕什麼?為何滿身冷汗?」秦仲海呸了一聲,大聲道:「誰流汗了?回家問你妹子去?」薛奴兒長眉一挑,只聽咻咻兩聲,秦仲海察覺背後生出兩股勁風,他斜眼偷看,已見那兩名禿頂高手掩身而來,竟是有意動手。

  眼見這兩名高手分占左右,與薛奴兒合為鼎足之勢,將自己圍在圈內,秦仲海自知雙方若要動手,自己絕難離開此地。薛奴兒取出金輪,尖聲道:「姓秦的,我早知道你是個禍胎,偏生咱們總管喜歡你,現下看你這幅獐頭鼠目的鬼樣子,當是容你不得了。」

  秦仲海雖當逆境,但這等兇殺拼鬥之事,他自是熟門熟路,反不如方才與劉敬對談時來的驚駭。他定下神來,手握刀柄,冷笑道:「憑你們三個人要攔我,只怕還差了點吧!」

  四人相互試探,各自凝運功力在身,秦仲海見那兩名高手呼吸漫長,內力怕不在薛奴兒之下,他心中盤算,打算使出絕招「貪火奔騰」,趁眾人擋架之時,急速朝外逃走。

  薛奴兒暴喝一聲:「殺!」秦仲海狂吼一聲,刀鋒也已出鞘,內力到處,便要出招。

  眾人正要大開殺戒,卻聽一人喝道:「且慢動手!」四人抬頭急看,卻是劉敬來了。

  劉敬飛入人群,伸手護住了秦仲海。薛奴兒見狀一愣,道:「總管,你這是幹什麼?」

  劉敬望向眾人,搖頭道:「你們不要為難他,放他走。」薛奴兒氣憤地道:「這人滿臉驚懼,決計會洩漏此間秘密,咱們怎能留他性命?」

  劉敬看著秦仰海,道:「他若是講忠盡義之人,便會守門如瓶。他若要投靠仇敵,做那無恥奸賊,我也無話可說。」薛奴兒大聲道:「總管,你不能信他……」

  劉敬面色一沉,袍袖微拂,將諸人震開幾步,說道:「秦仲海,你可以走了。三日之後,十一月初九,承天門輪你駐防,咱們成也在你,敗也在你。」秦仲海全身震動,知道劉敬要他做內奸,等亂事一起,便要他打開皇城相迎,慌亂之間,掌心滿是冷汗。

  劉敬見他面色慘白,湊過頭來,附耳道:「你這三日安安靜靜的,萬莫心慌,動手前我會準備個東西給你瞧,包管你看過之後,心裡再無猶疑。」

  秦仲海不願多說,當下深深吸了口氣,微微拱手,便自離廟而去。後頭薛奴兒兀自喃喃不休,在那埋怨劉敬舉措不當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29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6 01:36 PM 編輯

第十卷 忠義孤臣 第三章 煮酒論英雄

  行回京城,秦仲海只覺心中又煩又亂,他既不想回宮,也不願回府,更不希望碰上熟人,一時之間,偌大京城居然找不到歇息地方,他在街上胡亂行走,忽見街邊有處燒餅鋪子,此時猶在早晨,店家仍自招呼生意,秦仲海見此地偏僻,便走了進去,也好歇息一陣。

  秦仲海要了副燒餅,吃在嘴裡,雖感酥脆芳香,但此刻心頭煩悶,又怎吃得出滋味?他嚼蠟般啃著,尋思道:「劉敬這老小子不知發了什麼瘋,這當口居然想造反,嘿,朝廷這下可多事了。」想起自己也涉在裡頭,心頭煩亂,端起碗來,把豆漿當作了酒水,一飲而盡。

  前幾月薛奴兒以金輪暗算皇帝,雖然瞞過江充等人,卻難以瞞過武功精強的秦仲海,他早覺其中有詐,恐怕薛奴兒真有意害死皇帝,此時對照劉敬的說話,果然如此。

  那日皇帝命在旦夕,自己趕到座駕之旁,只要一伸手,便能解了天子之危,劉敬看暗殺難成,索性搶先出手救人,事後也好閃躲罪名,至於薛奴兒的性命,在棄車保帥的意圖下,自然隨時可以捨去。看劉敬這人老奸巨猾,手段陰險,心機猶在江充之上。

  秦仲海越想越驚,用力痛咬燒餅,直當成劉敬的肉來嚼,想道:「劉敬這王八蛋好端端的,為何要政變?他位高權重,勢力龐大,皇上有哪點待他不好?他還能有什麼不滿?再說這老小子不過是個太監,真要謀害皇帝之後,難道還能取而代之嗎?到時天下英雄出兵討伐他,他又能討得什麼好處?」他猜想一陣,想不出劉敬的用意何在,心下只是煩悶。

  他心煩意亂,在那兒張口大吃,老闆見他咬牙切齒的吃著,哪敢過來囉嗦,每逢一招手,便急急送上一副燒餅,一碗豆漿,秦仲海無意間,競連吃了十來副燒餅,把店中豆漿喝個一乾二淨,店外行人見了這怪漢,無不在那嘖嘖稱奇。

  吃喝良久,肚皮快撐破了,仰頭看看時辰,已近正午,秦仲海舉袖擦抹油膩,跟著起身結帳,那老闆張羅了零錢,塞在秦仲海手中。秦仲海正要收入錢囊,心頭忽起一個念頭:「劉敬造反,這事我該不該告訴侯爺?」

  此念閃過,全身忍不住一顫,滿手碎銀銅錢翻灑一地。現下他若是透露機密給柳昂天,劉敬必然東窗事發,罪誅九族,死得慘不忍睹,可他若不告訴柳昂天,到時政權真要變動,柳昂天一個不小心,站錯了邊,只怕也是滿門抄斬的大禍,那些知交好友,不知還有幾人能活?

  劉敬政變在即,於情於理,他都應該告知柳昂天此事,可他心底卻有些猶豫。

  秦仲海呆呆看著滿地碎銀,心中不知為何,就是覺得不對勁。他背上有幅來歷不明的刺青,他師父又是怒蒼山的五虎上將,這些莫名其妙的事,都讓他心裡升起一股寒意,就怕自己的身世真與秦霸先有關。

  倘真如此,那他秦仲海非只不能在朝為官,還算是朝廷的敵人了。連帶的,柳昂天、楊肅觀、伍定遠、甚聖好友盧雲,全會視自己為亂黨餘孽。

  秦仲海用力搖了搖頭,他舉腳將銀兩銅錢踢散,飛得滿地都是。心道:「不會的,我絕不是逆黨之子,這一切都是劉敬編出來騙我的。」想忘掉劉敬所言,但耳邊全是他方才說的那幾句話:「有個女人腦袋被人砍落,死後裸體示眾……有個男子被人剝皮分屍,永世不得回歸故土……這些你全當作是屁了?」

  那餅鋪老闆看他行止怪異,只驚得呆了,忙喚道:「客官,您還好嗎?」

  秦仲海握緊雙爭,猛地一舉打在桌上,震得木桌裂了開來。他心裡明白,倘若他真是秦霸先之子,那父母雙親死得如此之慘,真算不能瞑目了,眼前劉敬若要造反,可說是間接為他報仇,他自該與劉敬聯手叛國。可他若不是什麼逆黨之後,只是劉敬設計收編他的計謀,到時一個不小心,徒然害死了柳昂天,豈下可笑之至?

  那老闆見秦仲海滿面怒火,只嚇得全身發軟,不敢再說一字,只躲到店裡去了。

  秦仲海想起柳昂天對待自己的多年恩義,眼中慢慢生出溫情,他俯下身去,一一撿拾碎銀,撿著撿,又想到秦家慘案,眼前都是那一家孤兒寡婦的身影,心中竟是難決。

  助劉則國滅,反劉則劉亡,可憐天下氣運竟壓在他一人肩上,直教秦仲海喘不過氣來。

  秦仲海蹲在地下,想起師父,心道:「如果師父在我身邊,不知他會怎麼說?」想到師父,心下一陣溫暖,好似汪洋中見了岸,九州劍王從小撫養他長大,雖然待他頗為嚴厲,但兩人仍有父子般的微妙情感。

  秦仲海歎了口氣,尋思道:「無論如何,天下問只有師父明白我的身世,等此間大事一了,我定要尋他出來,把話問個明白。」

  正撿拾碎銀間,忽然腳步聲響起,一雙靴子停在眼前,聽得氣喘吁吁的聲音道:「總算找到你了!你這幾日跑哪兒去啦!」秦仲海聽這聲音好熟,抬頭一看,卻是韋子壯來了。

  秦仲海面色微微一變,此時情勢危急,他本就不想見熟人,哪知還是給韋子壯撞見了。他收斂心神,隨即寧定,道:「怎麼了?韋護衛找我有事?」韋子壯嘿了一聲,道:「當然有事了!這幾日侯爺兩次三番找你出宮議事,你都推辭不到,究竟在忙些什麼?」

  秦仲海不答,只緩緩站起身來,喚過了老闆,將滿手碎銀都賞給了他,跟著乾笑幾聲,回話道:「前些日子文淵閣在整理文獻,真的走不開。」韋子壯伸手搭上他的肩頭,笑道:「真是這樣嗎?你該不會是怕見我這債主吧?」那日韋子壯借了秦仲海五百兩銀子,秦仲海至今未還,此時便提了這樁公案出來,想來定是怕他耍賴。

  秦仲海想起此事,不由得尷尬一笑,道:「韋護衛,韋大哥,韋老爺,下月就發餉銀了,你可別催我。」韋子壯啐了一口,道:「誰來催你了?楊郎中從江南回來了,只在侯爺府裡等你商量大事,你快些去吧!」;

  秦仲海心中微微發愁,知道該來的跑不掉,他伸了懶腰,道:「成,這便隨你過去。」

  兩人一先一後,緩緩往侯爺府行去。

  秦仲海跟在後頭,腳步越走越慢,他望著韋子壯微微發福的背影,想起當年相識的情景,心下不由得滿是感慨:「自我藝成下山以來,已有十年了,唉……當年見面,韋老哥才新婚不久,我也還是個毛頭小子……嘿嘿,幾年下來,他孩子也該有個七八歲了吧?說起來,我們也相識好久了。」忽然之間,淚水湧上眼眶,朦朧中,似乎見到諸多好友死於戰火的模樣,秦仲海心神激蕩,直想把內情透露出來。

  正感難以把持,匆聽遠處有人喊道:「肅敬一回避一閒人莫看一」大官出巡,秦韋兩人自是避在道旁,只見遠處抬來一頂轎子,當先公人舉著一面大招,上書七字,正是「京城秉筆太監劉」,韋子壯吃了一驚,道:「怎麼劉總管出宮了?可有什麼大事嗎?」秦仲海知道來的是劉敬的座轎,他歎息一聲,不願正眼去瞧,只轉過了頭,把目光掠在一旁。

  三日後,劉敬便要政變,倘若他出賣此人,其事必敗;但他若隱瞞不說,也許北京就要改朝換代,滿朝文武盡皆大禍臨頭。秦仲海心中只覺又苦又難,不知怎地,他就是不願出賣劉敬對自己的信任,但也不願柳昂天等人陷入危難,滿心煩躁間,不由得長歎一聲。

  待劉敬離去,二人便匆匆行到柳府,此時已是下午,柳昂天、楊肅觀早已等候多時。秦仲海見了柳昂天,不免心中有愧,連忙低下頭去,道:「侯爺。」柳昂天罵道:「這當口才來,八成又去喝酒了!對不對!」

  秦仲海給他胡罵一陣,兩眼忽地一紅,柳昂天待他的恩義著實非小,柳門諸人中,柳昂天雖最倚仗楊肅觀,但以情感而言,向來與他最為親厚,總把他當親生兒子看待。秦仲海心想:「這十年來,咱倆不知相罵過多少次了。唉……倘若侯爺有什麼意外,我……我對得起他嗎……」

  柳昂天見他虎目發紅,忙道:「你幹什麼?眼睛紅成那樣,可是偷看女人家洗澡,長了針眼嗎?」秦仲海笑道:「你猜得沒錯,我正是偷看你老婆。」柳昂天大怒,拿起雞毛撣子去打,秦仲海哈哈大笑,閃身躲開,眼見柳昂天待他如昔:心中只有加倍苦悶。

  眾人笑駡一陣,各自坐定,秦仲海見伍定遠不曾回來,便問道:「怎麼?沒找到定遠嗎?」

  那日伍定遠辭官南下,恰巧給秦仲海發覺,便急速命人通報楊肅觀,以免生出意外。此際楊肅觀業已歸來,卻不見了伍定遠,不免有些驚疑。

  楊肅觀微微一笑,道:「秦將軍莫要擔憂,定遠沒事的,現下只在盧知州府中養傷。」秦仲海驚道:「養傷?他受了什麼傷?」

  楊肅觀歎息一聲,便把卓淩昭如何打造神劍,伍定遠如何約定比武,兩人如何在虎丘山激戰等情一一說了。

  秦仲海搖頭歎道:「卓淩昭武功高強,這下給他拿到神劍,日後誰還能奈何他?」

  楊肅觀低聲道:「此事不慌,我這趟南下,奉著侯爺之命,已與卓淩昭和解。下月二十日,卓淩昭若是信守誓約,便會親臨大理寺,揭發江充的罪狀。」

  秦仲海陡聽此事,雖然心中另有大事,還是吃了一驚,他哼了一聲,道:「你奶奶的!這事如此重大,你怎拖到現下才說?我是最後一個知情的吧?」

  楊肅觀看了柳昂天一眼,卻不答話。柳昂天輕咳一聲,道:「老夫吩咐肅觀賢侄,要他嚴守秘密,不等卓淩昭首肯盟約,絕不外傳此事。」

  秦仲海心中不悅,側開臉去,想道:「好你個侯爺,居然也這般爾虞我詐,把這等大事瞞住了我。」看來柳昂天知道自己性格剛強,聽這主意過於陰沈,不免與他性情不合,這才隱瞞不說,秦仲海哼了兩哼,想起自己也有事瞞他,只覺大家扯了個平,誰也不欠誰。

  楊肅觀道:「論及卓淩昭之事,不知秦將軍有何看法?」秦仲海雙手一攤,沒好氣地道:「你們生米都已煮成熟飯,我還有啥好說?難不成還能叫你撤手嗎?」楊肅觀咳了一聲,道:「快別這樣了,你若有主意,只管說了便是,大家都等著聽呢。」

  秦仲海聽了這話,卻只斜了楊肅觀一眼,拿起茶碗,自行喝了起來。卻是懶得應答。

  柳昂天見秦仲海這般神氣,反倒放心下來,知道他無意深入此事。當即咳了一聲,點頭道:「仲海沒別的主意也好,只是江充這人心機深沉,就怕他另出奇謀,把咱們的局給攪了……」說著便自分析局面,與楊肅觀談了起來。

  眾人說了良久,都在談如何對付江充,秦仲海心事重重,根本無心去聽,此時劉敬另出奇兵,別說什麼審判江充了,連皇帝的性命都如危卵一般,江充的死活,根本不在他的眼下。只是此刻情勢渾沌,他也不便提起此事,只是哼哼啊啊地胡混。

  說到後來,楊肅觀話鋒一轉,低聲道:「侯爺,我這幾日探聽了消息,據說劉敬前夜曾邀熊飛營的將領密談,不知有何圖謀。咱們可得小心了。」秦仲海聽他提起劉敬的動靜,心下便是一驚,想道:「楊郎中的消息果然靈通,這事他也知道了。」想起楊肅觀查知此事,背後冷汗竟是涔涔而下。

  那熊飛營的總兵姓李,雙名保正,乃是前朝老臣,曾受武英皇帝拔擢重用,爵位雖不及柳昂天,但軍旅輩分絕不在他之下,劉敬無端與他聯繫,自是引人疑竇。柳昂天搖了搖頭,想起李保正不日便要受調進京駐防,心中更覺納悶,問道:「仲海,你這幾日在宮中行走,可曾聽過什麼風聲?」

  秦仲海知曉的事可多了,上從薛奴兒刺殺皇帝,下至瓊貴妃偷人,無一不是聳動至極的大事,但此時局面險惡異常,秦仲海自知一言一行足以扭轉全域,還未想通其中道理之前,決計不能多言,當即聳了聳肩,敷衍道:「劉敬一直想拉攏軍中將領,大夥兒又不是不知道?想那李總兵不日便要進京,劉敬身為大內總管,怎能不多加聯繫?楊郎中未免過慮了。」

  柳昂天聽他言之成理,便自哈哈一笑,道:「你這小子這麼猾頭,連你也沒看出端倪,想來真沒什麼事情。咱們是不該杞人憂天。」秦仲海聽了這幾句話,心頭忽然一悲,不知自己這般回答,會給柳昂天帶來什麼樣的悲慘命運,饒他面皮厚如壁板,此刻內心也是波濤洶湧,他雙手微微發抖,登給楊肅觀看了出來。楊肅觀嘿了一聲,道:「仲海,你有點奇怪,」秦仲海舉起茶杯,裝作漫不經心的神氣,道:「有什麼奇怪?」楊肅觀沉吟片刻,道:「你今日有些不同。」

  楊肅觀目光如此銳利,秦仲海自是暗暗吃驚,口中卻道:「什麼不同?八成是老子痔瘡犯了,這幾日好生疼痛,這才不同吧?你可要幫我看看?」說著將面盆大的屁股對準楊肅觀,便要解下褲子,楊肅觀嚇了一跳。忙道:「你……你別胡鬧!」

  秦仲海作弄他一陣,口中哈哈一笑,心頭卻甚苦澀、眾人商議已定,卓淩昭此番赴京到案,前去大理寺指證,只要江充一個應對不慎,便會大禍臨頭。柳昂天得了這個上風,心下甚喜,笑道:「仲海今夜不忙著回宮,留在我府裡吃飯吧!」秦仲海想到為難無比的局面,深怕酒後言語有失,搖頭便道:「不了,今兒個宮裡有事,還是改天吧!」

  柳昂天頗見失望,搖頭道:「好久沒和你喝酒划拳了,本來我找了瓶百年好酒,要與你同醉一場,真掃興了……」說著在那嘀咕許久。秦仲海不敢再聽,就怕人情之下,自己一個衝動,便把劉敬囑託之事丟到一旁,當即向柳昂天告辭,速速行出。

  秦仲海走到府外,自往大街行去,還沒走上兩步路,便見街邊行來一名少婦,這女人衣著華貴,帶著幾名婢女,正要回府,秦仲海見這女子生得好生貌美,膚白勝雪,身材玲瓏,約莫二十七八年紀,正是那七夫人,想起酒家裡青青托他打聽聲息,秦仲海竟爾害怕起來,急忙轉頭,跟著往巷中竄入。

  秦仲海躲在巷裡,只等著七夫人離開,站了半晌,也是水喝多了,又是豆漿,又是茶水,竟有些尿急,當下拉開褲檔,便在巷中灑起尿來。正舒爽問,匆聽巷口一人道:「秦將軍,好端端的路上行走,為何躲到這兒來了?」秦仲海不必抬頭,也知說話之人便是七夫人,秦仲海嚇得魂飛天外,一泡尿灑得左右飛射,他運起全身內力,慌亂間急急灑完,跟著將褲檔一拉,拱手回身道:「屬下見過夫人。」

  那女子走了上來,凝視秦仲海,柔聲道:「你最近還好嗎?每回見我就跑,讓人怪擔心的。」說著伸手出去,替他整理了衣領。秦仲海滿臉尷尬,往後退開一步,乾笑道:「夫人多慮了。卑職一時腹痛,想要解手,這才往巷中竄來,萬請莫怪。」

  那女子面色黯淡,歎道:「現下四處無人,你別再稱我夫人,好嗎?」秦仲海長揖到地,道:「夫人乃是主上愛妾,身居家長,卑職便算膽大妄為十倍,也不敢濫用昔日稱謂。」言語之間,十分恭敬,絲毫不敢怠慢鬆懈,往日的疲懶更收拾的半分不見。

  那女子癡癡看著他,忽爾身子一顫,想起了往事,霎時淚光閃動,輕聲道:「仲海…仲海……前夜青青差人過來找我,她說曾在酒家裡遇上你,問我近日光景,你卻置之不理……仲海……我嫁入柳家一年了,這一年來你從不牽掛於我,全然不記得昔日情份了嗎?」

  秦仲海別過頭去,輕輕歎了口氣,低聲道:「卑職福緣淺薄,命數如此,夫復何言?」七夫人哽咽出聲,哭道:「沒有什麼命數不命數,你哪日要帶我走,天涯海角,我都跟著你!」說著淚水灑下,竟爾抱了上來,便往秦仲海唇上吻去。

  秦仲海嚇得魂飛天外,身子往地下一撲,雙膝跪地,磕頭加搗蒜,慌道:「夫人萬莫如此!卑職一心效命侯爺,只把夫人當作母親敬拜,請夫人再別提起過往之事,侯爺面上可不好看。」那女子淚如雨下,垂淚道:「我嫁給柳昂天,那是情不得已的,只盼早晚都能見你一面,那就於心足矣……可每回你都如此薄情,好似世間沒有我這人……秦仲海,你……你叫我好生失望……」說著掩面失聲,轉身奔出。

  七夫人離巷而去,秦仲海喘息不已,猶在地下磕頭,不敢稍動。

  好容易腳步聲遠去,秦仲海鬆了口氣:心道:「逃過一劫了。」正要站起,忽聽一人笑道:「秦將軍,怎麼好端端的,卻跪在這兒啊?。」

  秦仲海吃了一驚,心道:「這人腳步聲實在輕緩,我居然沒聽到!」他猛地抬頭去看,卻見那人面目英挺,腰懸長劍,正是楊肅觀來了。

  秦仲海慌忙爬起,尷尬道:「他奶奶的,老子走路走得累了,便跪上一跪,也好恢復精神。」楊肅觀聽他胡言亂語,知道他向來如此,卻不以為意。微笑便道:「原來如此,看你跪在這兒,我還以為皇上忽然駕到呢。」

  秦仲海見他凝目望著自己,眼神頗不尋常,心中便想:「這小子一向精明,方才七夫人找上了我,他定然看在眼裡,嘿嘿,我可小心了。」他伸了個懶腰,道:「啊,天色不早了,老子有些累了,該回府裡補一覺啦!改天再聊吧。」楊肅觀似知他在回避自己,微笑便道:「不過晚飯光景,秦將軍未免睡得太早了些,這樣吧,咱們去暍上一盅,小弟作東。」

  秦仲海微微一奇,這楊肅觀從不找他喝酒賭博,今日卻怎地這麼好興致,不由得心下一凜,想道::「這小子向來謹慎,無事下登三寶殿,他今夜可有什麼陰謀?」

  楊肅觀見他眼神滿是猜疑,便笑道:「難得邀你喝酒,可別拒絕我。盧知州剛到任,定遠對卓淩昭的事情又是耿耿於懷,這些事你不能不知,咱倆便來聊聊吧。」

  秦仲海這幾日雖然事多心煩,但仍關切眾多好友的近況,他打量半晌,頷首便道:「行,既然楊郎中做邀,咱們便去喝上一杯。」楊肅觀哈哈一笑,頗見心喜,當下一同離去。

  兩人行到街上,連逛了幾家酒鋪,只因晚飯時分,店中都擠滿了人,連張空桌也找之不著兩人,二人又走半晌,匆見一處污穢小店空曠曠的,裡頭沒半個客人,秦仲海稍一辨認,便知這店不是別的地方,卻是往昔盧雲慣常光顧的那家骯髒小店。想起年前與盧雲初次相遇,便是在這個地方,嘴角忍不住泛起了微笑,心道:「當年盧兄弟為情所困,搞得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,現下卻中了狀元,嘿嘿,算來老子沒有功勞,也有苦勞哪!」

  正想問,楊肅觀已走入店中,他轉頭看向秦仲海,歉然道:「實在對不住,我事先沒安排,一時又找不到好地方,只有請將軍將就吧。」秦仲海不以為意,哈哈笑道:「講究什麼?只要有酒喝,老子上哪兒都成,別拉我去糞坑就成了。」

  說話問,兩人找了張板桌,秦仲海正要去坐,楊肅觀卻攔住了他,跟著取取出手巾,四下擦抹桌椅。也是那酒鋪著實污穢,稍一擦拭,便抹出一大片黑油漬不知積了多少年的陳汙爛垢,秦仲海見他兀自忙碌,忍不住笑道:「別擦了!等會兒還要吃酒,你這般擦,不怕把老闆的火氣擦出來嗎?」楊肅觀微微一笑,將手巾折起,道:「秦將軍說的是,入境隨俗,既來之,則安之,將軍這便上座。」說著率先坐了下來。

  楊肅觀身穿淡黃長衫,下擺袖口稍沾桌椅,立生污漬痕印,望之極是顯眼。至於秦仲海,這人衣衫無論何時何地,向來都是皺巴巴地,東一塊油漬,西一灘醬油,料來便算跳入爛泥堆裡,怕也髒不到哪兒去,這桌椅上區區幾點油斑泥垢,自也算不上什麼了。當下一股腦坐了下來,屁股如同抹布般擦過,倒替老闆省了許多氣力。

  兩人坐了下來,店主人便來招呼,這客店沒幾張桌子,也沒什麼掌櫃夥計,就只一人在那照顧,生意也甚清淡。楊肅觀要了幾盆熱炒,又撿了三五樣涼拌,跟著取過了酒壺杯碗,便要替秦仲海斟酒。

  秦仲海見那酒杯甚小,登即笑道:「用這等小杯喝,算什麼好漢?」伸手抓了兩隻飯碗,往桌上重重一放,笑道:「文楊武秦,便該有這種海量!」說著替楊肅觀滿滿斟了一大碗。

  楊肅觀皺眉道:「這麼大碗,卻要如何喝?」秦仲海哈哈大笑,道:「一飲而盡,方是真豪傑。」他舉起酒碗,咕嚕嚕地喝個精光,跟著碗口翻轉,朝地下一比,示意飲盡,便等楊肅觀來喝。秦仲海這幾日心情煩亂,早想伺機一醉,偏生楊肅觀自行撞了門來,這當口尋他喝酒,那是自找死路了。楊肅觀見了流氓也似的拼酒法子,如何不驚?當下搖手道:「在下酒量不及,不能勉強……」話聲未畢,已聽秦仲海兩聲冷笑,眼神飄來,滿是不屑之意。楊肅觀看在眼裡,只得苦笑道:「也罷,今夜豪興會飲,肅觀自是捨命陪君子。」舉起酒碗,霎時仰頭飲盡,神態甚豪。

  秦仲海見他臉不紅、氣不喘地喝完這一大碗,心下暗暗吃驚,想道:「這小子定是每日在家中偷喝酒,終於給老子抓到把柄了。」

  正想間,楊肅觀已給他斟上了酒,秦仲海見他舉止溫文周到,便伸手去接酒壺,笑道:「行了,我自個兒斟酒,不敢勞駕。」楊肅觀卻下放手,搖頭道:「難得能為將軍效勞,在下樂意之至。將軍萬莫客氣,」

  秦仲海聽他說得謙卑,當即嘿嘿一笑,道:「楊郎中,跟別人一塊兒,你可以玩這套肉麻把戲,在我老秦面前,這些虛偽功夫全免了。」說著一把握住壺柄,凝視著楊肅觀;楊肅觀哈哈大笑,他將手指鬆開,任憑秦仲海接過酒壺,頜首道:「秦將軍,和你在一塊兒,便是再陰沈的人,也要開朗些;」秦仲海斜目看了他一眼,抓起烤鴨腿大嚼,囫圖地道:「嗯……你這小子很陰沈……」楊肅觀聽了這話,便是一聲歎息,道:「秦將軍,說真的,我好生羨慕你。」

  秦仲海聽了這話,忍不住便是哦了一聲,楊肅觀文學既高,武功也強,人品更是俊雅迷人,此時卻無端來羨慕自己這個流氓頭,真不知是何用意。秦仲海笑道:「你羨慕我?我有什麼好讓你羨慕的?你羨慕老子常去宜花樓嗎?」這幾句話倒也不是胡說,他除了常去風月之地以外,倒不知楊肅觀要羨慕自己什麼。

  楊肅觀搖頭道:「你這不是取笑我了?我生來家教嚴謹,難能自在,若能似將軍這般灑脫逍遙,真不知有多快活。」他見秦仲海似笑非笑,盡在瞅著自己,料來不信自己的說話,當即哈哈一笑,道:「也罷,便算羨慕你常去宜花樓好了,來,咱們這就敬宜花樓一杯。」說著舉起酒碗,霎時又暍個乾淨。

  秦仲海大笑道:「看你這麼痛快,老子也開心起來了,來!一會兒一起去宜花樓!老子介紹個姘頭給你!」他平日少與楊肅觀出門同遊,兩人相識已達七八年之久,此時卻是頭一回私下出來吃酒。哪知竟然十分投機,一時雀躍連連。

  兩人喝了幾盅,秦仲海夾了一筷子牛肉絲,邊嚼邊問:「怎麼樣?你這回去長洲,到底遇上了什麼事,說來聽聽吧?」楊肅觀聽了這話,卻只歎息一聲,並不言語。

  秦仲海見他面帶苦悶,想起顧倩兮已與盧雲跑了,忍不住笑道:「你幹什麼啊?長洲見不著心上人,你老兄便成這龜兒子模樣?」楊肅觀知道他指的是顧倩兮,忍不住眉頭一皺,道:「我哪來的心上人,你可別胡縐。」

  秦仲海嘻嘻一笑,道:「好啦:心上沒人下打緊,床上有人就好了。你老兄既然號稱「風流楊郎中」,京裡這許多姑娘,哪個不是愛煞了你,吃虧一回又算得什麼?我明日幫你傳揚出去,包管因禍得福,張家的閨女,李家的寡婦,全都往你床上擠來啦!沒有心上人,床上滿是人,哈哈!哈哈!」他越說越高興,直是欣喜欲狂。

  楊肅觀呸了一聲,拂然道:「你當我是什麼?急色之人嗎?」秦仲海笑道:「可你也不是什麼專情角色,老子又不是不知。」楊肅觀長眉一挑,道:「何以見得?」

  秦仲海舉起酒碗,大口喝乾,笑道:「你這人重利害多於重情感,愛名聲甚於愛性命,雖比老子小了七八歲,卻是個狠角色,似你這般人,怎會放不下情場糾葛?說你不專情,那是抬舉你了,該說你天生無情才是。」

  楊簫觀聽了這番話,卻是哈哈大笑,只聽他道:「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仲海也!」舉起灑碗,道:「你我同是當朝的狠角色,這碗不能不喝。」說著又是一大碗喝下,可說爽氣至極。

  秦仲海見他一飲而盡,卻只含笑來看,全不動身前的酒碗。

  楊肅觀見他不飲,當即道:「秦將軍為何不乾?」秦仲海搖頭道:「我秦仲海雖也計較利害,但生性租疏,只愛痛快豪邁的舉動,比起你楊肅觀的心機城府,那是差得遠了,這碗如何能喝?」

  楊肅觀笑道:「秦將軍過謙了,今日我找你喝酒,那便是敬重你的人才武功,閣下何須自謙?」

  秦仲海心道:「他要說到正題了。」當下裝作茫然不解,道:「我天生粗胚,有什麼人才武功?楊郎中所言,叫人好生難懂。」

  楊肅觀微笑道:「秦將軍這般說話,豈不愧煞天下英豪?」

  秦仲海哈哈一笑,道:「你太抬舉了。世間高人所在多有,我區區一個小子,卻又算得什麼?」那日他在華山斬滅燭火,便曾出言自謙,自承不敢與群雄並肩,看來真有自知之明了。

  楊肅觀哦了一聲,道:「聽仲海如此謙沖,好似天下滿是風流人物。卻不知閣下心中的英雄是誰?可否托了出來,也好讓小弟瞻仰一番?」

  秦仲海嘴角斜起:心道:「他媽的,這小子要點酒論英雄了。」當年曹操與劉備約在花園飲酒,便有一段煮酒論英雄的豪舉,看來楊肅觀有意效法先賢,也想來品評天下風流人物,耳聽楊肅觀催促,秦仲海哈哈一笑,隨口敷衍道:「說起我心目中天下第一的英雄,自然是當今聖上了!他年少時臨危受命,接任皇位,一手文章又是蓋世文才,這般人品,自是當今大英雄!你說是嗎?」

  楊肅觀聽罷,卻是面帶譏嘲,道:「仲海之言,莫非要逼我誹謗當今?」秦仲海心道:「這小子好狂。」口中卻道:「你有話直說。我絕不會外漏半句口風。」

  楊肅觀微微一笑,道:「人生難得幾回醉?趁著今夜酒興,我不妨明說。當今聖上氣量狹窄,用人目光如豆,若非如此,朝政怎會如斯敗壞?官場風氣又怎會如此貪婪?這般人若稱英雄,豈不令人齒冷?」這話犯了殺頭重罪,但楊肅觀竟是侃侃而談,絲毫不懼,想來是多喝兩杯,這才口無遮攔。

  秦仲海情知如此,連連點頭道:「你所言不錯。」這附和之言也是充軍之罪,只是秦仲海向來粗魯,也管不到這許多了。

  楊肅觀笑道:「還有呢?除了皇上以外,方今能入你眼下的英雄,不知還有幾人?」

  秦仲海目生異光,嘿嘿冷笑,道:「江充世之梟雄,稱霸當今,無人能擋,可稱英雄矣;」

  楊肅觀聞言,竟仰頭大笑,聲震屋瓦,只把泥沙震得颼颼而下。

  秦仲海驚道:「你幹什麼?中邪了嗎?」

  楊肅觀冷笑道:「江充雖精權謀,但為人多疑善變,好利忘義,這等人之能囂張,全因昏君所致。放眼明日,不過一階下囚而已。」

  秦仲海悚然一驚,道:「那劉敬呢?此人心機深沉,謀劃百出,又兼武功精強,可稱英雄吧?」楊肅觀嗤地一聲,道:「劉敬手段雖高,格局卻低,只擅宮廷之鬥,卻不明天地之變。是以身居內官之首,數年來不能培植親信,挾制江充。照我看來,此人已是昨日黃花,不堪一顧。」

  秦仲海見他連著斥駡當今兩大權臣:心下也是暗暗罕異,當即道:「好吧!既然這兩人都不入你的眼,那咱們侯爺呢?他北抗蒙古,西敵也先,數十年來戰功彪炳,這種莽莽蒼蒼的英雄氣魄,當世能有幾人?」他舉起酒碗,一飲而盡,以表對柳昂天的敬意。

  楊肅觀也舉碗痛飲,卻是不言不語、秦仲海笑道:「怎麼樣?侯爺該是你心中的英雄吧!」楊肅觀歎了一聲,道:「我追隨侯爺已有七年,但他臨事不決,常自猶疑,雖對下屬親愛,卻因氣量有限,不能重用奇人異士,以致今日柳門人才雖多,卻難與江劉兩派抗衡,此吾心之憂矣。」

  秦仲海情知楊肅觀所言不假,心下不禁微微歎息。倘若柳昂天是見機極快的人,他今日也不會隱瞞劉敬密謀造反一事了。他搖了搖頭,道:「朝中三大臣都被你看扁了,當今天下還有誰入得你眼?」

  楊肅觀端坐持酒,沈聲道:「當今天下英雄,唯有你和我!」

  秦仲海大吃一驚,碗裡酒水灑了出來。

  楊肅觀昂然道:「你秦仲海貌似粗莽,實精心計,權謀詭詐,你一望即知。再加你量大如海,視錢財美女如雲煙,唯有你這般見識,狂士如盧雲方能為你所用。秦將軍,你這般心機氣度,久後必成當世英雄!」他舉起酒碗,大口喝完。

  秦仲海見他如此推崇自己,心下只感駭異,尋思道:「看他馬屁拍得這等很,今日必定有事。」他正自心疑猜忌,又聽楊肅觀道:「仲海,你我往昔雖不親近,但日後不妨多所交誼,以謀重振大業如何?」

  秦仲海早巳算到此節,當即嘿嘿冶笑,道:「什麼重振大業?肅觀說的可是幹掉江充嗎?此事我一向贊同啊,你何必憂心呢?」楊肅觀哼了一聲,道:「仲海啊仲海,你別小看我楊肅觀。你今日有事瞞我,當我看不出嗎?」

  秦仲海心下暗暗詫異,嘴中遮掩道:「我哪有事瞞你?你可別胡思亂想。」

  楊肅觀嘴角微斜,道:「在我面前,你不必裝傻了。這幾日東廠與你走得近,必有什麼圖謀吧!」秦仲海大吃一驚,碗裡酒水險些濺了出來,他心念急轉,尋思道:「他若知劉敬密謀造反一事,東廠諸人死無葬身之地。我得要探他一探。」當即拋出假繡球,問道:「你說的什麼同謀,可是薛奴兒誤傷皇帝一事嗎?」

  楊肅觀雙目一亮,道:「聽說此事有詐,卻不知詳情如何?」

  秦仲海心下稍定,暗想:「看他緊張成這個模樣,連這點老掉牙的消息也不知,怎會曉得劉敬謀反一事。」他見楊肅觀不知內情,便隨口胡扯道:「我是聽別人說的,好像薛奴兒淨身時沒割乾淨,搞上了皇太后,後來被皇上撞見髒事,薛奴兒便想下手謀害皇帝,還好給劉大人攔下來了。」

  楊肅觀半信半疑,皺眉道:「沒割乾淨?世上怎有這種事?」秦仲海低聲道:「楊郎中有所不知,聽說他割的時候沒割穩,只割掉小部份,後來又長出來了……」

  楊肅觀聽他滿口胡說八道,搖頭苦笑道:「你還是信不過我。」他歎息一聲,旋即站起身來,拱手道:「今夜良晤,十分盡興。盼將軍不棄,來日還能再聚。」

  秦仲海也自起身,問道:「你要回去了?」楊肅觀歎道:「今夜興高,言多必失,恕小弟不勝酒力,得早些回去安歇了。」說話間腳下微微踉蹌,竟有些站不穩了,秦仲海哈哈一笑,伸手扶住,笑道:「你小心些,可要我送你一程?」楊肅觀搖頭大笑,道:「不過喝個幾杯,焉能有事?」他袍袖一拂,俊目回斜,當下便要離開,誰知實在喝多了,饒他平日精明能幹,此時腳下也是一滑,險些摔倒在地,秦仲海笑道:「還說不必我送?看你小子醉成這德行?」他自行喚過店家,替楊肅觀會了鈔,這才將他扶了起來,二人直往楊府行去。

  文楊武秦,難得真心相談,秦仲海看著夜空,只覺今夜星光燦爛,真比平日更加動人,一時之間,嘴角泛起了微笑。

  行到楊府,秦仲海正欲敲門,楊肅觀一把攔住,喘道:「別敲……我家教嚴,一會兒我爹見我喝成這幅模樣,定會大大生氣。秦仲海倒不知楊大學士管教兒子這般嚴厲,他嘻嘻一笑,暗自慶倖自個兒無父無母,跟著手指高牆,道:「你內力還在?可跳得過去嗎?」楊肅觀醉眼蒙朧,點了點頭,霎時提氣一縱,飛身過牆。

  秦仲海心下暗贊:「這小子不愧是少林寺出來的,酒醉之下,還能使出這等輕功。」

  正想問,只聽嘩啦一聲,楊肅觀好似掉到了池塘之中,秦仲海嚇了一跳,連忙跳上牆頭,果見楊肅觀摔在水池裡,全身濕淋淋地。秦仲海嘖嘖搖頭,下牆將他扶起,楊肅觀低聲囑咐:「小聲點,別讓我爹爹聽到了。」秦仲海笑道:「都這麼大的人了,你怕他個屁?」楊肅觀歎息一聲,便要站起,忽地酒意上湧,昏昏沉沈間,竟又摔在秦仲海懷裡。

  秦仲海拍了拍他的臉頰,叫道:「嘿!快起來了!」叫了兩聲,耳聽鼻息細細,楊肅觀竟已熟睡。秦仲海凝目去看,只見月光灑在他英挺的臉上,看來好似個純情天真的大男孩,實難想像適才他在客店中口出豪語的模樣。

  秦仲海微微一笑:心道:「肅觀雖甚聰明老練,其實還只是個孩子。他父親楊大學士管他太嚴,才讓他變得這般老氣橫秋。」

  秦仲海仰望星空,想起後日劉敬便要舉兵謀反,到時只怕柳門大禍臨頭,非只柳昂天有事,怕連楊肅觀、伍定遠、韋子壯、盧雲等人也要受到牽連。此時此刻,若不能透露一點口風,日後好友死傷殆盡,卻要他心中如何不愧?

  秦仲海咬住銀牙,濃眉糾結:心道:「劉總管啊劉總管,非是秦某有意反叛,我總得讓自己兄弟準備一下,也好應付變局。」他俯身到楊肅觀耳邊,壓低嗓音,道:「三日之後,午夜子時,天地必有大禍,你讓侯爺到城郊威武兵營避一避。」他不言明何事發生,更隻字不提劉敬要攻打承天門一事,只稍稍提點,讓柳門諸人先行準備一下,以免捲入禍端。

  楊肅觀迷迷糊糊地道:「什麼三日後有大禍?你說什麼啊?」聲音低微難辨,卻是醉得厲害。

  秦仲海識得楊肅觀已久,知道他心機深、城府重,只要自己稍微漏個口風,他定能不負所托,自可將話帶到,當下也不再多說,轉身便行。

  便在此時,忽覺遠處傳來一陣陰側側的笑聲,秦仲海抬頭一看,只見一人站在遠處樹梢,正自凝視著自己,這人面目陰沈,禿頂無發,卻是劉敬搜羅而來的高手,二人曾在廟中見過一面。

  秦仲海心下暗暗吃驚,才知自己的行蹤已被東廠盯上。天幸適才自己說話之聲極微,又只貼耳說了一句,想來不至被人發現。

  秦仲海見那禿頂男子望著自己,神態不善,便自哈哈一笑,揮手道:「夜深了,老兄一路盯哨,可真幸苦啦!」那人森然一笑,冷冷地道:「秦將軍,守口如瓶稱君子,背地中傷是小人。盼你記得。」話聲甫畢,雙足一點,霎時飄出牆去,竟已隱沒不見。

  秦仲海見了這等輕功,也是暗自吃驚。尋思道:「好險沒在侯爺府上漏口風,不然這條命怕已不在了。」

  秦仲海冷汗流了一身,提氣縱身,也往牆外飛去,身法閃動中,自回西角牌樓去了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32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6 01:37 PM 編輯

第十卷 忠義孤臣 第四章 江海夜歸人

  卻說楊肅觀走後,伍定遠沈吟不決,只在考量去留,盧雲有心做東道主,便誠意相邀,請他留在府裡療養。伍定遠見盧雲心誠,倒也不便推拒,這幾日便都留在長洲養傷。

  那豔婷一來受了師父囑託,二來念及伍定遠相救自己的恩德,這幾日便留下陪伴,伍定遠傷勢雖重,但畢竟體質不同常人,歇息數日,功力便已恢復了五六成,傷口更已慢慢凝合,料來再過半月,便無大礙了。

  這日陽光普照,伍定遠見氣候甚佳,又嫌房裡待得氣悶,便想出門走走。這幾日豔婷沒聽他提起往後打算,索性也不再問,免得他又疑心自己別有居心。她見伍定遠興致甚高,直嚷著出門,不似前些日子那般凶霸霸的,倒也樂意相陪,兩人便一塊兒出門。

  伍定遠行出府邸大門,門口家丁識得他,知道他是知州大人的好友,一見他要出門,忙問道:「伍大爺要出門?可要小人替您備車?」豔婷側目望向伍定遠,微笑道:「要坐車嗎?」

  伍定遠見日頭暖和,只想多走幾步,活活筋骨,他兩手叉腰,深深吸了口氣,卻不打話。豔婷明白他的心意,便向家丁搖了搖頭,跟著攜了伍定遠的手,便往街上行去。

  伍定遠自從大發脾氣之後,對豔婷已不再存有什麼奢想,他知道此女對楊肅觀愛慕甚深,兩人實在沒有婚姻緣份,自己若要癡心,反倒讓人看輕了。他見豔婷握住自己的手掌,舉止頗為親昵,忍不住眉頭皺起,只想伺機將手抽出。

  兩人一路默默無言,一來伍定遠並非健談之人,二來豔婷與他年歲相差甚多,伍定遠也不知該說些什麼,只管低頭疾走,若非豔婷攜著伍定遠的手,兩人便似全然無關的路人。

  走了好一陣,行到一條岔路,豔婷抬頭問道:「伍大爺,現下該走哪條路?」

  伍定遠給她這麼一問,竟是回答不出,他一路低頭想著自己的心事,倒也不知該往何處去,他微微苦笑,道:「咱們隨便走走吧。」

  豔婷思了一聲,正要回答,怱見大批鄉民過來,諸人各拉板車,上頭載滿鋼鍬鐵鏟,不知有何用途,伍定遠微感好奇,攔住一名漢子來問,那人笑道:「咱們知州大人傳令下來,說要找些耕地傢伙來用,我也不知要做什麼。」

  伍定遠聽了之後,登時哦了一聲,豔婷望著伍定遠,問道:「盧大人是伍大爺的好友,你可知他要做什麼?」伍定遠笑道:「盧兄弟做事一向出人意表,誰也不知他心裡的主意,左右沒事,咱們不妨過去看看。」豔婷頗感好奇,二人便隨鄉民而去。

  行出數里,已到城外,只見江水浩蕩,此地正是運河與婁江相會之處,碧波萬頃中,江水蜿蜒,朝一處湖泊匯入,那湖泊水面寬闊,卻不知是長蕩湖,抑或是陽城湖。

  豔婷眺頭看去,只見大批鄉民正自群聚,聽著一人派令,那人長方臉蛋,劍眉星口,正是盧雲。豔婷心下奇怪,見洪捕頭遠遠走來,便叫住了他,問道:「你們這是在做什麼?怎地聚集這許多人?」

  洪捕頭識得豔婷,知道她是知州府上的賓客,看她如此貌美,可別又是知州的心上人了,忙陪話道:「回姑娘的話,咱們大人前些日子過來運河巡查,他見河水太淺,不能行船,須得大批縴夫拉纖,便起意建造一處水閘,把婁江大水引入運河之中,一來方便行船,二來灌溉田地,可說好處多多呢。」

  伍定遠與豔婷聽了這話,都是大為驚奇,伍定遠走到高處,眺頭遠觀,只見婁江水位比運河高了一些,若能將江水引入運河,再以水閘開關,確可調節水位,日後商船來往,自當方便許多。

  豔婷見此地頗多縴夫苦力,不禁皺眉道:「盧知州工程一開,這些縴夫平素拉船維生,往後少了營生,要他們如何度日?」洪捕頭笑道:「姑娘多慮了,那日盧大人過來視察,一看縴夫生活辛苦,當場就掉了眼淚,直說要替他們找個好營生。聽知州大人說,他要縴夫出力挖河道,衙門出錢蓋水閘,兩邊各出一半氣力,待竣工之後,便讓這幫苦力維護水閘,向來往商船收些錢銀,所得一半歸朝廷,一半歸他們所有,以後再也不必過苦日子了。」

  豔婷恍然大悟,頷首道:「盧知州果然是個好官,這麼體恤百姓。」

  兩人說話問,怱聽一人遠遠叫道:「定遠、豔婷姑娘,你們也來啦?」

  眾人轉頭去看,只見盧雲脫了上身,手上拿著鏟子,正自快步行來,豔婷見他赤裸上身,忍不住滿臉羞紅,當下別過頭去,不敢多看,心中想道:「原來盧狀元膚色也那麼白,倒不輸楊郎中了。」她滿面嬌羞,不敢望向盧雲,過不片刻,卻又好奇難忍,忍不住又偷瞄了一眼,臉色更見暈紅。

  伍定遠見盧雲過來,立時滿面微笑,奔上前去,拉住了他的雙手,笑道:「做這麼大事業,卻不要哥哥幫忙,你可太見外了。」盧雲道:「你臥病在床,怎好要你做這些粗活?否則伍兄那麼高武功,難得過來長洲,想我會放過你嗎?」

  兩人相顧大笑,盧雲當下領著眾人,朝江邊行去,此時工程已到緊要處,大批苦力正在河道中費力挖掘,只等將運河婁江兩端鑿開,江水便能一湧而入了。

  盧雲提起鐵鍬,躍人河道之中,檢視運河這端情況,此刻工程將峻,只等鑿開一尺厚薄的上牆,便能打通河道。盧雲吩咐鞏志過去婁江那端察看,只要兩邊同時鑿通,引江入河的壯舉便將大功告成。

  盧雲站在溝裡,提聲叫道:「怎麼樣?鑿得通嗎?」遠遠傳來鞏志的聲音,只聽他叫道:「有塊大石擋在道中,一下子鑿不穿!」

  盧雲聞言,不由得吃了一驚,這幾日眾民工都在挖掘河道,卻沒聽他們回報此節,當下急急奔去,待見巨岩深藏泥土之下,不由扼腕歎息,道:「這可糟了,頑石擋路,難不成要另掘河道嗎?」鞏志道:「這石頭如此巨大,那是鑿不穿的,看來只要繞道一途了。」盧雲歎了一聲,雖知此舉定要大費人力,但當此情勢,也只有如此辦理。

  兩人正自商議,忽聽一人笑道:「區區頑石,豈能令天下英雄束手?盧兄弟,讓我來吧。」

  眾人聽這聲音滿是自信,急忙回頭去看,只見一條大漢緩緩行來,這人身高膀粗,一臉浩然正氣,正是伍定遠。盧雲知道他身上帶傷,不能使力,忙搖手道:「使不得,定遠你好容易身子好轉,哪能幹這些粗活……」

  伍定遠不去理他,自行將上衣脫去,只見他胸肌隆起,筋骨雄壯,上身雖然包著繃帶,卻絲毫無損男子氣概,一眾男子見他虎背熊腰,更是心下稱羨。

  豔婷怕他傷勢末愈,正要上前勸阻,伍定遠卻已解下鐵手,自行躍入河床,向盧雲擺了個手勢,大聲道:「盧兄弟,你自管去運河那頭,這頭有我守著,咱們一起打通河道,」

  盧雲見他自信滿滿,心下大喜,便親持鐵鍬,行到河道另一端,只等兩邊同時動手,便要打破河壁,讓江水湧人道中。

  盧雲提聲喊道:「定遠!可以動手了!」吼聲如雷,遠遠傳了過去,他提起內勁,力灌鐵鍬,轟地一聲巨響,已將泥牆砸開,一時間水勢奔騰,登從缺口湧了進來。

  盧雲見大水沖來,已至面前,當下伸足朝兩旁上壁一點,已如飛鳥般躍起,鞏志怕他被水沖走,急忙伸手來拉,兩人手掌相握,半空畫過一個弧形,盧雲便穩穩落了下來。

  運河大水已入河道,伍定遠那邊卻遲遲不動手,只見他守在泥牆之前,雙掌成圓,似在凝運氣力,眼見大水將至,盧雲急忙喊道:「定遠!快些動手了!」

  此時大水沖來,若將河道淹沒水底,再想打通江河兩側,必是難上加難。

  岸上眾人各有惶惑之意,豔婷更是俏臉慘白,她見水流湍急,深怕伍定遠重傷之下,無力逃脫,正想躍下接應,忽聽伍定遠大吼一聲,一掌重重擊落,右臂仗著毒性猛烈,登時將大岩腐蝕出一處深洞,便在此時,嘩啦啦水聲激響,已朝伍定遠背後湧來。

  眾人目瞪口呆,不知高低,只見伍定遠不急不徐,雙掌貫通,按在岩石腐蝕處,猛地斷喝一聲,掌力發動,那腐蝕處瞬即裂開,身後水流沖來,直朝裂縫灌入,伍定遠接連發勁,那裂縫越變越大,只聽轟隆一聲,那岩石竟爾向後翻倒,滾入了婁江之中。便在此刻,婁江大水朝著伍定遠面前沖來,背後運河大水也是洶湧急至,已將伍定遠四周包圍。

  豔婷又驚又急,半空一個縱躍,便要入水去救,陡然間一個身影從江中躍起,摟住豔婷的腰間,將她帶回了岸上,這人身法如此快疾,還能是旁人嗎?自是伍定遠出手了,眾人驚喜交集,無不大聲歡呼,盧雲等人急急上前,向他問候致謝,伍定遠向眾人頷首,示意不必多禮,跟著向豔婷一笑,道:「豔婷姑娘,你別貿然下水犯險,你師父要是知道了,可會怪死我了。」說話神情自然,絲毫不見往日的扭捏。

  豔婷望著伍定遠那張風霜老臉,忽覺心頭有些異樣,忙低下頭去,竟是有些害羞。

  此刻數百人圍在伍定遠身邊,都在稱頌他的武功膽識,忽然一名孩童搶了上來,手上拿著一隻鐵手套,大聲道:「大叔!你的東西!」

  這鐵手正是伍定遠適才拋上岸去的,沒想給這孩子撿了起來。伍定遠隨手接過,將手套戴起,他見那孩子仰頭看著自己,神色滿是崇敬,不禁微微一笑,伸手撫摸那孩子的頭頂,道:「多謝你了。」那孩子聽了稱謝,一時大為興奮,兩隻手指糾著,好似得了皇帝的聖旨一般,直是喜形於色。

  一眾鄉民圍著伍定遠,只在那問東問西,卻讓他脫不了身,盧雲見狀,便趕了過來,笑道:大家別圍著他!咱們的英雄肚子也會餓呢,讓他去吃飯吧。」眾人聞言,都是笑了起來,盧雲便拉著伍定遠,直往岸邊一處棚架行去,只見裡頭人聲鼎沸,不少鄉民拿著碗盤,就地蹲食,一名美貌少女帶著幾名家丁打理伙食,卻是顧倩兮。

  伍定遠吃了一驚,沒想這位官家小姐還能開夥煮食,忙問盧雲道:「怎麼?顧小姐能燒飯?」盧雲附耳過去,低聲道:「麵是我煮的,她只是做個樣子。」

  伍定遠聽罷,竟是連拍心口,好似頗為驚險。豔婷一旁聽著,不由得啐了一口,道:「你們背後這般損人,一會兒我跟顧小姐說去,看你們怎麼交代。」盧伍二人相視苦笑,神態甚是尷尬。

  眾人來到棚架,洪捕頭替眾人安排了桌椅,顧倩兮攜著盧雲的手,笑道:「你們可辛若了,這便吃飯吧?」盧雲頷首微笑,道:「你先招呼朋友們坐下,我來盛麵。」

  伍定遠聽盧雲與顧倩兮說話,言語雖然平淡,但話中不分彼此,已如夫妻一般。看他倆情感如此深厚,旁人便想另生波折,也是萬萬不能了。

  眾人各自坐下,豔婷與顧倩兮同坐一側,兩人各自低聲談笑。伍定遠聽她們說的都是家常事,如何插得下口?正覺無聊間,撇眼望去,只見一名孩童縮在人堆裡,正自偷偷看著自己,這孩子約莫十歲上下,黝黑瘦弱,正是方才替自己拾還鐵手的那名孩子。兩人眼神相對,那孩子臉上一紅,忙低下頭去,不敢與他目光相會。

  伍定遠微微一笑,伸手招喚,那孩子愣住了,似不知他叫的便是自己,左右看了看,待見伍定遠確實叫的是他,畫上一陣驚喜,跟著躡手躡腳地行向前來,站到了伍定遠身前。

  伍定遠見這孩子衣杉襤褸,當下問道:「孩子,你叫什麼名字?」那孩子低下頭去,小聲道:「我沒名字。」一旁兩名美女見了這孩子過來,無下大為訝異,顧倩兮湊了過去,在那孩子身邊蹲下,笑道:「小弟弟,你沒有名字,旁人要怎麼稱呼你?告訴姊姊吧?」

  那孩子見她貌美如花,膚色白皙,又聞到她身上的香氣,臉上紅得更厲害了,一張黑泥臉好似燒紅的木炭,嚅嚿地道:「大家都叫我小鬼。」顧倩兮噗嗤一笑,又問道:「那你怎麼會待在江邊?你父母呢?」

  那孩子微微一愣,隨口道:「我沒爹娘,打小就在這兒拉纖,叔叔伯伯們會給我飯吃。」眾人聽他是個孤兒,身世堪憐,但回話口氣平平順順,似不以自己的處境為苦。

  顧倩兮心生惻隱,向豔婷使了個眼色,豔婷登時會意,取出了手帕,替他擦抹臉頰的黑泥,柔聲道:「小兄弟,小鬼這個名兒不好聽,咱們以後給你另取一個,你說好不好?」

  那孩子還沒說話,只聽一聲吆喝,一人左右雙手各持兩隻麵碗,大聲道:「各位客倌,小人的大鹵麵正宗山東口味,不吃可惜哪!快趁熱嘗嘗味道吧!」眾人不必回頭,也知盧雲這位知州大人再次幹起老營生,又來賣麵了,他呼嘯一聲,四隻麵碗朝眾人面前一擱,笑道:「客倌們,請吧!」說著拉開板凳,便在顧倩兮身邊坐下。

  他見伍定遠身邊站著一名孩童,知道是住居此地的孤兒,便笑道:「小朋友還沒吃吧?來,我這碗給你。」將自己的麵碗遞了過去,示意那孩子來吃。那孩子卻不敢應答,待見伍定遠向他點頭微笑,這才緊挨在伍定遠身邊坐下。

  伍定遠微笑道:「盧兄弟,你那碗麵給了這孩子,自個兒可沒得吃了。」說著將自己那碗推了過去,道:「來,你吃我這碗吧。」

  盧雲還沒回話,卻見顧倩兮與豔婷同聲道:「不忙,吃我這碗吧。」說著又送上了兩碗麵,盧雲見自己面前擱著三大碗麵,不禁微微一愣,他哪知顧倩兮等少女食量甚小,一見這碗大如臉盆,還沒吃便已飽了,一見有機可趁,如何不來推託?這才全數擱在他面前。

  伍定遠見盧雲面色難看,登時一笑,解圍道:「兩位姑娘,咱們盧兄弟大鹵麵做得道地,你們便算不餓,也該嘗個兩口,不辜負他的苦心。」說著自行端起麵碗,稀哩呼嚕地吸起麵條,跟著渣吧渣吧地吃著,口中還下住發出喝叫,好似極為美味。一旁那孩子看在眼裡,心中敬佩,登也學著伍定遠的模樣,端起麵碗,一時咀嚼聲大起。

  顧倩兮與豔婷見他倆吃得香甜,便也舉起筷子,各自嘗了一口,盧雲喜道:「怎麼樣?好吃嗎?」他見兩名少女眉頭緊皺,卻又連連點頭,好似頗為可口,盧雲心中甚喜,正要說明煮法,卻見顧倩兮將麵碗推了過來,道:「你幹了一天活,累得緊,還是先吃一些吧。」

  盧雲不疑有他,低頭去吃,卻又見豔婷將碗中的麵條大把大把地夾起,送到了伍定遠的碗中,柔聲道:「伍大爺身上有傷,定要補補身子,多吃些吧。」伍定遠寒著一張老臉,搖手道:「快別夾了,你自己總要留一些吧。」

  盧雲慘然道:「有那麼難吃嗎?」眾人同聲頷首,道:「好吃得緊,沒吃過那麼好的麵呢!」盧雲哦了一聲,這才放心下來。

  眾人吃過飯後,又忙了一個下午,這才將水閘細部工事安排妥當,那孩子整個下午都依偎在伍定遠身邊,不時撫摸他的鐵手,模樣崇敬佩服,好似把他當成天神一般。

  時值傍晚,眾人伴著夕陽,緩緩而歸,伍定遠與盧雲並肩同行,顧倩兮與豔婷在前頭行走,二女一左一右,攜著那孩子的手,晚霞照在五人身上,說不出的和暖平靜。伍定遠這些年來宦海浮沈,歷經滄桑,難得有了片刻的寧靜,他望著豔婷的背景,忽地歎了口氣。

  盧雲見他喟然,便問道:「想起卓淩昭了?」

  伍定遠微微一笑,卻沒說話。只是這麼一笑,便擠出了眼角旁深深的皺紋,當年他從西涼接下燕陵鏢局一案,只有三十四歲上下,幾年過去了,自己即將走到不惑之年,歲月如梭,但人生卻還是滿布疑惑,是與非,對與錯,沒一樣好懂。

  此時柳昂天有意與他的仇人和解,伍定遠夾在中間,要他如何自處?自然不便多言了。

  盧雲知曉他的心事,勸道:「當年小弟淪落江湖,懷才不遇,定遠兄勸過我,要盧雲多加忍耐,學些人情世故,終有苦盡甘來的一日。今日小弟斗膽,也想勸勉伍兄,別太為難自己了。」

  伍定遠遙望天邊晚霞,怔怔地道:「打啊…殺啊…鬥啊……是是非非,忠奸黑白,人生難道沒別的事好做了?盧兄弟……你可知道,我心裡好寂寞……」他搖了搖頭,眼中泛起淚光,神情極是蕭索。盧雲陪著歎了幾聲,也不知該如何相勸。

  伍定遠深怕失態,急忙定了定神,他轉過話頭,微笑道:「盧兄弟,別提我的事了。倒是你這趟下來,怎麼顧小姐居然住到你府上了?到底你倆是什麼關係?」

  顧倩兮是尚書府的小姐,過去也曾被楊肅觀屢次追求,哪知竟會悄悄南下,還住到盧雲家裡,伍定遠看在眼裡,自感驚詫,難得抓到機會與盧雲獨處,便啟口來問,只想探聽一些內情。

  盧雲面色難看,不知如何回話,他與伍定遠交情匪淺,昔日一同亡命江湖,自不能以表妹遠親之類的情由塘塞,只得道:「我…我們在揚州便識得了……」

  伍定遠知道他不便多說,自也不好讓他為難,當下哈哈一笑,拍了拍盧雲的肩頭,道:「難得有此佳人相伴,趕緊成親吧!也讓哥哥我喝上一杯喜酒。」

  盧雲尷尬一笑,道:「倩兮離家出走,多少是我的過錯,日後返京之時,我可不知要如何向顧伯伯請罪了。」伍定遠哈哈一笑,道:「趕緊提親,便是請罪了。不然你下次返回長洲,難道還要顧小姐沒名沒份地隨你下來嗎?」盧雲點了點頭,連連稱是。

  諸人行到城門,那孩童停下腳來,奔回伍定遠身邊,道:「大叔,謝謝你今天陪我玩,我要回去了。」伍定遠望著那孩童,問道:「你要回去了?回哪兒去?」

  那孩童抹著鼻子,道:「我要回江邊啊。那裡是我的家。」

  眾人聞言,都知這孩子無父無母,便要回去過那孤兒的苦日子,一時心下都甚不忍,那孩童卻渾然不覺,只回問伍定遠道:「大叔你呢?你要去哪裡?」

  伍定遠聽了問話,忽地全身一顫,低下頭去。這個問題楊肅觀問過,盧雲問過,甚至豔婷也問過,但伍定遠卻都置之不理,直到這名幼小稚童開口來問,他心中才生出一個念頭:「是啊!我……我要去哪裡?」先前那股舉目無親、寂寞淒涼的感覺,又再次襲上心頭。

  那孩子見他怔征發呆,便拉著他的手,再次問道:「大叔,你住在哪裡啊?小鬼以後想你時,要如何找你啊?」

  伍定遠聽他這麼說話,忍不住心中感動,他抬起頭來,豔婷、顧倩兮、盧雲等人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,諸人關切之情,溢於言表,伍定遠全身顫動,霎時之間,已知自己的去向。

  伍定遠蹲了下來,凝視那孩子,道:「小朋友,聽過京城嗎?」

  那孩子愣了半晌,傻傻問道:「京城?在這附近嗎?」

  伍定遠微微一笑,摸著那孩子的頭頂,道:「京城便是皇帝住的地方,好生熱鬧繁華,孩子,你我有緣,可想隨大叔去京城見識一下?」

  那孩子聽了問話,卻只面色呆滯,不知要如何回話,豔婷心下大喜,知道伍定遠有意收他為義子,急忙蹲了下來,貼在那孩子耳邊,輕聲道:「傻孩子,大叔要帶你回家啊,你要不要去?那孩子看著伍定遠,神色好似不信,伍定遠摸了摸他的臉頰,頷首道:「乖孩子,以後便跟著我吧!」那孩子陡地全身震動,這才信了,霎時撲在伍定遠懷裡,放聲尖叫。

  盧雲與顧倩兮一旁聽著,都知伍定遠有意返京為官,心下都替他感到高興。

  伍定遠把那孩子抱入懷中,朝豔婷凝望而去。豔婷與他目光交會,身子忍不住一顫,伍定遠的眼神不同以往,那裡頭沒有絲毫漏點愛欲,只有淡淡的寂寞,好似懷抱孩子的他,已是自己結縭多年的丈夫,正癡癡等著任性的自己回到家中。

  豔婷心下一動,想要說話,伍定遠卻已站起身子,攜著那孩子的手,從她身邊擦了過去。

  豔婷回眸望去,夕陽西下,映在天山傳人寬闊的肩上,好似是一座巍峨的高山,豔婷心裡忽起一個念頭,只想走了上去,摟住伍定遠那粗壯的臂膀。她識得伍定遠雖久,卻是頭一回現出這種想法,那是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微妙心事……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33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6 01:38 PM 編輯

第十卷 忠義孤臣 第五章 忠義孤臣枉癡心

  景泰三十二年十一月初八北京紫禁城十一月初八,冬至,這一日,照著習俗,北京的百姓多會飲酒宴席,慶賀冬日的到來,上午時分,天降瑞雪,下了入冬以來第一場好雪,更讓人感到風調雨順,早已忘了前些日子見到的客星怪像。

  只是沒人知曉,明天,十一月初九,即將發生一件改變天下黎民蒼生的大事,不論是王公大臣,還是販夫走卒,無人能逃過命運的捉弄。佛的輪回,正在應驗……

  眼看明日便是十一月初九,說好了便是劉敬約定動手之日,此時京城局勢外弛內張,秦仲海更是密謀成功與否的關鍵之一,雖說劉敬看重他,但東廠上下依舊在西角牌樓佈滿眼線,時時察看他的動靜,秦仲海心下了然,知道東廠諸人怕他外泄訊息,索性整日不出牌樓一步,也省得讓人起疑猜忌。他本是個豁達性子,反正之前已點過楊肅觀,能做的也做了,便下再多想,只在脾樓裡賭博的飲酒,劉敬沒掀出最後底牌之前,他絕不會貿然做出任何決定。

  待到晚問,秦仲海鎮日飲酒,早喝得昏昏沉沈,只在那蒙頭大睡,一名屬下煮好了宵夜,將他搖醒,秦仲海揉著惺忪睡眼,接過熱騰騰的宵夜,逕自吃了起來,是夜萬籟俱寂,百般無聊中,秦仲海一邊吃著宵夜,一邊喚來下屬,與眾人圍坐賭博,眾下屬見他主動邀戰,無不欣然答應。秦仲海向來出手毫闊,便贏了錢,也會自掏腰包,請客吃紅,便輸了,自管摸鼻子認栽,這等賭友便打燈籠也找不著,當下便聚了十來人,興高采烈地聚賭起來。

  秦仲海此時賭博,只為了消磨時光,省得記掛那些煩人事,哪知無心插柳,吃暍問竟然贏了幾十兩銀子,眼看手氣好的不像話,忍不住笑道:「嘿嘿!老子交上天王運了,今日賭運不惡!」眼看身前堆著十來隻元寶,只要再贏個幾把,便能還清韋子壯那五百兩銀子,一時更是大聲吆喝,準備把把通吃,殺他個血流成河。

  眾人正自賭博喧鬧,忽聽遠處傳來喊叫聲,好似有大批人馬入宮,秦仲海吃了一驚,想起劉敬之事,忙道:「夜深人靜的,怎會有人喊叫?你們快去看看。」兩名下屬答應一聲,立時奔了出去;秦仲海聽這喊叫聲越來越大,似有人馬朝前三殿廣場奔入,直是坐立難安,他放下賭具,沈聲道:「大家帶好傢伙,這就跟我來。」

  眾下屬知道這名上司平日散漫怠惰,但真遇上大事,卻是含糊不得,乃是看大不看小,輕重緩急抓得極準的人物,聽了吩咐,當場齊聲答應,紛紛取過乓器,便要朝外走出。

  秦仲海不待下屬出門,他抽出腰刀,一馬當先地沖了出去,才到前殿廣場,果見大扯人馬已然進宮,足有數百名之眾,秦仲海大吃一驚,想道:「糟了,難不成劉敬提前動手?」

  正要衝向前去,猛見這幫人身穿紅袍,竟是錦衣衛的人。這幫人的職責向來是警戒禁城要衝,若不得皇帝號令,從不準隨意入宮,此時忽爾到來,定然有事。

  秦仲海怕劉敬東窗事發,急忙抓住一名嘍囉,暍問道:「你們這幫人幹什麼來著?是誰准你們進宮的?」那衛士見秦仲海身著統領服色,倒也不敢造次,忙道:「我等奉江大人之令,前來禁宮拿人。」

  秦仲海喃喃地道:「你……你們要拿什麼人?」那衛上搖頭道:「卑職只是隨長官前來,倒不知要抓的是誰。」

  秦仲海料知逼問不出,摔開那人,沖向前去,喝道:「安道京呢?快給我滾出來了!」

  說話問,一名肥壯的男子走了過來,正是安道京。秦仲海奔到他面前,提聲暍道:「大膽安道京!禁城是御前侍衛守護的地盤,你們來幹什麼?想造反嗎?」安道京知道秦仲海性子兇暴,倒也不敢招惹,忙搖手道:「秦將軍切莫胡言亂語,我等奉江大人指示,前來禁城逮捕要犯,絕非有意犯上。」秦仲海悚然一驚,心道:「難道劉敬事機敗露,已給江充發覺了?」他有意探話,當即冷笑道:「捉拿要犯?禁城裡全是皇親國戚,你們想捉誰啊?皇太后嗎?」

  安道京聽他隨口編排,連皇帝的娘也給扯進去了,一時臉色慘白,急忙搖手道:「秦將軍別這樣,咱們真有公幹,請您別管這許多。」

  秦仲海聽他口風甚緊,登即喝道:「放你娘的屁!要在宮裡抓人,那也是我們御前侍衛的差事。什麼時候輪到你們進宮拿人?」別地一聲,已將腰刀抽出,跟著冷冷地道:「我限你一柱香時分退出禁城,否則休怪秦某刀下無情。」說話間凜然望著安道京,只要他稍有不從,便是一場好殺。他仗著自己職在身,倒也不怕江充事後算帳。

  安道京知道秦仲海武功了得,見他執刀在手,心下也是暗自忌憚,當下退開一步,道:「你別這樣強凶霸道,大家擒拿犯人要緊,有話回頭再說吧!」

  秦仲海冷笑道:「我方才說過,限你一柱香時分退出禁城,難道你聾了嗎?說著喝來屬下,攔住了道路,安道京身懷要務,自也不能示弱,他呼嘯一聲,錦衣衛眾人也都抽出了兵刃,一時之間,情勢劍拔弩張。

  便在此時,一人急急趕了過來,看這人形貌威武,正是金吾衛的頭領鞏正儀。秦仲海見他到來,還帶著大批金吾衛的手下,急忙叫道:「鞏兄來得正好,這姓安的亂闖禁城,咱們職責所在,快把這批妄人拿下吧!」

  鞏正儀聽了這話,卻只滿面驚惶。叫道:「別理這些人了!方才我得到消息,說江大人親入禁宮,已到仁智殿抓人了!咱們快快過去吧!」

  秦仲海眺了起來,顫聲道:「仁智殿?他去仁智殿做什麼?」鞏正儀不曾回話,只快步離開。秦仲海面色鐵青,這仁智殿裡藏有瓊貴妃的淫靡把戲,若給江充掀了出來,薛奴兒包庇貴妃偷人情,只怕難逃一死,劉敬更要元氣大傷。秦仲海心下暗驚,江充什麼時候不好入宮抓人,偏生選在劉敬舉兵前夕出手,莫非他早已得知內情?

  眼看鞏正儀已朝仁智殿而去,秦仲海自也運起輕功,緊跟在後,安道京這廂也率領大批手下,匆匆追隨而去。

  眾人行到近處,只見仁智殿四周滿是人潮,足有數百名兵卒,竟已被人包圍。那羅摩什、九幽道人等江系好手,更已雲集此地。秦仲海見了這等陣仗,心下更感駭異,一個箭步,忙往殿內奔去,九幽道人跳了過來,一把攔住,喝道:「沒有江大人的權杖,誰也不能進去。」

  便在此時,只聽殿內傳來一名女子的斥喝,道:「你們抓著我做什麼!不怕犯上嗎?」

  秦仲海聽得這是瓊貴妃的聲音,哪還管什麼九幽道人、八爪烏龜,雙足一點,便從眾人頭上飛了過去。九幽道人怒道:「你好大膽!」想要伸手阻攔,卻見一旁鞏正儀、安道京等人也先後奔入殿去,竟無一人理會於他,九幽道人又急又氣,只有跟著進去了。

  秦仲海行到殿中,只見瓊貴妃已被兩名衛士架起,大批火槍手指住一名高瘦太監,正是「花妖」薛奴兒,只見他臉上神氣難看至極,好似給冰水浸泡過一般,慘白得嚇人。秦仲海暗驚在心,想道:「這下全玩完了,瓊貴妃與薛奴兒一起被捕,恐怕東廠要糟。」

  那瓊貴妃四十好幾的年紀,見過大場面,此刻給眾人抓住了,神態仍是無懼,只冷冷地道:「你們好大的膽子,居然敢抓著皇嫂不放,不怕抄家滅族嗎?」她最後一句話聲音提得甚高,極盡威嚇之能事,那兩名衛士聞言一驚,急忙鬆開了手。

  猛聽殿上傳來一聲斷喝,朗聲道:「冰清玉潔,持身貞淑,雖是鄉野民婦,也為天下人所敬,但若淫穢後宮,行止妖妄,便是皇親國戚,一樣為人所不恥。瓊貴妃,你以皇嫂自居,眼裡卻有皇上嗎?」

  說話問,只見一人身穿蟒袍,傲然前行,正是那大奸臣江充。

  瓊貴妃聽了森然質問,臉色卻一如平常。她深深吸了口氣,道:「江太師,你莫要仗著官高權重,便來血口噴人。我父乃是本朝功臣,手握鐵卷丹書,你若敢扣押本宮,休怪日後瓊家滅你的族!」眾衛士聽她這麼一說,無下全身發抖,薛奴兒站在一旁,幫腔道:「正是如此!大膽江充,你若想活命,便快快放開我們了!」

  江充聽了威嚇,卻是仰天大笑,道:「說得好!咱們兩家不妨鬥個法,你瓊家有本領滅我江充的族,江某人自也乖乖認栽!」當下伸手一揮,喝道:「給我押起來了!」那兩名衛士本已放開瓊貴妃,此時有了江充撐腰,膽子又大了起來,登時定上前去,將瓊貴妃再次架起,江充科目看著薛瓊兩人,冶笑道:「現下咱們看個明白吧!看看誰要滿門抄斬?誰要罪誅九族?」當下押著兩人,便往仁智殿深處走去。

  秦仲海知道仁智殿裡的秘密若給江充查出,薛奴兒與瓊貴妃兩人非死不可。他奔上前去,攔住了道路,沈聲道:「江大人,這裡是虎林軍的轄地,你想做什麼?」秦仲海與薛奴兒向來不睦,哪知在這生死關頭,秦仲海竟會為他出頭,薛奴兒忍不住咦地一聲,神色間有著七分詫異,三分感激。

  江充斜目看了秦仲海一眼,冷笑道:「你這小子好大膽,可是仗著柳昂天的勢頭來著?回家勸你侯爺一句,沒事別來扯這爛汙,否則死無葬身之地。」

  秦仲海哼了一聲,心道:「看他這個模樣,想來還未抓到姦夫。看在劉總管的面上,說什麼也要攔他一陣。」他橫刀當胸,沈聲道:「江大人雖然位高權重,但仁智殿是我虎林軍的執掌,便是太子到來,一樣非請莫入。請諸位速離,否則便以行刺皇上論罪!」

  江充見他面色堅決,一步不讓,登時哈哈大笑,從懷中摸出一封公文,丟向秦仲海,厲聲道:「把公文給我看清楚了!然後夾著尾巴滾!」

  秦仲海心下一凜,將公文接住,展了開來,還未讀文字,便見到玉璽寶印,秦仲海心下慘然,知道江充早已有備,竟是奉著皇命來此。江充見他神色難看,登即將公文一把搶回,自行讀道:「朕查薛奴兒、瓊玉瑛行止不端,盜賣宮中珍品,特命十八省總按察、太子太師江充便宜行事,詳查仁智殿內一應物事,諸卿聽從調度,不得有違。欽此。秦仲海心下了然,看來皇帝已然知道瓊貴妃暗中偷人,只是此事過於淫穢,不能任意外傳,這才以「盜賣宮中珍藏」來混淆視聽,否則在場眾人聽了這等淫靡家務事,恐怕個個性命不保。

  聖旨當前,錦衣衛諸人士氣大振,薛奴兒、秦仲海等人則是面如死灰。江充傲然上前,將秦仲海一把推開,暴喝道:「大家跟我來!有敢擋者,立斬不饒!」

  連聲吆喝中,大批人馬向前行去,眾衛七半拉半拖,將瓊貴妃、薛奴兒等人帶入殿內。江充行到那幅書畫之前,便自凝立下動。秦仲海心下一凜,情知江充已然掌握內情。果聽這奸臣笑道:「薛公公,這裡到底有什麼秘密,你快些交代出來吧。否則休怪我下手不容情哦。」

  薛奴兒先前甚是害怕,此時大勢已去,反而盡去懼色,他尖起了嗓子,又恢復了高傲神態,冷泠地道:「江充,你要殺要剮,悉聽尊便,休想從我這兒聽到一字半句。」

  江充哈哈大笑,卻是胸有成竹的模樣,他伸手一揮,暍道:「給我帶上來了!」只聽後頭傳來幾聲暴喝,腳步雜沓中,大批侍衛押上了一人,薛奴兒見那人乖頭喪氣,當場尖叫一聲,叫道:「奸賊!是你!是你出賣咱們!」說著撲了上去,便想當場擊殺。秦仲海嚇了一跳,轉頭看去,只見那人身穿太監服色,正是胡忠。

  薛奴兒氣急敗壞,死抓著胡忠不放,兩旁侍衛過來拉扯,竟都分不開二人,薛奴兒叫駡道:「你這賊!你這吃裡扒外的東西!」連珠炮的叫駡聲中,胡忠的哭聲不住傳來,哭道:「沒有,我沒有,不是我……」薛奴兒怒不可抑,尖聲道:「卑鄙的東西,敢做不敢說的敗類!若不是你,誰會洩漏秘密?」胡忠哭道:「我不知道啊!我也是剛才給帶來的!」

  薛奴兒哪裡肯信,只是在那高聲叫駡。

  秦仲海生性精明,絕非薛奴兒可比,一旁聽著,心裡登時生疑,想道:「不對,這胡忠不是才給劉敬收服了嗎?劉總管手上握著他親友的性命,胡忠膽子再大十倍,也不可能背叛,東廠叛徒另有其人。」

  念頭方動,便聽江充笑道:「你們別錯怪胡忠了,洩漏口風的不是他,來人帶上來了!」話聲未畢,只見一名小太監快步搶上,向江充跪地叩首,喚道:「小六子參見江大人!」這孩子約莫十一三一歲年紀,正是胡忠的義子,名喚小六子的那名小太監。眾人見他到來,都是目瞪口呆。胡忠見義子忽爾出現,登時慘叫道:「小六子,你怎麼也給抓來了!」江充斜目看了胡忠一眼,笑道:「什麼抓來了?說得這麼難聽。好孩子,你向你乾爹說說,這裡的秘密是誰透露出來的啊?」小六子高舉右臂,大聲答道:「我!」

  胡忠全身巨震,一聲驚叫之後,當場軟倒在地。薛奴兒與秦仲海對望一眼,臉色都成慘白。

  江充拍了拍小太監的頭頂,笑道:「好孩子,你再告訴你乾爹一句,打入宮起,是誰叫你同乾爹親近的?」小六子毫不猶豫,大聲答道:「是江大人!」

  江充凝視著薛奴兒,冷笑道:「你們劉總管千提防、萬提防,卻萬萬料不到我江充在東廠裡安的真正奸細,乃是這個小小孩兒吧?」他見薛奴兒氣憤已極,登時哈哈大笑,道:「這孩子每日套問他乾爹,日也問,夜也問,終於從胡忠口裡套出仁智殿的髒事,老早就傳消息給我了。你們真以為我江充不知情嗎?告訴你們,沒到最後關頭之前,我是不會動手發難的!」

  薛奴兒心下了然,知道胡忠定在無意間漏子口風,才讓小六子察知了秘密。他氣得全身發抖,但此時給十來隻火槍指住,便想動手殺人,也是萬萬不能了。薛奴兒垂下首去,不再言語,但眼中卻露出火焰般的恨意,看來直是嚇人。

  秦仲海一旁看著,自也目瞪口呆,心道:「好一幫奸賊,當真無所不用其極。」

  那時劉敬抓到了胡忠的馬腳,自以為能夠以小六子為脅,逼迫胡忠來作反間,哪知那毫不起眼的義子小六,原來才是江充手下忠心耿耿的奸細,劉敬如此失算,自然一敗塗地了。

  以東廠總管行事的老道,秦仲海目光的銳利,居然都沒瞧出這天真孩子暗藏鬼胎。其實別有心機,江充也真算是用心良苦了,江充見場面已在自己的掌握之下,登時哈哈大笑,手指牆上的書畫,道:「胡忠,你不必袒護這幫無恥男女了,快快把實情交代出來,咱們這就去抓賊啦!」

  秦仲海見大勢已去,實在難以阻擋,只得歎息一聲。此時鞏正儀等人也已進殿,見了江充橫行霸道的模樣,如何敢多置一詞,紛紛讓到了一旁。

  胡忠神色淒然,朝薛奴兒看了一眼,薛奴兒面無懼色,只冷冷地道:「咱們東廠幾百人的性命,全在你一念之間。胡忠聽了這話,身子一震,轉頭便往小六子看去,只見義子依偎在江充身邊,臉上還是掛著那幅童椎的笑容,但那天真無邪卻是世上最惡毒的虛偽做作,胡忠淚水盈眶,他望著小六子,喃喃地道:「當年你給人欺淩侮辱,爹爹見你好生孤獨可憐,這才起了保護你的意思……小六子……小六子……告訴爹爹,爹爹這輩子沒愛錯你。」說話問淚水滾滾而下,眼光只是瞅著義子。

  小六子給他盯著,卻無不適之感,只聽他笑道:「乾爹,江大人在等你說話呢,您別乾耗著。」胡忠聽他這麼回話,已知義子平日對他全是作假,並無半分真情,他慘然一笑,舉頭便往牆上撞去,砰地一聲大響,霎時問腦漿進裂,已然死於非命。秦仲海、鞏正儀等人沒料到他會自殺,都是為之一驚,薛奴兒更是又驚又痛,想要喝止,卻已晚了一步。

  胡忠撞死牆上,壁磚登給撞裂一處,隱約現出暗門的痕跡,江充哈哈大笑,道:「好你個白癡,自殺也不會挑地方,可把秘密透出來了。」他一腳踢開胡忠的屍首,舉手喝道:「來人!把這堵牆給我砸了!」

  兩旁衛士答應一聲,舉起大鐵錘,猛力往牆上敲落,只聽轟隆一聲,霎時便現出暗門,左右衛士大喜,加力砸落,一時飛灰四起,暗門當場給敲開一塊。江充仰天大笑,道:「上天有眼,終教你們這群賊子無所遁形。」

  忮倆揭穿,瓊貴妃與薛奴兒對望一眼,兩人臉色慘澹,連話也說不出來了,其餘人等見了機關,也是駭然出身。秦仲海看在眼裡,額頭冷汗涔涔落下,心道:「完了,一會兒只要抓出姦夫,劉總管定然垮臺。」想要出手幫忙,卻又無計可施,只有靜觀其變了。眾人見密道現形,一時連連揮錘,霎時便將牆壁打個稀爛,現出一個大洞來。江充長笑一聲,他命羅摩什率先走入,跟著道:「你們看好了,這裡頭藏有一隻髒東西,穢亂後宮,無所不為。看我不把裡頭那人幹刀萬剮,勢不為人!」瓊貴妃原本神色甚是鎮靜,聽了這話,再也按耐不住,沖向前去,尖叫道:「你敢!你可知他是誰!」

  汀充使了個眼色,安道京立刻搶上,掩住瓊貴妃的嘴,不讓她多發一聲。薛奴兒見狀大怒,想要喝罵,卻給人用槍止住了,一時氣喘不休,只得眼睜睜看著江充等人放肆,秦仲海一旁看著,也是心亂如麻,眼見羅摩什、江充當先走入密道,薛奴兒、瓊貴妃也給錦衣衛眾人押了進去。秦仲海心下著急,便也想奔入密道,兩旁衛士急忙攔住,喝道:「沒有江大人的號令,任何人休想妄動!」秦仲海哼了一聲,道:「這是我掌管的地方,你們憑什麼不讓我進去?」

  江充本已走入一半,聽了外頭的對話,陡地停下腳來,他微一沉吟,便道:「不打緊。你們讓這姓秦的小子進來,讓他看看裡頭的髒東西,免得柳昂天說我栽贓政敵。」

  秦仲海不待話說完,便一把推開衛士,大踏步朝密道走進。鞏正儀見秦仲海走入,便要搶上,江充面色一變,喝道:「你們把他攔住,別讓這人進來!」眾人急忙沖上,把鞏正儀隔了開來。鞏正儀滿面焦急,卻不得其門而入,秦仲海暗自納悶,江充既要找人進來見證,何以不讓鞏正儀進來,卻要柳門嫡系的自己入內?他猜想不透,眼前情勢又緊張,只得急急走入,不再多想了。

  那甬道也不甚長,眾人走了一陣,便已進到一處密室,江充回頭過去,冷笑道:「你們聽好了,這等目無法紀、姦淫宮妃的無恥之徒,最是該死不過。看我來個就地正法。」說著舉起火槍,喝道:「你們退開些!」霎時只聽背後傳來瓊貴妃的尖叫,大聲道:「江充!你好大的膽子!快快住手!」

  江充呸了一聲,立時往密室裡瘋狂射擊,後頭火槍手也跟著動手,只聽轟轟連響,室裡已是堙硝彌漫。槍聲震響中,夾雜著背後瓊貴妃的哭叫聲,聽她聲音滿是絕望淒厲,想來定是不忍姦夫慘死,這才放聲慘嚎。

  秦仲海心道:「照他這般幹法,裡頭那人便是大羅金仙,怕也死得透了,這江充連口供也不要,一會兒怎麼揪出同黨,真是莫名其妙。」

  此時瓊貴妃早已哭暈在地,眾人不待煙霧退散,便即走進密室,江充面色興奮,大笑道:「世上與我江充為敵的,全沒一個好下場!」

  秦仲海凝目細看石室四周,霎時冷笑道:「江大人,誰和你為敵了?你看看裡頭吧!」

  江充一愣,急忙往四下探看,此時煙霧從甬道飄出,已可看清室內景象,只見房裡擺了張木床,一張木桌,此外別無長物,更沒見到半個人影。

  秦仲海哈哈大笑,道:「江大人啊,你無端入宮,把東廠副總管、先皇愛妃扣押起來,便是要找這張爛床嗎?這等稀奇古怪的事,我非同咱家侯爺說上一說不可,他定也覺得有趣得緊。」

  此時胡忠已給活生生逼死,若是找不出姦夫的屍體,事情恐難善了,江充稍一推算,知道要糟,一時只感又急又氣,對著小六子叫道:「你……你不是說這裡有人嗎?」小六子驚恐萬狀,跪下道:「大人明查,我聽乾爹說過,他隨瓊貴妃前來此地時,真有聽到男子在裡頭說話的聲音啊!」

  江充聽了這話,霎時恍然大悟,他沉下氣來,冷笑道:「劉敬啊劉敬,算你厲害,居然還是快我一步!」他低頭探看四處,沈聲道:「大家給我搜!這地方決計有些古怪!」眾人聞言,登即在裡頭細細搜索。

  秦仲海雙手抱胸,冷眼看著眾人四下搜查,只見這些人到處翻搜破壞,就希望能找出蛛絲馬跡。秦仲海心下暗笑,想道:「好一個劉總管,看來這名姦夫定是他弄走的。他也真神通廣大,不過剎那之間,居然就把人藏得無影無蹤,不知是如何辦到的。」

  眾人查了一陣,卻不見有什麼可疑之處,回秉道:「四下翻過了,找不到什麼可疑之處。」江充面色慘白,道:「不可能,這石室裡頭的男子一定還在宮裡,你們加把勁,好好給我找!」

  眾人正自翻查尋找,匆聽遠處腳步聲雜沓,竟有大批人馬朝石室行來,秦仲海心下起疑,暗道:「這當口還有誰來?難道是劉敬嗎?」

  秦仲海正自猜測不休,猛聽一人喊道:「聖上駕到!」眾人聞得皇帝駕臨,莫不震驚,江充惹出禍端,自也面帶憂色,急急奔向門口,等候皇帝到來。

  秦仲海心下暗喜,想道:「江充濫權妄為,擅入禁宮搜查,卻沒找出半個人,這下可要死無葬身之地了。」

  正想問,黃袍閃動,龍履入室,來人五十出頭年紀,面貌英俊,果然便是景泰皇帝到了。

  江充立即跪下,大聲道:「臣江充,恭迎吾皇萬歲、萬萬歲。」眾人見江充跪下,霎時也都跪倒在地。秦仲海趴在地下,眼角偷瞄,只見皇帝青著一張臉,神色頗不尋常。

  秦仲海見皇帝氣急敗壞,心下正感不妙,果聽皇帝喝道:「人呢?」江充跪秉道:「啟稟萬歲,臣反覆搜查一遍,都不見有人。」皇帝忽地怒氣勃發,厲聲吼道:「不見了?好端端的,怎能下見了?」一腳便朝江充頭上踢去,江充受了這腳,卻是一動不動,只是低頭忍耐。

  眾人見了皇帝怒責大臣,竟然還舉腳去踢,都是為之震驚。秦仲海心下自也駭然,過去他與皇帝見面,見他性好文學,修養甚佳,哪知卻氣成這個模樣。便算皇嫂真的偷人,他也不該生這麼大氣,何況此時不曾抓到姦夫,逼出口供,如何能責打大臣洩恨?說來確實有些不合情理之處。秦仲海心下暗暗猜測,只覺其中另有隱情,恐怕不是貴妃偷人那麼簡單。

  江充趴伏在地,喘息道:「啟稟皇上,此人之所以消失無蹤,定是劉總管所為。請皇上將劉敬傳來,必能查個水落石出。」皇帝鐵青著臉,喝道:「傳劉總管!」眾人答應一聲,急急傳下號令,命人將劉敬帶到、秦仲海心下慘澹,想道:「完了,劉總管這下功虧一簣了,還沒叛變,便先鬧出事來。」他暗暗發愁,就怕劉敬擋不過今天這一關,到時撤職查辦事小,一個不小心,只怕要落得抄家滅族的悲慘下場。

  皇帝一言不發,雙手緊緊握拳,神色悲怒交集,此時薛奴兒與瓊貴妃已給押入密室,兩人低頭不動,料來心裡定是害怕至極。

  過下鄉時,一名近侍急急奔來,皇帝喝道:「劉總管人呢?帶他過來見朕!」那近侍跪地回秉:「啟奏聖上,方才東廠與劉總管的府邸匆起大火,裡頭的公文悉數焚毀,不知發生了何事。劉總管更是下落不明,不知去了哪裡。」

  此言一出,眾人莫不吃驚,皇帝更是倒退一步,撞在牆上。秦仲海心下震動,冷汗涔涔而下,心道:「完了,大勢已去,劉敬見局勢不妙,已然棄職逃亡了。」情勢急轉直下,遠比想像中緊張,秦仲海心下了然,知道劉敬垮臺已成定局,朝廷三分局面終將結束。他心下暗暗擔憂,就怕自己也給牽連進去。

  江充急急上前,低聲道:「皇上,看來劉總管也牽涉在內,已然畏罪潛逃了。」

  皇帝握緊拳頭,大叫道:「劉總管!你去哪裡了?」神態激動已極。眾人大吃一驚,霎時一齊跪倒,顫聲道:「皇上息怒!」

  江充見皇帝忿恨難抑,忙道:「皇上,劉總管雖然不見蹤影,但他的手下薛奴兒卻給臣拿住了,皇上可要審他?」皇帝大聲道:「帶他過來!」江充急忙使個眼色,兩旁侍衛押上薛奴兒、瓊貴妃二人,送到皇帝面前。

  秦仲海偷眼去看,只見薛奴兒面如死灰,嘴角微微顫抖,瓊貴妃卻揚起下巴,神態冷傲,絲毫不見懼色。

  皇帝看著薛奴兒,森然道:「薛副總管,你們劉總管上哪兒去了?」薛奴兒跪下道:「臣不知。」皇帝厲聲道:「你不知?那你三更半夜的,來仁智殿做什麼?」眉宇之間,滿是殺氣。眾人見了皇帝的神態,無下駭異恐懼,就怕惹上殺身之禍。

  當今天子親口威嚇,薛奴兒只閉緊雙唇,拜伏在地,竟是隻字不答,好似沒聽到皇帝的問話一般。秦仲海平日雖與他不睦,此時也暗自為他擔憂。

  皇帝見他不言不語,忍不住大怒欲狂,喝道:「薛奴兒!你……你倒說一說,你跟著我……朕多……多少年了?」他氣憤之下,語氣微微發顫,說話時生出口誤,竟把朕說成了我,想來氣憤已至極點。聽得皇上結巴,眾人心中都想:「皇上氣壞了,竟連話也說不順。」

  薛奴兒輕歎一聲,低聲道:「臣跟隨皇上,已有三十二載。」

  皇帝大聲道:「好!你還算得明白!這三十二年來,朕可有虧待你之處?」薛奴兒叩首道:「皇上待臣,恩義並重。」

  皇帝眼中一紅,大聲道:「你……你既知朕待你不薄,可你……你為何要反朕?你心裡有國家社稷嗎?」薛奴兒一言不發,只是默默叩首。秦仲海則是心下大驚,暗道:「反?皇上怎會用到這個字?難道他已查知劉總管叛變一事?」

  皇帝面色慘白,道:「上回你差點傷了朕,可知朕為何不來辦你?只因你隨朕多年,朕不相信你真會下手來害,才破例特赦,饒了你的性命……可你……你居然如此回報……你這樣對得起朕嗎?」說到氣憤處,淚水竟爾流了下來。兩旁侍衛聽得皇帝語帶哽咽,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,只是躬身垂首,深怕在這當口觸怒皇帝。

  薛奴兒仍是不言不語,只是連連叩首。

  皇帝不去理他,命人拖來瓊貴圮,暍道:「瓊玉瑛!朕敬你是皇嫂,從不曾管你,誰知你卻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來?你快快說出,黃…這裡頭的…跑哪兒去了?」

  瓊貴妃聽他支支吾吾,登時冷笑一聲,道:「你問著這個做什麼?你還有臉見他嗎?」眾人聽她說話大膽至極,竟似豁出去了,忍不住駭異出聲。皇帝見了她森厲仇恨的眼神,竟爾倒退一步,江充沖了上來,戟指喝道:「大膽女子!你膽敢狂言犯上,不想活了嗎?」

  瓊貴妃抬頭向天,閉眼道:「江太師,到底是誰犯上,你自己心裡有數。」江充大怒,一耳光便揮了過去,手掌堪堪及到粉頰,匆地想起此女身分非常,只得硬生生的收手。

  秦仲海看在眼裡:心頭大疑,想道:「到底這石室裡的人是誰?怎地瓊貴妃會這般說話?又怎會驚動皇上親自前來質問,逼得劉敬棄官逃亡?」眼看情勢混亂已極,秦仲海心中亂成一片,卻又理不出頭緒來,只有靜觀情勢發展。

  皇帝給瓊貴妃一瞪,竟然生出驚慌之情,他喘息半晌,壓下了怒氣,又恢復了當今天子的氣派,沈聲便道:「瓊貴圮,你莫要仗著自己是功臣之女,便敢藐視法紀,目無倫常。朕現下給你個自新的機會,你老老實實的說,這石室裡的人去哪兒了?」

  瓊貴妃冷冷地道:「我不會說的,你殺了我吧!」皇帝嘿地一聲,沈聲道:「你是朕的嫂子,朕如何能殺你?」

  瓊貴妃面帶不屑,冷笑道:「嫂子?什麼叫做嫂子?你少在那裡假仁假義了。」皇帝大怒欲狂,喝道:「你說什麼?」

  瓊貴妃縱聲大笑,罵道:「亂臣賊子,狼狽為奸!天下間最無恥的小人,我說的便是你!朱謹!」耳聽瓊貴妃直呼御名,皇帝已是怒火焚身,霎時抽出一旁衛士的腰刀,猛向瓊貴妃砍落。瓊貴妃神態冷峭,不避不讓,竟是閉目待死。

  眾人驚呼聲中,只見寶刀入體,血濺五步,一人擋在瓊貴妃面前,那人臉上施著厚厚的白粉,嘴角擦得紅亮,卻是東廠副總管薛奴兒,在這關鍵一刻,他捨命救主替瓊貴妃挨了這致命的一刀。

  皇帝這刀穿體而過,薛奴兒如何經受得起?他眼望秦仲海,右手揚起,似想說什麼,秦仲海想起往事,一時心中大慟,只想搶上前去,握住他的手,但此刻局面緊張異常,若要貿然出頭,定會給牽連進去,當下硬生生地別開了頭,不願與他目光相對。

  薛奴兒老淚縱橫,摔倒在地,性命已在旦夕問,瓊貴妃見他將死,霎時伸手抱住了他,痛哭失聲。薛奴兒喘息連連,霎時頭一側,便已斷氣。

  皇帝身居九五更尊,生平從未親手殺人,此時見了薛奴兒的慘狀,忍不住大叫一聲,這才從盛怒之中醒覺,他將寶刀摔在地下,掩面叫道:「為什麼?你們為什麼要這般做?朕有什麼對不起你們的?為什麼啊?」又驚又怕間,幾欲軟倒,兩旁侍衛大驚,慌忙扶住。

  江充走上前去,低聲道:「皇上,現下抓人要緊,劉敬雖然逃了,但這女子定然知曉『他』的行蹤,且讓臣來逼供一番,這賤女人若再嘴硬,咱們便將她送入軍營,充作營妓,看她還說不說?」皇帝聽了他的讒言,只是神色淒然,呆呆地坐在木床上,宛若一座石像。

  瓊貴妃緩緩放下薛奴兒的屍身,怒目望向皇帝,那眼神冷峭,好似有無限深仇。

  江充見她兀自神態冰冷,當即行上前來,冷笑道:「姓瓊的,莫說你爹爹是什麼顧命大臣、開國元勳,今夜也救不了你的性命!勸你老實些,否則便要把你送到邊疆去,讓你落個千人騎、萬人壓的下稍,看你還神氣什麼?」

  瓊貴妃聞言大怒,尖聲道:「大膽江充,你敢!」江充冷笑道:「有什麼不敢?你再要狂悖,我現下就命人把你剝光,看你還倡狂什麼?」瓊貴妃尖叫一聲,便向牆上撞去,竟是有意自盡。

  江充冷冷地看著她,冶笑道:「想死?有那麼容易嗎?」說著一把將她抓住,跟著用力朝地下一推,冷笑道:「還想留著貞操,便乖乖交代事情,不然一會兒把你拖下去,明日就送入軍營。」說著使個眼色,左右答應一聲,便往瓊貴妃身上抓去。

  瓊貴妃怒道:「大膽!有敢碰我者,太祖高廟陰殛之!」每當皇帝無道,當朝大臣將死之際,多會以太祖高廟之名詛咒皇帝,此時瓊貴圮赫然說出,一來點名她宗室之女的身分,二來也有挑戰皇帝權威的意思,果然皇帝聽了這話,便已驚覺,只是呆呆的看著瓊貴圮。

  那兩名衛士聞言,自感猶豫,江充笑道:「有什麼打緊的,這等無恥女人,你們儘量碰。」說著命人托起瓊貴圮,當場將她外衣撕破,露出了裡頭的褻衣,瓊貴妃大聲尖叫,知道今夜一個不巧,便會慘遭姦辱,霎時淚水便已滴下。此時皇帝睜大雙眼,口中念念有辭,對江充等人的惡行卻是視而不見。

  江充冷笑道:「你們兩個把她剝光了,今夜讓大家瞧瞧,瓊武川的女兒是什麼淫賤模樣。」

  那兩名侍衛見瓊貴妃雖已徐娘半老,但模樣仍是十分動人,待見了她白膩的軟肉,聽了江充吩咐,立時色眯眯地上前,便要將她衣杉扒光。秦仲海看在眼裡,實在不忍,但此時只要發出一聲勸諫,便會給安上同謀大罪,他輕歎一聲,腳步向後,只想早些離開石室,不願再看下去。

  正危急問,忽聽兩聲慘叫,那兩名侍衛身子往後飛出,猛地撞在牆上,跟著一條飛影竄起,直朝皇帝撲去,這人身法快得異乎尋常,正是重傷垂危的薛奴兒。

  秦仲海大為震驚:「好你個薛奴兒,居然詐死!」眾人見薛奴兒忽然活轉無不大為驚駭,皇帝更嚇得全身發軟,一時掩面大叫。江充見薛奴兒直朝皇帝撲去,一時又驚又急,顫聲道:「快!快保護皇上!」

  這薛奴兒武功高絕,只比卓淩昭稍遜半籌,一舉手、一投足,都能斷木裂石,殺虎屠龍,若要空手殺死皇帝,絕不是什麼難事。眾衛士未料薛奴兒還能暴起傷人,不曾有備,忙從背上解下火槍御敵,但他手腳太快,此刻已到皇帝面前三尺,其勢已有不及。

  一旁羅摩什、九幽道人見狀不好,急急擋在皇帝身前,薛奴兒一聲尖叫,左右兩掌擊出,九幽道人與羅摩什各出一掌抵擋,三人四掌相對,薛奴兒掌力發出,九幽道人立時口吐鮮血,摔在地下,羅摩什功力較九幽道人為厚,但受了這掌之後,也是面色鐵青,騰騰騰地向後退出三步。

  薛奴兒見無人阻攔自己,狂吼一聲,便向皇帝撲去。江充嚇得面無人色,取槍出來,直往薛奴兒射去,只聽轟隆一聲,那槍只打在牆上,卻沒擊中要害。

  秦仲海心下大驚,急急按住刀柄,卻不知要幫哪一方。

  此時薛奴兒全身浴血,身上傷口不住噴出血來,但他拼出殘餘氣力,已然壓住皇帝,手指岔住喉頭,尖聲道:「皇上!你…你可知道…她是你嫂子啊!再怎麼樣,你……你也不能如此待她,你好忍心!皇帝神色驚恐,但喉嚨給人岔住了,竟是說不出話來。薛奴兒尖叫一聲,用力捏下,只聽喀地一聲,皇帝喉頭軟骨竟欲碎裂,他吸不到氣,舌頭已然外吐,面呈青紫之色。

  萬歲命在須臾,江充顧不得自己的安危,沖上前來,死命抓住薛奴兒的手,奮力外拉,想讓他的手指離開皇帝的喉頭,但江充武藝低微,如何拉得開?他又驚又怕,慘叫道:「救命啊!快來人救命啊!」

  左右雖已舉槍在手,但此時一槍下去,雖能殺死薛奴兒,卻也會連皇帝一塊兒射死,一時無人敢開槍。

  眼看皇帝將死,羅摩什不及調勻氣息,當下翻身跳起,一把推開江充,使出「幽冥玄指」,猛往薛奴兒背上點落。薛奴兒背後吃痛,五指卻更加用力,皇帝手腳痙攣,已要斷氣了,秦仲海心中震撼,想道:「我這刀下去,定可救得皇帝一命,我要不要救他?」

  羅摩什大驚,更是加緊出指,一旁九幽道人也上來拉扯擊打,安道京最是機警,心中登生一計。一招「九轉刀」砍落,猛地將薛奴兒雙手剁下,他身手分離。身子便落在地上。

  江充驚惶不已,一見薛奴兒摔倒在地,立時暍道:「大家快開槍!」眾人見狀,連開數十槍,轟轟巨響,將薛奴兒打得蜂窩也似。江充驚怒交進,對著屍身一陣亂踢,跟著暍道:「把瓊玉瑛押去軍營!」

  眾人暴喝一聲,便要上前,忽聽皇帝道:「且慢!」眾人急急跪下,都等皇帝聖裁。

  江充喜道:「皇上是不是要殺了她?」皇帝歎息道:「薛奴兒說的對,她好歹是我嫂子,萬萬不可辱她,你們把她押下去,交給太后發落。」江充急道:「皇上,此女犯上作亂,這……這怎麼可以……」

  皇帝神色蕭索,揮了揮手,道:「別說這許多了,你們只管照辦。」江充悻悻然地道:「臣領旨。」使了個眼色,兩旁手下便押起瓊玉瑛,將她拖了下去,一會兒便送到景福宮,交由太后處置。秦仲海鬆了口氣,太后遠比皇帝明理,雖不會饒過瓊貴妃,但至少不會羞辱於她,總算能保住清白了。

  瓊貴把給拖了下去,口中兀自高聲尖叫,喊著皇帝的御名。皇帝伸手撫面,嘶啞著嗓子,喘息道:「為什麼?為什麼?他…他人都死了三十年了,為什麼還有人替他賣命?朕……朕真的這麼不得人心嗎?」秦仲海心下暗暗奇怪,尋思道:「什麼死了三十年?誰死了三十年?」

  江充聽皇帝言語有失,忙上前低聲稟報:「皇上,人多口雜,說話千萬小心。」

  皇帝呆呆坐著,不言不語,忽然間淚水灑下,重重揮出一拳,直往牆上打了一記,只聽砰地一響,拳上滿是鮮血,已然受傷。

  眾人大驚,急急上前察看。江充替他包紮傷勢,低聲勸道:「聖上愛惜龍體,切莫如此憤怒。」皇帝揚起臉來,臉上神情既痛楚,又悲哀,好似心死一般。秦仲海看在眼裡,心裡滿是驚詫,知道今夜之事另有重大內情,料來日後定會牽連無數,自己可要小心了。

  一旁羅摩什見皇帝一拳捶下,那牆竟有微微鬆動之象,情知有異,忙走了上來,低聲向江充道:「江大人,這牆有點問題,裡頭怕是空心的。」

  江充今夜功虧一匱,沒能抓住生平死敵劉敬,一聽此言:心下大喜,忙道:「國師若有主意,只管來試。」羅摩什點了點頭,運起「幽冥玄指」,一指便往牆上戳落,這「幽冥玄指」專事內部破壞,那磚頭雖然厚實,卻也是尋常青磚,怎耐得武林高手的一擊?只見牆面震盪,磚頭盡成粉碎,赫然現出一個空洞來。

  江充大喜,急忙挖開泥塵,往裡頭張望一陣,暍道:「來人!給我砸開這面牆!」眾人提起鐵錘,猛往牆面砸下。只聽轟地一聲,灰塵四散中,又現出一條長長的甬道。

  皇帝見了這條隧道,心下大驚,顫聲道:「怎會有這條密道?這……這是做什麼用的?」

  江充仰天大笑,喝道:「來人進去給我搜!劉敬定在裡面!」火槍手沖了上來,當先開路,安道京、羅摩什、江充等人便也魚貫行入,秦仲海滿心詫異,自也跟隨在後、只見這甬道好長,直達里許,秦仲海細看四處,這甬道竟是新近所掘,他暗暗吃驚,知道必是劉敬暗中挖掘而成,看來他此次密謀造反,早已準備經年,絕非臨時起意。

  行到遠處,空氣漸漸清涼,眾人行出甬道,推開一處暗門,已然走入一問房舍。

  秦仲海轉頭看著四周:心下頓時一凜,此處不是別的地方,正是那日他與劉敬密談的廟中單堂。那彌勒佛像,兀自笑吟吟地掛在牆上,便如當日一般情景。

  秦仲海面色鐵青,心道:「好一個劉總管,原來還有這一手。無怪他能把姦夫接出宮去。」看來劉敬得到消息,趁著薛奴兒、秦仲海等人拖延時光,他便趁勢把人帶走,看此處空無一人的情狀,劉敬已然遠走高飛了。

  大批錦衣衛人馬四下察看,但偌大的廟中竟無一人駐留,劉敬早已脫身。秦仲海隨著眾人看了一陣,只見幾處廳房中滿是刀槍兵器,足供千人之用,秦仲海心下了然,這批器械當是供明日舉兵之用,誰知劉敬功虧一匱,竟在此刻失足。

  秦仲海回首看著密道,想道:「這條甬道地點隱密,若要襲擊皇宮,定可從容遣入百名武功高手,只要再有人襲擊承天門,移轉禁軍主力的注意,聲東擊西之下,皇上的性命便在股掌之間了。」他心下敬佩,對劉敬的計策更是嘆服不已。

  此刻皇帝也已到來,他見了這許多刀槍,又見到新掘密道,已知劉敬居心叵測,竟然圖謀不軌。想起平日劉敬恭順的模樣,皇帝臉色慘白,哭道:「劉總管啊劉總管,枉費朕對你一片信賴,你……你好狠心……」腳下一軟,竟要滑倒,江充急忙上前扶住,勸道:「聖上切莫悲戚,讓臣把事情察清楚,您先回宮歇息吧。」

  皇帝倒在江充的懷裡,喃喃地道:「江愛卿,天地之間,只有你對朕真正忠心……」

  江充點了點頭,讓手下扶住了皇帝,跟著提聲高喝:「東廠總管劉敬有意謀反,行剌聖上,經察屬實,即刻發佈全國通緝,搜捕劉敬孽黨!」錦衣衛眾人答應一聲,各自出廟追查。

  東廠總管密謀政變,那是何等大事,第二日清早,宮中便已發佈戒嚴,大批人馬出城追捕劉敬,皇帝命錦衣衛直接掌管禁宮,反命御前侍衛離開禁城。眾人都知皇帝不再信任宮中人馬,看來江充獨大的時刻已然到來。

  瓊武川夤夜間便已得知愛女被捕,火速便往景福宮面見太后,希望能救下女兒的一條性命,但瓊貴妃犯了這等叛亂罪行,卻無人看好她能逃脫劫難。

  戒嚴消息一經傳出,無數東廠太監都被擒下,那太監大寶是薜奴兒的義子,自是首當其衝,連夜便已被捕。劉敬精心招募的武林高手或死或逃,轉眼間便已煙硝瓦解。大批錦衣衛高於提刀在京城捉拿人犯,整個京城都是鬧哄哄地。只是劉敬本人卻像憑空消失一般,無人查知他的行蹤,也找不出蛛絲馬跡。江充明白劉敬潛力甚深,就怕他另有圖謀,只是嚴命下屬加緊尋訪,此人若是不死,他便一日不得放心。

  十日之內,京城便已改頭換面,從原本熱鬧喜氣的大城,變為滿是肅殺之氣的鬼域。

  情勢如此緊張,秦仲海身居虎林軍首領,自也奉命出城搜捕,此際劉敬倒臺,江充更是穩若泰山,朝中三派去了一腳,鼎足之勢已成雲煙,下一個恐怕便是柳昂天倒楣了。

  大軍開抵城郊,一眾侍衛沿山搜索,一遇可疑人等,便自攔下盤問。秦仲海自坐一旁,反覆推算局勢。心道:「不知侯爺他們可曾接到消息?可別給此事糾纏上了。」他明白自己與東廠走的頗近,眼下身處嫌疑之地,定需謹言慎行,千萬不要給牽連在內。也是為此,他也不便再與柳門之人聯繫,以免他們惹禍上身。

  正想間,天邊匆地飄下雪來,秦仲海抬頭望著落下的雪花,初冬瑞雪,本是吉兆,但朝廷局勢如此危急,眾人心裡發慌,都是無心觀看。

  秦仲海坐在一旁,忽聽遠處傳來大聲暍問,便起身去看,只見數十名男女老幼排成一列,各自接受下屬的盤問。這些百姓多是住在附近的鄉民,平日擔著蔬果,入城販售維生,只因城裡戒嚴,連著幾日不放閒雜人等出入,好容易部隊打開城門,此刻定是趕著回家的。只是劉敬多半還留在城裡,他若想離開北京,定會喬裝成販夫走卒,虎林軍諸人不敢有失職守,自定加緊盤問。

  屬下逐一詢問鄉民姓名來歷,待見無甚可疑之處,這才放了過去,若遇四十歲以上男子,更須帶到角落,脫褲驗身。眾鄉民見了朝廷擺下的陣仗,都有駭然之感。各人給盤查一陣,莫不急急逃竄。

  正問話間,對面走來一名老婦,看她來的方位,卻原來是進城的。一名侍衛見她著背,滿頭銀髮,手上提著只竹籃,面色甚是慈祥。不由得心下一奇,問道:「這位婆婆,京城裡一片大亂,你怎麼還趕著進去?」那老婦回話道:「老身本姓陳,少年嫁入秦家,先翁葬在城南,今日是他的忌日,老身緬懷秦家的恩德,便想進城掃墓。」說話聲音蒼老,用詞遣字卻頗文雅,想來是見過世面的人,那婦人自稱嫁給秦姓之人,秦仲海聽在耳裡,早留上了神。那侍衛卻不覺有異,待見這老婦容貌慈祥,便如自己的祖母一般,他心下忽起親切之感,便道:「好了,沒你的事,可以進城去了。」

  那老婦微微一笑,問道:「這位軍爺,這樣便可以走了嗎?」此時等候出城之人縱列綿延直達數里,真不知要盤查到什麼時候,另一名侍衛乃是虎豹之流,一聽那老婦囉嗦,更感不耐,暴喝道:「放你走,哪裡還生出這許多廢話?滾!」伸手一揮,將那老婦推開一步,那老婦給他這麼推擠,一個不留神,便將手上的竹籃打翻,香燭金紙滾得滿地都是。

  那老婦歎了口氣,逕自彎腰撿拾,口中念念有詞,歎道:「人心不古啊!不過是進城掃個墓,也要這般雞飛狗跳的。唉……現下的人都不知慎終追遠,連祖上姓啥叫誰也忘了,真是忘八德啊!」

  秦仲海聽她言中蘊有深意:心下登時一凜,急忙細目去看,只見那老婦越看越是眼熟,兩人四目相對,赫然之間,那老婦向他眨了眨眼,目光中透出一絲狡獪,秦仲海猛地跳了起來,霎時已認出這老婦的身分來歷。

  「她」便是劉敬!

  天下都在追拿此人,他卻好整以暇地在此晃蕩?

  那老婦撿拾香燭,低聲自言自語:「數典忘祖,認賊作父,老太婆活了這麼大歲數,真算見識了。」她歎息良久,轉身便朝城裡行去。

  秦仲海心下暗暗驚詫,想道:「這劉敬失心瘋了,還是怎地?現下滿城都在追捕他,他還大搖大擺的回到北京,難道不怕死嗎?」他雖認出劉敬,卻無意拿他到案,反希望他能順利逃離江充的追捕。眼見劉敬緩步離開,便招來下屬,吩咐眾人:「你們好生看著,瞧瞧有無可疑人等,我自去別處察看。」眾下屬不疑有他,齊聲答應,各自幹活去了。秦仲海放下心來,當即手提鋼刀,緩緩跟在劉敬之後。

  只見劉敬腳步蹣跚,裝作尋常老婦的模樣,一路行動遲緩,好容易行到一處山坳,四下已無人煙,秦仲海便要上前招呼,忽見眼前一花,竟有一物朝自己臉面射來,秦仲海吃了一驚,慌忙問往旁閃開,那物撞在地下,當地一聲大響,激起無數火花。秦仲海低頭急看,卻是只燭臺。

  秦仲海驚道:「劉總管,你這是做什麼?」劉敬冷笑一聲,猛地轉身飛撲,掌風已然掃過,秦仲海慌忙向後退開,口中喝道:「劉總管,你別會錯意了,我無意拿你歸案!」

  劉敬呸了一聲,除下喬裝假髮,厲聲道:「秦仲海!你還有臉和我說話麼!」雙手連舞,招招都往秦仲海喉頭鎖去,這劉敬不動手則已,一旦出招,便是雷霆萬鈞之勢,這人內力不如卓淩昭,並無淩人霸氣,套路也不如薛奴兒那般緊迫逼人,但一招一式的搭配卻甚靈巧,仿佛身上武功便如他這個人一般,處處出人意料,叫人防不勝防。

  秦仲海給他搶攻一陣,鋼刀不及出鞘,只得左右閃躲,連番避讓殺招,他知道劉敬懷疑自己出賣他,心下只是叫苦連天,一邊閃躲,一邊急喝:「劉總管莫要冤枉我,你事情之所以敗露,全是因為胡忠的那個義子小六,我秦仲海絕無出賣你的地方。」只聽劉敬冷笑道:「秦仲海啊秦仲海,你這般幼稚,日後要怎麼在朝廷混?那江充什麼時候不好翻臉,偏生選在我舉兵前一日動手拿人,你不覺得太巧了些嗎?」秦仲海嘿了一聲,道:「劉總管,你自己御下不嚴,出了叛徒,還想賴到我身上嗎?」

  劉敬大怒,喝道:「胡說八道!」霎時雙腿連踢,激起無數白雪,阻住了秦仲海的視線。

  秦仲海見他腳法精奇,情知空手難以御敵,忙往地下滾倒,跟著拔刀出鞘,空斬三四記,將劉敬逼開一步,跟著翻身跳起,沈聲道:「在下自問無愧,總管若要不信,我也沒法子了。」

  秦仲海此言倒也不假,劉敬謀反一事,他並未透露給任何人,只含含糊糊地交代楊肅觀,言道三日後有大禍,要柳昂天出城相避。他既未說出下手之人,也未透露謀反情事,不過含糊說了兩句話,若說如此便能壞了大事,卻讓他難以置信。

  劉敬呸了一聲,霎時一腳踢來,秦仲海手上鋼刀砍出,一招「貪火奔騰」,火龍閃過,直朝身前三尺掃去,劉敬知道這招厲害,不敢正面抵擋,往旁微微二讓,避開了刀鋒。

  秦仲海無意與他硬拼,一見他退後,便想收手罷鬥,哪知劉敬毫不放鬆,瞬間揉身再上。只見他足掌下踢,直朝秦仲海小腿陘骨踹來。秦仲海忙道:「劉總管,事已至此,你再生氣也是無用。我勸你快快離京吧!」劉敬喝道:「無知之徒,給我閉嘴!」

  劉敬一身武功都在腿上,足技千變萬化,秦仲海閃開了踢向小腿的那腳,正要後退,匆見劉敬腳尖提起,已朝喉問踢來,招招殺手,攻勢延綿不斷,秦仲海沒料到他變招如此之快,忙側身斜讓,躲開了致命一擊,劉敬早已算到他閃躲路數,當下一聲泠笑,原本金雞獨立,左足舉起,猛然問右腳發力,身子高高彈起,左足不及放落,右足便朝秦仲海頸子斜踢過去,秦仲海摜刀在地,左拳揮出,擋住了劉敬的右腳,兩人內力相激,身子都是微微一晃。

  劉敬身子落下,舉掌一揮,五指牢牢握住秦仲海的左拳,功力發出,竟以全身內力來襲。秦仲海嘿地一聲,想要勸阻,但對方內力發來,自己實無餘力再行說話,當下急急運力抵御。

  兩人功力互拼,秦仲海只覺對方的內力雖不剛猛,卻是悠長細膩,運起功來綿密不斷,秦仲海幾次運力甩開他的手掌,卻都難以辦到。過了一柱香時分,秦仲海已知對方功力高於自己,心想:「今番也太托大了,早知他對我誤會,有意下手害我,我便不該貿然追來。」

  兩人相持一會兒,秦仲海情知時候一長,自己必會死於此人之手,他暴喝一聲,奮起生平功力,左拳奮力一推,將劉敬右手震開,跟著舉刀猛揮,火貪一招第八重功力使出,一招「龍火噬天」,便朝劉敬門面砍去。這招是「九州劍王」的獨門絕學,當年秦仲海與煞金、言二娘對決,不知多少次靠這招救命,果然絕招使出,一時火龍飛撲,烈焰逼人,饒他劉總管武功卓絕,也給這剛猛絕招逼退一步。

  劉敬一時占不到上風,只哼了一聲,冷冷望著秦仲海。

  秦仲海按連使出殺招,先以拳力震開劉敬,再以絕招將他逼退,兩招下來,內力幾已盡,他氣喘連連,拄刀在地,喘道:「劉總管,你摸著良心問問,秦某若真有心害你,何不帶著下屬過來捉拿?又何必隨你到這杳無人煙的鬼地方來?你……你可別錯殺妤人!」

  劉敬冷冷地道:「我不殺伯仁,伯仁因我而死。縱然你不曾起意加害,但你此番心念不堅,這才害死了大家,這個罪責該由你擔。」

  秦仲海聽他指責,心下登時一凜,他將事情來龍去脈推想一遍,搖頭便道:「劉總管,坦白同你說吧,你要舉兵一事,我曾含含混混轉告柳門一位兄弟,言道三日後有大禍,要咱家侯爺有個防備。若說這樣便能壞事,秦某實在不信。」他頓了頓,又道:「你真要殺人出氣,只管去找小六子,那孩子背反義父,好生涼薄,決計是個禍胎。」

  劉敬呸了一聲,面色陰騖,冷笑道:「秦仲海啊秦仲海,你好生不曉事,你真以為江充靠個不濟事的小鬼,便能扳倒我劉某?枉費咱家這麼看重你,你若這般想,那咱家真要心冷了。」

  秦仲海搖頭道:「小六子出賣義父,我親眼所見,劉總管要不認栽,我也沒法子想。」

  劉敬森然道:「你口口聲聲小六子壞事,你可知仁智殿裡藏的是什麼?胡忠、小六子這幫人身分低微,他們又能知道什麼?真是妃子偷人、淫穢後宮?江充日理萬機,什麼事情不好管,專往妃子裙下鑽?秦仲海啊秦仲海,你把事情看得太淺了。江充選在這時候發難,沒有三兩三的把握,他是不敢動手的!」

  秦仲海聽了這話,腦中只是混亂一片,他顫聲道:「難道……難道柳門另有叛徒?」

  劉敬哼了一聲,道:「此番舉事,我為了瞞住江充,還故意作假,專程聯繫熊飛營的李保正,我如此大費周章,便是要江充誤判形勢,以為政變自外而起,反而疏忽宮內。嘿嘿,只是我用心良苦,卻給他輕而易舉的識破了,你倒給我說說,若無其他管道洩密,事情怎能發展至此?」說到後來,語氣嚴厲異常,隨時都要翻臉。那李保正身居熊飛營總兵,月內便要受調入京,劉敬事前與他連絡,柳門諸人早已知情,秦仲海心念急轉,確知事情另有蹊蹺。只是此刻局勢大壞,東廠煙消雲散,便算找出前因後果,也無濟於事了。他歎了口氣,道:「劉總管,便算真有人洩漏機密,但現下江充掌握全域,咱們還是保命要緊,不知劉總管有何打算?」

  劉敬哈哈大笑,道:「掌握全域?江充這免崽子這麼容易就鬥垮我?秦仲海啊秦仲海,你太小看我了!」秦仲海聽他口氣甚為自信,似乎還有王牌未揭,不由得一驚,道:「公公還想東山再起?」

  劉敬睥睨冶笑,頷首道:「傻子,只要你我兩人未死,這局便不算玩完了。」秦仲海聽他牽扯自己,更感詫異,說來自己不過是個小官,不知在他眼中,為何如此要緊?他見劉敬滿面肅然,緩緩朝自己走近,秦仲海心中一凜,就怕他再次起意殺人,急忙舉刀當胸,護住了全身要害。劉敬哼了一聲,道:「你緊張什糜?我冒著牛死大險入城,就是為了殺你這小王八蛋?你以為自己這麼值錢嗎?把刀放下,我不會害你。」秦仲海心想不錯,劉敬此時逃命都來不及,如何有心思對付自己,當下還刀入鞘,道:「公公既然這麼說,秦某便信你一次。」

  劉敬微微頷首,道:「提得起,放得下,一言而決。秦仲海,公公沒看走眼,你確實是塊做大事的料。」此時他性命不保,說話還是一派自信從容,秦仲海聽在耳裡,自感納罕。

  正想間,忽聽劉敬道:「秦將軍,劉某有件大事相托。不知你能否幫忙?」

  秦仲海心下大奇,想道:「他密謀已敗,性命都保下住了,還想辦什麼事?買棺材嗎?這劉敬陰謀百出,絕非易與之人,眼前若有事情交代,定是天大的為難事,秦仲海是個明白人,如何願意惹禍上身,當下敷衍道:「公公你逃命要緊,快別掛懷這些身外之事了。」

  劉敬略略聽去,便知秦仲海一心推諉,毫無意願替他辦事,劉敬淡淡笑道:「我話都還沒說完,你也別急著推拒,先看過一件東西再說。」說著從懷中拿出一隻油包,扔給秦仲海。

  秦仲海伸手接過,只覺那油包甚輕,不知裡頭裝的是什麼物事。劉敬望著他,道:「咱家說過,政變那夜我會帶樣東西到承天門,等你看過之後,絕無三心二意。」他自嘲似地笑了笑,道:「現下局給破了,承天門自然去不了,不過那也不打緊,咱們便在這裡看吧,意思是一樣的。」

  秦仲海聽這油包如此要緊,只是將信將疑,劉敬見他懷疑有詐,便道:「你別多想什麼,只管打開包袱,一切自會真相大白,」

  秦仲海見他執意甚堅,只得道:「劉總管,等我看過這物事後,你可得快些離開京城,你留在此處一刻,便是一刻的危險。可好?」他心裡打定主意,不管包袱裡裝的是什麼東西,只等看過之後,便即護送劉敬離開北京,反正自己所求無多,只盼劉敬別死在自己面前,至於這老頭兒日後是要退隱山林,還是繼續結黨作亂,他也懶得多管了。

  劉敬聽他這麼說,便回話道:「咱家日後的行止自有打算,下必你來操心,你只管打開包袱。秦仲海歎息一聲,不再多言,自將油包解開,霎時間,露出一張硝制的皮革,色如人膚,卷做軸狀,不知是什麼怪東西;秦仲海頗感訝異,奇道:「這是什麼東西?」

  劉敬森然道:「這是一張人皮。」

  秦仲海面色一變,他戰場上殺人如麻,卻沒見過人皮,此時乍然見到,自也悚然,他吞了口唾沫,乾笑道:「劉總管,這等莫名其妙的東西,你給我做啥?」

  劉敬冷冷地道:「你別多問,只管把人皮鋪在地下,便知端倪。」秦仲海滿頭霧水,但聽劉敬催促甚急,只得依言蹲下,便要將人皮張開,把東西來歷瞧個明白。

  秦仲海蹲在地下,正要鋪開人皮,忽見人皮上閃過一陣黑影,好似鬼魂影子一般,秦仲海忽起異感,竟不敢展開,背後劉敬沉聲道:「你別拖延時光,快把人皮展開了。」

  便在此時,人皮上的黑影急速搖晃,好似有什麼東西作祟,秦仲海全身雞皮疙瘩冒了出來,他吞了口唾沫,心道:「他媽的,大白天鬧鬼。」他抬頭眺看日光,猛然間,只見樹叢裡冒出一個身影,直朝劉敬背後殺去,赫然是個蒙面刺客!

  秦仲海大吃一驚,他和劉敬都是武林第一流高手,二人耳音靈敏,機警過人,孰料此地竟有刺客埋伏,尚且能瞞過二人!看此人身法詭異,無聲無息地出手暗算,劉敬不知怪客已到背後,兀自凝視著秦仲海,似不知他為何驚駭。

  秦仲海知道刺客定是江充派來的,百忙中不及暍喊,眼見長劍閃動,已朝劉敬刺落,秦仲海當下暴喝一聲,手上鋼刀猛地擲出,便往劉敬背後扔去。劉敬吃了一驚,急急回頭去看,只見半空殺來一個人影,那影子躲開秦仲海的鋼刀,仍朝自己撲來。

  秦仲海正要驚呼,劉敬卻已冷笑一聲,道:「想刺殺劉某人嗎?嘿嘿,那真是強盜遇上賊爺爺了。」他提氣縱起,半空中一個筋斗翻過,陡地身子一轉,竟已到了那刺客後方,竟在一招間逆轉形勢。

  那人見劉敬武功了得,深怕背後要害受制,急急往旁一滾,跟著高高跳起,霎時又躍上了樹頂,劉敬呼嘯一聲,身子落下,雙腳在地下一點,瞬間便高高彈起,靠著這一下縱躍,身子反而高過了樹頭。秦仲海看得心曠神怡,自是暗暗稱讚:「劉總管的武功當真深不可測,尚比薛奴兒高出半籌,要說誰才是東廠第一高手,這老頭當之無愧。」想著,忽然醒起薛奴兒已然慘死,不由得心下一陣黯然,輕輕歎了一聲。

  此時劉敬與那刺客在樹梢激戰,劉敬仗著身手輕盈,腳法精奇,已然占得上風。那刺客幾次隱身樹幹之後,都給劉敬左右連賜疾攻,硬生生地逼了出來,那刺客手中雖有兵刃,但每回逼近劉敬三尺,反給他躍上頭頂,倒陷絕境。看來不出十招,那刺客便要落敗。

  猛聽一聲斷喝,劉敬雙手拉住樹枝,左腳側踢,直朝那刺客臉頰踢去,這腳力道扎實,若給踢中了,定會頸斷骨折而死,那刺客知道厲害,忙向右側樹枝跳去,劉敬何等精明,早巳算定他閃躲的路數,霎時右腳後發先至,已到胸口,那刺客閃避不及,冷不防已被踢中,一聲悶哼之後,身子倒飛出去,已然摔在樹下。

  劉敬見勝負已分,便也飛身下樹,行到那刺客面前。他凝目看去,只見那刺客頭戴面罩,看不清臉面,只露出了一雙瞳子,那目光冷若秋霜,只睜眼注視自己,並無恐懼之色。

  劉敬冷冷地道:「你既然替江充辦事,必定朝廷命官,又何必藏頭露尾,把面目蒙住?你究竟是誰?」說著走上前去,便往那刺客臉上抓去,要將他的面罩揭下。

  秦仲海本已拾起鋼刀,在一旁笑吟吟看著,眼看劉敬便要揭開那人面目,莫名之間,秦仲海匆地生出不祥預感,急忙叫道:「劉總管小心!」話聲未畢,只聽刷地一聲響,寒光閃動中,那剠客已然拔劍出鞘,劍尖一晃,籠罩劉敬上半身無數要害,劍法竟是高妙難言。

  劉敬大吃一驚,本見此人已給制服,沒想他心機如此深沉,竟先詐敗倒地,之後再出絕招搶攻,此時劉敬與他相隔極近,眼看劍尖如雪花般飄來,端的是又急又緊,劉敬知道只要一個閃失,便會給割斷喉嚨,慘死當場,他身影連晃,仗著腳法靈動,須臾間躲開了當喉三劍,但對方攻勢無止連綿,毫不放鬆,劉敬把心一橫,矮下身子,反向那刺客懷裡沖去,這招致死地而後生,稱作「投桃報李」,專用在空手應付長兵刀之時,一能閃躲敵手殺招,二可貼身肉搏,果見劉敬矮小的身子穿過無數劍花,緊挨在刺客身前,霎時左掌印上胸口,一聲輕響傳過,已將他擊飛出去。

  那刺客心機深沉,手段陰狠至極,若非劉敬武功精湛,臨敵經驗豐富,此刻早巳失手被殺,秦仲海又驚又佩,他急急奔來,護住了劉敬,問道:「怎麼樣?賊子傷到總管了嗎?」

  劉敬搖了搖頭,正要回話,忽感肩上有些疼痛,他低頭看去,只見右肩擦出一個血痕,卻是給那刺客刺傷的。先前劍上寒星連綿下絕,劉敬卻只給擦傷皮肉,武功之高,自是不在話下。秦仲海見那刺客盤膝坐地,動彈不得,登時嘿嘿一笑,道:「一劍換一掌,總管這生意真是穩賺不賠了。」劉敬殊無喜悅之意,皺眉道:「咱家行定江湖幾十年,不曾給人傷了一根毫毛,沒想會給這人割傷了。」他深深吸了口氣,凝望那蒙面人,森然道:「若想死前少受點苦,便把面罩解下,讓咱家看看你是誰。」

  那刺客受了一掌,此時盤膝坐在地下,正自運功療傷,聽了劉敬的質問,卻無回話之意。劉敬見他不理不睬,登時哼了一聲,道:「你受了我的穿心掌,內傷不輕,還想起身再戰嗎?咱家勸你一句,你乖乖地…地……」

  他連著兩個「地」字說下,卻沒了下文,秦仲海微微一奇,正要去看劉敬,猛聽劉敬嘔地一聲,竟已搗住胸口,摔倒在地。秦仲海大吃一驚,暍道:「劉總管!你怎麼了?」

  劉敬原本好端端的說話,一沒受暗器暗算,二沒走火入魔,哪知會忽然摔倒?便在此時,猛聽那刺客一個呼嘯,竟爾翻身跳起,直朝劉敬刺出一劍,先前這刺客受了劉敬重擊,居然還有氣力再戰,秦仲海只感瞠目結舌,急忙舉起鋼刀,接過了戰局。

  雪花紛飛中,秦仲海緊守劉敬身遭,每逢那刺客靠近,秦仲海便全力搶攻,將那刺客逼開,一時以快打快,連過十餘招,那刺客身法快絕,招數忽奇忽正,有時像是名門正派的武功,有時又像不曾習劍的瘋漢,竟連武功招式也是前所未見。

  兩人纏鬥連連,秦仲海將鋼刀使得潑水不入,百忙中朝劉敬看了一眼,只見他臉上生出黑氣,好似中毒一般。秦仲海心下震驚,恍然大悟:「原來如此!這小子的劍上喂有劇毒!」若非如此,劉敬怎會一劍便倒?看來劍上的毒藥必定霸道異常;此時雪勢越下越大,地下已堆出薄薄一層積雪,兩人互鬥幾招,秦仲海腳步沉重,只踩得雪泥四濺,滿是腳印。那人步伐卻甚輕盈,不曾踩出分毫痕跡,秦仲海心下罕異,尋思道:「這人到底是誰?江湖上有此武功的寥寥可數,難道他是卓淩昭嗎?可他為何要蒙上了面?」想起卓淩昭有意與柳昂天和解,心下更是茫然。

  「當」地一聲輕響,刀劍相交,那劍沿著刀鋒擦下,霎時竟把秦仲海肩上衣衫劃破,秦仲海心下越驚,此人非只劍法高絕,尚且劍上餵毒,自己若要給擦破一點油皮,立時便要落敗,更是緊守門戶,絲毫不敢大意。

  秦仲海心悸之下,不敢使出絕招硬拼,一時險象環生,好幾次險些給刺中了。天幸這刺客挨了劉敬一掌,身法不如之前那般快,兩人才勉強打成平手。激戰之中,秦仲海極力辨認此人身分,只見那刺客身穿夜行裝,臉上還罩著黑布,除了一雙粲然生光的眸子,其餘五官都給遮掩了,著實認不出此人的來歷。

  此刻已過一柱香時分,秦仲海知道再過片刻,劉敬便會毒發畢命,若不能全力搶攻,搶奪解藥到手,否則萬事俱往。他有意速戰速決,再也顧不得自己的安危,提起真氣,縱身躍起,一招「火雲八方」,便往那人身周削下。

  這招「火雲八方」,乃是火貪刀第五重功力,刀勢極廣,散佈全身八方,可說攻中有守,守中有攻,料來此招一過,趁著敵手驚慌閃避之時,他便能補上一招「貪火奔騰」,刀鋒連同火焰般的內力,當可一刀斬殺敵手,屆時搜出解藥,自能救回劉敬的性命了:絕招使出,那人卻是不閃不避,似乎胸有成竹,秦仲海眉頭一皺,不知他打得是什麼算盤,正納悶間,咻地一聲響,長劍如鬼如魅,竟然穿過火雲般的刀網,正中秦仲海手腕。

  這受傷部位似曾相識,秦仲海頓時醒悟,一時驚怒交迸,大聲喝道:「他媽的!又是你這賊!」

  這名刺客劍法詭異難測,竟與那日文淵閣中遇見的怪客一模一樣,便連腕上受傷的部位也是毫無差異。秦仲海那時看守文淵閣,給那怪客連著刺傷兩處,乃是生平罕有的大敗,自將他武功招式記得清清楚楚,待見此人劍法與那怪客全然一樣,便將他認了出來。那怪客冷冷看著秦仲海,卻不上前進擊,想來秦仲海手腕中劍,不旋踵便會毒發。那怪客不急著出手,只等著敵人自行倒斃。

  秦仲海雖然受傷,卻是絲毫不懼,只聽他仰天狂嘯,舉刀便往那人頭上直劈而下,勁力絲毫不緩,好似要將那人割成兩半,方才遂心。那人冷笑一聲,轉身避開,秦仲海哪肯放鬆,火光閃過,由左往右橫斬,氣勢奔騰已極。那刺客吃了一驚,急忙舉劍架住刀刃,刀劍相交,秦仲海刀上內力剛猛雄渾,登將那刺客震退一步。秦仲海趁勢沖上,左拳重重揮出,霎時打中那刺客胸口。

  那刺客吃痛,往後退開,他見秦仲海毫無中毒之象,自感詫異無比,秦仲海哈哈大笑,掀開夾袖,露出戴在腕上的精鋼護腕,喝道:「老子前幾日中了你的陰招,哪還會給你的狗把戲得逞?去死吧!」一時狂吼連連,舉刀亂劈,已是拼命三郎的打法。

  那刺客先給劉敬打了一掌,又給秦仲海擊中一拳,連著受傷,身法便沒那麼快,秦仲海接連搶攻,轉瞬間拆過數十招,但那人調勻氣息,慢慢又恢復了氣力,一柄劍越使越奇,森森劍花裹來,只逼得秦仲海四下跳躍,又給他扳回平局。

  秦仲海撇眼看去,此時劉敬已然毒發倒地,隨時都能畢命。秦仲海咬緊牙關,心道:「罷了,罷了,老子欠劉敬不少人情,今日為他賭上一次性命吧!」

  他仰天虎吼,「龍火噬天」使出,身子已如陀螺般地騰空飛起,猛向那人撲去,這招「龍火噬天」己達火貪刀第八重,說來是秦仲海的必殺絕招,但對方劍法精奇,似有潛力未出,此時忽使這等大開大闔的招式,未必能占得上風,倘對方另有破解妙方,一招便能要了秦仲海的性命。只是此刻劉敬性命危急,倘若出手還有保留,待劉敬傷發毒死,日後自己回想起來,只有徒乎負負了,也是為此,秦仲海只想為他拼命一場,全不為自己留下餘地。

  「龍火噬天」使出,果見那人不慌不忙,似有破解之道,秦仲海心下駭然,這才知道糟糕,待要收招,其勢已有不及,慌亂間,那人已然直剌中宮,霎時劍光竟從火圈外透入,猛朝門面刺來。看來自己也要追隨劉敬的腳步,一同命喪黃泉了。

  眼見危急,秦仲海怪叫一聲:「操你祖宗!」鋼刀擲出,也往那人臉面扔去,這下胡亂投擲兵刀,純是秦仲海打死不吃虧的脾氣,卻非方子敬傳下的武藝,別地一聲響,刀身從刺客臉頰旁刮過,勁風刮過,臉上黑布竟給擦落。那人吃了一驚,急忙回劍自救。

  秦仲海著地滾去,喝道:「下賤狗賊!今日叫老子看清你的髒嘴臉!」說著便要抱住那人的小腿,那人一個驚嚇,雙手捧住臉面,急急往後一縱,竟爾逃了開來。秦仲海拾起鋼刀,急急迫了上去,暍道:「你奶奶的別走,快把解藥交出來!」大喊大叫間,放足直追而去。

  奔不數尺,背後一聲低喘,歎道:「別追了,你打不過他的。」秦仲海一愣,回頭去看,說話那人正是劉敬,只見他臉色已成深紫,性命恐已垂危,秦仲海旁徨無計,此刻刺客已然遠走,身邊並無解藥救命,饒他見多識廣,也只能連連搓手,全沒了主意。

  劉敬見他滿面驚惶,卻只微微一笑,看了秦仲海一眼,緩緩地道:「你將我扶起,我要運功驅毒。秦仲海大喜,知道劉敬還有自救的法子,當下依言將他扶正。劉敬盤膝坐地,左手指天,右手指地,開始調息運功,不多時,只見他頭上升起嫋嫋白氣,臉色匆爾紅潤,匆爾泛黑,似與毒傷全力搏鬥。

  秦仲海出身軍旅,與劉敬並無故舊淵源,真個說來,劉敬死活如何,與他並無太大干係,但秦仲海入宮以來,連著幾次與劉敬相處,甚愛此人的氣度風範,眼看他在生死邊緣:心中只盼他別死。秦仲海雖然不信鬼神,但旁徨無計間,也只有暗暗祝禱,盼老天放他一馬,別把他的性命收去。

  過了片刻,忽聽劉敬大叫一聲:「天亡吾也!」四字一出,那黑氣竟又彌漫臉上,秦仲海大驚,不知如何是好,猛見劉敬口吐鮮血,身子緩緩往旁倒下,秦仲海抱住了他,咬牙喚道:「劉總管,你撐住啊!」

  劉敬倒在他懷裡,喘息道:「這是天竺海蛇的怪毒,中者無不畢命。我……我沒法將毒軀出,看來是不成了……秦仲海不願就此放棄,當即握住劉敬的手,將內力輸了過去,一時全力行功,盼能替他驅毒救命。劉敬面色蒼白若紙,歎道:「沒用的,你省點氣力吧!」

  秦仲海又驚又急,喝道:「你休要囉嗦!放著秦仲海在這裡,我絕不能眼睜睜見你死!」說著將他抱起,大聲道:「劉總管!咱們趕回京裡,找大夫治傷!」

  劉敬怔怔望著他,搖頭道:「放我下來,時間不多了,你好生聽我吩咐……否則……否則咱家死不瞑目……」秦仲海聽他提到了「死」字,頓時全身一震,心道:「他……他真要死了!」他蹲在劉敬腳邊,想說些什麼,喉頭卻似哽了,竟發不出一點聲音。

  劉敬喘道:「你把剛才那個油包拿出來。」秦仲海連忙將之取出,又見到那張肉色的硝皮。

  劉敬低聲吩咐:「你……你將硝皮鋪在地下……快……」秦仲海見他性命垂危,點了點頭,不敢違背,忙將那張皮鋪在雪地上。

  劉敬歎了口氣,道:「你看到什麼了?」

  秦仲海全身劇震,顫聲道:這……這是我…我背上的剌花…」

  只見皮上刺著幅圖,一隻插翅猛虎,神態獰惡,正自仰空飛上,旁有兩行血宇,上書「他日若遂淩雲志,敢笑黃巢不丈夫」。那股不屈不撓的凜然反骨,正從圖中傲然透出。

  這幅刺青,竟與秦仲海背上那幅一模一樣。

  劉敬微微一笑,道:「你……你見過這幅刺花吧?」秦仲海喘息不止,頷首道:「這幅刺花從小便生在我背上,我怎會不認得?劉總管,這刺花是從何而來?」當年決戰煞金,這幅刺青還曾救他一命,秦仲海自知這幅刺青必與自己的身世有著莫大牽連,便急急出言相詢。

  劉敬歎了口氣,道:「這張皮,是怒蒼山頭領秦霸先的遺物。」

  秦仲海顫聲道:「這是秦霸先的東西?」劉敬目露憐憫,頡首道:「正是。」

  霎時之間,秦仲海頹然跪倒,心中再無半點懷疑,他便是秦霸先的兒子。

  他抬頭望天,喃喃地道:「我……我真是秦家最後一個遺孤?」劉敬歎了口氣,道:「當年秦霸先慘死神鬼亭,屍體落入朝廷手中,刑部公人便將之剝皮抽筋,碎屍萬段,才有了這張皮留在刑部大牢裡。好容易前兩日牢中押入一名蒙古逃犯,守衛栘轉注意,我才能差人偷出這張人皮;嘿嘿,本想在承天門交給你的……沒想……沒想……」說到恨處,已是上氣不接下氣。

  秦仲海虎目含淚,他輕輕撫摸人皮,哽咽道:「劉總管,我…我父親究竟是忠是奸?他真如外界所說,是個大奸臣嗎?想起生父秦霸先便是朝廷反賊,殺害先皇的元兇巨惡,不由得心亂如麻,就盼劉敬能說個「不」宇。

  劉敬凝視著他,霎時重重一歎,搖頭道:「秦仲海啊秦仲海,你怎地這般想不開呢?什麼忠奸善惡,那都是外人眼中的事,秦霸先便算是十惡不赦的反賊,他還是你的父親啊!」

  秦仲海霎時醒悟,無論秦霸先是善是惡,是忠是奸,都是他這身骨血的生身之父。秦仲海緊抱父親遺物,大哭道:「爹爹!」聲音滿是悲涼痛楚,遠遠傳了出去。

  劉敬喘道:「你父親死得慘不堪言,乃是天地一大冤案……等此事一了,你一定要找出方子敬,向他問個明白……我不明白他為何隱瞞你的身世不說,他也許另有苦衷……」

  秦仲海抹去淚水,哽咽道:「劉總管,我……我要是早些看到這幅剌青,也許……也許我就不會把秘密說出去了……」他本以為小六子便是出事的關鍵所在,但聽了劉敬的說話,已知其中另有變數,雖不知是否與柳門有關,但心裡仍有難受之感。

  劉敬歎了口氣,道:「你錯了。就算那日我取出這幅刺青,你還是會把秘密透露給柳昂天,」秦仲海呆了半晌,道:「為什麼?」

  劉敬凝視著他,一字一頓,道:「因為你是血性人。」

  秦仲海縱聲大叫,一時痛哭流涕,悲聲道:「劉總管!是我害了你!」

  劉敬微微一笑,道:「秦仲海,你不必自責。其實我這次拼命一搏,也只是聊盡人事而已。」他說著說,猛地一口血噴了出來,染紅了滿地白雪,秦仲海知道他死在眼前,忙抓住他的雙手,急道:「劉總管,你…你千萬別死!」

  劉敬喘道:「秦仲海,念在令尊的份上,再幫我最後一次忙……我這次冒險入城,便是為了這件事,你……你定要替我辦到……」秦仲海拼命點頭,大聲道:「公公儘管吩咐,只要秦某一息尚存,便會替你把事辦好!」此時他滿是愧疚之意,不論劉敬說出的事何等難辦,他都會竭心盡力,以竟其功。」

  劉敬慘然一笑,道:「把『他』帶走。」

  秦仲海驚道:「『他』?『他』是誰?」劉敬口中冒血,搖頭道:「為了你自己好,你……你不必管他是誰,我……我將他藏在秦家大宅的密室裡,你只管把這人帶出來,送他到鄉下安度餘生,我……我劉敬便感激不盡了……秦仲海見他出氣多,入氣少,轉眼便要死去,心中又驚又急,大聲道:「劉總管!你別死啊!」

  劉敬緊握秦仲海的大手,喘息道:「如果我料得不錯,除了江充以外,還有一幫人馬在找『他』,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……秦仲海……情勢危險,你和我走得近,你得萬般小心,平安把『他』帶出京城,絕不能相信任何人……否則……否則連你都要出事……」秦仲海急道:「劉總管,到底他是誰?你告訴我啊!」

  劉敬並不回答,他命在頃刻,全身氣力漸漸衰弱,他緩緩掙扎起身,朝京城拜了下去,霎時面露悲傷,大哭道:「皇上!老臣盡力了!」說著身子僵直,再也下動彈了。

  大雪紛飛,慢慢蓋在兩人身上,秦仲海呆呆的看著劉敬,不到一個月內,朝廷鼎足形勢煙消雲散,東廠好手更是死傷殆盡,劉敬雙目未暝,臉上兀自掛著兩行清淚,好似心中悲痛已極。

  秦仲海哭出了聲,他抱住了一代梟雄的屍身,啜泣道:「劉總管,不論此人是誰,我秦仲海絕不負你的囑託,定會替你完成遺願!」

  秦仲海滿心激蕩,抱起劉敬的屍體,緩緩往前行走。雪勢越來越大,已將眼前道路蓋起,深達膝問。秦仲海腦中亂成一片:心道:「劉總管政變失敗,真是我害的嗎?那秘密又真是楊郎中洩漏的嗎?劉敬托我帶出的那人,卻又是誰?為何又藏在秦家大宅裡?」

  心思恍惚問,已然行出里許,不自覺間,自己卻是朝北京的方位而去。秦仲海低頭看著懷中的劉敬,想道:「我若帶他回京,只怕他還要遭到五馬分屍之苦。說不得,我就把他葬在這兒吧!」他走到樹林裡,見一株大樹參天而起,氣勢磅礡,他歎了口氣,想道:「這株古木好生雄偉,也只有這般氣勢,才配得上這位當世梟雄。」他取出鋼刀,挖了個洞,跟著將劉敬埋人士裡。

  秦仲海跪在劉敬墓前:心亂如麻:「我是秦霸先的兒子,此事已無疑問。等此間大事一了,趕緊找師父問個明白。唉……宦海十年原是夢,我秦仲海好容易幹到四品帶刀,誰知竟是反逆之子。看來這官也不能做了……」

  他過去為朝廷戮力征戰,今日卻成幻夢一場,秦仲海心緒煩亂,想起全家慘死之狀,忍不住一聲悲吼,在樹皮上刻下「忠義孤臣枉癡心」七字,跟著提刀轉身,踏雪回京。

  秦仲海回到防地,與下屬會合便往京城去了。只見他們面色悻悻,神色氣餒,想來眾人勞苦數日,卻仍一無所獲,不免躁悶。秦仲海望著眾弟兄,心中忽感戰慄,他是朝廷大敵之子,一旦身分被揭發,這幫屬下皇命難違,定也會成為自己的敵人。秦仲海心下感慨,搖了搖頭,想道:「便算真有這麼一日,我也不殺這幫下屬。」

  想起盧雲、柳昂天與自己的情義,心中更感煩悶,恍恍惚惚間,一名下屬附耳過來,道:「老大,錦衣衛的人來了。秦仲海一愣,抬頭望著前方,方才發覺自己回到了京城連著幾天發生大事,竟讓他心神淩亂至此。

  遠處一人暍道:「兀那虎林軍的狗!全給我滾了!」說話那人耳穿廠衛服色卻是一名錦衣衛的校尉,這人率領大批人馬四處盤查,逢人便打,百姓見了兇狠情狀,自是紛紛躲避,區區一個下級校尉,怎敢如此囂張?虎林軍侍衛看在眼裡,自是大怒,都有出手之意,秦仲海嘿了一聲,低聲吩咐道:「大家別動手,回避一下。」

  此時劉敬垮臺,天下無人能擋江充,錦衣衛便算囂張十倍,自己也不能過去招惹,當下只得率著部屬,自行讓在道旁。眾侍衛見錦衣衛倡狂至此,想起日後定要給這幫惡賊騎在頭上,無不咬牙切齒,在那暗自咒駡。

  行到宮門,秦仲海喚過眾人,吩咐道:「城裡太亂,我得去侯爺府上打探消息,你們先回宮去吧。」眾人聽他要去柳府,無不大為振奮,秦仲海是柳門大將,劉敬一死,柳昂天便成了朝廷唯一的寄望,自己日後能否有平安日子過,全看這位征北大都督的作為了,眾下屬急忙答應,各自回宮去了。

  秦仲海身處嫌疑之地,哪有心思去找柳昂天,一見下屬離開,心中便在盤算,想道:「劉敬死前重托,要我把那人安頓了。不管這傢伙是誰,看在老劉的面上,我可趕緊過去秦家大宅,把人弄出京城再說。」想起此行離京,不知何時方能回來,路上不能沒有銀兩使喚,反身便朝自己家裡自出事以來,秦仲海已有十餘日不曾回到府上,管家見他回來,急急奔上,稟道:「老爺啊,柳侯爺幾次差人過來,說有大事商量,請你一回家中,立刻過去會合。秦仲海點了點頭,想來柳昂天得知宮中大禍,自也惶急。只是此時已知自己的真實身世,又處在嫌疑之地,一切未明朗前,還是別連絡柳昂天為上,以免替眾人帶來殺身之禍。

  管家見他眉頭深鎖:心裡有些害怕,低聲問道:「究竟京裡發生了什麼事?怪嚇人的……」秦仲海從懷中取出兩張百兩銀票,塞在那管家手裡,說道:「你把大門鎖好,一會兒先回故鄉去。」那管家望著銀票,嚅嚿地道:「老爺,你這是做什麼?」

  秦仲海沒去回話,只拍了拍他的肩頭,示意安慰。他換上便服,將鋼刀藏在包袱裡,身上帶妥幾百兩銀票,又再吩咐管家幾句,便往秦家大宅而去。只等找到宅裡的那人,便要將他帶離京城,先避過風頭再說。

  行到街上,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候,地下積了薄雪,頗見寒意。秦仲海望著街道四處,尋思道:「時光好快,自返京以來,已有半年多了。嘿嘿,人世間的變幻無常,那還真是說之不盡啊!」

  他初回京城時,還只是個自由自在的遊擊將軍,在朝廷三大派之間打混度日,逍遙閒適無人管,哪知半年不到,物換星移,自己竟成為朝廷反逆的遺孤,在身世謎團之問掙扎,秦仲海想著,心中實是感慨良多。

  來到秦家府宅,大門深處蕭條依舊,和上次來時別無差異,那行乞老人也不見蹤影,秦仲海見四下無人,當即一個閃身,躲進了院中。他走入屋內,在主宅中繞行。想道:「劉敬死前交代過,說他把那人藏在密室之中,我可得用心尋找了。」

  他四處探看,只見大廳裡滿地泥灰,不知多久沒人打掃,往廳房看去,一間間都是破敗不堪,不少老鼠蜘蛛見人行來,更是急急亂爬。秦仲海找了半個時辰,實在找不出那人的蹤影,心中只感煩悶。

  秦仲海行到後院,蹲在牆下發呆,此處殘垣傾塌,滿布青苔,地下擱著幾隻破爛竹簍,更顯得古舊淒涼。秦仲海歎了一聲,尋思道:「劉敬托我帶走的這個人,究竟是什麼來歷?那時仁智殿出事,劉敬不顧瓊貴妃、薛奴兒的生死,孤身一人遠走,卻又為了這人犯險回京,這人到底是誰?怎會讓劉敬如此重視?」

  他思索良久,想不出前因後果,滿心寂寥間,手一揮,好似打翻什麼東西,秦仲海低頭去看,只見地下翻倒了幾隻竹籠。他搖了搖頭,把竹籠拾起,猛見籠下竟有一處洞穴,不知是通往什麼地方的。秦仲海心下大喜,想道:「好啊!說不定這便是機關所在。」當下伸頭進去,便要細察一番。

  那洞穴很是窄小,秦仲海身形高大,側肩攀爬,仍感不易,他向前爬行幾尺,臉頰沾上了青苔,又再往前擠出數尺,赫然之間,看到了兩隻褲腳,正站在自己眼前。原來這穴是處狗洞,一路通到外頭的鬧街上,倒沒什麼隱密機關。

  秦仲海縮頭回來,一個下留神,腦袋在狗洞上撞了一下,只感疼痛不已,秦仲海呸了一聲,回到了院中。他摸著腦袋,喃喃詛咒兩句,跟著一腳朝牆壁踢去,啪地一響,青苔泥灰颼颼而落,陡然問露出一處記號,模樣頗似圖畫。

  秦仲海大喜過望,想道:「劉總管果然厲害,便算死了,還能留線索給我。」

  他急急蹲下察看,只見牆角用炭條畫著些小貓小狗,這筆跡幼稚拙劣,哪是劉敬留下的痕跡,卻是孩童塗鴉所為。秦仲海又罵兩聲,心道:「他媽的,哪裡冒出來的貓狗?不知是哪個調皮小鬼幹的,該給爺爺重重打上一頓才是。」

  他手上沾滿青苔,伸手抹了抹鼻子,忽然之間,一股味道沖入鼻端,竟有似曾相識之感,秦仲海啊了一聲,拿起手上青苔,用力嗅了嗅,心中震盪:「沒錯,是這個味道沒錯……我記得這個味道……」

  霎時腦中電光雷閃,知道自己確是秦霸先的兒子,兩歲之前定曾住過此地,再無疑問。

  他癡癡望苦牆角的塗鴉,已知是自己親人所為,他嘴角忽起微笑,想道:「看這幾隻貓狗如此神駿,難道是老子的傑作嗎?還是我那小鬼哥哥幹的好事?嘿嘿……我們那麼調皮,娘親定要生氣了。」

  秦仲海從小不曾有過母愛,當此情景,忍不住想像母親的面貌:「聽劉總管說,我娘親姓顏,還是位名動公卿的大美人,可不知是什麼美法?她要是見了我這流氓模樣,可會嚇得吱吱亂叫?」

  他哈哈一笑,站起身來,看著眼前的斷壁殘垣,只見牆上攀著幾隻蝸牛,在那兒吃草還是什麼的。他雙手叉腰,怔怔出神,忽然之間,好似耳邊有個溫柔的聲音,輕聲向自己訴說:「蝸牛,來看蝸牛賽跑……」

  眼前出現了一幅景象,少婦帶著兩名稚童,三人仰頭望著牆上蝸牛,正自嬉戲指點。

  秦仲海喉頭哽咽,霎時淚水盈眶,已是跪倒在地。他雙手顫抖,輕輕撫摸那幾隻小貓小狗,想起這些親人無一在世,偌大的人間,只餘下他一人孤伶伶地活著。悲痛難忍之際,忍不住淚如雨下。

  他壓抑聲息,偷偷哭了一陣,眼前情勢緊張,自不能太過失態,心中便想:「他奶奶的,人都死了,我卻哭個屁?這幾日哭了好幾回,實在太也丟臉,可不能再這般幹了。」

  秦仲海把淚水擦抹了,翻身跳起,直往大屋而去,這下出手不再留情,一見任何傢俱,便即抽刀砍爛,察看有無可疑機關,一路拆牆裂板,行到了廚房,見到了一隻水缸,事隔多年,沒想到缸裡還盛著水,秦仲海看了一會兒,心念一動,伸手便去搬那只缸,他力大如牛,哪知卻搬之不動,好似缸底黏在地下一般。秦仲海運起內勁,上下扳動扭扯一陣,忽覺那水缸可以左右轉動,他用力轉了一圈,匆聽櫃櫥傳來幾聲嘎嘎怪響,秦仲海心下大喜,知道找著了劉敬所言的密室,忙挺起鋼刀,往櫃櫥暗門走去。

  行入門內,只見那密室蓋在地下深處,當是秦家滿門用來躲避災厄之處,秦仲海知道那神秘人物即將現身,心下焦急,腳步不自覺地放快,想道:「這傢伙先是跑到仁智殿搞上妃子,後來又給劉敬藏了起來,這人到底是誰?難道也是個姓秦的嗎?」想起或有親人在世,更是喜悅不定。

  走過階梯,眼前又是一座鐵門,門上生滿鐵銹,卻不見什麼鎖孔鐵鍊,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氣,想道:「只要我推開鐵門,便可以看到那人了。」他吞了口唾沫,頭怦怦亂跳,好似自己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年,要去見夢中情人一般。秦仲海呸了兩聲,暗罵自己不成氣候,霎時粗暴性起,舉腳一踢,將鐵門踹了開來。

  碰地一響,鐵門撞在牆上,那密室中卻是空無一人,只餘下一張棉被,幾個碗盆。

  秦仲海心下一驚,暗道:「有人先我一步,把人帶走了!」他心念急轉,卻又猜不透怎麼回事,看這局面,只能先回宮裡,之後再行定奪了。

  秦仲海將鐵門掩上,朝梯上走去。行過暗門,他將機關鎖起,跟著轉身走出。

  霎時之間,他張大了嘴,全然不能置信眼前的景象!

  一代奸臣江充正自冷冷地看著他,身旁站著百來名火槍手,京城好手全數雲集。

  秦仲海知道事機敗露,他虎吼一聲,拔刀出鞘,便要斬殺這名奸臣,鋼刀才一舉起,數十柄刀槍指住了他全身要害,跟著背後大力壓下,將他按倒在地,手上鋼刀已被搶過。

  秦仲海自知無幸,緩緩地閉上了眼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33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6 01:39 PM 編輯

第十卷 忠義孤臣 第六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

  自伍定遠離去後,盧雲便自專心整治州政,他有顧倩兮幫著打點內外,凡事自能駕輕就熟,一連數月,都在審訊斷案,處置民訟,眾百姓見他廉明公正,從無收受賄賂的惡行,心中自然敬服。閒暇時盧雲又命人加築水壩工事,在婁江畔灌溉水利,更使百姓感激稱道。

  秋去冬來,轉眼便入臘月,這一個半月間,顧家已送來幾回家書,都在詢問顧倩兮的近況,顧倩兮怕爹娘生氣,竟是不敢回信,反倒盧雲修書一封,向顧嗣源頻頻致歉,就怕未來岳丈不能原諒愛女離家出走,到時他若要提親求婚,不免大費周章,又要給二姨娘百般滋擾。

  這日已到臘月初一,依著朝廷往例,盧雲便要返京述職,於大年初一百官迎春之時,向皇帝稟明政務細節。家丁收拾了家當印信,足足坐了兩輛大車,鞏志一路送到城外,臨行前盧雲細細吩咐州政,反覆交代鞏志打理,這才放心啟程。

  下來時僅在九月,回程卻已是臘月時分,天氣早已寒冷異常,不時落下鵝毛般的大雪,越往北走,氣候越寒,一行人探看車外,只見漫山遍野都是白茫茫一片,只是天地雖寒,但車裡卻是和暖如春,反增添了好些溫馨之意。

  行出十來日,已入河北省境,盧雲回思長洲數月生活,仿佛便是人間天堂,他一生顛沛流離,得中狀元,苦盡甘來,滋味自是加倍甜美,他望著愛侶,問道:「倩兮,下回我再來長洲,你還會隨我一塊同行嗎?」顧倩兮微笑道:「你想讓爹爹趕我出門嗎?」

  盧雲笑道:「你這樣一個千伶百俐的乖女兒,顧伯伯怎捨得趕你走?」顧倩兮歎道:「我此番離家出走,爹爹定是氣壞了。可別打死我才好。」她久不見父母雙親,自是心裡掛記,但想起見面時少不得一陣挨駡,卻又有些擔心。

  盧雲握住顧倩兮的小手,柔聲道:「你別怕,你若要挨打,我一定陪你。」

  顧倩兮笑道:「這是你說的,可不許賴。」盧雲神色鄭重,道:「我此次回京,便要向顧伯伯提親。只要他老人家恩準,下回你來長洲,便是我盧雲的妻子了。」顧倩兮聽他說得直接,登時又羞又喜,啐道:「你好不害臊,我非嫁你不可嗎?」

  盧雲笑道:「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叫你不得不從。」

  顏倩兮刮了刮他的臉頰,正要出言取笑,忽然大車顛簸,竟然停了下來,盧雲與顧倩兮對望一眼,都是微微一愣,不知發生了什麼事。盧雲掀開車簾,問道:「怎麼回事?」

  車夫手指遠方,慌忙答道:「前頭有人攔道,不知是幹什麼的。」

  此時已在河北省境,離京不遠,向來少有盜匪出沒,盧雲不知來人是誰,便要下車察看,顧倩兮與小紅面色慘白,拉住了盧雲的衣袖,都不願他貿然下車,免生危險。

  盧雲搖了搖手,示意她們莫要害怕,便在此時,前頭已傳來說話聲響,只聽一人喝道:「朝廷有命,來人止步,下車受檢!蘆雲聽說話之人是朝廷命官,登時放心,他探頭車外,只見道路盡頭站著百來名軍健,四處柵欄刀槍,已然設下重重關卡。盧雲見他們面帶殺氣,不知發生了什麼大事,便向顧倩兮主僕道:「我先下去看看,你們別出來。」

  盧雲才一下車,幾名軍士便迎上前來,對著車夫喝道:「兀你這下賤東西,還不知道下來?」那車夫聽這口氣甚惡,吃了一驚,慌下迭地下車,盧雲看這幾人行徑惡劣,十分擾民,一時心下有氣,上前喝道:「你們是哪個衛所的?」

  一名軍士冷笑道:「軍老爺的事你也敢管?快叫你車上的人全數下來,老子要一個個搜!男的女的、老的小的,全都要!」盧雲聽他口氣實在太惡,忍不住冷笑一聲,道:「憑什麼?」那軍士見他態度高傲,先是一愣,跟著大怒道:「憑什麼?就憑老子手上的刀!」說著沖向前來,一拳便要往盧雲臉上打去。

  盧雲腳下一勾,手上一扭,已將那人摔倒在地。他伸腳踩住那人的背,喝道:「大膽狂徒!本官是長洲知州盧雲,奉命返京述職,你舉止間莫得無禮!」說著朗聲道:「此間官長是誰?速速過來說話!」

  盧雲正自發怒,一名軍官急忙走來,向他拱手道:「原來是知州大人的座車,卑職真是得罪了。盧雲進士出身,七品頂戴,比知縣還大了一個品級,那軍官自然不敢得罪,盧雲聽他言語行禮,當下收斂怒容,沈聲道:「究竟有何大事,卻要設下關卡搜查?」

  那軍官回話道:「不瞞知州大人,前些日子朝廷生出大事,東廠總管劉敬密謀叛國,行刺皇上,宮裡發下海捕公文,凡是出入京城的車馬,都需接受盤撿,以防窩藏人犯。」

  盧雲聽得劉敬反叛,直是震驚難言,顫聲道:「劉總管叛國?這怎麼可能?」

  那軍官搖頭道:「這些王公大臣的事,下官也不知曉,知洲大人若要明白內情,還請回京去問。」

  盧雲點了點頭,面色蒼白若紙,心道:「劉敬叛國,此事非同小可,不知顧伯伯、柳侯爺他們可曾有事?」

  那軍官秉過詳情,便向盧雲躬身行禮,道:「啟稟大人,眼前局勢緊張,您雖是朝廷命官,下官職責所在,還是須盤檢一下,請大人勿要見怪。」盧雲點了點頭,道:「這我理會得。」說著便請顧倩兮、小紅等人下車,讓那軍官盤查。

  雖說盧雲是七品知州,那軍官還是查得嚴密無比,毫無放鬆之意。舉凡藏人所在,無論是行李還是包裹,無不被拆開細查,只怕漏了一處半處,連盧雲的行囊也被翻及,可說半點面子也不給。盧雲眉頭緊皺,心道:「看他們緊張成這個模樣,朝廷這幾日定是風聲鶴唳了。」

  顧倩兮滿心納悶,過來問了內情,一聽劉敬造反,也驚得呆了,就怕父親給牽連在內。一行人懸念親友,都想急速返京。

  只是他們心裡越焦急,路程反而越慢,這一路行去,已是三步一岡、五步一哨,端的是天羅地網一般,盧雲取出知州權杖,希望守關軍士能放行通融,讓他們早些返京,但眾軍士毫不領情,逢關必檢,短短三五里路,竟然耗了整個上午。

  行到未時,好容易來到城門口,盧雲探頭車外,極目遠眺,霎時心下大驚,眼看顧倩兮便要探頭出來,急急掩住她的雙眼,喝道:「快閉眼。」顧倩兮吃了一驚,道:「你做什麼?」

 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,搖頭道:「城上有些東西,你千萬別看,否則會受驚嚇。」

  那小紅聽了這話,登時自行捂住臉面,就怕看了什麼嚇人的場面。

  其餘家丁就沒這麼好運了,眾人隨盧雲的目光看去,霎時毛骨悚然,紛紛驚叫,只見城牆掛滿了首級,看髮髻形式,死者多是東廠太監,想來這幫太監給劉敬一案牽連,全數梟首示眾,以敬效尤。

  盧雲細看一陣,只見薛奴兒、熊飛營統領等人的頭顱都在其中,卻沒見到劉敬的首級,以此人的陰謀深沉,定仍逃亡在外,沒給緝拿住。大車入城,從無數首級之下行過,車夫家丁無不全身發抖,口中念佛,就怕給冤魂纏身。

  入城後,街上空無一人,竟無百姓上街,只稀稀落落開著幾家店鋪,但也無甚生意。幾處民房已給燒成灰燼,卻不知是何人所為。道上盡是騎馬飛馳的錦衣衛眾,滿是戒嚴肅殺的氣味,盧雲心下暗暗驚懼,命車夫快快朝顧府行去,走到大明門附近,赫見一群無賴遊手好閒,只在街上晃蕩,幾人模樣猛惡,形狀不似中土人士,正自放火燒屋,毆打百姓。錦衣衛諸人見了擾民慘狀,卻是不聞不問,任由暴徒四下行走打殺。

  盧雲心下大驚,急急吩咐諸女:「你們用頭巾包住臉面,別給這些暴民瞧見了。」他怕女眷給這些豺狼虎豹騷擾,當下套上朝服,手提鋼刀,親自下車領路,走不數步,便有幾人探頭過來,在那兒賊頭賊腦地盯著,瞧他們的模樣,定打著什麼壞主意,盧雲吩咐家丁,要他們全數下車,手提棍棒,隨自己一路前行。眾家丁雖然不敢,但盧雲口氣嚴峻,也只好照辦了。

  一路行去,頗壯聲勢,眾暴民看了盧雲手上白晃晃的傢伙,倒也不敢過來招惹,雖遇上幾人過來騷擾,但多是落單流民,三兩下便給盧雲打發了,倒不曾遇上亂賊主力。

  路上心驚膽跳,好容易返抵顧府,卻見大門緊閉,並無一人看守,盧雲吃了一驚,就怕顧家也出事了,急忙上前打門,喊道:「我是盧雲,帶著你家小姐回來了!快快開門!」

  這番話頗為直接無禮,但此刻情勢緊張,不容人溫吞吞地行禮如儀,盧雲喊了一會兒,不見有人過來應門,心下極是擔憂,顧倩兮坐在車裡,自也緊張萬分,正不知高低間,那門嘎地一聲,開了條細縫,跟著一張臉湊了過來,卻是阿福。

  盧雲驚道:「怎麼了?老爺發生什麼事了?」阿福見是盧雲回來,連拍心口,忙向後頭高聲叫喚:「老爺!不是壞人,是盧公子帶著小姐回來了!」

  話聲未畢,大門已然打開,盧雲望向門內,只見顧嗣源帶著管家,急急迎了出來。盧雲見他完好無事,登時放下心來,急忙上前道:「顧伯伯,小侄未曾稟告在先,便大膽邀約令嬡南下,還請重重責罰。」他怕心上人挨駡,便把罪責攬在自己身上,又在下人面前自派不是,以免顧倩兮難做人。

  正擔心挨駡,匆聽耳邊一個嬌怯怯的聲音道:「爹爹。」盧雲側頭看去,此刻顧倩兮也已下車,只見她面帶憂慮,似怕給父親當場責備。

  哪知顧嗣源毫無生氣之意,只見他神色慌張,連連往街邊探看,口中催促道:「回來就好,你們快些進來,別耽擱了!」顧嗣源平日清貴雋雅,什麼時候露出這等惶急神情,好似大難臨頭一般?盧雲看在眼裡,忍不住暗自詫異,料想京城這幾日定然大亂,才讓這位兵部尚書驚懼至此。

  眾人行人院中,顧嗣源急命管家掩上大門,盧雲側目看去,只見院中圍了數十名家丁,人人手持鋤頭菜刀,十來名隨扈侍衛更是拔刀出鞘,人人神情戒備,如臨大敵。盧雲驚道:「這是幹什麼?」

  顧嗣源見大門已然關緊,上了又重又厚的門閂,方才放下心來,喘息道:「三天前京中來了一群暴民,給一個叫「薩魔」的要犯領著,這幫人無惡不作,誰也不敢管。城裡生出這等無法無天的事情,皇上又稱病不上朝,大家只好自求多福了。」

  盧雲驚道:「薩魔?那又是誰?」顧嗣源緊皺眉頭,搖首道:「這我也不曉得,這人先前給押在刑部大牢,江充卻把這暴徒放了出來,任憑他在京城姦淫擄掠,無人敢管,唉……這些人好生殘暴,竟放火把禮部尚書的房子燒了。」

  盧雲想起今年同榜登科的胡志廉,連忙問道:「胡尚書一家沒事吧?」顧嗣源歎道:「那群暴民來勢洶洶,下紛青紅皂白地沖進胡府,當場便把胡家老太大殺了,跟著放火燒屋,把胡家兄弟打得遍體鱗傷,跪地討饒。」

  說話問,眾人已進大廳,顧夫人、二姨娘聞得小姐回家,早在廳心相候,顧倩兮見了娘親,想起自己的任性,已然滿面歉容。只是京城亂成這樣,顧夫人與二姨娘脾氣再大,也沒心思多說什麼,眼見顧倩兮平安回來,便已心滿意足了。

  盧雲坐了下來,下人便奉上茶來,顧嗣源歎道:「我本已發信,要你們遲幾日返京,別在這節骨眼回來,哪曉得京城內外道路都給錦衣衛封鎖了,根本無法向外傳訊。」

  盧雲呆了半晌,道:「京裡怎會變得這樣?刑部衙門、旗手衛的人都不出面管嗎?」顧嗣源搖頭道:「我看這批暴民亂軍根本是江充教唆的,刑部、旗手衛芝麻點大,如何敢管?這江充好不心狠,他藉著京中戒嚴之便,趁機發動暴民,四下清除異己。那薩魔武功又高,尋常護院伴當根本不是對手。唉……胡尚書平日與劉敬走的近,自是首當其衝了。」

  盧雲心下擔憂,急問道:「柳侯爺那兒沒事吧?」顧嗣源歎道:「唇亡齒寒,你們侯爺現下是江充的眼中釘,這些時日也挺為難。」

  想到好友的安危,盧雲全身冷汗涔涔而下,急道:「說不得,我先過去查探情況。」顧嗣源面色猶豫,勸告道:「雲兒,你好容易成了朝廷命官,別牽連在鬥爭裡頭。」

  盧雲呆了半晌,想到眾人與自己的交情,如何能撤手不管?他搖了搖頭,自管起身,看模樣竟要立刻出門,前去侯爺府上探聽聲息。

  顧嗣源吃了一驚,伸手攔阻:「眼前局面為難,雲兒可別任性。」盧雲嗯了一聲,敷衍道:「多謝顧伯伯提點。我此行自有分寸,不會惹出事來的。」

  盧雲性剛好直,顧嗣源與他相處經年,如何不知性情?眼看難以勸說,只得歎息一聲,取過一隻令符,道:「也罷,你既然執意要去,便帶著這只令符,這是我兵部的印信,你路上若遇了為難事,只管把這令符給他們瞧,錦衣衛的人看了,多少會賣我的面子。」盧雲接過稱謝,便要離府。

  便在此時,忽聽道:「盧郎且慢!」盧雲回頭一看,卻是顧倩兮來了。

  顧倩兮握住他的雙手,搖頭道:「現下局勢太亂,你別急著過去,過幾日再說吧!」

  盧雲低下頭去,卻不答話。顧倩兮見了盧雲堅決的神色,已知心意,她歎了一聲,道:「非去不可?」盧雲微感歉意,溫言道:「對不住……你知道我的……」

  此時此景,顧倩兮見識非常,自知若要阻攔,也是無濟無事,她伸手過去,替盧雲紮緊腰帶,正色道:「你執意要去,我也不會攔你,只是你須得依我三件事,否則你走出顧家大門容易,再要回來,便算爹爹願意見你,我也不要再看你一眼。」

  盧雲聽了這話,自是悚然一驚,忙道:「我這兒聽著,你只管吩咐。」

  顧倩兮伸出食指,道:「第一件事,路上遇了不平事,不管多為難,我不許你出頭。」盧雲驚道:「這怎麼使得?倘若暴民殺人放火,我也不能管?」顧倩兮搖頭道:「你多大份量,自己個清楚嗎?倘若柳侯爺、孔閣揆都自身難保,你還想如何?」

  盧雲情知如此,只得歎了口氣,道:「說第二件吧。」

  顧倩兮點了點頭,伸出第二根指頭,道:「今夜不許留宿柳府,回我家來睡。」

  盧雲聽第二件事極為容易,忙道:「成,路上再為難,我也會回到府裡守著你。」

  顧嗣源一旁聽著,心下暗自贊許愛女見識獨到,朝中鼎足已去一腳,柳門自然情勢緊張,顧倩兮擔心情郎牽連其中,這才要他遠離紛爭,免生後患。

  顧倩兮見他答應,心下甚喜,她走了上去,柔聲道:「盧郎,最後一件事,也是最要緊的一件,我要你知道,不管你發生了什麼事,缺胳臂也好,斷腿也好,我都會等你回來。」

  盧雲全身一震,握緊她的手,點頭道:「你放一萬個心,無論如何,我都會回來的。」

  顧家上下看在眼裡,自都感動,二姨娘擦了淚水,罵道:「姓盧的,你這死沒良心的小鬼,柳昂天是給你什麼好處了?你的狀元又不是他賞的,幹麼替他效死力?給姨娘乖乖留著吧!」

  顧倩兮聽了這話,反而往盧雲背上輕輕一推,催促道:「你只管去,旁人的言語,不必放在心上。」盧雲轉頭看去,只見顧嗣源也向自己微微頷首,他不再多言,也不要家丁開門,當下一個健步,飛身上了高牆,跟著縱入大街,顧府中人多不知他身懷武功,見了盧雲這等身手,多少放下心來,想來他便遇上暴民攔路,也能從容脫身。

  盧雲倉促離去,顧倩兮卻神色平淡,面上表情無憂無喜,只凝視著灰濛濛的天際,誰也不知她在想些什麼。

  盧雲離開顧府,從小巷繞路而去,他知道京中要衝已被暴民佔據,恐怕行不幾步,便會正面遭遇,一路過了長安大街,好容易來到王府胡同附近,已在柳宅不遠,赫見一排房屋已給燒成灰燼,路上更倒斃許多屍首,或官或民,無不遍體鱗傷,盧雲心中忐忑,知道情勢嚴峻異常,說不定柳昂天也已慘遭橫禍。

  正想問,匆聽一人暍道:「你是誰,在此鬼鬼祟祟地做什麼?」盧雲轉身去看,卻是三名錦衣衛士,正自橫眉豎目地看著自己。盧雲取出知州權杖,道:「在下長洲知州,奉命返京,特來此地訪友。二名衛士哼道:「訪什麼友?現下京城戒嚴,你不乖乖的待在屋裡,便有亂黨之嫌!」這幾人隸屬錦衣衛,不比先前守城攔撿的軍亡身分低微,說起話來竟是霸道至極。

  盧雲心道:「這人說話好生蠻橫,不必多招惹。」他口袋中雖有兵部尚書的令符,但這幾人模樣無法無天,便算是當今皇帝的聖旨,怕也派不上用場,當下微一拱手,轉身便行。

  那人喝道:「好小子!跟爺爺說話,怎敢掉頭便走?」伸掌出來,便往盧雲背上搭去,盧雲伸手格擋,道:「閣下有話好說,何必這般動手動腳?」那人見他還手,登時大怒,他使了個眼色,另兩人登時呼朋引伴,大聲叫囂,過不多時,四周人群喧嘩,已然圍上數十名衛士。

  盧雲見情勢急轉直下:心下大驚,忙道:「你們要做什麼?」那人冷笑道:「這幾日江大人下令,只要遇到可疑情狀,七品宮以下先斬後奏,七品宮以上當場糾捕查辦,不須公文調令。看你這小子年紀輕輕,又是幾品宮了?」盧雲沈聲道:「在下官居七品知州。」

  那人哈哈大笑,道:「原來是個七品小宮。大家上,把這狗官宰了!」眾人發一聲喊,紛紛街上前來。

  盧雲心道:「這群人瘋了,不必與他們多費口舌。」此時局面緊張異常,官大官小,不如拳頭有用,當下舉腳一踢,把那人踹了開來,跟著著地翻滾,從人群裡逃了出來。

  那人給盧雲一腳踢上胸口,疼痛異常,登時高聲怒喝:「大膽小賊!你膽敢毆打錦衣衛中人,定是劉敬一夥亂黨,還想生離此處嗎?」百名錦衣衛士拔刀出鞘,紛從四面八方追來,盧雲幾個縱躍,已到柳昂天宅邸附近,凝目望去,柳府卻是大門深鎖,盧雲心下暗暗叫苦,後頭追兵已到,柳門又無人出來接應,情況定是要槽。盧雲心道:「這下糟了,這些人都是朝廷命官,不能隨手亂殺,我可要如何脫身?」

  正旁徨間,柳府大門打開,裡頭沖出無數車健,眾人彎弓搭箭,指住了一眾錦衣衛士。眾衛士見了這等陣式,紛紛怒喝:「這是幹什麼?想造反了嗎?」

  柳府大門走出一條胖大漢子,喝道:「滾!這裡是征北大都督的官邸,豈是你們這群狗子來的地方?」此人聲若洪鐘,正是韋子壯。盧雲陡見故人,登時舒出一口長氣。

  錦衣衛眾人不願就此示弱,當下自行商議:「傳訊給安統領,就說征北都督柳昂天有意造反,馬上調人來抓。」韋子壯卻也不來怕,只冷笑道:「你快傳訊給安道京,看他有無本領進來拿人?」

  兩人正自僵持,陡聽一聲牛吼,遠遠傳來,這聲間低沉,宛如妖魔現身,一眾錦衣衛聽了這聲音,無不颼颼發抖,喃喃道:「薩魔……薩魔來了……」

  盧雲也曾聽過這個名字,不知是何許人,正起疑間,一聲慘叫傳來,盧雲急急看去,只見一名錦衣衛七被人捏住頭顱,拖在地下行走,伸手抓人的卻是一名怪漢,背後還跟著百來人,個個滿身血跡,神情猙獰,都做囚犯服色。

  錦衣衛士見了這幫人,模樣竟是十分害怕,錦衣衛帶頭軍官喊道:「你們快別鬧了!都是自己人!江大人放你們出來,是要你們對付柳昂天啊!」話聲未畢,薩魔舉腳重踏,已將拖行的那名衛士一腳踩死。餘下錦衣衛眾不敢多發一言,急忙縮到街邊去了。

  盧雲暗暗詫異,眼見這條大漢貌如蠻牛,身形長大,舉止更是殘忍兇暴,不分青紅皂白,直是見人就殺,連自己人也不放過,心驚之下,不由得往後退開了一步。

  猛聽薩魔狂吼一聲,率著賊匪,逕往柳昂天府上殺來,韋子壯見狀不好,忙叫道:「盧知州,你快些進來,我要關門了!」盧雲大聲道:「你只管關門,不必管我,我一會兒自能翻牆進去!慌亂間,薩魔已然奔到門口,一掌便對韋子壯擊打過去,掌風剛猛,力道雄渾,來勢又是奇快,恐怕幾掌之間,勝負便分。

  韋子壯自知掌力不如此人,忙運起「八卦遊身掌」的柔勁,想要消解掉對手的內力,所謂至柔克至剛,或能稍阻對方攻勢,掌力對撞,薩魔根本無意掌傷敵人,只見他手掌揮出,引開韋子壯的注意,巨大的身子卻趁勢搶上,已然貼身靠近,韋子壯沒料到他身材高大,居然會來近身短打,想要退後,卻遲了一步,霎時腰眼竟被對方拿住。猛聽薩魔一聲大吼,竟將韋子壯胖大的身子攔腰舉起。

  盧雲一旁看著,直是震驚難言,韋子壯的功夫他是見識過的,哪料到世間竟有人能在一招間將他拿下,盧雲不待細想,呼嘯一聲,運起「無雙連拳」,使出拳腿雙絕的功夫,便往薩魔背後打落。

  砰啪數聲連響,盧雲接連施展重手,薩魔後背連連受擊,手一鬆,韋子壯便落了下來,幾名暴民見狀,急忙趕來助拳,都給柳府兵士攔住,雙方殺紅了眼,只在混戰不休。盧雲急叫道:「秦將軍與楊郎中他們人呢?怎麼不見人影?」韋子壯喘息道:「楊郎中拿著柳侯爺的令符,說要去找援兵過來,咱們先撐住!」

  說話問,三人又過十來招,薩魔武功太高,拳腳路數又怪,韋子壯正面抵擋,盧雲一旁掠陣,兩人雖然聯手,兀自遮攔多,進攻少,每回薩魔使出怪招,韋子壯難以防禦,都靠盧雲施展重手偷襲,方才救了性命。另一廂暴民人多勢眾,下手又狠,眾兵卒血戰不敵,漸漸退後,看來大門是守不住了。

  情況危急,急聽巷外傳來陣陣馬蹄聲響,竟有千餘人行向柳府,盧雲心下一驚:「好一個江充,援軍居然來得這麼快?」韋子壯見了大軍行來,也是微微一驚,柳府若給薩魔強攻而入,後果實在不堪設想。韋盧二人心中惶急,卻也無計可施。

  馬蹄聲響中,千餘騎傲然行來,眾軍盔甲晶亮,腰掛鋼刀,當先兩人領軍,一人身形高壯,手上帶著鐵手套,卻是伍定遠。另一名男子身穿朝服,面如冠玉,正是楊肅觀。盧雲大喜:心道:「原來是自己人,真是嚇死人了。」

  錦衣衛眾人見了這等陣仗,只嚇得魂飛魄散,楊肅觀提聲喝道:「我等奉太后之命,提兵進京,保衛王府胡同安寧!你們快快離去!」他手舉一面黃招,正是景福宮下來的太后喻旨。盧雲鬆了口氣,心道:「劉總管造反,皇上在氣頭上,什麼都不顧了,天幸還有太后在,總算有人主持公道。」

  錦衣衛人眾見了太后的手諭,自知難以抗拒,只得悻悻離去,薩魔這廂卻不受朝廷約制,仍在率人猛攻,楊肅觀擺下陣式,命人放箭搶攻,立時射死十來名暴徒,薩魔大怒之下,仰天一聲狂吼,便要往守軍殺來,便在此時,一道紫光後發先至,擋在薩魔面前,正是伍定遠來了。

  伍定遠冷冷望著薩魔,道:「你如果想打,伍某奉陪到底。」薩魔吃過伍定遠的虧,見他忽爾到來,只得往後退開一步,看薩魔眼中驚怒不定,對伍定遠真是又怕又恨。

  大援已到,形勢逆轉,錦衣衛與暴民凶徒先後離去,楊肅觀便命守軍圍住王府胡同,保護一眾王公大臣。情勢棺定,眾人各自過來見面,楊肅觀、伍定遠二人面容困頓,看來這幾日京城形勢險惡,他們定是勞碌異常。

  局面混亂,眾人無心寒喧,各自進府,韋子壯邊走邊問,向盧雲道:「這幾日宮中亂成一片,大家都趕著離京避禍,你怎麼反而回來了?」盧雲搖頭道:「我人在外地,沒人給我報訊,哪曉得生出這許多事來。」

  楊肅觀一旁聽著,便問道:「顧伯伯府上情況如何?」盧雲道:「我剛從顧府過來,天幸沒給暴民滋擾。」楊肅觀沉吟道:「這會兒沒事,你還是先回去。顧家侍衛雖多,卻無高手,不能沒人照應。」

  說話間,眾人先後進廳,柳昂天已在廳心相候,一旁還坐著十來名家眷,人人面色凝重。一名男子迎了上來,盧雲見他白白胖胖,模樣頗似柳昂天,卻不知是誰。韋子壯帶著盧雲拜見了,原來那人便是柳昂天的公子,名喚雲風,柳昂天官高爵重,澤蔭諸子,柳家受封山西,諸子世居封地,甚少返京,只因年關將屆,這才回來團聚。盧雲這是第一回見到他。

  眾人坐了下來,楊肅觀秉道:「侯爺,咱們已將威武兵營的軍馬帶來,這幾日不論錦衣衛過來騷擾,還是暴民前來生事,都有因應之道。」柳昂天微微頷首,道:「辛苦你們了。」

  盧雲站起身來,拱手道:「卑職匆匆回京,未及稟明侯爺,還請見諒。」柳昂天歎道:「盧賢侄來得不巧了,京城兵荒馬亂,皇上無心早朝,你這番返京述職,恐怕要無所事事好一陣了。」

  盧雲想起臘月二十的審案,當即問道:「現下劉敬已倒,那大理寺會審江充一案,是否還如期審訊?」柳昂天頷首道:「目下京城雖是戒嚴,但照徐忠進徐大人的意思,他依舊要如期審案。」盧雲讚歎道:「真不愧是徐鐵頭!現今江充勢大,他居然挑這時候辦案?」

  柳昂天仰天大笑,意興甚豪,大聲道:「這個自然,否則他怎稱得上鐵頭二字?」

  盧雲鬆了口氣,劉敬雖然倒臺,但朝廷還是有反制江充的正氣,想來眾大臣尚有退路,倒不至禍亡無日。

  盧雲轉頭望向四周,問道:「秦將軍呢?怎沒見到他人?」眾人聽得此言,面色都是一變,各自低下頭去。盧雲心下奇怪,問向伍定遠,道:「伍兄回來得早,可曾見到秦將軍?」

  伍定遠聽了問話,卻是輕咳一聲,轉頭看向楊肅觀,並不言語。

  伍定遠比他早一月離開長洲,自當與秦仲海照面,盧雲心下起疑,不知發生了什麼事,忙問道:「仲海人呢?究竟發生了什麼事?你們快說啊?」楊肅觀歎息一聲,道:「你剛返京不久,需先歇息一陣,咱們慢慢再說不遲。」

  楊肅觀話聲未畢,忽聽一聲哽咽,似有人在哭泣,盧雲轉頭急看,卻見柳門一名女眷淚灑當場,哭泣甚哀。盧雲吃了一驚,待要相詢,柳昂天卻是重重歎了一聲,揮手道:「盧賢侄這幾日好生歇息,過兩日得了空閒,老夫再與你說吧!」

  盧雲見眾人神情凝重,各自沉默不語,料知必有大事生出,他們既然不願多說,盧雲便起意自行查訪,便道:「既然侯爺吩咐了,下官便先走一步,明日再來商量事情。」說著朝廳上諸人一一拱手,便自出廳。

  伍定遠搶了過來,道:「京城大亂,路上歹徒極多,讓我送你回去吧。」盧雲心下大喜,知道伍定遠私下有話要說,點頭便道:「如此多謝了。」

  兩人行出府去,伍定遠見後頭無人跟來,急急把盧雲拉到一旁,低聲道:「秦將軍被捕了!」盧雲面色大變,驚道:「被捕了?」

  伍定遠點頭道:「我方回京城,便見到朝廷貼出佈告,說秦將軍參與政變,有意謀反,已被押入天牢問斬。」盧雲聽了這話,腦中嗡地一聲,幾欲軟倒,伍定遠急忙扶住,道:「你別慌,鎮靜點。」

  盧雲心中難受至極,喃喃道:「怎…怎會這樣?」

  伍定遠道:「這事好生奇怪,我回京之時,秦將軍已給抓了起來,侯爺帶著我和楊郎中,過去找江充質問,結果……結果……」

  盧雲急問道:「結果如何?見到仲海了?」伍定遠歎道:「那倒沒有,咱們只看到了一張人皮,說是從反賊身上剝下的……侯爺聽說秦將軍背後也有一幅同樣的剌花,當場就軟倒在地。江充說秦將軍非但參與政變,還與朝廷反逆淵源極深,這幾日嚴刑拷打,硬要逼他招出同謀……盧雲又驚又急,顫聲道:「現下案情發展得如何?仲海挺得過嗎?」

  伍定遠搖頭道:「這我也不知情,只知秦將軍他……他明日便要問斬。」

  盧雲聽了這話,嚇得魂飛魄散,他連連搓手,急道:「你們可曾探過監?」

  伍定遠道:「皇上知道秦將軍出身柳門,早在懷疑侯爺也是同謀,楊郎中怕大家給牽累入罪,要咱們別去探監。」此時京城株連禍結,人人自危,明哲保身尚嫌不及,如何還有餘力去照看亂黨?想來情勢如此嚴峻,楊肅觀情不得已,才有這個吩咐下來。

  盧雲想起秦仲海與自己的交情,心中悲痛,顫聲道:「定遠,我與仲海相交以義,眼下他便要死了,咱們便這樣放手不管嗎?」伍定遠歎了口氣,他壓低嗓子,小聲道:「其實我前晚夜探大牢,察過了地形,可一來看守得嚴,二來皇上又下了一道聖旨,只要秦將軍給人劫獄,他便會找侯爺算帳,唉……若非如此,我已經……」

  盧雲怔怔聽著,知道朝廷防備森嚴,已有株連之勢,想起秦仲海對自己的恩義,淚水忍不住落了下來。伍定遠歎道:「情勢如此,你便算過去看他,除了徒增傷心,怕也無濟於事。為了顧小姐,為了你自己,還是甭去了。」

  盧雲悲聲道:「不成!仲海明日便要問斬了,便算摘掉我的官帽,打斷我的腿,我還是要見他一面。」說著雙手緊緊握拳,全身顫抖不止。

  伍定遠當年與盧雲一同浪跡江湖,幾番受他相救恩情,知道他是個重情義的人,如今秦仲海身陷牢籠,怎可能要盧雲撒手不管?伍定遠沉吟半晌,道:「既然如此,我便與你同行。一盧雲拉住他的衣袖,急道:「事不宜遲,咱們快些走吧!一兩人正要離去,匆見巷口斜倚著一人,道:「你們要去哪兒?」盧雲抬頭一看,見是楊肅觀。盧雲知道楊肅觀生性沈穩,遇上這等事,定會加以攔阻,當即繞道避開,不予理會。

  楊肅觀搶了上來,伸手攔住,道:「小不忍則亂大謀,你們執意去探監,可曾想過侯爺的處境?」盧雲哼了一聲,冷冷地道:「你們若要怕事,那我一個人去好了。我與柳門淵源不深,朝廷要懷疑我是同黨,我自己出麵擔待便了。」

  楊肅觀聽他說得輕蔑,登時怒道:「你這是什麼話?大家患難相持,本是有福同享,有難同當,你若生出事來,我們怎好袖手旁觀?」

  盧雲不去理他,逕自跨步前行,楊肅觀伸手拉住,大聲道:「局面緊張啊!你萬莫莽撞!」盧雲嘿地一聲,手上勁力發出,便要將楊肅觀震開,但楊肅觀功力深厚,「無絕心法」發出,居然震之不脫。

  盧雲沈聲道:「楊郎中,你再不鬆手,我可要動武了。」楊肅觀冷冷地道:「你現下如此衝動,定會害人害己。我不能放你過去。」盧雲更不打話,舉腳便往楊肅觀膝問掃去,要逼他退開,楊肅觀右足輕抬,微微閃過,跟著使出「沾衣十八跌」的擒拿功夫,便往盧雲手臂抓來,要將他牢牢制住。

  盧雲大喝一聲,下手也不再容情,「無雙連拳」使出,力隨意轉,便往楊肅觀手上擋去。

  伍定遠見兩人打了起來,連忙攔在中間,將他們隔了開來,勸道:「大家有話好說,幹什麼動手動腳的?」盧雲大聲道:「誰叫他攔我去處?」說著一舉便往楊肅觀擊去,這拳真力非小,風聲嗤嗤,竟是用上了全力。楊肅觀嘿地一聲,道:「我是好心攔阻,你別不識好歹。」雙掌一推,掌風便向盧雲撲去,硬要擋下他這一拳。

  伍定遠忙道:「都是自己人,怎好下這重手?」他快若閃電地采出左腕,登時抓住盧雲的肩頭,「披羅紫氣」使出,竟逼得盧雲不能動彈。伍定遠身為天山傳人,此刻小試身手,果然一舉壓過盧雲。

  伍定遠制住盧雲,右手探出,也朝楊肅觀抓去,這爪快如閃電,便算薩魔也難擋一擊,哪知一抓之下,居然拿了個空!

  伍定遠心下大奇,他自己武功來歷甚奇,趨退如神,當日與卓淩昭的無形劍芒激戰,一樣從容進退,豈知楊肅觀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,他居然抓之不著?

  伍定遠滿心納悶,凝目往楊肅觀看去,只見他足不沾地,退後之時,煙塵不起,竟有奇門玄功護身,伍定遠吃了一驚,一年不見楊肅觀動手,倒不知他武功進境如此神速。

  伍定遠一面暗贊少林手段了得,一面道:「楊郎中看我面上,不必動怒,大家這就罷鬥吧!」楊肅觀立足凝身,道:「我本就無意傷人,只是怕盧知州莽撞衝動,身陷案情不能自拔,這才出手阻攔。」

  盧雲哼了一聲,凜然道:「我身受仲海無數恩情,豈能不見他最後一面?楊郎中向知人情世故,切莫再阻攔了。」楊肅觀歎道:「你不知京城亂成什麼樣子。你貿然過去探監,倘給江充抓到把柄,日後給織羅罪名,這又何苦來哉?」

  盧雲搖頭道:「事情惹來,我也不怕事。仲海明日便要給處斬了,我若不能見他最後一面,聽他把遺言交代清楚,這輩子都不能心安。」楊肅觀大聲道:「你當仲海是你一人的朋友嗎?我識得他七年,時日可比你久多了!」

  盧雲歎了口氣,道:「楊郎中,我不想再聽這些,我要見仲海,不是你能攔住的。」

  此時天色將晚,冬日晚霞映來,將三入的影子拉成長長幾條,楊肅觀低頭望著地下,霎時咬牙道:「成!既然你執意去看,我便陪著你去,免得你遭人誣陷,留下話柄,」

  伍定遠大喜過望,忙道:「這可太好了,咱們快些走吧,別再延誤時機。」

  時近黃昏,等天色全黑,怕連牢房也進下去了,三人便急急往刑部而去,路上不少暴民過來囉嗦,三人使出輕功閃躲,一眾亂民見他們身法快極,以為遇到什麼冤死鬼魂,都是駭然吃驚。

  行到刑部天牢,盧雲想起秦仲海命運未卜,心中直是忐忑不定,三人朝大門走去,遠遠門口守衛見他們過來,立時提聲喝道:「你們這幾隻小的,想來幹什麼?」

  三人此行過來,都是身穿朝服,但此刻京師大亂,往往一個小卒便能扳倒一名王公大臣,那是誰也不怕誰的局面,是以這名守衛見了他們幾人,仍是一幅傲慢神色。

  楊肅觀向前一步,拱手道:「老兄行個方便,我們要進去探監。」那守衛冷笑道:「這當口亂成一片,滿城都是死人,你們還探什麼監?過幾日再來收屍吧!」

  盧雲聽他口氣太壞,忍不住氣往上沖,楊肅觀一把攔住,跟著取出一張百兩銀票,塞在那守衛手裡。那守衛見有錢可拿,心下大喜,又看楊肅觀連連哈腰,用心頗誠,立時改口道:「好吧,看你們三人心誠,我倒想幫忙了,讓我替你們通報一聲。」

  過不多時,那守衛便已出來,跟著放眾人入內。想來千穿萬穿,金銀不穿,可比馬屁管用多了。刑部天牢陰氣逼人,一路走去都是昏黑晦暗,惡臭難言,此際雖只黃昏,卻已黑沉得十分怕人。行到地牢門口,一名獄卒攔了過來,喝道:「你們三個有何公幹?」

  楊肅觀取出銀票,塞在那人手中,低聲道:「我們要見犯人,請大哥行個方便,在下重重酬謝。」那獄卒搶過銀票,上下打量楊肅觀幾眼,道:「你們要找誰?」

  盧雲搶上前去,答道:「我們要見一位將軍,他姓秦,官拜虎林軍統領。」

  那獄卒嗤之以鼻,冷冷地道:「這裡沒什麼狗屁將軍,只有賊子而已。」他見盧雲滿面不忿,登把話重說了一逼,大聲叫道:「聽不懂嗎?賊!只有賊!」

  盧雲大怒,雙手緊握拳頭,伍定遠怕他打人,忙擋在盧雲身前,深深一揖,緩頰道:「這位兄台,我們這位朋友姓秦,雙名仲海,勞煩您了。」

  那獄卒冶笑一聲,道:「這小子的親友不少,前些日子才來個女人,在那兒磨磨蹭贈,挨了大半晚才走,怎麼今天又來了三條大漢?他這條命還真值錢啊!」

  眾人聽了這話,心下一凜,都沒料到有人過來探監,楊肅觀忙問道:「有人過來探監?她是誰?」那獄卒將手一伸,滿臉獰笑,楊肅觀會意,又取出一張百兩銀票,塞入那獄卒手裡。

  那獄卒見錢眼開,將銀票往懷中一揣,笑道:「看你是個聰明人,這就告訴你吧。幾天前來了個美女,二十七八歲年紀,長得挺標緻,像是有錢人家的小妾。」

  楊肅觀面色鐵青,望著伍盧二人,低聲道:「是七夫人來了。」

  盧雲與伍定遠不知內情,納悶道:「七夫人?她來做什麼?」楊肅觀久在京城,自然無事不曉,他低聲歎道:「七夫人嫁給侯爺之前,乃是京城第一名妓,也是這樣,她便識得仲海。唉……這當口仲海性命垂危,實在沒什麼好說的,你們聽過便忘,別再往外傳了。」

  三人說話間,只聽那獄卒暍道:「老爺我趕著交班,你們想看人,那便快快過來,少在那兒囉嗦!」此刻京城情勢不比平時,楊肅觀家世再好,盧雲文才再高,伍定遠拳頭再大,都少下了挨頓排頭,眾人聽了怒喝,趕忙閉口,隨那獄卒入內。

  行到牢中,穢氣沖鼻,滿是糞便之味,四處柵欄叢立,鐵門深鎖,一眾囚徒渾身污穢,俱都在裡頭等死。伍定遠昔日是衙門捕頭,牢房是來多了,聞了惡臭,自是不以為意,盧雲也曾住在牢裡月餘,對之毫不陌生,楊肅觀卻是第一回入到牢獄,忍不住取帕捂鼻。

  三人行到最後一問牢房,只見牢中有牢,門中有門,裡裡外外上了三道鎖鏈,牢門外還坐著十來名公人,看守得極是嚴密。想來秦仲海便是關在裡頭了。

  那獄卒道:「大夥兒讓讓,有人來探監了。」幾名公人讓了開來,讓盧雲等人行近。三人靠在鐵欄旁,只見一名男子趴倒在地,面朝地下,身上蓋著條毯子,上頭沾滿血跡。

  盧雲心中大慟,低聲叫道:「秦將軍!我們來看你了。」

  秦仲海聽了叫喚,卻是一動不動,好似死了一般。

  楊肅觀見那獄卒守在一旁,毫無開門之意,當即遞過銀票,低聲道:「大哥行個好,讓我們進去。」那獄卒冷然以對,道:「什麼事情都好辦,此事恕難從命。」口中這般說,卻把銀票一把搶過,放入懷裡,全無歸還之意。

  盧雲心懸好友生死,忙道:「這位大哥,裡頭那位與咱們交情匪淺,大哥好人做到底,便開個門吧!」那獄卒冷笑道:「裡裡外外三道鎖,你瞧瞧,那鎖上還有火漆,怎能隨意開啟?要是上頭怪責下來,卻要我如何擔待啊?。」

  先前七夫人前來探監,尚能進入牢房,這人如此說話,不過是想多撈幾兩銀子,盧雲氣往上街,怒道:「你好大膽!到底要多少錢,開個價出來!」那獄卒咦地一聲,道:「你凶什麼凶啊?是你求我,還是我求你啊?盧雲見他死皮賴臉,當下沉下臉來,內勁發動,只想將他一拳打翻,伍定遠知道盧雲的脾氣,見他面色不善,急忙拉住,低聲勸道:「別氣,讓楊郎中排解。」

  果然楊肅觀是個懂事的,他從懷中取出剩餘銀票,全數塞在那人手裡,陪話道:「這位大哥,在下是兵部職方司五品郎中,刑部也識得幾個長宮,你現下把鎖開了,日後京城安定了,楊某自會回報。」那人聽了甜頭,又數了手上銀票,反而貪念陡生,搖頭冷笑道:「說什麼以後?咱們這些小人物只看今朝,不問明日。五百兩銀子,只能開兩道鎖。」

  伍定遠從身上掏出銀票,沈聲道:「我這裡有三百兩,勞煩大哥幫個忙。」

  那獄卒嘿嘿一笑,轉向盧雲道:「你幾位朋友都懂事,你呢?你這窮酸有多少兩銀子?」先前盧雲說話衝撞他,他便有意出言羞辱,模樣甚是冷傲。

  盧雲心中著急,忙伸手去掏,將身上銀兩都取了出來,交在那獄卒手上。那獄卒見是些碎銀,隨手掂了掂,冷笑道:「不到三十兩,真是個窮鬼。」說著打開了鎖,道:「你們進去吧!」盧雲第一個沖進,那獄卒伸手攔住,喝道:「他們兩人可以進去,就你不準!」盧雲大吼一聲,反手抓住那獄卒,便要將之痛毆,那獄卒嚇了一跳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要幹什麼?」

  伍定遠急忙拉開盧雲,勸道:「快別這樣了。」跟著向那獄卒道:「這位大哥,我這兄弟性子剛硬,你別再激他了。否則真要生出什麼事來,我也沒法子了。」

  那獄卒聽了狠話,雖想反唇相譏,但看伍定遠身材高壯,怕也不是好惹的,只吞了口唾沫,不敢多置一詞。

  此時盧雲早巳奔進牢房,將秦仲海扶了起來,急急喚道:「秦將軍!我是盧雲啊!」

  秦仲海給他搖了一陣,緩緩睜開了眼,他見到了盧雲,卻是一臉茫然,跟著又閉上了眼,好似認不出他一般。盧雲心中難過,待見秦仲海滿臉血污,身上全是穢物,忙取出手巾,便要為他擦拭。

  手觸肌膚,只覺秦仲海額上火燙,盧雲驚道:「怎麼燒成這樣?莫非是病了?」

  伍定遠與楊肅觀聽了這話,也急急過來探望,伍定遠伸手一撥,將秦仲海頭髮撩開,霎時見他額頭上刺個血字,恤定遠吃了一驚,把那字讀了出來,卻是個「罪」字。

  盧雲大驚道:「這…這是刺的?」

  額上刺字,書寫罪名,楊肅觀自也駭然出聲,自來紋面多是書寫姓名與那發配之地,字跡最多小小一行,卻從未見過這般醒目的刺字。

  那獄卒守在外頭,冷言冷語地道:「前些日子江大人過來審問,咱們把這小賊的衣衫剝了,江大人一見這賊背後的刺花,只驚得他跳了起來,說這傢伙是賊逆之子,罪不容誅,當場便差人刺了這個字。」

  盧雲聞言淚下,顫聲道:「仲海,仲海,你到底犯了什麼天條?」說著便要將他抱起,他伸手到毯下,霎時只覺手上一空,忍不住驚道:「腿!仲海!你的腿呢?」

  伍定遠急急上來,將毛毯掀開。一見之下,眾人忍不住掩面,盧雲更是放聲大哭。

  秦仲海左腿齊膝而斷,已遭江充刖足。

  那獄卒笑道:「你們哭什麼?不過斷了條左腿而已,該看看他的琵琶骨哪!」

  伍定遠急忙扶住秦仲海,赫見他雙肩各被打了個洞,中間穿了血淋淋的鐵鍊,霎時全身顫抖,已然說不出話來。

  那獄卒笑道:「穿了是嗎?懂得意思吧?」眼見盧雲與楊肅觀茫然不解,伍定遠久任捕頭,自是深知厲害,他歎息一聲,低聲道:「琵琶骨被穿,秦將軍一身武功全廢了,只怕以後連飯碗也端不起……」楊盧二人聞言,都是大吃一驚。

  外頭那獄卒笑道:「老兄果然明白道理,以前也是吃公門飯的吧!」

  盧雲見好友給折磨得不成人形,霎時緊緊抱住秦仲海,哭道:「斷腿殘廢、紋面刺罪……這要他以俊如何過活?」秦仲海閉緊雙眼,毫無知覺,早已不醒人事,自也不知盧雲抱著他。

  眾人想起秦仲海過去豪放不羈的大笑,現下卻殘廢斷肢,成了這等模樣,心下都是歎息不已。

  那獄卒聽盧雲說得悲傷,便自笑道:「哎呀!什麼以後怎麼活?他明日乍時便要給處斬了,你們何必發什麼愁?快些為他挑副好棺材,那才是真正的大事哪!」

  說著朝秦仲海右腳一指,笑道:「江大人說過了,原本要將這小賊的四肢斬斷,千刀萬剮,好來淩遲處死,要不是趕在臘月二十前處決這人,哪有這麼容易放他死啊!」

  盧雲再也忍耐不住,猛地回過頭去,厲聲道:「你再說一句試試!」那獄卒嚇了一跳,顫聲道:「你想幹什麼?」盧雲二話不說,猛地站起身來,他心中哀戚,又給連番冷言冷語,早巳氣憤至極,只想出手毆打這名獄卒。先前與顧倩兮約定的三件事,早已拋到九霄雲外了。伍楊二人擋住了他,低聲勸道:「你別這樣,咱們便算打死這人,也是無濟於事。」

  盧雲給勸了一陣,只得黯然罷手。楊肅觀想問秦仲海遺言,但他只是昏迷不醒,非但認不出人,連話也說不來。伍定遠與楊肅觀商議幾句,都是無計可施。

  那獄卒在一旁嘮嘮叨叨,道:「你們要看到什麼時候,難不成也要睡在這兒嗎?快快走吧!」

  他急著交班走人,便不住催促眾人離去。

  楊肅觀見天色已晚,搖頭歎道:「仲海成了這個樣子,咱們也沒法子,先回去再說吧!」盧雲聽了這話,更是緊握秦仲海的手掌,良久良久,一言不發,只在凝視他的瞼龐。

  伍定遠蹲在盧雲身旁,勸道:「楊郎中說的不錯,大家杵在這兒也不是辦法,先回去商量吧。」他勸了幾句,盧雲既不答話,也不移動腳步。楊肅觀搖了搖頭,向伍定遠使了個眼色,低聲道:「快走吧,再拖下去,可別把錦衣衛的人引來了。」

  伍定遠情知如此,伸手便朝盧雲拉去。盧雲伸手一揮,示意他們不要過來,當下霍地站起,自行走了出去。

  出得大牢,楊伍二人見盧雲無言無語,默默前行,不知在想些什麼,楊伍二人對望一眼,心下反增驚懼,深怕盧雲做出傻事。

  楊肅觀走到盧雲身邊,勸道:「盧兄,秦將軍涉及叛亂,犯下天條,皇帝又定下連坐罪刑,那是誰也沒法子救的。你看開些吧!」伍定遠也是低聲勸慰,道:「盧兄弟,咱們現下唯一能做的事,便是問出秦將軍家裡還有哪些人,日後也好代他奉養。你說是嗎?」

  盧雲低頭前行,竟連應也不應上一句。

  伍定遠搖了搖頭,問向楊肅觀,道:「楊郎中可認得秦將軍的家人?」楊肅觀搖頭道:「聽說他老家在淮南,父母也都亡故,不知還有什麼人剩下。秦仲海尚未婚姻,孓然一身,怕除了他們這幾位京中朋友以外,連收屍的人也找不到半個。」

  二人說話之間,盧雲已然離去,伍定遠心下擔憂,急忙追了上去,叫喚道:「盧兄弟,你要去哪兒?」

  盧雲停下腳來,回頭問道:「定遠,這幾日城裡大亂,死了好些百姓,你可知他們葬在什麼地方?」伍定遠見他神色變得極是奇異,更是暗暗驚懼,忙勸道:「朝廷大亂,你千萬別做傻事。」盧雲淡淡地道:「別說這些了。你只管告訴我,那些屍首葬在何處?」

  伍定遠深深吸了口氣,道:「無辜枉死的屍首,全都埋在兔兒山附近。」盧雲不置可否,點了點頭,便要離開。楊肅觀向來精明,一看盧雲的神色,哪會不知他有意劫獄,他攔了上來,厲聲道:「盧雲!你不為自己想,不為侯爺想,也該為顧家小姐想想!你一意孤行,若要弄到丟官亡命的下稍,你要倩兮日後怎麼辦?」楊肅觀一向舉止溫文,但此時擔憂盧雲的前程,說起話來竟是一反常態,教訓之意甚為明顯。

  盧雲聽得此言,卻是坦然一笑,他看了楊肅觀一眼,道:「反正還有你楊郎中在,便要有什麼大禍,你也能護持她平安周全。是不是?」

  楊肅觀面色一變,往後退開兩步,驚道:「你……你說什麼?」

  盧雲搖了搖頭,道:「沒什麼。我先走一步了。」說著轉身離開。

  雪花紛飛,盧雲已然遠去。只見地下留著他的兩行足跡,寒風冷雪中,看來倍感孤寂。

  楊伍二人對望一眼,都是歎了口氣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35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6 01:40 PM 編輯

第十卷 忠義孤臣 第七章 兄弟

  夜深人靜,萬籟俱寂,臘月寒風中,顧倩兮見時候已晚,已在房內歇息,這日她被娘親姨娘重重數落一陣,小紅也被罰了不能吃飯,算是對她主僕兩人的小小懲戒。家裡的事情有個了結,顧倩兮卻還放心不下,只因她心中掛念盧雲,眼見他下午匆匆奔出,至今蹤影不見,心下不免惴惴。

  她孤身坐在窗沿,正自守候盧雲,忽聽窗臺傳來一聲輕響,顧倩兮心下大喜,料知是盧雲回來了。她急急推窗探頭,果見盧雲站在院中,正自癡癡地看著自己。

  寒風拂面,雪花飛入房中,顧倩兮忍不住打了個哆嗦,嬌聲道:「外頭好冷,你快些進來吧!」

  盧雲微微一笑,道:「我是翻牆進來的,沒會驚動顧伯伯,不方便進去。」

  顧倩兮嫣然一笑,道:「你不進來,那我出去好了。」當下取了件毛裘,披在肩上,跟著爬窗而出。

  盧雲站在下頭,張開雙臂,示意她跳下來,顧倩兮雙眼緊閉,縱身一躍,正落在盧雲懷裡,盧雲笑道:「看你離家出走以後,越學越壞了。」顧倩兮躺在他的臂彎裡,淺淺一笑,道:「跟著你這無賴,想不壞也難。」

  盧雲哈哈一笑,抱著她的腿彎,輕輕往樹上一跳,幾個縱躍,已然坐在樹梢。

  寒風襲人,彤雲密佈,遮往滿天星月,四下一片昏暗。顧倩兮靠在情郎的懷裡,朝廷局勢雖然緊張,她心中卻覺一片平安喜樂。

  盧雲微笑道:「倩兮,朝廷大禍,你怕不怕?」顧倩兮搖頸道:「只要和你在一塊兒,什麼都不打緊。」盧雲在她粉臉上親了親,道:「如果我忽然死了,你會如何?」

  顧倩兮大吃一驚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好端端的,說這個幹什麼?」

  盧雲眼望遠方,面露苦澀,卻不答話。

  顧倩兮生性聰穎,聽他如此說,已然猜中幾分內情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的朋友出事了,對不對?」盧雲看了她一眼,只是默默點頭。

  顧倩兮心中害怕,緊緊抓住他的手掌,顫聲道:「盧郎…你……你是不是要做什麼傻事?」

  盧雲低聲道:「不瞞你吧。秦將軍被押入天牢,明日午時問斬,我要救他出來。」

  顧倩兮全身震動,道:「你要救人…!你……你這是去送死啊!」

  盧雲雙目遠眺天邊,淡淡地道:「生,亦我所欲也,義,亦我所欲也。舍生而取義,可以近仁乎。」他歎了口氣,道:「無論如何,我都要賭這把。」

  顧倩兮垂下淚來,啜泣道:「捨生取義?那我呢?」盧雲輕憮她的發稍,黯然道:「你秉性聰穎,姿容貌美,倘若我失風被捕,你便少了我,也能獨活。」

  顧倩兮大哭道:「我不準你去做傻事!現下朝廷風聲鶴唳,你若要冒險救人,那是必死無疑的!」說著抓住盧雲的臂膀,大聲尖叫道:「你不許去!不許去!」

  顧倩兮大聲喊叫,房內諸人聽聞聲響,紛紛走到院中察看,盧雲知道顧嗣源便要出來,忙道,「咱們在院中相會,別給人家撞見了,我送你回房吧!」顧倩兮知道他此番離去,便要去做賭命傻事,當下死抓著臂膀不放,哭道:「盧雲!我不許你走!你乖乖留在我家,哪裡也不許去!」

  盧雲搖了搖頭,伸手抱住顧倩兮,翻身下樹,跟著雙手低垂,便將她放落在地。眾家丁聽了小姐的喊聲,本以為有歹徒,待見是盧雲,都知他是未來的姑爺,一時紛紛退開,不願打擾他二人說話。

  兩人默默相望,此時顧倩兮已恢復鎮靜,她抹去淚水,不再哭叫,只俏生生地站在院中,凝視著盧雲。盧雲不願與她目光相對,只側過頭去,看著地下。

  便在此時,二姨娘也已出來,一見盧雲的面,登時怒道:「又是你這小子!」

  三更半夜的,躲在我家院子幹什麼?盧雲看了她一眼,回思往事,忽地有種親切之感。在這亂世之中,也許只有二姨娘這般潑悍性兒,才能維護顧府上下周全,他眼中露出溫情,柔聲道:「姨娘,小姐以後便拜託你了。」

  二姨娘聽了這番怪話,先是一愣,跟著呸了一聲,罵道:「你說這什麼鬼話?小姐不拜託我,還能拜託誰?難不成托給你這無賴嗎?」說著唧唧聒聒,開始咒念盧雲如何不守教養禮法,如何拐帶顧倩兮南下云云,直是喋喋不休。

  盧雲向與二姨娘不睦,過去一聽她數落譏諷,便要發怒,此時聽了許久,心裡沒有絲毫憤怒,卻只感到淡淡的離別哀愁,他歎了口氣,低聲道:「倩兮,我這就去了。」

  顧倩兮聽了這話,身子微微一顫,她走了過去,替盧雲攏了攏衣領,輕聲說道:「你若念著這份情,明日午時,到城南涼亭見我。」說著轉身進屋,不再出言勸說。

 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,明日秦仲海午時處斬,他若要趕赴顧倩兮的約會,定然無法救人,他抬頭望著二樓,只見顧倩兮的閨房已然點上了燈火,雪夜中望來,讓人倍覺溫暖。

  盧雲輕歎一聲,心道:「情兮,義理之前,我別無選擇,求你原諒我。」霎時雙足一點,飛身出牆。

  深夜時分,盧雲拉著一輛推車,從街邊一路拉過,幾名公人過來查問,他都乖乖送上銀兩打發。行到刑部左近,他將推車停放街邊,跟著從車上提下一隻大包袱。這包袱沉重異常,饒他內功有成,也須雙手使力,方能搬運,卻沒人知道裡頭擺的是什麼。

  盧雲帶著大包袱,行入街邊客棧,向掌櫃道:「給間房,靠街邊的,還有床及越大越好。」

  這些時日京城大亂,哪有客人上門,那掌櫃聽了吩咐,登時大喜:「客倌來得正是時候,這個把月沒半樁生意上門,空房多的是哪!您要大床,咱便給你個大通鋪,便十個女人也能應付。」

  說著滿面堆奢淫笑,自管打躬作揖,依著盧雲意思,給了間上房。

  盧雲見這房間緊臨街道,床板也甚寬闊,心下甚喜,給過賞銀,便自關上房門。當下將包袱解開,取出一應物事,見是柄大鏟子,一份京城地圖,還有數十根木樁。只是那包袱裡頭似乎還隱得有物,卻不知是什麼東西。

  盧書推開窗子,往外望去,只見刑部大牢只在對街不遠,盧雲低聲祝禱,心道:「成與不成,全看上天的造化了。」

  正要闔上窗扉,忽聽窗下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,道:「盧兄弟,算我一份吧。」

  盧雲吃了一驚,忙探頭出去,只見一條大漢坐在窗下,正自回首望著自己。

  這人肩寬膀闊,一張凜然國字臉,不是伍定遠是誰?

  時近正午,刑部天牢開啟,一眾官差只等著押出人犯,便要送往午門斬首。

  皇帝下了連坐聖旨,言明秦仲海若給劫獄,便要柳昂天承擔罪責,以防柳門趁勢作弊。只是江充心機狠辣,雖有聖旨防備,但他萬般小心,仍邀柳昂天一同監斬,還指明伍定遠、楊肅觀同來觀看。楊肅觀來是不來,江充並不在意,他放心不下的,便只伍定遠一人。此人身為天山傳人,武功高絕,倘若蒙起臉面劫獄,怕沒人阻攔的住,也是為此,這才要伍定遠留在刑場,也好來個緊迫盯人。

  江充守在刑場,眼看柳昂天坐在上旁,伍定遠、楊肅觀、韋子壯分在身後,便取笑道:「都說你們柳門人口過多,這下少了個礙眼的,果然清靜不少。侯爺您覺得呢?」

  眾人聞言,心下無不狂怒,柳昂天面色鐵青,冷冷地道:「江太師,您要說嘴,臘月二十那日,不妨上大理寺說去。徐鐵頭定想同你聊上幾句。」

  雙方唇槍舌劍,誰也不讓誰,只是今日處斬的不是別人,而是柳昂天重用十年的手下愛將秦仲海,柳昂天便算天生鐵石心腸,也不能無感,何況他與秦仲海推心置腹,情同父子?江充見他面色沉重,說話時雙手更微微顫抖,得意之餘,自是沒口子的取笑。

  眾人等了半晌,人犯仍遲遲未來,楊肅觀咳了一聲,道:「怎地來得這麼遲?定遠,勞煩你過去街口瞧瞧。」伍定遠正要答應,忽聽江充冷笑道:「楊肅觀啊楊肅觀,江某人面前,你黃口豎子甭想搞鬼。安統領,你陪伍制使過去。」

  此時江系大將也已雲集,安道京身為錦衣衛統領,自然也在現場。他答應一聲,便與位定遠一同行出。兩人來到街口,並肩等候刑部官差。

  守候一陣,安道京有些無聊了,他打了個哈欠,道:「伍制使,恭喜你了。」

  同儕將死,伍定遠心下正感難受,聽了這沒來由的一句怪話,忍不住皺起眉頭,道:「恭喜什麼?」

  安道京哈哈一笑,道:「你真是死腦筋。秦仲海死了以後,你馬上便要升官啦!柳門就那麼幾個人,什麼『文楊武秦』,沒兩日便要成了『文楊武伍』,你說我不該恭喜你嗎?」

  伍定遠氣憤至極,喝道:「無恥之徒!休來幸災樂禍!」掄起拳頭,作勢欲揮,安道京知道伍定遠武功高絕,這拳揮下,連卓淩昭也未必受得起,何況自己這個小丑?當場嚇得魂飛天外,急忙掩住臉面,驚道:「媽呀!別打我啊!」

  叫了兩聲,伍定遠生性穩重,畢竟不會真的來打,安道京鬆開雙手,訕訕笑道:「好啦,樣子做過了,大家都知道你是好人啦,我跟你說,沒事別假惺惺地,鎮日裝成正人君子,那多累人啊……」他正待嘮嘮叨叨地述說,忽地心下一驚,只見身邊空無一人,伍定遠竟然不翼而飛了!

  嘎地一磬,刑部大門開啟,十來名公人魚貫走出,腰上帶刀,分列兩旁,跟著大批官差跨門出來,眾人半拉半址,帶出了一名重囚,只見他面色迷茫,雖給人拖了出來,仍是昏迷不醒。看這囚犯毫無知覺,左腿齊膝而斷,不是秦仲海是誰?

  秦仲海給扔在天牢門口,人才一放落,便生一股可怖惡臭,眾官差聞了味道,忍不住都掩上了口鼻。只見他腿上場處已然生蛆化膿,腐爛見骨,陣陣惡臭便是從傷口飄出來的。

  領頭官差拉過囚車,喝道:「你們手腳俐落點!把這小子抬進來!」眾官差抓住他的四肢,便要將之抬起,一名官差慘然道:「嘿!為什麼是我抓他的斷腿?味道真得受不了哪!」幾名官差笑了起來,道:「你若不抬,總不能叫他自個兒爬進去吧!」

  那抱怨官差罵道:「為什麼不行?」他暴喝一聲,伸腳便往秦仲海身上踹落,喝道:「爬!自個兒爬進去!」

  秦仲海哪有半點知覺?只趴在地下,挨了幾腳,身子卻一動不動,好似死了一般。

  領頭官差罵道:「別再瞎攪和了,江大人在等候監斬哪!誤了時辰,誰吃罪得起?快把人抬起來了!」一名官差笑道:「真是的,老要把人送到午門,真個麻煩。怎不在刑部大門問斬,豈不方便許多?」帶頭官差喝道:「混帳東西!你們到底抬不抬?」眾人不敢再說,當下伸出手去,抓起秦仲海的四肢,齊聲發力,便要將他抬起。

  猛聽「轟」地一聲大響,街邊一輛推車忽地燒了起來,烈焰沖天,跟著四下延燒,大火直往刑部大門燒來,眾官差見了情狀,忍不住吃了一驚,叫道:「大家快去滅火!」領頭官差卻甚老練,一看情勢不妙,立時生出警覺,沈聲道:「大家小心點,可別是有人劫獄,快把人犯帶回去了!」幾人答應一聲,便要將秦仲海拖回牢房。

  便在此時,推卓炸了開來,直直噴出一團火球,是只燒著的竹籃子,那竹籃飛上半空,忽然一股怪風吹來,把竹籃吹了過去,竟恰好落在秦仲海身旁,將他罩了起來。眾官差怕火,急急往旁一跳,領頭官差見那火頭直往秦仲海身上燒去,大驚道:「快滅火!可別燒死囚犯了!」此時火勢蔓延,連刑部房舍也給燒著了,四下火頭竄出,到處亂糟糟一片,眾官差手忙腳亂,急急找來水桶沙包,便往火堆上扔灑。

  過不多時,火勢漸息。火堆中竟爾露出一個斷腿焦屍。

  眾官差大驚失色,叫道:「糟了,這人活生生地燒死了,這可怎麼辦?」領頭官差自也驚駭莫名,急忙喝道,「來人啊!把四周街道全數堵死,快去通報江大人!」霎時之間,天牢所有官差一併奔出,眾人取出繩索,將四周街道圍起,就怕有人趁亂劫獄。

  卻說安道京不見了伍定遠,先是大吃一驚,之後陰冷一笑,心道:「你奶奶的白癡,你們這群人儘管去劫獄啊,咱江大人早等著把你們一網打盡,要你柳門死無葬身之地。」

  安道京跟隨江充已久,如何不知頂頭上司的心事?先前江充上奏皇帝,費盡氣力弄來連坐聖旨,倒不是真怕柳門派人劫獄,反而盼望柳昂天沉不住氣,真個遣人劫奪秦仲海,只等抓到把柄,江充便能一股做氣,趁勢將柳昂天鬥垮,這才叫做釜底抽薪的毒計。

  安道京等候半晌,料知伍定遠已然走遠,他嘻嘻一笑,直直沖向刑場,高呼道:「不得了啊!不得了啊!發生大事啦!」

  此時諸大臣雲集刑場,俱在等候監斬,刑部趙尚書職責所在,自也到來。眾人聽了安道京的叫喊,無不詫異,紛紛抬頭來看。江充睜大了眼,問道:「怎麼了?生出什麼事了嗎?」安道京往地下一跪,哭道:「屬下方才一個不留神,那伍定遠不見蹤影,不知跑去做什麼了。」

  江充驚道:「真有此事?」安道京大聲道:「千真萬確,決計錯不了,屬下方才一個不留神,他便…便……」

  正想把「溜去劫獄」幾字說出,卻在此時,一人走到安道京背後,道:「便怎麼啦?」

  安道京回頭一看,說話那人眉頭緊皺,只在望著自己,不是伍定遠是誰?安道京乾笑兩聲,道:「便唱起歌來了。」

  眾大臣聞言,無不放聲大笑,楊肅觀訕訕地道:「安統領,伍制使剛才隨你出去,沒半晌便回刑場來了,比你還早那麼會兒,哪有時光去唱歌呢?」江充見屬下丟醜,實在氣憤至極,喝道:「來人!安道京說話沒上沒下,給我掌嘴!」

  劈啪聲響中,安道京給人亂打耳光,臉頰登時高高腫起,錦衣衛下屬恨他已久,難得有這良機出手,無不加力去打,一時打得滿身是汗,心下大喊過癮。

  正打間,快馬奔來,一名官差翻身下馬,跪地道:「啟稟大人,刑合大門突起大火,人犯己被活活燒死。」江充吃了一驚,這才知道有鬼,他立時起身,喝道:「來人!即刻往刑部進發!」說著狠狠望向柳昂天,森然道:「柳侯爺,可別給我查出蛛絲馬跡,看你怎麼向皇上交代。」

  柳昂天臉色一如平常,只端起茶碗,輕啜了一口,卻沒回話。

  銅鑼聲響起,太子太師江充已率大批人馬到來,大批錦衣衛士雲集刑部大門,登將街道擠得水瀉不通。此時情況未曾明朗,安道京便傳令一眾衛士,吩咐他們牢牢把守鄰近街道,只要遇上路人,不論身分高低,一率帶回衙門審問。

  江充怒道:「你們這是搞什麼?那姓秦的囚犯呢?」領頭官差抬來焦黑男屍,低聲道:「人犯在此,只是給燒焦了。」

  江充低頭看向屍身,只見焦黑一片,面目早已全毀,實難辨認身分,便問道:「怎會搞成這個模樣,到底怎麼回事?」那官差道:「適才不知怎地,街邊忽有一物炸開,跟著燒了起來。這才將人犯燒成黑炭。」他頓了一頓,陪笑道:「大人啊,反正這犯人處斬與燒死也沒兩樣,何必這麼緊張呢?」另一名官差道:「是啊,你看這屍體斷了條腿,還會有別人嗎?」

  江充知道他們一心只想脫罪,登時大怒,一耳刮子打去,喝道!「放屁!這人何等要緊,我不親眼見他人頭落地,那便食不落飯!」他喚來累下屬,大聲道:「給我細細的查,只要有分毫劫獄嫌疑,咱們決計放他不過!」眾人見江充脾氣老大,不由得嚇了一跳,急忙過去辦事。

  江充生了一陣悶氣,自知安道京敷衍懶散,其他下屬也是不長見識的,當即吩咐下去,傳羅摩什過來驗屍,料來以汗國前國師的聰明才智,定能查出這具屍首的真正身分。

  眾人將街道堵死,反覆搜索,安道京命人搬來太師椅,升上爐火,讓江充親自坐鎮調度。忙了一陣,羅摩什這才趕到,江充急道:「大師快過來,幫我驗驗這屍首的身分,看他是不是秦仲海本人。」

  江充站在羅摩什身邊,見他反覆察看屍首,忙道:「怎麼樣,這人是秦仲海嗎?」羅摩什搖頭道:「這人全身皮膚都給燒焦,很難看出身分。」秦仲海額上刺罪,背後刺虎,身上兩處刺青,照理不難辨認,但此時全身燒焦,實難找到認記。

  江充嘿了一聲,一來他深恨怒蒼匪酋,不能不認出真身;二來他有蓋栽贓柳昂天,只想找出證據,趁機鬥垮這名政敵,便吩咐道:「大師看仔細些,直到驗出真身為止。」

  羅摩什低頭思量,已有辨認法子,便道:「大人不忙,這秦仲海給刺穿琵琶骨,肩胛骨定有破孔,咱們不妨以此辨認。」江充大喜過望,道:「沒錯,還是大師心思周密。」

  羅摩川不圬說話,當下察看那屍體的雙肩,他細看良久,赫然見到肩背破孔,霎時站起身來,道:「啟稟大人,這屍體肩胛骨已穿,定是秦仲海本人無疑。」江充哦了一聲,親自俯身察看,他見那屍體斷了左腿,琵琶骨上破孔透肩,地下還散置著鐵鍊雜物,無不給燒得漆黑損毀,料來此言無虛,這屍首定是秦仲海,看他死狀如此之慘,死前必是飽受苦難。江充想起秦霸先與劉敬的兇狠,心下微感快意,冷笑道:「看來真是這小子了,嘿嘿,倒給柳昂天逃過一劫了。」

  安道京守在一旁,一看羅摩什逞威,心頭便感妒嫉,當下冷言冷語,反駁道:「大師啊!你說這死屍是秦仲海,可那推車又為何無故燒起,這不太也奇怪了嗎?」說話間只瞧著江充,滿臉諂媚,只盼這番責問能難倒羅摩什,也好大展威望一番。

  羅摩什聽了質問,便自察看推車,他四下探看,跟著從地下撿起一隻物事,送到江充面前,問道:「大人見聞廣博,可知這是什麼東西?」江先把那東西拿在手上,低頭細看,又聽羅摩什問道:「恕老納眼拙!不曾見過這等東西。大人可知這物事的來歷?」

  江充歎了一聲,道:「這是節爆竹。大師久在外國,自然不曾見過了。」

  那物事外頭包著厚紙,裡頭藏著火藥粉末,自是爆竹無疑。看來案情已然明瞭,年節將至,那推車裡放置爆竹,卻在押出犯人之時,剛巧不巧地炸了開來,還把房舍燒得一塌糊塗,看來人犯真是給燒死的,純是意外所致。

  江充把爆竹扔在地下,搖了搖頭,道:「我三令五申,不準百姓嗚放爆竹,居然還有人膽大妄為,果然鬧出了事情。安道京,你給說說,這事該找誰問?」

  安道京責難不成,反給羅摩什將上一軍,急忙推卸責任,陪笑道:「大人莫要生氣,咱們明日便把旗手衛都統找來,賞他個三十大板。來個殺雞儆猴,好不好?」

  江充微微頷首,卻沒說話。此時天氣酷寒,眾人身處戶外已久,嘴唇早已凍裂,江充接過下屬通來的熱茶,輕啜一口,道:「無論如何,今日殺了秦仲海,也算喜事一件。這小子三十年前就該畢命,拖到今日才死,倒是便宜他了。」他伸了個懶腰,吩咐安道京:「既然沒別的事,我這就回府了。你好生看著,查查其他線索,只要有任何可疑之處,只管到府通報。」

  天邊落下大雪,安道京早已凍得全身酸痛,只想回家鑽入暖被窩,一見江充率領隨扈離開,哪管他先前的吩咐,當即交代道:「好啦!大夥兒聽了,你們好好搜索現場,本官還有些公務要辦。你們若查到蛛絲馬跡,只管送到府裡給我。」

  江充前腳一走,安道京後腳便溜,餘人心下咒駡,待見長官走得一個不剩,哪還管什麼推車爆竹,死屍焦屍,霎時上行下效,全數散去。偌大街道只餘幾名官差收拾器械,整頓現場,一人將焦屍拖過,斬下首級,自管送到午門示眾。

  夜已深沉,長長的街道冷冷清倩,除了幾名官差留守,其他別無一人。天候酷寒,大雪飄下,眾人手上提著酒葫蘆,你一口我一口,在那兒輪喝取暖。

  「喀啦」一聲輕響,客房地板給人推了開來,露出下頭的一處深洞。一名男子從洞裡竄出,跟著拖出一隻大包袱,他抹去臉上的泥灰,舒了一口長氣,神色頗見疲累。

  這人長方臉蛋,雙眉緊皺,正是盧雲。他將包袱放在腳邊,跟著伸手一拉,將床板推開,只見床下堆滿泥沙,足可裝滿兩大車。盧雲抹去污水,舉鏟填洞,他仗著內力深厚,手腳快速,不多時,便將深洞填起。

  盧雲背起大包袱,走出客房結帳。那掌櫃忙道:「這位客倌,白日裡來了好些官差搜查,我見你不在房中,那些差老爺又一個比一個凶,只好讓他們進房搜索,你可沒掉什麼東西吧?盧雲搖了搖頭,並未答話,只快手快腳地付了帳,便往店外走出。

  一名官差在刑部前留守,見到盧雲行蹤詭異,立時沖了上來,他尚未說話,盧雲已然雙足一點,直朝屋頂飛去,霎時隱沒在黑暗之中。那官差目瞪口杲,揉眼道:「他媽的,我是見鬼了嗎?」

  盧雲行到王府胡同,便朝傾倒污水的水道躍下,那年他與伍定遠沿路逃命,想不到今日今時,竟會舊地重遊,重溫亡命生涯。盧雲泡在溝渠中,將包袱舉過頭頂,緩緩向前游出。

  遊出水道,已是二更時分。盧雲急急背起包袱,趕赴城郊兔兒山,不到半個時辰,已到了一處山洞。

  盧雲將包袱解開,跟著從裡頭搬出一人,那人滿面塵埃,雙目緊閉,正是秦仲海。

  原來這一切亂事全是出自盧雲的謀劃。昨夜他一離開顧家,便去兔兒山的亂葬崗尋找屍體,也是近日京城大亂,暴民四處殺人,死屍堆積如山,沒費多大氣力,便給他找到一具合用屍首,他見那屍體與秦仲淹身形相似,便先用烈火燒焦,再剁足斷骨,做得天衣無縫,這才得以從容掉包,將秦仲海救了出來。他雖知毀損百姓屍體甚是不該,但秦仲海死在眼前,他便再迂腐十倍,也只有硬著頭皮幹了。

  靠著盧雲連夜挖洞掘道,再靠伍定遠側面出手,才合得現場火勢焚燒,一片大亂。若非如此,眾目睽睽之下,盧雲便再神通廣大十倍,也難開啟隧道,偷天換日。他事前籌畫雖久,但中間驚險歷程不到一柱香時分,也是因此,伍定遠才得以來去自如,仗著身法快緩,居然在剎那間來回午門與刑部之間,過程可說天衣無縫,讓人拍案叫絕。

  盧雲抹去污水,只見洞裡擺著許多物事,酒水糧食一應俱全,看來伍定遠照著約定,已將柬西準備妥當,剩下的事惰,便要靠他盧雲了。

  盧雲抱住秦仲海,見他昏迷不醒,急忙拍打臉頰,大聲喚道:「仲海,你醒醒,我是盧雲啊!他連叫數聲,秦仲海仍是一動不動,盧雲見他呼吸遲緩,只怕已是命在日歹,盧雲忙找了處平臺,在上頭鋪好毛毯,將秦仲海放落,他知道秦仲海好酒如命,便從洞中取出一瓶酒,倒在他的嘴裡。

  酒人喉頭,秦仲海乾裂的嘴唇立時滲血,但仍無蘇醒之象。盧雲心道:「不成,得立時為他治傷。拖點起燭火,將尖刀在火上一烤,對準秦仲海膝間傷處割下,腐肉割去,本當劇痛,誰知秦仲海仍是毫無知覺,好似死屍一般。盧雲搖頭歎息,默默為他清理傷口,將腐肉爛蛆一一挑出,跟著取出繃帶,將傷處包紮妥當。

  從頭到尾,秦仲海都是緊閉雙目,不曾出聲叫喚,也不見他動過一根手指。

  眼見秦仲海高燒不退,呼吸越緩,盧雲耳邊彷佛響起秦仲海狂放不羈的大笑,他念及兩人間的恩義,霎時抓住秦仲海的雙手,大叫道:「秦將軍!你決不能死在此處!還有多少大事等著你幹啊!你快快醒來!」

  最早兩人相識,盧雲還只是個不得志的麵販,那時秦仲海不惜夤夜遍走京城,只為尋找自己做他的軍師,後來平反罪名、科考中第,全出此人之功,但眼前這人額上剌了一個醒目的「罪」字,斷腿串骨,已同死人,盧雲情知他凶多吉少,忍不住淚下。

  相交雖只兩年,稱謂雖非兄弟,但早已是知己。

  正垂淚間,忽聽一聲呻吟,秦仲海似要醒轉,盧雲大喜,連忙抓住秦仲海雙手,叫道:「塞將軍!我是盧雲啊!」秦仲淹緩緩睜眼,他喘息半晌,茫然道:「我……我在哪裡?」

  盧雲忙道:「你在兔兒山養傷,平安得緊。」秦仲海喘了幾口氣,這才見到了盧雲,他擠出了苦笑,低聲道:「盧兄弟,是……是你救我出來的?」

  盧雲點了點頭,溫言道:「你什麼都別問,這就好好養傷吧!」

  秦仲海微微一笑,喘道:「老……老子給姓江的拿……拿住,本以為死定了,嘿……多虧你了……太地想要移動身子,忽覺腿上一陣火燙,甚是疼痛,他呻吟一聲,緩緩低下頭去,猛見左膝齊膝而斷的慘狀,秦仲海大叫一聲,慘嚎道:「我的腿!我的腿!」

  盧雲怕他傷心,急忙道:「你什麼都不要想,快快躺下吧!」秦仲海想起昏迷前的酷刑,恨很地道:「江充……你這賊他媽的狠……真砍了我的腿……」

  他想抬起手來,卻牽動肩上鐵鍊,霎時又是「啊」地一聲慘叫,已是痛入心肺。

  盧雲見地疼痛難忍,急忙握住他的手掌,低聲道:「你高燒不退,先躺一陣吧。」

  秦仲海喘息半晌,定住一神,道:「酒,先給我酒……」盧雲取了酒碗,交在他手裡,但秦仲海手上無力,竟連酒碗也拿不穩,手上一顫,酒碗翻倒,只灑得滿身都是。

  秦仲海一愣,不知自己為何沒有氣力二時只呆住了,盧雲哪敢明說實情,只咳了兩聲,另倒了一碗酒,便要去餵秦仲海。

  秦仲海自小到大,什麼時候給人餵過了?他哼了一聲,伸手去接酒碗,怒道:「你……你別當我是病人,我……我還沒死哪!讓我自個兒來喝!」盧雲不敢違逆,只得將酒碗交在秦仲海手裡。

  秦仲海伸手去接,酒碗將就嘴唇,忽然之間,手上無力,酒碗登時翻倒在地,只潑得滿地都是酒水。秦仲海大吃一驚,顫聲道:「這是怎麼搞得?」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肩,赫見琵琶骨已給穿起,他茫然看著盧雲,悲聲道:「琵琶骨……我的琵琶骨給穿了?」

  盧雲淚眼盈眶,知道瞞不住此事,只好點了點頭,秦仲海啊地一聲慘叫,大聲道:「老天爺,我成了廢人?」

  盧雲長歎一聲,頹然坐倒。

  自古以來,各門各派若要廢去罪人的一身武功,都以鐵鍊穿透琵琶骨,只要琵琶骨被穿,任你天大的內力,都不能再行運使。盧雲心下明白,秦仲海日後非只不能提刀動劍,怕連端碗也有困難。

  秦仲海心有不甘,驀地大吼一聲,便要站起,盧雲連忙道:「你……你別起來……」秦仲海大叫道:「我沒有廢,我沒有廢!我秦仲海還可以打!,」他想驗證自己未成廢人,只想站起,霎時身子一滾,竟從臺上滾落,重重摔下地面。

  盧雲吃了一驚,急忙靠了過來,道:「你…你摔傷了嗎?」秦仲海狂吼道:「你別過來!我…我要自己爬起來!盧雲與秦仲海相交極深,知道他天性倔強,是個打死不服輸的性子,此刻聽他呼喊,只得退開兩步,免得傷及好友自尊。

  只見秦仲海兩手擋在地下,額上全是汗水,他嘿地一聲大叫,只想挺起身子,但連叫數聲,身子卻是一動不動。秦仲海毫不認命,他大喝一聲,仰頭狂叫道:「我要起來!」他叫得聲嘶力竭,身子仍是分毫不動,雙肩鐵鍊卻已滲出鮮血,染紅了衣衫。盧雲見了這幅慘狀,只得撇過頭去,不忍再看。

  只聽一聲長歎,秦仲海已然軟倒在地,無力再行爬起。他自知一身武功不剩半點,已成廢人一個,想起日後便要半身不遂的度日,不禁面如死灰,已說不出半句話來。

  盧雲歎道:「養傷之事急不得,你先歇上一陣吧!」說著走上前去,便要將秦仲海抱起。

  眼見盧雲靠向自己,秦仲海眼中生出異光,忽地大吼一聲,伸手向前二把搶過盧雲腰上的鋼刀,便朝自己頸中抹去。盧雲驚道:「你…你莫要這樣!」他怕秦仲海尋了短見,連忙出手阻攔,誰知手指尚未碰到秦仲海身上,「當」地一響,那刀已自行落地。

  秦仲海滿面悲痛,低頭望著自己顫抖不止的雙手,那昔日如鐵似鋼的兩隻臂膀,如今上下抖動不止,竟連一柄力也拿不穩,盧雲根本不必出手阻攔,他手中的鋼刀便已摔落。

  當年「火貪一刀」屠龍斬虎,威名所至,孰敢輕忽?誰知今日淪落至此。

  秦仲海虎目含淚,仰頭悲哭道:「老天爺啊!我連死都死不了,我…我以後要怎麼辦?便要這樣渡一生嗎?」他心下悲痛,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。

  盧雲抱住了他,低聲道:「仲海,山不轉路轉,終有治好你的法子。」他這話不過是安慰之意,連自己也騙不了,雖想再說,但喉頭哽咽,也是淚如雨下。

  洞外大雪不住飄下,兩人想起日後艱難,一齊抱頭痛哭。

  二人哭了一陣,盧雲急急抹去淚水,心道:「這當口仲海神智已失,一切全看我的了,可須打起精神來了。他站起身來,想將秦仲海抱起,待見他目光死氣沉沉,神情杲若木雞,盧雲低歎一聲,不知要如何安慰,當下也不敢抱他起來,輕聲道:「仲海你先歇歇,我去煮點東西來。你吃過之後,咱們再做打算。」

  眼看盧雲走開,秦仲海身子軟下,趴倒在地,有若死屍一般。

  他臉頰觸地,只覺地下冰涼寒冷,酷寒彷佛穿心而過,教他難以闔眼。想要爬起身來,撐了半晌,身子就是動不了分毫,想喚盧雲扶他起來,卻又丟不下這個臉面。

  秦仲海茫然睜眼,心道:「以後我該怎麼辦?難道真要事事讓人扶侍,成了個路也走不動的廢人嗎?轉念又想到劉敬、薛奴兒等人,東廠諸人此番政變失利,死得死,散得散,自己也給牽連成這個德性,想起劉敬死前的遺言,更感悲傷,淚水撲颼颼地落了下來。

  秦仲海壓抑聲息,低低哭了許久,心道:「怎麼辦……我該怎麼辦?我這個模樣,連個三歲小孩也打不贏,還能上哪兒去?天下雖大,卻有誰敢收留我?」

  他望著遠處盧雲的背影,知道他賭上了性命,定會竭力安頓自己,想起往事,秦仲海心中更覺難受,尋思道:「盧兄弟這般義氣,不怕丟官送命,竟把我救了出來,這種兄弟打燈籠也找不到……可秦仲海啊,你就這樣一直拖累他嗎?他真能照顧你一生一世嗎?他為了你流亡江湖,連前程也不要了,你對得起他嗎?秦仲海、秦仲海,你快快拿出法子啊!」

  心念於此,忍不住拼命掙扎,就想讓身子動個一點半點,誰知雙肩好似不是自己的一般,任憑內心激蕩悲憤,身上就是沒半點氣力。

  秦仲海心下慘然,自知已成廢人,再也無藥可救了。此時便算是個不會半點武功的尋常人,照樣能把他打得死去活來。從今以後,武林中沒了「火貪一刀」這號人物,剩下來得不過是個殘廢而已。

  秦仲海哀歎一聲,想起自己身世之慘,更是心如刀割,他咬住銀牙,心中悲吼無限:一他媽的賊老天啊!你為何這般待我,我爹娘仇恨未雪,滿身都是血債,你要嘛…別讓我知道身世……要嘛…讓我完好無缺地報仇,可你為何斷我手腳,讓我終身抑鬱?你待我何其殘忍,何其不公啊!」

  霎時淚如雨下,朦朦朧朧間,彷佛見到未曾謀面的爹娘,他心中悲憤已極,縱聲長叫:「我操你祖宗啊!」

  當此絕境,驀地激發了英雄肝膽,秦仲海狂叫一聲,雙手奮力往下支撐,不知從哪兒生出了一股怪力,竟給他緩緩撐起上身。

  此刻肩膀上的疼痛不住傳來,直讓秦仲海痛得雙眼翻白,險些暈了過去,但他心中有股激昂的恨意,好似要把這些日子的委屈,一股腦兒地發洩出來,霎時伸頭出去,用力撞上岩壁,跟著用力頂住,靠著頭上的力量,緩緩讓身子弓起。

  劇痛之下,秦仲海嘴角口水直流,淚水混著鮮血,一同灑落衣衫。他心中一個念頭大叫:「殺!我要殺!殺!」他伸手抓住岩壁,用力抓住,霎時仰天狂吼一聲,雙肩鮮血迸出,終於挨挨擦擦地直起身子。

  雙肩穿洞,左腿已斷,四肢去了三隻,照理絕無法移動身子,但他憑著一股剛毅之氣,居然忍人所不能忍,靠著心底深處的恨意,終於站了起來。

  盧雲本在煮食,聽了叫聲,急急走了進來,待見秦仲海竟爾站起身來,不禁又驚又喜,大聲叫道:「仲海!你爬起來了!」

  秦仲海適才重傷垂危,命在日歹,不過半晌之間,居然便能站起,不能不叫盧雲悲喜交集,他連忙沖上,一把扶住秦仲海,眼中全是佩服之意。

  秦仲海扶著盧雲肩頭,喘自心道:「盧兄弟,幫我斬斷鐵鍊。」

  盧書道:「你現下身子太虛,怕受不住。還是等傷勢好轉再說吧。」秦仲海只覺全身發燙,胸口煩悶欲吐,現下之能站起,全憑胸口一股倔強之氣,此時若再倒下,不知自己是否還有勇氣站起,他咬牙道:「我身上傷重,能活上多久,還在未定之天,你……你要我斷氣時,還帶這勞什子嗎?」

  盧雲歎了口氣,道:「好吧!你忍著點。」他取出鋼刀,奮力向鐵鍊斬落。

  「當」地」聲大響,鐵鍊震盪,牽動肩上傷處,只痛得秦仲海縱聲長呼,但鐵鍊被盧雲渾厚的內力一斬,也已斷成兩截。盧雲面帶不忍,道:「仲海,你再忍片刻。」

  他見秦仲海點頭,登時拉住鐵鍊一端,使勁一抽,鮮血四濺中,伴著秦仲海的慘叫,已將鐵鍊拉出。

  秦仲海滿面都是冷汗,已然咬碎銀牙,他抱住盧雲,喘道:「酒!拿酒來!」

  盧雲舉起酒碗,對著秦仲海嘴角倒下,秦仲海任憑他為餵著,大口大口地吞落酒水。

  盧雲見他能吃能喝,心下甚喜,道:「我在附近準備了一匹馬,你先吃點東西,歇息一會兒,我再帶你去鄉下療養。」秦仲海喘息一陣,道:「不必吃了,事不宜遲,咱們現下就走。」盧雲見他執意甚堅,不敢相違,只得扶著秦仲海的肩頭,朝洞外走出。

  此時洞外微微光亮,已在黎明時分。兩人行到馬匹旁,秦仲海喘道:「扶我上馬。」盧雲伸手在他腳下一托,已將他推上馬背。

  秦仲海趴在馬上,眺望遠方,他征戰十載,馬背上翻滾如同兒戲,哪知此刻上馬,卻要旁人攙扶,想起愛馬「雲裡雒」下落不明,更覺悲了。秦仲海歎息一聲,道:「盧兄弟,把刀懸在我腰間。」

  盧雲明知秦仲海雙肩殘廢,再也無法用刀,但這話又如何說得出口?當下只得取過鋼刀,依言綁在秦仲海腰帶上。跟著取下背後包袱,塞在馬鞍旁的暗袋裡,便要翻身上馬。

  秦仲海見他包袱裡露出銀票一角,見是百兩一張的形式,他嘿了一聲,低聲道:「看不出來,你還挺有錢的……」盧雲聽他說笑,知道他多少恢復了往日風采,心下甚是高興,當即微笑道:「我現下是盧知州了,怎能沒有家當呢?」秦仲海乾笑兩磬,道:「可別是民脂民膏就好。」

  說話間,盧雪已將秦仲海扶正,便要翻上馬背,與他共騎逃難。秦仲海忽地想起一事,道:「洞裡可曾清理乾淨了?」盧雲啊地一聲,醒起洞中還擺著囚服鐵鍊,若要給人翻了出來,劫獄換屍一事不免見諸於世,到時株連禍結,柳昂天定會大難臨頭。盧雲、心下一驚,忙道:「虧你心細,洞裡尚須打理一番。你先等我一會兒,我去去就回。」他見大雪飄下,怕秦仲海身上受涼,忙解下外炮,披在他肩上。

  秦仲海微微一笑,道:「盧兄弟,你待我真好。」盧雲哈哈一笑,道:「你這話感也見外了,要不是你,我今日還是個麵販哪!」

  秦仲海顫巍巍地伸出手去,握住盧雲的手掌,道:「盧兄弟,謝謝你。」

  盧雲微微一笑,道:「快別這樣了。能救你出來,我實在太高興了,我先帶你回山東,咱們再合計將來。」秦仲海點了點頭,道:「你快進洞收拾吧!咱們得趁著黎明離開。」盧雲不再多言,當即轉身,急急回到洞中收拾。

  秦仲海望著他的背影,他再也忍耐不住,淚水奪眶而出,心道:「盧兄弟,再會了。願你日後官運亨通,心想事成。」霎時輕提韁繩,駕馬便行。

  盧雲人在山洞,細細收拾一陣,他在地下掘了個坑,將秦仲海身上鐵鍊囚衣盡皆埋入,跟著掩上了土。他兒洞中還有不少乾糧酒水,想來路上可以帶著吃,便引做一大包。眼兒四下乾淨妥當,這才行出洞來。

  南出洞外,盧雲一楞,手上物事掉落一地,只見雪地留下淡淡的蹄印,秦仲海早已去得遠了。

  秦仲海不願連累他,竟爾自己走了。

  大雪紛飛,慢慢掩上了地下的蹄印,盧雲念及秦仲海此行的艱難,急忙追了出去,但見四下風雪交加,白濛濛的一片,哪還找得到人?盧雲毫不死心,只在山野間呼號喊叫,多少往事飛入心中,奔跑喊叫間,已在痛哭。

  盧雲滿懷憂傷,遍尋不見秦仲海的蹤影,只有默默回到京城。

  行經城南,早已是午後,盧雲找了處客店坐下,這才想起顧倩兮前夜與自己的約定,他歎了口氣,心道:「倩兮前夜與我約在城南涼亭,我卻爽約了,唉……她定會氣壞了,說不定咱倆就這麼沒了。這約會定在昨日正午,算來已過一日夜,顧倩兮定然早已離去。眼看涼亭就在不遠,盧雲吃過午飯,便順道過去一看。

  他行到涼亭附近,眼見地下積雪已厚,一株株枯樹已成白頭,他不見顧倩兮蹤影,便自坐亭中賞雪。此刻亂黨多已被誅,京城戒備略略鬆懈,遠處已有不少遊人出沒,盧雲見他們雙雙對對,自在凍湖上滑冰,笑聲不住傳來,他想到昨夜的驚險,對照今日的景象,直有恍如隔世之感。

  盧雲想起這回冒險行事,定讓顧倩兮傷心欲絕,但形勢如此,總不能讓他見死不救。其實他昨夜能平安救出秦仲海,一半靠著自己的謀劃,一半卻是靠著伍定遠出手,若非伍定遠講究義氣,又對自己信任備置,少了天山傳人的俐落身手,此番救人根本毫無機會。再來便是運氣了,這些官差若把秦仲海放得遠了,不曾接近他挖掘的洞口,那也是無計可施。算來天時地利盡皆相合,這才順利將人救出。

  盧雲想起秦仲海武功全廢,半生不死的闖蕩江湖,實不知今生能否再見此人,心中又自悲痛,忍不住潸然淚下。

  便在此時,一人伸手搭上了他的肩頭,柔聲道:「盧郎,你為何傷心?」盧雲回頭一看,只見一名少女怔怔地看著自己,正是顧倩兮。她身穿裘襖,面色慘白,嘴唇已被凍裂,看這個模樣,竟在雪地中等候了一日夜。

  盧雲顫聲道:「倩兮,你……你一直在等我?」眼見顧倩兮緩緩地點頭,盧雲心下感動,一把抱住了她,大哭道:「倩兮……我…!我對不起你!」

  顧倩兮靠在他的胸膛上,低聲道:「你要做傻事,我勸不了你,也不該勸你。可你若不回來,我…我也只有一直等下去了。」面在嚴冬中守候一日一夜,心力早已憔悴,說完這句話,便已暈倒在盧雲懷中。

  盧雲淚如雨下,緊緊抱住了她,心道:「盧雲啊盧雲,你欠她的恩情,實在數也數不盡了!」寒冬冰雪,多少傷心無奈,盧雲抱著顧倩兮回府,心中有若癡了。

  刑部大門,深夜四更二名官差打了個哈欠,啊地一聲,淚水登從眼角擠了出來,訕訕罵道:「他奶奶的搞什麼鬼,大半夜的,非要咱們排班輪守,真是莫名其妙。」

  那人身邊另站一名官差,模樣甚是年輕,只聽他道:「蔡老你少說兩句,多喝點酒吧。」說著送過酒葫蘆,讓那蔡姓官差喝了一口。

  那蔡姓官差抹去嘴角酒水,罵道:「真是莫名其妙,不過燒死個犯人,也要這般大驚小怪,還搞什麼輪班守夜,真是狗屈不如……小廖你說說,咱們以後還能過日子嗎?」那年輕官差不去理他,只嗯了一聲,自管上下跳動,活動筋骨。

  老蔡怨天尤人,罵道:「跳什麼?回家往妹子身上跳去,別再惹人心煩啦!」

  那年輕官差笑道:「天候這般冷,我可不想生凍瘡。」說著手腳擺動,上下縱躍,跳得更加厲害了。那蔡姓官差呸了一聲,提起酒葫蘆,自管灌著,卻也不再多言。

  忽然之間,那年輕官差停下腳來,好似看到了什麼古怪,神情甚是奇異。那蔡姓官差笑道:「總算停下來啦?可是閃到腳啦?」那年輕官差低頭打量腳下,好似在思索什麼,跟著又用力跳了跳。那蔡姓官差見他舉止怪異,登時罵道:「活跳屍,大半夜跟你一同守夜,他媽的資我倒楣。」

  忽見那年輕官差躓了下來,細細察看腳下,他看了半晌,顫聲道:「蔡老,地板會跳。」蔡姓官差懶得理會,只淡淡罵了一句:「跳你媽的大頭。」

  那年輕官差卻不氣餒,他撥開了積雪泥土,並命往下挖著,霎時之間,地下竟露出了一塊木板。那年輕官差見了怪東西,顫聲便道:「這是什麼東西?怎會有塊木板?」

  那蔡姓官差低頭去看,霎時倒抽一口冷氣,他把年輕官差一把推開,跟著趴在地下,輕輕敲打那塊木板,他敲一敲,聽一聽,霎時哈哈大笑道:「發了!發了!咱們這下可發了!」那年輕官差吃了一驚,道:「什麼發了?怎麼回事?」

  那蔡姓官差不去理他,自行將木板掀起,霎時見到下頭一條隧道,他笑得人仰馬翻,好似見到了天下最開心的事情,那年輕官差不明究理,皺眉道:「不過是條通道,你到底在笑什麼?」

  那蔡姓官差笑道:「你這個白癡,前兩日不是有個要犯給燒死嗎?你不記得了?」那年輕官差又驚又喜,這才把事情看清楚了,只聽他顫聲道:「你是說……有人從這裡把人帶走?」

  那蔡姓官差笑道:「說你蠢,你又不算笨。咱們把事情往上報,江大人這幾日都在注意此事,你看看,咱們還不立刻升官發財嗎?」說著哈哈大笑起來。那年輕官差也是喜不自勝,只在那兒搓手嘻笑,直是歡喜到心坎裡了。

  兩人正自喜悅,忽聽一個聲音歎道:「唉……大過年的,真不想殺人……」

  那蔡姓官差聽這聲音忽爾出現,事前沒有半點痕跡,忍不住心下大驚,正要回頭喝問,喉頭已然一涼,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,手腳痙攣一陣,便已死去。

  那年輕官差見同伴忽然被殺,登時滿心恐懼,他勉強回過頭去,只見一名俊美男子站在背後,看他身穿淡黃衫子,腰懸權杖,卻是一位貴公子來了。

  那年輕官差知道自己將死,他雙手連搖,跪地哭道:「我求求你,別殺我……別殺我……我什麼都不知道……」

  那貴公子仰天一歎,搖頭道:「對不住了。你的家人妻小,我會給你照顧的。」

  霎時長劍抖出,已將那人了帳。

  那貴公子還劍入鞘,將兩具屍首踹落隧道,跟著掩上木板泥土,把模樣遮掩了。從頭到尾,手腳俐落至極,全無分毫猶豫。

  滿天星辰閃耀,那貴公子仰望浩瀚銀河,輕聲道:「方今天下英雄,唯有你和我……仲海啊仲海,你定要東山再起,可別辜負我的心意了……」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36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6 01:41 PM 編輯

第十卷 忠義孤臣 第八章 仗義多從屠狗輩

  臘月十五,月圍時分,大理寺中傳出消息,外號「鐵頭」的寺卿徐忠進,已決議開案審判江先,當此京城動亂、奸臣獨大的時刻,此一決議實在振奮人心,劉敬已垮,江充無人能制,倘若大理寺群臣能壓制此人的氣焰,京城自當恢復平靜。

  此次審訊,兩案並陳,一切關鍵只在一人,這人不是什麼忠義孤臣,卻是當世第一狠將,世稱「劍神」的昆侖掌門卓淩昭!

  天下之間,只有「劍神」倒戈,方能給江充致命一擊。只是無人知曉他會否依約前來。照著卓淩昭的傲性,江充這些時日對他大加冷落,他不無反叛可能,但此刻奸臣勢大,他若是怕事畏縮,想與江充和解,那也是合情合理。

  大理寺早收到燕陵鏢局的狀紙,只等三日後審訊此案。柳門上下不論是否與卓淩紹有怨,都在等候這名梟雄到來。

  臘月十七日午後,城裡行來一群白袍客,人人腰懸長劍,神態傲慢,守城士兵想要阻攔,卻給他們打得鼻青臉腫。錦衣衛眾人見了,無不大為震驚,即刻通報安道京知曉,安道京不敢怠慢,旋即上稟江充。

  頃刻之間,消息傳揚,江系柳系無不震動。

  「昆侖劍出血汪洋,千里直驅黃河黃。」

  這「劍神」卓淩昭,畢竟還是到了。

  柳門諸人聞訊,立時趕抵城門,果見卓淩昭率著門人,已在一處客棧歇腳,那卓淩昭自暖一壺酒,坐在酒樓窗邊看雪,模樣頗似清閒。遠處錦衣衛眾人包圍客棧,在那兒指指點點,但諸人震於卓淩昭的威名,無人敢上前喝罵,就怕惹來殺身之禍。

  此時秦仲海殘廢遠走,柳門四將只餘三人,盧雲、楊肅觀、伍定遠都已到來。伍定遠陡見卓淩昭,往事飛入心中,一時悲怒交迸,卓淩昭一干人殺了他的公門好友黃濟,又在他面前滅人滿門,甚且逼得他走投無路,婁江決戰將他打入江中,這口氣著實叫他難忍。但此時此刻,若無卓淩昭拔刀相助,天地間又有誰能奈何江充?

  伍定遠歎了口氣,只覺為難至極。

  楊肅觀見他這幅神氣,心下暗自憂慮,此時豔婷早回九華山去了,少了這名女子相勸,伍定遠什麼事都做得出來。當下便低聲對韋子壯道:「看好伍制使,別讓他生出事來。」

  韋子壯望了伍定遠一眼,大聲道:「楊郎中放心,伍制使是個顧大局的人,絕不會在這個關頭壞事。」他這話倒有一半是說給伍定遠聽的。伍定遠聽後,果然面色一瞬,殺氣大減。

  楊肅觀知道盧雲心思機敏,與江湖門派間無甚恩怨,便請他陪同自己,一同往客棧行去。盧雲自救出秦仲海之後,這幾日守在京城,每日裡除了陪伴顧倩兮以外,便是無所事事,此時楊肅觀有事相求,他自也不好推拒,便隨他一同過去會見昆侖門人。

  兩人走入客棧大門,那錢淩異已然跳了出來,喝道:「你們兩隻小的,想幹什麼?」

  金淩霜是個明白人,楊肅觀此時過來,定是代柳昂天前來傳話,當即喝道:「四師弟退開,讓楊郎中進來。」錢淩異哼了一聲,冷冷看了楊肅觀一眼,道:「二師兄,咱們真要與江大人幹開嗎?」

  金淩霜沈聲道:「京城耳目眾多,你休得多嘴。只管乖乖聽掌門吩咐,犯不著多心。」

  錢淩異口中咕噥幾句,但師兄已然吩咐了,只得回座飲酒,眼角卻瞅著動靜。

  眼看昆侖眾人各去飲酒打尖,無人露出戒備之情。楊肅觀微微一笑,行入店中,走到卓淩昭座位之旁,躬身道:「卓掌門,小侄來給您行禮了。」他有求於卓淩昭,便執禮甚恭,全以江湖晚輩的身分見面。

  楊肅觀是少林天絕僧親傳弟子,輩分同於方丈,此時如此謙遜,自是為倒戈一事而來。但禮多人不怪,卓淩昭雖知他別有用心,嘴角還是泛起微笑,道:「楊賢侄不必客氣,快快請坐。」說話口氣也自居長輩起來,存心占那靈智方丈一個便宜。

  楊肅觀對禮俗之事一向豁達,倒是不以為意,向盧雲使了個眼色,兩人便自坐下。

  楊肅觀拱手道:「難得卓掌們駕臨京城,這幾日若得清閒,可願與朝廷幾位大臣見面談心?大家說起卓掌門神功蓋世,都是佩服得五體投地,若蒙掌門不棄,小侄可以引薦一番。」

  卓淩昭聽了這話,自是心曠神怡,笑道:「楊郎中太客氣了,來,咱們今日不談公事,多喝點酒是真。」說著親自提起酒壺,便為楊肅觀斟酒。楊肅觀受寵若驚,當即雙手持杯,道:「謝掌門賜飲。」

  卓淩昭哈哈大笑,道:「柳昂天有你這般機靈的手下,定是無往不利了。」楊肅觀察言觀色,連忙自行舉杯一飲而盡。

  卓淩昭與他喝了幾盅,酒興甚高,說道:「三師弟,難得楊郎中過來,你也來敬一杯。」

  屠淩心寒著一張醜臉,自行走來,舉起酒杯,大聲道:「楊郎中,屠淩心跟你喝一杯!」

  楊肅觀微微一笑,道:「屠三俠武功高絕,來日若有良機,咱們不妨較量一番。」這屠淩心當年殺害燕陵鏢局十八名鏢師,乃是伍定遠不拿不甘的要犯,楊肅觀此時出言切磋,頗肴挑釁之意,屠淩心嘿嘿冷笑,說道:「楊郎中好興頭,可想與在下決個生死?」

  楊肅觀微笑道:「請屠三俠莫要誤會,素合閣下的「劍蠱」頗有獨到之秘,在下心儀已久,早有意與屠三俠研討武學,絕無絲毫挑戰報復之意。」

  楊肅觀出言討好屠淩心,倒不是隨口來拍馬屁,而是另有深意在內,他曾聽靈音說過,這屠淩心在神機洞時屢次出言冒犯江充,端的是悍勇至極的惡漢,自己若要挑撥昆侖與江先兩邊破臉,屠淩心身為昆侖第一凶徒,自須大力拉攏,當下趁著見面,便多說幾句好話,日後也好相處。

  果然屠淩心聽他稱讚自己,已然哈哈大笑,很是樂意,道:「楊郎中這麼客氣,我屠淩心如何敢當?」當下舉杯飲盡,楊肅觀也陪了一杯。

  盧雲見楊肅觀言笑晏晏,神態極為熱絡,忍不住輕輕一歎,轉頭望向對街,只見伍定遠也自眺望過來,盧雲見他神色激蕩,想來見了楊肅觀與昆侖眾人談笑風生,心有不忿之故。盧雲微起歎息之意,面上卻不動聲色,自管低頭不語。

  卓淩昭攻於心計,他見盧雲面有不豫,便知他對自己仍有惡感,當即說道:「這位是盧知州吧!月前咱們在長洲見過一面,給你添了好些麻煩,來,本座敬你一杯,算是個賂罪。」說著舉起酒杯,向盧雲一笑,眼中全是試探之意。

  楊肅觀心下一喜,卓淩昭主動敬酒,真有意與柳門化解一干恩怨,他連忙替盧雲斟酒,跟著連使眼色。

  盧雲曾受卓淩昭一掌,情知此人心狠手辣,實在不願為伍,但形勢使然,不由他硬頸不從。盧雲咧開嘴皮,卻是皮笑肉不笑的神氣。他舉起酒杯,道。「昔日種種,譬如朝露,車掌門既願察暗投明,仗義相助,在下自當喝了這杯水酒。」說話間凝視著卓淩昭,並不來動酒水。

  盧雲這番話頗有嘲諷之意,「昔日種種,譬如朝露」,這八字更在譏諷卓淩昭過去的惡行,言下之意,如果卓淩咱不會倒戈,他根本不屑與之共飲。楊肅觀聽了這話,心下暗暗叫苦,想說些話來排解,卻怕盧雲又有驚人言辭脫出,只得硬生生忍住。

  果然卓淩昭聽了這話,心中很是不樂,他面帶殺氣,冷冷地道:「盧知州說我是棄暗投明,不知從何說起?」

  盧雲見他滿面不悅,倒也不怕,沈聲便道:「卓掌門昔日為江充辦事,成了他手中的殺人之力,那便是暗,今日願意揭發江充罪行,為天下人除害,這便是明。卓掌門今是昨非,人神共知,不知在下這席話有何難明之處?」此番話直指卓淩昭之過,可謂氣勢凜然,未有寸讓,只說得楊肅觀臉色青一陣、白一陣,十分坐立難安。

  卓淩昭給盧雲責問一頓,不怒反笑,回話道:「盧知州此言謬矣。我殺人如麻,昨日為江充殺,明日為柳昂天殺,都是一般的殺人,有何是非之分?」盧雲哼了一聲,道:「既然卓掌門如是觀,卻又為何倒出江系,轉與柳侯爺共事?」這話問到要緊處,關係著卓淩昭的真心本意,楊肅觀如此精明,自也留上了神,也在細細聆聽。

  卓淩昭嘿嘿一笑,道:「難得盧知州性子直,快人快語,在下也坦白回話吧。我此次選擇柳昂天,說明白點,絕非什麼棄暗投明,襄助義舉,老實說吧,只因我厭煩了江充,懶得再與他打交道,如此而已。」

  眼見眾人都有不解神色,卓淩昭淡淡一笑,續道:「當年我為了江充,徒然殺死燕陵鏢局滿門老小,成了武林公敵,弄到最後半點好處也無,很是吃虧。但卓某身居一派之長,這些蠅頭小利,我也懶得多加計較。只是江充千不該、萬不該,便是不該過河拆板、落井下石!一見我慘敗寧不凡之手,立時翻臉不認人,從此對我派不理不睬。」他說到恨處,眼中生出濃烈殺氣,陰森森地道:「只是江充忘了一件要緊事,我卓淩昭既然自號劍神,就非他江充所能玩弄!大家走著瞧吧!」

  那日卓淩昭慘敗,江充便有棄他不顧的意思,卓淩昭每每念及此事,心中的忿很實是難以言喻。江充可以疏遠他,但絕不能輕視他,更不能視他為一柄用後就丟的殺人之刀,這要自號劍神的他如何吞下這口氣?也是為此,楊肅觀一放話出來,卓淩昭立時首肯,答應聯手對付江充。

  盧雲心道:「狗咬狗,一嘴毛。這卓淩昭與我們合作,也不見得安了什麼好心,只不過要利用我們對付江充而已。唉……爾虞我詐,無一人存心良善。」

  卓淩昭見盧雲搖頭無語,當即哈哈一笑,舉杯道:「好了,咱們別說這些不痛快的,眼下卓某得了神劍,從此海闊天空,無人可制,也該是行俠仗義的時候了,真不該再與江充混做一堆。來,便看在『俠義』這兩個字的份上,大家與我喝上一杯吧!」卓淩昭先前話說得太過露骨,又是鬥爭,又是仇恨,至不給柳昂天半點面子,這一俠義士一字一說,用意便是緩頰,免得柳門諸人臉上太過難看。楊肅觀連忙道:「正是。卓掌門行俠江湖,從此成為正道豪傑共仰的大英雄。咱們這杯是結盟酒,若不倒江,勢不甘休。」霎時眾人一齊舉杯,連盧雲也將酒杯拿起。

  眾人正待要喝,忽聽門口傳來一聲歎息,道:「錯了,錯了,卓掌門,你全然錯了。」眾人聞言,霎時一齊轉頭。

  只見門口站著一名喇嘛,正是江充手下愛將羅摩什。

  卓淩昭見他到來,便自一笑,道:「大師,咱們好久不見了,不如坐下喝一杯吧?」

  楊肅觀聞得此言,心下微微一凜,深怕卓淩照見了此人,又要變卦。哪知羅摩什無意飲酒,聽了邀約,卻只緩緩搖頭,說道:「卓掌門,我是來傳話的。」

  卓淩昭哦地一聲,道:「是江大人要你過來的嗎?」羅摩什點頭道:「正是。江大人吩咐下來,卓掌門若還記著昔年情誼,明夜便到他府上一聚,他有幾句話說與掌門說。」

  卓淩昭哦了一聲,道:「江大人若要見我,何不自己過來。」此言自高身分,挑明他與江充平起平坐。羅摩什聽在耳裡,自是不加理會,合十便道:「對不住了,江大人忙於公務,無暇親訪。」

  卓淩昭面上青氣一閃,佯打個哈欠,道:「原來如此,不過本座最近也挺忙的,不如臘月二十那日,咱們大理寺再見好了。」

  羅摩什面色一沉,道:「卓掌門,江大人已掌朝中大權,劉敬倒臺,天下無人能擋,柳昂天、徐忠進、瓊武川這幫老人俱都無用,我勸你別自找麻煩。」

  楊肅觀聽他話說得太硬,登時放下心來,想道:「羅摩什枉稱典籍精通,明辨妙悟,誰知口才拙劣至此,連卓淩昭的性子也摸不透,他這幾句話已把卓淩昭重重得罪了。」

  果然卓淩昭面帶殺氣,他舉起酒杯,冷冷地道:「你回去告訴江充,神機洞的秘密我也知道,休要惹火卓某,連你皇宮大內也雞犬不寧。」羅摩什面色驚恐,大怒道:「你好大膽,京城裡竟敢這般說話?不怕殺頭嗎?」

  卓淩昭使了個眼色,屠淩心登時跳了出來,惡狠狠地道:「操你祖宗的狗雜碎!羅摩什,別以為你主子天下無敵。回去告訴那賊臣,我家掌門得了天下第一神劍,世間也是無人能擋!」

  羅摩什深深吸了口氣,伸手一揮,外頭奔出百名火槍手,舉槍指向店內。這批火槍手仿照帖木兒開國編制,由羅摩什一手調教出來,近一年來習練不斷,已不遜於當年神機洞中的那批好手。

  卓淩昭笑道:「大師要來硬的嗎?」刷刷幾聲連響,昆侖門下也是拔劍在手,劍光森森,已將羅摩什堵住。楊盧二人安坐不動,靜觀其變。店中夥引則嚇得颼颼發抖,立時躲到後田,無人有膽出來看上一眼。

  羅摩什喝道:「火槍手預備!」眾軍士舉槍上膛,槍口對準了店內諸人。卓淩昭有恃無恐,逕自舉杯對著楊肅觀,笑道:「楊郎中,咱們喝一杯。」神態傲慢之至,絲毫不把西域火槍放在眼裡。羅摩什怒喝道:「卓淩昭!此處是天子腳下,你莫要倡狂!」

  卓淩昭取出藍澄澄的鐵膽,哈哈大笑道:「話說公謹當年,羽扇綸巾…」楊肅觀順著話頭,接話道:「談笑問,強虜飛灰湮滅!」話聲未畢,藍光閃動,只聽叮叮咚咚之聲不絕於耳,百名火槍手的槍管已給砍斷。

  羅摩什驚駭之餘,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,顫聲道:「神劍擒龍?」卓淩昭淡淡地道:「大師好眼力。」俠者,以武犯禁,卓淩昭有意仗著超卓武功,挑戰江充驚動天地的巨大勢力,這場鬥爭實最世間罕見,勝負之際,恐怕更是難說。

  羅摩什眼見硬來不成,只好訕訕地留下一封書信,拱手道:「老納話已帶到,這裡是張請柬,卓掌門若肯賞光,今夜江大人府上再見。」卓淩昭微微一笑,命人將請柬收起,卻是不置可否。

  眼見雙方形同破臉,絕無轉圈餘地,楊肅觀心下寧定,當即起身道:「承蒙卓掌門高義,在下代柳侯爺在此謝過。」卓淩昭點頭道:「你放心好了,臘月二十當日,我定會到大理寺指認江賊,到時只要審官清廉,定能斷出公理。」說著又補了一句,道:「倘若燕陵鏢局的案子板不倒他,我這兒還有個大秘密奉上,到時天地逆轉,形勢可就難說了。」

  楊肅觀目中露出喜悅的光芒,大聲道:「承蒙高義,肅觀多謝了!」

  卓淩昭微微一笑,正要說話,忽覺背後兩道淩厲目光射來,卓淩昭轉頭望向對街,只見伍定遠神情凝重,也在凝視自己,臉上滿是肅殺之氣。

  卓淩昭哈哈一笑,向他揮了揮手,神態甚是瀟灑。

  這日午間,一眾京官忽地接到請柬,只見上頭寫著短短兩行字,言道「隆冬雪景難得,相約賞雪一敘」,這種請帖誰不是每日收到百來張,但細看署名,一見「十八省總按察、太子太師江充」十二字,眾人知道無可推託,縱然宴無好宴,也只有過去拜見了。

  江充此刻邀約百官,用意自是沖著大理手會審一案而來。眾人若有意與之妥協,自需赴宴出席,表示忠心,倘有抗拒不至者,等同與江系諸人翻臉。眾官雖然猶疑,但此時江充權勢薰天,誰敢推辭不至?只有乖乖地到府「賞雪」了。

  傍晚時分,華燈初上,江府大門排了長長的兩條隊伍,文武百官擠在門口,都在等著大內,只見吏部尚書到了、戶部尚書到、某某侍郎到了……一時坐轎紛至,冠蓋雲集。

  宴席方開,滿堂賓客雖坐席上,卻無人敢動眼前的菜肴,人人面色慘白,不言不語,好似囚犯一般。江充自居首座,傲然望著滿堂賓客,冷冷問向安道京,道:「這干人都到得齊了嗎?」安道京翻了翻手上名冊,道:「除了徐忠進、瓊武川、柳昂天這些怪物之外,五位當朝大學士只有楊遠尚未到來,六部尚書則只兵部尚書顧嗣源、禮部尚書胡志孝兩位沒到。」

  那大學士楊遠是楊肅觀之父,平日不與朝中三派走近,算是中立之人。顧嗣源則是著名的特異獨行之輩,這兩人如此風骨,自不會過來低頭。那胡尚書情況更是特殊,他平日非但與劉敬交好,前些日子生母更給江充派人殺死,房子也遭焚毀,如此深仇大很,胡尚書心中怨恨,早已豁了出去,絕無可能過來與會。

  江充冷笑一聲,道:「把這些名字都給記下了,咱們可要反省反省,看看人家為何不願與咱們交朋友?」安道京道:「大人放心,下官已將名字抄下了。日後定會過去請益。」

  昔日劉敬挾制江充,兩派相互抗衡,江充便不敢太過囂張,此時劉敬垮臺,天下間一人獨大,那是任憑奸臣予取予求的場面了。眾人聽他說得冷,莫不心中一寒,都不知江充要如何對付這批人。

  江充轉頭看向滿堂賓客,笑道:「大家不必害怕,儘管喝酒啊。」他話雖這般說,眾官卻無人敢動酒菜,只是垂首不語。

  忽有一人越足而出,大聲喝問:「敢問江大人勞師動眾,召集文武百官到府,究竟所欲何事?便是要聽你大言不慚地對付政敵嗎?」那人姓牟,名俊逸,約莫四十來歲,乃是都察院的官兒,他的妹子鄂妃更是當今皇帝的寵妃,仗著皇親國戚的身分,平日倒也不怕江充,過去更因妹子的緣故,向與劉敬走得近。他此番與會,只因督察院左御史大力相邀,這才過來赴宴,哪知江充行徑如此冷傲,直比昔日更加猖獗,他心有不忿,便來出言譏諷。

  江充斜目看了他一眼,冷冷地道:「什麼對付政敵?哪有這種事?我此番邀你們過來,帖子上寫的明明白白,說是要來賞雪,牟大人難道不識字嗎?」牟俊逸冷笑道:「此處乃是內廳,如何見得雪景?大人若要賞雪,何不到院子去?江大人既然別有用心,便明白說了,何必藏頭露尾!」

  江充嘿嘿一笑,道:「你說對了,我與其他這幾位元大人是別有目的,不過對老兄你嘛!那純是賞雪而已了。」牟俊逸冷笑不休,道:「我是皇上的小舅子,江大人說話,可須檢點一二。」

  江充哪來理他,當下提聲喝道:「來人啊!這位牟大人要賞雪,快把雪給我端出來了!」

  眾人心下一奇,不知這雪要如何端出?幾名朝廷老人知道江充手段厲害,定是要對付牟俊逸,心下都是暗自忌憚。

  過不多時,只見一名侍衛端著只大碗公出來,道:「啟稟大人,白雪一升,已然備妥。」

  江充哈哈大笑,道:「牟大人,你要賞雪,現下給你送上來了。」

  那侍衛將大碗公端起,牟俊逸低頭一看,碗裡哪是雪了,卻是滿滿一碗白鹽,他正要說話,卻聽江充笑道:「牟大人要賞雪,現下雪已端來了,你便給我安安靜靜地賞上一賞,少在那裡囉嗦。」

  牟俊逸怒道:「這是鹽啊!怎地是雪了?」

  江充哦地一聲,道:「這是鹽嗎?」他走下堂來,親試一口,茫然道:「這是雪啊!怎會是鹽呢?」

  牟俊逸大聲道:「你休要戲侮我。你惹火了我,休怪我找貴妃說去。」江充微微一笑,喚來何御史,這何大人當年也曾護送公主和親,算與柳門有些淵源,江充有意試探,便笑道:「何大人,你說這是雪還是鹽?」

  何大人低頭嘗了一口,道:「這是鹽。」江充嘿嘿一笑,道:「真是鹽?」何大人見他面色不善,嚇了一跳,忙道:「這是雪。」江充點了點頭,道:「不錯,還不算老眼昏花。」

  牟俊逸怒道:「何大人,這般指鹿為馬的事,你也幹得出來?」江充嘖嘖搖頭,喚過一名官員,問道:「這是鹽還是雪?」那人嘗了一口,忙道:「入口無味,是雪無疑。」這人甚是精乖,眼看江先有意惡整牟俊逸,如何願意捲入其中,立時出言附和。

  江充哈哈大笑,道:「大家都說是雪,偏只你說是鹽。」牟俊逸怒道:「既是雪,那又為可不化?」

  江充冷笑道:「要化還不簡單?來人啊!把他的嘴給我撬開了。」

  兩旁侍衛立即上前,一把將牟俊逸按住,跟著拉開他的上下顎,江充把大碗精鹽都倒入他嘴裡,笑道:「這不是化了嗎?」

  牟俊逸臉上漲得通紅,作嘔連連,掙扎叫喊道:「江充!你這般整我……我……我定要報復。大家走著瞧!」江充哈哈大笑,吩咐手下道:「牟大人了得啊!來人,把他的嘴堵上了!」兩旁侍衛將牟俊逸上下顎按住,不讓他嘔將出來,硬生生逼他吞落一大碗精鹽。

  江充兀自覺得不足,提聲喝道:「來人啊!把他衣服剝了,帶到院子裡賞雪,讓他賞個夠!」

  眾侍衛沖上前來,將牟俊逸壓出。此時適值隆冬,氣候正寒,只怕他要給凍成冰棒一般。

  江充有意大張氣焰,一舉制住文武百官,便先拿這牟俊逸開刀。眾人見牟俊逸雖有鄂妃撐腰,仍給整治得面無人色,下一個若要輪到自己,不知會有什麼下稍,當此權臣為禍,滿堂賓客面如死灰,都在颼颼發抖。

  江充笑了一陣,忽地問向大學土孔安,道:「孔合揆,聽說你有個寶貝千金小姐,可有此事?」孔安嚇了一跳,忙道:「不敢有瞞大人,下官確實有個女兒。」孔安是當朝第一大學士,算來是百官之首,眾人聽他自稱下官,那是自扁身價的行徑,忍不住都是一聲歎息。

  江充笑道:「聽說令嬡孔小姐花容月貌,膚白勝雪,端的是美女一個,是也不是?」孔安不知要發生什麼大禍,雙手連搖,慌道:!大人過獎了,這孩子血盆大口,膚色如墨,姿容奇醜,哪稱得上美人?」

  江充嘖了一聲,道:「你們讀書人就是這麼謙遜,真沒意思。」他拍了拍孔安的肩膀,跟著附耳過去,笑道:「孔大人,我跟你說個喜事。」孔安急急陪笑,道:「可是大人要發小妾?」

  江充皺眉道:「我跟你說正經的。」

  孔安咳了兩聲,急忙起身肅立,拱手道:「下官洗耳恭聽。」江充看他怕的厲害,登時攀了上去,摟住他的腰,狀極親熱,笑道:「這樁喜事是咱們兩家的。」

  孔安聽了這句話,心頭大叫倒楣,嘴上卻嚅齒地道:「真……真的嗎?」

  江充笑道:「唉……說來真是難為情,我家侄兒大清,愛上你家閨女了。」孔安想起江大清不學無術的模樣,不由得、心生恐懼,驚道:「怎有此事?大人說笑了?」

  江充眉頭一皺,道:「你是說我騙人了?」孔安急急擦抹冷汗,陪笑道:「下官豈有此意。只是小女容貌醜陋至極,令侄大清兄何等俊美,如何能得垂青?」江充哈哈大笑,道:「我那侄兒容貌俊美?這我倒是第一回聽說,孔大人真是好口才,無怪能久居閣揆了。」

  孔安吞了口唾沫,呵呵呵地乾笑三聲,道:「大人誇獎了。」

  江充斜目看他一眼,笑道:「咱們不說這些了,小倆口男歡女愛,咱們做長上的快些讓他們成親,也好成全我那過世大哥的一樁心願。」孔安嘴角發抖,他自己就這麼個寶貝女兒,若要嫁給江大清這敗類,日後哪有幸福可言,忙道:「大人有所不知啊,小女已與戶部陳尚書的公子定親,年底就要完婚。」

  江充面帶愁容,搖頭道:「可我那侄兒大清整日茶不思、飯不想,一心就想你家閨女,你說此事該怎麼辦?」孔安何等機靈,一見江充咄咄逼人,心中登生詭計,忙道:「江大人明鑒,並非下官不識抬舉,只因小女早經許配,算來已是陳家的人了,江大人若要迎娶小女,下官心裡雖然是一萬個歡喜,但放著陳尚書的面子,咱們也不好不理啊!」

  眾人見他使出移禍江東的毒計,此人身為閣揆,居然沒擔當到這個地步,都是暗暗搖頭。

  江充聽了這話,面上閃過一陣陰影,森然道:「戶部陳尚書何在?」陳尚書早聽見二人的對答,此刻聞召,起身拱手道:「下官拜見大人。」看他陳尚書凜然無懼,當是頗有風骨的文人。

  江充伸手指他,傲然道:「令郎與我家侄兒同時愛上一名女子,你說該怎麼辦?」陳尚書站在道理的一邊,卻也不來怕,當下沉聲道:「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,犬子早與孔大人愛女定親,不知大人此言何意?」江充冷笑道:「聽不懂嗎?安道京,你去幫幫他。」

  安道京面無喜怒,逕自走出,躬身道:「陳尚書,江大人的意思很是簡單,不過想請你玉成此事,請你成全吧。」陳尚書哼了一聲,搖頭道:「婚姻豈同兒戲?你退下去。我沒空多說。」

  安道京聽他直言斥責,登時哦了一聲,轉身向江充道:「江大人,陳尚書還是聽不懂。」

  江充歎自心一聲,道:「想來他年紀大了,耳背的厲害,你幫他治治吧!」安道京拔出寶刀,便往陳尚書行來,口中喃喃地道:「陳大人耳孔過小,八成要挖上一挖,不然聽不懂我們的話。」

  饒他陳尚書平日有守有為,此時看著白晃晃的刀子,也不禁倒抽冷氣,連連退後。安道京皺眉道:「大人聽懂了嗎?」陳尚書心如刀割,霎時撇開臉去,歎道:「懂了。」

  江充笑道:「也好,既然懂了,咱兩家長輩也都算玉成此事,這樁婚事也不好再拖。」霎時伸手一揮,大聲道:「來人啊!帶上來了!」

  話磬未畢,遠遠傳來一陣驚叫,只見一對男女神色驚慌,正給眾武士硬架進廳,那對男女形貌俊雅,端的是一對璧人。孔安與陳尚書見了這對男女的面貌,霎時同聲驚呼,一齊跪下道:「大人萬萬高抬貴手啊!」這對男女正是他二人的子女,不知怎地,卻給江充拿來了。

  江充笑道:「什麼高抬貴手?婚姻不就是喜事嗎。還告什麼饒啊。」他朝廳後呼喚:「大清,孔小姐到了,你快快出來吧!」話聲未畢,殿后笑嘻嘻地奔出一名肥大男子,正是江大清,看他口涎橫流,喜不自勝,當是歡喜到心坎了。江充笑道:「你方才已聽見了吧?人家陳尚書有意割愛,要把孔家小姐讓給你,你還不快去謝謝他?」那對小男女聽到此言,面上已是慘無人色,那陳公子驚道:「爹爹!你……你怎麼說出這種話?」

  陳尚書不敢面對愛子,別過頭去,一言不發,江大清哈哈大笑,伸手往陳尚書肩上一拍,大笑道:「多謝啦,」跟著便朝孔家小姐沖去,模樣粗俗不堪。

  陳尚書驚道:「等……等一下……」他想伸手阻攔,安道京已然重重一哼,只嚇得陳尚書啞口無言,陡將那句言語吞落。

  江大清走向孔家小姐,垂涎道:「小美人兒,今晚就住下來吧。」那女孩兒嚇了一跳,急急往陳公子背後一躲,陳公子大著膽子,說理道:「這位兄台,孔小姐是我未過門的妻子,求您尊重點。」江大清一個耳光揭向那陳公子,已將他打倒在地,喝道:「你奶奶的,我只要見到你這種小白臉,心裡就有氣!」陳公子臉頰腫起,卻不屈服,站起身來,又擋在心上人面前,竟是寧死不讓。陳尚書怕生出事來,急忙奔到江充面前,顫聲道:「江大人,求你大人大量,放過犬子吧!」

  言語之間,已在求懇。

  江充笑道:「誰要為難他了?我侄兒只是要討老婆,哪礙到他什麼啊?」江大清知道叔父給自己撐腰,登時笑道:「是啊!我疼自己老婆,這人卻來搗蛋,真是莫名其妙。」說著」把推開陳公子,跟著摟住孔家小姐,伸嘴便往她粉頰親去。

  孔小姐拼命掙扎,哭道:「爹!救命啊!」孔安呆呆看著,眼見江大清當眾亂吻自己的愛女,把他的掌上明珠當作酒樓陪笑的妓女一般對待,孔安心如刀割,霎時氣急敗壞,指著江充,喝道:「江……江大人,你……別太過分了!」江充冷笑道:「怎麼過分了?咱們有緣作親家,這便是過分了嗎?難不成非得做了仇家,孔大人才會高興嗎?」孔安面色慘澹,氣喘不止,一時也不知要不要翻臉,只在那裡猶疑不定。

  眼看岳丈無法保住愛妻清白,自己父親也是一臉怯懦,陳公子是個年輕有血性的,他不忍心上人慘遭淩辱,登時大叫一聲,從衛士手上搶過一柄刀,直直沖向江大清,喝道:「大膽東西!你放開我媳婦!」他豁了出去,竟是有意以死相拼。陳尚書見兒子發狂一般,霎時驚道:「住手!要女人還不多嗎?快別做傻事啊!」

  在眾賓客驚叫之中,陳公子已然沖向江大清,絲毫沒有退後的意思。

  江充見多識廣,如何把一個文弱書生看在眼下?登時笑道:「好你個陳公子啊!這小朋友有意謀殺我侄兒,若不就地正法,怕是不行了。安統領,把他的手剁了。」

  安道京聞得此言,伸手揮刀,便往陳公子手臂砍去。

  那陳公子是個讀書人,安道京卻是當今錦衣衛統領,京城有數的刀法高手,卻要他如何擋得下這刀?陳尚書見愛子有斷手之禍,一時嚇得破膽,已然暈去。其餘廳上賓客或掩面、或閉眼,無人願見這等人間慘禍。

  只聽「啊」地一聲慘叫,鮮血長流,濺滿大廳,眾責容急急看去,只見陳公子好端端的站在廳心,彷佛沒事人一般,那鋼刀卻插在安道京手上,那血竟是他流的。廳上賓客見狀,忍不住滿臉詫異,都以為那公子練有武藝,居然能在一刀之間,便傷了錦衣衛統領。

  江充雖無武藝,此時也知有異,他勃然大怒,喝道:「誰在搗亂?」

  廳外傳來一聲長笑,朗聲道:「仗義多從屠狗輩,負心每是讀書人。你們這群士大夫,我真是沒眼瞧了。」江充認出這聲音,登時心下一凜,道:「原來是卓掌門駕到。」

  長笑聲中一群白衣客走進,當先一人手握鐵膽,神色倨傲,正是「劍神」卓淩昭。

  昆侖眾人神態狂傲,冷冷地看著廳上語人,全不把江充放在眼裡。幾名侍衛上來阻攔,都給他們踹得滾跌在地,羅摩什心下生畏,知道卓淩昭此番過來,只要場面一個不好,便會大開殺戒,當場傳令下去,調派大批火槍手進廳。九幽道人、安道京等好手更是大為戒備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37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6 01:42 PM 編輯

第十卷 忠義孤臣 第九章 人生三寶

  卓淩昭站入廳心,長眉挑起,森然道:「江大人,蒙你賜帖召喚,卓某不敢不來。你若有話交代,趕緊請說吧!」江充嘿嘿一笑,道:「卓掌門別急,咱們喝上一杯,再說不遲。」說著便命人擺下桌椅,便請卓淩昭上座。

  車淩昭卻不就座,只是冷眼看著江充,訕訕地道:「我今兒個忙得很,怕不能久留,江大人有話就說,不必做這些虛功!」

  江充合得此言,忍不住有些惱怒,但眼前形勢微妙,絕不能輕易破臉,只得隱忍不發。

  江充心裡明白,此時劉敬垮臺,朝中殘存大臣已在串連對付他,徐忠進、瓊武川兩名老臣,各有太后撐腰,萬萬輕忽不得,柳昂天手握十萬大軍,也是個難纏角色。劉敬倒臺後,這三人為求自保,定然互為唇齒,卓淩昭若上大理寺指證罪行,以徐忠進斷案之嚴,只等證據確鑿,必然一狀告到太后面前,屆時皇上看著太后的面,自也不好替自己求情,一個不巧,說不定要給連降三級,送去邊疆放羊牧馬。釜底抽薪之計,要不派人暗殺徐忠進,再不便收買卓淩昭。但徐忠進乃是三朝元老,深受太后寵信,若是貿然殺之,只怕惹起軒然大波,自己事後定難脫身。算來還是與卓淩昭妥協一途可行。

  江充算清楚個中厲害,登時輕咳一聲,道:「卓掌門,柳昂天不過一介武夫,見機緩慢,已是黃昏之勢。所謂良禽擇木而棲,你又何必與他共事呢?」

  卓淩昭聽了勸說,卻只哈哈一笑,道:「江大人,你休要擔心柳侯爺,先為自個兒打量吧!」江充面上閃過寒氣,沈聲道:「卓掌門,我今日請你來此,那是惜才之意,難道你真以為燕陵鏢局的案子動得了江某人?」

  卓淩昭嘴角斜起,微笑道:「江大人,燕陵鏢局一案不夠看,那麼憑著「戊辰歲終」四句話,總該夠份量吧?」說著哈哈大笑起來,江充手上一顫,杯裡酒水潑了出來,轉瞬之間,便已面無人色。

  卓淩昭冷冷望著他,道:「誰是夕陽之勢?誰是朝不保夕?江大人心裡有數吧!」

  當年江充與卓淩昭在神機洞裡做過交易,當時便把秘密轉述出來,此刻卓淩昭忽爾提出,竟使江充驚懼駭異,深賓客不明這四句話有何神奇之處,一時面露不解,各自低頭議論。

  江充喘息不止,過了良久,方自寧定。只聽他乾笑道:「卓掌門快別這樣了,大家都是好朋友,何必說這些狠話呢?來來,難得見面,先讓我送上幾件禮品,給您消消氣吧。」

  卓淩昭聽他口氣放軟,已有屈服之意,登時冷笑道:「江大人何禮相送?」

  江充咳了一聲,道「說來也沒什麼稀奇,不過是人生三寶而已。」眾賓客聽了「人生三寶」,都不知那是什麼奇妙物事,心下暗自猜疑。江充見卓淩昭面帶不屑,就怕他掉頭離開,忙叫道:「左右來人,快送上東西來。」兩旁家丁聞言,立時扛出一隻大鐵箱,抬到卓淩昭面前。

  卓淩昭看著那只大鐵箱,皺眉道:「這裡頭是什麼?」江充笑道:「人可胸無點墨,卻不能腰中無財。人生第一寶,便是金銀財。」

  鐵箱一開,滿室生輝。只見紅是紅寶,晶瑩剔透,藍是藍寶,大若卵黃,圓是珍珠閃耀,方是象牙凝脂,箱中珍寶,端的是入手難舍,入眼難忘,每一件都堪為傳家之寶。看來江充富甲天下的傳言,果是無虛。

  滿堂賓客京官出身,都是大有見識的人,但見了這箱價值連城的珍品,也不禁駭然出聲,昆侖門人鄉野鄙人,氣度大大不如,一見珠寶,更是喜形於色,急急向前聚攏賞玩。

  眼見門人都有豔羨喜愛之意,除了金淩霜、屠淩心、莫淩山等寥寥數人,其餘都已上前把玩,卓淩昭便了個眼色,金淩霜宣息,當即喝道:「大家退開,聽掌門人吩咐!」眾人依依不捨,但掌門御下嚴厲,不能稍違,只得往後退了幾步。錢淩異見勢頭不妙,心想:「糟了,看掌門這等神氣,定不要這些寶貝了。」慌亂之中,趕忙抓起幾顆寶石,便往自己懷裡塞去。

  卓淩昭仰天大笑,道:「昆侖劍派乃是武林門戶,又不是開錢莊、做買賣,要什麼錢財使喚?這些珠寶全是身外之外,留之何用!人生第一寶,乃是知足樂。只要你能知足,便是粗茶淡飯,也能平安逍遙。若不知足,便是金山銀山,猶覺不足。整日裡財來財去,難能超脫,如何求武學之進境?」

  昆侖門下聽了這話,難掩失望神色,錢淩異拍了拍心口,暗道:「好險老子有先見之明,不然又要來去空空了。」

  卓淩昭本性雖貪,但圖的是武功劍法,以求笑傲天下,睥睨群雄,這些金銀財寶不過亮眼些、閃爍些」,「劍神」如何放在眼下?自是不屑一顧了。再說卓淩昭武學造詣登峰造極,皇宮內院自是來去自如,若要搶些珍奇古玩在手,也非什麼難事。此時江充有意以財貨收買他,真算小看「劍神」了。

  卓淩昭哼地一聲,冷冷地道:「財多敗家,招意殺機,卓某寧可多練幾套劍法,讓門人開一處武館謀生,那才是日後的生財之道。」說著命屠淩心抬起鐵箱,摔在江充面前。眾官見卓淩昭滿身凜然,視錢財如糞土,心下無不暗自佩服。

  江充見他滿瞼不屑,卻也不氣惱,忙道:「卓掌門不喜愛珠寶,那也沒關係。」說著提聲喝道:「送上第二件禮!」話聲未畢,眾家丁又抬出一隻鐵箱,送到卓淩昭面前,江充笑道:「卓掌門,這第二樣大禮費了我好一番苦心,你得笑納啊!」錢淩異早已心癢難怪,一見卓淩昭微微頷首,便慌不迭地上前開箱,他探頭去看,箱裡不見什麼物事,卻是個活生生的人。

  錢淩異見了那人,臉色大變,忍不住氣血翻湧,騰騰地退出數步。昆侖門下見他神情如此,心下無不震驚,尋思道:「裡頭是什麼人,隔空便能傷人?難不成是寧不凡嗎?」

  寧不凡退隱之後,至今蹤影全無,江充若將這位天下第一高手送上,卓淩昭天性好勝,自會欣喜笑納,只是人家寧不凡武功超凡入聖,又豈能給人囚在這只鐵箱中?

  眾人猜想不透,不知箱中那人究竟是誰,都想一探究竟。

  便在此時,只見箱中那人直起了身子,對卓淩昭一笑,卓淩昭見了此人,忍不住也是臉色一變,滿堂賓客更是譁然出聲,大為驚歎。

  這人到底是誰,居然能讓劍神變色、賓客大嘩?說來毫不稀奇,卻也稀奇之至,箱中之人,正是一名傾國傾城的絕代尤物。

  那女子唇若丹朱,紅顫顫地彷佛一點春露,那張粉臉有如白雪,兩腮不施半點胭脂,卻是一抹天生嬌羞。她那雙清澈大眼並不怎麼勾魂攝魄,卻總帶點善解人意的溫存,似有千般柔情要同你訴說,叫你不能不聽,不得不憐。

  眾人見了這等美女,都是瞪大了眼珠,只想再多看兩眼。心中更一個念頭盼望,希望這可人兒能朝自己望來。

  那女子向卓淩昭微微一笑,柔聲淺笑,喚道:「卓掌門。」櫻唇傾吐,頓時滿室生香,眾人與她目光相接,心下無不震動,心中都想:「昔年妲己號稱一代妖姬,當是這等美貌吧!」

  眾人細看這女子,都覺她最最動人處不在美貌,而在一股自然渾成的氣質,親如長姐,嬌似麼妹,端凝時貴如國母,慰解時柔似妾婢,舉止高貴,心意溫柔,管你百年學究,千年高僧,一見此女之面,也要陡生男子氣概。果然上至閣揆,下至家丁,看了這女子的親切笑顰,無不全身發抖,臉色陰晴不定。

  方才陳公子為了孔家小姐拔刀殺人,一幅義憤填膺的神氣,此刻卻不住眼偷看,他與那女子四目相投,頓時滿面通紅,急忙低下頭去。江大清更是急色之徒,見了這等美女,忙奔了出來,叫道:「叔叔,我要這女人,不要孔小姐了!」

  先前二郎爭妻,現下卻棄如敝履,那孔小姐只氣得臉色慘白,但真要與這名美女的絕代容貌相較,卻又不能不讓她自慚形穢,當此尤物,除了低頭遮面,也是別無它途了。

  錢淩異滿臉脹紅,大聲問道:「你叫什麼名字。」那女子星目回眸,溫軟輕歎,道:「小女子無名無姓,只盼能嫁人卓家,為卓掌門洗手做飯,養兒育女,今生已無他願。」眾人全身發軟,心中大感豔羨,錢淩異更是百般責駡自己:「他媽的,以前怎不好好練劍,這當口便換我做掌門了。」

  眼見滿堂賓客目瞪口杲,卓淩昭登時仰頭大笑,聲震屋瓦,那女子見了卓淩昭的絕世神功,更是滿臉嬌羞,她跨出箱中,向卓淩昭盈盈下拜,道:「賤妾此生別無心願,盼為卓家侍婢,求掌門收容。」眾人聽她吐囑高雅,彷佛還曾飽讀詩書,心下更是愛煞。

  卓淩昭笑道:「江大人,這等美女為何不留在身邊?再不送到宮裡,也能討好皇帝老兒,卻為何送到我家來?」江充嘿嘿一笑,道:「自古英雄惜美女,這等美人兒,天下也只掌門道等武功才吃得消啊。」

  卓淩昭哈哈大笑,道:「無怪你前些日子氣血敗壞,原來是沉迷女色,以致如斯!」江充乾笑道:「好說,好說,人生第二寶,便是閨房樂。有此美女相伴,不枉此生矣。」

  卓淩昭放聲大笑,道:「閨房淫樂、床第打滾,這是卓某做的事嗎?我說人生第二寶,乃是志氣高!溫柔香枕,鶯啼燕叱,不過心有窒礙,何能求劍道之高遠一。美女為禮,俗氣!」說著袍袖一拂,已將那女子摔向江大清,江大清大喜,一把將她抱住,跟著伸嘴吻去,那女子嚶嚀一聲,粉頰已被江大清吻上,陡然間江大清如中雷擊,一陳淫笑之後,全身抖降酸軟,竟如爛泥般倒在地下。

  一吻之功,魅人若斯,眼見江大清宛如脫力,滿堂賓客無不議論紛紛。

  卓淩昭笑道:「好厲害的毒藥啊!我卓淩昭百年功力,可耐得住幾個春宵?」江充乾笑道:「卓掌門不愛金銀珠寶,不愛絕世美女,我只好送上第三件禮了。」

  卓淩昭眯起了眼,說道:「金銀財寶,絕代尤物都送過了,你還想送什麼?」

  江充淡淡地道:「不瞞掌門,人生三寶,最後乃是一句忠言奉告。」卓淩昭嘿嘿冷笑,道:「你有話快說,我生平最恨故弄玄虛之人。」

  江充聽了這話,忽地搖了搖頭,歎道:「卓掌門,你真要破臉嗎?」

  卓淩昭袍袖一拂,藍光閃動,猛地廳上地板裂出一條約莫三寸寬、長達十餘丈的裂縫。眾賓客心下震動,都知卓淩昭這是「割席絕交」之意。

  安道京怒道:「姓卓的!你別敬酒不喝喝罰酒!」安道京話聲未畢,一點藍光立時轉向,猛向他身前刺來,安道京大吃一驚,急忙將身前八仙桌翻起,只聽剝地一聲響,桌面已被刺破,跟著伸進」條藍澄澄的劍刀,安道京急急舉刀擋架,「九轉刀」砍落,刀劍相交,刀身竟無聲無息地斷成兩截。

  藍光勢道不歇,兀自向前戳來,安道京嚇得面無人色,雙定一點,往後躍出丈餘,但那神劍來得更快,轉眼便在他肩上刺出一個血洞。安道京悶哼一聲,已然摔落堂前。

  安道京武功絕非泛泛,豈知連一招也還不了手,頃刻間便已受傷敗陣,足見「神劍擒龍」的威力何其之大。

  卓淩昭伸手朝地下一指,冷笑道:「昔日本無交情,來日更無恩義,你我之間,如同此道鴻溝而已。」霎時帶著門人,轉身便行。

  江充雙眉一軒,使了個眼色,門口便堵上百名火槍手,後頭九幽道人、安道京、羅摩什各自率領好手,一同圍住昆侖諸人。屋頂上腳步聲雜沓,不知有多少高手埋伏。眾賓客駭然出聲,都在四下探看退路,就怕給這場打鬥牽連上了。

  當此險境,卓淩昭卻不以為意,自顧自地道:「這幾日道上奔波,有些累了。眾位弟子,你們替我打發吧。」說著取了張椅子坐下,模樣甚是悠閒。

  九幽道人沖上前去,喝道:「姓卓的,你好大的膽子,居然敢在江大人府上囂張,你難道不怕……」忽聽屠淩心暴喝道:「死!」身影」閃,沖上前去,提劍便對九幽道人刺落,九幽道人急忙使動判官筆,已與屠淩心鬥在一起。

  「劍蠱」使出,風聲勁急,招式剛猛已極,九幽道人內力雖然不弱,但每接一劍,胸口便是一痛,有如針戳刀刺,轉瞬間兩人拆了十來招,他胸口已是疼痛異常。陡然間屠淩心暴喝一聲,使上十成功力,當頭便往九幽道人頭頂斬下,九幽道人提筆擋過,當地一響,真力不濟,胸口血箭噴出,竟被鑽心劍蠱戳傷心脈,霎時摔在地下,全然不能動彈。

  左右衛土上前急救,屠淩心大喝一聲,剃光圈轉,已在眾人兵刃上各撞一下,只聽慘叫聲不絕於耳,眾衛士手搞胸口,都已倒地不起。

  屠淩心提起九幽道人,一把摔向江充,喝道:「姓江的!你家這幾隻狗只會搖尾乞憐,難與虎豹匹敵!你快快撤下門口的陣仗,省得我昆侖山血染京城!」眾賓客見層淩心滿臉刀疤,神態兇狠殘戾,心下都是暗自害怕。此人生平殘暴,一向不愛女色財物,只以殺人為樂,真無愧昆侖第一暴徒的凶名。

  金銀財寶、絕世美人、威嚇暴力,江充以此三寶,不知羅致了天下多少豪傑,誰知卻奈何不了劍神半點,眼看難以為濟,江充卻不慌不忙,好似還有什麼救命法寶未曾使出。只聽他淡淡地道:「卓掌門,我第三樣禮要來了。」

  卓淩昭自坐椅上,傲然道:「還是那句廢話嗎?」江充微笑道:「卓掌門,人心叵測,再所難防。」卓淩昭哈哈大笑,道:「這兩句廢話,便是你要送我的大禮嗎?」他提起神劍,喝道:「卓某原封不動,退還與你!」

  藍光閃動,卓淩昭正要出劍殺人,忽覺背、心風聲勁急,竟有人出手暗算自己,卓淩昭心下微微一驚,面上卻不動聲色,只淡淡地道:「門戶有變,三師弟,為我清理了。」

  屠淩心飛身下場,提劍直劈,已與一人鬥在一起,只見那人手持無影寶劍,正是排行第四的「劍影」錢淩異。

  卓淩昭歎道:「江充啊江充,你居然買通我門人暗算我,你身為朝廷大員,不覺得可恥嗎?」

  江充微微一笑,道:「對付閣下這種人,原就不必講究什麼道義。你說是嗎?」

  卓淩紹冷笑道:「錢淩異這人好色貪財,言行卑鄙,對我殊無敬服之意,這人我早就想下手除去了,多謝你為我派除害,倒省了我不少力……」

  他正自說得高興,忽聽刷地一聲響,背後似有人拔出長劍,卓淩昭心下一凜,知道門下還有叛徒,他雙目閉上,嘴角斜起,冷冷地道:「門中還有叛徒,二師弟!為我出手料理了。」

  金淩霜答道:「是。謹奉掌門意旨。」卓淩昭冷冷望著江充,道:「你還有什麼花招,儘量使出來,卓某這裡接……」那個「招」字尚未出口,只聽撲地一聲,卓淩昭喉頭一甜,一口鮮血直噴了出來,他滿臉詫異,低頭望著自己胸口,只見一柄長劍穿胸而過。卓淩昭呆住了,他轉過頭去,只見一人手挺寒劍,滿臉淚水的看著自己,正是「劍寒」金淩霜本人。

  卓淩昭睜大了眼,同門五十年,他賴以為左右手的二師弟,誰知竟會成為叛徒?聿淩昭想起江充所言的「人心叵測,再所難防」,忍不住身子一晃,一口血噴了出來。

  屠淩心又驚又怕,顫聲道:「二師兄。你……你這是做什麼?」他與金淩霜交好,特見他忽然無緣無故殺傷掌門,實叫他驚駭莫名。

  場面混亂,卓淩昭的心中卻是酸苦難忍,他望著師弟,低聲問道:「你我相知相惜,同門兄弟五十年,你為何叛我?為了掌門之位嗎……」金淩霜垂淚道:「掌門人,我對不起你。」他大叫一聲,霎時拔劍出來,轉往自己小腹刺落。

  只見長劍透腹而過,鮮血疾噴而出,卓淩昭大為震驚,抱住了他,大聲叫道:「你幹什麼?」

  金淩霜身子顫抖,老淚縱橫,對著江充叫道:「江大人,請你依約放了我家老小。」

  卓淩昭不知他還有家人親屬,霎時身於巨震,轉頭望著江充,只聽一代奸臣哈哈笑道:「卓淩昭啊,這姓金的老家還有什麼人,住在什麼地方,你可曾知曉?他平日喜歡什麼,討厭什麼,你又何嘗知道?你枉稱心機,在我江充面前,直如三歲小兒!」說著伸手一揮,只見一名兵卒走了出來,手上牽著一條長長的繩索,串在十來名老小的頸上,便似俘虜一般。

  卓淩昭恍然大悟,他低頭看向金淩霜,問道:「他抓了你的家人?」眼見金淩霜含淚點頭,卓淩昭心下反而安慰,師兄弟交情多年,若非如此,怎能叫金淩霜忽然叛變?

  卓淩昭心結解開,心神已然寧定,他知道傷勢沉重,須得立時救治,當下五指輕輪,止住金淩霜小腹的流血,跟著點上自己胸口的穴道,金淩霜哭道:「掌門人,你不讓我死嗎?」卓淩昭喝道:「此次是本座失算,你情不得已,我不怪你!」

  卓淩昭運起功力,握住「神劍擒龍」,咬牙道:「昆侖門下,一齊殺出重圍!」

  只聽唱地一聲暴響,昆侖門下全數執劍在手,那劍鋒卻是朝自己指來!

  卓淩昭震驚之下,忍不住向後倒退一步。

  江充哈哈大笑,道:「卓淩昭!當年你縱容門下殺人放火,你門中還有忠義之士嗎?除了你與那姓屠的瘋癲子,還有誰是買不動、嚇不倒的?管你武功練得多高,我只要一伸小指頭,便要你眾叛親離。」

  卓淩昭全身顫抖,凝目看著眾人,眼中盡是疑惑,只聽錢淩異哈哈大笑,道:「姓卓的。你作威作福,鎮日價打人罵人,老子早想除掉你了。只是忌憚你武功了得,這才難以下手,好容易江大人出手相助,有此大好機會,你領死吧!」

  卓淩昭受傷不輕,但此刻的心痛,卻比劍傷更為錐心,激動之下,忍不住一口鮮血咳出,全身氣力登時消散,眾們人見他傷重,莫不大喜,登時挺劍刺去。屠淩心對掌門極為忠心,眼看危急,便要奔來保護。

  錢度異冷笑道:「老三啊,你再要冥頑不靈,休怪我們連你一起殺。」他呼嘯一聲,許淩飛、劉淩川登時擋住屠淩心的去路,兩人聯手圍攻,登與「劍蠱」激戰起來。

  錢淩異哈哈大笑,道:「大家快快動手,等卓老兒死了之後,咱們便是老大啦!一緊門人舉起長劍,又要往前刺下,屠淩心見狀,一時大驚失色,只想動手救人,但兩邊相隔極遠,又給劉淩川、許淩飛等人攔住了,竟是無能為力。

  在這關鍵時刻,猛見一人攙扶住卓淩昭,將他護在身後,怒道:「你們膽敢犯上,難道沒有門規了嗎?」

  眾人急看此人面目,卻是莫淩山,此人向有俠義心腸,從來與昆侖門下不睦,此次錢淩異唆使門人叛變,自然未曾知會於他。他見屠淩心兀在激戰!卓淩昭又是傷重難動,除非他出面一拼,掌們人定然慘死無疑,他想拉攏幾人過來相助,當即大聲道:「大家快醒醒。不要再受人挑撥了!」

  錢淩異冷笑道:「莫淩山,你永遠是個半吊子,當年我們殺害燕陵鏢局滿門,你龜縮不出,只一昧地咒駡卓淩昭。現下我們聯手反叛,你又護住了他,你到底想什麼?」

  莫淩山怒道:「我雖然不服卓淩昭,卻也不會背叛師門!你們現下這般幹法,那是天地最最不容的無恥之徒!你們死後焉有臉面見咱們祖師?」眾人聽他疾言厲色的指責,心下有愧,都是低下頭去。錢淩異罵道:「祖個屁師!老子便是祖師!大家動手!」

  眾人暴喝一聲,一同舉劍戳下,莫淩山使出絕招「劍豹」,劍光閃動,有如千花飛舞,一口氣擋下了七八劍,但錢淩異那劍乃是「無形劍影」,卻叫他難以阻攔,霎時劍影及身,嗤地一響,已然透胸而過,莫淩山臉色慘白,鮮血狂噴,軟倒在卓淩昭懷中。

  卓淩昭心下大慟,叫道:「六師弟!」伸手抱住了莫淩山,兩人一同摔倒在地。莫淩山一向與他不和,當年為了「燕陵鏢局」案,兩人幾成反目,哪知他到了最後關頭,居然挺身而出,卓淩昭心中淒然,才知「忠義」二字的意思。

  江充見昆侖門下一個接著一個,不停有人出面代卓淩昭一死,忍不住皺眉道:「你們這些人反反覆覆,到底在幹什麼?快快殺了他啊!」

  此時火槍手圍在外圈,昆侖劍土擋住內圈,金淩霜、莫淩山瀕死,屠淩心又給圍攻,再也沒人能救卓淩昭了。江充笑道:「加把勁,把卓老兒殺了,大家都有好處。」

  眾人長劍正要遞出,猛聽一聲暴然巨響,只震得眾人耳中生疼,紛紛倒跌,那巨響越來越大,桌上碗盤喀喀作響,梁上泥灰為巨響所震,更是颼颼而落。

  巨響震耳欲聾,廳上賓客自是駭異萬分,各自掩耳叫苦,江充驚疑不定,只縮在羅摩什懷裡發抖,猛然間巨響止息,跟著一聲大笑響起,厲聲道:「你們以為自己在跟誰說話?聽好了,我的名字叫做劍神卓淩昭!」眾人只見一個身影站了起來,正是卓淩昭本人!他森然望向江充,內力灌注,霎時使動「神劍擒龍」,無數劍刀竄了出來,護衛身周,望之如同妖魔鬼怪。

  方才卓淩昭怒極狂嘯,竟能生出驚世巨響,眾人見他殺氣騰騰,無不大驚,一時急急退後。

  卓淩昭面色慘白,但瞼上殺氣卻極濃冽,他手指眾人,沈聲道:「昆侖門下聽好了,反出我門,只有一個死字!你們現下反悔,我可以既往不咎。」說話間舉起神劍,更顯出睥睨氣勢。

  昆侖門人多是見利忘義之徒,一見掌門起身喊話,氣便餒了,積威之下,實在不敢動手,眾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都是猶豫不決。

  錢淩異見眾人退縮,登即大叫道:「卓淩昭命在日歹,還在那裝腔作勢。大家不要怕他,快殺了他啊!」他舉劍向前奔出,便往掌門胸口攻落。

  卓淩昭怒喝一聲:「大膽!」藍光一閃,「神劍擒龍」已然刺出,只聽剝地一聲,錢淩異忽覺身子一矮,難以向前奔去,他大怒道:「卓淩昭!你還敢頑抗?」耳聽眾人都在驚呼,他低頭往下一看,只嚇得魂飛魄散,原來自己已給卓淩昭腰斬,他大叫道:「姓卓的!你……」話聲未畢,「神劍擒龍」的劍力撲面而來,錢淩異只覺眼前一黑,已然身首分離。

  當年姦殺燕陵鏢局滿門,錢淩異正是首惡,終也到了惡貫滿盈的一日。

  昆侖眾人見錢淩異死狀奇慘,嚇得渾身發抖,一時不敢上前。江充呸了一聲,催促道:「你們要封官蔭爵,那就快快上前啊!」

  卓淩昭提聲喝道:「昆侖弟子聽了!只要大家乖乖聽話,一齊殺出重圍,本座可以忘掉今日之事!」眾弟子聽雙方不斷喊話,人人都是猶豫難決,既不敢攻,也不敢退,只是呆呆的站著。

  江充見昆侖弟子都有猶豫之心,打了個哈欠,道:「算了,這些人留著也沒什麼用,叫火槍手把他們全數殺了。」昆侖眾人大驚失色,劉淩川與許淩飛同聲驚叫:「不要殺我們啊!」江充哪裡管他們的死活,只是懶洋洋地揮了揮手,羅摩什立時唱道:「火槍手!射!」霎時槍聲達發,轟然有聲,直往卓淩昭等人射去。

  卓淩昭斷喝一聲,縱身躍起,跟著神劍飛出,前排火槍手都給斬成兩段,場面亂成一片。

  此時廳內大亂,宛若屠場,一眾京官嚇得魂飛魄散,各自滾倒桌下,尋找掩蔽。屠淩心抱著莫淩山,也在急急閃躲。只是火槍如此密集,其餘昆侖門人卻難倖免,劉淩川首當其衝,登給打成蜂窩一般,眾們人大聲哭叫,外頭火槍速發,聲聲襲來,內圈劍光飛舞,過去賴為長城的掌門神劍朝外斬出,匆忙之間,已是見人就殺,不再留情。

  槍聲哭聲混成一片,不少門人弟子已然爛死在地。眾京官見昆侖門人死法如此之慘,心下暗自歎息:「這群人又奸又笨,實在死有餘辜。」

  滿廳死傷狼藉,只有江充好整以暇,兀自端著一杯水酒,笑吟吟地看著眼前的屠場,神態甚是清閒。

  卓淩昭見門下死傷慘重,雖說這些人反叛自己,但多年情誼,心中豈能無感?他見江充滿面得意,心下直是狂怒,提聲暴喝:「江賊!你好生奸滑,今日要你陪葬!」

  吼聲未畢,藍光閃動,直向江充刺去,江充正在那兒指指點點,與羅摩什談笑風月,哪料到兩邊相隔十餘丈,神劍卻已襲來,他大吃一驚,便往桌下滾倒,但藍星來得太快,已到喉前三尺,羅摩什見狀不好,急急往前撲去,寒星飛落,穿過羅摩什腰間,勢道不休,「啊」地一聲慘叫,又刺穿江充手臂,只把一代好臣痛得高聲慘呼。

  羅摩什與江充兩人全身浴血,滾倒在地,各自喘息不止。其實若不是卓淩昭有傷在身,憑他的功力,此劍足可誅殺兩人,絕無失手之理。

  卓淩昭見江充已往廳內狂奔,陡地追上前去,只想將之殺死。屠淩心左手夾著莫淩山,轉朝門外奔出,他見卓淩昭兀自不走,忙叫道:「掌門人。不必與他們硬拼!咱們快走!」

  卓淩昭大聲道:「你們先走!我隨後就到!」他吃了秤佗鐵了心,不殺江充,絕不能甘休,當下身影飛動,連殺數十名武士,鮮血狂流中,已朝廳內追去。

  江充見滿地都是官兵的屍首,急忙按住手臂傷處,驚叫道:「來人啊!救命啊!」安道京率領百名軍健,擋在江充身後,只見卓淩昭幾個縱躍,已然奔近,安道京喝道:「放箭!快放箭!」

  弓弦連響,百箭齊發,卓淩昭內力催動,神劍幻化出百來隻劍刃,轉眼間便斬下無數來箭,跟著劍刀攻去,藍光閃動,已將百名軍士刺死,竟無一個活口。

  眼見百名軍士居然擋不下卓淩昭一擊,安道京嚇得話也說不出了,他急急抱起江充,便往廊下奔逃,此刻羅摩什也已趕來,他與安道京對望一眼,都是鐵青著臉,不知能否擋下卓淩昭一劍。江充慌道:「你們快帶我去書房,那裡有密道可走。」三人驚慌不已,急向書房逃去。

  背後卓淩昭大喝一聲:「哪裡走!」神劍斬來,三人滾做一堆,避了開來,劍力所及,已將廊柱砍斷。江充「啊呀」一聲慘叫,半爬半滾之間,已然逃入書房。

  卓淩昭流血甚多,頭量眼花,但此刻若不能斬殺江充,實在心有不甘,他勉力支撐,也已沖入書房,只見江充與羅摩什等人擠做一堆,都在桌後颼颼發抖,卓淩昭大笑道:「江賊!你也有今日!」笑聲牽動胸口傷勢,一時嗆咳不止。

  江充告饒道:「卓掌門,請你饒過我一命,我日後出錢出力,讓你重建昆侖。」卓淩昭罵道:「死狗賊!江湖下三濫也不如的髒東西!我卓淩昭若要重建門派,哪須你這狗東西相助?看我今日將你剜心活祭,洗雪卓某今日之恥!」

  他大叫一聲,藍光閃出,忽地腳下一空,身子便往下頭墜去。卓淩昭心下一醒!知道江充在此設下陷阱,他低頭看去,只見下頭深洞寒光森森,滿是刀山劍山,抬頭眺望,上空魚網撒來,左右長索卷到,這書房竟有無數機關埋伏。

  當此危境,卓淩昭心下卻不驚懼,他舉劍一揮,神劍登時伸長,刺中牆壁,他籍力縱起,已然跳出深洞,便在此刻,魚網長索也已撲面而來,卓淩昭一聲輕嘯,舉劍斜劈,已將網索二物切為細碎。

  卓淩昭人在半空,赫然叫道:「江充!你納命來吧!」

  忽聽細細破空之聲入耳,竟有暗器來襲,卓淩昭半空一個筋斗,已然閃過暗器,他回頭一看,只見一名妖妖嬈嬈的女子行向前來,正是江充手下女將胡媚兒,原來這陰毒暗器正是此女所發。

  胡媚兒見他望著自己,登時笑道:「卓掌門,好久不見啦!」

  此刻前有羅摩什、安道京,後有胡媚兒,一旁還有無數陷阱暗器等著算計自己,卓淩昭審度局面,自知討不了好,已有離去打算,他哼了一聲,雙足輕點,便要飛上大樑,破屋離去,便在此時,掌風撲面而來,卓淩昭吃了一驚,才知尚有高手埋伏,此人功力強霸,絕非安道京、胡媚兒之流可比,他斜身閃避,跟著落下地來。

  只見屋樑上躍下一名巨漢,此人身長九尺,面醜如牛,正是蒙古凶神薩魔。

  卓淩昭嘿嘿冷笑,他若是完好無傷,便無神劍在手,這薩魔如何在他眼下?此時胸口重傷,強敵環伺,再加昆侖滿門死傷殆盡,心神俱碎之餘,卻要他如何專心對付這名凶徒?

  江充笑道:「卓掌門,為了對付你,我連這種妖怪都放出來了,看你今夜怎麼逃過劫難!」

  卓淩昭搗住胸口傷處,冷笑道:「連這等殺人姦淫的盜匪你都能結交,你死後不怕打入十八層地獄嗎?」江充哈哈大笑,道:「我有什麼好怕的?要下地獄,還有你卓淩昭先替我探路哪,」說著伸手一揮,大聲道:「把他殺了。」

  呼地一聲,薩魔搶先揮出巨掌,直往卓淩昭臉上摑去,安道京滾倒在地,抽出寶刀,砍向卓淩昭腳踝,一旁羅摩什運起「冥玄指」便朝卓淩昭背後要害點去。

  三人同時出招,薩魔更是絕頂高手,卓淩昭嘿地一聲,「神劍擒龍」竄出三道劍刀,剝地輕響,第一道劍刀刺穿薩魔掌心,痛得他慘噴退讓,喀地怪響,安道京寶刀已斷,肩膀給斬出一道缺口。羅摩什見對手兵刃實在太怪,心下慌張,他凝自去看第三道劍刀,霎時高聲大叫:「大人!小心啊!」

  猛聽「啊」地一聲慘叫,江充全身浴血,神劍穿透肩骨,已將他牢牢刺在牆上。

  卓淩昭心機深沉,絕非尋常武林人物可比,這劍看似往羅摩什刺去,其實只在誘敵,用意全在格殺江充,果然劍刃轉向,便給他一舉得手了。

  卓淩昭狂笑不止,竟有癲狂之態,持把江充砍為兩截,以泄心頭之恨,忽然之間,背後一陣麻癢,竟已中了幾隻銀針。

  卓淩昭嘿了一聲,這才想起了最最陰毒的胡媚兒,一時大為悔恨,恨自己不先下手對付她。卻在這勝負將分的一刻,給她硬生生打斷誅殺奸臣的樂趣。

  其實卓淩昭連戰高手之下,早已心神俱疲,再加上身上陽重,內力不如以往,自無法察覺身周異狀,這才給胡媚兒僥倖得手了,若在平常,便是有千百根銀針偷襲暗算,他也有防禦之道,看來今日死面大於活面,恐怕真要死於此處了。

  麻木感急速傳來,卓淩昭急於運氣抵御,便將內力收攏,那神劍全仗深厚內力運使,此刻他以內力為己療傷,一時間難以為繼,神劍便縮回鐵膽模樣。神劍回縮,江充立時摔在地下,渾身浴血間,只在那兒哀號。

  羅摩什、安道京一見胡媚兒得手,立時反身殺出,便要趁機坐收漁利,胡媚兒怒道:「這人是我殺的,你們怎好來搶功?」安道京碎了一口,喝道:「誰割下他的腦袋,功勞就是誰的!」

  三人沖上前去,都要一舉殺死卓淩昭。

  只見羅摩什運起「幽冥玄指」,安道京使開「九轉刀法」,胡媚兒揮舞拂塵銀針,三人對卓淩昭大加圍攻,饒他劍神武功超凡入聖,此刻全力驅毒,無暇運劍傷敵,只好憑著靈動身法,在三人的拳腳兵力間閃避。

  眼看羅摩什一指戳來,卓淩昭不敢硬接,只有向旁閃開,安道京舉刀砍落,卓淩昭雙足一點,縱身飛起,明媚兒冷笑道:「哪裡走?」拂塵一揮,百枚銀針又自飛出,卓淩昭袍袖拂去,擋下大半銀針,身形閃動,又閃過小半,眼看便要逃過劫難,飛上屋頂離去,猛聽一聲怪笑,一隻鐵拳直朝胸口打來,正是薩魔出手。

  卓淩昭眼看閃避不及,慌忙間舉起膝蓋,便往那拳擋去,只聽喀啦一聲響,膝蓋骨已然碎裂。

  卓淩昭膝間粉碎,痛入骨髓,背上毒傷發作,已無抵御之力,眾人大喜,各自運力殺下。江充更是興奮大叫,喝道:「殺了他!殺了他!」卓淩昭全身是傷,再無餘力出手,自知大限將至,長歎一聲,閉目待死。

  便在此時,屋頂轟地一聲破開,一條繩索從天而降,這繩索來得好快,宛若半空飛出的一條神龍。羅摩什、安道京等人張大了口,紛紛喝問道:「什麼人?」

  只見繩索從左到右的一甩,已將薩魔等人逼開,安道京、胡媚兒功力較弱,給那繩索一帶,虎口發熱,兵刀拂塵更已脫手。四人大驚之餘,只見繩索已將卓淩昭卷起,跟著急速向上退去,瞬間便將卓淩昭帶走。

  胡媚兒尖叫一聲,手上銀針又已射出,忽然一陣掌風由上往下撲來,將銀針的勢頭帶開,掌力餘波所及,竟將木桌震裂。眾人大吃一驚,不知是何方高手駕臨,都不敢再追。眼見那人身影飄動,便要遠走而去。江充急急大叫:「你們別愣在這兒!快追啊!」

  羅摩什等人急急翻上屋頂,卻已見不到那人的身影,只是江充有命,還是裝模作樣一番,四下胡亂搜尋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38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6 01:43 PM 編輯

第十卷 忠義孤臣 第十章 今夕復何夕

  卓淩昭給那人抱著,只覺來人奔行奇速,轉眼便至城邊,霎時之間,那人左足一點,右足一撐,已然飛過城頭,卓淩昭雖在困乏中,心下仍是一凜,尋思道:「這人武功好強,究竟是誰?」

  那人翻身過牆,守城軍士尚未警覺,那人已然飛出城外,片刻間便已遠走。

  那人又奔一陣,來到一處山谷之旁,跟著停下腳來。卓淩昭抓住他的手臂,喘氣道:「閣……閣下何人,為何救我?那人將他放落在地,俯身下望,卓淩昭凝目看去,只見此人一張凜然國字臉,正自凝視著自己。

  這男子不是別人,正是當年的生死大仇,西涼捕快伍定遠。

  卓淩昭見了他,忍不住哈哈大笑,口中吐出血來,喘道:「好啊!原來是你啊!你要殺我報仇嗎?快快動手啊!」

  伍定遠搖了搖頭,並不答話,眼中卻現出一絲憐憫。卓淩昭不願受他的恩惠,冷笑道:「你想替燕陵鏢局報仇,那便動手吧!免得我一會兒死了,叫你終身遺憾。」

  伍定遠搖頭道:「卓掌門,你始終沒搞清楚。你我之間的糾葛並非出於私怨。我若要害你,又何必出手救你?」

  卓淩昭想起他與柳昂天的約定,登時悶哼一聲,道:「原來如此。你會救我,全是出於柳昂天的授意?楊肅觀人呢?快叫他出來見我!」伍定遠搖頭道:「卓掌門搞錯了。柳侯爺得知你去太師府赴宴,已命楊郎中與盧知州率人過去接應,不過他們知道你我有仇,怕我趁機出手加害,事前連照會一聲都沒有,哪敢要我出手救你?」

  卓淩昭愣住了,道:「那你又為何相救?你想折辱我嗎?」

  伍定遠一聲長歎,道:「錯了,錯了,只因你是昆侖派最後一個活口,我才出手救你。」

  卓淩昭顫聲道:「你說什麼?活口?我是活口?」他武功高強,殺人如麻,生平只有自己殺人害人,卻沒想過有朝一日,「活口」這兩個字竟會掉到自己身上。

  伍定遠道:「太師府血戰一場,屠淩心與那莫淩山給人亂刀砍殺,凶多吉少,金淩霜身上重傷,又給江充扣押起來,料來死路一條。楊郎中雖然率人過去搶救,卻是為時已晚。」他頓了頓,歎道:「昆侖十三劍連同數十名弟子全數戰死,只餘你一人活著。」

  卓淩昭啊地一聲慘叫,心下又痛又驚,想起滿門弟子全數覆滅,口中鮮血更是狂噴而出。伍定遠怕他傷重而死,急拍他胸口穴道,替他止住了吐血。

  伍定遠面露悲憫之色,道:「上天有好生之德。你雖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,但也是昆侖滿門的最後一人,我伍定遠雖視你如匪盜,卻不忍你昆侖山如此敗亡,這才出手相救。卓掌門,你懂了嗎?」卓淩昭呆了半晌,霎時低下頭去,心中酸楚無盡。

  當年為了一樁滅門慘案,伍定遠可以丟官亡命,也絕不屈服在卓淩昭、江充的淫威下,但現下同樣為了「滅門」二字,伍定遠也可以捨去私仇前嫌,將昔年的仇敵搶救出來。

  只因他心中的尺告訴自己,只要他一息尚存,便不容世間有人斗膽滅人滿門!

  卓淩昭呆呆的望著天際,滿臉都是疑惑,好似傻了一般。伍定遠見他日光如同死灰,只得歎自心一聲,道:「你先定一定神,看有無法子將傷勢鎮住。一會兒我帶你回京,有柳侯爺保著你,諒他江充也不敢過來囉嗦。」

  卓淩昭怔怔發呆,好似傻了,伍定遠不再多言,細細檢視卓淩昭傷處,只見他膝蓋已碎,後背中針,胸口中劍處穿透肺葉,破胸而出,若非卓淩昭功力深厚已極,恐怕早已死去。

  伍定遠面色凝重,明白卓淩昭傷勢沉重,難以解救,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卓淩昭望向無盡星空,怔怔地掉下淚來,淒然道:「我自號劍神,縱橫西域,四十歲後,不曾得敗。本想一舉稱霸當今,誰知先敗於寧不凡,後敗於江充。滿門老小,無一得活。今日今時,為我送終的更是昔年仇敵。這一切,莫非全是天意……」將死之際,再也按耐不住,竟是淚如雨下。

  伍定遠歎息一聲,道:「你錯了,這不是天意,這是報應。」

  卓淩昭張大了嘴,轉頭看向伍定遠,茫然道:「報應?」

  伍定遠點頭道:「你還記得嗎,當年你門下殺害燕陵鏢局滿門老小,下手何其之毒,何其之辣,今日今時,江充也以此相報,這些苦果終讓你們嘗到了。」

  卓淩昭面色慘澹,腦中響起伍定遠決鬥時說的幾句話:「你們辣手殺死齊伯川,可曾想過他是齊家最後一個遺孤?你何嘗想過,多殺這一人,卻是滅人滿門!」

  卓淩昭一聲長歎,心中多少生出一股悔意,當此絕境,一代劍神傲氣無存,他面色淒涼,怔怔地道:「我生平作惡多端,死後蓋棺論定,伍捕頭……世人會否嘲諷於我?」

  伍定遠見他後悔往日行徑,歎道。「可惜啊,你若能早些體悟是非,貴派也不會覆亡了。卓掌門,趁你還有一口氣,快些向死者懺悔吧,也好消除你一些罪業。」

  卓淩昭愣住了,他仰望天際,癡癡地道:「懺悔?你要我懺悔?」伍定遠點頭道:「正是如此。你生平罪孽太多,死前快些懺悔,免得永世不得超生。」

  卓淩昭望著伍定遠,見他目光中滿是同情憐憫,他忽地哈哈大笑,厲聲道:「懺悔?憑你也想要我懺悔?我卓淩昭死便死了,豈容你出言侮辱!」他畢竟是梟雄之性,一聽伍定遠出言教訓,胸中傲氣陡生,當下潛運神功,力灌雙腿,猛地站起身來。

  伍定遠見他還有氣力站起,忍不住訝異,忙道:「你若還想多活片刻,千萬不要亂動。」

  卓淩昭面帶傲氣,凝望腳下深谷,冷冷地道:「伍定遠,憑你這點道行,想向卓某說教,怕還差了一截。你可以殺死卓某,卻萬萬不能叫我低頭。你懂了嗎?」他深深吐納運氣,面色寧定,又恢復成一代宗匠的氣勢。

  伍定遠搖了搖頭,心道:「這人到死,都還要裝模作樣一番。」

  卓淩昭面向西方昆侖,靜靜地道:「弟子卓淩昭,今日戰敗京城,致令滿門慘死,無人得歸本山,弟子無顏面對列祖列宗,今日唯有一死,以謝天下。」

  伍定遠勸道:「卓掌門,你的傷勢雖重,也未必全然無救,讓我帶你回京,請大夫會診,切莫輕言放棄……」他還待嘮嘮叨叨地再說,卓淩昭卻已仰天大笑,道:「敗軍之將,何顏偷生?伍捕頭不必多言了!」伍定遠輕輕一歎,知道卓淩昭死志已決,便不再做勸說。

  卓淩昭伸手入懷,取出了一本經書,扔給了伍定遠,道:「這是劍神古譜,乃是我一生武學精華,我死之後,盼你能傳之後世,萬莫落入江充之手。」伍定遠微微頷首,應道:「卓掌門放心,你死之後,我定會擇一英雄俠士,傳與神功,使其行俠仗義,以來補報你的殺業。」

  卓淩昭搖頭道:「劍本兇器,出劍便是殺人,沒什麼補報可言。」他不再說話,運起最後功力,內力到處,「神劍擒龍」登出無盡劍芒,夜空中加倍耀眼,伍定遠知道這是卓淩昭最後一次出手,心中忍不住慨然。

  卓淩昭飛身躍向深谷,霎時仰天一歎,淚水灑下,輕輕地道:「願來生來世,再為一名劍客!」劍芒噴出,卻是朝自己身上刺來。

  劍芒閃耀,已是世間絕響,煙消彌漫間,一代劍神就此消失不見。

  「啪」地一響,「神劍擒龍」復為鐵膽,直直墜下山谷,再無蹤跡。伍定遠想起卓淩昭一生事蹟,心中感慨萬千,此人殺人如麻,絕非俠義中人,但他武功卓絕,性格高傲,確是一代宗師的風範,只是想不到憑他的絕世武功,反在如此淒慘的處境下自盡身亡。

  伍定遠雖與此人有仇,此時還是幽幽地歎了口氣,他雙手合掌,向半空輕輕一拜,道:「卓掌門,再會了。」

  劍神已死,江充獨大,天地昏黑一片,何時方能重現光明?

  伍定遠心下惻然,將劍神古譜收入懷中,搖了搖頭,便自轉身回京。

  一名男子身穿蓑衣,蹲在地下,望著一枚藍澄澄的鐵膽,他細細撫摸,只覺上頭似還有著餘溫,那男子雙手合十,喃喃祝福,跟著將鐵膽收在懷中,轉朝一輛大車走去。

  那男子跨車入座,提疆前行,便在此時,後頭稻草堆中鑽出一名中年女子,她未施脂粉,頗見蓬頭垢面,但一股天生高雅麗質,仍是依稀可見。只聽她柔聲道:「怎麼停下來了?可是發生什麼事嗎?」

  那男子搖了搖頭,道:「一個朋友死了,忍不住想停車憑弔。」

  那女子聽了個「死」字,忍不住幽幽歎了口氣,道:「死了,又死了……劉總管、薛奴兒,一個個都死了……只留下我們孤零零地活著……」說著掩住了臉面,低聲哭泣起來。

  那男子伸手出去,握住她的手掌,道:「你別哭,我答應過劉總管,只要我還活著,便會扶持你平安周全。」那女子啜泣道:「可你發過誓,不再動刀動劍,你雖把我們帶出來了,但現下前有狼,後有虎,大家都在找『他』,你……你孤身一個人,要怎麼保護我們?」說著更是放聲大哭,其狀甚哀。

  那男子道:「此事你無須多慮,我現下帶你去的地方,最是平安不過,江充手下才智之士再多,卻無人能算到這個藏身之處。」那女子哦了一聲,抹去淚水,問道:「什麼地方?」

  那男子咬著一株稻草,含渾地道:「河南……」那女子頗見詫異,問道:「河南?」

  那男子將稻草拋開,時將黎明,他望著天邊泛白魚肚,悠然道:「河南嵩山少林寺……」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40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6 01:44 PM 編輯

第十一卷 重建怒蒼 第一章 爺爺生在天地間

  卻說秦仲海不願連累盧雲,獨自騎馬離去,他怕盧雲百般搜尋,又把自己找了出來,便躲在森林深處,待盧雲走遠後,方才駕馬離開。他心裡只一個念頭,便算孤身死在客途,也不能牽連舊日好友,任憑盧雲嘶聲吶喊,他也默不作聲,不應不答。

  北風緊、天候寒,雪勢越大,深夜之間,秦仲海孤身上路,他身上傷勢沉重,高燒持續不退,瘡口更已化膿腐爛,行了半里路,便感氣力不濟,幾次給大風一刮,險些給吹落馬下。他自知早晚會給顛落馬背,便解下腰帶,將自己牢牢係在馬上,只是手上這番用力,又讓他雙肩筋骨煎熬,直欲昏暈。

  人生到了這個田地,已是走一步、算一步,能多活一時半刻,也算自己運氣,秦仲海不管自己朝何處行去,只知離開北京越遠,自己活命的機會便大一些。

  渾渾噩噩間,經過一里又一里路,秦仲海早已昏迷,也不知身在何方。行到深夜,風勢轉緊,只把他給凍醒了,睜眼一看,只見四下漆黑,不見星辰,除了風雪呼嘯依舊,其他別無人影,秦仲海眯著雙眼,眼見那馬與自己相依為命,此刻卻在道旁睡覺,著實懶得厲害,他心下咒駡:「操你奶奶雄,老子都淪落到這個德行了,你這賊廝馬居然還敢打混,我操!」右腿輕踢馬腹,那馬登時嘶鳴一聲,又往前行。

  秦仲海也不管它往何處去,只知情勢緊張,自己絕不能在北京一帶逗留,以免連累同儕,只是連夜奔波之下,腹中饑餓難忍,便伸手到馬腹旁的行囊中掏摸,登給他找出一隻冷饅頭。秦仲海胡亂咬了幾口,但他手中無力,稍一顛抖,那饅頭便墜到地下,秦仲海身上重傷,無力撿拾,迷迷糊糊間,又已昏迷過去。

  便這樣不死不活地行了幾日夜,秦仲海既不曾飲水吃食,也不曾下馬歇息,只如死屍般掛在馬上,當年西夏國戰士雖死馬上,猶不墜地,現下卻給秦仲海用來逃難,倒也算是管用。

  一日黎明,秦仲海趴在馬背上,已是氣若遊絲,迷糊間聽得人聲沸騰,好似到了一處市集,陡然問,一人伸手攔住馬兒,暴喝道:「老兄!你死了嗎?」

  秦仲海給那人用力搖了一陣,緩緩醒覺,他抬起頭來,呻吟道:「你…你……是誰?」那人暍道:「我是誰?我還要問你是誰哪!你這病癆子要上哪兒去啊?」秦仲海勉強拾起頭來,茫然道:「我……我在什麼地方?」那人嘿了一聲,人喝道:「你在黃河邊上啦!」

  秦仲海吃了一驚,道:「黃河?」他極目看去,只見大水滔滔,濁濁東流,真已到了黃河之畔。

  原來攔住秦仲海的男子是個船家,這日他見一匹孤馬獨行渡口,馬上卻沒乘客,心下頗覺奇異,靠近一瞧,赫見馬背上半死不活地掛著一人,忙伸手攔住,這才見到了秦仲海。

  那人見秦仲海滿面風霜,雙肩隱隱出血,又斷了只左腿,心下對他頗為同情,便問道:「老兄你傷得不輕,可要下馬歇息?」秦仲海全身高燒,思心欲吐,只想找個溫暖地方躺下,一聽此言,便輕輕點了點頭。那人更不打話,解開他身上綁縛,衣索一鬆開,秦仲海身子立時墜下,摔入那人懷裡。

  那人抱著秦仲海,見他傷勢如此沉重,心下只感駭異:「這人重傷殘廢,怎會在嚴冬中跋涉?真是奇哉怪也。」渡口眾船家見秦仲海形容憔悴,又少了條左腿,自也為之側目。諸人低聲議論,都在猜測他的來歷。

  那人抱著秦仲海,見他喘氣不止,好似隨時都要斷氣,急忙取來酒水,倒入嘴中。秦仲海體格粗壯,遠過常人,雖在傷病間,仍是能吃能喝,給餵了幾口烈酒,慢慢蘇醒過來。他掙扎起身,喘息道:「多……多謝了……」

  那人皺眉道:「老兄傷得這般重,可要找個大夫過來看看?」秦仲海知道自己是朝廷欽犯,決計不能露面,便只搖了搖頭。那人嘿了一聲,道:「老兄別逞強哪!別要一個不巧,真讓你死在這裡,到時咱倆非親非故,可別指望我替你收屍啊!」

  這話雖然難聽,卻也是實情無疑。秦仲海歎了口氣,望向滾滾大河,心道:「我現下死不死、活不活,又是朝廷欽犯,卻該怎生是好?京城是回不去了,舊日朋友也不該拖累,我……我以後要怎麼辦?」

  他心下一酸,只感萬念俱灰,忽然之間,腦中一閃,想到了方子敬。

 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氣,心中生出熊熊火焰:「師父!我怎麼忘了師父?咱師父是朝廷大反賊,江充那狗子根本不在他眼裡,眼下我既成了小反逆,自該去投靠他了。」他這幾日昏昏沉沈,大半時間都在昏睡,腦筋始終不曾清楚,此時一見黃河,精神略復,便算定了日後行止。

  秦仲海扶住那人肩頭,喘道:「你這船是上哪兒去的?」那人道:「我現下是朝山東走,你要上船嗎?」

  秦仲海的師父號稱「九州劍王」,向來居無定所,這幾年更是雲遊四海,行蹤甚是飄忽,只是秦仲海幼年隨師父練功時,曾在蘭州住過一陣,若是運氣不壞,或可遇見也不一定,他咳了一聲,道:「可有船往甘肅去?」那人哈哈一笑,道:「算你好運道。今年暖和些,黃河之水尚未冰凍,搞不好還有船家走這條線。」

  秦仲海從包袱中找出幾兩碎銀,塞在那人手上,道:「勞煩替我打聽一番,五十兩銀子走這一趟。」那人吃了一驚,道:「五十兩?這麼多?」

  秦仲海無力打話,已然坐倒在地,隨手揮了揮,催促他去辦事。

  重賞之下,必有勇夫,那人到渡口喊了幾聲,過不半晌,便有船家過來商量,秦仲海沒氣力討價,只低聲吩咐:「艙行蘭州,每日給我料理三餐,五十兩銀子。」船家聞言大喜,忙道:「成!成!」尋常出船做活,便是載滿一船貨物,二十兩白銀便嫌多了,秦仲海如此大方,那船家自是大喜過望,當下將他搬入船艙,替他準備了軟鋪。

  秦仲海高熱不退,已無暇顧及盧雲送他的那匹馬,便胡亂給了方才那位熱心人。那人只因一個好心,便無端撿了個大便宜,自是慌不迭地道謝,更一路把秦仲海送上船艙,這才揮手作別。秦仲海患難之際,能遇上這個熱心人,運氣倒也不算背到家了。

  天候嚴寒,船行逆流向西,直往陝甘道進發,連著三日,秦仲海靠著船家打理伙食,沿岸採買藥品,終於把那發燒高熱挺了過去,算是熬過了最最要命的一關。他從鬼門關旁撿回性命,但病痛煎熬之餘,身子已然瘦了一大圈,臉上也生滿鬍鬚,直似變了個人。

  秦仲海自知琵琶骨已穿,武功不剩半點,但他生性極是好強,當此逆境,卻不低頭認命,逢得空閒之時,必在艙中習練內功,只是練來練去,身上還是發不出半點勁力,每回內力行到肩井,身體便是痛楚萬狀,別說提刀動武了,便在平日,也僅能挨著艙板勉強行走,吃飯時更是雙手顫抖,有如中風病人一般。那船家原本甚是殷勤,待見他身有殘疾,慢慢冷漠起來,平素叫喚時,百呼方有一諾,秦仲海看在眼裡,心下自然生氣,但此時手腳無力,不比以往粗勇,也只有任人擺佈了。

  船行數日,已近歲末年關,河面來往船隻更少,這夜到了一處小鎮,船行靠岸,秦仲海命船家買些酒菜回艙,拿了十兩銀子出去,卻只剩三文錢交回,餘下的自給人汙了。秦仲海也懶得多問,自在艙外痛飲,酒入愁腸,分外醉人,不過喝了半壺酒,便有醺醺之意。

  喝到半夜,雪勢加大,河面冰塊不住撞擊船身,咚咚作響,秦仲海望著大河冰雪:心中愁悶無限,想到去歲今日,自己還是護駕和親的大軍主將,對照此時的孤單寂寥,忍不住歎了口氣。

  秦仲海這人一向樂天達觀,性勇好鬥,生平從不知個「怕」字,戰場上身先士卒,酒樓裡爛醉如泥,從未有過煩憂。但這幾個月來,先是發覺自己與朝廷反逆間的淵源,後又捲入劉敬叛國的密謀之中,終至今日武功全廢,孤身一人漂蕩江湖。念及柳昂天年事已高,此番離京,自己連聲道別也不及說,實不知此生能否再見,霎時眼眶一紅,再也按耐不住,怔怔地落下淚來。

  秦仲海舉起酒瓶,胡亂喝了幾口,他手中顫抖無力,每喝一口,瓶口便濺出大半。他看著滾滾黃河,心中感慨:「老子不知犯了什麼太歲星,一個月不到,便活生牛地毀成這鬼樣子,唉……」

  想到氣憤處,忍不住大吼道:「老子操你奶奶雄!」舉起酒瓶,朝船下一丟,但手上無力,那酒瓶不能及遠,只沿舷摔下河去。秦仲海見自己如此不濟,心中又氣又恨,只回艙悶悶睡了。

  河水輕拍船身,秦仲海裹緊棉被,睜眼望著艙板,在那兒怔怔發呆。不多時,聽得船家解開繩索,船身緩緩離岸,往河心駛去。看這船家平日懶散,今夜卻忽爾勤奮,想來適值年關歲末,這船家定然心懸故里,自想早些趕完這樁生意,也好返鄉過年。

  想起歲末將至,心裡又是一酸。每逢年節之時,他都是在外地渡過,有時在軍營,有時在路上,從不知與親人團聚的滋味。他搖了搖頭,想道:「早知如此,當年便該找個好女孩兒娶了,省得這般形單影孤的。」但現下自己斷腿殘肢,重傷頹靡,哪裡還會有女人想嫁他?看來註定是光棍一個了。

  想著想,匆地艙身震盪,似被什麼物事撞擊,此時天候嚴寒,河面上滿是冰塊漂浮,想來是河冰碰船,這才發出大響,倒也不需大驚小怪。正欲閉眼再睡,猛覺船身一晃,似有人躍上船來。

  秦仲海大吃一驚,此刻忽有外人上船,定然有詐。他武功雖失,見識卻還在,立時坐起身來,想道:「不妙,可別坐上黑船了!」此時夜黑風高,又在嚴冬之際,夜半有人上船,來者絕非善類,可別是船家勾結盜匪,那可大事不妙了。秦仲海想起那船家平日的嘴臉,心中越是擔憂。

  甲板輕響,秦仲海側耳傾聽,察覺腳步聲眾多,來人竟達七八人之多。他自知命在旦夕,當下慌忙爬起,手持鋼刀,躲在艙中雜物之後。

  只聽一人道:「李老五,你說這羊挺肥,真的假的?」那船家笑道:「廢話。一出手就是五十兩銀子,你說肥不肥?」

  秦仲海恍然大悟,想道:「他媽的,老子出手這般闊綽,無怪會引來殺機。」所謂財不露白,秦仲海身上帶著盧雲給的數百兩銀票,算得身懷鉅款,再兼身體虛弱,重病不起,給人瞧在眼裡,如何不想鋌而走險?秦仲海暗暗懊悔,痛駡自己粗心大意,怪只怪他往昔武功太強,只有他來招惹旁人,哪有人敢太歲爺頭上動上?也是這樣,終在人生最最病弱之時,著上了賊人的道兒。

  當此危機,秦仲海心念急轉,只想找條脫身之計,思道:「錢財乃是身外之物,這幫小賊只是要錢,與我無冤無仇,一會兒把身上銀兩全數交出就是,說不定能留下一條性命。」他顫巍巍地解下上衣,僅穿了條褲子,示意身無長物,跟著取出銀兩物事,一併放在甲板上。

  他低頭看了鋼刀一眼,不由輕輕歎了口氣,此時自己武功全失,說來兵器已無用處,只是練武多年,有刀防身:心裡便踏實許多,當下將鋼刀藏入雜物堆中,以防萬一。

  腳步聲響,那船家當先走進,猛見秦仲海已然端坐,不由得吃了一驚,道:「你醒啦?」

  秦仲海宮居四品帶刀,生平不知見過多少大陣仗,戰場上力敵萬軍,斬殺敵酋,可稱當朝罕有的虎將,但此刻亮落平陽,除了乖乖低頭,焉行其他法子活命?秦仲海哼了一聲,心道:「死雜碎,你爺爺若是武功還在,便夢遊也殺光你們這群小賊。」但此時命懸人手,這話如何出得了口,便點了點頭。

  那船家瞧了他一眼,道:「你脫光衣服做什麼?」秦仲海把銀兩往前一推,道:「我身上所有物事都在這裡。等會兒幾位大哥若要取財,儘管自便。」

  那船家暗暗稱異,心道:「來了個懂事的,倒省了一番手腳。」說話間,大批盜匪也已進艙,眾人見他脫了上衣,自行坐在地下,好似預知自己要給搶劫,也都驚奇不已。

  秦仲海咳了一聲,伸手朝地下銀票一指,道:「年關將至,諸位寒夜來此卒苦,這點錢財算是在下一點心意,儘管拿去喝酒。」那船家笑道:「你這人倒挺大方。」

  秦仲海乾笑道:「四海之內皆兄弟,諸位欠錢使喚,小弟身上多了些銀兩,怎好一人獨佔?還請諸位笑納吧!」

  那船家嗤嗤賊笑,逕自上前,取過地下銀票,便點了起來,他數了半晌,頷首道:「這小子真有錢,足足帶了五百兩銀票哪!」兩旁賊匪大喜,道:「咱們這下可發財了!」尋常商旅出門,頂多也只帶百餘兩出門,要遇到秦仲海這等肥羊,十回也撞不上一回,人人點著銀票,嘴角泛起笑容,想來真是歡喜到心坎裡了。秦仲海自坐甲板,也陪著乾笑兩聲。

  秦仲海大驚,他此刻身有殘疾,便要走路也難,如何能游得水?何況此際乃是隆冬,若給他們扔入水裡,便不溺死,也要給活生生凍死。饒他平日膽氣豪壯,此刻也慌了起來,忙道:「小弟身上不太方便,還請船老大行個好,送我上岸吧!」二名賊人見他斷腿殘廢,若要丟入水裡,怕會害了性命,便點頭道:「盜亦有道,咱們拿了人家的錢財,不好下手害人,這便送他上岸吧!」

  那船家嗯了一聲,反手掀開艙簾,但見河上波濤洶湧,遠處霧氣彌漫,若要靠岸,定要多費手腳,想來便叫人心煩,他懶性大發,搖頭便道:「我那口子等我回去過年,沒工夫耽擱。」秦仲海聞言大驚,顫聲道:「船老大,你……你這話是……」

  那船家嘿嘿一笑,手指艙門,道:「斷腿的,念在你爽快的份上,留你個全屍。自己跳下水吧!」

  秦仲海又驚又伯,拱手低頭道:「這位大爺,在下身上有病,實在游不得水,求你送我上岸,我日夜給你燒香祝禱,感謝你的不殺之恩。」那船家打了個哈欠,道:「別囉嗦了,誰要你燒什麼香,拜什麼佛?快快給我跳下水去,我還急著趕路哪!」

  秦仲海又急又氣,想道:「好賊子,錢財一到手,馬上翻臉不認人了。」那船家見他兀自不動,舉刀威嚇道:「你快站起了!少在這裡瞎拖著!」秦仲海歎息一聲,他伸手撐住艙壁,只想勉力起身,但重傷之下,全身乏力,一時擦擦挨挨,竟是站之不起。

  那船家冷冷地道:「你快些起來,我沒工夫與你耗。」秦仲海低頭喘息:「我腿恁煞疼了,站不起。」那船家冷笑道:「我昨夜見你到船尾解手,怎會站不起?快別裝死了!」說著舉腳往秦仲海臀上一踢,神態狂妄至極。

  秦仲海本想靜靜待死,此時給這人一踢,心下不禁狂怒,當下怒目回首,直往那船家瞪去。那船家見他眼中全是殺氣,又看他背上刺著猛虎,不由得心生膽怯,但轉念一想,眼前這人生得再凶再狠,也不過是個殘廢瘸子,自己又何必怕他?霎時喝道:「小子敢瞪爺爺?想死嗎?」一個耳光打去,正中秦仲海臉頰,登把他打翻在地。

  秦仲海雖是能屈能伸之輩,但生平何嘗給人這般輕賤過了?連著幾下侮辱,心中既痛且恨,一時引發百般悲怨,他氣得全身發抖,想道:「你們要殺要搶,老子都隨你整治,可你們這般狂悖,卻把我當成什麼了?操你奶奶!我秦仲海不殺你一兩隻,吞不落孟婆蕩!」他眼中冒出三千丈怒火,咬碎銀牙,全身顫抖不已。

  那船家以為他心裡害怕,喝道:「廢物!你再不爬起,休怪爺爺揍你!」秦仲海趴在地下,只是不應不答。那船家斥駡幾聲,從艙後摸來一隻棍棒,對著秦仲海身上一陣亂打,喝道:「廢人!快給我爬出去!」秦仲海低頭挨打,只當自己已然死了,全不理會。

  眾匪見兩人拖拖拉拉,自感不耐,紛紛催促道:「你這是在幹什麼?一刀殺死下就得了?連個瘸子也擺置不定!」那船家回嘴道:「他媽的!一會兒殺得滿艙是血,你來給我洗啊!」

  群匪聽他說得怠惰,忍不住啐了一口,罵道:「你這小子又懶又壞,連土匪也做不道地,真他媽的!」眾人咒駡聲中,各自走出艙外,懶得再去理會。

  那船家給同伴嘲笑一頓,自是又羞又怒,一股怒氣全往秦仲海身上發去,他舉棍猛打,口中暴喝道:「死肥豬!快快給我爬出去!」秦仲海抱住臉面,在地下滾動閃遊,冷不防一棒打上腦門,秦仲海頓時慘叫一聲,已然昏死過去。

  那船家扔下木棍,皺眉道:「慘了,這下打死人了,可得搬他出去啦!」他生性懶散,眼看秦仲海身軀高壯,搬起來定費氣力,一時長籲短歎,兩手托住秦仲海腋下,死命拉扯,只是秦仲海著實高大,那船家走不數步,便已氣喘吁吁,力盡難動。

  那船家抹了抹額角汗水,矮下身去,將秦仲海背起,口中咒駡道:「死豬一頭,滿身肥油,生得這般壯大幹啥……」那船家正自低頭埋怨,忽聽背後傳來一聲冷笑,道:「他媽的賊!老子生得這般壯大,便是為了賞你一刀!」

  那船家急忙回頭,猛見秦仲海趴在自己背上,手上拿著鋼刀,虎目暴睜,神態恁煞兇狠,那船家嚇得魂飛天外,方知秦仲海裝昏賣乖,正想討饒,秦仲海早已持住鋼刀,死命撞下,刀柄隨著身子壓落,鮮血四濺中,那船家臟腑戳裂,慘死當場,便與秦仲海一同摔倒在地。

  秦仲海兀自目露凶光,冷笑道:「雜碎東西,今日讓你見識真正的魔頭!」說著伸出舌頭,舔了舔手上的鮮血,好似厲鬼索命一般。

  眾匪等了一陣,遲遲不見那船家出來,眾人心下奇怪,紛紛喝道:「李老五!大夥兒沒工夫陪你耗,快些出來啊!」眾匪叫了幾聲,不聽有人回話,便自挺刀入艙,過來察看。

  眾人進得艙裡,赫見秦仲海與那船家對面而臥,兩人都是一動下動。好似在睡覺一般。眾匪心下納悶,不知李老五在弄什麼玄虛。一人暍道:「老五!你不是要把他丟到水裡嗎?怎麼睡起覺來啦?」喚了兩聲,眼見二人毫不動彈,一名高壯匪徒走了過去,蹲在兩人中間,將那船家身子搬正,道:「李老五!快起來啦!」

  此時眾人看得清楚,那船家臉面向上,身上滿是鮮血,竟已氣絕身亡。那高壯匪徒吃了一驚,還沒想清楚怎麼回事,驀地秦仲海坐了起來,對著他心口便是一刀,這刀力道雖弱,但方位拿捏極準,恰從兩條肋骨中刺入心口,手上不必費力,便能深入心臟,若無多年刀法根基,絕難辦到。那匪徒想要喊叫,卻沒了聲息,兩手揮舞幾下,便自摔倒在地。

  眾匪大吃一驚,紛紛叫道:「小賊殺人!」一連死了兩名同伴,諸匪又驚又氣,便要拔出腰刀對付。

  秦仲海武功雖失,見機仍是極快,他見眾人身子微動,立時滾倒在地,他自知雙手無力御敵,便把鋼刀往嘴裡一銜,如惡犬般盯著眾匪。

  眾匪見他怪模怪樣:心下暗暗害怕,一人鼓起勇氣,暍道:「大家殺啊!」喊聲四起,眾人一同抽出鋼刀,便往秦仲海身上砍來,秦仲海殺紅了眼,只想拼死一搏,當下口銜鋼刀,好似野狗般沖向群匪。

  一人怒道:「瘸子還敢撒潑!」狂怒之下,揮刀便往秦仲海殺去,只是艙中地勢狹窄,那人武藝低微,出刀勢頭過大,刀刀竟然砍中艙板,秦仲海見有機可趁,著地一滾,反朝那賊腿上撞去,

  那人重心下穩,立時摔倒,秦仲海撲了上去,右膝頂住那賊腰眼,緊咬刀柄,用力往那賊喉頭抹去。

  在那人的慘嚎聲中,鮮血濺滿船艙,又是一名匪人當場斃命。

  眾匪驚怒交集,同時舉刀砍落,秦仲海順勢滾到桌下,他兩腿只餘一隻,但這只腳完好無缺,乃是四肢中唯一堪用的,他狂吼一聲,右足踢出,已將桌上油燈踢落,燈火落到雜物之上,登時燒了起來,大火蔓延,瞬間便波及船身,眾匪驚駭之下,急急往後退開。

  秦仲海趴在地下,口銜鋼刀,轉頭瞪著眾匪,口中還不住嗚嗚低吼,宛若野獸一般。眾匪見他俯身趴地,全身浴血,背上還有幅猙獰可怖的刺青,一時嚇得魂飛魄散,驚道:「這是鬼啊!」大驚之下,直往艙外逃去。秦仲海三肢急爬,一路追到艙門,此時艙門火苗竄起,已將去路堵住,

  秦仲海自也無法追出、那幾名匪徒見他停步,哪還敢戀戰?只管上船起錨,落荒而逃之餘,連同伴的屍首都顧不得了。

  琵琶骨被穿,左腿慘遭刖刑,四肢中廢了三肢,秦仲海卻靠著不要命的狂性,居然殺了三名匪徒陪葬,他嘴上一鬆,放脫鋼刀,滿身血污中,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,他仰天狂吼,大叫道:「來啊!過來啊!你們這幫奸臣賊子,怎麼不過來殺我啊!哈哈!哈哈!」

  船身著火,火勢一發不可收拾,轉瞬間便已燒到眼前,秦仲海此時已有瘋態,霎時狂笑道:「老子便算死了,也要死在黃河中!絕不跟你們這幫小賊死在一起!」怒吼聲中,舉頭往艙板一撞,腦門鮮血長流,那板壁卻不曾破,秦仲海狂叫一聲,再次用力撞下,喀地一聲大響,登把壁板撞出一個大洞,身子往前傾斜,直朝河中墜落。

  適值寒冬黑夜,四下不見一物,那河水宛若寒冰,秦仲海泡在河水之中,只覺全身發顫,呼吸更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,轉瞬間麻木感便至腰問。

  河水打來,身子竟爾漂起,秦仲海自知死在片刻,要不溺死,要不凍死,但不知怎地:心下只感一片寧靜。他仰望滿天繁星,回思此生,雖稱不上英雄無敵,但也是精彩紛陳,痛快之至!他縱聲狂嘯,霎時激發了英雄肝膽,高聲唱道:

  爺爺生在天地間!殺賊殺官把命玩!

  閻王大帝奈我何?觀音菩薩又怎般!

  難忍世間無義事,只為生平性情剛!

  舉刀亂殺隨我心,明朝便死又何妨?

  秦仲海哈哈大笑,縱聲高呼道:「玉皇大帝你看好了!老子秦仲海來啦!」

  河水漂蕩,秦仲海隨波逐流,只覺身子越來越泠,他自知難以支撐,便緩緩閉上了眼,靜待死神降臨。

  正要昏迷之際,猛地一個大浪打來,竟將他帶上半空,秦仲海雙眼緊閉,嘴角卻泛起微笑:「老天爺看我不順眼,死前還要給我苦頭吃。」想著想,身子從半空墜下,身上一痛,竟似摔上了地面,秦仲海吃了一驚,他身在河中,焉能忽至岸邊,莫非到了河底龍宮?他睜眼一看,卻見自己躺在一隻冰塊上。

  秦仲海仰天大笑:「老天爺!你不讓我死是不是?難道你冥冥中他媽的天意,還想讓我幹一番大事業嗎?哈哈!哈哈!」他笑得歡暢,腮邊卻滾下兩行清淚。

  寒風襲來,秦仲海上身赤裸,連打寒顫,慢慢地睡意漸濃,他知道此時只要一睡,便會死在這悠悠河水上,但他滿心都是自暴自棄的念頭,根本不管明朝之事,哼地一聲,逕自閉上了眼,沉沉睡去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42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6 01:45 PM 編輯

第十一卷 重建怒蒼 第二章 風雨故人來

  不知睡了多久,只覺鼻孔一陣發癢,秦仲海暴喝道:「操你奶奶雄!誰敢吵你老子睡覺!」

  猛地睜開雙眼,只覺陽光耀眼,自己竟然倒在一處河岸,身旁幾名孩童拿著羽毛,正撥弄他鼻孔為戲。幾名孩童見他轉醒,拍手笑道:「鬼醒了!鬼醒了!」

  秦仲海大怒,暴暍道:「滾!」幾名孩子嚇得屁滾尿流,急急往岸上逃去,一名孩童年紀幼小,實在逃不快,小腳在石子上一絆,摔了個狗吃屎,登時大哭起來。

  秦仲海哼了一聲:心道:「這群孩子沒義氣,留了個小鬼下來。」他勉強爬起身來,看向四周,只見遠處有著炊煙,料來附近定有城鎮,秦仲海噓了口氣,想道:「他媽的,老天爺賞臉,那冰塊居然飄到了岸邊。」他勉強打起精神,察看身遭,只見自己上身赤裸,全身上下除了這條褲子,居然別無長物。

  秦仲海苦笑兩聲,他人在異鄉,身無分文,又兼身體重傷,真可說是身處絕境了,只是他早已抱著爛命一條的想法,能活多久,便算多久,倒也懶得發愁,眼見那孩童仍在啼哭,粗著嗓子便道:「小鬼!這是他奶奶的什麼鬼地方?」那小童見他望著自己,只嚇得全身發抖,放聲哭道:「鬼大叔!別害我啊!別害我啊!」

  秦仲海聽他稱呼自己做鬼,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模樣,倒也有三分相似,他啐了一口,笑駡道:「你奶奶的!老子這般慘都沒哭了,你好端端的又哭個什麼勁兒?快給老子住了!」

  那孩童給他一罵,哭得更加厲害了。秦仲海眉頭一皺,只想拿出糖果安慰一番,但此時身上僅有一條褲子,如何請得出手?他搖了搖頭,懶得再理那孩童,從岸邊撿了只破爛枯枝,以之為杖,半拖半爬間,自朝鎮上行去。

  行人城鎮,路上滿是行人攤販,想來是處熱鬧地方,秦仲海不知自己身在何地,只想找人過來探問,可路人雖多,卻無人敢答理。眾人見他斷腿裸身,背後還有幅兇狠猙獰的剠花,都當他做兇神惡煞,看他朝自己探頭探腦,自是遠遠避開,沒人敢多看半眼。

  秦仲海百般無奈,只得蹲在牆角發呆,尋思道:「這下慘了,老子錢也沒了,腿又斷了,這番蘭州之行,卻要如何去得?莫非要一路爬去嗎?」

  寒風陣陣吹來,只凍得他直打哆唆,他大病初癒,如何耐得起這般風吹,立時大聲咳嗽起來。

  秦仲海苦著一張臉,想起師父行蹤飄渺,自己便能挨到蘭州,說不定還是見不到他人,到時怕連活下去的勇氣也沒了。

  他眉頭緊皺,只感心頭愁悶,匆聽路旁傳來一聲歎息,像是婦女所發,秦仲海抬頭去看,只見一名少婦望著自己,手上牽著一名女童,口中說道:「這人好生可憐,孩子,把這銅板給他吧!」那女童臉頰紅通通地,模樣頗為可人,她小手捧著幾文錢,走到秦仲海面前,嘟著嘴道:「我娘說你很可憐,要給你一些銅板吃飯。」

  秦仲海見那女童可愛,本想摸摸她的小腦袋,一聽她把自己當作乞丐,忍不住勃然大怒,暴暍道:「憐你娘的大頭鬼!老子昂藏七尺之軀,又不是乞丐!給我滾遠點!」那女童嚇了一跳,手上銅板噹啷啷地灑了一地,慌張之下,急急朝娘親奔去,那少婦安慰女童一陣,兩人便急急走了。

  那對母女離開後,地下卻還留著幾枚銅板,秦仲海看著地下的銅錢,心中感慨萬千:「搞什麼,老子過去是四品帶刀,在邊疆立下多少汗馬功勞,豈知今日給人當成乞丐。真他媽的沒天理了。」

  秦仲海唉聲歎氣,長籲短歎,在那怨天尤人,忽然之間,遠遠飄來一陣香味,那香味甜辣濃郁,正是鮮美可口的羊肉羹,秦仲海斜目去看,只見街邊有人擺著攤子,十來名客人各自聚攏,眾人嘴上呼嚕嚕地,在那兒蹲坐圍吃。

  在這無邊苦海之中,居然還有這等香氣?秦仲海眯起眼來,狂吸了幾口,甜啊、辣啊、羊肉的鮮味啊,都在這香味裡,他眯眼吸氣,已是饞涎欲滴。

  秦仲海食指大動,他偷看地下的幾文錢,心道:「秦仲海啊秦仲海,肚子要緊呢,還是骨氣要緊啊?」他左右偷看幾眼,眼見四下無人,當下嘻嘻一笑,自管爬向虯去,將銅錢偷偷摸摸地收入手中。想起有肉羹可吃,哪管什麼死活?今朝有酒今朝醉,便死也做飽死鬼。那才是快活人生。

  秦仲海滿心喜悅,口中哼著小曲兒,以杖拄地,爬起身來,一跛一跛地離開。

  正走間,忽聽背後一個聲音粗裡粗氣,喝道:「你這傢伙是誰?打哪兒來的?」

  秦仲海轉過頭去,只見一名猥瑣男子盯著自己猛瞧,那人身上衣衫破爛,想來也是名乞丐。秦仲海不去理他,自顧自地離開。那乞丐搶了上來,惡狠狠地道:「大膽小子!誰準你在這兒行乞的?」秦仲海呸地一聲,自往地下吐了口膿痰,喝道:「玉皇大帝。」

  那乞丐茫然張嘴,問道:「誰?」

  秦仲海暴喝道:「玉皇大帝!」他懶得再理這人,便要去買肉羹吃食。

  那乞丐追了過去,喝道:「你給我站住!你可知此地是蔣門神的地盤?沒他老人家的許可,誰也不準在這兒乞食!」秦仲海冷笑道:「滾你媽的,什麼門神灶神,你爺爺還是閻羅王哪。」那乞丐聽他口氣好狂,又見他背上刺著一幅兇狠的猛虎,倒也不敢怠慢,大聲便問:「你是哪條道上的?」

  秦仲海給這麼一問,反倒愣住了,他眼珠一轉,笑道:「你爺爺出身西角牌樓,好啦,算是虎林道的吧。」那乞丐茫然道:「西角脾樓?虎林道的?江湖有虎林幫嗎?」

  秦仲海只當那人是瘋子,全不理會,逕去攤邊,對那攤販道:「你這肉羹怎麼賣?」那攤販道:「五文錢一碗。」秦仲海數著手上銅錢,卻只有三枚,他皺眉道:「我只買半碗,好不好?」那攤販見他斷了條腿,心下有些可憐他,微笑道:「三文錢也成。」便端了碗羊肉羹過來。

  秦仲海聞得肉羹香味,大喜道:「多謝啦!」張開大嘴,呼嚕嚕地喝著熱湯,他眯著雙眼,嚼了幾口羊肉,只覺嘴裡辣呼呼地,身上便暖了起來,熱汗冒出,兩耳鼻頭也下再疼痛,一時只覺人生好不快活,便算身子殘廢了,只要能有這幾口熱湯喝,那又何必去死?

  那攤販見他吃得歡喜,當下笑道:「客倌挺餓的,不如再來一碗吧?」秦仲海哈哈笑道:「那不成,我身上沒錢了。」那攤販是個好心人,搖頭便道:「客倌甭客氣,這碗我請客。」取過秦仲海的湯碗,又為他舀了一大瓢。

  難得遇上好樣的,秦仲海心下甚喜,便要伸手去接,忽然腰問一痛,卻是有人朝他狠狠地踢了一腳。秦仲海只靠單腿立地,如何抵擋得住?當下摔了出去,撲地倒了。他抬頭一看,只見一名肥壯男子狠狠看著自己,身旁還跟著十來名嘍囉,其中一名猥瑣漢子正自指指點點,卻是方才和他拌嘴的那名乞丐。

  那攤販見大批凶徒到來,如何敢擋?驚怕之間,急忙收攤逃走。兩旁吃喝的客人也都閃到一旁,就伯招惹了流氓。

  秦仲海爬起身來,喘道:「你我無冤無仇,為何打我?」那肥壯男子沈聲道:「沒我蔣門神的號令,誰敢在這兒行乞?」秦仲海哦地一聲,才知這男子便是什麼蔣門神了,他乾笑兩聲,道:「原來這是老兄的地頭。失敬、失敬。」

  蔣門神冷笑道:「現下知道還不嫌晚,你給我乖乖磕上三個響頭,叫幾聲親爺爺,老子便放你走路。否則……嘿嘿……」說著舉起拳頭,朝天揮了揮,模樣甚是狠辣。

  秦仲海眯起了眼,心道:「好你個賊小子,要狠要到老子頭上了。」他細看蔣門神的手掌,只見掌中隱隱有股黑氣,秦仲海見多識廣,知道這是河南地方流傳的黑風掌,看來這個蔣門神武功不差,怕還是地方上的一名好手。

  若在往日,他「火貪一刀」使出手來,便十個門神也給他砍成灶神,但此刻雙肩殘廢,左腿斷折,只剩下一條腿御敵,若要與這等好手硬拼,定會給黑風掌活活打死。秦仲海皺起眉頭,尋思道:「好漢不吃眼前虧,這群人全是無賴,不必與他們拼命。不然枉自斷送性命,實在太過不智。」此刻不比河上遇匪的險狀,那時自己若不賭上性命,必無生機,眼前局面並下為難,只要自己能夠忍過一時屈辱,日後便能海闊天空,實在不必拼命蠻幹。

  心念於此,秦仲海已然跪倒在地,納首笑拜:「爺爺在上,小子有眼不識泰山,得罪了爺爺,這給您磕頭道歉羅。」蔣門神哈哈大笑,坦然受他叩拜,正是得意洋洋的寫照,哪料到地下跪的秦仲海正自千般詛咒他的祖宗,直是罵得難聽到家:「你奶奶個雄,你這歹命王八受老子一拜,家裡便死一人,兩拜死一對,三拜死精光。你等會兒回家,全家便要大出喪啦!」秦仲海心裡咒駡不休,嘴上卻笑嘻嘻地,兀自在那跪拜不休。

  蔣門神見他乖順,登時大笑道:「狗雜碎,知道厲害了吧!」說著伸腳出去,踩在秦仲海背上,直是狂妄不可一世,兩旁嘍囉更是竊笑不已。

  秦仲海嘴上雖然諂笑,但畢竟不能盡掩虎狼之性,給蔣門神一踩,額頭青筋立時暴起,目中更是凶光乍現,只是此刻敵眾我寡,又沒到生死關頭,何須拼死搏命?當下默不作聲,在那低頭忍受,只求全身而退。

  蔣門神見作弄他夠了,便道:「好啦!以後街角那處便給你行乞吧!記得早晚來給爺爺磕頭問安。」秦仲海滿臉疲懶,仰頭乾笑兩聲,心道:「老子早晚去你老婆炕上問安,送你個便宜兒子姓蔣。」口中卻道:「多謝大爺。」

  兩旁嘍囉見他毫沒骨氣,都笑道:「這瘸子好聽話,真個乖巧哪!」

  秦仲海爬地而過,跟著縮到街角,這才緩緩起身。他挖了挖鼻孔,雖說竭力克制,心中仍是不免煩躁:「你奶奶的,老子這幅鬼德行,卻要如何過去蘭州?他媽的,難道真要行乞過去嗎?」

  想到此行前去尋訪師父,不知有多少閒氣要受,一時間:心中竟有些氣餒,他搖了搖頭,連吐了幾口膿痰,也算去些霉運。

  正寂寥間,忽聽對街傳來一聲尖叫,似是女子所發,跟著喝罵踢打之聲不斷,秦仲海側目看去,只見一名美貌女子給蔣門神拖著,後頭一名老者哭哭啼啼,抱著蔣門神的腿,秦仲海熟知世情,不消說,又是那蔣門神在使威賣狠,玩那欺壓善良的把戲。

  只聽那老漢哭叫不歇,垂淚道:「蔣門神!您老快別這樣,我過兩日便還你錢了,求求你放過我閨女啊!」遠處傳來嘍囉的聲音,暍道:「滾你媽的!你這老頭整日拖欠錢銀,再不拿閨女來押!難道要拿性命來償嗎?」

  此時正值白晝,地方又是鬧街,路上卻門戶緊閉,無人敢多看一眼,更沒半個人敢來多管閒事。秦仲海搖了搖頭,想道:「看這群賊子無法無天的模樣,八成與官府有些淵源,否則光天化日之下,怎敢如此無恥?」他見那女子楚楚可憐,那老漢又哭得淒慘,一時之間,只想出手去管,但轉念一想,醒起自己泥菩薩過江,若非方才向人磕頭討饒,此時性命哪裡還能留著?他心下歎息,便背轉了身,只作不見。

  秦仲海閉上了眼,不願去看,但那對父女呼天喊地,叫聲還是不絕入耳。只聽蔣門神喝道:「滾你媽的!你這死老頭,別再死抱不放了,小心我打死你!」那老漢不依,只在啼哭不止,秦仲海心下難受,只掩住了雙耳,就盼能蒙混過去。

  忽然之間,遠處響起一聲斷暍,跟著有人滾了過來,碰到了自己背後,秦仲海回頭看去,只見那老漢倒在自己身旁,卻是給蔣門神踢了一腳,竟爾骨溜溜地撞了過來。

  那老漢倒在秦仲海身邊,滿臉是血,兀自啼哭道:「蔣老爺……求求你放過咱閨女啊!我不過欠你三兩本錢,你卻硬賴我五十兩紋銀,還硬要我拿閨女來還,你不能這樣啊!」

  蔣門神不去理他,逕自向那女孩兒一笑,道:「走!你爹爹不濟事,咱們這就去洞房花燭吧!」那女子哭得死去活來,大聲尖叫:「爹爹!救救我啊!救救我啊!」她不知從哪兒生出的氣力,一股腦兒撲了出來,趴在那老漢腳邊,哀哀啼哭。

  蔣門神大怒,喝道:「給我拖過來了!」幾名嘍囉吆暍一聲,便往前沖來,那老漢急忙拉住女兒,雙手使力,死命將她抱在懷裡,幾名嘍囉死命來拉,卻都分之不開。

  蔣門神怒道:「搞什麼!連個老頭也擺不平!」他揮舞雙掌,便朝那老者走來。

  秦仲海情知蔣門神掌力了得,倘若一掌打在那老漢身上,只怕當場便要了他的性命,他不願那老漢如此喪命,但自己武功全失,若要上前助拳,不過白饒一條性命而已。他輕歎一聲,撇開了頭,不願去看那對父女的慘狀。

  猛聽喀啦一聲響,那老漢胸口挨了一記黑風掌,肋骨登時斷折,那女孩兒放聲大哭,尖叫道:「爹爹!」秦仲海側目看去,只見那老漢口吐鮮血,兩眼翻白,但雙手猶在緊抓女兒不放。

  蔣門神喝道:「你放不放!」那老漢咬牙道:「你便打死我,我也不放,不放……」

  蔣門神獰笑道:「打死便打死,那有什麼了不得的?」轟地一掌劈去,正中那老漢肚腹,那老漢如何吃得了沉重掌力,身子如同破布袋一般,登時飛了出去,撞上土牆,已是出氣多,入氣少,眼看便是不活了。

  蔣門神命人拉過他的閨女,淫笑道:「你越費我氣力,一會兒你女兒越多折騰。」說著往那女孩兒臉上一摸,笑道:「一會兒快活時,你便要忘了自己姓啥名誰啦!」那女孩不住啼哭,口中叫著爹爹,腳下卻給硬拉著走了。

  那老漢聽了蔣門神的無恥說話,直是心頭淌血,他絕望慘嚎,仰望穹蒼,悲聲道:「老天爺……老天爺……都說你法力無邊,你的眼睛呢?我們窮人家卻為何這般命賤,生來便是給人做奴隸嗎?上蒼啊上蒼!我們也是人哪!」他悲聲狂吼,跪倒在地,淚水卻是滾滾而下,顯是悲憤已極。

  秦仲海全身震動,他看著那老漢的慘狀,心中直是狂濤怒波,霎時之間,想起了生平志向。

  英雄志!快意恩仇而已!

  秦仲海扶住泥牆,霍地站起身來,暴吼道:「狗雜碎!給老子站住了!」

  眾嘍囉吃了一驚,紛紛回過頭來,那蔣門神本待離去,此時聽得秦仲海的暴喝,也不禁一愣,登時停步。

  眾人見秦仲海瘸著一條腿,滿臉殺氣的望來,都不知他意欲為何,一名嘍囉笑道:「你這瘸子,想要幹什麼啊?」

  秦仲海冷冷地道:「放開這女孩。」眾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都是一瞼愕然,眼看這瘸子適才磕頭求饒,是個沒半點骨氣的人,誰知此際居然充起英雄好漢,莫非是看上這美女了?眾人忍俊不禁,霎時同聲大笑。

  秦仲海雙目生出凶光,森然道:「再問你們一次,放人不放?」一名嘍囉走上前去,對著秦仲海就是一耳光,喝道:「狗一樣的瘸子,便你這殘廢兒,也來逞什麼英雄?」秦仲海嘴角流血,仍是沈聲道:「我再說一次,把這女子放了。」那嘍囉聽他說得狂,忍不住哦地一聲,涎著瞼道:「老子不想放,你打算怎麼辦啊?」

  秦仲海淡淡地道:「那只有死了。」

  那嘍囉哈哈大笑,正想打出耳光,猛地秦仲海往前一撲,已然壓在那嘍囉身上,只聽一聲慘嚎,那嘍囉臉上竟給硬生生咬下一塊肉來。那嘍囉痛到骨子裡了,縱聲慘叫道:「救命啊!快來救命啊!」

  這群嘍囉只是地方的流氓,什麼時候見過豪俠了?此刻秦仲海滿嘴是血,如鬼怪般嘶咬不休,眾嘍囉嚇得心驚膽顫,紛紛往後退開。

  蔣門神喝道:「你們還呆在那兒幹什麼?還不快去救人?」眾嘍囉答應一聲,急急抓向秦仲海,秦仲海虎吼連連,著地亂滾,真個是逢人就咬。一時幾個嘍囉給他撲倒在地,不論臉上臀上,都給他硬生生地咬下肉來,比之瘋狗還要兇狠十倍。

  蔣門神越看越怒,大聲道:「死小子!我弟兄你也敢咬!」他狂喝一聲,舉腳便往秦仲海腹中踢去,蔣門神身懷武藝,豈是尋常人可比?秦仲海雖想閃躲,卻是晚了一步,大腳踢下,直把秦仲海踢得高高飛出。

  秦仲海口吐鮮血,摔倒在地,蔣門神猶覺不足,怒道:「你這小子好大膽,非但到我地盤來搗亂,還來咬傷我弟兄,今日下活剝你的狗皮,如何出得了老子胸口惡氣!」當下伸起醋缽大的拳頭,便往秦仲海身上招呼。

  眼看蔣門神揮拳欲打,秦仲海著地滾開,反朝蔣門神腿上撞去,這下滾動身法乃是方子敬所傳,蔣門神如何躲得過?霎時便給他撞倒在地。秦仲海張開血盆大口,奮力往腿骨咬落。蔣門神給人狂咬一口,登時痛徹心肺,一時長聲慘嚎,大叫爹娘。

  兩旁流氓見秦仲海如同瘋狗,都是驚得呆了,蔣門神又哭又叫,喊道:「你們快拉開他啊!快啊!幾人慌忙去拉,使盡力氣分開兩人,但秦仲海拼盡全力,死命齧咬之下,誰能拉他得動?此刻大街混戰不休,秦仲海孤身一條瘋狗,在那血戰數十人,那女孩兒無人看管她,當下趁著亂,急忙扶起爹爹,父女倆半滾半爬地走了。

  蔣門神痛得眼淚鼻涕齊流,尖叫道:「快!快殺了他!」眾流氓取出木棍,朝著秦仲海背後打落,秦仲海吃痛,心中的忿恨卻更深了,直把蔣門神當成江充來咬,恨不得將之一口咬死,猛聽喀啦一聲,蔣門神的腿骨已碎,當場大哭道:「媽呀!饒命啊!」

  兩旁流氓又驚又怕,木棍打得更狠了,秦仲海身上臉上無一不中,額頭更被打得鮮血長流,但他只當自己是死人,始終緊咬不放。

  一人靈機一動,舉起木棍,猛朝秦仲海斷腿處打下,那傷處日前才結了痂,不曾痊癒,此時給木棍打落,傷處立即破裂,秦仲海痛得仰天狂叫,嘴自鬆了,蔣門神急急把腳抽回,也是疼得臉色慘澹,他抓起秦仲海,運起黑風掌,猛力朝他胸口打下,只聽喀啦一聲,秦仲海胸口肋骨斷折,口中鮮血直噴而出。腿間軟倒,更已跪地不起。

  蔣門神適才爹娘祖宗地亂叫,著實丟臉已極,又羞又怒之間,放聲罵道:「你這個狗殘廢!老子殺了你!」從路邊抱起一塊大石,直朝秦仲海腦門砸落。

  秦仲海望著迎面而來的大石,此刻胸前骨折,全無氣力閃避,大石砸落,自己必會腦漿進裂,死於非命。只是說來奇怪,將死之際,心裡竟沒半分感覺,好似能這般放手痛殺,便死也遂心。秦仲海索性仰頭大笑,形容如癲如狂。

  便在此時,街邊行來三男一女。四人聽到秦仲海的笑聲,忍不住駐足觀看。一名男子指著秦仲海,驚道:「大姊!你看那殘廢背上的刺花!」那人形貌如兔,兩顆門牙突起,模樣甚是怪異。

  說了這話以後,只在拉著一名女子不放。那女子「啊」地一聲,道:「「他日若遂淩雲志,敢笑黃巢不丈夫」,那是龍頭大哥的刺花!」

  那兔子般的男子皺起眉頭,道:「這刺花怎會在這兒出現?」那女子如何知情,眼看那殘廢性命已在片刻,當下雙足一點,飛身過去,將蔣門神攔住,喝道:「你幹什麼!這般欺侮一個殘廢?」

  蔣門神雄霸地方,什麼時候怕過誰了,一見這女子過來囉嗦,立時怒駡:「賤貨,給老子滾遠點,休來多管閒事!」那女子冷笑道:「看你身強體壯,卻只會欺侮殘廢人,難道不知恥嗎?」蔣門神大聲道:「騷娘兒回家給人壓去,少來這裡賣騷!」說著便往她臉上摑去,那女子聽他罵得輕賤:心下狂怒,霎時提聲輕叱,眾人眼前一花,陡地飛鏢疾射而出,蔣門神閃避不及,啊呀一聲慘叫,手上鮮血淋漓,已中了一枚鋼鏢。

  那女子冷冷地道:「看你我無冤無仇,這鏢便沒上毒。只是你要敢嘴賤,休怪我下手不容情!」蔣門神喝罵道:「下賤婊子!妓女!沒人要的爛……」那個「貨」字還沒說出,那女子呸地一聲,右手輕揚,飛鏢直朝他嘴上射去,蔣門神先前吃過虧,急忙側頭閃開,誰知這鏢只是虛招,那女子還有後著,咻地一聲,一鏢後發先至,直朝嘴唇飛來。蔣門神閃避不開,登給射破嘴唇,飛鏢力道不歇,尚且撞落門牙,直直射入嘴裡。

  這鏢如此陰毒,蔣門神如何承受得起?霎時「啊」地一聲慘叫,滾倒在地。

  一名嘍囉頗知江湖事,見暗器手段厲害,大驚道:「這是雙喜燕子,她是紅粉麒麟言二娘!」

  眾人聽了「紅粉麒鱗」四字,登時驚駭出聲,仿佛言二娘是三頭六臂的怪物,眾人驚叫聲中,夾著蔣門神急急逃走。那言二娘的幾名弟兄不肯放過,手提棍棒,一路上前追打,一時大街上慘叫連連,不少嘍囉當場頭破血流。

  言二娘不去理會他們,她蹲下身來,低頭朝秦仲海背後刺花看去,喃喃地道:「這刺花真與龍頭大哥的一模一樣,這人到底是誰?」她翻轉秦仲海的身於,陡地見到他高鼻闊口的一張臉,言二娘全身一震,顫聲道:「是……是你……」

  秦仲海緊閉雙目,滿臉鮮血,已是昏迷不醒,根本答不上半個字兒。

  那女子正是言二娘、自怒蒼山毀敗後,她便帶著弟兄四處流亡,一年前她行刺銀川公主不成,與當時奉命護駕的秦仲海大打出手,兩人激戰一場,言二娘大敗虧輸,心灰意冷之餘,竟在怒蒼山頂自殺,卻又蒙強敵秦仲海出手解救,是以兩人曾有一面之緣。當年小兔子哈不二、鐵牛歐陽勇、金毛龜陶清等人給秦仲海捉住了,卻又給銀川公王釋放,此際早從天山返回中原,沒想卻在此見到了秦仲海。

  哈不二等人毒打無賴,大呼痛快,眼看流氓遠走,便各自走回,待見了秦仲海的面貌,眾人都是為之一驚。哈不二茫然不解,奇道:「這傢伙不是朝廷鷹爪嗎?他武功高強,怎會變成這幅德行?」

  言二娘自也不知內情,她望著秦仲海,忽爾想起兩人在怒蒼山頂接骨的往事,忍下住臉上一陣羞紅,伸手掩住了胸脯。哈不二看她臉色暈紅,不由愣道:「大姊怎麼了?給黑風掌掃中了嗎?」

  言二娘嬌咳一聲,臉色卻更顯得羞紅。一旁陶清心思細膩,見大姊臉色有異,料知定有心事,忙圓場道:「別說這些了。這人當年放過咱們性命,算是有些恩義,先把他帶回去吧!」眾人答應一聲,「鐵牛」歐陽勇身形高大,當下便由他背起秦仲海,一同回客棧去了。

  秦仲海身子本虛,又中了那蔣門神的黑風掌,回到客棧後,只是昏睡不醒,言二娘怕他傷勢加重,連夜找了大夫過來治傷。那大夫見秦仲海赤裸上身,雙肩破損穿孔之處清晰可見,不由得大吃一驚,道:「他琵琶骨被穿,這是什麼人幹的?」

  言二娘不曾察看傷勢,待細看了秦仲海的肩頭,也是赫然一驚,顫聲道:「真的被穿了……這……這是怎麼搞得?」那大夫是個醒覺的,見她不知內情,倒也不便多問,自管將秦仲海肋骨斷處扶正,架上了木板,不敢多置一詞。言二娘一旁守著,低聲問道:「他的傷嚴重嗎?」

  那大夫歎了口氣,道:「這人肋骨折斷、左腿齊膝被斬,過幾日都能癒合,麻煩的是肩上的傷處,他琵琶骨被穿,終身使不出氣力,怕要成為廢人了。言三娘驚道:「廢人?你……你是說……」那大夫面帶憐憫,道:「恕在下見識淺薄,這種外傷我無能為力。」

  眼看言二娘茫然張嘴,那大夫自也不敢多說,他見秦仲海身上傷勢怪異,十之八九是朝廷欽犯,那大夫深怕惹禍上身,當下開了幾服藥方,便爾匆匆離去。

  那大夫走後,言二娘獨守榻邊,她望著秦仲海昏迷不醒的面孔,心道:「這人過去專替朝廷辦事,可身上又有那幅刺青……真是奇怪了。」想起那日自己在怒蒼山上吊自殺,若非秦仲海出手相救,自己早巳死於非命,事隔年餘,二人再次相見,沒想到是這個場面。言二娘輕歎一聲,心道:「他武功高強,心地也算可以,想不到卻成了這模樣,唉……真是世事難料啊。」

  卻說秦仲海昏睡不醒,身子更是動彈不得,眼看便要活生生餓死,哪知天外飛來好事,竟有湯汁自行流入嘴中,只是秦仲海這人不識好歹,雖在昏迷間,仍是極焉挑嘴,遇上鮮肉湯,咂咂嘴,多吞兩口,遇上苦藥,呸地一聲,全數噴出嘴去。睡夢間還有人過來擦抹身體,好似在為自己換藥,

  秦仲海給纖纖素手一摸,只覺舒坦之至,非但忘了身上種種苦楚,更常無端發出淫笑。

  這日氣候嚴寒,炕上暖和,秦仲海身上蓋著棉被,自管呼呼大睡,正睡得舒爽,忽然有人撫摸自己胸口,秦仲海給摸了一陣,已覺身在仙境,忽然問,又聞到鼻端飄來的一陣淡淡幽香。所謂飽暖思淫欲,秦仲海陡聞香氣,心中登起淫念,他睜開了眼,只見一張紅撲撲的粉臉,正往自己胸口探視。

  天外飛來美女,秦仲海自是又驚又喜,他搞不清自己身在何處,腦中只胡思亂想:「老子不是在給蔣門神毒打嗎?怎會忽然冒出一名女子?啊!是了,定是蔣門神的老娘知道兒子不肖,特來給老子賠罪了?」

  秦仲海心中狂喜,眼見那女子仍在撫摸不休,當下一把往胸前抱去,大笑道:「蔣老母!別摸我了!換老子來效勞啦!」跟著湊出大嘴,便往那女子臉頰吻去。

  猛聽一聲尖叫,那女子將秦仲海一把推開,大喝道:「瘋子!」秦仲海給這麼一推,立時撞上照壁,胸口斷骨移位,煞是疼痛,忍不住呻吟起來。

  那女子氣急敗壞,怒道:「無恥輕薄!活該疼死你!」秦仲海撫胸喘息,心道:「好潑辣的老母,無怪會生出蔣門神這般下流的兒子。」他咒駡幾聲,抬頭去看那女子,只見眼前的美女三十來歲年紀,模樣三分煞氣、七分豔麗,正是當年與自己大打出手的言二娘。秦仲海大吃一驚,雙手連搖,顫聲道:「你不是言二娘嗎?什麼時候變成蔣大媽的?」

  言二娘聽他滿嘴胡言亂語,忍下住大怒欲狂,喝道:「蔣你個大頭鬼!胡說八道什麼?若不是本女俠出手救人,你早給人活活打死了,還能在這裡作怪?」

  秦仲海啊地一聲,道:「是你救了我?」言二娘點了點頭,道:「一報還一報,當年你救我性命,我也還你一次恩情,從此咱們兩不相欠。秦仲海聽她提起往事,不由得尷尬一笑,他望著自己的斷腿,歎道:「說得好,正是一報還一報……只是未免來得太快了些……」

  秦仲海此言滿是淒涼無奈,自有無限感傷,但言二娘性子直爽,乍聽之下,又怎知其中的弦外之音?當下只嗯了一聲,道:「我記得你姓秦,好像叫什麼……什麼海來著的……」

  秦仲海聽她支支吾吾,把自己名字叫得歪七扭八,忍下住咳了一聲,接話道:「仲海。」

  言二娘點了點頭,道:「對,秦仲海,好像就是這名字。」她說著話,臉色忽然一紅,竟有些扭扭捏捏,其實她對秦仲海記憶深刻,怎會記不得他的姓名?只是自己身為女子,若將人家的名字牢記在心,不免惹人訕笑,便只能套問姓名遮掩了。

  言二娘低頭半晌,又問道:「那時你不是公主的侍衛嗎?怎麼淪落成這個樣子?」秦仲海微微一笑,搖頭道:「我不是公主的侍衛。」秦仲海最後一個職務乃是虎林軍統領,官至四品帶刀,品秩比錦衣衛統領還大,若要說出身分,定會嚇言二娘一跳。只是他一向不喜賣弄身分,何況此時流亡江湖,往昔便有天大的來歷,眼下也只是個笑話,當下便不多提過去的事蹟。

  言二娘微微點頭:心道:「他與咱們龍頭大哥同姓,背上又有那幅剌青,說不定有什麼淵源。且讓我來探一探。」她沉吟半晌,又問道:「你背上刺花哪來的?」

  一提背上刺花,立時勾起秦仲海的心事,他想起劉敬,又想到未曾謀面的父親,心下一酸,便只微微苦笑,並不回話。

  言二娘見他眉宇間滿是愁苦,登時留上了神,輕聲道:「我識得一個人,他背上也有一幅刺花,與你的一模一樣,秦將軍,你這刺花到底打哪來的?可否跟我說?」

  秦仲海與她不過道上相逢,雖不到素昧平生的地步,卻也沒甚交情,如何能明說實情,他心下愁苦,臉上卻不動聲色,只裝了一張笑臉,隨口胡扯道:「唉……不瞞你吧,這刺花是我幾個月前刺上的,足足花了三萬兩銀子,說來真是貴啊……」

  言二娘將信將疑,道:「你可別誆我,誰給你剌的,帶我去瞧瞧。」

  秦仲海見她秀眉微撇,好似信了自己的鬼話,料知她是個老實人,他天生最是搗蛋,想起有樂子可搞,更是裝得百般為難,歎道:「不能說啊,我答應過人家的。」言二娘嗔道:「不過是個刺花師傅,有什麼不能說的,我還能殺了他嗎?你快快告訴我,這花是誰刺的?」

  秦仲海歎道:「好吧,既然救命恩人要問,我也不能不招啦。那地方叫宜花院,是一位姓言的婊…姑娘給刺上的,唉……也不知她還認不認得我……」

  言二娘心下一愣,想道:「姓言的表姑娘?怎麼剌花師傅是個女的,居然也姓言?」想著想,忽地大怒,一掌便往秦仲海頭上打去,啐罵道:「貧嘴!還敢戲要我!」

  秦仲海腦門給她打了一記,登時哀哀告饒,言二娘呸了一聲,罵道:「你再不說實話,我便把你丟回大街上,活該餓死你!秦仲海見言二娘老實,三言兩語一激,便給逗得團團轉,他心下甚覺有趣,順口調侃道:「你要捨得,自管丟吧!」

  言二娘聽他滿口輕薄言語,忍不住又羞又氣,正想將他扔出房間,眼角一瞄,又瞧見了秦仲海的斷腿,方才醒起眼前這人早成殘廢,若非天生豁達已極,怎能與自己這般說笑?

  她望著秦仲海,暗生同情之意,只是臉上不能露出憐憫,免得被他多佔便宜。當下嬌哼一聲,道:「不說就算了。只是你既然是個朝廷命官,又有誰能下這等重手,把你害成……害得那麼慘?」

  秦仲海嘿嘿乾笑,搖頭道:「朝廷的事還不就那一套,你要給人鬥垮了,便成了喪家之犬,路邊的野狗,有誰打不得?嘿嘿,這等丟臉的事,沒什麼好說的。」

  言二娘歎了口氣,道:「朝廷這幫人最最惡毒不過,那時你啊……還拼著老命勸我歸降,要真聽了你的話啊,包管下場比你還慘,早成了亂葬岡的死屍啦!面說著說,想起朝廷對待自己一家的惡毒,心頭越感氣憤,只在咒駡不休,看來對滿朝文武真個是憎惡萬分。

  秦仲海知道言二娘丈夫失蹤,兄長陣亡,全為官府所害,不免對朝廷中人憎恨仇視,只是事已至此,便算罵得口乾舌燥,也不過白費唇舌而已。秦仲海輕歎一聲,坐直了身子,左右打量自己身處的房間,他見窗邊放著幾株盆栽,房裡流香暗飄,茶几擺著琉璃燭臺,火光映出,好似燈籠一般。

  秦仲海見房中佈置得頗為雅致,不禁心下一奇,打斷了言二娘的咒駡,問道:「這兒挺漂亮的,是你的閨房嗎?」

  言二娘露出一抹微笑,道:「這是我開的店。你住的是間上房。」秦仲海張大了嘴,驚道:「你開的店?難道你找到老公了?」

  言二娘聽得此言,卻幽幽歎了口氣,道:「二年來,我走遍大江南北,仍舊找不到夫君的下落……唉……過了這許多年,我也慢慢想通了,兄弟們年歲越來越大,總不成一直這樣流浪下去。我思來想去,便想找個地方落腳,日後帶著他們做些小買賣,也好讓他們娶妻生子,安身立命。」

  秦仲海左右探看客房,笑道:「看你這房子佈置得乾淨別致,將來包管鴻圖大展,生意興隆,我看你這老闆娘馬上要發財啦!」言三娘臉上一紅,似乎有些靦腆,說道:「你別笑我了,我這個料子只會殺人打架,若非走投無路,又怎會拋頭露面,出來做這些營生?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這營生有啥不好?不偷不搶的,哪裡輸人了?看你那幾個弟兄又是酒保、又是大廚,個個都是厲害角色,你這般安排,那可是替他們找了好出路,他們都該慶倖有你這好大姊哪!」言二娘噗嗤一笑,道:「你這張嘴真甜,盡逗人開心。」

  秦仲海聽她誇讚自己,登時哈哈大笑,言二娘見他一雙眸子炯炯有神,盡在自己身上游來移去,想起那日山上接骨的情事,心下大羞,伸手遮住了身子。

  秦仲海見她本來英風爽颯,卻忽地露出小女子的羞態,想來她非但天性老實,還該是個十分嬌嫩的女人。秦仲海微微沉吟,想道:「這女人外冷內熱,其實生性很是溫柔。看她這塊料子,定是靠著武功匠子硬,不然怎能當人家的大姊?」當下脫口便問:「二娘,你是麼妹出身,對不對?」言二娘啊了一聲,頷首道:「你怎麼知道?我以前告訴過你嗎?」

  秦仲海哈哈一笑,隨口扯道:「那倒沒有,我恰巧會相命,一看你的眉毛,便知你是個小麼女了。」

  言二娘與他相處時日不長,還沒見識秦仲海信口雌黃的本領,聽了這話,只是半信半疑。其實秦仲海哪裡懂得相命了,只是看言二娘舉止氣質較常女為嬌,猜知她是麼妹出身,果然給他一舉中的了。秦仲海笑道:「你要是不信,一會兒把生辰八字給我,我幫你起個卦,包你趨吉避凶、財源廣進,你謝我都來不及哪。」

  言二娘做了個鬼臉,取笑道:「聽你誇口的,你要這麼厲害,又怎會弄成殘廢?」

  秦仲海原本與她說笑,心情甚是快活,好似自己身體重新完好,又變回那個自在逍遙的將軍,此時猛聽了「殘廢」兩宇,霎時如同當頭棒喝,一時臉色恁煞蒼白,望來極為嚇人。

  言二娘心下愧疚,知道自己無意問刺傷了他,歉然道:「對不住,我不是有意這樣說的,你快別難過了。好不好?」言二娘是個直性人,卻不知自己這般直言安慰,不免真把秦仲海當作了可憐人,反而更著形跡,非但撫慰不了人家,反而讓他更加無奈。

  果然秦仲海聽了這話,心中更感酸楚,但他畢竟飽經歷練,等閒不露真性,當下下動聲色,強笑道:「誰難過啦?你可別胡亂編排呀!我明白說了吧,老子秦仲海身體雖殘,心卻不殘,照樣活潑潑地轉壞主意,你要小看我,當心給我害了!再聽了,老子雙手雖殘,嘴卻不殘,一樣開口罵人祖宗娘親,十八代中絕不少個半代!這叫做體殘嘴不殘,懂了嗎?」說著說,竟然仰頭大笑起來,模樣甚是得意。

  言二娘見秦仲海臉上掛著笑容,但眼神中卻透出一絲淒苦,她看在眼裡,心下更覺不忍了,她知道自己口才不佳,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,歎息一聲,道:「別說這些了。我去拿些吃的來。」

  當下替他攏了攏被,轉身走出房門。

  秦仲海看著她苗條的背影,淚水再也忍耐不住,撲颼颼地落了下來,當年他與言二娘見面時,自己還是個武功高強的遊擊將軍,誰知現下卻成了躺在病榻上的廢人。他不願人前失態,便把眼淚擦在棉被上,擦了幾下,恐怕留下痕跡,索性連鼻涕一起擤了上去,免得給人發現自己掉淚。

  過不多時,言二娘瑞了碗稀飯進來,正要奉上,忽地驚道:「你這是幹什麼?怎麼在棉被上擤鼻涕?」秦仲海呸了一聲,訕訕地道:「什麼鼻涕?我還尿床呢!快把吃的端來,爺爺餓啦!」言二娘原本對他極是同情,待見了無賴模樣,也不禁微感生氣,她搖了搖頭,把稀飯遞了過去,沒好氣地道:「你身子不方便,要不要我幫你?」

  秦仲海伸手接過,笑道:「不過吃個稀飯,有啥大不了的?」他手端飯碗,哪知手上實在無力,連連顫抖之下,熱湯從碗裡潑出,只濺得滿手都是。

  秦仲海見自己如此不濟,心下如同刀割,只是強笑道:「他媽的!這鬼稀飯怎這般燙手?你扶我起來,我上桌去吃。」言二娘微微搖頭,伸手接過飯碗,柔聲道:「你好好躺著,我來餵你吧。」

  秦仲海呸了一聲,拂然道:「我堂堂一條鐵漢,要你餵什麼?」說著硬要起來。

  言二娘不去理他,逕在碗裡舀了一匙稀飯,送到秦仲海口邊,膩聲道:「來,張開嘴,吃了吧。」秦仲海尷尬一笑,道:「別鬧了,真當我是三歲嬰孩嗎?」

  言二娘笑了笑,湊上瞼去,與秦仲海相隔咫尺,柔聲道:「別要逞強,乖乖把嘴張了。嗯?」

  看她神態溫婉,真把秦仲海當成幼兒來看了,秦仲海是個刀頭舔血的狂徒,此時身受女子細心照拂,那是前所未有之事,一時又是好氣,又是好笑,連番催促之下,也不便拂逆她的好意,只得依言張嘴,那稀飯含在嘴裡,溫溫熱熱的,卻說不出什麼滋味。

  言二娘微笑道:「好吃嗎?」秦仲海做了個鬼臉,只想說幾句笑話調侃,哪知一時之間,心中突生異感,感覺像是怪怪的,不僅說不出半句話來,連那口稀飯也是難以下嚥。

  言二娘卻未察覺異狀,她又舀了一匙,低下頭去,輕輕在湯匙上吹了幾口,柔聲道:「來,再吃一口吧。」她把湯匙送到秦仲海嘴邊,滿面溫柔地看著他。秦仲海癡癡望著言二娘,霎時心中酸苦,眼眶竟爾紅了,當下急忙別過頭去,不再說話。

  言二娘微覺奇怪,道:「你別難為情,快來吃吧!」

  秦仲海把臉朝向照壁,嘶啞著嗓子,低聲道:「謝謝你,我已經吃飽了。勞煩你幫我雇輛車,我有些急事,一會兒趕著走。」言二娘心下詫異,驚道:「你……你重傷未癒,外頭又是天寒地凍的,你想去哪裡?」

  秦仲海面向壁板,卻是一言不發。

  言二娘搖了搖頭,霎時放下飯碗,伸手出去,硬把秦仲海的臉面轉向自己,鳳眼低垂,只在注視病榻上倔強的男子。

  秦仲海避開了她的眼光,神情竟有些慌張。

  言二娘神色鄭重,搖頭道:「你的性命是我救的,你便得乖乖聽我的話。我現下要你吃飯,你便快吃,哪裡都不準去。」她不容秦仲海分說,取起湯匙,一瓢瓢送入他的口中,每當湯汁濺出,言二娘便取出手巾,替他擦拭嘴角。

  出道以來,何嘗如此狼狽?秦仲海被言二娘一口接一口餵著,想要轉頭逃避,卻又抗拒不了人家的溫情,他口含稀飯,想起日後便要這般度日,一時心酸難忍,殘廢以來的種種痛苦全數爆發,悲傷、無奈、絕望,同時撞入心坎……

  秦仲海閉緊雙眼,他知道眼淚便要垂下。他用盡全身內力,拼死不讓淚水滲出,但他內息蕩然無存,眼角哪還聽半點吩咐?

  終於,眼眶一紅,腮邊滾下了淚水。那威風的大老虎終於哭了,竟在外人面前墜下虎之淚。

  先前秦仲海談笑風生,裝得沒事人似的,此時終於垂下淚來,言二娘看在眼裡,心下也甚難過,她不知該如何安慰,只得握住秦仲海的大手,低聲道:「別哭了,就把這兒當作自己家,專心養傷,好嗎?」她歎息良久,伸手幫秦仲海擦去了淚水,默默收拾碗瓢,轉身離客。

  言二娘走了出去,房裡只剩秦仲海孤身一人。

  在這寧靜祥和的乍後,秦仲海張大了一雙眼,怔怔望著窗外。他沒有氣力移動身子,他唯一能做的,只剩緊咬自己的嘴唇。

  廢了,殘了,哪裡也去不了。他媽的,你還能咬吧?

  咬……咬到破,咬到裂,咬到滲出鮮血……

  血水混著眼淚,緩緩流入嘴中,秦仲海舔了舔,只覺那滋味好生甜美,竟比酒水還要醇……

  「哈哈!哈哈!」他就這樣笑了起來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43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6 01:46 PM 編輯

第十一卷 重建怒蒼 第三章 自古聖賢多寂寞

  「文武之政,布在方策,其人存則其政舉,其人亡則其政息。」

  這段話出自中庸第二十章,昔年哀公問政,孔夫子便告訴他「為政在人」,取人以身,修身以道,修道以仁,唯有勤修君子之道,方能以愛人之心,行仁者之政,而使天下太平。

  千百年來,這段話不知有多少士大夫讀過,可古往今來,世間讀書人何止千萬,茫茫人海中,真能切身履行的又有幾人?

  午後大雪紛飛,雪花落在屋瓦上,更顯得靜謐安詳。顧倩兮守在客房裡,獨自沉思往事。

  這日正是己巳年除夕,景泰三十二年的最後一天。爆竹一聲除舊歲,當此歲末時光,顧府上下忙裡忙外,就等著今晚的圍爐守歲。不過今年有些不同了,家裡多了一人過來守歲,顧倩兮微微一笑,心裡現出了溫情,她放落手上的書本,轉頭望著炕上的年輕男子。

  「盧郎……」顧倩兮輕撫情郎的臉頰,眼中露出了愛憐。

  當年在揚州仰天悲吼的窮苦小廝,在京城茶鋪裡掉頭離去的傲骨書生,現下終於安安靜靜地躺在她身邊。這一刻,沒有為天地立心的豪情、沒有亂世文章的悲憤……剩下的,只有午後的和煦陽光,窗外的靜謐雪景,顧倩兮緩緩臥倒炕上,躺在盧雲身側,瞼蛋兒枕上情郎寬闊的胸膛,心中感到了平安。

  顧倩兮望著盧雲的側臉,挺直的鼻樑,堅毅的下顎,再再點出他脾氣的剛硬,即使在睡夢中,他的眉心也是緊鎖著,好似有什麼難言苦處。

  顧倩兮輕輕顫抖:心中忽然感到憂慮:「盧郎啊盧郎,你已經高中狀元,揚名立萬了,為何還不開心呢?究竟你在求什麼?為何你總是不能平心度日?」

  她輕輕歎了口氣,望著自己手上那本殘破書冊。也許,答案就在這本書裡頭。那是再平常不過的四書了,外觀古舊,書頁裡卻寫滿了蠅頭小楷,那是盧雲親手記下的心得。

  風骨、丹心、死諫、殺身以成仁,宇裡行間,一個又一個飛舞的紅宇,再再讓人怵目驚心。

  「孔夫子啊孔夫子,你究竟要把我的情郎變成什麼樣的人?你希望他毀了自己嗎?」

  顧倩兮呆呆望著熟睡中的盧雲,好似癡了一般。

  卻說盧雲無緣無故,怎會睡在小姐身邊呢?原來昨夜顧嗣源趁著佳節時光,便宴請京中好友,前來府裡聚會飲酒,諸人歡飲之餘,卻把盧雲灌得爛醉如泥,終於醉成這個模樣。顧倩兮雖也飲了些酒,但畢竟沒喝多少,一早便起身照料情郎,直到此刻都不曾離開半步。

  說起顧嗣源的家宴,卻有些典故在裡頭了。原來臘月十九那夜,「劍神」憤然出手,卓淩昭仗著一身神功,除了殺死數百名侍衛,還險些把江充當場戳死,據御醫說道,江充手臂、肩膀兩處重傷,將有三個月動彈不得,非但不能批閱公文,連下床行走也有困難。少了奸臣撐腰,一眾亂軍暴民自然散去,劉敬垮臺後的亂局終於告一段落了。

  當此天大喜事,朝中大臣誰不是額手稱慶?只是礙著江充的面子,不好公然叫好而已,也是為此,顧嗣源才假借過年因頭,在府裡好好慶賀一頓。

  難得家宴,諸位朝官心情激昂,破口大駡江充之餘,自不免多喝了兩杯,盧雲與顧倩兮陪坐在旁,眾家叔伯見了這對璧人,心中稱羨,又聽說盧雲曾在柳昂天麾下為官,軍旅出身,文武全才,更拼命拿酒來灌,顧倩兮雖然盡力阻擋,但盧雲是個老實頭,向來酒到杯乾,不懂推拒,終於給灌得不支倒地,讓阿福等人抬回客房去了,直弄到現下還沒醒來。

  顧倩兮昨夜不得好眠,今日又起了個太早,著實疲憊,她環抱著盧雲,一時間睡眼惺忪,慢慢也睡了。只是憩不半刻,便聽有人叩門,顧倩兮嚇了一跳,急忙睜眼,此刻自己抱著情郎,雖無違禮之事,卻也不能給人撞見,當下連忙起身,稍稍整理了衣衫,便迎上開門。

  房門打開,只見門口站著一名老者,模樣清翟瘦削,正是她的父親顧嗣源。顧倩兮福了一福,輕聲喚道:「爹爹。」

  顧家是官宦世家,講究禮法,縱然親如夫妻父女,日常無人時也不能少了應對,久而久之,自然生出一股教養,自與江充那些橫發橫破的匪人不同。

  顧嗣源走入房來,見盧雲仍在昏睡,低聲便問:「怎麼,醉得這麼厲害?」顧倩兮嗯了一聲,道:「昨夜你們十來人輪著灌他,誰能撐得住?」

  顧嗣源聽女兒說話微有怨懟,想起女大不中留的道理,不禁搖頭苦笑,他拉開一張凳子,自行坐下。顧倩兮一言不發,替父親斟了杯熱茶,便也陪坐身側。

  顧嗣源見她神情不悅,微笑便道:「多灌雲兒兩杯,你就生爹爹的氣了?」顧倩兮秀眉緊蹙,搖頭道:「女兒哪來的膽子,敢生爹爹的氣。」知女莫若父,顧嗣源見愛女那幅神氣,知道她心裡著實不開心,他撫著女兒的小手,道:「你別這樣,男子漢大丈夫,誰不多喝兩杯?也是你那些叔叔伯伯好生喜歡盧雲,這才多灌了幾杯黃蕩,你該往好處想才是。」

  聽得父親的朋友們歡喜盧雲,顧倩兮自是樂意,當下哦了一聲,問道:「真的嗎?他們真歡喜盧郎?」顧嗣源哈哈一笑,道:「這個自然了。雲兒官居知州,文武全能,人又老實正直,這樣的女婿,我上哪兒找去?」

  顧倩兮嬌嗔道:「我又沒答應嫁他,誰說他是你的女婿了?」

  顧嗣源撫掌大笑,順著話頭道:「原來你不歡喜他啊,那爹爹也不勉強了。這樣吧,過年時讓爹爹安排個聚會,把你介紹給別人家的公子,你說好嗎?」

  顧倩兮知道他在取笑自己,不由得滿臉羞紅,嗔道:「爹爹,您老是這樣。」

  顧嗣源笑了一陣,忽地面色凝重,道:「不說這些了,朝廷情勢太亂,有些事情倒真的拖不得,也不該拖,倩兒,爹爹想問你的意思。」顧倩兮見父親神色凝重,自也不敢說笑,忙道:「爹爹有話請說。」

  顧嗣源沉吟道:「這些時日看似寧靜,其實暗藏玄機,等江充傷勢一好,必會生出無數爭鬥,爹爹希望你離開京城,到江南避一避。」顧倩兮何等聰明,聽了這話,忍不住掩嘴嬌呼,心中怦怦直跳,知道父親真的要安排自己的婚事了。果見顧嗣源面帶微笑,道:「過完年後,雲兒便要回長洲去了。在那之前,爹爹要讓你倆先行定親,你說可好?」

  顧倩兮雖然行事大膽,但這種事總要有些矜持,當下別過頭去,不發一言,嘴角卻含著笑。

  顧嗣源握著她的小手,輕聲道:「女兒啊,爹爹就只有你這麼一個心肝寶貝,一定要讓你平平安安的。劉敬倒臺,江充已無後患,未來一年,柳昂天定然腹背受敵,除非國內生了什麼大亂,抑或北境再起戰事,否則他的兵權定然不保。我不要雲兒牽扯進去,更不想你留在京城,你們越早到江南,爹爹越能放心得下。」

  顧倩兮原本甚是歡喜,聽了這些情由,臉上閃過一陣陰影,低聲道:「爹爹,我們走了,那你呢?」顧嗣源微笑道:「爹爹也是老狐狸,哪這麼容易給人鬥垮?你放心,一個柳侯爺就夠江充忙了,他不會招惹爹爹的。」

  顧倩兮歎了口氣,她抬頭望著父親,幽幽地道:「爹爹,我好恨自己是姑娘。」

  顧嗣源知道女兒生性好強,從小便喜歡與男孩子一較長短,他淡淡一笑,搖頭道:「你又這樣了,都快嫁人了,怎還說這種話?爹爹從小教你讀書寫字,男孩子能學的,你哪樣不會,還有什麼好恨的?」

  顧倩兮道:「我不是真的恨,我只是覺得難受。當個女兒家,終究不能出仕為官。明知朝廷局面險惡,卻也幫不上忙,只能眼睜睜看著親人受苦受難……」說著望向盧雲,又歎了口氣。

  這幾日盧雲都住在她家裡,兩人雖然天天見面,但顧倩兮回想盧雲那日的訣別,心頭仍感惴惴。倘若當時東窗事發,盧雲被捕入獄,恐怕他倆終身不得相見了,顧倩兮雖知盧雲有他的苦處,至今回想起來,仍感心驚不已。

  顧倩兮伸出纖纖素手,提起桌上的墨條,在硯臺上輕輕研磨,她秀目低望,輕聲又道:「女兒打小讀史,從沒看過一件好事,只有你爭我奪,陰謀殺戮。那些王公大臣起起伏伏,下場好點的自殺投環,下場差點的滿門淩遲……每回看到這些記載,我心裡就好煩……我不要你們也這樣,不管你們以後做多大的宮,結果是輸是贏,我都不想見到這些……」

  顧嗣源喝了口熱茶,低頭道:「想得功名,便需熬過這些苦。當年你祖母過世,我返鄉丁憂三年,現下回想那段光陰,還真是無憂無慮。唉……福兮禍所倚,別說旁人了,便是爹爹這個兵部尚書能做多久,也還在未定之天……不如歸去,不如歸去……」

  顧倩兮聽了父親的洩氣話,反而微微點頭,道:「爹爹要是辭宮不做,倩兒最是開心。」

  顧嗣源呵呵一笑,捏了捏她的粉臉,道:「爹爹不做官,那你的如意郎君呢?你快出嫁囉,雲兒若不好好拼一番事業,以後怎麼安頓你?」

  顧倩兮歎道:「我也不喜歡盧郎做官。最好大家都回揚州去,過自己的平安日子,什麼也別管。那最是開心了。」

  聽了女兒的感慨,顧嗣源摸了摸她的腦袋,微笑道:「邦有道則仕,邦無道,卷而懷之。倘若朝廷真的給江充把持住了,爹爹一定立即辭官回鄉,好不好?」顧倩兮大喜道:「君子一言!」顧嗣源笑道:「快馬一鞭!」父女兩人心意相通,登時相顧大笑。

  倘若國家有道,政治清廉,士大夫自該出仕為官,但若國家為奸臣小人把持,則當退隱求去,不干祿、無志谷。以孔夫子見識之高,也以君子當如是,顧嗣源深明儒學,時候一到,自也該效法先賢了。

  兩人談說一陣,天色漸暗,顧嗣源站起身來,道:「差不多該圍爐了,咱們一會兒要上香祭祖,爹爹得去換作衣裳。」說著朝盧雲看了一眼,道:「該把雲兒喚醒了,叫他好好梳理一番,不然你姨娘又有得念了。」顧倩兮把他推了出去,笑道:「女兒知道了。」

  打揚州到北京,從小廝到狀元,這段圍爐夜話不知等了多久,想起終能與情郎一同守歲,直教人心花怒放。父親一出房門,顧倩兮立即坐到榻邊,此時盧雲猶在熟睡,顧倩兮望著心上人的面孔,暗暗祝禱:「但願老天爺保佑,不求富貴,不求顯達,只盼年年如今朝,於願足矣。」

  她伸手輕撫盧雲臉頰:心中滿是柔情,忽然之間,盧雲翻轉了身子,卻是朝自己腿上倒臥過來,一時間頭臉枕在自己大腿上,口中還打著呼。

  顧倩兮微起害羞之意,只是盧雲昨夜給父親的好友們飽灌黃蕩,情郎生性傲骨,她是見識過的,若非看在自己面上,怎會甘願給人作弄?顧倩兮心下憐惜,便不忍將他推開,任由他枕在自己腿上。

  過了半晌,眼看天下全黑,不能不喚他起來,便拍了拍盧雲的臉頰,道:「盧郎,快起來了,一會兒要吃飯呢。」

  那盧雲給叫了一陣,卻是聽而不聞,反往顧倩兮腿上擠去。他原本臥在枕上,哪知一個側身,枕頭便自行生出芳香,還變得溫暖柔膩,好似軟玉一般。盧雲仿佛置身夢中桃源,非只臉泛微笑,不自覺間,還伸手去抱,想將枕頭緊緊摟住。

  盧雲一把摟住香枕,更是睡得神魂顛倒,不片刻,那枕頭微微發燙,跟著一聲嚶嚀,竟然遠遠逃開。眼看枕頭居然會生腳逃走,實在其哉怪也,盧雲心生不滿,雖在睡夢間,兀自皺起了眉頭喉間還發出咿嗚怪響。

  顧倩兮站在床邊,滿瞼通紅,心道:「嚇死人了。盧郎平日正經八百,睡姿卻這般難看,東翻西滾的,一會兒可別摔下床才好。」她搖了搖頭,正想把盧雲叫醒,忽聽門口傳來一個尖銳的嗓音,道:「小姐,新衣改好了,小紅請你過去試穿。」顧倩兮聽是阿福過來,當下答應一聲,便走出房去。

  阿福見小姐離開,正想轉身離開,匆聽房裡傳來咿咿低吼,好似有什麼野獸躲在裡頭,他嚇了一跳,躡手躡腳地走入房裡,只見床上躺著一名英俊男子,劍眉緊蹙,雙手對空揮舞,臉上神情不滿,不是盧雲是誰?阿福心下一驚,顫聲道:「這不是阿雲大人嗎?怎麼喘成這樣?給鬼壓了嗎?」

  他低頭近靠,只想過去察看,猛然間雙手揮來,竟給人攔腰抱住了,阿福嚇得全身發軟,不知如何是好,眼看盧雲的腦袋往他的大腿枕來,阿福大驚之下,急急掙扎,但盧雲練有無絕心法,常人如何抵御?終於給牢牢枕住了。

  只聽阿福驚道:「你別亂摸啊!搞什麼,怪癢的,啊啊!」

  顧倩兮本在試穿新衣,才褪去衣裳,便聽客房中一先一後,傳來兩聲慘叫,聽來像是阿福與盧雲同聲慘叫,她滿心納悶,卻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,可別情郎摔下床才好。

  除夕圍爐,顧府家人滿滿坐了一桌,盧雲坐在下首,陪坐顧倩兮身旁,側目看去,但看心上人身穿紅襖羅裙,未施胭脂,香腮卻帶赤,回眸一笑,星目自能傳情。盧雲宿醉方醒,把顧倩兮的姿容看在眼裡,竟又有些醉了,拿著酒水的那只手更是不聽使喚,抖啊抖,酒都潑上了身。二姨娘瞧在眼裡,登時暗暗咒駡,顧夫人卻是笑吟吟地,似乎不以為意。

  顧嗣源哈哈一笑,環顧眾人,道:「好容易除夕過年,佳節歡聚,咱們是書香世家,不能不出點題目應景,你們說如何啊?」他見家人拍手叫好,當下手指盧雲,笑道:「除夕圍爐,雲兒卻睡昏昏,連酒杯也拿不穩,先罰他吧!」

  盧雲臉上一紅,知道顧嗣源把他的醜態看入眼了。他尷尬道:「顧伯伯要怎麼罰?喝一杯還是一壺?」他昨夜給人痛灌,站也不是,坐也不是,沒半樣事對的,不知給罰了多少杯。一聽要罰,立時便要自飲三杯。顧嗣源笑道:「別忙著喝,顧伯伯要你起詩應景,七言下限律,起不出罰三杯,起得亂罰一杯。盧雲是狀元出身,文才豈同小可,顧嗣源要他應景作詩,那是存心讓他扳回一城了。他沉吟半晌,回首望著窗外,道:「昔年在揚州過年,今朝在北京賀歲,我便以此為詩,可好?」顧嗣源又驚又喜,道:;雲兒若有靈感,自管說。」

  盧雲想起多年滄桑,想也不想,登時吟詩一首:「去歲冷挑紅雪去,今朝離塵紫雲來;蹉跎誰惜春風逝,衣上猶沾牢獄苔。」

  盧雲這詩感慨際遇起伏,又點出了自己的胸懷,句子雖好,卻煞了風景,眾人都覺悶了,顧嗣源回思往事,更是長歎一聲。

  二姨娘暗暗詛咒:「這小子老是發瘋,大過年的,專討晦氣。」

  顧倩兮見家人各有不悅,忙緩頰道:「難得佳節,我也起一首。」

  二姨娘拍手起哄,笑道:「小姐好文才,我們等著聽呢。」顧嗣源哈哈一笑,道:「是啊,難得倩兒要作詩,咱們快快有請。」當下與夫人相視微笑,就等愛女大顯身手。

  顧倩兮思索片刻,往盧雲望了一眼,霎時微啟櫻唇,傾吐詩懷,吟道:「酒未開樽句未裁,尋春問臘至蓬萊:不求聞達龍中路,常開心田喜自在。」

  這幾句詩意境深遠,求的是平淡閒適,自有隱士之風,顧嗣源聽了之後,登時哈哈一笑,道:「平穩中肯,有些意思了。」眾人聽他這麼說話,那是不置可否了,好似女兒快婿的詩都入不了眼,眾人好奇之下,登央顧嗣源吟詩一首,也好讓人開開眼界。

  顧嗣源也是狀元出身,文才非同小可,聽了家人的請求,自感得意洋洋,他提起酒杯,眼角轉動,已在思索佳句。

  盧雲一旁等著,忽見心上人一雙妙目撇著自己,好似有什麼話說。盧雲湊過臉去,低聲問道:「有事嗎?」

  顧倩兮附耳道:「難得過年,該說的便說。不帶喜的話,那就別提了。」

  盧雲心下領悟,知道顧倩兮擔憂自己脾氣剛直,一會兒品評未來岳丈的大作時,竟爾口無遮攔起來,忙低聲道:「你別擔憂,一會兒不管顧伯伯念得詩是好是壞,我都拍手叫好。」

  顧倩兮又是好氣,又是好笑,刮了刮他的臉頰,啐道:「你啊你,真當自己是天下第一嗎?」

  「爆竹聲中一歲除,春風送暖入屠蘇」,臘月、送神、除夕,好快啊,又是一年了。

  午夜時分,爆竹響起,顧府家丁侍衛難得休憩,紛紛開局賭博,盧雲則與顧倩兮攜手賞雪,兩人院中獨處,只感溫馨。

  這夜京中好友各自忙碌,伍定遠安頓了居所,帶著義子秉燭守歲,楊肅觀貴為京中豪門,自與親友歡聚一堂,排場不比顧府小了。任憑天下起伏紛擾,京城的這一刻依舊寧靜祥和。盧雲仰望天際雪花,怔怔出神。

  從戊辰到己巳……這一年,天下真是多事啊!年初公主和番,伍定遠初探玄境,二月寧不凡退隱,八月自己高中狀元,十一月東廠政變,秦仲海遠定流亡,到得歲末年終,昆侖更是合派覆滅,卓淩昭自盡身亡。

  亂世之中,熊虎橫行,稍一不慎,便要家破人亡,這一年,天下禍亂不休,有的升天,有的墜地,或生或死,沒人能忘掉這年的變故。

  明年呢?歲次庚午,世間又會發生什麼大事?

  想到秦仲海,盧雲搖了搖頭,輕輕地歎了口氣。

  千里之外,也是一聲歎息響起。

  瑞雪飄飄,降在荒蕪的大漠上,極目所見,空曠遼遠,星光點點,火光熊熊,參天古木下蹲坐一條大漢,他拿著紙錢,送到了火堆裡,朔風吹起火堆裡的飛灰,伴著末燒化的紙錢,舞上了半空。

  背繫雙刀,腳旁平躺一柄馬刀,十尺高的身軀,蹲在地下也有常人高矮,石像般的面孔不怒自威。他正是帖木兒汗國的勇士煞金。

  數不清是第幾回過來了,自來西疆以後,每至除夕深夜,煞金總會孤身來到這株大樹下,替土裡的一代豪傑燒化紙錢。

  武功到了他這個境界,練與不練也沒什麼不同,開疆拓土、揚名立萬,反正都是為異族效勞,也沒什麼值得誇口的,做與不做,俱都無妨。宛如蘇武牧羊,他心頭唯一的寄託,只剩這株大樹。

  紙錢染上了紅火,緩緩蜷曲,雖然最後只會剩下殘渣灰燼,但此刻紙堆燃起的熊熊火焰,卻是如此的耀眼奪目。

  風聲瀟瀟,煞金的神情也甚蕭索,他站起身來,拍了拍身上的白雪,便要伸手拾起腳邊的馬刀,轉身離開。

  忽然之間,背後傳來一聲低微異響,煞金雙眉一軒,登時留上了神。

  極細微的落地聲,不同於雪花觸地,也不似枯葉飄降,這是行人的腳步聲。

  聲音既低且細,幾非入耳能聞。若非煞金內力通神,也決計聽不到這下聲響。

  第一下腳步過後,相隔良久,方才出了第二下聲響,煞金側耳傾聽,那腳步在地下一點,細微的發力聲響過,單足甫沾雪地,便又重新高高躍起。煞金心下一凜,已知此人以腳尖行走,雙腿邁步極遠,非只身材高大,輕功也極高明。

  煞金深深吸了口氣,將十二尺長的大馬刀抄在手中。除夕雪夜,臘月寒風,在這己巳年的最後一夜,誰會無端到來關外荒漠?

  來者不善,善者不來,何況過來的人還是個武學高手?煞金提起內勁,運行周天,只等腳步聲再次響起,他便預備向後橫掃一刀。方圓十二尺內,中者必死。

  來人落地,腳步聲陡地頓住,與自己恰隔十二尺,一寸不差。煞金暗暗欽佩,背後那人武藝著實了得,不過隨意跨步,便算準自己兵刀的長短,此番停步,展現此人武學根柢何其深厚。

  煞金濃眉斜起,嘴角也斜起,馬刀的機關已然鬆開,隨時可化為一柄刀索。

  飛索攻敵,方圓幾達兩丈。雪夜怪客若敢妄動,便是一場好殺。

  氣氛肅殺,背後卻沒傳來絲毫的殺氣,良久良久,那人只是站立不動。

  煞金微微起疑,背後這人武藝如此淵深,卻又毫無敵意,來者究竟何人?能夠無聲無息踏雪行走,又知道此座參天古木的來歷,他到底是誰?

  是天絕僧嗎?不是他,他受朝廷請托,與怒蒼山連年交戰,絕不會來此憑弔匪逆。是大名鼎鼎的寧不凡嗎?不,也不是他,這小子縱橫武林二十年,既然退隱了,便不會無端扯入江湖事。是誰呢?聽說卓淩昭已死,那靈智叉不曾離開嵩山,蒙古的薩魔也不曾來過西域,更不可能知道這株大樹的來歷……

  煞金哈哈大笑,將刀索損在地下,轉身暍道:「一別十八年,劍王別來無恙?」

  是,來人必是方子敬無疑。天絕僧與怒蒼有怨,寧不凡已然退隱,卓淩昭更已亡故,在這寒冬冷夜,四大宗師中唯有方子敬會來此地。

  洪荒大漠中,眼前站著一名高瘦老者,煞金向前踏步,與他對面站立。

  兩人一言不發,相互凝視,十八年沒見,方子敬依舊滿頭烏絲,不見一根白髮,六十來歲的人,目光還是晶瑩溫潤,讓人不敢逼視。

  歲月沒傷到他,大概傷到了自己。煞金眯起了虎眼,他的眼神依然銳利如鷹,雙眉仍舊通天斜飛,一切都與十八年前一個模樣,唯一不同的是那滿頭白髮,以及那悲愴孤寂的一顆心。

  方子敬似乎看出他的感傷,他歎了口氣,望著地下的火堆,問道:「你年年過來祭拜?」

  煞金並非多話的人,他雙手抱胸,點了點頭,卻不多言。方子敬自行蹲了下來,凝視著寒凍冰封的黃土堆,若有所思。

  煞金低下頭去,想起年前一場決戰,眼前忽地出現了一幅刺花,問道:「少主近日可好?」

  方子敬皺起眉頭,道:「少主?」

  煞金哼了一聲,道:「我指的是文遠,二少爺。」方子敬哈哈一笑,他站起身來,拍了拍膝問的雪泥,搖頭道:「我不識得什麼狗屁少主,我只識得我徒弟。」

  煞金聽他言語頗多冒犯,森然便道:「方先生,當年你斬斷石虎,便非怒蒼山的人了,倘若說話再不檢點,對大都督有所不敬,休怨我發怒動手。」

  方子敬微微一笑,道:「擺明上山造反的人,你還喚他大都督?既是反賊,便該有反賊的骨氣,一心牽扯朝廷,徒然惹人恥笑而已。」

  煞金怒吼一聲,將背後兩隻兵刃抽了出來,雙刀左上右下,一長一短,單看起手式,便知雙刀調和陰陽,不同凡響,煞金手提雙刀,冷冷地道:「方先生,昔年大夥兒是弟兄,彼此不便討教,現下山寨毀了,你我再無關係,劍王何不演個幾招,也好讓我開開眼界?」

  方子敬微笑道:「幾年不見,你還是這幅火爆脾氣。」

  煞金雙刀成十,暴喝道:「別說這些廢話!你亮兵刀吧!」

  煞金深知方子敬武功非凡,若要以十二尺馬刀決戰強敵,不免破綻極多,當下便把雙刀招式擺出,唯有反璞歸真的陰陽雙刀,方有可能克敵致勝。

  煞金放手挑戰,滿面殺氣,方子敬卻是哈哈一笑,霎時右臂平舉,食指向東,好似要空手與他放對。

  煞金冷笑一聲,森然道:「你不拿兵刀出來?你我伯仲之間,不怕托大了嗎?」

  方子敬微微搖頭,道:「看清楚些,我的手指朝向什麼地方?」煞金隨著他的指端望去,只見他手指東方,那極境之處,不是別的地方,正是故土中國。方子敬見他雙目生光,登時縮手回袖,道:「懂了嗎?我此番過來,便是勸你回國的。」

  煞金哼了一聲,道:「你倒忘得快,大都督是怎麼死的?奸臣不倒,我一日不回中土。」

  方子敬微笑道:「別再提秦霸先了,該走的人,便讓他走吧。活著的人,才是咱們心裡的光。」

  煞金全身一震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是說大都督的公子要……要……」

  方子敬頜首道:「京城大亂,東廠造反,你的少主牽涉政變,僥倖逃過死劫,以他的性子,無論局面多艱難,他都會東山再起。」他頓了頓,又道:「兵禍一起,中原定要烽火燭天,你身為秦霸先的愛將,能夠袖手旁觀嗎?」

  煞金驚道:「東廠造反?少主……少主他還好嗎?」

  方子敬淡淡一笑,道:「他琵琶骨被穿,武功全廢,至今下落不明。」煞金倒退一步,顫聲道:「老天爺,他是秦家唯一的骨血,咱們快啟程找他啊!」

  方子敬笑道:「你莫要急,該來的,自然會來。時候到了,你自然能見到他。」

  煞金心急如焚,額頭冷汗涔出,眼見方子敬還是莫測高深的模樣,忍下住喝道:「方子敬!你徒弟琵琶骨被穿,一身武功都沒了,你這師父不心急嗎?」

  方子敬冷笑一聲,將上身衣衫解了下來,背對著煞金。星光照耀,煞金看得清楚,他背後皮膚雪白,除了肩膀上兩處茶碗大小的紅印,其他別無印記。

  煞金深深吸了口氣,道:「你……你的肩胛骨……」

  方子敬回首望著自己肩井,霎時放聲大笑。

  春暖雪融,陽光普照,一艘畫舫在河中行駛,忽聽船上響起一名少女的驚歎。

  「盧郎,你看這條魚!」

  嘩啦一聲,一隻鯉魚翻身躍起,從黃河中跳了起來,陽光灑上魚鱗,黃金閃爍,襯得魚身宛如金龍一般。

  盧雲喝了聲采,道:「鯉魚躍龍門,便該是這個樣子!」那少女依偎身邊,回眸一笑,兩人手掌緊緊相握。

  過完年沒多久,朝廷還未召見盧雲述職,他左右無事,便約了顧倩兮主僕,共赴黃河遊覽。諸人興之所至,有時夜宿船艙,有時上岸投宿,端看心意如何,當真神仙也似。

  這天已在第三日上,來到了懷慶附近。此城位在河南,若從北京到開封,不論水陸兩道,都會路經此地。雖比不上洛陽等大城,但城中的燒窯遠近馳名,所制碗碟不輸博州、景德等地精品,顧倩兮出身書香門第,自然興致高昂,便有意上岸去看。

  三人入城遊覽觀光,各自閒看,顧倩兮喜愛精品雅物,眼見店家擺設的瓷器不俗,便與小紅駐足賞玩,盧雲見街上人潮洶湧,已是午飯時光,便道:「街上人多,你們先在這兒看著,我先去飯館找個位子。」顧倩兮答應了,盧雲便朝街上走去,要找處像樣地方吃飯。

  盧雲此番過來懷慶,看似前來遊覽,其實只是為下聘一事而來。前些日子顧嗣源找盧雲說了,言道十日後恰是吉日,最宜定親嫁女,話只說一半,盧雲已是大喜欲狂,知道顧嗣源已應允了這椿婚事。

  顧嗣源喜愛盧雲,已非一日,難得愛女與他情投意合,顧嗣源看在眼裡,自想讓他兩人早些完婚,也好了結一樁心事。此番先讓倆人定親,盧雲返回長洲時,愛女便能名正言順地隨他南下,也好離京避禍。

  顧嗣源是兵部尚書,盧雲又是地方官員,兩家定親,自然引人注目。只是京城亂事甫歇,顧嗣源不想太過招搖,便只知會了自家親友,沒曾驚動大臣。饒是如此,還是整整寄了五百張名帖。天幸文定只須宴請女方賓客,不然男方這邊坐不滿兩桌,那可難看得緊了。

  有道是定親容易提親難,當此喜事,繁文褥節是跑不掉的。登門求親更不能兩手空空,想到此節,盧雲更是大為頭痛,他身為朝廷命官,出手自不能太過寒酸,但他往昔是個窮光蛋,著實擠不出什麼銀兩,韋子壯聽說了,便稟告了柳昂天,這位征北大都督才一聽說,當場便掏出腰包,重金相借,韋子壯、伍定遠、楊肅觀也各送錢銀濟急,也好讓盧雲從容打禮聘禮。

  欣逢喜事,好友們自須慶賀,離京前伍定遠、楊肅觀約了他,三人小小喝了一頓,經歷了許多事,諸人更無芥蒂,彼此也知心許多。難得飲酒,更是天南地北地閒談。

  只是盧雲心裡明白,這回人生大事,少了一位最最重要的朋友過來祝賀,一切都黯淡了。只因遇上了他,自己一生際遇才得以改變,讓他由當年的落寞頹喪,走到今日的揚眉吐氣。少了這個人,內心就是覺得遺憾……

  盧雲長籲短歎,低頭走著,匆聽一個聲音叫道:「眾位客倌快快來啊!小店手藝道地,包君滿意!炒的、煮的、炸的,應有盡有,水裡遊的,地下爬的,天上飛的,管他動靜自如,咱們全給他煮來吃了!您快來嘗嘗啊!」

  盧雲聽這掌櫃唱作俱佳,抬頭一看,前頭飯館富麗堂皇,樓高三層,上書迎賓樓,盧雲見門口掌櫃大聲攬客,神態熱切,便停步下來,問道:「店裡還有空位嗎?」

  那掌櫃聞言轉頭,待見盧雲身無綢緞,指缺戒環,頂上衣冠不見珠瓚,料來是個窮苦書生,便只有氣無力地伸手出來,懶洋洋地擠了個宇:「坐……」

  盧雲見了掌櫃的神氣,知道他把自己當作了窮酸、只是此刻盧雲貴為一甲狀元,一路走來,早已看盡世間炎涼,見了掌櫃的勢利情狀,卻只微微一笑,不以為意,便自行朝店裡走去。

  堂裡夥計見客人過來,忙提茶壺迎上,待見來客年紀輕輕,料來是抖不出三兩銀的窮酸,手上熱茶砰地一聲,便住店門第一張桌子放落,愛理不理地走了,盧雲微笑搖頭,自管提起茶壺,斟了三杯熱茶,便等顧倩兮與小紅過來。

  一杯茶還沒喝完,門口走來一名少女,看她容色秀麗,臉上笑吟吟地,卻是顧倩兮來了。那掌櫃守在門口,一見美女楚楚動人,腕上翡翠玉鐲青綠晶瑩,料來是個官家大小姐,趕忙匆匆迎上,大聲道:「哈!小姐快請座!」回頭暴喝道:「趕緊送茶來!」

  堂裡夥計哦了一聲,他原本端著茶梗迎客,趕忙換了壺香片招呼,還沒送上茶水,門口又是一名少女過來,卻是名婢子。那掌櫃眉頭一皺,正要伸手攔住,那婢子卻渾然不覺,只從他身邊繞開,手拿著一隻朝廷權杖,笑道:「盧相公、盧知州、盧大人,你老是把權杖忘在艙裡,一會兒給船家偷了怎麼辦?」

  盧雲生性樸素,向不喜這些朝廷威儀,甚少把權杖佩在腰上,沒想又給忘了,他乾笑兩聲,接過了權杖,眼望顧倩兮,笑道:「是你叫小紅回艙拿的?」

  顧倩兮嫣然一笑,正要說話,猛聽門口傳來一聲慘叫:「原來是大人駕到,小人有眼無珠,快請樓上雅座!」跟著背後又是一聲耳光傳出:「混蛋東西,大人駕臨小店,誰要你拿這種爛茶!快快送上碧羅春啊!」

  小紅呆若木雞,不知發生了什麼事,顧倩兮卻已含笑過來,拉著盧雲的手,道:「河邊有間飯館,好生清靜雅致,咱們上那兒坐吧。」盧雲嗯了一聲,跟著去了,後頭那掌櫃慌忙追出,口中大聲嚷嚷,也不知在喊些什麼。

  主僕三人穿過小巷,來到一處飯館,還沒進店,便見門口種了幾株銀杏,此時天氣尚寒,樹上積著殘雪,但見四下清閒祥和,頗為幽靜。

  行人店中,只見後廚一名男子挑著水桶,見了客人過來,卻只點了點頭,微笑道:「客倌寬坐,我一會兒過來招呼。」盧雲含笑點頭,三人便各自探看,只見堂上空間寬闊,桌椅臨窗放置,絲毫不顯緊迫,顧倩兮見地板擦得晶亮,一塵不染,心下更是喜歡。

  盧雲微笑道:「果然是個好所在。」當下攜了顧倩兮的手,便找了桌椅坐下。那小紅礙著身分,便只守在小姐身旁,並不入座,盧雲拉著她的小手,微笑道:「小紅過來,咱們一起吃飯。」

  小紅給盧雲握住了手,忍不住臉上一紅,心跳竟有些急促,待見小姐也是含笑點頭,這才放心下來,自行坐定。

  三人方才坐下,先前挑水男子便已上來招呼,只聽他含笑道:「幾位客倌面生,可是打京裡來的?」盧雲哦了一聲,道:「掌櫃的眼光真利,咱們還沒開口,便給您認了出來。」

  那男子笑道:「客倌容貌英挺,腰懸令符,兩位小姐又是秀雅宜人,若不是京城來的人物,哪裡有這樣的風流?」

  盧雲哈哈一笑,轉頭凝視那男子,只見他頭頸甚短,身材矮胖,好似烏龜一般,盧雲心下一愣,仿佛與他似曾相識,便問道:「這位掌櫃,咱們見過面嗎?」

  那掌櫃笑了笑,不置可否:「有緣千里來相會,小人雖與客倌第一次見面,已有親切之感。請您這就吩咐幾道菜,小人這就安排去。」盧雲見他甚是面熟,腦中急急思索,想把他的來歷瞧出來。顧倩兮卻已餓了,便問道:「請教掌櫃,您這兒有什麼清淡菜肴?」

  那掌櫃頷首道:「小姐想吃清淡的,那是找對地方了。小人給您薦上一道應景的菜,稱作「鯉躍三冬」,包管您喜歡。」顧倩兮聽這菜名不俗,登時哦了一聲,道:「鯉躍三冬?我在北方好些年,卻沒聽過這道菜。」

  那掌櫃微笑道:「這個自然。這道菜是小店獨門的菜色,別地方吃不到的。尤其這三冬,指的是三樣特別材料,都與冰雪有關,還請小姐猜上一猜。」顧倩兮雖然不會燒菜,但她出身官家,什麼稀奇古怪的菜式沒見過?當即微笑道:「我猜第一樣材料定是鯉魚本身了,不知是也不是?」

  那掌櫃哈哈一笑,道:「小姐果然聰慧,這鯉魚得來不易,稱作冰鯉。若要捕捉,須得鑿開河冰,再行垂釣,每釣一尾,往往耗上幾個時辰。不過冬日天寒,鯉魚特別肥嫩,吃來別有滋味,倒也算是值得。」小紅掩嘴驚歎:「這麼難?倒與書裡的臥冰求鯉差不多了。」

  那掌櫃微微一笑,道:「說是臥冰求鯉,那也大誇大了。只是這菜既然叫作鯉躍三冬,總不好誆騙客人,別的時節過來,那便沒這口福了。」他頓了頓,又道:「第二樣材料便是雪蓮,這雪蓮生於高山之上,也是性寒之物,冰鯉釣起之後,咱們就用雪蓮來蒸,火喉須得溫巧,雪蓮香氣清甜,魚肉滋味鮮美,可說相得益彰。」

  顧倩兮聽這道菜如此難得,自想嘗鮮,便問盧雲道:「怎麼樣?你想吃嗎?」盧雲若有所思,只嗯了一聲,卻沒回話,小紅聽得興起,問道:「你方才說了三樣材料,還一樣是什麼?」

  那掌櫃道:「再一樣東西也與冰雪有關,吃來滋味甜美,卻又四季唾手可得,小姐公子不妨猜上一猜。」小紅奇道:「與冰雪有關,吃起來又甜?那是什麼東西?」顧倩兮眼波流動,霎時便已猜到了,她微微一笑,道:「可是冰糖嗎?」

  那掌櫃雙手輕拍,頷首道:「小姐果然聰慧,正是冰糖。」又道:「冰糖滋味不同蔗糖,甜而不膩,化開之後,與雪蓮泥攪配,更能提味。」

  小紅目瞪口呆,只想嘗上一口,忙道:「快別說了,聽得好餓呢,趕緊去準備吧!」那掌櫃哈哈一笑,登時躬身道:「小人這就去配菜色,請三位稍後。」

  盧雲此刻心神不寧,猶在猜測那掌櫃身分,只見他行到後廚,正與一名婦人附耳交談,盧雲凝目看去,那婦人三十五六年紀,容貌頗美,一雙鳳眼隱隱帶煞,也正凝視著自己。

  盧雲兒了這女子,心下登時一驚,這女子不是別人,卻是當年刺殺公主的言二娘。他心念急轉,立將方才那掌櫃認了出來,卻是那「金毛龜」陶清。

  盧雲忽見反賊,心下自是震驚,此處若是黑店,那可大大下妙,當下站起身來,神態大為戒備。顧倩兮見他面色陰晴不定,忙道:「盧郎怎麼了?可有什麼奇怪嗎?」

  盧雲不願打草驚蛇,以免當場動手,便不回話,只深深吸了口氣,盤算計策。

  忽見那掌櫃陶清走了出來,手上端只盤子,上頭放滿酒壺杯碗,卻是送酒來了。

  陶清見盧雲臉色陰沈,登時一個躬身,微笑道:「這位公子,勞煩您坐下。先讓小人送上杯碗。可好?」

  盧雲不言不動,只是哼了一聲,陶清哈哈一笑,送上了一隻瓷瓶。只聽他道:「白瓷勝金盆,獨愛洗手酒,醉飲兩相忘,四海任遨遊。」說著替眾人倒了酒,又自斟一杯,躬身道:「大人海量,小人先乾為敬。」霎時舉杯過頂,酒水半空傾倒而下,流入嘴中。

  顧倩兮與小紅聽了說話,又見他舉止怪異,心下都覺奇怪,不知他在做些什麼。

  陶清喝完了酒,便端上小菜,讓眾人挑選。盧雲撿了碟醃菜心,跟著舉起酒杯,向自己照了照,也是一飲而盡。

  陶清原本面帶憂色,一見盧雲喝酒,便即大喜,頷首道:「多謝公子,一會兒咱們便上菜了,這就請您慢用吧。」說著躬身離去,不再多言。

  顧倩兮見掌櫃離開,忙問盧雲道:「你們在做什麼?打啞謎嗎?」盧雲微笑道:「沒事,你別多心。」舉箸夾起菜心,自行嘗了一口,贊道:「手藝還不錯,你們也試試。」

  顧倩兮與小紅互望一眼,都感茫然。

  顧倩兮縱然聰穎,又怎知這店裡的人全數出身反逆,適才那掌櫃見身分敗露,便來向盧雲表明心跡,送上瓷壺時,說那白瓷勝「金盆」,獨愛「洗手」酒,又稱醉飲兩相忘,自是表明「金盆洗手」的心意,他舉杯過頂,更是請盧雲高抬貴手,莫再追究。

  盧雲見他表明心跡,又見陶清待客熟練周到,料來這幫反賊真有意開店營生,從此退隱洗手。盧雲一向與人為善,也樂見反逆從良,便不再為難他們,當下撿了碟菜心,又以酒杯自照,自是「心照不宣」的意思。

  過了一會兒,陶清送上菜肴,眾人都知「鯉躍三冬」乃是名菜,紛紛取筷去夾,果然魚肉多脂肥嫩,入口便化,雪蓮香氣配上香嫩魚肉,更增甜美,眾人都是讚不絕口。陶清另配了四色冷盤,白黃綠紅,顏色恰到好處。白是杏雪蒜泥肉、黃是秋香嫩薰雞、綠是鬆柏長年菜、紅是赤雲烤叉燒,都是給盧雲下酒的。除此之外,還有一籠蒸蝦,一大碗魚蕩。家常菜色,但材料鮮美,手藝道地,眾人吃在嘴裡,都是眉開眼笑。

  酒足飯飽之後,陶清知道客人吃多了水產,口中不免留有味道,便又送上一壺香片,讓眾人去腥。三人啜飲熱茶,臨窗賞景,寒冬白雪,河冰漂蕩,別有一番風景。

  三人坐了一陣,盧雲正想說話,忽見小紅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睛,盡向自己笑,盧雲與她主僕在長洲相處月餘,知道她有些女兒私事要同小姐說,卻不便自己來聽,當下咳了一聲,道:「坐得氣悶,我出去走走。」

  他站起身來,在客店中來回踱了幾步,果見小紅湊了過去,只在小姐耳邊竊竊私語,兩人臉帶笑容,卻不知說些什麼。盧雲微微一笑,便往門口走出。

  行出店門,一股涼風吹來,竟是有些寒冷,盧雲把衣襟一拉,仰頭看去,只見天上彤雲密佈,好似又要颳風下雪了。

  盧雲想著自己的心事,匆聽一聲哈嗤,院子裡有人打了個噴嚏,跟著傳來吐痰的聲音。

  盧雲聽了這聲響,一時全身大震,他轉頭看去,只見一條大漢坐在院裡,這人斷了條腿,臉上生著亂鬚,正在院子裡洗菜剝葉,口中還不住喃喃低語。

  乍見故人,盧雲激動之下,已是淚水盈眶。

作者: llgdtf    時間: 2010-12-24 04:52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1-6 01:46 PM 編輯

第十一卷 重建怒蒼 第四章 三十功名塵與土

  秦仲海自從僥倖撿回性命以來,便一直留在言二娘的客店養傷,至今已有個把月了。只是秦仲海不願拖累言二娘等人,始終不願坦白自己的來歷,只等養好傷後,再行打算。不過言二娘見了秦仲海背上的剌花,早已猜知他與山寨間的淵源極深,秦仲海縱不明說,言二娘這些日子仍是竭力照護,不敢稍懈。

  秦仲海是個識相的人,自從在言二娘面前墜過淚後,從此不再露出心事,只把瞼上悲苦收拾得一乾二淨,整日價就是嘻皮笑臉。後來傷勢好轉,他不願白吃白喝,便自願找活來幹,只是秦仲海行動不便,既不能稍重擔米,也下懂釀酒做菜,便只能幫著做些雜事了

  這日秦仲海便照著往常邋遢模樣,大剌剌地坐入院中,拿著大白菜在那兒剝洗。他目光向地,喃喃低語,卻沒人知道他在說些什麼。正剝菜間,匆見一雙靴子停在眼前,看那靴子油光晶亮,來人當是要緊人物。

  秦仲海此時心灰意懶,江湖上算沒他這號人物了,來人便算是少林方丈,也不關他的事,當下頭也不抬,逕自道:「客倌如要吃酒,請從大門進去,掌櫃自會過來招呼。」秦仲海說了幾句,那靴子並無移步跡象,僅直挺挺地站在面前。

  秦仲海心頭煩悶,不知那人所欲為何,他悶哼一聲,頭也不抬,逕自皺眉道:「老兄到底想做什麼?難道是要買白菜嗎?」

  話聲未畢,只聽那人一聲歎息,輕聲喚道:「仲海。」

  秦仲海聽了這聲音,登時全身巨震,手上菜籃翻倒,白菜葉瓣灑落滿地。

  來人目光含淚,神色悲傷,正自低頭凝望自己,不是那盧雲是誰?

  秦仲海手上拿著白菜梗子,也不知要往哪兒擺,他只覺喉頭乾澀,勉強乾笑兩聲,慢慢擠出了三個字:「盧兄弟。」

  二人四目交投,盧雲緩緩蹲了下來,仰頭望著自己,神情極為激動。秦仲海泯住下唇,只想說笑幾句,但就是說不出話來。霎時之間,秦仲海心中哽咽,想起了那首鄩陽樓記:

  「少時曾攻經史,長成亦有權謀,恰如猛虎臥荒丘,潛伏爪牙忍受。」

  「誰知刺紋雙頰,那堪配在江州,他日若得報怨仇,血染鄩陽江頭。」

  當年京城之會,二人在污穢小酒家見面,便有這番豪邁言語,如今一個升天,一個墜地,兩人再次見面,卻是如此淒涼光景……

  良久良久,兩人只是相互凝視。秦仲海給盧雲這麼盯著,自也不感好受,他顫巍巍地伸出手去,摸了摸盧雲的頭頂,罵道:「他媽的,老子又不是鬼,快別這樣盯著瞧了。」

  盧雲聽他調侃,登時破涕為笑,他擦拭眼角,強笑道:「對不住……沒料到會在這兒見到你,心裡有些激動了。」秦仲海點了點頭,微笑道:「是啊,我也沒料到。」

  正月迎春,氣候嚴寒,天邊飄下一朵朵雪花,盧雲見秦仲海手裡仍抓著白菜梗子,忙彎下腰來,替他撿拾滿地的菜葉。盧雲手上抓著一把白菜,低聲便問:「仲海……你怎麼會在這兒?」

  秦仲海笑道:「那日離開北京,一路搭船逃亡,嘿嘿,沒想來到了懷慶,便遇上瘋婆子,終於給她綁到這兒來了。」

  盧雲知道他喜說玩笑話,倒也不會信以為真,當下只默默撿拾白菜,二放到菜簍子裡。

  秦仲海想起柳昂天等人,問道:「大家都還好嗎?」

  盧雲聽了這話,眼前浮起了當年京中歡聚的景象,他心下傷痛,擦著紅眼睛,乾笑道:「大家都好……只是年前卓淩昭和江充火拼一場,兩虎相爭,必有一傷,卓淩昭死了,江充也落個重傷的下場。托他劍神的福,江充不能作怪,這個把月總算天下太平,大家都過了個好年。」

  秦仲海聽得劍神巳死,忍不住呆了。過了半晌,方才怔怔再問:「卓淩昭……死了?」

  盧雲歎了口氣,道:「那時楊郎中出面說項,終讓劍神反出江系,本以為他從此棄暗投明,專與正道人士為伍,沒想此計反為他帶來殺身之禍,說來真是始料未及了。」

  劉敬慘死,卓淩昭身亡,秦仲海忍不住微微苦笑。其實他與卓淩昭毫無交情,彼此間惡感還多於好感,但乍聽劍神亡故,對照自己殘廢的下稍,竟有兔死狐悲之慨,一時間只是低頭不語。

  良久良久,盧雲鼓起勇氣,終於啟口來問:「仲海,你……你以後有何打算?」

  秦仲海微微搖頭,道:「以後怎麼打算,我也不知道……只是這幾日傷勢好得差不多了,也該是走的時候了。」

  盧雲抬起頭來,緊握秦仲海的雙手,柔聲道:「仲海,跟我回長洲吧!」秦仲海愣道:「長洲?」隨即醒悟盧雲不日便要南下地方,再去做朝廷官長了。

  盧雲睜眼望著他,目光誠懇,一言不發,只管緊握秦仲海的手掌。秦仲海給他牢牢握著,一時之間,只覺盧雲的手勁好大,用力捏來,自己的手掌酸痛難忍,雖想抽手,但力量就是不及,疼痛感傳來,臉上已然流下冷汗。

  盧雲兀自不察,只是等著秦仲海回話。匆聽一個女子的聲音厲聲道:「放開他!」盧雲愣住了,回首望去,只見言二娘怒目看向自己,森然問道:「你是他的朋友?」

  盧雲見她神態不忿,目光嚴厲異常,忙道:「怎麼了?」言二娘將盧雲一把推開,冷冷地道:「你弄痛他了。」盧雲醒覺過來,慌忙去看,只見好友的雙手微起淤血,盧雲又驚又痛,方才醒起秦仲海武功盡失,根本耐不起自己隨手一握,他眼中含淚,緊泯嘴唇,也不知該說什麼,若要道歉,反而更著了形跡,一時心下甚是愧疚。

  言二娘見他神情如此,也不便再有責怪,她站到秦仲海身前,將兩人擋了開來,向盧雲道:「你不必擔心他什麼。他在這兒很好,有咱們照料著,你快快走吧。」

  盧雲聽她催促自己離去,心下甚急,只是拼命搖頭,他與秦仲海雖然相交不久,但兩人言語投機,情感親昵,有如兄弟一般,好容易再見面了,怎能這樣離開?言二娘見他要親口詢問秦仲海,雙手攔路,將秦仲海遮在身後,不讓兩人相見。

  盧雲心下大急,叫道:「仲海,你真要留在這兒嗎?」秦仲海聽了這話,想起了京城歲月,

  往事浮現眼前,他心中一動,便想站起身來。

  忽聽一聲長歎,一個身影擋了過來,卻是陶清來了。只聽他勸道:「這位小哥,你朋友已非朝廷中人,從此與官府徑渭分明,你硬拉他回去,若給人查出身分,不是活生生害死他嗎?你放他走吧!」陶清此言入情入理,登讓盧秦二人醒了過來,盧雲腦中嗡地一聲,想道:「是了,秦將軍再也不是朝廷中人,我硬要帶他回去,只有害了他!」

  回思往事,盧雲心如刀割,默然無語。秦仲海也是怔怔坐倒在地,只在茫然望天。

  陶清輕推盧雲的肩頭,低聲道:「這位官人,你看那兒。」盧雲回首看去,只見院中站著一名少女,正自凝視自己,看她滿臉擔憂,眼中卻又帶著安慰之意,不是顧倩兮是誰?

  盧雲默默低下頭去,他想向秦仲海道別,卻給言二娘擋住了,當下輕歎一聲,小聲道:「仲海,我走了,你自己保重。」

  秦仲海聽了這話,知道盧雲隨即便要離去,他想伸頭探看,但言二娘擋在身前,卻見不到盧雲的身影,想要說話,喉嚨卻又嘶啞,只能啊啊叫著,他雙手連連揮舞,像是要說再見,又似要拉住盧雲,連自己也不知究竟想做什麼……

  夜闌人靜,星稀月明,秦仲海躺在床板上,睜著滿足血絲的雙眼,呆呆望著房頂。

  他身旁睡著幾人,左邊是陶清,右邊是歐陽勇,再過去是哈不二,大夥兒睡通鋪已有個把月了,平時他夜夜好眠,總是一覺到天明,為何今夜會忽爾失眠?

  秦仲海緩緩閉上了眼,腦海裡浮出了一張臉,那是盧雲的同情之淚。

  他煩亂難受,情知再也睡不著,當下悄悄爬起身來,小心翼翼地扶著牆,從陶清身上跨過去。

  秦仲海赤著一隻左腳,摸到了拐杖,高大的身子倚在牆上,挨挨擦擦地往門口移,他不願吵醒眾人,只因這夜半無人的時刻,方是他安心獨處的時光。只有這一刻,他可以哭,可以笑,可以在地下打滾,更不會有人為他掉半滴眼淚。

  走出後廚,來到店裡,夜深無人之際,桌上擺滿板凳,堂下地板卻擦得乾乾淨淨。秦仲海孤身站在堂上,緩緩轉過身去,望著一隻櫥櫃,霎時之間,身子輕輕顫抖。

  他走到櫥櫃,從裡頭拿出一件東西。那是一柄刀,一柄尋常不過的鋼刀。

  秦仲海眼中露出了光彩,連刀帶鞘緊抱懷裡,口唇低動不休,好似那是什麼寶貝一般。

  來到了院子裡,秦仲海斜倚牆邊,仰望明月,自八歲練刀開始算起,至今已有二十餘年,刀便如他身上的一塊肉,一根骨,再也熟悉下過。他心生感觸,霎時雙手高舉,持刀向天,口中發出噫噫聲響。

  從小到大,不知用過多少柄刀了,每當刀口缺了,殘了,師父便再給他找一柄刀,他便這樣砍啊、殺啊、練啊,直到刀口再次卷了、缺了,再來一柄新的刀為止。

  刀刀斷了,可以再鑄,可是那用刀的手斷了,還能再續嗎?

  秦仲海仰望天際,那閃耀月輪中,仿佛出現一個身影,正回頭向自己笑著。

  那人雙肩寬闊,身批胄甲,兩道濃眉斜飛,單手提刀傲笑,那笑容好生爽朗,無憂無懼,自信豪邁,好似天下沒事能放在他眼裡。

  這人不是他自己,卻又是誰?

  秦仲海咬住了牙,右手緊握刀柄,刷地一聲,抽出了鋼刀!

  氣沈丹田,右手使勁,鋼刀如扇形畫過,這是「火貪一刀」的起手式。「侵掠如火,噬血成貪,殺人何用第二刀?」

  九州劍王的諄諄教誨在耳邊響起,秦仲海輕喝一聲,便要發力出招。

  當地一聲響,鋼刀落在地下,黑暗中只剩下自己發抖的右手,掌中空無一物。

  秦仲海嘎嘎叫著,好像一隻折翅的鳥,莫名之間,淚水落了下來。他發力向前奔跑,似要逃脫這一切,霎時腳下一個踉艙,摔倒在地。

  他呼呼喘息,用力撐起身體,肩膀好生疼痛,但他只想更痛,最好就這樣疼死,剛好解脫了,他嘶嘎怪笑,有如夜梟。奮力舉起拐杖,直直向院外逃去,來到了大街上。

  走啊、跑啊、逃啊,穿過了一條又一條的巷弄,孤單的身影在那不知名的地方穿梭著,瘋狂間,他聽到了水流聲響,朝著響聲來處走去,忽然之問,眼前一花,見到了一條洶湧澎湃的大水。

  轟隆隆、轟隆隆,浪花飛濺,波濤起伏,長達千里的黃河巨浪,正在自己面前奔騰竄流!

  秦仲海癡癡望向大水,河面壯闊,水氣飄渺,大河的彼端,是劉邦的關中、是李元昊的河套、

  是馬孟起的涼州……大河的盡頭,是天下英雄的故鄉啊!

  秦仲海哈哈大笑,他舉起手上的拐杖,一步步向怒濤行去,他要讓無邊怒海將自己吞沒,把他殘破的身軀卷向無邊地獄……

  這夜言二娘正自熟睡,卻給陶清搖醒了,言二娘不及問話,便給陶清掩上了嘴,跟著示意她去看院子。言二娘心知有異,急忙探頭,只見秦仲海顫巍巍地走出院子,不知要去哪兒。

  此時哈下二等人都已轉醒,四人一路跟隨而去,待見秦仲海自行走入大河,好似要去自殺一般,都是驚得呆了。哈不二見秦仲海行止怪異,登時罵道:「這傢伙大半夜的不睡覺,原來是跑來跳河自盡。這般沒出息,真枉費大姊救他性命。」

  眼看秦仲海跨入大水,一步接著一步,轉眼便要給淹沒了,哈下二啐罵兩口,便要起身去救,陶清卻將他一把拉住,低聲道:「咱們別急,先讓他下水去。」哈不二嘿地一聲,道:「你這是什麼話?水勢這麼大,不怕淹死他嗎?」

  陶清目露悲憫,搖頭道:「他心裡很苦,就讓他靜靜吧,我一會兒會下去救的。

  言二娘聽了這話,登時一聲哽咽,竟然低聲啜泣起來,眾人聽在耳裡,都感詫異。

  言二娘癡癡望向大河,輕聲道:「秦將軍,你是不是很想走?你告訴我,我……我要怎麼幫你?」她珠淚低垂,好似不忍再看下去,霎時掩面掉頭,逃了開來。

  說話之間,只見秦仲海早巳跨入水中,水勢洶湧,已將之滅頂,拐杖更被沖得不見蹤影,過不半晌,身子打橫飄起,竟要給大水沖走了,哈不二驚道:「金毛龜,你再不下去,這傢伙一會兒便要淹死啦!」

  陶清見不能再拖,旋即飛奔而出,一個健步縱入水中,便朝秦仲海遊去。他身形若龜,在水裡載沈載浮,其速頗勁。過不多時,便已夾住秦仲海高壯的身軀,慢慢將他拖回岸邊。看來他名喚金毛龜,果然水性甚佳。

  三人守在秦仲海身旁,見他肚腹高高鼓起,好似灌滿了水,面色更是慘白,陶清在他胸口按了按,秦仲海嘔地一聲,吐出了幾口水。陶清見他醒轉,便將之扶起,讓他坐在地下。

  哈不二見秦仲海目光茫然,一時按耐不住,責備道:「老兄啊,天下殘廢的又不止你一個,你看咱們歐陽大哥不也是啞巴嗎?可他也沒自盡啊!」哈不二雖然說話難聽,卻也是一番規勸心意,陶清聽在耳裡,便也沒勸阻,只暗暗留意秦仲海的神色。

  黑暗中,諸人鴉雀無聲,卻聽秦仲海淡淡一笑,搖頭道:「誰說我要自盡了?」

  哈不二聽他兀自嘴硬,沒好氣道:「那你跳到河裡幹什麼?下水抓魚嗎?」秦仲海微微一笑,手指大河,道:「我要過去對岸。」眾人哦了一聲,齊聲道:「對岸?」

  秦仲海輕輕頷首,月光映照,黃河滔滔濁流,疾行向東,望之奔騰澎湃,秦仲海凝目望著大河,輕輕地道:「總有一日,我秦仲海會領著十萬雄師,從大河的那端過來。」他深深吸了口氣,回頭望著眾人,微笑道:「你們相信嗎?」

  秦仲海重傷殘廢,連路也走不了,如何還能帶兵打仗?哈不二向陶清看了一眼,搖了搖頭。陶清與歐陽勇自也暗暗感慨,眾人都怕說話刺傷了他,俱都無言。

  便在此刻,陡聽一個女子大叫:「我相信!」

  眾人急忙回過頭去,只見一名俏麗女子站在岸邊,正是他們的大姐言二娘來了。

  哈不二心下一喜,正想說話,忽見言二娘背後火光燭天,竟有大火焚燒。火舌飛舞,光芒流竄,只照得言二娘更加豔麗。

  哈不二驚道:「怎麼燒起火來了?可別燒到咱們店裡了!」說著便要起身去看,他奔到言二娘身邊,已被一把拉住,只聽言二娘淡淡地道:「不必回去了,我把店燒了。」

  眾人聞言,盡皆大驚,不知何以如此。言二娘卻不多加解釋,只緩緩蹲在秦仲海身邊,凜然道:「秦將軍,我相信你不是凡人。總有一日,你定能領著我們大家,一起殺回中原。」

  秦仲海微微一笑,頷首道:「謝謝你。」

  言二娘凝望著他,忽然之間,湊過頭上,竟在秦仲海唇上深深一吻。

  哈不二與歐陽勇見了這情狀,忍不住張大了口,不知大姊是瘋了還是怎地,直感驚疑不定。陶清卻不驚詫,只是笑吟吟地,便把兩名兄弟拉到一邊去了。

  良久良久,言二娘放開了秦仲海,輕聲道:「我們走吧。不管去哪裡,我們都跟著你。」說話間目光溫柔,全是百轉柔情。秦仲海摸了摸自己的嘴唇,張開大嘴,陡地放聲狂笑。

  言二娘是個重情義的女人,此番為秦仲海親手燒店,重出江湖,自有她的一番心路轉折,那是不足為外人道了。只是這麼一蠻幹,卻不免害得弟兄們無家可歸了,縱然天寒地凍,也只能露宿野外。

  五人圍坐火堆,天氣寒冷,沒人睡得著,言二娘見秦仲海眼望營火,似乎滿腹心事,便也不多說什麼,只靜靜陪坐一旁。哈不二歎道:「大姊啊,咱們不是要洗手退隱嗎?好容易買了塊地,現下什麼都沒了,以後要怎麼度日啊?」

  陶清豎指唇邊,示意哈不二下要多口,哈不二罵道:「死金龜,你心裡不煩,我還替你發愁呢,你給我說說,咱們以後要怎麼辦?」

  言二娘為秦仲海放火燒店,本就太過鹵莽,此時聽了兄弟的責問,也不知如何回答。秦仲海知道她口才不佳,兄弟們若要見責,定會難以招架,當下微微一笑,道:「諸位,咱們上蘭州去。」

  陶清哦了一聲,道:「蘭州?秦將軍有朋友在那兒嗎?」秦仲海頷首道:「老實說吧,我要去尋師父。」眾人聞言,都是哦了一聲,秦仲海往日武功卓絕,乃是朝廷倚仗的大將,想來他的師父必是當世高人,紛紛問道:「究竟令師是誰?怎沒聽你提起過?」

  秦仲海微笑道:「你們該認得他老人家的,我師父姓方,便是當今四大宗師之一,人稱「九州劍王」。」哈不二想起秦仲海背上的剎青,霎時驚道:「原來方老師躲在蘭州!他是我們山寨的五虎大將啊!你……你姓秦,又是方老師的弟子,到底與龍頭大哥怎麼稱呼?」

  秦仲海看著夜空,想起了劉敬死前的悲切神色,他面色黯淡,搖頭道:「這件事不方便提,等見了家師的面,咱們慢慢再說。」

  哈不二滿心疑問,只想提問,言二娘攔住了,她也問過秦仲海的來歷,知道他心裡另有顧慮,不願明說,當下緩頰道:「說起方老師的為人處事,咱們都是佩服的。山寨垮了以後,咱們四下找不到他人。真沒想到他是你師父呢。」

  秦仲海知道師父是過去山寨的五虎上將,陶清等人自當知曉他的事蹟,便問道:「諸位與我師父熟嗎?」陶清歎息一聲,道:「方老師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,當年他不住山上,少與弟兄們往來,只打仗時才現身,戰場上總戴著個鬼面具,身手好生了得,江湖中人不知他的身分,只管叫他鬼頭將軍。後來……後來他離開寨子,老寨主更不許咱們提他的名號……」

  秦仲海心下一凜,想起大殿上的斷頭虎,忙問道:「我師父不是五虎之一嗎?他怎會離開山寨?」

  陶清望了言二娘一眼,見她微微頷首,方道:「當年山寨好生興旺,一路打到霸川,方老師勸咱們龍頭大哥殺入北京,大哥不答允,兩人便爭執起來,方老師一氣之下,把石老虎的腦袋斬了,說從此不問寨裡的事。之後咱們兵敗如山倒,走得走,散得散,唉……」

  言二娘聽他說起往事,眼角登時泛起淚光,自也感慨萬千。秦仲海滿頭霧水,問道:「當年怒蒼山好生強盛,究竟是怎麼垮的?你們可曾知曉?」

  言二娘微微苦笑,搖頭道:「當年我只是個丫頭,除了帶兵打仗,其他什麼都不知道。那年我剛嫁人沒多久,上半年寨裡打了幾個勝仗,大家都說是沾了我的喜氣。沒想到隔了半年,那年龍頭大哥失蹤了,朝廷圍起寨子猛打,少了幾個領頭的,沒多久,咱們就守不住了,從此兵敗如山倒……」秦仲海沉吟片刻,道:「這一切都是在景泰十四年發生的吧?」

  陶清見言二娘面帶悲苦,淚水涔涔而下,便向秦仲海使了個眼色,要他別再多問。

  秦仲海回想劉敬所言,當年朝廷能剿滅怒蒼山,似乎牽涉許多秘辛。那時自己看守文淵閣,也曾遇上匪人劫奪奏章,看來景泰十四年間準生了什麼不可告人的大事,這才有人勞師動眾地毀去舊日文獻。

  言二娘哭了半晌,眼看眾兄弟望著自己,忙止住啜泣,問向秦仲海,道:「別說這些往事了。倒是你,你跟方老師練了多久的武藝?」秦仲海道:「打小便練起,一直到十八歲才下山。」言二娘咦了一聲,屈指算數,道:「照這時光推算,怒蒼山垮時,你也有十三四歲年紀啊!你既是方老師的弟子,武功定也了得,怎沒見過你上山?」

  秦仲海自也茫然不解,其實若非他親眼見了朝廷的名錄,怕還不知自己的師父居然與怒蒼山有關。後來經過劉敬輾轉安排,這才知道自己的身世。但之後朝廷爆發大禍,非但劉敬慘死,自己也被捕入獄。想到那時華山相會,方子敬避而不見,真不知師父心裡在想些什麼。秦仲海搖了搖頭,道:「這些事我也不知情,只有找師父問了。」

  眾人想起往事,都是心下煩亂,一時無人作聲。言二娘手握鋼刀,往火堆裡撥了撥,心道:「方先生神通廣大,也許能治好他徒弟的傷也不一定。說不定……說不定他知道我夫君的下落……」

  想到此節,身子忽然輕輕一顫,若能得知夫君行蹤,一償夙願,自該心喜激動,只是她心中殊無歡喜,瞅了秦仲海一眼,卻是低聲歎了口氣。

  此後眾人兼程倍道,直往蘭州而去,此行滿懷希望,秦仲海的傷病、言二娘的心事、乃至於一眾兄弟日後的出路,全部依仗方子敬指點,直說是重大之至。

  行到西北地方,秦仲海辨認道路,引領眾人遠離城郭,不過一個上午,便已來到一處偏僻地方,只見四下荒蕪一片,僅幾處高高低低的山峰,荒漠中頗引人側目。秦仲海手指一峰,微笑道:「我師父便住在那兒了。」

  諸人望去,見是座山峰,這地方高聳陡峭,光禿禿的一片,不見有啥花木。言二娘見此處如此荒僻,暗想道:「原來方先生住在這種杳無人煙的地方,難怪這許多年來,大家都沒能找到他的行蹤。」

  這地方正是秦仲海當年的練功之地。十四年前藝成下山,至今已有十多年。秦仲海見景物依舊,回想當年自己下山時的意氣風發,對照今日的殘廢落寞,一時也有些感傷。他歎息一聲,想道:「當年師父不要我從軍,我卻一意孤行,現下他見到我這幅慘狀,不知要怎麼罵我?」當年方子敬不願他投效朝廷,想來定是為了自己撲朔迷離的身世。秦仲海搖頭歎息,心中真有千言萬語想問。

  眾人依著秦仲海的指點,便朝山崖爬上。鐵牛兒身子強壯,便由他負著秦仲海,這幾人武功都算不弱,那山崖雖有些陡峭,卻難不倒他們。不用多久,便已爬到峰頂。

  眾人上得山頂,只見山巔旁蓋著一座茅草屋,望之古舊破爛,想來便是方子敬所居之處了。哈不二等人見那茅屋毫不起眼,都不禁嘖嘖稱奇,想不到九州劍王名震天下,住處居然簡陋至此,簡直連個貧農也不如。

  秦仲海要眾人停下腳來,吩咐道:「我師父不喜見外人,你們先在這兒等上一會兒,我去去就來。」言二娘等人也識得方子敬,多少知道他的脾氣,當下便都守候在外。

  秦仲海一拐一拐地行向茅屋,來到門口,只見房舍古舊骯髒,比當日下山時更要破爛,他心下微起恐懼,伸手敲了敲門,低聲道:「師父,仲海回來看你了。」敲了良久,不見有人應門,便自行推門進去。

  秦仲海往屋內一瞧,霎時低下頭去,苦笑不語。茅屋裡空無一物,牆上滿是蛛網灰塵,方子敬早巳不知去向。「九州劍王」居無定所,一旦出門雲遊,足跡遍佈五湖四海,自己卻要怎麼找他?

  那日初離京城,自己仗著一股硬氣,始終支撐不倒,殘廢也好,爛死也好,全都無所謂,那是豁出性命的想法。後來遇見了言二娘,靠著她從旁照料,秦仲海飽暖之餘,身體雖然好轉,但心裡反生痛苦,更是加倍憎惡自己的處境。爾後言二娘情深義重,為自己放火燒店,秦仲海便把一切希望都寄託在方子敬身上,誰知師父竟不知到何處雲遊去了,更不知他何時會回到此處。

  秦仲海舉手撫面,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。腳下一軟,已然跌坐堂下。

  過了良久,言二娘等人不見秦仲海出來,逕自走入草堂察看,只見秦仲海嘴教帶愁,孤身坐在地下,眾人看了一陣,不見方子敬的蹤跡,言二娘低聲問道:「尊師呢?他不在嗎?」她直把話說了兩遍,秦仲海才嗯地一聲,道:「他……他不在這兒。」

  言二娘見他滿面愁容,安慰道:「你別心急,咱們在這兒等上幾日,說不定方先生會回來。」

  言二娘原本已經洗手退隱,卻又為了自己重出江湖,哪知現下卻找不到方子敬的行蹤,秦仲海歎了口氣,不知該怎麼回答,只緩緩爬起身來,便朝屋外走去。

  言二娘轉身望著秦仲海的背影,此時方值午後,山頂上起了大霧,已成灰濛濛的,秦仲海一人跛腳獨行,望之極為淒涼,言二娘看在眼裡,自是替他難過。她低聲吩咐陶清等人:「你們守在這兒,我先過去陪著他。」

  哈不二見她滿臉柔情,想起大姊在河邊親吻秦仲海:心裡有些不是滋味,臉色登時沉了下來。陶清怕他作怪,舉起拳頭,便往哈不二腦門捶下,頷首道:「也好,咱們便在這兒守著吧,說不定方大俠立時便到。」

  言二娘跟在秦仲海背後,兩人一前一後,在山巔上緩緩行走,言二娘雖然心裡擔憂,卻不敢太過靠近。心中只想:「當年他武功何等高強,我連出十來招,全都給他輕易破去,現下他卻連路也走不動了。秦將軍不過三十來歲年紀,往後歲月要他怎麼活?」心念於此,更想上前攙扶他,但又怕傷了他的自尊,只好默默跟在後頭。

  兩人定了一陣,忽見秦仲海坐在懸崖旁,身子一動也不動。言二娘怕他忽做傻事,一個想不開,竟往崖下一跳,忙奔了過去,挨著他坐下。

  秦仲海看了她一眼,笑道:「幹什麼,怕我跳崖自盡嗎?」言二娘目露憐憫,柔聲道:「我知道你天性堅強,不會做別這種傻事的,對不對?」

  秦仲海放聲大笑,他望著腳下的水霧,淡然道:「二娘,倘若你一輩子都是廢人,卻又背負了滿身血仇,你待要如何?傻呼呼地活下去嗎?」秦仲海口氣越是平淡,越是讓人心驚,言二娘知道秦仲海已近發狂不遠,她心念急轉,霎時櫻唇微張,膩聲道:「摟住我。」

  秦仲海原本滿面蕭索,聽了這話,也不禁愣住了,他轉頭看著言二娘,茫然道:「你說什麼?」

  言二娘解開胸前的鈕扣,沈聲道:「你若是個男人,那便摟住我。」

  秦仲海原本心灰意懶,此時天外飛來好的,登時「咦」了一聲,摸了摸腦袋。言二娘揚起臉蛋兒,閉上了眼,只等他伸手來抱。

  秦仲海見言二娘一動不動,一抹酥胸白膩飽滿,從敞開的領口瞄去,直是若隱若現,煞是誘人。秦仲海心頭怦怦直跳,他雙肩雖然殘廢,但下半身好好的,又沒給閹了,當下舔了舔嘴,嘿嘿淫笑,伸出手去,摟住了香肩。

  言二娘眺望遠方,緩緩倒在秦仲海懷裡,她原本兇狠潑辣,此時卻滿面柔情,秦仲海想起她在河邊親吻自己額頭的模樣:心裡嘿嘿兩聲,以為言二娘暗戀自己,想到得意處,更把她的香肩緊了一緊。

  山嵐飄來,霧氣彌漫,兩人給裹在霧裡,真有伸手不見五指之感。迷蒙之中,秦仲海心中更起淫念:「逗地方煙雨濛濛,沒人看得到咱們在幹什麼,嘿嘿,看老子更上層樓。」

  雖說自己身子殘廢,但指的是挑水擔重、握刀握劍那檔事,至於香噴噴的好事,便算手筋腳筋全給挑斷了,自也做得來。秦仲海吞了口唾沫,偷眼望著四周,正想放大膽子亂摸,匆聽言二娘歎了口氣,道:「秦將軍,這二十年來,我始終東奔西走,四海為家,堅持不和朝廷妥協,你可知我……我為何忽然洗手退隱?」

  秦仲海聽她忽然開口,登時嚇了一跳,忙把手縮了回去,乾笑道:「你怕弟兄們一直流落江湖,想替他們安身立命,這才起意退隱?」

  言二娘搖了搖頭,輕聲道:「不是這樣的……其實……其實是因為我……」她滿臉羞紅,低歎口氣,道:「我想和你在一塊兒……」

  秦仲海吃了一驚,過去兩人只有一面之緣,言二娘便算花癡百倍,自己也不可能有這份量,他只感莫名其妙,顫聲道:「你說什麼?」

  言二娘幽幽地道:「還記得咱們在怒蒼山腳大戰一場麼,那時咱倆打得好凶,後來卻又蒙你解救性命,那時你解了我的衣衫,替我接骨,還勸我一起投效朝廷、我看你模樣粗魯,其實心裡很善良,又很善解人意,當時我心裡就……就有個念頭,想和你一塊兒走……」

  秦仲海心下一醒,想起自己曾經觸摸她的身子,當時言二娘哭得好凶,還急得昏暈過去,沒想這女人居然一直記得此事。言二娘臉上起了紅暈,她低下頭去,小聲道:「那時情勢不比現下,我帶著兄弟流落江湖,你又是朝廷命宮,來頭太大,我便算跟你走了,怕也沒有好下場,弟兄們更不會答應……」她說著說,握住了秦仲海的手,微笑道:「天可憐見,讓你離開了朝廷,又遇上了我。咱倆真個有緣,你說是嗎?」

  秦仲海聽了她的心事,忍不住張大了嘴,萬沒料到言二娘好端端的,居然會喜歡他這個滿嘴污言穢語的大老粗?秦仲海乾笑兩聲,道:「好姑娘,你……你這是尋我開心嗎?」

  言二娘微微一笑,正要回話,忽聽背後腳步聲響,似有人過來了,言二娘臉上登時一紅,急忙把身子坐直,就怕弟兄們見了自己的羞態。秦仲海雖是包賭包色的魔頭,此時旁人過來,若給撞見了,不免也有些靦腆。忙直起身子,一動不動。

  兩人正感難為情,忽聽背後那人朗聲道:「前面這位朋友,可是昔日征北都督麾下,遼東遊擊秦仲海秦將軍嗎?」

  秦仲海聽那人以舊日稱謂叫喚自己,登時吃了一驚,他使了個眼色,示意言二娘扶自己起來,他轉身喝道:「朋友是誰?如何知道秦某來歷?」

  濃霧中走出一名僧人,這人白眉長鬚,容貌慈祥,言二娘與秦仲海對望一眼,都見到彼此眼中的納悶,想來俱都不識這僧人。

  那僧人合十微笑,道:「老衲白龍山止觀和尚,奉九州劍王之命,特來迎接將軍。」

  秦仲海心下一凜,道:「這位大師認得家師?」那僧人頷首道:「多年故友,豈同尋常?」

  秦仲海過去不曾見過止觀,此刻聽他自承是方子敬好友,卻只眉頭緊皺,不作應答。止觀見他神色納悶,似有不信之意,便解疑道:「秦將軍切莫不信小僧之言。只因方大俠人在烏斯藏的紮布倫什寺,一時走不開,這才請我代他一行,前來迎接將軍。」猛聽方子敬人在烏斯藏,秦仲海與言二娘忍不住同聲驚詫,道:「烏斯藏?」

  烏斯藏,古稱吐番,又稱西藏,距四川馬湖府千五百里,距蘭州達五千餘里。地勢高,位中原西南。烏斯藏鄰朵甘,乃是佛國勝地,民風純樸,多僧侶,無城郭,至今猶向朝廷來貢,比之西域蒙古,只有更為神秘。

  止觀合十道:「方大俠已在烏斯藏等候將軍,還請諸位及早動身,與我一同過去會合。」

  陶清等人聽聞說話聲響,紛紛出來探看,待聽說方子敬遠在異邦,不由得滿是詫異,一時議論紛紛。

  言二娘定了定神,道:「方老師好端端的,為何會到後藏去?」

  止觀道:「這便是緣法了。藏僧每多高人,其中有能知三生者,國人敬為活佛,號為灌頂大國師。方大俠五年前在四川巧遇一位活佛,名為大慈法王,兩人先是切磋武藝,彼此佩服之餘,後又秉燭夜談,互相啟蒙人生道理。從此法王便經常下帖邀約,請方大俠前去日喀則的紮布倫什寺,一來聽講佛法,二來指點寺僧武藝。」秦仲海聽得目瞪口呆:心道:「師父居然信起佛法了?該不會想出家吧?」

  言二娘沉思半晌,道:「方老師知道秦將軍給……給逐出朝廷了嗎?」

  止觀合十道:「阿彌陀佛,方大俠與秦將軍師徒連心,怎會不知此事?方大俠此番赴藏,用意便是為秦將軍治傷。」眾人聞言大喜,盡皆歡呼,秦仲海更是喜形於色。

  止觀見眾人歡欣,便也微笑頷首,道:「相傳烏斯藏蘊有「神山聖水」。神山指的是納木那尼峰,與岡仁波齊峰相連,山腹有座殿堂,是為釋迦講經之處,亦為天竺濕婆神修行之處。此峰一為神山,一為雪山之王,兩山問有座瑪旁雍錯湖,世稱聖湖,乃是佛祖賜予人間的甘露,相傳只要入湖沐浴,便能醫治百病。」

  言二娘歡容道:「聖湖可以醫治百病?莫非也可以接續琵琶斷骨嗎?」

  止觀微笑道:「阿彌陀佛,凡人若有病痛,無論身心,聖湖神靈都能為之開示。」

  陡聽世上還有什麼「神山聖湖」,好似能夠救命一般。秦仲海大喜過望,雖說只有一隻腳,還是跳了起來,大笑道:「他奶奶的!老子有救啦!哈哈!哈哈!他媽的好啊!」

  言二娘自也歡喜異常,她拉著秦仲海的雙手,兩人圈圈打轉,神態極是親昵。

  哈不二與歐陽勇看在眼裡:心裡暗暗詫異。陶清忙咳了一聲,道:「既然有這聖水救命,那是再好不過了,咱們事不宜遲,即刻動身吧。」

  哈不二暗暗叫苦,這些日子奔波勞苦,非只從懷慶遠赴蘭州,現下居然要往青藏高原去了,一時唉聲歎氣,甚是煩悶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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