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標題: 孫曉 -【隆慶天下】《連載中》 [打印本頁]

作者: ivan6500    時間: 2011-1-8 03:29 PM     標題: 孫曉 -【隆慶天下】《連載中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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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ivan6500    時間: 2011-1-8 03:31 P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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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ivan6500    時間: 2011-1-8 03:32 P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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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ivan6500    時間: 2011-1-8 03:36 P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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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ivan6500    時間: 2011-1-8 03:38 P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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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ivan6500    時間: 2011-1-8 03:39 P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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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ivan6500    時間: 2011-1-8 03:47 P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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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ivan6500    時間: 2011-1-8 03:48 P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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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ivan6500    時間: 2011-1-8 03:50 P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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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ivan6500    時間: 2011-1-8 03:51 P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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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ivan6500    時間: 2011-1-8 03:57 P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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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ivan6500    時間: 2011-1-8 03:58 P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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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ivan6500    時間: 2011-1-8 03:59 P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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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ivan6500    時間: 2011-1-8 04:00 P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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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ivan6500    時間: 2011-1-8 04:15 P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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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笑傲乾坤    時間: 2014-9-4 11:15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9-4 11:16 AM 編輯

第六章 客來閒聊客去眠(下)

    王魁咳了一聲,解釋道:“白璧瑜一生下來,右臉頰上便有一塊胎記,色作青黑,如大碗公大小,看起來便像是囚犯的黥面。所以有人說他前世是個神仙,只因觸犯了天條,便給玉帝刺上了字,貶入凡塵,故稱‘天上謫仙’。”

    崔軒亮啊了一聲,這才曉得白璧瑜臉上長了胎記,無怪五官與弟弟相同,樣貌卻有天壤之別。不孤子又道:“這白璧瑜與白璧暇是孿生兄弟,誰知他卻是殘缺不全,非但右手沒有五指,臉上還給刺了字,好似受了天譴一般。當時他祖父大怒欲狂,產房裡又傳出了哭聲,接生婆又抱出了第二個嬰兒,他祖父喜出望外,方才曉得媳婦生了對雙胞胎。”崔軒亮喃喃地道:“這個老二便是……便是白璧暇吧。”

    不孤子道:“正是白璧暇。那時接生婆把這孩子洗乾淨,那身肌膚潔白晶瑩,當真是完美無瑕、如同一塊美玉。那時祖父心情轉好,於是改變了心意,便把兄弟倆都留了下來,並依著他倆的長相,給殘缺的那個取名為‘璧暇’、完好的叫做‘璧瑜’。換名是母親的主意。這位白家主母很是賢慧,她知道哥哥生來殘缺,弟弟卻是完美無暇,便故意把公公取的名兒掉了過來,把好的叫做‘璧暇’,醜的那個叫做‘璧瑜’,盼望兄弟倆日後‘瑕不掩瑜’,做哥哥的日後能夠忘掉自己的瑕疵,走出自己的活路。”

    聽得這對兄弟來歷甚奇,崔軒亮不覺有些入神了,忙道:“後來呢?白璧瑜這麼可憐,日後定很受寵了?”不孤子搖頭道:“恰恰相反。世人愛美厭醜,本屬應然。那白璧暇靠著臉蛋俊美,打小人見人愛,無往不利。可白璧瑜卻倒楣了,每回隨家人出門,總給外人指指點點,說白家過去做私梟,為惡太多,子孫才給老天黥面刺字,落了個醜陋的報應,每回祖父聽了這些閒言閒語,定是氣得面色鐵青,回家後便狠狠地打白璧瑜一頓出氣。”

    崔軒亮心下一酸,低聲道:“這孩子好可憐,定要自暴自棄了。”

    不孤子道:“你可說對了。那時兩兄弟長到了五歲,白璧暇驕縱任性,壞得不像話,白璧瑜卻是鬱鬱寡歡,小小年紀,性子就變得古怪孤僻。母親心想不是辦法,於是稟明了公公,說想讓兩兄弟練武強身,就近把他倆送上了峨眉山。”眾人吃了一驚,道:“她為何要這般做?難道不想把孩子留在身邊麼?”不孤子歎道:“故鄉對於白家兄弟而言,是個最壞的地方。白璧暇太過受寵,而白璧瑜太過受虐,若想讓這對兄弟清清白白地長大,便得讓他們遠離家鄉,否則他倆長大之後,恐怕會一起淪為廢人。”

    眾人聞言,盡皆讚歎,均知這位白家主母眼光遠大,思慮周密,絕非那幫聒聒喋喋的三姑六婆可比。崔軒亮歎道:“原來他倆是這樣投入峨眉的,那後來呢?白璧瑜上山之後,處境可好些了吧?”

    不孤子搖頭道:“沒有。當年兩兄弟投入峨眉,雖都是世家之子,可哥哥自卑害怕,弟弟卻是靈秀聰穎,自然又是人見人愛了。那時長老們見這孩子長得好、嘴巴又甜、天生就是塊做官的好材料,便日日夜夜把他帶在身邊,悉心指導武功,後來更依著白家祖父的意思,替他延聘了三位夫子,教他讀書寫字,也好讓他來日投身科考。”

    崔軒亮喃喃地道:“那……那白璧瑜呢?長老們沒教他武功麼?”

    不孤子道:“白璧瑜右手少了兩個指頭,天生無法握劍,長老們曉得這孩子沒用,便不想糟蹋氣力教他,可礙在白家主母的面上,卻也不好趕他下山,只好讓他在觀裡住下。這孩子脾氣孤僻,長相又是……唉……反正給師兄弟們嘲笑了幾回,便打了起來,他一氣之下,便躲到後崖的山洞裡,把自己藏了起來。任憑長老們說好說歹,他也不肯出來。”

    眾人聽在耳裡,心中都不禁代這孩子難過。崔軒亮紅了眼眶,低聲道:“那……那他媽媽聽說了以後,有沒上山找他?”不孤子搖頭道:“他媽媽並不知道這些事。那時白家老太爺把消息遮掩了,否則媳婦聽說之後,定會去觀裡尋找兒子,難免鬧得雞犬不寧。”崔軒亮低下頭去,輕聲道:“後來呢?白璧瑜是怎麼學成本領的?”不孤子道:“真說起來,他的武功是弟弟教的。”

    眾人啊了一聲,均感意外,不孤子道:“孿生之子,終究是血濃於水,這白璧暇小時候喜歡爭寵,最愛作弄哥哥。可來到了峨眉之後,親眼見到同門嘲笑欺侮自己的兄弟,這便激發了他的兄弟之情。那時他見哥哥躲到了後崖洞裡,不肯吃飯、也不肯出來,他便把自己的飯食留了一半下來,每天夜裡悄悄爬上了山崖,帶去給哥哥吃。”

    老陳插話道:“長老們知道這事麼?”不孤子道:“應該知道吧。小孩兒半夜不睡覺,盡往後山爬,長老們豈能毫無知覺?”說著便往七個徒弟瞧了一眼,只見點蒼小七雄擠眉弄眼,想來定也是一群夜貓子了。

    不孤子又道:“那時白璧瑜住在山洞裡,峨眉長老們管不動他,也只能睜一隻眼、閉一隻眼,順其自然了。之後幾個月裡,白璧暇每日到了夜間,便會帶著飯菜去找哥哥。他為了討哥哥高興,每回學了什麼新武功,定會在晚上轉告給白璧瑜,讓他陪著自己一起練。”

    崔軒亮自己是獨子,從小沒有兄弟,此時聽得手足情深,心下自也感動。他歎了口氣,道:“原來白璧瑜的武功是這麼學來的。可他倆都是小孩兒,一個瞎教、一個盲學,難道也練得成高深武功麼?”

    不孤子道:“倘使他倆學的是咱們點蒼劍法,那當然是不成的。不過峨眉的武功很是不同,最最講究‘臨摹’二字。弟子們練功時有條快捷方式,稱作對練。倘使一個演‘正’、一個演‘奇’,心意相通下,往往能舉一反三,深得本門招式的真華。”崔軒亮喃喃地道:“對練?這……這又是什麼法門了?”不孤子道:“峨眉對練並不是尋常門派的比武演招。而是讓弟子對面打坐,雙手交握,以心交心,倘使兩人心境相通,往往可以在剎那間比上數十招,便如同真個比武較量一樣。”

    聽得世上有這般便宜的練功法,崔軒亮自是滿心豔羨,想他崔家武功內外兼重,每日練功定得早午晚各打坐一次,每次坐足半個時辰。練膂力時更得背負八十斤重的沙袋,之後拳鋒抵地,上下俯撐五百次,可說艱苦異常。卻沒想到世上還有這般輕巧的練功法門。他怔怔思索,正感歎間,忽然想起一事,忙道:“等等,他倆是孿生子,那‘對練’時豈不大佔便宜了?”

    不孤子道:“沒錯。白家兄弟都是聰明絕頂之人,白璧暇資質之高,那是不用說了。那白璧瑜樣子雖醜,其實也和弟弟一樣聰明,加上他倆是孿生子,天生心境可以相通。白璧瑜又是右手天殘,必須以左手使招,走的路子全然是‘奇’。這對兄弟一旦走到了‘對練’的路子上,那真可說是天造地設,沒人能比他倆練得更快。短短數月內,白璧暇的武功便已突飛猛進,白璧瑜也練出了興趣,每日每夜裡,就是巴望著弟弟來教他武功。”

    崔軒亮大喜道:“太好了,這白璧瑜可終於出頭了。”

    不孤子道:“那時白璧暇的武功越練越快,不到一年內,便練成了本門的‘清音妙劍’,出手時圓熟老辣,好似個成年人一般。練功時更是反應奇快,同門弟子與他對練,竟無一人能跟得上,只好讓師叔伯們親自陪他演功。長老們見他如此資質,莫不嘖嘖稱奇,都以為門裡來了個百年罕見的奇才。”眾人讚歎不已,自覺這對孿生子身世之奇,當真前所未見。崔軒亮又道:“後來呢?他倆對練了多久?”不孤子道:“一年。”

    眾人愕然道:“一年?為何這般短?”不孤子道:“猜猜看,別老是讓我一人唱獨角戲,怪無趣的。”崔軒亮微微忖量,看這對孿生子對練武功,無往不利,卻不知為何驟然停止?他稍一思索,登時醒悟道:“我知道了!一年以後,白璧暇便回故鄉去了。”不孤子笑道:“回故鄉幹啥?**麼?”

    點蒼小七雄捧腹大笑,盡情嘲弄。崔軒亮則是臉上一紅,說不上話了。一旁老陳便道:“這麼看來,應是他倆練功一事給長老發覺了,這才被迫中斷了,是麼?”

    不孤子笑道:“這也是個沒見識的。這白璧瑜又不是咱們點蒼派去的奸細,長老們幹啥要提防他?”眾人心想不錯,卻也猜不出情由,霎時異口同聲來問:“道長!別賣關子了,你快說吧,他倆為何不一起練功了?”

    不孤子見逗弄他們夠了,登時捋須含笑,正要說出實情,卻聽天絕僧笑了笑,插話道:“道長,這白璧暇可是跟不上哥哥了?”

    不孤子“嘿”地一笑,朝天絕僧指了指,道:“還是少林寺的有眼光啊,沒錯,這白璧暇之所以無法再與哥哥對練武功,正是因為他跟不上了。”

    “跟不上了?”眾人吃了一驚,忙道:“為什麼?”

    不孤子道:“這對兄弟本是孿生,照理來說,資質該是一模一樣,可白璧瑜隱居山洞,整日裡無所事事,一不必讀書考試,二也不必應酬同門,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日夜所思都在一柄劍上。可白璧暇卻辛苦了,他每日起床後,要背誦詩詞,臨帖摹碑,午飯時還要跟著長老,陪同上山賓客應酬。你想他每日練武時間少得可憐,卻怎麼追得上哥哥?”

    崔軒亮喃喃地道:“原來如此,那……那自此之後,兄弟倆就各練各的了?”不孤子道:“那倒不是。只是其後的十多年裡,兄弟倆便倒了過來,每回白璧暇去找哥哥,已不是去教他武功,而是要請他指點疑義。那時白璧瑜已學會了‘清音妙劍’,見識已非泛泛,每回聽弟弟背出武功心法,便會花上幾天的時間細細思索,之後再解釋給弟弟聽。”崔軒亮滿心羨慕,歎息道:“有兄長真好,做什麼都有靠山。”點蒼小七雄聽了這話,頓時互瞄了一眼,一時間小的瞄大的、大的瞪小的,全數“哼”了一聲,閉上了眼。想來七兄弟平日恃強欺弱、啼哭告狀,盡是忙著相互陷害,靠山之說,只能夢裡尋了。

    不孤子又道:“靠著大哥幫忙,其後數年,白璧暇雖然俗務纏身,武學進境仍是神速,門中弟子無一人能及。可相形之下,大哥的進展更是快得怕人。那時他求學若渴,弟弟每日裡轉述的武功已滿足不了他,於是他便請弟弟幫忙,由他出面商借秘笈。”崔軒亮愕然道:“借秘笈?長老們會答應麼?”不孤子道:“那時白璧暇是長老面前的大紅人,更是峨眉滿門寄望所在,一旦有心來借秘笈,長老們哪裡會藏私?自是慨然出借了。”崔軒亮喃喃地道:“這麼說來,白璧瑜是無師自通了?”

    不孤子道:“沒錯。白璧瑜向武之心極為虔誠,峨眉全派無人能出其右。數年之間,他武功大進,竟已練成了‘金頂神劍’,算來整整比弟弟快了五年以上。待得弟弟也學成這套劍法,他卻又走到了更高層,練成了峨眉至為艱難的‘燃燈古劍’。十年之後,白璧暇終於考上了舉人,拋開俗務,總算能靜下心來習練‘燃燈古劍’時,白璧瑜卻早已攀到了天頂上,完成峨眉自古以來的至高夢境:‘無劍之劍’。”

    眾人悚然一驚:“無劍?”不孤子頷首道:“無劍就是不用佩劍。父老相傳,這峨眉山雖以‘白眉劍’聞名,實則山上最鋒銳的兵刃不是真物,而是以‘太虛氣’馭使的‘無劍’,傳聞白璧瑜現下已不再佩戴真劍,僅在身上懸掛一柄木劍。可江湖上的人遇上了他,卻沒人敢與他真刀真槍地硬碰硬,以免損毀自己的寶刀寶劍。”眾船夫駭然道:“這麼厲害?”

    不孤子笑道:“其實這是傳聞,是否誇大其詞,誰也不知道。只是老道曾聽人提過,好像白璧瑜的‘太虛氣’渾厚至極,出劍時灌注內力,劍氣沖霄,威不可當。倘使他真已練到這個境界,即便是‘高麗名士’柳聚永的‘大武神王劍’,怕也禁不起他的木劍一擊。”

    武林中人最重刀劍,看適才白雲天手持“白眉劍”,雖說功力差了柳聚永一大截,卻因白眉劍鋒銳異常,竟能逼得“大武神王劍”退避走讓,足見武功兵刃若能搭配得宜,自是妙不可言。可話說回來,要是有個人能憑一柄木劍打遍天下,卻該是什麼樣的境界?一片寂靜間,王魁忽然想起一事,便道:“不孤老賊,你聽過‘劍芒’麼?”眾人愕然道:“劍芒?那是什麼?”王魁解釋道:“我曾聽九華恩師提過,數百年前中原曾流傳一種古怪功夫,稱作‘劍芒’,據說練到深處,可以內力激發無形劍氣,使劍上生出耀眼芒光。只不知白璧瑜練的‘無劍之劍’,可就是同一種武功麼?”

    不孤子沉吟道:“這‘劍芒’什麼的,我也聽人提過,好像是西域流傳來的武學……每回都說得繪聲繪影、天花亂墜的,可真問起來,卻是誰也沒見過……”他沉吟許久,便問天絕僧道:“老弟,你們少林七十二絕藝中,可有近於‘劍芒’的武功?”

    天絕僧搖頭道:“沒有。我少林共藏五套劍法,俱是真劍實物,未聞有修聚無形劍氣者。”不孤子點了點頭,道:“這就是了……這白璧瑜的‘太虛氣’是隔物傳勁的法子,這‘劍芒’卻是修聚無形劍氣,兩者恐怕大異其趣……”崔軒亮納悶道:“那……那劍芒要是撞上峨眉的‘太虛氣’,卻該是誰厲害些?”眾高手嘀嘀咕咕,各抒己見,老陳對這些武學之事毫無興趣,便又打岔道:“道長,這白璧瑜現在何處?可還在峨眉山上修行麼?”

    不孤子道:“那倒沒有。他方才也在苦海上。”眾人嚇了一跳:“什麼?白璧瑜也出海來了?”不孤子頷首道:“沒錯。這回魏寬做壽,煙島上定是龍蛇混雜,怕來了不少隱居高手。白璧暇擔心自己一個人壓不住場面,便把哥哥請下山來了。不過白璧瑜嫌宣威艦上賓客太多,便改乘了另一艘‘宣恩艦’。也碰巧他不在艦上,否則方才那個明國勳險些傷了他的表妹,白璧瑜若是在場,非得找他算帳不可。”

    “表妹?”眾人微微一奇,紛紛問道:“這又是誰啊?”不孤子道:“白家這個表妹本姓張,是靖海督師的髮妻,少俠白雲天的親娘,人稱白夫人便是。”聽到此處,眾人眼前便浮起了中年美婦的秀氣面孔,不覺都“哦”了一聲。方知這女人與白家兄弟是中表之親,當是青梅竹馬、打小相識了。

    想起那位“目重公子”,老陳不覺乾笑兩聲,道:“明國勳……這人也很厲害的……白璧瑜打得過他麼?”不孤子嘿嘿一笑,道:“無劍之劍,豈同尋常?你看這白璧瑜近年名氣越發響亮,號稱川中第一高手,豈是易與之輩?”老林頷首道:“狗咬狗,一嘴毛,最好這兩條瘋狗打得同歸於盡,那不孤道長可就成了西南武林第一高手了。”“汪汪汪,汪汪汪。”聽得師父要躍居西南第一,七條小瘋狗又冒了出來,汪汪吠叫尚嫌不足,居然抓起了小獅子,作勢來咬,當是想嘗嘗武林至尊的滋味了。

    那“目重公子”明國勳武功高絕,眾人都曾親眼目睹。他出手既准且重,每回一發招,必然震懾全場,無論那東瀛人、抑或是峨眉少俠白雲天、甚且是永樂老將崔風憲,人人都對他敬畏三分。再看此人背後還負了柄“神功震主”,一旦開匣取刀,必以驚天動地之勢來攻。只是這白璧瑜練到了“無劍之劍”的境界,武功之高,當也不在話下。兩人若要在海上大戰,不免打得天地變色,恐怕連船都要給打沉了。

    崔軒亮歎了口氣,看這苦海裡虎狼橫行,又是什麼“明國勳”,又是什麼“白璧暇”、“白璧瑜”,另還有個手持妖刀的“大內榮之介”,看這幫歹徒吃人不吐骨頭,自己這幾日定得加倍小心,否則要是不巧撞見了這批人,可不知要去哪兒找腦袋了。那老陳一旁想著,又問道:“道長,這白璧瑜武功既然這般厲害,為何不出來做官?那不是比弟弟還了得麼?”不孤子哈哈笑道:“胡說,做官的講究體面。這白璧瑜右手天殘,加上面有胎斑,你要他怎麼上朝面聖?難不成想讓豬皇帝笑到斷氣麼?”

    眾人情知如此,只得道:“那……那這幾十年來,他都在做什麼?”

    不孤子道:“他一直躲著世人。”崔軒亮啊了一聲,道:“躲著世人?他……他不是練成了厲害武功麼?為何還要躲躲藏藏?”

    不孤子道:“白璧瑜六歲來到峨眉,不及一月,便躲到後山裡,過著離群索居的日子。期間父母也曾數度上山,專程來看兩個兒子。這白璧瑜每回一聽他們來了,便忙不迭地逃到深山裡,避不見面。只托弟弟傳口信給媽媽,就說他和山上的白猿成了好友,一起去極樂天界遊玩了,要她不必擔憂。白家主母聽了之後,自是傷心欲絕,便囑託了白璧暇,要他好好照顧哥哥。”

    眾人啊了一聲,道:“那……那兄弟倆的爹爹呢?難道都不傷心麼?”不孤子道:“這人天生的沒主見,一輩子都聽自己的父親使喚。那時他的心思全放在小兒子身上,只盼他早點藝成下山,趕緊弄個官兒當當,也好光耀門楣。哪還管白璧瑜的死活?”眾人歎了口氣,看這白璧瑜出身世家,此生卻宛如浮萍一般,漂流無寄,也難怪他會落落寡歡了。

    不孤子又道:“其後十多年,兩兄弟一個隱居洞裡,一個活躍山上,雖說日日相見,際遇卻有天壤之別,到得他倆二十四歲那年,白璧暇高中了舉人,白璧瑜也在同一年練成‘無劍’,本想兄弟倆分離的時刻終於來到。可惜那年朝廷裡沒有缺額,白璧暇只給派了個四川土司的流官,因嫌官小,辭謝不就,便留在峨眉專心練劍,就這樣,兄弟倆便多了兩年相聚的時光,直到白璧暇練成了‘燃燈古劍’,上京去考武狀元為止。“

    崔軒亮啊了一聲,看這白璧瑜一輩子孤單寂寞,弟弟可以說是他唯一的寄託。一旦兄弟倆分道揚鑣,他卻要如何自處?忙道:“白璧暇終於走了?那……那白璧瑜怎麼辦?”不孤子道:“那時白璧瑜還是住在打小長大的山洞裡,他見弟弟藝成下山,恐怕再也不會回來了,心生感傷之餘,便也起了辭別之意。他感念一身劍法出於峨眉,臨行前便回到觀裡,十八年來首次拜會長老,便把自己這些年來如何從弟弟身上學武功、如何練成‘無劍之劍’等事情,一一向長老們稟明。”崔軒亮大驚道:“那……那長老們沒有生氣麼?”

    不孤子哧哧笑道:“氣個屁!天上掉下一個絕世高手,白白送給峨眉派,這有啥好氣的?這些峨眉長老天生都是勢利眼,一見這白璧瑜已然長大**,武功更是高得離奇,當真是驚呆了,大喜之下,如何肯讓他離山,便死求活求,都要他留在山上做執事。”

    崔軒亮喃喃地道:“執事?那又是什麼位子了?”不孤子笑道:“還能是什麼?反正就是山上的保鏢唄。平日若有人上山尋仇,或是長老們要去殺什麼仇家,執事們便得打先鋒,逞英雄,殺他個乾乾淨淨、血流成河。”崔軒亮乾笑道:“原來是這樣的位子,那……那白璧瑜接下了嗎?”不孤子笑道:“白璧瑜又不是傻子,憑他的武功,便是峨眉掌門也做得,何必委屈自己,幹這污穢勾當?他曉得長老們只想利用自己,實則毫無誠心,當下便一口回絕,推說自己習慣了一個人,幹不了正事,便辭行下山,浪跡江湖。可他流浪不過幾年,卻又悄悄回到了峨眉,躲回了小時候的那個山洞裡。”

    眾船夫驚道:“他……他又隱居了?”不孤子歎道:“沒錯。據我猜想,白璧瑜之所以下山,也是想找個安身立命的地方。可惜為了臉上的醜陋胎記,他走遍了天涯,卻還是沒有落腳之處。我猜他心灰意冷之餘,便也不想強求了。這才回到了小時候熟悉的山洞,獨自在那兒過下去。”

    崔軒亮心下一酸,低聲道:“那……那白璧暇呢?他沒回去看哥哥嗎?”不孤子歎道:“白璧暇多忙啊。哥哥雲遊的那幾年,他先中了武狀元,之後又把爹娘接到京城居住,又和自己的表妹成親,五年裡買屋購僕、娶妻生子,忙得不可開交。五年過後,他為了一件細故,和幾個大內侍衛犯沖了,對方按著武林規矩,約了泰山派、大別派的硬手來京助拳,白璧暇大驚失色,這便想起了哥哥,於是急急寫信回去,要大哥上京援手。”

    崔軒亮喃喃地道:“白璧瑜出手了麼?”不孤子道:“自己的孿生弟弟,豈能見死不救?白璧瑜接了信,星夜便啟程出發,其後白家兄弟聯手,打得大批高手丟盔棄甲,從此,白璧瑜的名氣響徹雲霄,人人都曉得白璧暇有個大哥,隱伏于峨眉山中,萬萬招惹不得。”眾人聽到此處,方知白璧瑜是如何成名的。便又道:“那打完架以後呢?白璧暇沒請哥哥住下來?”

    不孤子笑道:“怎麼沒有?做大哥的一身本領,做弟弟怎不巴望他住在隔壁?剛巧那時錦衣衛槍棒教頭出缺,白璧暇便找哥哥商量,說要薦保他做官,讓他在京城住下。可白璧瑜毫無動心之意,盤桓數日後,便悄悄回去了。白璧暇心裡煩惱,也是怕哥哥一去不返,思來想去,這便想了條計策,把兒子送上了峨眉,讓他陪在伯父身邊。”

    崔軒亮啊了一聲,道:“白雲天……他……他一直跟著伯父練功麼?”

    不孤子頷首道:“沒錯。白璧暇前腳一走,白雲天後腳就來,那時他只有五歲,卻給爹爹扔上了山,天幸這孩子機靈聰敏,能討人歡心,白璧瑜有了這個孩子陪伴,生活自也多彩多姿。其後逢年過節時,白夫人也會不辭勞苦,專程趕來峨眉與兒子團圓。直至此時,白璧瑜方才體會到天倫之樂的滋味。”崔軒亮歎道:“難怪他這般心疼弟媳了。要是那明國勳真把白夫人打傷了,那白璧瑜定跟他沒完。”

    不孤子笑道:“那還用得著說嗎?為了保護弟弟一家,白璧瑜真是不辭勞苦。每回弟弟有了什麼厲害仇家,抑或是官場上有了什麼死對頭,定會找哥哥幫忙。有時白璧瑜聽事情髒得怕人,實在不願來沾,這時白璧暇便會遣出老婆,上山來找大伯泣訴。倘使哥哥還硬頸不從,他便藉口家裡有事,把兒子召回北京,直到做哥哥的答允為止。”崔軒亮哼道:“這白璧暇也太小心眼了,他們一家要真個遇險了,做哥哥的還會不救麼?何必這般逼他?“

    不孤子搖頭道:“小兄弟可沒見識了。官場中人事事提防,便算是對自己的孿生兄弟,也得多用點心眼,那才能讓他為己所用。若非如此,近年東廠勢力日大,老早便犯到他‘靖海督師’的頭上啦。“

    聽罷一席話,滿船嗟歎聲,一慨于白璧暇的熱衷功名、心機算盡;二感于白璧瑜的消沉避世、迭遭擺佈,可憐這對孿生兄弟同年同月同日同胎所生,命運卻是截然不同。

    老林聽著聽著,忽道:“王大夫,這胎記可有法子除掉麼?”

    眼見眾人轉頭望著自己,王魁便乾笑了幾聲,道:“其實白璧瑜浪跡天下的那幾年,便曾到九華山找過我,打算請我除去他的胎記。”

    眾人訝道:“原來他已經找過你了?那……那你給他治了麼?”

    王魁歎道:“老朽曾經仔細看過他的面頰,知道這胎斑是天然所生,若要勉強去除,不論是刀刮還是藥蝕,怕都會遺下傷疤,反會讓他的外貌更加可怖。我不願出言欺瞞,便老實跟他說了,那時白璧瑜聽了我的話,可真是悲從中來,眼眶都紅了。”

    白璧瑜一生受盡世人排擠,全是為了那張怪臉,倘使“鬼醫”也沒了法子,恐怕這輩子都沒救了。眾人歎了口氣,不禁代他難過。正搖頭間,忽聽老陳啐了一記,罵道:“沒出息!像我生得這般醜怪,**一回還不是三兩銀,也沒給多收一文錢了,他卻是愁個屁啊?”

    眾人轟然大笑,連天絕僧也低下頭去,苦苦忍住笑。王魁陪著乾笑幾聲,道:“人要臉、樹要皮,大家各有打算,那是勉強不來的。總之那白璧瑜聽我說了實情,淚凝於眶,身上殺氣卻漸漸透出,老朽心知不妙,只得趕緊改口,說我這個‘鬼醫’其實專治下半身,沒啥用處,若想把肚臍以上的病治好呢,便得上京去找‘袁神醫’,他才有根治辦法。”

    眾人聽得此言,忍不住又是一陣大笑,看這“袁神醫”、“王鬼醫”俱是醫道名流,誰知卻是整日亂踢皮球、彼此相互陷害,真不知伊于胡底了。

    崔軒亮忙道:“後來呢?袁神醫怎麼說?”王魁笑道:“想我這‘鬼醫’都束手無策了,他‘神醫’能管什麼用?他聽說瘟神給我騙上京去了,自是氣得七竅生煙,便連夜差人來了九華山,找我買了點東西。”眾人訝道:“什麼東西啊?”王魁自從懷裡取出一張皮膜,便望臉上一罩,笑道:“這個。”

    點蒼小七雄嚇了一跳,紛紛喊道:“僵屍!”

    九華門人多學多能,山上除醫道一項以外,尚有許多奇妙發明,這人皮面具便是其中之一。白璧瑜若不願意以真面目示人,只能出此下策了。眾船夫苦笑幾聲,只聽老陳低聲來問:“道長,你看這白璧瑜為何去煙島?可也是去給魏島主拜夀麼?”不孤子搖頭道:“這就不知道了。反正白璧暇是來賜爵的,此番把兄長請來當幫手,准是沒安好心眼。我看魏島主還是得多加提防。別等人家殺到了門口,還不知死在誰手裡。”

    崔軒亮默默想著,忽又道:“道長,你先前和白夫人說話,好像說了兩句話,叫做什麼御前……御前共什麼宵的……”不孤子嘿嘿笑道:“御前共**,老公不折腰。你說的是這個吧。”

    崔軒亮忙道:“對對對,就是這兩句話,這是什麼意思?”

    不孤子嘿嘿一笑,眼見七名徒弟滿面好奇,一個個小嘴張開,引頸期待,當下咳了一聲,道:“這兒孩童太多,咱們還是留點兒口德,改日再說吧。”

    崔軒亮只有十七歲,其實也算個小孩,一時間滿臉狐疑,只與點蒼小七雄面面相覷,都在猜測其中秘密。
作者: 笑傲乾坤    時間: 2014-9-4 11:28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9-4 11:30 AM 編輯

第七章 我本青都山水郎(上)

    眾人邊吃邊聊,慢慢夜色已深,寒露更重,老林給賓客們備了上房,讓他們寬衣歇息。那崔軒亮累了一整天,雖已疲憊,卻還是睡不著,便又去艙裡瞧叔叔,看看他是否好轉了。

    來到了艙房,只見兩名船夫和衣而睡,臥在榻旁地上。叔叔卻還是昏迷不醒,看他仰躺不動,呼吸低微,兩邊臉頰深深地陷了下去,仿佛一夕之間老了幾十歲。

    面前的叔叔一輩子辛苦,想他童年在戰亂裡度過,中年時大哥又先他而去,如今臨到老來,還受盡了苦。想起那些朝鮮武官的霸道,本國官員的勢利,崔軒亮握緊了拳頭,淚水不禁奪眶而出。

    要談為國為民,誰又比得上叔叔這一代?他們這批開國孤兒雖沒出過大人物,可他們的命運卻與國家緊密相連。什麼大災大難來到中原,這批難童必然奮起承受,決不逃向後方。似他們這般人,天下誰有權來任意輕侮?可那靖海督師白璧暇卻是什麼嘴臉?他又為國家做了什麼事?為百姓立了什麼功?憑什麼打發叔叔的性命?

    崔軒亮內心氣苦,忍不住便要垂淚,忽然間背後給人輕輕拍了一記,他嚇了一跳,急急轉身,卻是天絕和尚來了。

    天絕僧微笑頷首,豎指唇邊,示意崔軒亮噤聲,隨即反身離艙,崔軒亮跟了出去,將門輕輕掩上了,道:“大師,您……您有事麼?”天絕僧微笑道:“方才王大夫過來囑咐,他怕令叔病情有變,便要貧僧徹夜來此守候。”

    崔軒亮喃喃地道:“他自己不來麼?”天絕僧道:“王大夫說他累了一整天,得好好睡上一覺,只能請小僧幫這個忙了。”

    崔軒亮暗暗歎息,看這“鬼醫”功力非同小可,誰知卻是懶得可以,什麼事都往天絕和尚頭頂一推,自己好來呼呼大睡。念及天絕僧的高義,他心下感激,下拜道:“今日多次受大師恩情,請受軒亮一拜。”正要上前跪倒,天絕僧卻在他的腋下輕輕一托,一股內力行來,崔軒亮膝間一熱,竟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。

    崔軒亮心下一凜,這才發覺天絕僧的內力深厚至極,好似還在叔叔之上。他怔怔望著天絕僧,道:“大師……您真的沒練過易筋經麼?”

    天絕僧忍不住笑了,搖頭道:“沒有。”崔軒亮搔了搔腦袋,低聲道:“大師,我……我方才跟您開了些玩笑,不大恭敬,您……您可別在意。”

    天絕僧微笑道:“施主開朗天真,絕無一分心機城府,貧僧豈會見怪?”崔軒亮放下心來,又道:“大師,您究竟是去煙島做什麼的?不會是來給魏叔叔拜夀的吧?”

    這話問到了要緊處,看這鬼醫王魁是來采藥的,不孤子是來拜夀的,其餘如靖海督師白璧暇,目重公子明國勳,人人的使命都很清楚,或賜爵,或抓人,卻只有天絕僧的來意始終不明,看他形單影孤,行囊單薄,八成連賀禮也沒帶,想來他決不是來給魏寬拜夀的。

    一片寂靜中,天絕僧笑了笑,道:“也罷,便告訴施主也無妨。貧僧此來煙島,是來找一戶人家的。”崔軒亮心下一凜,立時想到天絕僧先前所言,好似他們少林寺受人所托,似曾前往東瀛尋訪一個神秘人物。忙道:“大師,您……您是來找……找那個姚……姚廣孝的朋友麼?”

    天絕僧搖頭道:“不是。我只是來找一戶姓方的人家,向他們打聽幾件事。”

    崔軒亮愕然道:“方?”

    天絕僧沒說話了,他凝望著雨夜中的苦海,神情頗見寂寥。

    崔軒亮不敢再問了,他偷偷打量天絕僧,只見這名和尚年歲也不怎麼老,好似只有三四十歲,卻似無所不知,一舉一動像個得道高僧,深不可測。他越看越是敬畏,也是怕給人順手剃度,忙道:“大師……我……我先去睡了,您也早些歇息吧。”

    天絕僧本在沉思,聽得此言,立時醒了過來,當即微笑道:“施主放心睡吧,貧僧會守著崔老施主的。”

    崔軒亮心下大喜,看天絕僧這般武功見識,若有他守在病榻旁,叔叔便算成了個活跳屍,也能給他弄好。他怕天絕僧反悔,忙道:“多謝大師,那……那我去躺著了。”說著一溜煙地跑開了,自在甲板上鋪了個軟墊,和衣臥倒。

    時在午夜,天絕僧轉身入艙,甲板上除了幾個船夫輪班守夜,已是空無一人。海風陰冷,崔軒亮打了個哈欠,只管脫了靴子,正想找個棉被來蓋,見小獅子在甲板上歡跳奔跑,卻是暖爐自行送上門來了。

    小獅子精神健旺,晚上從不睡覺,崔軒亮也懶得管這麼多,便將之一把抱住,當作枕頭,跟著平躺下來。

    經得這一日一夜,崔軒亮真是大大開了眼界,他生平首次見到了朝鮮人、東瀛人,也看到了中國的宣威大艦,如今更與少林、點蒼、九華等處高人結識。這在昨日還是想也想不到的奇遇,如今卻一一發生在眼前。若要拿回老家說嘴,兩個堂妹一定不肯信了。

    崔軒亮摸著小獅子的頭,心裡想到了嬸嬸,心中便想,還好遇到了王大夫,不然要是叔叔真的死掉了,嬸嬸以後要怎麼辦?心念於此,眼淚好似又要流出來了,他急忙擦了擦眼,心中又想:“沒事的。叔叔病好了以後,定能長命百歲,活得比張三豐還久。”

    想著想著,心思又轉到自己身上去了:“這回叔叔替我提親,不知結果如何?希望那魏家妹子長得漂亮些,性子溫柔些,不然到時嫁到我們崔家來,不整日和兩個堂妹鬥氣?”

    嬸嬸只生了兩個女兒,沒有兒子,平素將他視作親生,可說疼愛有加。兩個堂妹更與自己好生親近,平日裡總愛同他玩笑打鬧,沒大沒小。可要是自己和別的女孩好了,她倆定是大眼瞪小眼,十分兇狠。

    想到溫柔的女人,不由又思念起兩名婢女了,看那小茗、小秀性子順人,說啥是啥,誰若娶了她倆,定是享盡了齊人之福。崔軒亮心中又想:“是了,叔叔老說咱們崔家人丁單薄,我可得爭氣些,多生幾個孩子才是。”

    生孩子,便得討老婆,老婆越多,孩子越多,此乃千古不變的天地正理。想到此處,崔軒亮忽然理直氣壯起來,當下伸出手去,便把小獅子當成了夢中情人來抱。可憐小獅子爪子亂揮,掙扎不依,崔軒亮卻也不加理會,漸漸鼻鼾響起,便已沉沉睡去。

    “少爺、少爺……”

    才睡下不久,懷中的小獅子便已溜了,崔軒亮睡得香甜,卻也懶得理會。只不知為何緣故,耳邊好似來了一隻蚊子,反復繞耳飛行,擾人清夢。崔軒亮實在煩厭,只管轉過了身,面向船舷來睡。

    “少爺……少爺……”正呼呼大睡間,又聽蚊子輕聲呼喚,“少爺,少爺,快起床了,天已經大明瞭。”

    “死老頭!吵什麼吵!”崔軒亮狂怒坐起,暴喊一聲,正要重新倒下,卻見點蒼小七雄一臉駭然,只在望著自己,其餘王魁、不孤子也是目瞪口呆,二人手持面餅,全坐在不遠處,納悶地朝自己打量。

    崔軒亮臉上大紅,他左右張望,只見船上老老小小都起來了,船夫們各自幹活,賓客們則在享用早飯,吃吃聊聊。崔軒亮喃喃地道:”天絕大師呢?”話聲未畢,只聽一人微笑道:“崔施主,小僧在此。”崔軒亮“啊”了一聲,抬頭去看,果然見到了天絕僧。

    昨晚睡覺時,這和尚仍然未睡,只在看顧叔叔。看他此際早已起床,兀自神光炯炯,面色怡然,只不知是否徹夜未眠。眼看少爺起身了,老陳便拿來了一條毛巾,讓崔軒亮擦臉,一旁老林也送來香茶,讓少爺品茗漱口。

    眼看點蒼小七雄議論紛紛,想來把自己當成了紈褲子弟。崔軒亮臉上更紅,忙把身子一躲,避開了種種服侍,道:“我們……我們在哪兒了?”

    老陳道:“咱們離開苦海了,已離煙島不遠了。”

    “煙島”二字一出,崔軒亮“啊”了一聲,急忙眺望天際。但見天色雖仍陰霾,水霧卻已褪去,想來真已離開了無盡苦海。他心下大喜,想到了小茗、小秀,更是滿心歡喜,過得半晌,又想到自己離魏思妍更近了,頓時睡意全失,精神大振,忙站起身來,哈哈笑道:“起床啦!起床啦!心情真好啦!”

    他見自己還光著腳丫,便穿上了靴子,問道:“對了,我叔叔呢?他好些了麼?”

    終於想起叔叔了。天下美女都想完了,這才輪得到崔風憲。王魁笑道:“你叔叔很好,方才天絕老弟喂了他一碗參湯,他也如數喝下,看來是熬過生死關頭了。”

    崔軒亮心下狂喜,喊道:“太好了,叔叔不會死了!我又可以當少爺了!”他還沒笑幾聲,忽見眾人都在看著自己,忙咳了咳,道:“陳叔,早飯在哪兒?”

    老陳、老林早已煮好了早飯,見是一大鍋稀粥,另有粗硬面餅,都是些難吃的。眼看老陳端來了一大碗粥,崔軒亮卻不願來接了。他一見這些粗茶淡飯,肚子便飽了幾分,愁眉苦臉的接過了米粥,正打著哈欠間,忽聽點蒼小七雄喊道:“大家看!出太陽了!出太陽了!”

    眾人抬頭去看,只見天邊亮了起來,一道閃耀金光直射而下,映得大海金波蕩漾,霎時間滿船水手盡皆歡呼:“到煙島了!到煙島了!”

    時在早晨,朝霞滿天,這道金光照下,竟然透出了海闊天空的大氣象,崔軒亮滿心亢奮,當下率著點蒼小七雄,一齊奔上了船頭,只等著眺望傳說中的“煙島”。

    四下風平浪靜,船行極穩,約摸又過了數裡,海水轉為碧藍,慢慢天空烏雲散盡,透出了深邃如海的藍天。陽光竟是如此耀眼燦爛。

    崔軒亮猛地指向遠方,驚喊道:“看!有船來了!”

    碧波萬頃中,但見左舷遠方駛來一艘商船,相距約摸二十裡,帆上大書“泉州”二字,正自破浪而來,不久之後,船舷右方十裡開外,竟又現出了一艘大帆船,旗上卻寫滿了彎彎曲曲的文字,無人可識。點蒼小七雄大喜道:“真的有船啊!是外國船!外國船!”

    眾小童滿心歡喜,便纏著不孤子來問:“師父!那是哪一國的船?你知道麼?”不孤子生平頭一次出海,哪裡知道什麼?便朝王魁看去,那王魁也是一臉不解,正想去問天絕僧,卻聽眾船夫笑道:“小道君們,這是大食商船啊,你們以前沒見過麼?”

    這“大食”本是古稱,便是今世所稱的“天方”。這大食商人多是穆斯林,往來中國已達千年歷史,一路從西北陸路而來,一路由南方大港泉州入境。看來這煙島不愧是東海大港,連大食商人也不惜遠道而來,想來島上物資定然豐沛無比,方能引得這許多商船來此買賣。

    談笑之中,但聽“嗚嗚”長鳴,後方的大食商船吹響海螺,已然趕到前頭去了,老陳降下了二帆,放緩船速,尾隨在後。不多時,前方現出了帆影點點,遠遠望去,已能瞧見一片陸地,眾人全數歡呼起來:“煙島到了!”

    相傳經過夢海之後,便能抵達一座海上大城,想來便是眼前這地方了。一片碧海藍天中,船隻尾隨大食商船入港,只見岸邊旗海飄揚,滿是異邦風情,但見東瀛、朝鮮、占城、真臘、錫蘭山等地船隻進出港灣,川流不息,一時半刻裡怎麼數得盡,看得完?

    煙島氣象萬千,商船數目之眾,來往進出之繁,遠在想像之上。日本出產的刀劍、香料,朝鮮的人參、屏風、漆器,都由此地轉運中國南方,至於中國的陶瓷、絲綢、書籍、銅錢,則由此地轉運海外四方,其餘南洋燕窩、南蠻酒、藥種,乃至天竺、大食、波斯的種種珍寶,也都在此彙集,與琉球名城“那霸”互相輝映,堪稱海上交通要衢。

    四下滿是讚歎聲,不孤子、王魁都是第一次來到煙島,自是滿心驚奇。連天絕僧這般出塵之人,也不禁多看了幾眼。

    點蒼七小雄最是貪玩,難得來到異鄉,自是雀躍蹦跳,嚷道:“快點!快點!咱們快上岸去玩!”崔軒亮自己也是少年心性,當此時刻,一顆心歡喜得好似要炸開了,忙從腰間取下嗩吶,奮力吹鳴,大喊道:“老陳!開船進港!咱們即刻上岸!”

    在眾小童的歡呼聲中,一聲銳響劃破長空,眾船夫便又奔下艙去,操槳划船,老陳也親自來掌舵,船便朝岸邊緩緩靠去。

    正行駛間,忽聽右舷處傳來“砰砰”聲響,似有人在拍打船身,不孤子吃了一驚,忙低頭來看,只見船舷下方貼來了一艘舢板,上頭站了幾名年輕漢子,人人身穿蓑衣,嘴中說著嘰哩咕嚕的怪話,舢板旁卻插著一隻旗,上繡一隻火紅雲燕兒,卻不代表什麼。

    異邦人士到來,眾人都傻了眼,先前徐爾正還在船上,便不愁沒人聽得懂異國話。可此時徐老頭走了,來了不孤子、王魁等武林人物,聞得南蠻舌,如對牛彈琴一般。崔軒亮滿臉迷惑,便朝不孤子、王魁等人看去,這兩個老的也不解其意,便朝天絕僧瞧了一眼,要聽他如何解說。

    天絕僧熟讀佛經,天下事無所不知,無所不曉,可畢竟不是船夫水手,此時自也毫無頭緒。最後還是老陳喊了一聲:“老林!愣在那兒幹什麼?要交錢了!”

    老林咳了一聲,先朝身上摸摸掏掏,眼見崔軒亮站在身旁不遠,便又走了過去,低聲道:“少爺,你那兒有銀子吧,先拿一些來。”

    崔軒亮“喔”了一聲,正要去掏腰包,忽然間“咦”了一聲,忙道:“等等,你們要錢幹啥?”老林咳道:“咱們要給過路錢。”

    崔軒亮大驚道:“過路錢?好啊!倭寇公然行搶了麼?”不孤子最是俠義不過,一聽倭寇光天化日下行搶,二話不說,便要飛下船去殺人,眾船夫驚慌攔住,道:“道長!別亂來,別亂來!”崔軒亮怒道:“什麼別亂來!倭寇大白天的打劫,咱們豈能坐視不理!”

    老林苦歎一聲,曉得少爺是個空心大蘿蔔,只得自行掏出一錠銀子,朝海上喊道:“朋友,咱們是浙江來的客商,要給魏寬魏老爺子拜夀,請准入港。”說著便將銀子扔了過去。舢板上的漢子接住了,又挑起長長的竹竿,但見竿上綁縛了一面錦旗,從舢板下遠遠送來,另以漢語喊話:“朋友,把布旗懸到你們的桅杆上,跟著咱們來。”

    眼看那旗上繡了一隻雲燕,旁書“煙島北震字港庚午埠”,眾人心下醒悟,才知這些人是煙島的舵頭,專引客船進港泊船。想來煙島上貿易繁盛,各國商船若想來島上買賣,定得交上這筆過路錢財,否則一切免談。

    在小舟的帶領下,大船緩緩進港,只見四下滿是商船,或大或小,有新有舊,只是來者不分中外,船上都懸了布旗,上繪一隻雲燕,想來也都交過了過路錢。

    不孤子舔了舔嘴唇,只覺這生意頗為好賺,便拉住了老林,附耳道:“這進港一回要多少錢?”老林附耳道:“這不是算次數的,是算天的。泊船一天要龍銀三十兩。”

    眾人聞言,莫不倒抽一口涼氣,連天絕僧也是雙手合十,誦念“阿彌陀佛”,想來這價錢當真貴得離奇,再不請佛祖開恩,大降慈悲,卻該如何?

    商船沿途而過,直望“震字港庚午埠”而去,點蒼小七雄站在船頭,沿途喃喃數來:“一艘,兩艘……一百一十二艘……一百七十一艘……”不過半晌,便已數到了兩百艘船,看每艘船一日得交三十兩,一天內便得六千兩龍銀,想來這魏寬真不愧是“元元功”傳人,斂財功夫與殺人本事一樣高,這會兒不必動上一根手指頭,便已收下金山銀山,當真羨煞旁人了。

    舢板一路引領,大船也已緩緩靠向岸邊。只見港邊立了木招,寫著“煙島北震字”,泊船處另有一面木招,上書“庚午埠”,崔軒亮左顧右盼,發現此地早給船隻泊得滿滿的了,船舷右方停著一艘商船,正是方才見到的大食船,水手們頭裹白巾,身穿白袍,忙進忙出,全在扛貨下船。船舷左側另有一艘船,甲板上卻不見貨物,只站了一群男子,人人足踏木屐,腰懸長劍,全不像商人打扮。

    崔軒亮微感納悶,凝目去望,卻見這艘船的桅杆上高懸了一道旗幟,正面繪了一朵菊花。忙道:“這……這是哪國的船?”王魁道:“這是東瀛人的船。”崔軒亮訝道:“你……你怎麼知道的?”

    王魁指著對面桅杆,笑道:“瞧,這東瀛人以菊花為記。十六瓣菊是日本皇徽,八瓣菊則是賞賜給地方大名的。你瞧他們的菊花共有幾瓣?”

    點蒼小七雄興沖沖來數:“一二三四五六……一共八瓣!”王魁笑道:“瞧,這是八菊花,這自然是東瀛大名的船了。”崔軒亮茫然道:“大名?名氣很大麼?”王魁頗知東瀛事,當即解釋道:“大名就是武家諸侯,便像咱們的關內侯一樣。”

    崔軒亮哦了一聲,凝目望去,只見菊花王纛迎風飛舞,一旁另有面較小的旗幟,上有徽章,見是個八角形,內有三條杠,活像個“三”字。他咦了一聲,道:“那……那個‘八角三’又是什麼?”這一問便把王魁問倒了,他沉吟半晌,辨認不出,只得轉望天絕僧,道:“老弟,這是哪一家武士的家徽,你認得出來麼?”

    家徽又稱“家紋”,乃是各地大名的徽章,各以天地山川、花鳥獸形為記,可說無奇不有。天絕僧走到船舷,細望那面旗幟,當即道:“這是河野武士的家徽。”王魁喃喃地道:“你……你是怎麼認出來的?”天絕僧道:“幕府的徽章是兩條杠,稱作‘二引兩’,你看到的三條杠稱為‘折敷三文字’,應是河野家的認記無疑。”

    崔軒亮聽得昏昏欲睡,便道:“河野武士?那又是幹啥的?”

    天絕僧道:“河野家是東瀛最為驍勇善戰的武士。據說他們精通劍道,曾在‘鷹島’擊敗過忽必烈的大軍。”不孤子聽了半晌,忽道:“這些人可不像做買賣的,上煙島來幹啥?難不成是來給魏寬拜夀的麼?”

    天絕僧目望河野家的家徽,只是沉吟不語。卻在此時,大船已然穩穩靠港了,岸上幾名漢子走了過來,先將船系牢了,隨即搭來了行板,以漢語喊道:“客官們,可以下船啦。”

    崔軒亮原本哈欠連連,一聽此言,登時大聲歡笑,便拉著點蒼小七雄,喊道:“走了!走了!咱們下船玩耍吧!”一眾小道士歡呼起來,正要簇擁著大少爺下船,誰知腳步才動,卻給老林攔住了,聽他道:“少爺別走,咱們還有正事要辦。”

    “正事?”崔軒亮一輩子沒幹過正事,乍聽見這兩個字,自是一臉狐疑,老林咳嗽兩聲,道:“少爺,咱們艙底下還堆了貨,都是煙島的一位老爺子訂購的。他姓尚,是琉球人士,住在島東的‘舜天王街’,咱們都叫他尚六爺。”

    崔軒亮歎道:“好啦,知道了,我們怎麼辦?”老林拿出厚厚一疊紙,道:“這是尚六爺親自寫的契狀,咱們一會兒得帶著合同,把貨運過去。待得點收無誤,銀貨兩訖了,那才算沒事。”

    崔軒亮聽得苦差事纏身,自感心煩不已,便求饒道:“你們……你們自己不能去麼?為何定要我陪著?”老陳走了上來,冷冷地道:“少爺!這些貨款都是現銀,不能假手外人,過去都是二爺親自點收的,現下他生病了,你不去幫忙收錢,咱們還能找誰?”

    崔軒亮歎道:“知道了,知道了,還有別的事麼?”

    “有。”大批船夫來了,當前一人名叫老黃,聽他急急說道,“少爺一會兒收了錢,勞煩再去找間可靠的客店,安排二爺住下,我和老趙、老李會去守著財物,免遭小偷……”

    “對了對了。這兒還有件事。”真是說曹操,曹操便到,這老趙才給點了名,立時便出現了,聽他道:“船上米糧清水都沒了,少爺您等會兒收了錢,可得過去添購。”

    “沒錯。”老趙走了,這會兒老李也來現身補充了:“少爺,您一會兒找好了客店,得拿著二爺的名帖,先去島上的‘魏莊’一趟,通知魏島主的管家一聲,讓他們知道二爺來了……”

    “好啦……好啦……煩都煩死了……”崔軒亮苦不堪言,心裡千百遍地歎息,他用力抓了抓頭,道,“貨呢?在哪兒?”老陳笑道:“少爺別急,這就扛出來了。”

    “嘿嘿”苦力聲傳來,船夫們一個個汗珠滾動,駝背彎腰,從艙下扛出一箱又一箱貨品,最重的是銅錢,須得三五人合力來抬,輕的則是瓷器花瓶,另還有些緞帶衣料,漆器樂器,也都裝在木箱子裡。

    正愕然間,只見老林翻開了艙板,取了些東西出來,整整綁做了一大包,掛到崔軒亮的腰上,道:“少爺,這東西給你帶著。”

    崔軒亮“啊”地一聲,身子不覺向前一傾,險些摔跤。看那包袱雖是小小一包,分量卻是沉重無比,似達三十來斤,忙道:“這……這裡頭裝了什麼啊?”老林道:“少爺忘得快了,這是二爺的金子啊。咱們一會兒要下船辦事,可別讓人家偷走了。”

    黃金人人都愛,唯獨崔軒亮不喜。看這包黃金掛在身上,直似烏龜背雙殼,蝸牛兩個家。壓得崔軒亮抬不起頭來。他喃喃苦罵,正要轉身下船,卻又給兩名老漢攔住了,忙道:“少爺別走,您還得幫著搬東西啊。”

    崔軒亮顫聲道:“什麼?還要搬啊?你們……你們自己不能扛麼?”老陳道:“咱們年紀大,身子差,動不動便閃了腰。”老林也道:“是啊,往常二爺嫌咱們力小無用,向來親自搬運。現下他也受傷了,怕只有靠少爺一人啦。”

    “少爺!少爺!”眾船夫圍攏上來,齊聲道,“你定得幫幫忙啊!”

    崔軒亮叫苦連天,自知要做粗活了。正苦悶掙扎間,忽然想起船上還有大批武林高手,一時心下大喜,還沒來得及轉身求人,卻見天絕僧突然現身,合十道:“崔施主,貧僧另有要事,不克久留,這就告辭了。”

    崔軒亮驚道:“什麼?你……你要走了麼?”

    天絕僧欠身道:“青山不改,綠水長流,屆時魏島主的壽宴上,咱們再會了。”

    “告辭了,告辭了……”眼看天絕僧頭也不回地走了,點蒼小七雄也揮手道再見,一起走下了船舷。不孤子用力拍了拍崔軒亮的肩頭,聲若洪鐘:“老弟,你忙你的,咱們就不打擾啦!”王魁道:“是啊,咱們先去找客棧住,一會兒等你忙完了,老朽再來找你喝酒。”

    轉眼之間,武林高手一個不剩,卻把滿艙的貨品留了下來。崔軒亮暗暗悲憤,眼見面前擱著一箱銅錢,只得蹲下身去,雙手捧住,聽他“啊”地一聲苦叫,慢慢將木箱舉了起來,跟著腳步顫抖,如蝸牛般辛苦下船。

    這木箱盛滿了銅錢,裡頭全是隆慶一朝所鑄的“大通寶錢”,當時東瀛、朝鮮、琉球諸國全數通行此錢,非但出海貿易管用,各國百姓亦是需求頗急,是以當時日本、琉球商人便常以黃金、白銀過來換購銅錢,浙閩一帶商人獲利頗豐。

    值錢的東西,一般都頗重,尤其“大通寶錢”每箱重達百斤,比關老爺的大刀還沉了一倍。加上崔軒亮身上掛著兩包黃金,堪足六十斤,直搬得他全身熱汗,氣喘如牛。正痛苦間,忽聽老陳大聲讚揚:“瞧不出來啊,少爺一個白面書生,卻有這般神力!”老林也是奮力頷首:“沒錯,三五人合搬的東西,少爺一個人便行了,果然是玉面金剛,非同凡響啊。”

    聽得“玉面金剛”四個字,崔軒亮便似吞了顆大力丸,一時氣力暴增,將銅錢一箱一箱搬下了船,絲毫不以為苦。眾船夫見他如此賣力,更是加倍奉承拍馬,說了個口沫橫飛。

    崔軒亮是少年心性,受不得吹捧,一時飄飄然起來,搬了一箱又是一箱,堪堪搬到了第八箱,饒他年少體壯,又練了武功,仍見蹣跚苦狀,好容易走下行板,但聽“轟”的一聲,港邊沙塵飛揚,木箱重重墜在地上,“玉面金剛”也已撲跌在地,成了一隻青面獸。

    銅錢實在重,連著八趟搬運下來,崔軒亮已是筋疲力竭,他趴倒在地,喘道:“陳叔,搬完了吧?”老陳忙道:“差不多了,再搬十五箱,那便成了。”崔軒亮魂飛天外,顫聲道:“十……十五箱?不行了,不行了……你們也來幫著搬吧……”

    老陳皺眉道:“少爺,這銅錢多重啊!咱們沒練過內功的,三人才能合搬一箱,以前二爺嫌咱們沒勁,向來是左右兩手各夾一箱,健步如飛,你明明是個練家子,本事怎地這般差勁?”崔軒亮喘道:“我本就差勁……你們有空說嘴罵人,不如來幹活吧……”

    老陳敲了敲肩頭,軟軟地道:“老林,你去搬。”老林冷冷地道:“為何是我,不是你?”老陳渾身疼痛,苦歎道:“我年紀比你大三歲,搬不動。”老林道:“老子比你更大十歲。”老陳道:“你**時不是這麼說的。”

    兩人互瞪半晌,便向另一人道:“老張,你去搬吧。”

    那老張不知有幾百歲了,一張臉又老又癟,牙齒只剩了幾枚,當下作勢來捧銅錢,咿咿嗚嗚怪吼幾聲,那銅錢卻是紋絲不動,他喘了幾口氣,道:“我……我去搬瓷花瓶吧,少爺手粗腳笨的,可別讓他打破了。”

    老陳老林無計可施,也不敢當真欺侮人家,只能放他去了。崔軒亮哭喪著臉:“你們到底搬不搬?”眾船夫一哄而散,剩下的打哈欠的打哈欠,傻笑的傻笑,全在那兒裝聾作啞。

    說來也怪不得人家,眾船夫一來上了年紀,筋骨不靈,二來這銅錢確實沉重異常,過去都是崔風憲親自出手,以免下屬們裝死賴活。只是今番崔二爺臥病在床,連小指頭也不能動上一動,這當口再不靠年輕人出手,卻該如何?

    年輕年輕,崔軒亮平日給人譏諷謾駡,全是為了自己年輕識淺,什麼“嘴上無毛,辦事不牢”,人人作弄嘲笑,可輪到幹粗活時,這年輕又成了大本錢。他愁眉苦臉,只得走回船上,眼見船上還堆了滿滿幾箱銅錢,頓時靈機一動:“我可傻了!一次搬兩箱吧,少走一趟路。”

    他哈哈一笑,蹲身下地,奮起了吃奶的氣力,一聲怪吼,便搖搖晃晃走下船來。

    銅錢一箱百二十斤,兩箱二百斤,宛如背負泰山,崔軒亮咬牙切齒,踩得行板嘎嘎作響,堪堪來到了平地,更是奮力向前一跳,喝道:“雷霆起例!”

    “轟”地一聲大響,只見少爺連人帶箱滾在地下,滿箱銅錢摔了出來,撒得滿地都是。

    “發財了!發財了!”瞬息之間,港邊歡呼聲大起,有說漢語的,有喊東瀛話的,有叫朝鮮語的,總之各國聲腔,應有盡有,人人字句雖異,卻都有志一同,一齊彎腰撿錢,大發不義之財。老陳見狀不妙,便率著眾船夫過去驅趕叫駡,就怕肥水流入外人田。

    此時崔軒亮還趴在地上,久久沒人過來攙扶,他苦歎幾聲,慢慢撫著自己腰杆,便想站起身來,奈何方才用力太猛,竟是有些力不從心。正痛苦間,忽然一人攙住了他的腋下,將他托了起來,說道:“朋友,你可知自己為何身高體壯,卻搬不動幾箱東西?”

    崔軒亮微感愕然,趕忙抬頭來看,只見面前站了一名少年,約摸十七八歲年紀,正自冷冷地打量著自己。崔軒亮喃喃地道:“你……你是誰?”

    那少年道:“我是煙島第一搬貨高手。遇上了我,算是你的運氣。”

    聽得搬貨行家來了,崔軒亮不覺“咦”了一聲。他細目打量來人,只見此人與自己年紀相若,身材也相當,一樣有八尺以上身高,不同的是這少年並未穿鞋,外衣略顯破爛,身材更是瘦削,比自己還少了幾斤肉,哪有什麼氣力搬貨?崔軒亮心裡不信,便哼了一聲,道:“看你沒吃飯似的,怎敢說自己是什麼搬貨好手?”

    那少年淡然道:“這搬東西不能光靠蠻力,縱使體魄雄壯,氣力剛猛,可不懂使力的真法門,一切也枉然。”

    來人兩眼眯成了一條小縫,目光隱隱帶著幾分冷傲,模樣有些討厭。崔軒亮哼道:“聽你誇口的,你要真有本事,不如讓我開開眼界吧。”

    那少年道:“我就曉得你不服氣,來,這便瞧仔細啦。”當下一聲呼溜,竟然直奔上船,崔軒亮大驚道:“你幹什麼?別亂闖咱們的船啊。”

    正要追將過去,卻聽“嘿,嘿”之聲響起,腳步沉重,聽得那少年大聲吆喝:“讓開!讓開!我要下來了!”崔軒亮心下一驚,趕忙側身避開,只見那少年弓著身,駝著腰,背上竟然負了三隻大木箱,正一步步走下行板。

    這木箱極為沉重,常人連一箱也扛不起,這少年卻一口氣負了三箱。崔軒亮看得呆了,只見他蹲到了地下,慢慢鬆開了五指,便讓木箱一隻只堆到了地下,兀自排列得整整齊齊,手法可說熟練之至。

    崔軒亮心裡有些佩服了,忙道:“這位大哥,你氣力好大,可是練過武功麼?”

    那少年道:“早跟你說了,我是煙島第一搬貨高手,你還不信。”說著拍了拍手,抖去滿身泥塵,淡然道,“這位小老闆,我方才給你數過了,你船上還堆著十二箱貨,要不要我給你一發搬下來?”

    難得遇上好心人,崔軒亮內心狂喜,大聲道:“大哥!你沒開玩笑?你真要幫我搬麼?”那少年哼道:“今兒剛巧沒事,可以幫你個忙。”崔軒亮滿心感激,正等著向他致謝,卻又聽那少年乾咳一聲,搔頭道:“對了對了,差點忘了跟你說,搬一箱算你四文錢,怎麼樣?”

    崔軒亮“啊”了一聲,苦歎道:“還要收錢啊?”那少年道:“你別嫌貴,你這箱子挺沉,別人也搬不動。這樣吧,看在咱倆有緣的份上,今兒給你打個折,一箱算你三文錢,前頭這三箱還算送的,不收分文,怎麼樣啊?”

    崔軒亮本來等著他漫天要價,豈料這人還自行減了價,那可是大大賺了,欣喜之下,只顧手舞足蹈,竟連點頭也忘了。那少年見崔軒亮又蹦又跳,嘴中“啊啊咿咿”,連連揮手,似要趕自己走,當即冷冷地道:“操!不要就算了,你一會兒後悔,可別來求我!”說著朝地下吐了口痰,嘴中念念有詞,原形畢露。正要轉身離開,卻給崔軒亮一把扯住,驚道:“你幹什麼?沒人趕你走啊!你搬!你儘量搬!要搬多少有多少!”

    那少年原本惡形惡狀,一聽有生意可做,登時笑道:“真的嗎?一箱三文錢,說定了?”崔軒亮忙道:“說定了,說定了,便三十文錢也成,快,快,快幫我搬吧!”

    那少年大喜之下,便飛也似的躥上船去了。不多時,便又負了三箱銅錢下來。看這人真是能負重,明明背上壓著千斤重擔,下船時腳步卻走得極穩,氣喘吁吁中,便放落了木箱,之後便又急奔上船,預備再搬第三趟。
作者: 笑傲乾坤    時間: 2014-9-4 11:37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1 02:26 PM 編輯

第七章 我本青都山水郎(中)

    崔軒亮越看越是奇怪,看這少年外貌一如常人,可氣力卻為何如此之大?莫非他練過什麼內功不成?心念於此,便朝那少年走去,打算一探究竟。

    崔軒亮曾聽叔叔提過,內功若能練到絕頂處,縱是身形瘦小之人,亦有千斤神力。這些人的外貌其實很好認,一個個目蘊光華,呼吸悠長,臉上還藏著寶光。崔軒亮心頭怦怦跳著,眼看那少年搬貨下來,便死跟著人家,觀其眸,聽其聲,辨其形,要瞧瞧這人是否練有神功。

    “呼……呼……”那少年氣喘不休,目光渙散,臉上毫無寶光,只有一臉灰敗,渾身上下更是大汗淋漓,他見崔軒亮始終瞄著自己,忍不住大喊道:“你幹啥?”

    崔軒亮臉上一紅,看人家搬得快沒命了,自己卻在這兒閑晃,他搔了搔腦袋,正要說幾句話遮掩,忽然背後給人拍了拍,聽得老陳道:“少爺,你怎麼不搬貨了?”

    崔軒亮回頭去看,卻是老林、老陳回來了。想來他倆把銅錢撿齊了,便又轉回察看。三人站在港邊,崔軒亮哈哈一笑,手指船上,道:“陳叔、林叔,快瞧船上,我給大夥兒找到幫手了,聰明吧。”

    老陳抬頭一看,只見甲板上站了一個陌生人,正自東瞧西逛,模樣鬼祟。不覺大驚道:“少爺,你……你怎麼讓外人上船去了?你不怕他手腳不乾淨麼?”崔軒亮皺眉道:“手腳不乾淨?有這種事麼?”老陳急道:“少爺!這世道多壞啊,上回二爺請來了幾個苦力,把船上偷得一塌糊塗,你要請人也得先跟我說啊……”

    正嘮嘮叨叨間,聽得行板嘎嘎作響,那少年卻已馱了最後一趟貨下來,便擦著汗道:“小老闆,貨都搬全了,快請付錢吧。”崔軒亮答應了,正要取出錢來,卻給老陳攔住了,聽他大喊道:“大家都過來,圍住這小子!”

    那少年見船夫們飛也似地趕來,不覺大吃一驚:“幹什麼?”老陳惡狠狠地道:“幹什麼?賊小子,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。咱們要搜你的身。”

    “憑什麼?”那少年氣往上沖,大聲道,“你當我是賊麼?”老陳冷笑道:“怕什麼?你要不是賊,便讓咱們搜搜又何妨,反正又少不了一塊肉。”說著便朝對方手臂拉去,那少年“嘿”地一聲,把手向上一提,怒道:“別亂來!”

    那少年氣力當真不小,這麼一使勁,竟揮得老陳跌倒在地。崔軒亮急急上前扶起,慌道:“陳叔,你沒事吧?”老陳怕那少年走了,忙喊道:“臭小子!快抓住他!快!”眾船夫急急趕來,卻都拉不住人,老林喊道:“少爺!幫手啊!”

    崔軒亮“喔”了一聲,呆呆回手過來,便朝那少年身上扯去。那少年大怒道:“***混蛋!你也當我是賊麼?”說著正拳擊出,便朝崔軒亮的鼻樑揍去。

    “雷霆起例!”崔軒亮見對方動了手,便也不作避讓,一時吐氣揚聲,掌中打勁吐出,正是“八方五雷掌”的起手式“雷霆起例”。

    “砰”地一聲,拳掌相接,那少年“啊”的一聲慘叫,身體好似斷了線的風箏一般,直直飛了出去,聽得“撲通”一響,竟然墜入了大海。

    崔軒亮吃了一驚,他本以為對方氣力頗大,打架八成也厲害,沒想竟是如此不濟。他急急趴到了港邊,慌道:“喂!你還活著吧?”

    “混帳東西……”那少年**地爬了上來,趴在港邊,氣喘吁吁,吐了幾口水出來。那老陳撲上前來,猛地揪起那名少年,怒道:“臭小子!看你張狂什麼?老林!老蔡!快來搜他的身!”說話之間,不忘架出拐子,朝那少年胸膛賞個幾記。

    老林苦笑道:“行了,行了,搞得土匪強盜似的,真是難看。”他走上兩步,賠罪道,“老弟,不好意思啊,你把上衣解下來,讓咱們瞧瞧。”那少年見船夫們人多,自己又身處嫌疑之地,只能把上衣解下,奮力抖了抖,大聲道:“這總成了吧?”

    老陳冷冷地道:“不行,你得就地跳一跳。”

    那少年打著赤膊,卻還穿著條褲子,誰知裡頭藏了什麼?他無可奈何,只得依言蹦跳幾下,可這麼一來,褲袋裡頓時當當作響,竟是堆滿了東西。

    老陳仰天打了個哈哈,把手一指,厲聲道:“我就曉得!臭小子,露出馬腳了吧!把口袋翻出來!讓咱們瞧上一瞧!”眾船夫捋起了袖子,虎視眈眈,人人作勢欲打,崔軒亮也是張大了嘴,顫聲道:“小哥,虧我這般信你……你……你竟然……”

    那少年嘿了一聲,朝褲袋裡一掏,大聲道:“***瞧清楚!這是你們的東西嗎?”

    眾人去看他的掌心,只見他手心裡滿滿一把銅錢,只只油膩不堪,滿是魚腥臭味,其中幾隻更已烏黑破損,不知用了多少年。

    船上的銅錢全是隆慶朝新鑄,一隻只擦抹得晶亮,透著油香,自非這少年手中的爛子兒可比。老陳心下一凜,曉得錯怪了人家,當即揮了揮手,道:“好啦,你可以走啦。”

    “操你娘!”那少年氣憤已極,忍不住勒住老陳的脖子,粗口狂罵道,“這便想打發我走了麼?老狗賊!畜生**生出來的狗雜種!把我的工錢還給我!不然殺你全家!”老林見他嚷得激烈,忙來緩頰道:“好啦、好啦,辛苦你了,一共要多少錢?”

    那少年大聲道:“一箱三錢,一共十箱,你們要給我三十文。”

    老陳捂著脖子,喘道:“你要三十文?***,人家是一文錢三箱,你……你是三文錢一箱,敢情你老兄是黃金造的麼?”那少年臉上微微一紅,他朝崔軒亮瞧了一眼,忽又理直氣壯起來:“這是他自己答應我的!你們別想耍賴!”

    眾船夫轉頭望著崔軒亮,不由長歎一聲。看自家少爺年少無知,到哪兒都給人矇騙,可別把自己賣了才好。老林懶得吵架,便道:“行了,三十文便三十文,來,這就領賞吧。”說著從口袋裡掏了大把銅錢出來,隨手算了算,已交付過去。那少年倒是小心翼翼,只低頭細細點算,確信並無短少,這才收入了口袋。

    老陳冷冷地道:“小子,收了錢後,是不是該說那兩個字啊?”

    “操你娘!”那少年化簡為繁,逕自吼了三個字出來,他罵人之後,隨即拔腿便跑,兀自大放狠話,“你們這幫混蛋!以後給我小心點!遇上老子,一定打死你們一兩隻!”

    “臭小子!”眼見這少年翻臉如翻書,老陳心下大怒,“你有種別走!給我站住!”那少年跑得快了,霎時逃入了街中,轉眼消失不見。老陳大吼道:“混蛋!給我回來!”

    “咚”的一聲,街上突然飛出石子,准准丟中了老陳的腦袋。老陳狂吼一聲,反身去找菜刀,打算來個大械鬥。老林拉住了他,笑道:“行啦,多大歲數了,還幹這些蠢事,我先去雇車吧,你們這兒候著。”

    老陳怒氣衝衝,指天罵地,操爹乾娘,什麼都不知道了。老張、老黃趕忙道:“去,去,辦正事要緊,你早去早回吧。”老林答應了,便走入了街中,自去尋找雇車地方,其餘船夫無所事事,各自找了涼快地方坐下,有的哈欠,有的抖腳,人人打著盹。

    崔軒亮走了過來,低聲道:“陳叔,方才是怎麼回事啊?這島上壞人很多麼?”

    老陳還在火頭上,痛駡道:“少爺!你無知也得有個限度!這煙島上龍蛇混雜,什麼三教九流都來島上混飯吃,你平日再不小心些,早晚把大夥兒都賣掉!”崔軒亮皺眉道:“這煙島不是魏寬叔叔的地頭麼?哪會有什麼賊子?”

    老陳氣得口不擇言,話都不會說了。老黃便道:“少爺有所不知啊,這魏島主是個看大不看小的豪傑,哪管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?現下島上的治安民生,用水用糧,全歸魏夫人來管。這女人什麼事都是看小不看大,自然是越管越亂了。”

    “魏夫人?”崔軒亮心頭怦地一跳,顫聲道:“等等,她……她就是思妍妹子的親娘麼?”老陳悻然道:“少爺這不是廢話麼?她是魏夫人,人家是魏小姐,她倆不是母女,難不成還是兄弟爺倆?”崔軒亮低聲道:“魏……魏夫人漂亮麼?”

    老黃豎起拇指,贊道:“相傳魏夫人美若天仙,號稱東海第一大美女,少爺以後要討了魏家小姐當老婆,她便是你的娘了。”

    “娘!”崔軒亮心頭大喜,便狂吼了這麼個字出來。

    眾人微微一愣,不知他在高興什麼,四下路人有經過,更是疑神疑鬼,都以為自己給白罵了。老陳笑了幾聲,氣也總算消了,便拉著崔軒亮坐下,鄭重囑咐道:“少爺,現今二爺病了,好些事不能親自提點你,咱們都是他的部屬,得仔細看照你,你懂了麼?”

    崔軒亮茫然道:“幹什麼啊?瞧你認真的。”老陳不去理他,逕自道:“上島之前,我吩咐你的第一件事就是關於你丈母娘的。”

    “娘!”崔軒亮歡喜喊叫,便又冒出了這個字。老陳呸了一聲,道:“你別娘來娘去的,告訴你,這位魏夫人和你嬸嬸大大不同,你想裝乖扮巧討愛憐,那是找死。”

    崔軒亮微微一驚,道:“怎麼?魏……魏伯母脾氣不好麼?”老陳歎道:“天下女人,哪個脾氣好了?我先跟你說,你別看魏夫人模樣白嫩嫩,嬌滴滴的,仿佛是顆玉珍珠,其實她黑得很,壓根是顆算盤珠。這也算,那也算,精明無比。加上她武功厲害,你要遇上了她,千萬別露出窩囊廢的模樣,否則咱們也甭提什麼親了,逕自打道回府便是。”

    崔軒亮臉上一紅,低聲道:“陳叔……什麼叫窩囊廢的模樣?”

    眾船夫低下頭去,苦苦忍笑。老陳苦歎道:“說起這個窩囊廢呢,我也不太熟。反正你記得了,咱們在島上的這幾天,定得打落門牙和血吞。不管是給小賊打了,還是給誰拐走了錢,都得自認倒楣。否則好事不出門,壞事傳千里,若給魏夫人聽說了咱們的醜事,她定會以為窩囊廢上門求親了,你想你還有希望中選麼?”

    崔軒亮低聲道:“那魏叔叔呢?他……他是我爹的結拜兄弟,定會暗中幫我吧?”老陳歎道:“我已跟你說了,魏寬是個看大不看小的人。你只消還沒斷手斷腳,他是不會出面的。”

    崔軒亮哭喪著臉,道:“這地方好可怕,咱們不求這門親事了,趕緊回中原吧。”老陳道:“你別自做主張。現下咱們的金字招牌,便是二爺。過幾日等他醒了,再讓他出面去找魏寬。再怎麼說,你都是當年‘飛虎’崔風訓的兒子,魏島主見了你來,定是高興得什麼似的。”

    崔軒亮大喜道:“真的嗎?魏伯伯會疼我麼?”老陳道:“當然,不過你若是脫了褲子滿街跑,逢得女子便叫娘,我想魏島主也會親手劈死你,替你爹爹清理門戶。”

    崔軒亮聽得全身發冷,這才曉得這幾日可不能亂開玩笑,要是自己一個閃神,到時丟光叔叔的臉不說,恐怕連魏寬也要出手懲戒,那可是萬劫不復了。

    正害怕間,那老林總算回來了,眾船夫急忙迎上,問道:“車呢?怎沒瞧見?”老林歎道:“方才來了幾艘南洋大船,把車子全雇走了。說要午後才有車。”聽得倒楣事一樁接著一樁,老陳罵道:“***!咱出海幾百趟有餘了,就屬這次最倒楣,船上可是來了什麼瘟神麼?”

    聽得“瘟神”二字,眾船夫不由瞄過眼來,全數瞧向了同一人,那瘟神卻是不知覺,兀自指著遠處的涼茶棚,道:“陳叔,我想去那兒喝茶。”

    老陳怒道:“喝茶?喝什麼茶?沒車便得在這兒等啊!你有點耐心成不成?”崔軒亮沒來頭又給罵了,只得嚅嚅齧齧:“那……那要是一直等不到呢?”

    老林看了看天色,歎道:“那可麻煩了。這煙島午後多雷雨,若是天公不作美,咱們可得把貨搬回船上了。”崔軒亮震驚道:“什麼?又得搬了嗎?”老陳怒道:“不搬怎麼辦?把貨放在這兒洗澡麼?貨砸了,你叔叔不也跳海了?”

    崔軒亮給痛駡一頓,自也不敢再說,只好隨著眾船夫就地罰站,等候空車到來。

    這煙島地處炎熱,日光頗烈,太陽曝曬而來,人人都給烤得焦幹。崔軒亮探頭探腦,只見路上人來人往,不一會兒經過了一輛馬車,又一會兒來了輛尖耳朵的驢車,可車上若不是載滿了貨,便是坐滿了人,全然見不到一輛空車。

    眼看辰牌已過,慢慢已要到中午了,老林逢車便問,可人家全都有事忙著。無可奈何間,只得道:“不行了。我看還是去找魏夫人求情吧,她莊子裡車多,先跟她借幾輛應急。”話聲未畢,崔軒亮已然戟指大怒:“窩囊廢!這點小事也要求人!你想害我的親事告吹麼?”

    老林嚇了一跳,自也不敢再說了。正苦惱間,忽聽一人哈哈笑道:“好啊,好啊,看來有人雇不到車啦。”

    眾人抬頭一看,面前站了個少年,一張臉長長的,兩眼眯成一線,卻又是那搬貨少年來了。崔軒亮仿佛見到了救星,忙道:“小哥!又是你啊!你……你有法子雇到車麼?”

    那少年冷冷地道:“當然有法子,可我偏不想給你們雇。”崔軒亮納悶道:“為什麼啊?”那少年打了個哈欠,道:“你們這幫人勢利涼薄,誰想給你們幹活啊?”

    老陳見他幸災樂禍,不由怒道:“臭小子,少在這兒囉唆!快給我滾!”

    那少年揚首高哼,卻也不肯走遠,只管到了路旁,找了處陰涼地躺下,兀自贊道:“好涼快,一會兒定要下大雨啦。”眾人聽得冷言冷語,自是氣得臉色鐵青,奈何夏季一過正午,必定暴雨傾盆,此乃玉皇大帝聖旨,誰也做不得主。崔軒亮手臂還酸著,就怕要搬貨,只得低聲道:“小哥,你……你做人最好了,快幫咱們雇車來吧,我一會兒賞你五文錢。”

    那少年閉目而睡,毫不理睬,崔軒亮求情道:“小哥,拜託你了。我給你十文錢。”少年側睡翻身,竟然打起呼來了,崔軒亮無可奈何,只能取出了碎銀,歎道:“這兒有點銀子,全孝敬您了。”

    面前人影一閃,那少年已然飛也似的趕上來,一把搶走了碎銀,笑道:“好啦,瞧你如此心誠,我倒想幫你了。你要幾輛車啊?”崔軒亮轉頭去數地上木箱,喃喃便道:“四五輛總要吧。”那少年大笑道:“包在我身上。”說著把銀子放入褲袋,拔腿飛奔而去。

    眼看崔軒亮又幹起了傻事,眾船夫頓時叫苦連天:“少爺,你怎麼又糊塗啦!”崔軒亮“咦”了一聲,這才曉得不對了,看那少年若是收錢不辦事,自己豈不成了冤大頭?眾船夫見他如此無知,便又圍攏上來,人人輪番數落,指東罵西,轉瞬之間,便把崔軒亮說成了一個活白癡。

    也不知給罵了多久,忽聽車輪滾動,蹄聲響起,路上行來了一群牲口,但見一隻只頭上長角,哞哞而叫,嘴裡還嚼著稻草,正是牛車來了。

    崔軒亮大喜道:“看!看!這車子不是來了麼?你們還好意思罵我哪。”眾船夫凝目去看,只見面前的全是耕牛,一隻只拉著破爛柴車,數達五輛,車上各坐一名苦力,人人衣衫襤褸,嘴上叼著稻草,想來都是些莊稼漢。

    那少年跟在車邊,緩緩而來,眼見眾人望向自己,便笑道:“瞧,車子全來了,咱們這就上貨吧。”崔軒亮大喜過望,一見有車來了,便要搬貨上車,老陳急忙把他攔住了,森然道:“慢著。”

    那少年皺眉道:“又是你這小老頭,你想幹啥?”老陳冷笑道:“小子!你這人做生意不大老實,來!這車錢怎麼演算法,大家先說個明白!”

    那少年淡然道:“這得瞧你想上哪兒去?島東還是島西?”老陳冷冷地道:“我要去‘舜天王街’。”那少年點頭道:“舜天王街位在島東,一共三十五裡路,一裡算你一兩銀。”

    “放你媽的屁!”聽得那少年漫天喊價,老陳自是驚怒交迸,“三十五兩銀子拉一趟貨!你當拖車的是五色神牛啊?便大食天馬也比你便宜些!”那少年臉上微微一紅,道:“也罷,你若是嫌貴,那我就回去了。”

    老陳聽他語帶威脅,更是火冒三丈:“滾吧!老子便死在這兒,也強過坐你的爛牛車!”崔軒亮見他倆吵了起來,忙來緩頰道:“小哥,算便宜些吧,大家日後好做朋友啊。”

    那少年閉目養神,道:“好吧,看你小哥的面子上,我願意減一半價錢,五輛車三十五裡路,算你十八兩成了。”崔軒亮大喜過望,正要答應,卻給老陳拉著走了,聽他怒喝連連:“走了!走了!把咱們給當成肥羊啦!快回去搬貨了!”

    崔軒亮一聽自己又要搬貨,登時驚慌失措,忙道:“小哥,拜託你,再便宜點,再便宜點。”那少年也怕生意飛了,只得“嘖”地一聲,改口道:“好吧,今日不賺你們的錢,就算你們十兩銀。這可夠便宜了吧?”說話之中,那老陳頭也不回,竟已直沖上船。那少年急急喊道:“等等!等等!你若是嫌貴,自己開個價錢出來,大家好商量。”

    “一兩!”老陳回過頭來,怒眼凶瞪,大吼道,“否則咱們免談!”

    “一兩?”那少年捧腹狂笑,“一兩銀子五輛車?你當自己是天王老子啊?”老陳懶得理他,只管傲然上船,那少年見大事不好,只得咬牙道:“好!算你狠!一兩就一兩,你要是不要?”

    “要!要!要!”老陳眉開眼笑,立時奔了回來,笑道,“一兩銀子兼上貨,這就說定囉。”那少年狂怒道:“放你媽的屁!一兩銀子還得搬?你當我是冤大頭麼?”當下揮手怒喝,“走了,走了!咱們遇上了瘋子,白來一趟啦!”

    “且慢!大家有話好說!”老陳一把拉住了他,道,“我另加你一錢銀子,怎麼樣?”那少年怒道:“一錢?不如我請你來搬吧。至少一兩!”

    “二錢!”,“八錢!”,“三錢!”雙方就地還價,吵得不可開交,最後終於議定了價錢,此行三十五裡路五輛車,共需一兩銀子另八錢,上貨下貨兼跑腿,一發算在裡頭。那少年見價錢議定了,一身兇焰消失無蹤,換了滿面斯文平淡,道:“老闆,可以上貨了麼?”

    老陳拱手欠身:“辛苦兄弟了,咱們快快出發吧。”

    看這兩人之前操爹乾娘,叫駡得十分兇狠,孰料價錢一定,便又客氣起來了,自讓崔軒亮看傻了眼。那少年不再多言,只管快手快腳扛箱提重,一一堆到了車上。幾名莊稼漢要過來幫手,那少年卻搖了搖手,示意不必。想來這苦力錢是他一人獨賺的,決不容旁人來分。

    上完了貨,卻堆不足四輛車,算算還多了一輛,老陳也不想斷人財路,便讓崔軒亮等人上車安坐,另吩咐了眾船夫,要他們守在船上照料二爺。反復提點已畢,這才一聲令下,朝“舜天王街”浩浩蕩蕩地進發。

    時在上午,眾人坐上牛車,但見自己身處海濱,面前道路既寬且直,路旁還生了高高的椰樹,樹後則是一片蔚藍海天,涼風拂面,伴隨了陣陣海濤拍岸之聲,讓人胸懷大暢。

    崔軒亮讚歎道:“這煙島還真是漂亮,想來住了不少人吧。”老陳道:“沒錯,煙島人煙稠密,住了將近一萬戶人家。”崔軒亮嚇道:“萬戶人家?那……那不是一座城了?”

    老陳道:“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。我聽二爺說過,這煙島最初還只是個漁村,僅僅住了十戶人家,加上島嶼腹地狹窄、缺水缺糧,根本無人想來定居。”崔軒亮喃喃地道:“那……那是誰把煙島建起來的?可是魏叔叔麼?”

    老林笑道:“當然是魏島主啦。不然誰有這麼大的本事?”

    老陳道:“這就叫能者無所不能吧。據說當年魏島主來到煙島時,剛辭官不久,身上也只有三萬兩白銀,算不得有錢……”崔軒亮打斷了他,皺眉道:“有三萬兩銀子,還算窮麼?”

    老陳白了他一眼,道:“吃喝嫖賭,還能湊合一陣子,可你要開港呢?鑿井呢?三萬兩夠用麼?”崔軒亮沒鑿過井,自也沒開闢過港口,哪知什麼價錢,只能應以嗯聲,道:“後來呢?魏伯伯是怎麼建起煙島的?”

    老陳道:“我聽二爺轉述,這魏島主眼光極是獨到,他初到島上,立時撥出一萬兩銀子,從琉球聘了大批苦力,在島中挖了座大湖……”崔軒亮打岔道:“挖湖幹啥?划船麼?”

    老陳罵道:“這島上沒水,好容易颳風下雨,你要不要找個蓄處?”崔軒亮“哦”了一聲,方知挖湖原是為了蓄水,又道:“那……那島上有田麼?”老陳罵道:“廢話!有了水後,魏島主親自出馬,便在島西開墾荒蕪,試種稻米,待得居民多了以後,這才在岸邊一斧一斧地開闢深港,十七八年下來,來往商船漸多,慢慢才有了今日的氣象。”

    崔軒亮點了點頭,看這魏叔叔能號稱“龍帥”,決非僅是武功高強,善於打架而已,想來他才幹出眾,見識也甚卓越,方能得到永樂帝的寵信。他沉思半晌,又道:“這煙島開拓不過十七年,那不是和我一樣歲數了?”老林笑道:“是啊,那魏小姐也是在煙島上生的,你倆算得是同齡同歲。”

    崔軒亮心下甜蜜,自知父親和魏寬本是世交,自己若能親上加親,那才稱得一個“好”字。他急於和魏思妍見面,便又道:“陳叔,咱們現下是去哪兒?可否走快些?”老陳歎道:“少爺啊,我方才跟你說了老大一篇,你都沒聽是吧?咱們要去‘舜天王街’,去找一位尚六爺。”

    崔軒亮皺眉道:“什麼‘舜天王街’?這名字是怎麼來的?聽來怪彆扭的。”

    老林笑道:“少爺這就不懂啦。這‘舜天王’是琉球古王的名兒。據說那條街上住的全是琉球人,在當地蓋了宗祠祖廟,久而久之,便給人稱為‘舜天王街’啦。”崔軒亮哦了一聲,道:“如此說來,這島上住的不僅只有漢人了?”

    老陳道:“那當然了。煙島上什麼人都有,聽說最初來的就是琉球人,都是些打漁的。可魏島主來了以後,人便慢慢多了起來啦,現下有朝鮮人、東瀛人、南洋人、回回人,形形色色都有,不過人數最多的,還是咱們漢人。”

    崔軒亮奮力頷首:“那當然了,咱們中國可是天下第一大國,到哪兒都有鄉親。”他坐在車上,滿面興奮,便拍了拍駕車漢子的肩頭,笑道:“這位大哥,你是哪裡人啊?”

    那莊稼漢茫然道:“哪裡人?我……我是煙島人啊。”崔軒亮皺眉道:“我不是問這個,我是說你……你是打哪兒來的?”那莊稼漢通曉漢語,可乍聽此問,卻是愣住了,喃喃地道:“打哪來的?我……我是打島西來的啊。”

    老陳咳了一聲,改口道:“老兄,咱們問得是您祖上何處?打何處過來煙島的?”那人總算懂了,忙道:“原來……原來是是問這個啊,我……我高祖好像是從泉州來的吧,先是去了琉球,之後才來煙島,算算有百來年啦,我也記不大清楚了。”

    漢人慎終追遠,最重認祖歸宗,眼見那人一臉淡泊,對故鄉之事毫不熱衷,不免讓崔軒亮有些掃興了。他左顧右盼,忽見那少年跟在車旁,便問道:“喂,你呢?你打哪裡來?”

    那少年不假思索,立時道:“我自中國來。”崔軒亮心下大喜,有了幾分親近之意,忙道:“原來你也是中國人啊,那……那咱們可是一家親了,您……您老家哪裡呀?”那少年道:“我祖上浙江,本籍寧海。”老林訝道:“浙江寧海?那可是出狀元的地方啊。你姓什麼?”

    那少年淡然道:“我姓方。”他頓了一頓,又道,“大家都喊我小方。”

    “小方?”崔軒亮微微一愣,心念微轉間,立時想起了天絕僧的說話,好似說他自己此番前來煙島,便是為尋一戶方姓人家而來。忙問道:“小哥,你……你認不認識一個和尚,法號叫做‘天絕’的?”

    “天絕?”那少年的眼縫眯起,蹙眉道,“什麼玩意兒?可是做法事騙錢的麼?”崔軒亮聽他說得輕蔑,忙解釋道:“不是的,這位天絕大師不是騙錢的,他是少林寺的和尚,見識很廣,武功也挺行的。”

    聽得“少林”二字,那少年忽然雙眼大睜,他轉過頭來,上下打量著崔軒亮,驚道:“河南嵩山少林寺?”崔軒亮與他對面相望,只見這少年雙眼不再半眯半閉,已是全然睜開,陽光照耀下,但見那雙眸子粲然生光,竟是說不出的氣概威勢。崔軒亮心下一凜,忖道:“原來這人長得這般好看。”

    觀人者必觀其眸,尤其這人鼻樑挺拔端正,更襯得五官氣象卓爾不群,想來這俊鼻子若生到女孩兒臉上,其人必然貌美增色,端麗大方。二人面面相對,那“小方”見他癡癡呆呆,不由蹙眉道:“你怎麼啦?為何不說話了?”

    崔軒亮喃喃地道:“方小哥,你……你有妹妹麼?”

    小方“哧”地一聲,眉毛揚起,森然道:“老弟,你有娘麼?”崔軒亮聽他口氣不善,八成沒什麼好話出來,只得定了定神,低聲道:“沒……沒事,我……我方才說到哪兒了?”小方道:“你說到少林寺,有個和尚叫做“天絕”的。”

    崔軒亮忙道:“對對對,就是少林寺,這天絕大師就是寺裡的武僧。小哥,你過去可曾聽過他麼?”小方朝地下吐了口痰,道:“沒聽過。”

    崔軒亮有些失望了,喃喃又道:“你不知道他啊,那……那你還認識別的少林僧人麼?”

    小方頷首道:“有,我認得一個少林和尚。”崔軒亮大喜道:“你認得誰?快說吧。”小方道:“達摩老祖。聽說他武功挺行,可以在水上行路。”

    崔軒亮啞然失笑,這一葦渡江的達摩老祖,乃是家喻戶曉的千古人物,想來這少年認得人家,人家卻認不得他了。正笑間,小方卻又斜過眼來,朝崔軒亮身上瞧了瞧,道:“小老闆,你也練過武功,對麼?”

    崔軒亮道:“是啊,你……你怎麼知道的?”小方淡淡地道:“我方才給你狠打了一掌,你忘了麼?”崔軒亮啊了一聲,忙道:“對不起,對不起,我……我本以為你也練過武功,出手不知輕重……可沒傷到你吧?”

    小方搖頭道:“沒有。不過你的手勁很沉。我要是閃得慢了片刻,定會給你打死。”

    崔軒亮微起歉疚之意,忙道:“對不起,我……我這兒有些錢,都賠給你吧。”說著便從懷裡取出幾隻銅板,遞了過去。

    那方姓少年雙眼圓睜,嘴角一扭,眉毛漸漸挺起。突然間,整個人又好似泄了氣的皮球,只慢慢伸手出來,把銅板接下了。瞬息之間,只見他的眼皮再次蓋了起來,化做了兩條細縫,隨即愀然不語。

    崔軒亮呆呆看著,只覺這人說不出的古怪,喃喃便道:“方小哥,你……你生氣啦?”

    小方沒有回話,只管低頭疾走。崔軒亮有些過意不去,便追了上去,道:“小哥,你別不理人啊,你家裡還有哪些人啊?跟我說說吧。”小方見他糾纏不清,八成又來探姊問妹,淡淡道:“這位小老闆,你幹啥老問我的事?倒是你自己呢?你姓啥叫誰,祖上何處?”

    崔軒亮一生從無心眼,向來是有問必答,一聽此言,立時大聲道:“我叫崔軒亮,器宇軒昂的‘軒’,高風亮節的‘亮’,今年十七歲,祖籍安徽蚌埠,我爹爹叫崔風訓,我叔叔叫崔風憲,我爺爺叫……”正要托出祖宗十八代的事蹟,卻給老林遮住了嘴,道:“少爺行了,人家沒問你這麼多。”

    老陳多曆江湖,豈是無知少年可比?當下咳了幾聲,自問那少年道:“小老弟,咱們人在外地,不得不提防些。敢問你家裡是做什麼的?可也是島上苦力?”小方橫了他一眼,道:“不是,我家是讀書人。”老陳笑道:“讀書人?敢情還做過官吧?”這話本是譏諷,孰料小方一本正經,道:“你說對了。我方家祖上都是讀書人,幾十年前在南京做過大官。”

    “大官?”老林笑道,“你祖上做大官?那你怎會淪落到這個田地啊?”

    “哈……”小方從腰間取起一隻水壺,朝嘴裡灌下一大口,仰天漱口,啊啊有聲,猛聽”呸”地一聲大響,滿口臭水吐出,便朝路邊狠狠啐了出去。卻在此時,一陣怪風吹來,那臭水竟給吹得歪了,盡數向後灑淋。老陳、老林閃避大罵:“他***!你借東風啊!”

    小方搔了搔腦袋,便緩下腳來,故意落到後頭去了。

    陣陣海濤之中,車子沿著海濱向內島走去,每逢上坡路,牛車爬不動,那少年便出力來推,有時實在坡道過陡,崔軒亮等人便也幫著援手,只是那少年脾氣不好,絕沒一個謝字,少不得要與老陳吵架鬥口。

   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,車子駛進內島,看不到大海,道路兩旁也不再是椰子樹,代以一大片竹林,綠幽幽的頗有古意。車子駛入竹林,不過百尺,面前豁然開朗,崔軒亮等人都是瞿然一驚,道:“好美啊。”

    竹林深處,竟是好大一汪湖,湖水清澈,遼闊寬廣,湖水對岸則是一座小山,山影倒映在晶瑩的湖水上,望來美不勝收。老陳吩咐停車,帶著崔軒亮駐足來看,只見山光水影之中,涼風徐徐吹來,山頂嵐霧散開,現出了一片雲中樓閣。

    崔軒亮顫聲道:“陳叔、林叔,那山上住了什麼人?”老林笑道:“少爺少見多怪啊,那地方便是魏家上下居住的‘夢莊’。”崔軒亮喃喃地道“夢莊……好美的名字…………”

    眼前一片湖光山色,蓮葉荷花,那雲中樓閣更是深藏霧中,宛如神仙居處。誰也料想不到,在這南國海島之中,竟還有這麼一抹江南風光。崔軒亮越看越是歡喜,看這魏思妍生在這片世外桃源中,日夜受這仙氣薰陶,定有天女般的曼妙姿容。他閉起了眼,沉醉在竹濤之中,隱約見到自己與魏思妍手牽著手,佇立于夢莊山頂,日夜眺望夕陽大海,相依相偎,柔情無限……

    正想著要與魏思妍生幾個小孩,猛地腦後一掌拍來,聽得老林大喊道:“少爺!你作死麼?”崔軒亮睜開雙眼,驚見自己身上背著一個大包袱,兩腳泡在湖水中,想來自己迷迷糊糊地,竟然沖下水去。老陳怒道:“窩囊廢!整日像掉了魂似的,沒一點出息!”小方也不忘冷言冷語:“你們幾個無故拖延時光,一會兒每輛車得多派三文錢。”

    神仙畫境遠去,魏思妍的倩影不見了,眼前卻只有五輛牛車、兩條老漢,另還有個善於拐騙的方姓少年,人人吵罵不休,崔軒亮狂喊一聲:“送貨啦、送貨啦,我可快給煩死了。”

    車子離開了竹林,已近正午,四下又恢復了南國風光,椰樹烈日,暑氣逼人。眾人雖坐在車上,可炎日曝曬之下,卻不免汗流浹背。正煩躁間,忽聽遠處傳來淡淡琴音,依稀是一曲“平沙落雁”,讓人精神為之一振。

    崔軒亮大喜道:“有美女。”老林訝道:“你怎麼知道?”崔軒亮道:“這琴音柔媚無骨,我一聽便知。”眾人半信半疑,可那琴音委實陶然甜美,料來少爺此言非虛。一片祥和之中,牛車也一路向前,人人引頸期待,忽見路邊一座石敢當,其旁端坐一名老者,手拿怪琴,低頭猛彈。眼見眾人瞄著自己,崔軒亮臉上一紅,忙來顧左右而言他,自問方姓少年道:“小哥,那老人拿的是什麼樂器啊?好像不是琵琶。”

    小方道:“這是琉球國寶三弦琴,奏的曲子都是打中國來的。只是傳了幾代之後,曲音已與出處不同。”崔軒亮笑道:“小哥知道的挺多啊。”

    小方輕聲道:“君自故鄉來,應知故鄉事。”崔軒亮見他神色落寞,好似心裡藏著什麼事,正想多探聽幾句,忽然車輪一震,牛車走上了青石子路,四蹄拍打落地,竟是清脆有聲。崔軒亮喜道:“這就是舜天王街麼?”老陳笑道:“沒錯,總算到啦。”

    煙島方寸之地,貧瘠窄小,沒想竟有青石板鋪路,倒與北京、南京這些大城相仿,想來魏寬費盡心血,竟不惜從中原運來了石材,這才把這煙島建得如此美侖美奐。

    好容易到了熱鬧地方,崔軒亮滿心驚奇,一時伸長了頸子,四下張望,只見這街上滿是商家,賣吃的、賣酒的,貨品雜物琳琅滿目,全是異邦文物。此外每間房子都有石獅子,不過體形不大,也非置於門口,而是建在屋頂上。自又讓他看傻了眼。

    看這“舜天王街”本是琉球人士聚居之所,風俗民情自然大異於中土,樣樣都透著新鮮,崔軒亮瞧了一陣風景,便又四下搜索起琉球少女的身影,只想瞧瞧她們姿容如何,打扮如何,談吐氣質又如何?與中原大城的姑娘們相比,卻又是哪邊姑娘貌美些?

    正亢奮間,牛車卻轉入了一條巷子,隨即停了下來。崔軒亮悵然若失,悻悻掃眼一看,只見面前一處建築,上書“三山會館”。

    終於到了。方今琉球王名叫“尚巴義”,至於這“三山會館”的名字,則是取自于古琉球的“山南”、“山北”與“中山”等三國。看這會館如此定名,一來是發思古幽情,二來則是示意王道寬容,表明尚巴義自己雖然出身“山南國”,施政卻能不分南北,舉凡琉球子民,皆能一視同仁。

    時近正午,眾人總算來到了會館,便一一跳下車。老陳走到門口去看,卻見“三山會館”卻是大門深鎖,不見有人,門口還拉了一條繩索,門上貼著一道符令,上書“島主令,公務重地,嚴禁擅闖”。

    大白天的,“三山會館”卻是空無一人,當真奇哉怪也。再看那符上印了只小小雲燕,色做深紅,好似真是煙島島主的號令。再看那段漢字旁另有諸多奇文異字,或橫或直、有彎有曲,想來都是些異國文字,文意想必差相仿佛,都是禁止外人擅闖。

    崔軒亮心裡很煩,道:“這又是怎麼了?不許咱們進去麼?”老陳罵道:“誰說的,門口有衛兵麼?”三人望著腳邊的繩索,面面相覷間,不約而同舉起腳來,一齊跨過了那道繩索。眾車夫一旁看著,忍不住低頭嘻笑,道:“中國人啊。”

    小方冷冷地道:“中國人怎麼啦?礙到你啦?”說著朝地下狠狠吐痰,料來是要打人了。

    天下諸國民風不同,蒙古民風剽悍,大食百姓虔誠,至於琉球、東瀛、朝鮮等國的百姓,則多半是守法知禮之輩,每逢見到官府禁令,莫不乖乖低頭,不敢觸犯。唯獨中國百姓不同,官府越是嚴禁,越要試上一試,眾車夫看入眼裡,忍不住便都笑了。

    老陳哪管誰來譏笑,反正這門口一無衛兵,二無陷阱,若不過去試試,豈不是笨蛋?當下翻越了繩索,拿起門環來敲,喊道:“有人在嗎?咱們是中國來的商人,有貨要交給尚六爺。快請開門啊。”

    喊了幾聲,會館裡卻是毫無動靜。崔軒亮皺眉道:“搞什麼鬼啊,怎沒半個人?”老陳提起大嗓門,拼命喊嚷,老林也是頻頻敲門,卻都沒人答應。正煩躁間,忽聽小方道:“幾位老闆,我一會兒還有事,可否先讓咱們下貨?”老陳沉吟半晌,也是怕牛車遠走,自己卻找不到貨主,便道:“大家少安毋躁,先讓我過去看看。”

    老陳沉吟半晌,他見門口沒人,便自行走到了屋旁,沿著圍牆繞行。只見這“三山會館”傍於海邊,主宅共有上下兩層,屋外則是一片圍牆,東倚蒼綠竹林,西側卻對向了蔚藍大海,望來頗為清幽。

    老林尾隨而來,忽然“啊”了一聲,道:“這兒有碼頭啊。”看這“三山會館”建築巧妙,西側緊臨水上,牆邊另建了個木台,可供船隻停泊。老陳老林相顧苦笑,方知此地原可泊船下貨,早知如此,自己徑可駕舟過來便是,何須大費周章地四下雇車?

    二人搖頭歎氣,也是找不到別處入口,正待轉身離開,卻見碼頭邊兒泊了艘小船,長約十尺,想來是會館的船隻。老陳心下大喜,忙來到了門邊,喊道:“屋裡的朋友!快開門啊!咱們要送貨啊!”

    時近正午,烈日曝曬,眾人都是又渴又累,老陳連喊數十聲,屋內仍是靜悄悄的。崔軒亮急於交差了事,便來到了門前,提氣狂吼:“搞什麼?到底有沒有人!”眼看遲遲無人應門,便掄起了拳頭,朝門板瘋狂拍打,之後更是深深吐納,擺出了馬步,怒道:“雷霆起例!”

    八方五雷掌的第一式,便是“雷霆起例”,這套掌法威力非同小可,一旦劈落下去,難保不把門板打得稀爛。老陳急急拉住了他,慌道:“少爺別胡來,這是琉球王建造的會館,打壞了可是要賠的。”

    崔軒亮大聲道:“可他們一直不來應門,又是怎麼回事?”老林道:“也許……也許他們上街吃午飯去了,那也難說得緊。”

    聽得“午飯”二字,眾人全都餓了。老陳轉頭去看,眼見小方眯著眼睛,自在那兒扭動頸椎,一臉不耐,其餘五名莊稼漢也是躺的躺、坐的坐,想來都在等著走。老陳忙道:“老弟,我看這樣吧,你先去吃頓午飯吧,一會兒再來下貨。”他怕人家拒絕,便從懷裡取出銀子,交給了崔軒亮,道:“少爺,帶人家去吃頓好的,千萬別小氣了。”

    崔軒亮最愛請客,聽得可以花錢,自是喜滋滋地來接銀子,誰知手還沒動,身上卻是一沉,看自己還背著一個大包袱,裡頭藏了三十斤重的黃金,實如老牛拖車一般。他煩不勝煩,頓時懶性大發,便躺在滿車貨物上,歎道:“行了,我不想去了,讓我在這兒看著貨吧,你們一會兒給我買些吃喝的回來便成了。”

    老林附耳道:“他一個人行麼?”老陳沉吟道:“少爺武功其實不差,再說這兒是尚六爺的地頭,光天化日下,應該沒事……”老林走了過來,皺眉道:“少爺,你一會兒不會午睡吧?”崔軒亮哈欠道:“不會。”老林越看越擔憂,還待要說,那小方已然嚷了起來:“到底走不走啊!”老陳忙道:“來了!來了!”他轉過身來,細細叮嚀崔軒亮:“少爺,我們這就走了,你若有什麼事,只管喊一聲,咱們在巷外不遠,立時趕來。”

    “行了。”崔軒亮哈欠道,“你快去吧,記得給我弄壺涼茶來。”

    昔日崔風憲出外做生意,定把貨款隨身帶著,仗著兩隻鐵掌、一雙鷹眼,三四十個匪人也近不了身,最是牢靠不過。如今他重傷臥病,老陳、老林不敢擔當,只得把錢交給崔軒亮了。天幸這少爺武功還應付得過去,雖不能與“高麗名士”、“百濟國手”等人相比,可要與尋常小毛賊交手,卻也是綽綽有餘了。

    眾人前腳一走,崔軒亮立時哈欠連連,當下解開了身上黃金,放到了腳邊,自在車上躺平。也是昨夜沒睡好,稍一閉眼,便已鼾聲如雷、睡死過去。

    正好夢間,忽聽“嘎”地一聲,“三山會館”開啟了小門,露出了一雙眼睛。

    “***……”門裡那人先松了口氣,擦去了滿面冷汗,道,“總算走了。”此人口操漢語,帶著江浙口音,沒說幾句,一旁又探出了一顆頭,低聲道:“老七,這幫人到底是幹啥的?在此大呼小叫的?”那老七細聲道:“你沒聽他們說,他們是打中原來的商人,要送貨給尚六爺。”

    “他***,貨不少啊。”門裡傳來舔舌聲,好似頗為豔羨,老七拉了那人一把,低聲道:“別打歪主意了,等林思永他們吃飽了回來,咱們可脫不了身啦。”

    “對,對,快走,快走。”看那“林思永”好似是什麼兇神惡煞,大名一出,便讓人滿心忌憚。嘎地聲響傳來,會館小門打開,竟有人偷偷摸摸地走了出來,方才來到牛車附近,便聽“呀”地一聲,腳步急急,那人竟又逃回門裡去了。

    門裡傳來驚訝聲:“老七,你怎麼跑回來了?那些人不都走光了麼?”那個“老七”慌道:“你小聲些。那牛車上還躺了一個,自在那兒午睡,你可別吵醒他了。”

    “好,咱們小心些。”腳步低微,有人躡手躡腳地走了出來,才從牛車旁經過,卻見崔軒亮揉著惺忪睡眼,起身來問:“誰啊?嘀嘀咕咕的?”。
作者: 笑傲乾坤    時間: 2014-9-4 11:44 AM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9-4 11:45 AM 編輯

第七章 我本青都山水郎(下)

    崔軒亮畢竟有著內功底子,耳朵遠比常人靈敏,這會兒終於給吵醒了。他睜眼來看,驚見面前站著兩名中年男子,容貌猥瑣,嘴邊蓄了兩莖長須,背後還負了只大包袱,好似要出遠門一般。崔軒亮暴喝一聲,趕忙翻身起跳,學著叔叔的架勢,厲聲道:“來者何人?是不是小偷?”眼看崔軒亮身法俐落,雖說是個小白臉,身材卻高達八尺以上,雙肩開闊,宛如常山趙子龍的形貌。那兩人嚇了一跳,顫聲道:“我們……我們不是小偷,我們是會館裡的人。”

    崔軒亮喔了一聲,回頭去看會館,果然大門開啟,想來這兩人真是從會館裡出來的,並非胡言。他稍感放心,便又道:“原來兩位大哥是會館的人,那尚六爺呢?他在不在裡頭?”

    那兩名男子互望一眼,眨了眨眼,只見一人拍胸傲然:“哪!我就是尚六爺。”崔軒亮大喜道:“什麼!原來你就是尚六爺啊,你方才在做什麼啊?怎地都不來應門?”

    那“尚六爺”囁嚅半晌,忽地大咳一聲,道:“我方才在午睡,沒聽到敲門聲。”崔軒亮歎道:“是啊,夏日炎炎正好眠,我也睡得香呢……”正自言自語間,卻見那兩人腳步慢慢後退,來到了岸邊,正要急急跳上小舟,崔軒亮卻是一個健步搶來,喝道:“且慢!”

    那兩人魂飛天外,大驚道:“你……你要幹什麼?”崔軒亮忙道:“我有貨要交給你們啊,你們可別急著走了!”那“尚六爺”顫聲惶恐:“你……你有貨要交給咱們?”

    崔軒亮道:“是啊、是啊,您都忘了麼?是您托我叔叔帶來的貨啊,難道你都不要了?”說著開啟木箱,示意尚六爺親自來看。

    那兩人相顧驚歎:“***……這是銅錢啦……”

    熾熱的陽光下,滿箱銅錢刺眼懾目,想來箱裡少說有千貫通寶錢,足抵萬兩白銀。崔軒亮怕人家不肯收,便又打開了其餘木箱,卻見箱中放著一隻又一隻青花瓷,其上草書飛舞,或是“江西”,或是“湖廣”,全是各地高手匠人燒制而成的精品。

    那“尚六爺”望著滿滿四大車的貨,不覺吞了口唾沫,道:“這……這都要給我們麼?”崔軒亮笑道:“是啊,咱們費了好大的勁兒,這才運到了‘三山會館’,您快來點收吧。”扛起了木箱,道,“這貨要堆哪兒?”

    “堆船上,堆船上。”那尚六爺很是好心,不待崔軒亮慢吞吞來搬,竟也奮力扛起了一箱銅錢。崔軒亮心下大喜,道:“尚六爺,您真好心。連這粗活也肯做。”那“尚六爺”很是隨和,忙道:“當然、當然,大家一起出力,那才搬得快啊。”說著朝同伴怒喝,“還愣在那兒做什麼,快來幫忙啊!”

    銅錢是中國朝廷的信用,可抵白銀黃金,青花瓷更不必說了,南洋東洋盡皆視為傳家寶。那“老七”又驚又喜,忙拼死來搬,就怕慢了一點半點。

    那海舟艙底寬廣,頗能載重,三人齊心協力,不久便把車上的貨搬得一乾二淨。好容易可以交差了,崔軒亮自是呼了一口長氣,看這些貨品經過千辛萬苦,如今總算有了歸宿,心下也甚欣慰。便道:“這可行了。尚六爺,我的錢呢?”

    “尚六爺”咦了一聲,眼珠兒轉了轉,便伸手到衣襟裡亂掏,半晌過後,便取出了一張紙牌,道:“看,這是琉球王的銀契,你拿著這張紙進屋,咱們國王便會拿黃金給你了。”

    崔軒亮大驚失色:“什麼?琉球國王在屋裡?”尚六爺笑道:“是啊,咱們國王御駕親征,現下親自來了煙島。一會兒他要是喜歡你,說不定多送一箱金子給你哪。”聽得打賞如此豐厚,崔軒亮自是大喜過望,忙拿起了銀契,歡天喜地的奔入了會館,喊道:“草民拜見大王!”

    面前空無一人,但見會館裡滿是淩亂,櫃子倒的倒,抽屜開的開,地下滿是紙張,牆上字畫也墜落在地,宛然是個廢墟。崔軒亮一臉訝異,左右瞧了瞧,喊道:“琉球王!琉球王!我來收錢了,請問你在家裡嗎?”

    他大喊大嚷,四下搜尋,屋裡卻遲遲無人作聲。他滿心迷惑,在屋內來回繞行,忽見面前掛著一幅橫軸,畫大海之景,崔軒亮行了過去,仰望題跋,喃喃地道:“夢海……”

    面前是幅《夢海圖》,水墨留白,勾勒出海上的雲煙霧氣,正中一艘小舟,正於狂濤巨浪中疾航,看那筆墨甚是誇大,浪頭洶湧翻起,層層疊疊,竟比小舟高上數十倍不止,仿佛群巒疊嶂。崔軒亮自己也曾進過“夢海”,深知這海其實便是“苦海”,若說與“夢”字有何牽連,也只能算是惡夢一場。他越看越覺害怕,忽見圖上另有一行詩,忙讀了出來。

    “羽滿高飛日,爭妍有李花。真龍游四海,方外是吾家。”

    正納悶間,猛聽耳邊嗖嗖輕響,似是有人走近之聲。他大喜吶喊:“琉球王!”急急轉頭去看,驚見牆邊站了一人,白衣白靴,通體全白,頭上罩了個白布套子,乍看去,便與牆壁顏色一個模樣,若不仔細瞧,恐怕還認不出來。

    崔軒亮大驚道:“琉球王,你……你長得好怪啊。”

    白影一晃,竟然從牆上走了下來,便朝窗邊奔去。崔軒亮慌道:“琉球王!等等!等等!你還沒付錢啊!”說著右手暴長,便朝那白影拉去。

    “嗡”的一聲,面前精光一閃,似有亮晶晶的東西朝自己射來,看那東西快捷無倫,尚未飛到面前,鼻中便聞到一股腥氣。崔軒亮不知這是什麼東西,正要伸手去接,忽然背後又是風聲勁響,一道綠影飛來,兩道影子半空一撞,“哧”的一響過後,那亮晶晶的東西倒彈而出,眨眼間便給震得無影無蹤。背後那物卻不減來勢,撞開前物後,仍朝白影子射去。

    “嗡”的一聲大響,白影身上散出刀光,護住身遭,那綠影子來勢更快,刀光飛影,兩相震盪,驟然間紙窗爆開,那道白影倒飛而出,竟給震了出去。地下卻傳來“當”的一響,似有什麼東西墜落。

    亮晶晶大戰碧幽幽,當真莫名其妙之至。崔軒亮啞然失笑:“好怪啊。”他不知適才自己從生到死,由死到生走了一遭,左顧右盼間,正要去找那白影子,卻早已消失不見了,轉頭去看背後,卻也不見人影。正迷惑間,忽見半空中飄落了一道綠影,望來碧森森的,他張掌去接,凝目而觀,驚見手中東西不足一錢之重,竟是一片樹葉!

    崔軒亮吃了一驚,看適才背後射來的東西勢如雷霆,快似閃電,豈料竟是這片薄薄的葉子!他呆呆看著,忽見地下還躺了一件東西,好似是從白影子身上掉落下來的。崔軒亮眨了眨眼,忙走過去,俯身將之拾起。

    “吱吱呀呀吱吱……”手指觸到東西的一刻,四下傳來竊竊私語,好似神鬼交談,隨即一股陰風吹入屋內,冰寒森然。

    常人若是在此,必定驚惶恐懼,無以復加,崔軒亮卻是哈哈笑道:“好涼快呀。”他抖了抖衣襟,通體舒暢,便又低頭來看掌裡的東西,見是一隻鑰匙。

    尋常鑰匙若非生滿銅綠,便是滿布鐵銹。崔軒亮自己身上便帶了一串,皆是船上所用,髒兮兮的甚是怕人。可掌中這只鑰匙卻不見分毫銹蝕,好像新的一樣。崔軒亮拿出了手帕,在鑰匙上擦了擦,觸到鑰匙上還刻有字。他低頭來看,卻見鑰匙上寫了一行字,字跡小得不成話。他把鑰匙湊到眼旁,眯眼辨認,只見那開頭三字是“張三豐”,下頭另有一行細小怪字,又像是“力”,又像是“乙”,仿佛是東瀛文字,讓人瞧不明白。

    正訝異間,忽然背後給人拍了拍,登讓他大喜回頭,喊道:“琉球王!你終於來了!”

    背後沒有琉球王,卻有八個小民,見是老陳、老林、方姓少年與那五名莊稼漢。諸人滿面狐疑,全在瞄望自己。崔軒亮眉頭緊皺,便伸長了頸子,朝門外去看,喊道:“琉球王!琉球王!你在外頭麼?”眾人一臉驚訝,都不知他在嚷些什麼。老陳咳道:“少爺,你怎麼進屋來了?那些貨呢?”崔軒亮笑道:“那些貨已經運走啦。”

    眾人寒聲道:“運走了?”崔軒亮忙道:“是啊、是啊,方才你們吃飯的時候,尚六爺便出來了,他把貨搬上了船,便駕船走了啊。”老陳、老林吞了口唾沫,心下都有不妙之感,他倆朝屋內望瞭望,顫聲道:“那……那貨款呢?”

    崔軒亮趕忙取出了紙牌,道:“收到了,收到了,看,這是尚六爺給我的銀契。”

    眾人急急圍攏過來,各朝那“銀契”去看,只見紙牌上寫了幾個東瀛字,見是“京都煙花館符切,票抵……一次。”

    “少……少爺……”老陳雙眼突出,老林全身發寒,兩人面面相覷,牙關顫抖,忽又想起一件要緊事,顫聲便問:“等等,那……那包黃金呢?”

    崔軒亮“咦”了一聲,這才驚覺自己身輕如燕,他兜兜轉了個圈,看遍全身上下,那包黃金竟也不翼而飛了。老林、老陳對望一眼,頓時膝間一軟,跪跌在地,大哭道:“完啦!全完啦!遇到賊人了!整整賠掉十萬兩白銀啦!”

    崔軒亮皺眉道:“等一等,你們……你們說尚六爺是賊麼?”老陳大哭大吼:“少爺!你還沒弄懂麼?你遇到的不是尚六爺,你遇到的是騙子啊!”

    “哎呀”一聲,崔軒亮飛身跳起,這才知道自己遇到壞人了,看滿船貨物給人騙得精光,非但賠光了二爺的本錢,怕連回中原的盤纏也沒了。老陳、老林抱頭痛哭,崔軒亮更是倒在地下,揮手舞腳,放聲大哭起來。

    那少年小方本還等著收錢,可人家才給拐掉了全身家當,怕已痛不欲生,自己若選在此時催收車款,難保不給人圍毆致死。無可奈何間,只得杵在一旁,等候收錢良機。

    眾人哭得呼天搶地,忽聽門口傳來說話聲:“你們是什麼人?為何闖進凶宅?”

    聽得“凶宅”二字,眾人一齊轉頭去看,只見會館門前走進了一批人物,人人手上提刀,身穿勁裝,胸前都繡了一隻白雲燕兒。為首之人則是空手,身上罩著一件厚重斗篷,衣襟上繡著一隻紅雀兒。雖在大熱天裡,卻也沒見他出什麼汗。

    煙島共有十二位教頭,人人武功精強,手段俐落,向來是島上執法。老陳知道救星來了,忙跪地大哭:“大爺!大爺!咱們的貨給人偷了,您快幫忙抓賊啊!”那斗篷男子急忙上前,攙扶道:“老丈別慌,您有話慢慢說,莫要行此大禮。”

    老陳擦拭淚水,抽抽噎噎地道:“咱們……咱們是中國商人,有批貨要交給尚六爺……豈知……豈知會館裡居然藏了騙子……”

    想到船貨全給拐騙一空,眾船夫家中卻是老的老、小的小,全都等著吃,二爺從此積欠數萬兩鉅款,老陳、老林心下一酸,忍不住又號啕大哭了起來。

    崔軒亮也是頻頻拭淚,哭道:“是啊!是啊!那兩人是從會館裡出來的,又說自己是尚六爺,便把我車上的東西給搬走了……”那斗篷男子年約三十來歲,膚色黝黑,神情幹練。他聞言蹙眉,道:“我已在門上貼了封條,提醒各方來人注意,你們都沒瞧見麼?”

    老陳、老林心下一凜,這才想起門上貼著符印,上書“公務重地,嚴禁擅闖”這八個字,原來便是封條之意。崔軒亮抽噎道:“我……我不知道那是封條,反正……反正他們是會館出來的,我也沒想那麼多,便陪著搬貨了。”

    眾漢子愕然道:“你還真好心啊,難不成你只顧著搬,都不問他們收錢麼?”崔軒亮抽噎道;“有啊,他們……他們不是拿了那張紙牌給我,說可以找琉球王換錢……”

    “琉球王?”眾人微微一愣,那斗篷男子接過紙牌一看,沉吟道,“那兩人可是面色蠟黃,嘴角蓄著兩莖長須麼?”崔軒亮哭道:“對對對,他倆還負著大包袱,像是要出遠門……”

    那斗篷男子稍稍看過了紙牌,心下已有定見,便道:“這兩個是張黨的人。”老陳訝道:“張黨?那是什麼?”那斗篷男子解釋道:“‘張黨’是海盜,賊眾皆是漢人。只因他們過去是張士誠的部眾,便給咱們統稱為‘張黨’。”

    老陳愕然道:“張士誠?就是和太祖打過仗的那個張士誠麼?”

    那斗篷男子頷首道:“就是他。這張士誠戰敗後,部下卻不肯降伏,於是都逃到了鬼海中,聚眾造亂。後來日本的‘榮之介’進入鬼海,便將他們的首領殺死,將殘部收編旗下。”

    老林顫聲道:“榮之介,這……這傢伙不就是倭寇的大頭目麼?”那斗篷男子道:“沒錯。現下‘張黨’的人已成倭寇嚮導,專替匪徒帶路,來劫奪自己的漢人同胞。”

    聽得世間竟有如此漢奸,眾人義憤填膺,自是罵不絕口。老陳苦笑道:“怎麼搞的?這倭寇過去從沒膽子來到煙島啊?怎地張黨的人竟會……竟會……”

    那斗篷男子歎道:“說來真是對不住了。敝師今年六十大壽,各方賓客雲集,咱們也不好盤問賓客的身份,是以三教九流都來了。為此島上亂成了一團,咱們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開交。”聽得“敝師”二字,老陳不由“啊”了一聲,忙道:“您……您是魏島主的徒弟麼?”

    那斗篷男子淡然道:“是,在下行四,人稱‘林唐手’便是。”老陳、老林聽得“林唐手”三字,不覺“啊”了一聲,立時想起那位帶藝投師的琉球舵頭,忙道:“原來是魏島主的四弟子林思永,失敬,失敬。”說著打躬作揖,十分禮數。

    “唐手”是琉球武術,發源於中土,便如琉球國寶三弦琴一般,也是經浙閩一帶傳入島內,數代沿襲下來,漸成琉球國技。不少東瀛人亦慕名來學,又因東瀛語中的“唐”、“空”二字讀來同音,久而久之,積非成是,終給稱為“空手道”。

    琉球唐手、朝鮮新羅掌、中原鐵砂掌,均是以外門硬功聞名,這林思永本名“林丸玉”,乃是琉球人士,也是個空手名家,故有“林唐手”之稱。只是他來到煙島後,曾見識過魏寬的身手,大驚之下,方知“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”,也才明白自己無論怎麼習練唐手,若少了內功調和,終究有所不足,於是便拜魏寬為師,學習道家吐納之法。又因他拜師時年已二十五歲,是以年紀遠比其餘弟子為大。

    崔軒亮喃喃地道:“林……林大哥,那些人還沒走遠,你……你可不可以替我去抓人回來?”林思永道:“當然,份內之事,林某自該為諸位辦到。”當下轉過頭去,吩咐下屬道,“即刻備船,分兩面追緝張黨,一有消息,即刻回報。”

    幾名下屬大聲答應,疾疾奔出,竟無一人推諉,想來煙島的官差很是不同。崔軒亮見這些人武功不高,怕還打不贏自己,便又問林思永:“林大哥,你自己不去抓人麼?”

    林思永搖頭道:“對不住,在下有要事在身,暫時走不開。”老陳微微沉吟,看這林思永面色煩悶,料來與此間情事有些干係,忙道:“林公子,這會館究竟怎麼了?為何封了起來?”

    林思永歎道:“實不相瞞,尚六爺過世了。”眾人大吃一驚:“尚六爺死了?他……他可是琉球鉅子啊!他是怎麼死的?”林思永歎道:“他是病死的。”眾人心下更驚:“病死的?可是一個月前他……他還捎信過來了啊,怎麼一下子就死了?”

    林思永道:“尚六爺的病來得很快,聽說他一夜裡神志不清,發了高燒,午夜時找了大夫看診,結果不到天亮便死了。”

    這位尚六爺本名“尚忠志”,乃是琉球王國的大人物,長年于煙島經商,此番若是暴病而卒,定是轟動琉球的大事。老陳顫聲道:“他……他到底得了什麼病啊?這般厲害?可是中風麼?”

    林思永搖頭道:“不曉得,反正咱們這幾日都派人來此把守,以免閒人誤闖進來。”

    崔軒亮喃喃地道:“派人把守?可是……可是咱們方才到會館敲了半天門,都沒見人出來應答啊……”林思永目光向後一撇,一名下屬低聲道:“啟稟四少,這……這會館裡不大乾淨,咱們……咱們不敢守在屋裡,所以才……才……”

    老陳悚然一驚,忙道:“不乾淨?什麼意思?”林思永咳了一聲,便朝屬下使了個眼色,道:“少說兩句。你們去屋裡點一點,看看少了什麼東西。”

    一眾漢子唯唯諾諾,忙走到了屋子裡,正要翻找搜查,卻聽林思永又加了一句囑咐:“記得拿艾草熏一熏,尤其別碰尚六爺房裡的東西,知道麼?”

    眼見眾漢子膽戰心驚,自在那兒點燃艾草,四下熏烘,老陳、老林看在眼裡,不由渾身發抖,已知“三山會館”裡何以人去樓空,顫聲便問:“林……林公子……這……這尚六爺怎麼死的?可是……可是瘟……瘟……”

    也是他倆內心害怕,“瘟疫”二字臨到嘴邊,卻遲遲說不出口,林思永自知隱瞞不過,便道:“尚六爺確是有些病症,可能是外感所致,不過島上已然有備,諸位無須驚慌。”

    這安慰話一出,眾人反而更是怕得發抖,老林低聲道:“林公子,咱們也進屋子裡了,可會染病麼?”林思永安慰道:“放心吧,你們瞧我這幾日都守在屋裡,不也沒生什麼病麼?諸位切莫危言聳聽,到時鬧得島上人心惶惶,那可不美了。”說著取出了一瓶丹藥,一人發上一顆,道,“你們若還擔憂,便把這藥吃了,有病祛病,無病強身。”

    老陳見那藥丸味道辛辣刺鼻,想來能去除瘴氣,忙把手一仰,囫圇吞了。老林、崔軒亮也是嚇得魂不守舍,也各服了一顆。林思永又道:“還有人想吃藥麼?都過來吧。”

    屋內除開老陳、老林,另有那五名駕車漢子,眾人誠惶誠恐,登時過來排隊領藥,崔軒亮怕一顆沒用,便又排到隊伍最末,等著多吃幾顆。

    正排隊間,忽聽一人道:“幾位老闆,你們可以付錢了麼?”

    眾人回頭去看,卻是那方姓少年過來要錢了。這人倒是豁達生死,屋內雖有瘟疫,也是蠻不在乎,想是個要錢不要命的。老陳苦著一張臭臉,看此行賠得傾家蕩產,可這車資卻不能少付一點半點,他掏出了碎銀,正要付錢,那林思永卻攔了過來,道,“且慢,他收你多少錢?”老陳忙道:“咱們跟他要了五輛車,一兩八錢銀,兼帶上下貨。”說著又問林思永:“這……這價錢還行嗎?”

    林思永瞧了瞧那方姓少年,道:“還行,你付錢給他吧。”

    老陳如數付了錢,那小方點了點銀兩,便又分給了眾車夫,登作鳥獸散了。

    眼看那方姓少年走遠了,那林思永卻還凝視著這人的背影,若有所思。老陳忙道:“林公子,這小子是壞人麼?”林思永歎道:“壞人也稱不上。只是這少年做生意一向不老實,時常詐欺生人,不知鬧出了多少糾紛。你們下回遇上了他,最好提防點。”

    老林悚然一驚,忙道:“等等……莫非……莫非這孩子也是‘張黨’的人麼?”

    眾人越想越驚,看那兩個騙子現身的時機極巧,說不定真是那方姓少年的同夥也未可知。老陳、老林慌了起來,林思永卻道:“放心吧,這小方雖不是守規矩的人,可礙在父母的面上,卻還不至於作奸犯科。否則早給我扣押起來了。”

    崔軒亮道:“林大哥,這小方家裡還有什麼人啊?”林思永道:“這小孩家裡人可多了,全住在島西的‘方家集’。”崔軒亮愕然道:“等等,‘方家集’?這島上有許多姓方的麼?”

    林思永道:“沒錯。方姓是島上漢人第一大姓,少說有兩千餘戶。”

    崔軒亮吃了一驚,他昨夜曾聽天絕僧提起,說他要找一戶方姓人家,可如今聽來,這煙島上姓方的卻似成千上萬,不知天絕僧要從何找起了?他喃喃又道:“林大哥,這島上姓方的人,可有什麼來歷麼?”林思永道:“故老相傳,島上方姓之人,全是方國珍的後代。”崔軒亮喃喃地道:“方國珍?這又是誰啊?”林思永道:“方國珍也是割據群雄之一,據說他投降洪武帝后,幾名部屬心存不滿,便駕船出海,來到煙島定居,算是第一批抵達此地的漢人。”

    老陳詳熟開國史事,自知這方國珍與張士誠一般,至正年間都曾割據江南,只不過方國珍出身海盜,才幹遠不及群雄,一待陳友諒、張士誠等人相繼身死,便急急向太祖乞降,盼能苟全性命。想來他的部眾不恥其所為,這才遠避海外。

    想起方國珍是浙江黃台人,老陳連連頷首:“原來這孩子是方國珍之後,難怪自稱是浙江人。可他怎麼又說祖上曾在南京為官?”林思永搖頭道:“這就不曉得了。你若想打聽他的生平,不妨自己去島西走一遭。”

    區區一個苦力少年,誰有心思多問他的來歷?老陳擔心屋子裡不乾淨,只想早些開溜,便道:“林四爺,左右無事,咱們可以告辭了吧?”林思永道:“當然。不知諸位高姓大名,船泊何處,這便留個口信下來,我若找到了各位的財貨,自會差人通知諸位。”

    老陳感激涕零,拱手道:“多謝公子高義。敝姓陳,這位姓林,咱們的船便泊在島北的庚午埠,您一來便知。”林思永雖神色疲困,還是吩咐下屬記下了。

    這煙島過去借著魏寬的威名,居民向來夜不閉戶,從無賊匪敢犯。孰料一場六十大壽辦下來,島上卻接連生了這許多事端,想來林思永來回奔波,這幾日必是累壞了。

    眾人不敢久留,正要朝門口而去,卻聽屋外腳步聲響,聽得一個蒼老的嗓音道:“這就是現場了麼?”一名女子道:“是,請上官哥這邊來。”

    眼看又有人來了,老陳忙帶著崔軒亮避在路旁。但聽腳步聲響,當前走進了一名老者,發色銀白,寬袍大袖,身材略嫌矮小,兩條手臂卻是魁梧粗壯,滿布青筋硬肉,極是孔武有力。

    練家子現身而至,崔軒亮悄悄來到門邊,正想腳底抹油,忽然鼻端聞到一股香氣,隨即眼前一亮,婀婀娜娜走進了一個大美人。

    她約摸三十來歲,穿了身嬌翠花綢短袖,露出了半截晶瑩玉臂,看她腕上還有一隻翡翠鐲子,色澤蔥綠,極顯名貴。只是崔軒亮什麼都沒瞧見,只是張大了嘴,渾身發抖,直盯著人家的那雙漂亮眸子,口涎橫流。

    崔軒亮不是沒見過女人,家中的兩個堂妹、船上的小茗、小秀,都算是美人兒。可要說到誰的眼睛漂亮,卻沒人比得上眼前的凝眸慧眼。

    那雙眼睛皎潔明亮,楚楚動人,帶了一抹天生的俏皮風流,尤其顧盼之際,眼波才動,種種心思靈巧,全都傾瀉而出,任誰給這雙眸子瞧了,都要心裡怦怦直跳,神思不屬。

    二人四目相交,那雙眼兒先是眨了一眨,帶了幾分驚訝,想是沒料到會在此撞見一個英俊少年,隨即微微側讓,略顯羞澀,當是沒料到這人會這般無禮,只管死盯著自己。

    崔軒亮呆呆注視那雙美眸,心頭越發火熱,情不自禁間,竟然湊過頭去,便朝那雙美目去吻。說時遲,那時快,那雙美眸冒出了熊熊怒火,但聽“啪”的一聲大響,崔軒亮只覺天旋地轉,腳步一個踉蹌,便已摔跌在地,昏暈過去。

    “丸玉!”那美女叉腰怒喝,“這是怎麼回事!屋裡怎會亂成這模樣?有誰來過了?”

    那林思永趕忙上前,急急躬身:“適才‘張黨’的賊子入屋行竊,咱們弟兄一個不備,便給他們盜走了一些事物。”

    那女子長得風流,可一旦板起臉來,卻有種說不出的威嚴,聽她沉聲道:“張黨?”嗓音略略一提,似想大發雷霆了,可目光一瞥,卻又見老陳、老林渾身發抖,躲在一旁害怕,便又壓下了火氣,指著地下的崔軒亮,道,“這少年又是什麼人?不會是張黨的匪眾吧?”

    林思永忙道:“不是,不是。這些人是中原來的客商,適才一個不巧,也給張黨的賊子詐騙了財物,損失不少。”那女子瞧了瞧老林、老陳,沉吟道:“中原來的客商,他們姓什麼?”

    林思永恭恭敬敬地道:“回師娘的話,他們自稱姓陳,船就泊在島北。”

    聽得“師娘”二字,老陳自是愣住了,看那女子明明與林思永年歲相仿,卻不知什麼緣故,竟成了人家口中的“師娘”,當真奇哉怪也。他心思略轉,登時想到了一人,忙拉住了老林,附耳道:“快走,快走。”

    老林也認出人來了,滿心害怕間,便與老陳協力抱起少爺,正要奪門而出,卻聽那女子朗聲道:“兩位且留步,我一會兒有話問你們。”

    號令一出,門口便站上了兩名武功漢子,雙手叉腰,冷然道:“諸位請回吧。”老陳、老林叫苦連天,只得在一旁乖乖站好。至於一會兒要打要殺,也只能聽天由命了。

    那女子見留下了人,便不急於上前盤問,只轉過身去,自向那銀髮老者道:“上官哥,上官哥,說來真是難為情,您一來煙島,便得勞您走這一遭……”那老者道:“別說這些見外話,大家過去都為皇上效力,血濃於水,魏寬的事情,便是我上官義的事情……”

    聽得“上官義”三字,老陳心下一凜,只覺這名字很是耳熟。他細目打量那老者,只見他個頭不高,兩條臂膀卻是雄健粗壯,想來練了極厲害的外門硬功。老陳“啊”了一聲,心下恍然,已然想起此人的來歷。這老者不是別人,正是當年“燕山八虎”之一的“地虎”上官義。

    “鐵棒”孟中治、“立馬刀”郭奉節、“壁虎”丘重、“地虎”上官義……並同排行第一的“飛虎將”崔風訓,便是當年的“燕山八虎”。這上官義其實也不矮,可當年軍中同袍動輒身長**尺,便總戲稱他為“地虎”,便如水滸裡的王英。只是上官義處事平和,少與人紛爭,永樂帝喜歡他的沉靜,便將他調入提刑按察司,統轄“三法司”五千名官差。永樂朝後,他便轉做鏢局生意,沒想會在此地撞見他。

    這上官義既是提刑按察使出身,想來此番來到現場,定是要借他的本領查案。正想間,上官義已自行問向林思永,道:“林賢侄,財物清冊做出來了麼?”

    林思永忙走了過來,便從懷裡取出一本冊子,恭恭敬敬奉給了師娘。那女子接過了,便又轉給那名老者,道:“屋內大小物事都列在這兒,請上官哥過目。”

    那女子真是看小不看大,明明一本冊子奉上,卻還得多上一手,弄得繁文縟節也似。上官義朝林思永笑了笑,便接過了冊子,一頁一頁翻動。過了半晌,便道:“這不是劫財殺人,珠寶首飾都在。”

    聽得此言,眾人才知那老者是來查案的。又聽那女子淡淡地道:“沒錯,值錢東西沒少,若非如此,怎會把張黨的小偷給引來了?”說著便朝林思永等人瞥了一眼,目光頗見不悅。

    林思永急忙躬身:“師娘息怒,竊案頻出,治安不靖,全是丸玉的錯。請師娘重重責罰。”

    那女子淡然道:“你不必來套我的話。等你師父出關之後,自會出手罰你。”那林思永原本英風爽颯,可來到那女子面前,卻無端矮了一截,給師娘冷冷數落了一頓,也只能頻頻哈腰,不敢作聲。

    正說話間,那上官義已在屋中轉了一圈,大略看過了陳設,便道:“尚忠志死的時候,屋裡還有什麼人?”那女子冷冷地道:“丸玉。”

    林思永聽得吩咐,這才敢上前說話:“回前輩的話。尚六爺死的當晚,身邊共有兩名武功隨扈,除此之外,會館裡另有八名下人。他們還請了一名大夫,整夜看顧他。”

    上官義點了點頭,道:“我聽你師娘說過,尚忠志好像走的很快,可是如此?”

    林思永道:“師娘說得話,當然是沒錯的。據說尚六爺傍晚發燒,午夜發病,未及黎明,便已斷氣。會館裡請了大夫過來整治,卻也看不出病因。”

    上官義皺眉道:“聽說尚忠志還是個練家子,對麼?”林思永道:“正是。這尚六爺今年五十七歲,乃是我琉球唐手名家,身體硬朗,平日沒病沒痛,然則發燒之後,卻撐不到一晚便死了。”那女子插話道:“這尚忠志可是中了毒?”

    上官義沉吟半晌,道:“林賢侄,你驗過屍了麼?”林思永搖頭道:“沒有。尚六爺是琉球鉅子,身分非比尋常,咱們不敢擅自作主,須等琉球王的使者到來,方能剖屍勘驗。”

    上官義道:“這是你師娘的主意麼?”那女子俏臉一沉,道:“是又如何?上官哥有何指教?”上官義咳了幾咳,什麼指教都沒了,道:“沒什麼,只是……只是這幾日天氣熱得緊,這使者若是到遲了,恐怕屍首有變。”

    林思永道:“此節不勞前輩擔憂,琉球使臣明日便到。現下尚六爺的遺體用石灰掩著,放在島南下風處。應能撐個一天。”上官義道:“等等?你用石灰掩蓋他的屍身?還放在下風處?”林思永咳了幾聲,頷首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

    上官義嘿嘿一笑,想來瞧到了什麼,當即道:“林賢侄,當晚給尚忠志診斷的大夫呢?你可否帶他過來見我?”林思永咳了一聲,道:“對不住,那人已經不在了。”

    上官義臉色微變:“不在了?怎麼,難道這人潛逃了?”林思永道:“不,這位大夫也死了。”眾人都是大吃一驚,上官義也深深吸了口氣,道:“死了?怎麼回事?”林思永歎道:“尚六爺是黎明時候斷的氣,到得當天下午,他的兩名武功隨扈,並同夜裡給他看診的那名大夫,也都相繼過世。”

    聽得此言,老陳嚇了一跳,老林也是牙關顫抖,這才曉得瘟疫已然傳開了。上官義嘿了一聲,道:“這幾人的屍體都驗過了?”

    林思永搖頭道:“沒有。事情太怪,沒人敢拿性命來試。現下這幾人的屍身已然燒化了。現今唯一的線索便剩這處凶宅與那尚六爺的屍身,盼前輩撥冗指點。”

    石灰可以防腐,卻也可以殺毒。看這屍體用石灰掩蓋,想來這案子壓根兒便是瘟疫,哪裡是什麼命案?上官義有些惱了,當即道:“你師父呢?他知道此事麼?”

    林思永看了那女子一眼,待見她點頭允可,方道:“回前輩的話,在下尚未將此事稟于家師。”上官義皺眉道:“賢侄,不是我說你,你師父何等的大人物?什麼陣仗沒見過?發生這等怪事,你為何不跟他說?”林思永咳了一聲,道:“一來家師正在閉關,二來他過幾日便要做壽了,不便沾染這些血腥事。也因如此,師娘才請了前輩過來探查。”

    話到口邊,那女子又“嘿”了一聲,那林思永趕忙改口道:“是、是,請前輩來此,是小人的意思,是小人的意思。”上官義不知他們在搞什麼名堂,一時也懶得多想,只雙手叉腰,搖頭道:“弟妹,我以前是旗手衛都統,管的是京城治安,可不是醫藥治病。你真確定尚忠志不是染了急症?”

    那女子道:“上官哥,我若沒有十成十的把握,豈會勞駕你親自過來?”上官義歎道:“婦道人家的把握,我可沒把握。”那女子俏臉一沉,道:“瞧好了,婦道人家的把握,盡數在此。”說著從懷裡取出一顆木珠,屈指輕彈,便朝上官義射了過去。

    木珠飛出,滿室生香,連著平飛了數丈,來勢快捷無倫。上官義吃了一驚,正要探手來抓,那珠兒卻向下一沉,居然穩穩墜到了他的衣袋中,準頭之佳,世所罕見。老陳、老林正要高聲喝彩,那女子卻舉起手來,冷冷地道:“不必。”

    那女子刻意展露武功,意在壓住屋裡男子的氣焰,至於這些無聊奉承,自也雙手奉還。那上官義吞了口唾沫,也有些怕她了,便從衣袋裡撿出了那顆木珠,才拿了出來,鼻中便聞到一股濃冽香氣。他微起愕然,道:“這……這是……”

    那女子道:“這是辟邪珠。此物去邪怯病,據說佩戴者百毒不侵,蛇蟲瘴氣皆不能近,我這幾日佩著這顆珠子,連頭疼的老毛病都好了。”聽得這木珠如此神效,上官義自是微微一奇,道:“此物與尚六爺有關?”

    那女子淡然道:“上官哥還不懂麼?這珠子是尚忠志的遺物啊。”上官義愕然道:“你……你是說,尚忠志平日都佩戴這顆珠子?”那女子冷冷地道:“丸玉。”林思永一聽召喚,立時躬身走上,道:“回前輩的話,這辟邪珠是在一處抽屜裡找到的,尚六爺平日是否佩戴此珠,晚輩不敢斷言。”上官義皺眉道:“這可怪了。這寶珠如此神效,他該日夜隨身佩戴才是,怎麼會取下來?莫非……莫非……”

    眾人眼神相交,已知事有蹊蹺,尚忠志既有寶珠在手,為何不隨身攜帶?莫非府裡有人上下其手?可既有人存心不軌,為何不將之盜走,卻任憑這寶物留在府中?莫非是怕事機敗露不成?老陳、老林對望一眼,都覺得此事另有玄機。

    上官義沉吟半晌,他把玩著那顆木珠,道:“弟妹,這辟邪珠天下罕有,尚忠志是打哪兒弄來的?”那女子道:“你把珠兒放到陽光下,答案自然分曉。”

    上官義拿起寶珠,朝窗邊走近幾步,陽光耀眼刺目,霎時映得寶珠燦爛生光,但見珠兒上清清楚楚刻著三個字,見是“張玄玄”。上官義大吃一驚,失聲道:“武當張三豐!這……這是張真人送給他的?”

    那女子道:“應該是,不然這珠兒為何刻著張三豐的名號?”

    張三豐神龍見首不見尾,傳說此人早已過世,卻又有人說他已飛升成仙了,連永樂帝六次遣使上山,卻也沒曾找到他,倘使這珠子真是張三豐親手所贈,那便是說這位老道其實早已離開了中原。若非如此,他卻是怎麼認得這位“尚忠志”?

    上官義點了點頭,道:“這事確實怪得可以。好,這案子便包在我身上了。這尚忠志若是他殺,決計瞞不過我‘上官地虎’的眼睛。不過弟妹,我醜話也先說在前頭,這位尚六爺若真是染病死了,你可得另請高明,否則到時瘟疫四散,做哥哥的可擔當不起。”

    那女子道:“放心,此事我早已有備。”上官義哦了一聲,道:“怎麼?你還請了名醫助陣?不會是北京的袁神醫吧?”

    那女子微笑道:“那倒不是,這回來得是袁神醫的死對頭,王鬼醫。”

    上官義吃了一驚:“‘鬼醫’王魁來了?怎麼?他也是來拜夀的?”那女子笑道:“那可不敢當。我差人打聽過了,這王魁此番過來煙島,是為了皇上的龍體。”

    上官義訝道:“皇上?”那女子道:“他是搭著‘宣威艦’來的。”聽得此言,上官義登時啊了一聲,道:“原來如此,原來如此,他是給皇上采藥來著?這麼說來,白璧暇那小子也來了?”那女子淡淡地道:“沒錯。我昨兒已和白大人見過了面。現下他的艦隊便停泊在島南。”

    上官義嘿嘿笑道:“弟妹,這白璧暇千里迢迢而來,想必公務之外,定還有什麼私務吧?”那女子皺眉道:“上官哥說話可難懂了,什麼公務私務?我魏家與他白大人有何牽扯?”上官義微笑道:“弟妹何必裝糊塗?那白雲天苦戀令嬡未果,早已哄傳江湖,你都不可憐可憐他麼?”

    陡聽飛來橫禍,老陳、老林自是魂飛天外,那崔軒亮尚還昏暈在地,殊不知碗裡最大塊的肥肉已給悄悄叼走。恐怕醒來一看,又要號啕大哭了。

    上官義笑了幾聲,還待要說,那女子卻已閉目儼然,道:“上官哥,琉球王的使臣明早便到,到時人家問起案情,我卻一問三不知,那可難看得緊了。”上官義歉然道:“是了,是了,咱們少說閒話,辦正事要緊。”說著轉望林思永,道:“林賢侄,勞駕你陪我查一查屋內,弟妹,請你在此稍候片刻,我女兒女婿一會兒便到,我的吃飯傢伙全在他們那兒。”

    那女子道:“上官哥去忙吧。這兒自有我來打理。”說著走到老陳、老林面前,微笑道:“過意不去,耽誤三位的時光,來,先請坐下吧。”

    這女子先前一派威嚴,指揮若定,此刻卻輕聲細氣,與老陳、老林好言相向,兩名老頭呵呵乾笑,眼光全望著地下,不敢與之相接。那女子笑了一笑,便俯身下來,望向了崔軒亮,輕聲道:“小弟弟,小弟弟,你還好麼?”

    崔軒亮先前挨了一記耳光,早已昏迷過去,此際聽得柔聲呼喚,宛如仙籟入耳,天女降臨,便迷迷糊糊地道:“誰在叫我啊?”那女子微微一笑,便將他抱了起來,枕在自己的腿上,捏了捏他的人中。

    那女子顯有武功在身,內力似也頗為深厚,功力到處,登讓崔軒亮悠悠醒轉,他睜眼一看,眼前一雙纖纖玉足,三寸金蓮,便在眼前三寸之地,鼻中一嗅,更得玫瑰芬芳,霎時轉頭急看,先見了柳葉花裙,肩頭一碰,又觸溫香軟玉,崔軒亮張大了嘴,方知自己竟是躺臥在一名美女的懷中。

    崔軒亮又驚又喜,又慌又怕,大喊道:“我……我已經死了麼?”咯咯嬌笑響起,崔軒亮抬頭急看,卻又見到了那雙美眸,他“嚇”地一聲,急急捂臉坐起,逃到了老陳的腳邊,顫聲道:“別打我,我不敢了,不敢了。”

    先前意亂情迷,去吻這雙星眸的主人,頓給打翻在地,不醒人事。此刻夢中醒來,再見這雙美眸,自如見到獅虎怒目,讓人膽戰心驚。那女子見他縮頭低手,便又笑了笑,道:“小弟弟放心,有我在這兒,誰敢打你?”

    崔軒亮怯怯望地,可聽這聲音頗為悅耳,便又悄悄抬起眼來,打量著人家。

    直至此時,崔軒亮才第一回見到人家的容貌,只見面前的姊姊年紀不輕,約摸三十來歲,生了一雙星眸大眼,若神若電,尤其那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,更讓他滿面通紅,便又低下頭去,不敢作聲。

    那女子微微一笑,伸手撫了撫崔軒亮的額發,柔聲道:“小弟弟,你們是打中原來的吧?”

    姊姊聲音溫柔好聽,還伸出玉手,摸了摸自己,崔軒亮精神複振,立時暴吼一聲:“對!”還沒來得及詳細作答,老陳卻搶先了一步,賠笑道:“是、是,咱們……咱們是打泉州來的,敝姓陳,那位姓林……那位小兄弟是咱的……咱的小侄子……”崔軒亮咦了一聲,不知自己何時改姓“陳”了,正要出言詢問,老林卻扯住他的衣袖,示意他莫要作聲。

作者: 笑傲乾坤    時間: 2014-9-4 11:55 AM

第八章 當年此處定三分(上)

    那美女微微一笑,臉上透出了幹練神氣,她目如流波,凝視著崔軒亮,便又挨近了幾寸,嫣然含笑:“小弟弟?你姓陳,對嗎?”

    “對……我……我姓陳……”崔軒亮給她看了幾眼,一時趙錢孫李,周吳鄭王,什麼都無所謂了,他連吞了幾十口唾沫,正癡呆間,又聽那美麗姊姊含笑道:“來,跟我說,陳小弟,你叫什麼名字啊?”

    崔軒亮手舞足蹈,立時自報姓名:“我……我姓崔……崔……”老陳狠命捏了他的大腿一把,低聲道:“你姓陳。”崔軒亮“哎呀”一聲,改口道:“我……我姓陳,叫陳崔……”

    那女子吃吃而笑:“陳崔?好老氣的名字啊。你們也是來三山會館做買賣的嗎?”崔軒亮道:“對啊,尚六爺托我叔叔買貨,結果叔叔給人打成了重傷了,動彈不得……”

    那女子原本雍容自若,聽得此言,不覺微微一凜:“你叔叔重傷了?”

    崔軒亮還要再說,大腿又給老林狠捏了一把,他唉的一聲痛哼,忙改口道:“沒……沒事,反正……反正菩薩保佑,我叔叔的病不藥而愈了,你看他……他不是帶我來送貨了嗎?”

    這話前言不對後語,荒唐無稽,那女子卻不追根究底,只微笑道:“說得也是。可惜你的貨又給壞人騙走了,是麼?”崔軒亮目中含淚,低聲道:“是啊,那兩人好壞,全是些騙徒……”

    那女子笑了一笑,一雙大眼滴溜溜地轉著,只來回打量著崔軒亮。崔軒亮給她反復瞧著,臉上更紅了,他低下頭去,羞澀地道:“姊姊,你……你叫什麼名字?”

    聽得崔軒亮稱自己為“姊姊”,那美女不由撲哧一笑,臉上的精明一發不見蹤影,代以嫵媚秋波,淺淺而笑,道:“小兄弟,我夫家姓魏。”夫家二字一出,崔軒亮大驚失色:“什麼……姊姊……姊姊你已經嫁人了麼?”說話間失魂落魄,好似得知了什麼噩耗一般,真個是痛心疾首了。

    饒那美女精明強幹,見得這副小可憐的模樣,還是忍不住給逗樂了,她掩嘴低笑,神神秘秘地道:“小弟弟,我多大歲數了,怎還能當你的姊姊?跟你實說吧,我女兒都有你這麼大年紀了,你可得學著尊重點。”

    崔軒亮吃了一驚,萬沒料到這女子竟還有個女兒,卻與自己年歲相當?正愕然間,忽見老陳、老林向自己猛使眼色,霎時心下一醒:“啊,這個姊姊夫家姓魏,又有一個女兒,這麼說來,她的丈夫莫非便是……”

    “魏寬”二字飛入心中,崔軒亮哎呀一聲,霎時飛身跳起,他手指那美麗女子,大聲道:“我知道你是誰了!你……你就是我將來的丈、母、娘!”

    “丈母娘”三字一出,那美女呆了半晌,隨即忍俊不禁,竟爾放聲大笑起來。幾名漢子本在屋裡勘查,聽得笑聲傳出,莫不愕然回首。連林思永、上官義都從屋中探出腦袋,不知發生了什麼怪事。那美女笑得眼淚滲出,搖頭道:“好久沒這麼笑了,小弟弟,瞧你胡說八道的,可真把我逗的……”

    那女子笑得歡暢,崔軒亮卻始終呆呆望著她,至此方知,原來這女子便是魏夫人,她的丈夫便是“龍帥”魏寬,乃是自己父親“飛虎”崔風訓的結義兄弟。至於她的女兒魏思妍,更是此行登門求親的對象。倘使這樁婚事結成了,她便成了自己口中的丈母娘了。

    眼見未來的岳母俏生生站在面前,尚且如此貌美動人,崔軒亮越看越是著迷,不由自主間,已然深深吸了口氣,那聲“娘”字正要脫口而出,冷不防老林一個耳光轟來,已將他打了個驚醒。

    崔軒亮貌似才子,實則是個傻子,每逢美女現身,往往三魂六魄離體而去,種種行徑之怪,當真匪夷所思。老林怕他還有丟人言行,忙將他架到一旁去了。

    眼看少爺丟人現眼,只在那兒捂著俊臉,哼哼唧唧,老陳乾笑道:“有眼不識泰山了,原來尊駕就是魏夫人,咱們不知者無罪,這……這就告辭啦。”

    那女子微微一笑,道:“三位請留步,我有事問你們。”老陳哪想留在此地,只呵呵哈哈蒙混,正想找個機會開溜,卻聽腳步聲響,一名漢子走了過來,低聲道:“夫人,我有事稟報。”不待答應,便已俯首貼耳,口中念念有詞。

    那女子側耳傾聽,眼中嫵媚不見蹤影,換上了肅殺神色,森然道:“要他們等著,我這就過去。”說著轉向了老陳,含笑道,“對不起了,我一會兒還有事,不能陪諸位說話了。歡迎你們來到煙島,諸位的失物一有消息,我會立時差人通知你們。”

    老陳聽她說得客氣,自是誠惶誠恐,下拜道:“多謝夫人,多謝夫人。”千恩萬謝之餘,更是頻頻作揖,那魏夫人向崔軒亮笑了笑,道:“你這孩子長得很好,個頭又高,真是人見人愛了。下回你要是有空,歡迎來‘夢莊’裡玩兒。”

    “我……我現下就有空……”那崔軒亮口涎橫流,還想胡言亂語幾句,老陳、老林哪容他胡鬧,硬架著走了。

    三人離了會館,已有恍若隔世之感。老陳仰望天際,但見藍天依舊、白雲如常,“舜天王街”一樣是人來人往,唯一不同的是口袋已空,心也茫然,渾身家當給歹徒拐騙一空,整整慘賠了十萬兩銀子。

    此時崔風憲還躺在船上,等著眾人回去安頓,可船上的貨物黃金全不見了,卻該怎麼辦呢?想起日後的種種為難處,老陳、老林相顧無言。

    崔軒亮還在擦著口水,回思方才丈母娘的說話,不禁害羞低笑,道:“陳叔,方才魏夫人和咱們說話時,你怎不提叔叔的名字啊?”老陳狂怒道:“提二爺的名字?你要我怎麼提?跟魏夫人說崔家生了個白癡兒子麼?”崔軒亮皺眉道:“她……她很喜歡我啊,你們沒察覺麼?”老陳怒道:“她喜歡你?那你娶她啊!混蛋東西!‘山東宋蓮香,誰見誰遭殃’,這般人物,你也敢和她打情罵俏?”崔軒亮見老陳目露凶光,似是真要殺人了,不禁嚇了一跳,只得躲到老林背後,躡足而行。

    老陳、老林垂頭喪氣,一路向島北走去,打算先回船上與二爺會合再說。剛走過了一個街口,崔軒亮聞到一陣香氣,只見路邊有不少攤子,全是賣吃食的,他吞了口饞涎,道:“陳叔,我肚子餓。”老陳暴怒道:“少爺!火燒眉毛了!你還只顧著吃?”崔軒亮皺眉道:“不就是歹徒騙走了咱們的貨嗎?有啥大不了的?”老陳、老林見他闖了大禍,卻跟個沒事人似的,更是怒火陡生,痛斥道:“十萬兩白銀啊!你都不肉痛麼?”

    崔軒亮聳肩道:“有啥好痛的,等我娶了魏思妍以後,這煙島不就是我的地方了?那時我有岳母、有老婆、還有好多的丫環,到時咱們要風得風、要雨得雨,還在乎這區區十萬兩麼?”想到快活處,竟哈哈大笑起來。

    “少爺……”老林忽然長歎一聲,道,“你跟我說,你姓什麼?”

    崔軒亮訝道:“我姓崔啊,你不記得了麼?老陳怒道:“那你還敢說?想你是崔家唯一的血脈,自小受二爺疼愛,如今卻算計魏家的財產,似你這般窩囊廢的行徑,難不成真是人家的招女婿麼?”崔軒亮茫然道:“招女婿?”老陳狂怒道:“就是入贅啊!混蛋!你若想改名換姓,大家不妨在此散了,我可不想看你入贅魏家!成了一條死哈巴狗、外帶窩囊廢!”

    “窩囊廢!”“窩囊廢!”兩名老漢疾言厲色,每句話都是不留情面,崔軒亮給夾頭夾腦地罵了一頓,不由眨了眨眼,卻也不知自己有何不對之處,忙道:“好啦,我……我保證不入贅就是了,你們別生氣嘛。再說那個林思永不是說要幫咱們抓賊嗎?我看不到傍晚,貨就給找回來了。”

    老陳罵道:“那要是貨沒回來呢?咱們該怎麼辦?”崔軒亮笑道:“那就多等兩天啊,反正閑著也是閑著……”老林怒道:“少爺!你閑我不閑啊!咱們現下一沒貨,二沒錢,可船上兄弟餐餐都等著吃,你想怎麼辦?”

    崔軒亮喃喃地道:“要真沒辦法,那咱們回中原去吧……”老陳怒道:“回中原?你想回去便回去麼?船上的清水呢?米呢?面呢?肉呢?咱們樣樣都缺啊!咱們拿什麼去買?難不成要去搶麼?”那崔軒亮給數落了一頓,也火了,大聲道:“難道我真喜歡把貨弄丟麼?好!要搶劫是吧?本少爺第一個帶頭沖!”他心下難受,眼看不遠處站著幾名年輕少女,便急急奔上前去,打算先劫財、後劫色,也好給大家做個榜樣。

    “少爺!少爺!”兩名老漢大驚失色,趕忙將他抱住,慌道,“你又想幹什麼?你闖的禍還不夠麼?”崔軒亮搶劫不成,索性大哭了起來:“你們老是罵人,乾脆讓我死吧!那可稱你們的心了!”眼見路邊有棵大樹,便挺起腦袋,直沖而上,打算一頭撞死。直嚇得兩名老漢求爺爺、告奶奶,這才把他勸了回來。老陳無可奈何,還是去買了琉球特產的香豬蹄,讓少爺品嘗品嘗,想來小祖宗吃飽喝足後,定會轉個心情。

    果不其然,崔軒亮有吃有喝,這會兒便又眉開眼笑了,他手拿香豬蹄,邊走邊嚼,吃得香甜無比,眼見兩名老漢兀自愁容滿面,便問道:“喏,這豬蹄挺好吃的,不輸嬸嬸做的,你們要不要吃些?”老陳咬牙咒駡,方知二爺平日為何如此暴躁,原來是給這個小魔星折騰出來的。他推開了崔軒亮,拉住了老林,附耳道:“你那兒還有多少錢?”老林取出了兩張銀票,道:“全身家當盡數在此,一共四十兩。”見得銀票亮出,老陳殊無喜色,只是一聲長歎:“這是海外地方,銀票沒處來兌。我要的是現銀。”

    老林苦笑道:“先跟你說了,今早靠港的買路錢還是我付的,喏,你要現銀,只有這些了。”老林掏掏摸摸半晌,只搜出了兩塊碎銀,老陳拿在手裡秤了秤,看看還不足一兩,他“嘖”了一聲,便又從懷裡掏出全數家當,卻也只剩了五兩。

    在宋蓮香的種種德政之下,這島上連泊船一日也得支付三十兩。再看崔風憲受傷重病,一會兒上岸投宿,不免又是一筆花費。本來船上老老小小都在等著尚六爺的這筆買賣,誰知自家的糊塗少爺買賣不成,居然還把本錢弄丟了,這下山窮水盡了,卻該如何是好?

    老林苦臉道:“現下怎麼辦?真要去找魏夫人借麼?”老陳歎道:“這女人純是個勢利眼,到時借不著錢,白白給她諷刺譏笑,借著了錢,又要給她賺一筆利錢。咱們得咬牙撐過去。”世人嫌貧愛富,本屬應然,這趟終究是來求親的,親家還未結成,反倒成了債主,這樁婚事如何還有指望?老林歎道:“那咱們怎麼辦?可要找不孤道長借麼?”老陳歎道:“這老道也是個沒油水的,我看若真撐不過了,咱們便去找上官義吧。”

    “上官義?”老林訝道:“可是方才陪魏夫人進來的那個矮老頭?”老陳道:“就是他。我以前和他見過幾次。這人也是‘燕山八虎’之一,為了大老爺的緣故,多少有幾分香火之情,不會見死不救的。”崔家大老爺,便是“燕山八虎”之首的崔風訓,他倘今日還活在世上,崔風憲也不至於給人打成了重傷,崔軒亮更不會變成一個白癡。心念於此,二人不約而同,一齊仰天長歎。

    老林道:“對了,這上官義不是武將出身麼?宋蓮香怎會找他過來查案?”老陳道:“我聽二爺說了,當年御駕親征時,上官老兒為了救駕,給蒙古人砍成了重傷。之後皇上心疼他,便命他留在北京,接掌‘旗手衛’。”

    老林點了點頭:“原來如此,難怪宋蓮香這般看重他。”他頓了頓,又問道:“對了,那個尚六爺到底是怎麼死的?該不會真個染上瘟疫了吧?”

    聽得瘟疫二字,老陳心下悚然,不覺腦袋有些發昏,好像發燒了,慌道:“你別嚇我了。咱們現下身無分文,要是生了病,那准是死路一條啦。”老林摸了摸自己的額頭,驚道:“糟了,我的頭好燙,你摸摸看。”老陳舉手來摸,駭然道:“是啊,燙得緊!”兩名老頭滿心害怕,正悲苦間,忽聽崔軒亮道:“誰說咱們身無分文了!”說著拿出了幾個爛銅板,交給了老陳。

    老陳怒道:“少爺別鬧了!咱們要的不是三文五文,咱們缺的是大錢。”

    崔軒亮哼道:“大錢我也有啊。我方才給你們罵了一頓,這便想起來了,我房裡還藏著三百兩黃金。”兩名老漢怒道:“少爺!都什麼時候了,你能否學著正經些?”崔軒亮啃著豬蹄,咯咯有聲,又道:“誰不正經了?你們忘了麼,那個朝鮮武官叫什麼申玉柏的,不是扔了箱金子給我麼?”

    老陳啊了一聲,立時想起了那箱金條,當時崔風憲給人殺成重傷,其後“靖海督師”白璧暇過來調停,便命申玉柏留下那箱金條,當作撫恤之用。老林大喜道:“是了!是了!確實還有那箱金子,少爺收到哪兒去了?”

    崔軒亮**豬骨,吃得滿面怡然,道:“我昨晚氣壞了,想叔叔說做人要有骨氣,便拿著金子走到船舷邊,打算拋入大海。”兩名老漢顫聲道:“什麼?你……你真這樣幹了?”崔軒亮哼了一聲,左顧右盼,忽見路邊有只野狗,便蹲了下來,把手上的豬骨喂了它,道:“我才沒那麼傻呢。什麼骨氣不骨氣的,我才懶得理。這錢是叔叔用命換來的,我當然得交給嬸嬸,留給她養老。後來我便把金子藏到艙裡、好好收著啦。”他斜目瞧著兩個老頭,道:“我這般幹法,是不是又是窩囊廢了?”

    老陳大喜過望,一把抱住了他,大聲道:“不是!少爺這回不是窩囊廢!你做的再對不過啦!”崔軒亮哼道:“那你們以後還罵我不罵?”兩名老漢忙道:“不罵了、不罵了,少爺英明神武,誰還敢罵你?”都說吉人自有天相,靠著朝鮮人送來的三百兩黃金,足可換得六千三百兩龍銀,稍解燃眉之急。全船上下總算不必淪為苦力,與那“小方”爭飯吃了。

    時候已過正午,經歷連番事情,誰也沒心思說話了。眾人一路無話,連著走了十裡,漸漸人煙稀少,面前已是一處濱海曠野。怪石林立,驚濤裂岸,比之先前“舜天王街”的熱鬧氣象,另有一番野趣。老陳、老林都不是詩情畫意的人,崔軒亮更是不學無術之輩,三個大男人站在岸邊賞景,都有煞風景之感。崔軒亮心下感慨,暗忖道:“要是小茗、小秀陪在這兒,那可多好?”轉念又想:“若是魏夫人在這兒陪著我,豈不更妙?”慢慢出神忘我,想著三美行的快活,忽聽老陳道:“你們瞧那兒。”

    崔軒亮心下一喜,以為是魏夫人現身了,趕忙回頭去看,卻見遠處站了兩名男子,腳踏木屐,髮式怪異,腰上還懸著日本劍,赫然是兩名東瀛武士。這兩名武士默不作聲,也在遠眺大海,距離三人約有十丈遠近。老陳雖非武林中人,可早年曾隨三寶公下過南洋,警覺性自也遠勝常人,他拉了拉少爺的袖子,道:“快走吧,別耽擱了。”

    三人不敢久留,急急而去,三人前腳一動,那兩名東瀛武士邁步便行,雙方始終相距十丈。老陳越看越感納悶,便拉來了老林,低聲道:“這兩人可是在跟蹤咱們?”老林皺眉道:“你成了驚弓之鳥啦?人家只是剛巧走在後頭,你便覺得不對勁了?”老陳低聲道:“小心駛得萬年船,我看咱們暫且別動,讓他們先過去。”

    老林道:“瞧你怕的。好吧,剛巧尿急,這便來歇歇吧。”看看左右並無羞澀少女,想來無人會放聲尖叫,便當眾解開褲帶,自管自地走上沙灘,大剌剌地迎風而尿。那崔軒亮卻甚害羞,低頭走到了大石頭旁,悄悄解手。

    老陳不動聲色,悄悄向後瞄望,見一名東瀛人蹲了下來,好似木屐的繩帶斷了,正蹲著綁縛,另一人則朝自己這個方位望來,一見自己回頭,便背轉了身子,不願與自己朝相。老陳心下一凜,眼見崔軒亮蹲在海邊洗手,便走了過去,低聲道:“少爺,你方才在街上時,可曾見到這兩人?”

    崔軒亮沒好氣地道:“他倆又不是女人,我怎會多看一眼!”老陳暗暗咒駡,自知問了也是白問。那老林什麼也不管,一時尿完,便走了回來,道:“尿好啦,咱們要走了嗎?”老陳忙道:“不忙,咱們先坐會兒。”說著揀了塊大石,率先坐下,老林與崔軒亮只好陪伴在旁,席地而坐,等那兩名東瀛人離去。說也奇怪,那兩人不知是木屐壞了,還是給點中**道了,始終不曾動上一步,老陳越看越疑,便道:“大家撿塊石頭,準備防身。”

    崔軒亮微微一凜,道:“陳叔,到底怎麼了?”老陳低聲道:“這兩人不懷好意,准有什麼圖謀。”崔軒亮哦了一聲,急急轉身,便對著兩名東瀛人大吼:“你倆鬼鬼祟祟地幹什麼?為何一路跟著咱們?”

    吼聲才出,那東瀛人立時起身,好似綁好了木屐,便與同伴並肩而行,旋即從老陳、老林面前走過,竟然搶到前頭去了。崔軒亮茫然道:“陳叔,現下怎麼辦?”老陳搔了搔腦袋,道:“沒事就好,咱們也走吧。”

    三人揭過了事情,便緩緩而行,那兩名東瀛人始終走在前頭,不曾回頭察看,想來真是路人而已,卻是錯怪他們了。老陳放下心來,又過數裡,但見日光隱去,天色漸漸陰霾,轉眼烏雲密佈,好似要下雨了,老林慌道:“糟啦,大雷雨要來了,咱們得找個地方避避。”

    雷聲隱隱,一道閃電從海面上橫劃過去,雖還沒聽到雷聲,卻已十分懾人。只是四下一片曠野,盡是荒蕪沙漠,卻不知該往何處避雨,崔軒亮忽地大喜道:“別急啊,看,那兒可以躲雨。”兩名老漢順著他的目光看去,卻見海邊生了一棵大樹,長於平野之上,頗見高聳。兩名老漢怒道:“少爺!你是真蠢還是假傻,到樹下避雷雨,是想給天打雷劈麼?”

    崔軒亮笑道:“平生不做虧心事,哪會給天打雷劈?快走啦。”話聲未畢,猛聽轟隆一聲雷響,閃電劃破天際,直落樹頂,氣勢磅礡無比,那大樹給雷電一擊,頓時燒了起來。崔軒亮嚇呆了,忍不住渾身發抖,兩名老漢忙道:“走了!前頭一定有市集,咱們快跑吧!”

    平地焦雷,轟然有聲,三人沿著海濱奔跑,一連奔出數裡,天幸大雨還沒降下,否則定要成了落湯雞。正喘息間,忽聽崔軒亮叫道:“有了!前頭有房子!”眾人向前急奔,前頭果然現出了房舍,只見路邊立了個石碑,上書“太平町”,石碑對面則是一座木造牌坊,塗以紅漆,朝牌坊裡頭看去,卻是一座木造精舍,占地雖不廣,建築卻頗有古意。

    眼看這牌坊頗為古幽,崔軒亮不免又有了好奇心,便在那兒探頭探腦,笑道:“這是什麼地方?”老陳沉吟道:“不曉得,這好像是廟……”正猜測間,卻聽老林“咦”了一聲,道:“你們瞧後頭。”

    老陳依言轉頭,不覺也吃了一驚,只見背後竟又跟上來了兩名東瀛武士,這二人不知是何時跟著自己的,卻沒給發覺。老陳渾身冷汗,急急去看前方,卻見牌坊後頭露出了衣衫一角,那兒竟還躲著兩名武士,正是先前走在前頭的那兩人。兩名老漢大吃一驚,方知這四名武士前後包夾,竟將己方三人包圍了。情勢宛如甕中捉鼈,老陳、老林本事低微,只有崔軒亮一人練過高明武功。可單靠他兩隻拳頭,卻要怎麼抵擋四柄凶刀?老林顫聲道:“怎麼辦?要往回跑麼?”老陳心下惴惴,卻也不知如何是好,那崔軒亮卻只打了個哈欠,想來壓根兒不知身在險地。

    “轟隆”一聲雷鳴,大地驚動,驟然間水聲嘩嘩,這場大雨來得又猛又快,崔軒亮發一聲喊:“下雨啦!快跑!快跑!”說話之間,便已奔過了牌坊,直朝精舍而去。老林驚道:“怎麼樣?咱們要跟上去麼?”老陳咬牙道:“沒法子了……跟著上吧……”惶惶然間,三人一前二後,急急奔到了精舍底下避雨,雖只一瞬間,身上卻都給淋濕了,轉看那四名東瀛武士,卻不曾跟上來,反而一同轉身,手按刀柄,守於牌坊之下。

    兩名老漢看傻了眼,崔軒亮卻是什麼也不管,他滿頭是水,正擦著臉,忽聽鈴鐺聲響,清脆動聽,眾人轉頭去看,這才見到殿裡站了一名女子,她雙足白襪,並未著鞋,背對眾人,正拉動一隻粗繩,發出當當聲響。

    眾人仰頭去看,只見那繩子綁於神殿的門楣上,頂端置一鈴鐺,是以稍一拉動繩索,便能帶得鈴鐺搖晃作響,轉看殿內,那女子面前卻有座神案,其上供奉三道神劄,正中是“天照大禦神神劄”,右側是’玉依姬命神劄”,左側是“天神地祇八百萬神神劄”,崔軒亮滿心訝異,忙問道:“陳叔,這到底是什麼地方?”殿內寂靜,稍一開口,便激得滿屋子回音,老陳忙壓低了嗓子,道:“小聲些,咱們闖到了東瀛人的神社。”

    神社是日本神道教的祭祀之地,此教不同於佛教,多半供奉東瀛固有的神明,至於外頭的牌坊則是稱作“鳥居”,意思便是一道界限,將塵世與神社分隔開來。看眾人闖過了牌坊,自也來到了東瀛人心中的靈界。

    眾人都是第一回來到神社,便都安靜下來,凝心觀看那名女子。殿中一片寂靜,唯聽雨聲淅淅瀝瀝地落下地來。只見那東瀛女子悄立殿中,慢慢將一頭黑髮挽了一個髻,露出了白皙的後頸,那身服飾全不同於漢家女,身穿裙裝,腰上綁著圍帶,腰臀給這麼一襯,顯得更加分明。見得這美女身段如此柔媚,崔軒亮自又眨了眨眼,他拉住了老林的衣袖,附耳道:“這女人穿的衣裳,就是東瀛人的和服麼?”老林低聲道:“應該是吧,不過我聽人說了,這不叫和服,東瀛人稱這身衣裳為‘吳服’。”

    和服本名“吳服”,又稱“唐衣”,意思便是自中華吳越傳來的古服。自大化革新以來,在東瀛已有千年歷史。聽得這身服飾是從中原傳來,崔軒亮睜大了眼,忙道:“如此說來,咱們古人都穿這身衣裳了?”老林皺眉道:“這……這我就不清楚了……”正要再說,猛聽“啪”、“啪”兩聲大響,眾人嚇了一跳,凝目去看,這才見到那東瀛女子正自雙掌拍擊,帶得殿內一片響亮。老陳怕驚擾了人家,忙豎指唇邊,示意眾人噤聲。

    “轟隆”一聲,天邊飛過雷電,帶得大地轟然巨響,殿外暴雨交加,殿內卻是寂靜無聲,那女子擊掌過後,便又雙手合十,默默祝禱。老陳暗暗轉頭去看殿外,卻見那四名武士手按刀柄,雖說大雨傾盆,仍是謹守方寸,不曾離開牌坊一步。老陳暗暗推算,自知這女子必與外頭武士有些牽連,必有尊卑主從之別。依此觀之,這些人之所以與己方遭遇,定有什麼緣故,決非邂逅巧逢。既來之、則安之,對方始終按兵不動,己方也只能見機行事了。正想著,那女子祝禱已畢,向殿內神劄深深一揖,看她從頭至尾並未叩拜,僅以拍手作揖為禮,想來東瀛習俗如此,不足為奇。一片寂靜中,那女子總算轉過身來了,她見了老陳、老林等人站在殿外,卻也不曾吃驚,只向眾人頷首示意,眾人與她目光相接,不覺都是微微一凜,均想:“這女子定是貴族。”

    面前的女子與方才的魏夫人歲數相若,都是三十出頭年紀,只是魏夫人多了幾分精明森厲,這女子卻多了一份淡雅神閑,一身吳服襯托下,更露出一身雍容的氣質。讓人不敢逼視。

    那女人慢慢走出殿外,在殿旁穿上了木屐,老陳、老林見她足著羅襪,不敢多看,自是一一向後退開,崔軒亮卻是中原第一浪子,只消見了女人,縱是身處危邦險地,亦作等閒,當下又失魂落魄地走了過去,喃喃便道:“你好,咱們剛巧路過貴寶地,過意不去……在下姓崔,叫做崔軒亮……”那女子報以一笑,道:“器宇軒昂的軒,高風亮節的亮,是麼?’

    聽得那女子一口漢話道地純正,崔軒亮喜得跳了起來:“你……你認得我?”那女子笑而不答,只問向眾人:“諸位朋友,用過飯了麼?”

    崔軒亮拼命搖頭,正要大喊肚餓,卻給老陳拉住了,乾笑道:“這位小姐,你……你為何認得咱們?”那女子微笑道:“我們受過崔風憲崔二爺的恩情,一直銘感在心。”老陳、老林相顧一驚:“你……你受過咱們二爺的恩?”那女子微笑欠身:“是,大恩不言謝。崔風憲崔老爺子不愧是中原大俠,風采非凡,難得他的家人來此,小女子自當竭誠招待。”說著轉身肅客:“諸位,請隨我來‘齊室’用茶。”

    眼看那女子朝廊廡而去,老陳、老林都是猶豫不決。老林附耳道:“看這女人的模樣,像是故意把咱們引來的。”老陳沉吟道:“確實是,居然還知道二爺的事兒……”正要去找崔軒亮,這小孩卻不見了,兩個老頭吃了一驚,忙四下喊叫:“少爺!少爺!”正驚慌間,卻見廊廡遠處有個顫巍巍的背影,正尾隨那女子而去,瞧這人三魂六魄去了一半,不是崔軒亮是誰?老陳、老林苦笑兩聲,只得直追而上。

    都說“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風流”,崔軒亮身在險地,卻是渾然忘我,想來一會兒便給人煮來吃了,只消是美女姊姊櫻口親嘗,他也是笑呵呵地甘之如飴。那神社並不大,不過奔出幾步,便已來到了一處廂房,想來便是什麼“齊室”了。兩名老漢停下來,只見崔軒亮羞答答地站在門前,正朝紙門內窺望,老陳、老林慢慢挨近,便也陪著少爺,一齊朝門內看去。

    東瀛房舍地基甚高,是以地下並無座椅,只如唐人般鋪以草席。眾人凝望那東瀛女子,只見她氣質出眾,入座前雙手向後,先兜住了吳服裙擺,這才緩緩屈膝,將雙足坐於臀下。

    眼看那女子坐不動身,腰身挺直,跪姿端莊,當真說不出的溫順秀美。崔軒亮心下一動,正要朝房內行去。忽見那女子欠身道:“公子爺,可否請您先脫靴?”看房內席榻一塵不染,崔軒亮卻還穿著靴子,腳上沾滿爛泥,若要踏入屋中,難免送上幾個黑腳印。他“啊”了一聲,忙一跤坐倒,自在那兒死拔皮靴,手忙腳亂。

    東瀛人最重規矩,常為丁點兒禮俗之事與賓客爭執。這脫鞋便是其中一樁。老林見少爺脫鞋了,便也蹲了下來,正要除下兩隻臭鞋,卻給老陳攔住了,聽他道:“敵友不明,別忙著進去。”此時殿外大雨傾盆,雨中卻還站著四名東瀛武士,牢牢把住了神社門口。那女子若還有什麼居心,眾人豈不盡數葬身於此?那東瀛女子曉得眾人的顧忌,含笑便道:“兩位大哥莫要擔心,那幾位都是我的家臣,不會傷害你們的。”聽得“家臣”二字,兩名老漢心下一凜,都曉得此女地位不俗,定是東瀛極有身份的貴族。老陳深深吸了口氣,道:“夫人,你為何差人跟蹤咱們?”

    那女子搖了搖頭,道:“我沒有。”老陳冷冷地道:“怎麼沒有?那四人盯在咱們**後頭,足足跟了十多裡,這不是跟蹤是什麼?”那女子輕聲道:“這不是跟蹤,乃為保護之意。”眾人相顧愕然,那女子卻不說話了,只取出炭爐,置放在矮幾上,隨即在房中燒起了茶水。老陳深深吸了口氣,道:“你……你方才自稱受過我家二爺的恩惠,是真是假?”

    那女子有問必答,微笑道:“這位爺台,我是有身份的人,為何要騙你們?”這話頗為有力,看眾人兩手空空,方才給人拐走十萬兩,早已一文不名,哪值得誰來大費周章?老陳心裡有幾分信了,便道:“你……你從‘舜天王街’便跟著咱們了?”那女子坦然道:“沒錯。你們少爺闖進‘三山會館’時,便給我的手下看到了,可惜沒能替崔少爺保住財貨,說來真是過意不去了。”崔軒亮訝道:“這位姊姊,你……你那時也在會館裡嗎?我怎沒瞧到你?”那女子微笑道:“那時會館裡各方人馬齊聚,我不便現身。”崔軒亮“咦”了一聲,想那時會館裡空蕩蕩的,連男人也不曾見到一個,卻是哪裡來的大批人馬?莫非是鬼不成?老陳越聽越是納悶,便道:“如此說來,姑娘差這四人尾隨跟蹤,真是想一路保護咱們?”

    那女子顯得很忙,她一邊煽火煮茶,一邊道:“閣下所料不錯……不過有件事,你說得不大對。”老陳皺眉道:“什麼事?”那女子轉過眼來,微笑道:“我派出去的不是四個人,而是十六個人。”老陳震恐駭然,老林也是臉上變色,這會兒連崔軒亮也起疑了,忙道:“姊姊,你……你為何要差人保護咱們?莫非……莫非有誰想害我們麼?”

    “是……”那女子取起了圓扇,煽風旺火,淡淡地道,“賤妾敢以性命擔保,若沒有他們一路保護,諸位無法生離‘舜天王街’。”眾人大吃一驚,都不知她所言是真是假,老陳半信半疑地道:“是……是誰要害我們?”那女子道:“就是害死尚六爺的那一批人。”老林嚇得跳了起來,老陳則是用力咳嗽,道:“這麼說來,你……你是故意把我們引來這兒的,是麼?”那女子微微一笑,道:“沒錯。一來我要謝謝諸位,二來也是為諸位消災解厄,以免你們路上受了伏擊。”她不再多說了,朝崔軒亮招了招手,柔聲道:“崔公子,請進來用茶吧。我有幾句話要與你說。”

    崔軒亮一給美女招手,三魂六魄立時離體而出,他雙眼吊直,失魂落魄地走入房中,正要撲到人家身上,那女子忍不住掩嘴輕笑,道:“公子爺,您的位子是在對座。”崔軒亮神思不屬,便又死盯著那名女子,雙腳慢慢退後,忽然絆到了矮幾,聽他“哎呀”一聲,跌了個四腳朝天。他疼哀哀地坐了起來,忽然“咦”了一聲,大驚道:“這……這是哪裡?我怎會在這兒?”聽得此言,老陳、老林自是掩面歎息,那女子則是甜甜一笑,轉過了俏臉,一時更添麗色,崔軒亮看在眼裡,便又迷迷糊糊起來了。

    殿外雨勢驚人,屋內便點燃了燭火,暈黃燈影映照下,只見面前的姊姊端鼻櫻口,氣質嫻雅,滿身貴族之氣,可看她此時屈膝而坐,向自己殷勤奉茶,那模樣當真溫柔委屈。崔軒亮心頭“怦怦”直跳,暗想:“看這位姊姊如此乖巧聽話,誰要是娶了她,定是做皇帝的福分了。”

    崔軒亮身高腿長,這會兒坐下後,兩腿便左右亂伸,所過之處,莫不臭氣熏天。老陳、老林忍不住都掩上了口鼻。那女子卻頗能忍耐,只管低頭煮茶,自問老陳、老林:“兩位爺台,你們不進來麼?”老陳咳嗽道:“不了。雨一停,我們就走。”那女子微笑道:“爺台,七月時節,煙島的雨時常一下兩三天。那您可要住下了。”老陳聽得此話,心下一驚,就怕自己慘遭劫持。正擔憂間,那女子卻已雙手捧起茶碗,送到了崔軒亮的手上,柔聲道:“公子爺,先請用茶。”崔軒亮接過了茶杯,聞到那女子身上的香味,一時心跳加劇,暗想:“奇怪了,她身上怎地這麼香?”

    崔軒亮想到心搖神馳處,自是飄飄然起來,他舉起茶杯,咕嘟一口喝了,只聽“噗”地一聲,竟又把茶水狠狠呸出房外,慘然道:“好燙啊。”

    看崔軒亮毫無教養,宛如無賴,若在東瀛國內,必為萬夫所指。那女子卻只笑了笑,又替他斟滿了一杯,柔聲道:“公子爺慢用,別燙著了。”

    崔軒亮舌頭疼痛,腦袋便又清醒了。他一邊煽著燙嘴,一邊吐著舌頭,疼道:“姊姊,你……你到底叫什麼名字?我都還沒問你。”那女子淡淡一笑,道:“賤妾的名字中有個‘榮’字,公子爺若是不棄,不妨稱我一聲‘榮夫人’。”乍聞“夫人”二字,那是名花有主了,崔軒亮張大了嘴,好似給雷劈電斬,作聲不得,良久良久,方才長歎一聲,道:“又嫁人了……”

    那女子微起意外之色:“我又嫁人了?公子此言何意?”

    崔軒亮悵然若失,今日不知是犯了什麼太歲,明明連遇美女,卻都是人家的老婆,雲英已嫁,早經攀折,卻要他如何不悲、如何不苦?他歎了口氣,慢慢收了長腿,盤膝而坐,雙眼微微閉起,宛如老僧入定。

    榮夫人擔憂道:“公子怎麼了?可是病了麼?”正要摸他的額頭,崔軒亮卻伸手擋住了,轉向了照壁,道:“男女授受不親,別碰我。”眾人“咦”了一聲,看崔軒亮平日裡嘻皮笑臉,逢得女子靠近,必定喬癡裝呆,矇騙歡心,什麼時候道得出“男女授受不親”這句話,老陳、老林一臉駭然,顫聲道:“少爺,你……生病了麼?”崔軒亮仰天喟歎,道:“沒事……我只是醒來了。”都說“哀莫大於心死”,崔軒亮今日連番遇到美女,個個都已成親生子,飽受打擊下,終於四大皆空起來,此刻腦筋清楚,說起話來也井井有條,只是這副模樣太過罕見,不免讓老陳、老林大為驚訝了。

    崔軒亮提起茶壺,自斟自飲,他見老陳、老林俯首貼耳,當下哼了一聲,道:“夫人,你的漢話說得挺流利的,是在哪兒學的啊?”榮夫人微笑道:“跟我父親學的。”崔軒亮點了點頭,沉聲道:“原來是向令尊學的。這麼說來,夫人算是家學淵源了。”

    聽得崔軒亮出口成章,連“家學淵源”四字也能道出,老陳老林自是一臉駭然,榮夫人則是微微笑道:“不瞞崔公子,家父曾在中國住了許多年,漢文底子極為深厚,我自小耳濡目染,慢慢就學會了。”崔軒亮嚴肅道:“無怪夫人字正腔圓,便如咱們漢家姑娘一樣。”榮夫人向前一揖,含笑道:“公子爺謬贊了。我的漢話是南腔,不比北京姑娘的官腔好聽。”這話若在平時聽了,崔軒亮自要嘻嘻哈哈,少不得胡說兩句,可此際卻只哼了一聲,端起茶杯,慢慢地喝著,仿佛御前帶刀的架式。

    看崔軒亮一進門便如市井無賴,滿面呆滯,丟盡了醜,可此刻卻是正襟危坐,目不斜視,那榮夫人淺淺一笑,以手托腮,打量著對座的少年。崔軒亮見她這副模樣,忍不住又嚅嚅囁囁起來:“你……你幹啥盯著我?”

    榮夫人笑而不答,只提起茶壺,替他斟上了水,道:“公子爺,你是來煙島求親的,對麼?”崔軒亮驚訝道:“你怎麼知道的?”榮夫人道:“我當然知道。令尊是魏寬島主的結義兄弟,魏思妍小姐又是花樣年華,你兩家郎才女貌、門當戶對,令叔豈能不來求這樁親事?”

    聽得“魏思妍”三字,崔軒亮立時想到丈母娘,隨即熱火上升,俊臉發紅,低聲道:“姊姊,你……你認得魏思妍麼?”榮夫人淡淡地道:“見過幾次。不過這位小姑娘性子很傲,對誰都是不假辭色。許多少年英俠想要一親芳澤,卻都苦無機緣。”崔軒亮閉上了眼,揣想魏家妹子的姿容,歎道:“姊姊,你……你若與魏小姐相比,卻是誰美些?”榮夫人笑了笑,道:“魏小姐國色天香,追求者眾,賤妾卻是老邁之身,豈能與之爭輝?”崔軒亮睜開雙眼,隨即低頭一笑,道:“姊姊最漂亮了,一點也不老呢。”

    老陳、老林對望一眼,心中沒口子地痛駡:“又來了。”狗改不了吃屎,崔少爺故態復萌,便又在那兒神不守舍了,聽他低聲笑道:“姊姊,你……你說我這次過來求親,有無機會呢?”這話問得太白,不免讓榮夫人掩嘴笑了,聽她道:“崔公子放心,我猜魏小姐若是見了你,應當會和你投緣才是。”崔軒亮大喜道:“真的麼?”榮夫人含笑道:“當然了。崔公子相貌堂堂,又是名門之後,加上你的性子隨和,很容易和女孩兒打成一片。魏小姐若是見了你,定會把你當成好朋友的。”

    崔軒亮摩拳擦掌,興奮道:“你說對了!我這人性子最隨和了,姑娘們要我坐、我便坐,要我跪、我便跪,世上沒男人比得上我呢!”榮夫人驚喜道:“是啊,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,公子能超脫世俗成見,寵辱由人,如此心性,果然是千中選一,萬年罕見。”崔軒亮內心狂喜,跳起身來,正要手舞足蹈,卻聽老陳、老林痛聲咒駡:“窩囊廢!”窩囊廢臉上一紅,便又乖乖坐了下來。那榮夫人委實按捺不住,終於放聲笑了起來。

    這崔軒亮真有本領,無論什麼樣的女人與之相見,全都會給逗得樂開懷。老陳看在眼裡,也不知該哭該笑,只得用力咳了咳,道:“夫人,您的丈夫呢?怎麼我們說了這一會兒話,都沒見到他人?”榮夫人歎了口氣,道:“多勞爺台問候。不過外子現在養病,這幾日不便出來見客。”

    眾人訝道:“什麼?您的丈夫生病了?”榮夫人道:“他的病是老毛病了。每隔一陣子便要發作。只是這次病情極為猛烈,恐有性命之憂。”崔軒亮啊了一聲,忙道:“姊姊,你適才在神社裡參拜,便是為你的丈夫祈福麼?”榮夫人微起哂然之意,只閉上了眼。並未回話。

    眼見榮姊姊的丈夫病危,崔軒亮不免大為痛惜了。痛的是榮姊姊好生可憐,年紀輕輕便要做了寡婦,惜的是她這般貌美青春,日後漫漫長路,誰來憐她愛她?想著想,一股自告奮勇的心情,竟是油然而生。直想撲上前去,將之緊緊摟在懷中,好生憐惜一番。屋裡靜了下來,榮夫人抬起頭來,眼見崔軒亮雙眼發直,再次死盯著自己,不由又是一奇,道:“公子爺怎麼了?”崔軒亮臉上漲紅,吞了幾口唾沫,卻說不出話來,老陳只得咳了一聲,道:“榮夫人,你此行來到煙島,也是專程給魏島主拜夀的麼?”榮夫人微笑道:“爺台誤會了,我和魏寬並不相熟。”崔軒亮哦了一聲,道:“原來你不是來拜夀的啊,那……那你來煙島做什麼?可是做買賣麼?”

    “都不是。”榮夫人有問必答,含笑道:“我是來找人的。”

    “找人?”崔軒亮眼珠兒溜溜一轉,立時想起了天絕僧,愕然道:“等等,你……你不會也是來找姓方的吧?”榮夫人本在替他斟茶,陡聽此言,茶水一潑,濺了少許出來,她抬頭凝視崔軒亮,強笑道:“公子何出此言?”

    崔軒亮笑道:“我認識一個朋友,他恰好也是來找這個姓方的。”

    榮夫人笑了一笑,她低頭倒著茶水,道:“公子的這位朋友是何來歷,可以告訴賤妾麼?”崔軒亮嗯了一聲,正想開口明說,可話臨口邊,卻又轉了個念頭,當下摸了摸腦袋,靦腆道:“姊姊,你問我什麼,我就說什麼,這好像不大公平,你說是麼?”榮夫人見他耍賴,不由掩嘴一笑:“公子爺,我一路差人保護你,如此心意,難道還嫌不足麼?”崔軒亮嘻嘻賊笑,搔了搔腦袋,道:“不足。”眼看少爺又成了登徒子,老陳不由滿面惱火,榮夫人則是露出了甜美笑容,問道:“那崔公子要如何才肯說?可以告訴賤妾麼?”崔軒亮怦然心動,他瞧著榮夫人柔美的臉蛋,瞧了瞧她櫻紅秀美的嘴唇,霎時臉皮燒燙,正想獅子大開口,忽見老陳、老林都在怒目望著自己,嚅嚅囁囁間,只得把話吞了回去。

    榮夫人並無逼問之意,她見崔軒亮的茶杯空了,便又給他添上了茶水,雙手奉了過去。說道:“崔公子,你可知道,我為何在這兒等著你?”崔軒亮支支吾吾,搖了搖頭,榮夫人自問自答,微笑道:“實話告訴你,因為我相信你是煙島的下一任島主。”老陳、老林吃了一驚,崔軒亮也是微起愕然,榮夫人含笑道:“這座島有無數的金銀珠寶,還有享受不完的權勢風光,只是你可知道,這座島最大的寶藏是什麼?”

    崔軒亮搔了搔頭,低聲道:“是美女麼?”榮夫人俯身向前,含笑道:“崔公子,你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年,心裡想的、嘴裡談的,都離不開漂亮女人。可你有沒想過,等你到了魏寬的年紀,你心裡掛念的會是什麼?”

作者: 笑傲乾坤    時間: 2014-9-4 12:00 PM

第八章 當年此處定三分(中)

    崔軒亮茫然道:“什麼啊?”榮夫人笑而不答,又道:“崔公子,你以前見過魏寬麼?”崔軒亮喃喃道:“沒……沒有。”榮夫人微笑道:“那你叔叔可曾告訴過你,為何魏寬會選擇煙島隱居?”

    崔軒亮哪知魏寬在想些什麼?便只迷惑搖頭,說道:“沒有,我叔叔跟我說過……要我不許打聽魏叔叔以前的事蹟。”榮夫人淡淡笑道:“崔公子,你可知令叔為何有這個吩咐?”崔軒亮喃喃地道:“不知道……”榮夫人遙望殿外的雨瀑,輕輕地道:“因為他是個獄卒。”

    眾人心下一凜,齊聲驚道:“獄卒?”饒那崔軒亮是個浪子,此際也留上了神,當即正色道:“姊姊,你到底想說什麼?”榮夫人笑了一笑,她低頭煽起了茶爐,道:“崔公子,知道‘夢海’這兩個字的由來嗎?”

    崔軒亮正想搖頭,忽然想到了天絕僧的話,便道:“我知道,那是因為你們日本人相信夢海裡藏著一樣寶物,對不對?”榮夫人微笑道:“沒錯。日本千年以來,始終相信這片海裡藏了一個美夢,足使日本改頭換面,擺脫今日的處境。”她提起茶壺,為崔軒亮再斟一杯茶,又道:“崔公子,那你可知道,你們中國為何稱夢海為‘苦海’?”崔軒亮愣住了,他過去倒也沒想過這個題目,如今被乍然一問,只得喃喃忖想,道:“那是因為苦海裡藏了一個……一個大妖怪,朝廷才不許咱們擅進。”

    榮夫人微笑道:“崔公子,你真相信這個說法麼?”屋外雨勢猛暴,伴隨著雷聲閃電,煞是驚人。屋內三人都靜默下來了,人人都覺得榮夫人話外有話,大有深意,從魏寬到夢海,由夢海到苦海,字字句句環環相扣,絲縷相連,可片刻之間,卻又難以拼湊明白。

    眾人聽著屋外的雨聲,心裡都是濛濛??的。榮夫人含笑道:“崔公子,現下雨勢還大,你一時半刻也走不了,不如聽賤妾說個故事,好麼?”

    崔軒亮松了口氣,道:“好啊,我最喜歡聽人家說書了!姊姊的故事可是東瀛的麼?”那女子微笑道:“那倒不是,這個故事是關於三國的。我口中的三國,指的不是曹劉孫的三國,而是方今日本、中國與朝鮮這三大國。”老陳、老林對望一眼,二人心下一凜,均知她說到了正題上。那崔軒亮卻是個白癡,一時側臥榻上,笑道:“快說吧!我等著聽呢!”

    榮夫人靜靜煽著爐火,一邊說道:“崔少爺,你是中國人,可知異邦子民怎麼描繪你們?”崔軒亮微笑道:“大。”榮夫人微笑道:“沒錯。就是大。我丈夫曾經遊歷天下,只想找到一個比中國更大的國家。為此,他遠去天竺,後至蒙古。可當他到了當地後,卻又發覺不是如此,因為幾千年來,天竺始終多方割據,似大實小,蒙古更是根基鬆散,外強中乾。卻獨獨中國數千年屹立不搖,無論怎麼擊破它、拆散它,它最終都會追求江山一統。如此聚合之力,放眼天下萬國,委實找不出第二個。”

    崔軒亮常受叔叔的教誨,自也是忠君報國之士,聽得此言,立時哈哈笑道:“是啊!中國本就是天下第一大國!這可讓你們知道了。”

    榮夫人介面道:“沒錯。中國的大,是中國人自己都不能想像的。中國是一切文明的起源,它給朝鮮日本太多太多,而朝鮮日本還給它的卻太少太少。中國的人多、中國的地廣,即使朝鮮與日本相加,都還不及它的一半。所以若把這東海比喻成一戶人家呢,這中國一定是家中長子,不只如此,它還是嫡長子,是正室所生,一生下來,便坐著至尊之位。”

    崔軒亮哈哈笑道:“是啊,咱們中國本就是老大哥,一定會照顧日本弟弟的。”榮夫人眼中閃過怒色,她垂下眼去,淡淡地道:“公子爺,昔年日本曾有幾個豪傑,每回議論貴國之事,總說日本是哥哥,想要提拔中國這個可憐弟弟,不知您聽來感受如何?”

    “大膽!”崔軒亮勃然大怒,喝道,“誰敢這樣說?”榮夫人凝視對座,說道:“自大化革新以來,日本上下對貴國極盡崇仰,然而深藏於心中的想法,卻不曾有過改變。在日本人瞧來,中國確實是大國,這個大哥不只個子大、年紀大、本領大、連心胸也很寬大,也因為它太大太大了,所以中國才顯得非常非常地……”她提起茶壺,倒茶入杯,輕輕地道:“自大。”

    崔軒亮嘿了一聲,怫然道:“榮姊姊,你這話不嫌過分麼?”

    榮夫人微笑道:‘公子,我明白你的心事,沒人樂見自己的國家受人譏刺的。可中國不同,中國是個大國,大到可以不在乎別人的看法,大到可以關起門來,自己過活幾千年。大到即使沒落了,也還帶了幾分王孫公子的驕氣。所以我說中國人自大。這不是褒、也不是貶,而是賤妾的肺腑之言。”崔軒亮怔怔地想著榮夫人的說話,忽道:“姊姊,咱們中國人這般自負,究竟是好是壞?”

    榮夫人微笑道:“老大之所以是老大,不是一兩年的事,而是千年以上的見證。故而在中國人眼中,一切鄰邦的強盛,都如暴發戶一般,橫發橫破,比比皆是。所以中國人一向眼高於頂,他決不在乎外人的看法,更不屑去學旁人的本事。便算鄰居有什麼好處給他,他也要嗤之以鼻,當作笑話看待。”崔軒亮笑道:“這不能怪咱們,誰要你們是東夷西戎、南蠻北狄,名字都有個犬字邊,像是畜生一樣呢。”

    榮夫人給白損了一頓,卻也沒怒氣衝天,只淡淡一笑:“也好,就算我狗眼看人低吧。”她取碗飲茶,輕輕啜飲一口,道:“公子爺,你有沒有想過,這世上許多邦國子民,誰最在乎旁人的觀感?”崔軒亮喃喃地道:“觀感?”榮夫人道:“觀感就是看法。公子爺,你有沒有想過,世上哪個國家的子民,最在意旁人對自己的看法?”

    中國一向視異邦為夷狄豬狗,哪管他們如何看待自己,自是不屑一顧了。可要說誰最在乎旁人的看法,此事卻從未深思。崔軒亮道不出個所以然,正想自承無知,忽聽老陳咳了一聲,頓時醒悟道:“啊!是東瀛麼?”

    榮夫人頷首道:“沒錯,世上最在乎旁人看法的,便是日本。”崔軒亮喃喃地道:“為什麼?”榮夫人微笑反問:“崔公子,你可知日本國名的由來?”崔軒亮想了半晌,喃喃便道:“我……我聽叔叔說過,好像東瀛人以為自己是住在日出的地方,對麼?”榮夫人頷首道:“對了。日本就是日之鄉、太陽升起的地方。只是崔公子可曾想過,為何日本人會這麼想?”

    崔軒亮咦了一聲,看世上的太陽皆從東方升起,舉世無一例外。想來東瀛子民立於海邊,觀看日出之際,太陽必也是從東方升起,只是說也奇怪,他們為何會以“日出國”的子民自居?崔軒亮越想越覺得納悶,喃喃便問:“姊姊,你快說吧,到底為什麼啊?”榮夫人淡淡地道:“這是因為中國的緣故。”崔軒亮訝道:“中國?怎麼你們稱呼自己為日本,也和咱們有關?”榮夫人道:“當然有關了。中國的太陽是從哪兒升起的?”

    崔軒亮喃喃思忖,猛地醒悟道:“對了!是從日本!”榮夫人微笑頷首:“沒錯。東瀛諸島居於大陸的東方,從中國遠眺而去,扶桑之島便像中原的日出之地。正因如此,日本人才以日出國子民自居。”

    崔軒亮哼道:“好狂啊,那不是占咱們便宜麼?”榮夫人淡然道:“崔公子誤會了,這不是狂妄,而是悲哀。”崔軒亮愕然道:“悲哀?”榮夫人輕聲道:“幾千年來,日本人都看不到自己的長相,他們必須從外人的眼中來找到自己。”老陳、老林對望一眼,卻也明白了榮夫人的意思,日本之所以是日本,不是因為別的,而是因為中國。

    只有對中國,日本才能是日出之地,這是一份難以言喻的心情。當年聖德太子致書隋煬帝,遂以“日出國”對“日落國”相稱,從此為東瀛子民津津樂道。然而日本人並不曉得,其實漢人壓根不在乎這說法,更不以為自己是身處日落之地。當他們游目四顧時,他們知道自己不只在日本的西方,他們還位於羅?的南方、天竺的北方、以及波斯大食的正東方。很早很早之前,漢人就為自己定下了國名,“中國”,他們是在無極宇宙的正中心、混沌天地的最中央。中國自信自負,決不在乎旁人怎麼看待自己。

    崔軒亮呆呆忖想日本人的處境,喃喃又道:“姊姊,我真的不懂,為何你們日本人這樣在乎旁人的看法?人家說三道四的,便讓他們說啊,又不是欠了誰的銀子,怕什麼?”

    榮夫人笑了一笑,道:“公子爺,你這句話說對了,我們日本人真是欠了人家的銀子。”崔軒亮本是隨口胡說,豈料真有此事,不覺愕然:“真的嗎?你們欠誰的?”榮夫人微笑道:“這筆債,便是你們中國人所說的‘恩’。國恩君恩、父母之恩,上從天皇、下到百姓,人人生來就欠了一筆債。這筆債是互相虧欠的,因而每個人也都是對方的債主。正因如此,每當你犯了過錯,全天下的人都可以理直氣壯地破口大駡,說你如何忘恩負義、直到逼得他們無地自容為止。”

    崔軒亮苦笑道:“太可怕了,那……那該怎麼平息眾怒呢?”榮夫人淡淡地道:“自盡。日本人寬恕死者。你只要切腹謝罪了,他們便不再追究你的過錯。”崔軒亮喃喃地道:“難怪叔叔說日本武士成天切腹,原來是這個道理。”榮夫人淡淡地道:“日本人之所以謙卑好禮,並不是真的對誰心存敬意,而是怕旁人對自己指指點點,所以才會把自己藏在禮節的大傘裡。也是這樣,日本人變得很脆弱,往往會因為一句譏笑而殺人,也會因為一句讚揚而切腹,所以我的丈夫常說,日本人太自卑了。”

    崔軒亮驚道:“自卑?”榮夫人歎道:“是。只有自卑的人才會從別人的眼裡找自信,也只有自卑的人,才會這般在乎旁人的觀感。”她默默端起自己的茶杯,輕聲道:“公子爺,若說中國是自負的大哥,你知道日本像是什麼嗎?”

    崔軒亮笑道:“像什麼?二哥嗎?”榮夫人搖了搖頭,道:“不,若與中國相比,日本的性子便像個老麼。”崔軒亮皺眉道:“老麼?”

    榮夫人微微一笑,道:“老麼就是家裡最小的孩子。任一個家裡,老大的身材總是最高最壯,所以也時常忽視弟妹的想法。相形之下,老麼最瘦小,所以也顯得最機靈、最敏銳。他比誰都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,一句奉承、一句辱駡,都足以讓他刻骨銘心。”說到這兒,榮夫人忽地放下了茶碗,向崔軒亮問道:“公子爺,你也是老麼嗎?”“不……不是。”崔軒亮臉上一紅,搖了搖頭:“我……我是獨生。”

    榮夫人頷首道:“難怪了,你看來有些任性,模樣像是老麼,可又沒老麼那般機靈。原來是獨生子。”崔軒亮臉上一紅,道:“這樣說來,老麼都很聰明麼?”榮夫人微笑道:“說聰明,那也未必。只是老麼個子小,從小便給哥哥們追打欺侮,所以學得很機靈,該哭的時候哭,該鬧的時候鬧。也因如此卑微,終其一生,他都在努力找回自尊。”

    崔軒亮訝道:“找回自尊?怎麼找?”榮夫人道:“老麼的自尊,是從兄長的手上失去的,所以要找回自尊,便得從兄長的手上贏回來。這是長大**唯一的法子。所以咱們日常見到的老麼,總是任性賭氣,好勝要強。哪怕是一丁點兒的小勝負、無關痛癢的小輸贏,他都要全力以赴,好似是生死之戰……”說到此處,她忽然笑了一笑,道:“崔公子,似這般既好勝,複自卑的性子,您覺得像不像日本人呢?”

    崔軒亮歎道:“難怪你們老是想挑戰咱們中華上國,真是可憐。”榮夫人搖頭道:“可憐我們,倒也不必。因為自卑之人,必然自強,這就是為何家裡的老麼毫不起眼,可卻總是能擊敗大哥,成為真正當家作主的人。”

    老陳、老林聽到這裡,心下莫不一凜,均知日本有意與中國爭雄。老陳嘿嘿一笑,道:“這位夫人,您自己呢?您是家裡的大姊,還是麼妹?”榮夫人淡淡地道:“我和崔公子一樣,也沒有兄弟姊妹。”崔軒亮哦了一聲,道:“你……你也是獨生女麼?”榮夫人含笑道:“不是,我是私生女。”崔軒亮啊了一聲,道:“野種?”這話說得重了,難免惹得人家不快。老陳、老林都是咳了一聲,彼此互看一眼。那榮夫人並未發怒,只望向了殿外雨簾,神色靜默,若有所思。崔軒亮怕自己惹人生氣了,他急於轉過話頭,忙道:“姊姊,那您的丈夫呢?他……他可是家中老大麼?”榮夫人搖了搖頭,道:“不是,我丈夫也是個……”說到此處,凝視著崔軒亮,輕聲道,“野種。”

    崔軒亮吞了口唾沫,看這榮夫人與丈夫一般,俱是沒名沒分的私生子女,卻不知他倆緣何結識?莫非是同病相憐不成?正臆測間,忽聽老陳道:“少爺,這雨老是下個不停,沒個了局,我看咱們還是走吧。”

    崔軒亮也想走了,忙道:“姊姊,你……你可以借咱們幾把傘麼?”

    榮夫人微笑道:“當然可以,不過崔公子得聽完我的故事。”崔軒亮皺眉道:“你不是說了大哥和小弟麼?怎還沒說完?”榮夫人微笑道:“當然沒完。咱們還漏了一個,三兄弟當中,最容易給人忘掉的那個。”

    崔軒亮啊了一聲,醒悟道:「你……你說的是老二?」

    榮夫人淡然笑道:“正是二哥。他打生下來,便是爹不疼、娘不愛,上頭有個萬眾矚目的大哥,下頭有個出人意料的弟弟,上下交逼之下,身為老二的人往往無所適從,崔少爺,你可知東海之中,這位二哥是誰呢?”

    崔軒亮喃喃地道:“姊姊,你說的是朝鮮,對麼?”榮夫人含笑複述:“沒錯,當大哥的威風凜凜,做小弟的機靈聰明,卻只有這個二哥無聲無息。這三國之中的老二,便是中國古來最堅定的友邦,‘白袍之國’,朝鮮。”

    殿外雷聲隆隆,閃電交錯而過,宛如一條神龍,照得房內明亮一片。他想到明國勳海上搜捕倭寇,下手狠辣無比,雖說時過境遷,崔軒亮仍不禁暗暗心悸,道:“榮姊姊,朝鮮人好像挺怕你們日本人的,是不是?”榮夫人微笑道:“不,朝鮮並不怕日本。他們只是極其提防日本。”崔軒亮皺眉道:“提防?他們好端端地,幹啥提防你們?便要找個人提防,也該是咱們中華上國吧?”榮夫人微笑道:“不,朝鮮不會提防中國的。當大哥,是要挑大擔子的,它對中國可以禮讓、可以忍受,卻不至於提防它。可是對日本,它不得不防。”

    崔軒亮訝道:“為什麼會這樣?”榮夫人歎道:“做個二哥,處境總是艱難無比,他上有一個目中無人的大哥,下有一個好勝要強的小弟,所以他總是自怨自艾、患得患失,總覺得天下一切都不公。可相形之下,老麼卻是自由自在,高興的時候便去找哥哥們玩耍,闖禍的時候,他便可以躲回爹娘的懷裡,不受大哥、二哥的害。”崔軒亮喃喃地道:“爹娘?姊姊的意思是……”榮夫人靜靜地道:“天地山海,便是日本的爹娘。想當個老麼,便得先找一個靠山。在日本而言,大海正是它的靠山。”崔軒亮訝道:“這……這靠山管用嗎?”榮夫人道:“千年以來,無人能侵略日本,仗著海天阻隔,縱是成吉思汗的兵威,也無法到達日本。可日本高興的時候,卻可以越過大海,去找大哥、二哥打交道。一旦兄弟鬩牆的時候,它便可以逃回大海,縱使老大、老二暴跳如雷,卻也無計可施。”

    崔軒亮暗暗揣想,按著榮夫人的說法,這日本宛如麼兒,朝鮮卻是家中行二,當即道:“這……這老麼對老二,應該不怎麼尊敬吧?”榮夫人歎道:“豈止不尊敬?近千年以來,我國上下始終認為朝鮮毫無主見,實不配稱作一個國家。”

    崔軒亮乾笑道:’他們幹什麼了?為何要被你們恥笑?”榮夫人靜靜地道:“朝鮮採用中國的紀年,穿戴中國的衣冠,沿襲中國的科舉,可無論怎麼模仿,他們都不是中國人。所以日本上下始終輕視朝鮮,當他們是中國的附庸,可有可無。為此朝鮮君臣也恨透了日本,近年朝鮮國王發明‘訓民正音’,使朝鮮有自己的文字,或多或少也是為了這個緣故。”

    崔軒亮歎道:“你們日本人說話可真難聽,不怪朝鮮人討厭你們。”

    中國人自尊自大、日本人自卑自強,可憐朝鮮既沒有中國的地大物博,也沒有日本的海洋庇護,一面得應付大哥的拳頭,一面得忍受小弟的譏嘲,長年處於夾縫中,難免要自怨自艾了。崔軒亮呆呆聽著,又道:“榮姊姊,若是中國和日本相爭,朝鮮會站到哪一邊?”榮夫人道:“他沒得選。每回老大與老麼相爭,無論輸贏如何,受害最深的一定是他。”

    崔軒亮愕然道:“為什麼?”榮夫人道:“在平日看來,做大哥的必是面目可憎,頤指氣使,自尊自大。二哥雖有反抗之心,卻因孤掌難鳴,只能忍氣吞聲。是以每到了老麼不服管教、向著大哥咆哮叫囂之時,做二哥的必然見獵心喜,就盼老麼能大鬧一場,也好讓大哥收斂些,是以多半會暗中助他一臂之力。可一旦事情真個鬧得不可收拾,第一個害怕的定然也是這個二哥。”崔軒亮皺眉道:“他怕什麼?帶頭鬧事的又不是他!”

    榮夫人道:“身為老二,天生就沒有靠山,真要鬧到大哥震怒動手,老麼一定掉頭就跑,逃個無影無蹤,只留下二哥獨自挨揍。是以每到了生死關頭,做老二的別無選擇,一定會回到大哥身邊,向著小弟冷言冷語,奉勸他乖乖聽話,莫要自尋死路云云。”

    崔軒亮苦笑道:“那……那老麼不是氣壞了麼?”榮夫人道:“沒法子。家中的老麼多半二哥是牆頭草,風吹兩頭倒,沒點用處。可在大哥的心中,他也不會感激忠心耿耿的二弟,他只會記得向自己吵鬧咆哮的老麼,覺得這個最小的弟弟敢作敢當,比起唯唯諾諾的老二,怕還強上許多。”

    崔軒亮苦笑幾聲,又道:“榮姊姊,我看你這話有些言過其實了。我認得的幾個朝鮮人,個個都是武功高強,辦事也厲害得緊,可不像你說的這般差勁吧!”榮夫人道:“我並沒有說朝鮮人差勁。他們只是沉潛而已。身為老二,他們深諳明哲保身之道,幾千年來都隱藏著自己的本事,以免引發中國猜疑。”崔軒亮驚道:“原來是個扮豬吃老虎的,那……那要是這個二哥下定決心造亂,那便輪到他稱王了吧?”榮夫人搖頭道:“恰恰相反,要是老二造反,那得利的也只是老麼,絕輪不到二哥出頭。”崔軒亮訝道:“為什麼?”

    榮夫人道:“老二不是老麼,他沒有任何靠山,所以一旦決心向大哥挑戰時,那就不是小孩兒拌嘴而已,而是真正的生死之搏,這時老大也不會對他客氣,一出手便會取他性命。試問兩位兄長一個慘死、一個重傷,這不輪到麼弟當家作主了麼?”

    崔軒亮幡然醒悟:“難怪……難怪我從沒聽說朝鮮要進犯中國……”榮夫人道:“千年以來,朝鮮便不打算爭奪老大的位子。朝鮮打一開始,便選擇做老二,對中國事事禮讓容忍。只不過它再謙卑十倍,也無法忍受日本爬到它的頭上。”崔軒亮皺眉道:“為何要這樣?”榮夫人道:“老二與老麼的爭競,個中的苦痛辛酸,實不足為外人道。試想老二輸給了家大業大的大哥,還能說是自己身材不如人,情有可原。可要輸給了兩手空空的小弟,那便不是身材不如人,而是腦袋不如人了。”

    崔軒亮頷首道:“難怪……難怪那個明國勳這般痛恨倭寇,原來是這個道理。”聽得“倭寇”二字,榮夫人慧眼低斂,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,道:“公子爺,你覺得朝鮮人喜歡中國麼?”崔軒亮吃了一驚,忙道:“這……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”榮夫人幽幽地道:“公子爺,我猜朝鮮人並不恨中國,可也稱不上感激二字。我想‘怨’這個字,也許恰當些。”

    聽得事情扯到自己頭上了,崔軒亮自是滿身冷汗,老陳、老林也是低頭無語,只聽榮夫人幽幽地道:“比起日本,朝鮮對中國真是忠心耿耿。幾千年來,它不曾背叛過這個大哥,也不曾入侵過中國,每當有外敵進犯中原,他甚且會與兄長並肩抗敵,縱使自己身受重傷,也是義無反顧。可你曉得,每當大哥掌權了、強大了,他是怎麼對待自己這位親兄弟的?”崔軒亮身子發抖,顫聲道:“怎麼對待……”

    榮夫人輕聲道:“好點的時候,那是忘記了。壞點的時候,則是率眾來併吞他的家產,這就是朝鮮忠心耿耿的代價。”崔軒亮啊了一聲,他握緊了拳頭,大聲辯駁道:“才不會!咱們中國人最仁厚了!才不會這樣忘恩負義!”榮夫人淡然道:“青史所載,中國累次進犯朝鮮,前有漢武帝,後有唐太宗,歷代兵禍,不勝枚舉,公子爺何須強辯?”崔軒亮怒道:“我才沒強辯!反正……反正你看著!總有一日,咱們中國定會傾全國之力,給朝鮮一個大回報!”

    兩人靜默下來,已有話不投機之感。榮夫人輕聲道:“公子爺,你生我的氣了?”崔軒亮哼了一聲,道:“姊姊,你長得漂亮,待人又溫柔客氣,可你老罵中國,那便比罵我還教我難受。”

    榮夫人微笑道:“崔公子別動氣,你可曾想過,我為何要告訴你這些故事?”崔軒亮微微一愣,道:?“是啊,你……你為何要和我說這些?”

    屋外雨勢不見分毫減緩,反而越發猛烈,面前的榮夫人靜默下來,她不再煽火煮茶,只凝視著屋外,輕聲道:“千年之前,中國、日本、朝鮮,三國間曾有一場大兵災,當時貴國與新羅聯手,將我國天智天皇的艦隊擊潰于白江口,此後朝鮮屈膝、日本臣服,也定下了三國的順序,只是從那年開始,三國便埋下了仇恨的種子,直到現今。”

    崔軒亮少讀史書,自也不解這些千年往事,喃喃道:“姊姊,你到底想說什麼?”榮夫人輕輕一笑,來到崔軒亮身邊,附耳道:“永樂帝已死,魏寬也垂垂老矣,再也無力統治夢海……”她俯身向前,眼中現出一抹興奮光彩,道:“崔公子,你想要與我一起逐夢嗎?”崔軒亮嚇了一跳,愕然道:“什麼夢?”

    榮夫人微微一笑,道:“夢海之夢。”話聲甫畢,突然將崔軒亮壓倒在席上,老陳、老林大吃一驚,喝道:“你想幹什麼?”榮夫人把手一揚,抽出一柄匕首,抵住崔軒亮的喉頭,微笑道:“崔公子,把鑰匙給我。”

    崔軒亮如同五雷轟頂,立時想到懷裡的那柄鑰匙,寒聲道:“姊姊,你……你不是我的朋友麼?”榮夫人架住了他,隨即伸出手來,慢慢探入崔軒亮的懷裡,附耳一笑:“崔公子,我並不想害你,我想做的,只是要打開夢海的寶藏。”

    崔軒亮全身發抖,自己稍早給歹徒矇騙,意外闖入尚忠志府裡,一片紊亂中,什麼都沒拿到,卻只撿到了一把鑰匙,那時隨手放入懷中,並未深思,孰料這柄鑰匙竟然關係到了夢海的寶藏?榮夫人壓在崔軒亮的身上,一邊探手懷中,掏摸尋找,一邊附耳含笑:“崔公子,老實跟你說吧……天下所有人都在探尋夢海寶藏的真相,可真正知道內情的,只有三個人。一個是我、一個是尚忠志,你可曉得另一人是誰?”

    聽得尚忠志涉及其中,崔軒亮不覺牙關戰抖,已知此事大大不妙,顫聲道:“是……是誰?”榮夫人輕聲道:“是魏寬。”崔軒亮哭喪著臉,道:“魏叔叔……”榮夫人柔聲道:“崔公子,魏寬已經老了,他必須把島主之位交出來。我從少女時便在等這一刻,足足等了二十多年……你曉得麼?只消讓我打開夢海的寶藏……三國從此便能合為一體……”說話間指端冰涼,終於觸到了那把鑰匙,崔軒亮忍淚道:“姊姊,你要……”

    榮夫人取出了鑰匙,微笑道:“我要中國皇帝的寶座。”聽得此言,眾人全呆了,那榮夫人正要坐起,猛聽“轟隆”一聲雷響,天邊飛過了一道閃電,說時遲、那時快,屋內照壁爆了開來,眼前刀影晃動,掠進一名紫面大漢,厲聲道:“八嘎!”

    當地一響,東瀛太刀斬落,已與榮夫人的匕首對了一招。榮夫人全身劇晃,虎口迸裂出血,這一刀如斯之重,非但震脫了匕首,她手上的鑰匙也隨之掉回崔軒亮的衣袋裡。那大漢虎吼一聲,反手一刀,朝崔軒亮砍來。

    崔軒亮嚇得面色慘白,畢竟他是生平第一次遭遇東瀛太刀,眼看白晃晃的刀鋒將至,駭然之下,竟不知該如何擋架,那榮夫人嬌叱一聲,把手一揮,拋出了矮幾上的茶壺。那壺裡滿是沸水,宛然是件極厲害的暗器,那紫面大漢怪吼一聲,竟然提刀斬落,嘩地一聲,茶壺從中剖開,沸水飛灑堂內,濺到他自己的赤腳上,想必疼痛攻心。榮夫人則是急急掀起了草席,將自己與崔軒亮護住了。

    那紫面大漢驍勇之至,怒吼嚎叫之中,提刀再斬,卻聽榮夫人一聲斷喝:“趴下!”眾人急急伏倒,但聽頭頂風聲不絕於耳,照壁上、矮幾上,迭聲作響,好似射出了什麼暗器。那紫面大漢連連揮刀,叮叮噹當之聲不絕於耳,一步步退了出去。老陳、老林嚇得屁滾尿流,崔軒亮也是六神無主,榮夫人卻是臨危不亂,她呼地一聲,吹熄了燭火,低聲道:“崔公子,神殿后頭有條小路,可以直通島北,請你先走一步。我改日再去找你。”

    崔軒亮顫聲道:“姊姊,這些人是……是……”廊廡間腳步急亂,外頭不知來了多少人,猛聽砰地大響,紙門已給人撞倒,榮夫人腳尖一點,便將矮幾踢了起來,如盾牌般擋在面前,聽她厲聲道:“走!”崔軒亮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,老陳、老林已然一左一右夾了他,喊道:“少爺!快快逃命!”三人大喊大叫,逃入院中,此時雨勢甚急,地下滿是泥濘,眾人還待向前逃命,卻聽老陳“啊”了一聲,腳下一滑,竟已跌到了草叢裡,崔軒亮與老林忙來攙扶,才把腰彎了,卻聽“嗖嗖”連聲,頭頂上飛過了幾道亮晶晶的白光,聞來滿是腥臭氣味。

    崔軒亮怕得發抖,回頭一看,一名灰衣蒙面人掩身而至,遠處還有大批東瀛武士提刀亂斬,四下已如屠場,自己卻要如何逃出生天?只能拉住了老陳、老林,三人縮在草叢之中,不敢稍動,就怕給暗器射中了。

    崔軒亮扯住了老陳的衣袖,附耳道:“咱們從神社後頭走,榮夫人說那兒有條小路。”老陳、老林答應了,三人便在地下蠕蠕爬動,正害怕間,忽見草叢裡也躺了一人,到近處一看,驚見那人睜著雙眼,嘴角流血,身做武士打扮,看服飾竟是榮夫人的手下,已死在這兒了。

    “死人啦!”老林嚇得魂飛天外,已然高高跳起。他沒練過輕功,這一跳卻真是高了,少說也有三五尺,頗見不俗。只是這麼一來,藏身之處便已暴露,但見天空人影一閃,大雨中飛來一個灰衣刺客,已然直撲而來。

    適才神社前本有四名守衛,人人帶刀,豈料竟都給殺了,想來敵人的武功定然高得出奇。崔軒亮一不解來人是誰,二也不知自己該如何抵擋,只能哭叫吶喊:“救命啊!來人救命啊!”三人哭天搶地,眼看神社後頭是一處竹林,便已逃了進去,那灰影來勢極快,方才落地,便已追到崔軒亮背後不遠,隨即右手暴長,便朝背心抓來。

    “雷霆起例!”

    八方五雷掌出手了。崔軒亮騰躍半空,使出家傳絕學,這招掌法是他練得爛熟的,此時命在危急,順手便使了出來。那刺客毫不懼怕,提起右掌,順勢來卸崔軒亮的掌招,左手卻朝他的肘彎處按下,竟是招極厲害的擒拿手。“砰”地大響過後,那灰影鬼與崔軒亮的掌力相觸,竟如大車輪一般,又彈又滾,轉眼便翻了出去。

    “八方五雷掌”是擋不住的,這套掌法當年初試啼聲,便與魏寬的“元元功”打成平手,威力豈同小可?那灰影刺客不識這掌法的來歷,果然吃了大虧。崔軒亮得了這個上風,卻也不敢趁勝追擊,一時高舉雙手,奔入了竹林之中,?自大哭道:“救命啊!不要殺我!不要殺我!”

    崔軒亮武功不弱,此時卻只拔腿直奔,全然不敢應戰。老陳、老林看在眼裡,還能不抱頭鼠竄麼?三人大喊大叫,叫得震天價響,便從竹林小徑逃命而去。堪堪奔出了五裡,總算離開了竹林。三人渾身濕透,跑得快斷氣了,卻還不敢停步,崔軒亮邊哭邊跑,正要摔倒在地,忽然一隻手掌拍到了他的肩頭,直嚇得他飛身起跳,淒厲哭吼:“雷霆起例!”

    正要拍出掌力,卻聽一個嗓音驚道:“幹什麼!幹什麼!別亂打人!”三人聽這嗓音頗為耳熟,不由急急轉頭,齊聲喊道:“王大夫!”

    背後站著一名小老頭兒,手上打著一柄傘,正斜覷著自己,卻不是九華山的“鬼醫”王魁是誰?崔軒亮大哭大叫:“王大夫!救命!”欣喜之下,便朝王魁抱來。崔軒亮通體骯髒,身上滿是爛泥,王魁卻打著油傘,若要給他抱了上來,不免落得一般黑。他嘖了一聲,趕忙向後避開,道:“你們幹什麼了?”崔軒亮哭道:“咱們見到鬼了!一路追殺咱們!您快帶著咱們逃命!”王魁笑道:“逃什麼逃?你瞧瞧這附近,哪來半個鬼?”

    崔軒亮啊了一聲,左瞧右望,這才發覺自己身在一處鬧街,路上人來人往,口音有山東山西、河南河北、兩廣兩湖的,不少人攜帶刀劍,竟都是些中原武林人物。崔軒亮大哭大笑:“得救了!得救了!”激動之下,又朝王魁抱去。王魁道:“好了、好了,快別鬧了,先去瞧瞧你叔叔吧。別老是纏著我。”崔軒亮心下大驚,忙道:“我……我叔叔怎麼了?他病情有變麼?”王魁笑道:“沒事。我方才給他把過脈,沒想才半天不見,他便自行通了氣,老頭兒行醫一輩子,還沒見誰的傷勢能復原得這般快……”崔軒亮松了口氣,道:“你……你真看過他了麼?”

    王魁道:“那還有假麼?我才吃了午飯,你們船上便來了幾個船夫,一個姓黃、一個姓李,說要請我過去看看你們二爺……便把我請到了煙寶大客棧……”老陳訝道:“客棧?什麼客棧?”王魁朝街邊一處客棧指去,笑道:“喏,煙寶大客棧,一宿二十兩。你們船上的老老小小全住進去了,出手還真闊氣啊。”

    老陳呆呆仰頭,只見那“煙寶客棧”金碧輝煌,建築宏偉,想來價錢定然昂貴無比。他啊了一聲,大驚道:“那箱金條!”老林大怒補充:“那箱朝鮮人給的金條!”崔軒亮糾正:“不是你們的金條!那是我一個人的金條啊!”霎時哭叫奔前:“還我的錢來!那是我的私房錢啊!不能亂用啊!”

    三人忿恚吶喊,有哭有罵,顧不得前一刻還在生死關頭,便已全數沖入客棧,來到了堂內,只見面前一處大天井,樓下食堂靜謐清雅,靠窗處還有人彈奏琵琶,悠揚動聽,抬頭向上,卻見二樓處站了幾個苦力,各自倚著欄杆閒話,看一人獐頭鼠目,正是船夫老黃,一人面皮臘黃,卻是老李,一旁還躺著只小獅子,正呼呼大睡。與四下的雅趣不相稱之至。

    “混蛋!”三人不顧堂裡清靜,便罵出了粗口,直沖二樓而去,怒吼道,“老黃!老李!你倆作死麼?”欄杆邊兒的正是崔風憲的老部屬,老黃、老李,算是老陳、老林之下的三四號人物。二人見同伴氣急敗壞而來,微微一驚,道:“你們怎麼啦?怎地弄成這鬼模樣?”

    老陳顧不得渾身爛泥,便已戟指怒駡:“少說廢話!快說!二爺人呢!是不是給你們賣了?”老黃豎指噤聲,道:“小聲些,二爺在裡頭睡著。方才王大夫才看過他了。”說著推開了一處房門,示意三人來看。

    老陳、老林大怒奔前,來到了房裡一看,卻見廂房裡安安靜靜,床上躺了個老頭,赤著兩隻臭腳,鼾聲如雷,睡得正香甜,不是崔風憲是誰?

    老陳“咦”了一聲,道:“他……他會打呼了?”三人趨前探視,只見崔風憲氣血紅潤,比上午時的面色好了許多,老林一臉訝異,忙拉來了老黃,低聲道:“怎麼回事?王大夫給他吃了仙丹啦?”老黃道:“沒有啊。王大夫方才也是嘖嘖稱奇,說二爺不曉得練過什麼神奇內功,居然一個上午便通了氣,他可是一輩子沒見過。”崔軒亮訝道:“到底什麼是通氣?”

    話聲未畢,猛聽“撲嚕”一聲,房內臭氣熏天,那崔風憲竟放了個屁。眾人捏著鼻子走出,便也懂了通氣之意。老黃見他們三人狼狽不堪,皺眉便道:“你們究竟怎麼啦?鬧成這德行?貨呢?”老李也道:“是啊,貨呢?你們見到尚六爺了麼?”一提此事,人人唉聲歎氣,老陳搖頭道:“別提了,尚六爺死啦。”眾人悚然一驚,道:“死了?怎麼死的?”老林苦笑道:“說來話長?,咱仨還險些給人剁成肉泥了。你們快去暖壺酒來。”

    眾人驚疑不定,自去客堂舀酒,那老黃正待離開,卻給揪住了衣襟,只聽老陳森然道:“***,我前腳一出門,你們後腳就住上房!黃狗子!你哪來的錢進客棧的?”老林一聽此言,立時轉了回來,斜目兇狠:“是啊,你是不是偷用了咱們的金條?”老黃一臉迷惑,皺眉道:“什麼金條啊?”老陳、老林大怒道:“還裝傻!便是朝鮮人送來的金條啊!裝在箱子裡的!”老黃茫然道:“什麼箱子啊?你們到底在說什麼?”崔軒亮哭道:“你別裝了,就是那只桃木箱啊!我收在艙裡的!那是我私人的錢啊。”

    老黃醒悟過來,道:“哦……就是少爺房裡那只木箱啊……我想想收哪兒去了……”他見眾人瞪著自己,自是滿心慌亂,東翻西找間,忽然指著廂房地板,喜道:“喏,是不是這只箱子?”

    “對、對、對!”崔軒亮大急奔前,掀箱去看,只見金條好端端放在箱裡,滿滿地一根未少。老陳、老林對望一眼,二人都是一臉狐疑:“怪了,你們沒盜用金條,這客棧的房錢又是怎麼付的?”

    老黃惶恐道:“你倆別胡說,這……這房錢是一位公子爺付的。”

    “公子爺?”三人相顧愕然,異口同聲來問,“他是誰?”這說話聲響太大,登時吵到了病人,只聽“噗”一聲,客房裡又是臭氣熏天,老陳驚道:“不得了,二爺又通氣了。”老黃捏起了鼻子,將棉被一角掀了起來,道:“不是通氣,是拉屎了。”眾人凝目來看,見得黃白之物,登時大喜過望,道:“真是屎哪!”凡人若是受了臟腑刀傷,第一個難關便是排氣,其次則是通便,過了這兩關之後,便能食補療養,病情自能好轉。

    鬧了半晌,靠著老陳、老林齊心協力,這才給二爺換上新褲、另又替上了新被。好容易忙完了,眾人怕吵了病人,便又回到天井說話。老陳立在欄杆邊兒,向著樓下探看,看那大堂裡衣香鬢影,來往客人衣著華貴,一旁還佈置了假山,漫天大雨從天井直落而下,帶得假山假水煙雨濛濛,真如江南風光也似,他越看越火,頓時破口大駡:“這一晚多少錢?”老黃低聲道:“二十兩要吧。”老陳暴怒道:“你發財了是麼?這般鋪張?不怕給二爺打斷了腿?”老林忙道:“你方才說這客棧的房錢是一位公子爺付的,真有其事?”老黃忙道:“當然是真的,這位公子爺是上午來的。那時你們前腳一走,他後腳便到了,他說自己是二爺的朋友,得知他受傷了,便想過來探病。咱們看他模樣不像壞人,便讓他進艙了。”老陳罵道:“什麼叫模樣不像壞人?說!他究竟給你們多少打賞?”

    老黃臉上一紅,道:“一人一片金葉子。每位弟兄都拿了。”老林大驚道:“什麼?一人一片金葉子?那……那我的呢?”正要伸手來討,卻給老陳痛斥道:“混蛋!給點錢便讓你們磕頭啦!”

    眼看老黃嚅嚅囁囁,不敢應答,老陳冷冷又問:“好啦!那公子爺的名帖呢?總有留下來吧?”老黃臉紅過耳,低聲道:“他……他什麼都沒留,咱們問他是誰,他也不肯說,只說自己是二爺的朋友……”老陳怒吼道:“混蛋!連人家姓啥叫誰都不知道?那公子長的什麼模樣?你總有眼睛來看吧?”老黃忙道:“那公子爺瞧不大出年紀,好像是四十來歲,長得倒很體面,個頭有少爺這般高,穿了件大綢,沒帶刀劍……”老林附耳過來,低聲道:“這人不是魏寬。”老陳點了點頭,魏寬要做六十大壽了,那公子爺卻是四十歲上下,那老黃便算老眼昏花十倍,也不至看走了眼。當即沉吟道:“那他又是怎麼包下這幾間房的?”老黃畏縮地道:“他……他看過二爺後,說他傷勢太重,這幾日不能住海上,便包下了煙寶客棧的十間上房,要咱們全數住進來,這幾日吃什麼、用什麼,全算在他身上。”

    老林奇道:“他***,世上竟有這種好事?這財神爺到底是誰?該不會是‘靖海督師’白璧暇吧?”老陳搖頭道:“不會是他,這人和二爺毫無交情,幹啥為咱們壞鈔?”眾人心想不錯,看那白璧暇看上不看下,乃是個真正的官場中人,崔風憲退隱已久,朝廷中毫無勢力,豈能勞動此人過來?崔軒亮想著想,忽然啊了一聲,道:“等等,這位公子爺……該不會就是那個‘目重公子’吧?”老林訝道:“目重公子,你……你說的是那個人朝鮮明國勳?”

    崔軒亮道:“是啊,我看那批朝鮮人還算有點良心,會不會他們傷了叔叔以後,自覺過意不去,來賠不是了?”老陳頗有同感,低聲道:“這也說得通……說不定真是這人……”明國勳背負了一口大棺材,走到哪兒都帶著,顯目之至,只是適才聽老黃說了,那人卻是空手而來,不曾攜帶刀劍。老陳實在猜不透內情,眼見天井旁還站著一群船夫,在那兒閒聊說笑,當即喝道:“老張、小李、吳三、蔡七,全都滾過來!”幾名船夫嚇了一跳,忙涎著笑臉來了,道:“陳爺,怎麼啦?”

    老陳冷冷地道:“大夥兒聽好了,咱們二爺何許人物,豈能白白受人家的恩惠?你們記得了,這幾日那位公子爺若再過來探病,你們定得知會我一聲,至少得留下人家的姓名,那才不會陷二爺于不義,知道了麼?”

    眾人明白崔風憲的脾氣,便都答應了。幾名船夫四下看了看,眼見老陳、老林渾身爛泥,卻又兩手空空,不由問道:“對了,你們不是去送貨了麼?這貨款呢?可曾收回來了?”

    哪壺不開提哪壺,三人聽得此言,頓時滿面通紅,全成了悶聲大蘿蔔,眾船夫雖是滿面狐疑,卻也不敢多問。老陳乾咳幾聲,道:“其他人呢?都去哪兒了?”老黃唯唯諾諾:“大夥兒拿了金葉子……這會兒全去試手氣啦……”老陳嗜賭如命,乍聞此言,自是大驚起跳:“什麼?這附近有得賭麼?”眾船夫笑道:“當然有了。還有窯子哪。”來到煙島,就等這一刻。老陳、老林各有罩門,須臾之間,眾人一哄而散,那崔軒亮更是遊戲人間之輩,早已回房梳洗打扮,懷裡藏了兩根金條,消失無蹤。

    “呼……總算清靜了。”崔軒亮換上了光鮮衣裳,恢復了闊少的氣派,當下手持金條,昂首闊步,帶了小獅子出門遊玩。煙島是個好地方,可一早下船,便給折磨得不**形,先是搬貨、後是送貨,弄得一身苦惱疲累,最後還遇上了大兇殺,險些沒把命給送了。辛苦了一整日,豈能不慰勞慰勞?來到了街上,此地乃是島北,街上人來往,盡是漢人,想來這裡是中國人聚居之地,若有東瀛刺客來此鬧事,難保不給砍成爛泥。崔軒亮安下心來,他帶著小獅子,方才跨出門去,就給淋得一身濕。
作者: 笑傲乾坤    時間: 2014-9-4 12:04 PM

第八章 當年此處定三分(下)

    漫天大雨嘩啦啦地直下,崔軒亮暗暗不悅,道:“還在下雨,真是煩。”

    時在傍晚,這雨卻還落個不停,弄得島上既無明豔晚霞、亦無七彩夕陽,只陰沉沉的,十分潮熱。崔軒亮不曾帶傘,待想回房去拿,卻又怕吵醒了叔叔,萬一給抓個正著,再想出門溜達,那可是難上加難。

    兩害相權取其輕,崔軒亮眺且遠望,只見對街有間酒樓,離這客棧也不甚遠,索性也不用傘了,當下發一聲喊,便已冒雨飛奔而過,好容易淋得滿頭濕,來到酒樓裡一看,驚見門裡坐了三四個赤膊酒客,人人吆五喝六,說爹道娘,諒非善類。他心下發毛,自知此地不可久留,便又怪叫一聲,再次闖過了一條街口,躲到了一座布莊下。

    大雨淋漓,那小獅子隨著他衝鋒陷陣,落得滿身濕。一人一獸站在布莊門口,動彈不得,崔軒亮朝布莊裡張望,這回沒見到什麼壞人,卻只有一群老婆婆,人人穿金戴銀,自在那兒說東道西。崔軒亮看了半晌,不由眉頭深鎖,心道:“怪了,這年輕姑娘都上哪兒去了?怎都沒瞧見半個?”

    他四處張望街景,只見街上若非推車苦力,便是小販少年,至於麗人倩影,卻是縹緲無蹤。他搖了搖頭,心道:“看這模樣,還是先去找小茗、小秀吧,她倆此時定也到了島上,只不知住在哪兒?”想起兩名丫環隨著徐爾正,若要見到她們,難免撞見徐老頭,遇見這人還不打緊,到時見了白璧暇,少不得又有氣受。萬一撞上白雲天那少年劍俠,更不如一頭撞死,倒還落得爽快。他心下煩亂,轉念又想:“算了,乾脆去找我丈母娘吧,先和她打聲招呼,等她疼愛我之後,就可以見到魏思妍了。”

    魏夫人長得美,魏小姐只要有娘親的一點零頭,那就是大美人了。心念一動,腳步未舉,卻發覺自己壓根兒不知“夢莊”何在,若要過去,難免迷路。想想魏寬的壽宴是在七月十五,今兒是初二,只消十天半個月過後,自能見到魏思妍了,卻又何必急於一時?崔軒亮心裡有些煩了,忖道:“怪了,那些江湖高手平日是怎麼度日的?為何個個都沒煩惱?只有我一個人會迷路。”他打了個哈欠,伸手去掏口袋,先摸了摸金條,嘴角含笑,忽然臉上變色,慢慢拿出了一隻鑰匙,上頭還刻著“張三豐”三字。

    崔軒亮雙眼大睜,忖道:“完了!我怎還帶著這鬼東西?不會有人來搶吧?”慌忙間四下去望,就怕又有東瀛武士、山中刺客現身而出,自己不免要一命嗚呼了。崔軒亮哼了一聲,手持鑰匙,猛見對街腳步勁急,水花四濺中,竟有一道身影直奔而來,崔軒亮嚇得全身發抖,忽見布莊旁放了一隻水缸,卻是平日走水時救火之用,一時不加細想,忙把鑰匙急急一拋,扔了進去。

    匹夫無罪、懷璧其罪,但聽撲通一聲,鑰匙沉入了水缸之中,崔軒亮松了口氣,眼看對街人影來勢不減,他心下一驚,正要轉身狂奔逃命,卻聽腳步輕盈,對街身影越奔越近,隨即傳來一聲嚶嚀嬌喘,喊道:“好大的雨!”好大的雨?好大的雨!崔軒亮張大了嘴,呆呆地聽著這四個字,再也動彈不得。這嗓音怎能這般動聽呢?這不只是少女的羞聲,還是京城少女的捲舌京腔,鶯啼燕叱,九轉輕回,說不出的清脆可愛。崔軒亮深深吸了口氣,一時也不想逃命了,只奮力轉首,拼死去看面前的景象。

    一片急促呼吸中,只見一名少女正正停在了崔軒亮身旁。崔軒亮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著,他深深吐納,悄沒聲息地橫移兩步,隨即斜過了眼,仔細窺看身旁的姑娘。看她年歲與自己相若,約摸也是十六七歲,再怎麼著,這女孩也不可能是有夫之婦。崔軒亮只想過去搭訕,可雙方素昧平生,毫不相識,自己卻該如何啟齒?他內心念頭急轉,平日練武時用不上的聰明,一發都展露出來了。奈何頭緒紛紛,莫衷一是,就怕自己一擊不中,那就萬事俱往了。機會只有一個,錯過就沒有了。正呆滯間,忽見小獅子渾身亂抖,霎時水珠四濺,便朝少女身上飛去。“啊”地一聲輕呼,少女身穿綢緞羅裙,若給弄髒了,豈不糟糕?崔軒亮忙奔了過去,替她擋下了滿天水花,跟著把腳一跺,痛斥畜生:“不許胡來!”

    那少女本正要閃避水珠,陡見一名高大男子靠近,擋到了自己身前,似想保護自己,不由臉上一紅,忙道:“謝……謝謝。”

    “不客氣。”崔軒亮英雄救美了,他站到少女身邊,關切地問道,“姑娘可給弄濕了麼?”那少女仰起頭來,見得崔軒亮的俊臉,雙頰微紅間,忙別開了臉蛋,不曾回話。崔軒亮曉得自己有了好開場,便想方設法再去請教芳名,當即微微咳嗽,道:“好大的雨。”姑娘一問三不知,頗見靦腆嬌羞。崔軒亮低頭沉吟,那小獅子卻已搖頭晃腦,自行走到那少女邊兒,朝她的腿邊聞聞嗅嗅。“啊……”那少女低頭一看,掩嘴驚呼,“這是什麼東西?可是貓麼?”崔軒亮賣頓時哈哈大笑,便自行揭開了謎底,道:“跟你說吧,這是只大獅子喲。”

    “獅子!”那少女掩嘴低呼,道,“這……這就是佛經裡的獅子?”

    都說少見多怪,那少女沒見過獅子,乍然一見,不免好奇。便在小獅子身旁蹲下,似想撫摸小獅子的腦袋,卻又不大敢,崔軒亮忙蹲了下來,向那少女道:“姑娘,我這小獅子性情溫馴,決不會咬人,你來拍拍它吧。”

    那少女低聲道:“這是你養的麼?”崔軒亮笑道:“是啊,它和我像親兄弟。”那少女怯怯地伸手,輕輕拍了拍小獅子的腦袋,便又趕緊縮手回去,崔軒亮忙蹲了下來,拉住了小獅子的前腳,讓它如幼兒般站起,道:“來,你再摸摸它,真沒事的。”那少女大起了膽子,順著小獅子的頭頸來摸,只覺毛硬短刺,不怎麼順手,那小獅子倒也懂事,才給摸了兩下,便靠到那少女腿邊,打起了獅呼嚕。

    那少女頗為驚喜,笑道:“它好像貓呢,呼嚕呼嚕地叫。”便也梳起了小獅子的短毛,與它玩了起來。世上少女含苞待放,天生嬌羞,這點兒稚嫩心情,便是魏夫人、榮夫人也有所不及。崔軒亮掌心出汗,正癡望間,忽見那少女眼角偏移,竟也在偷偷打量自己。

    雨水如瀑,從屋簷上落了下來,少男少女怯生生的,中間隔了只小獅子,只在相互打量。正緊張間,忽然二人目光遇個正著,那少女心下大羞,趕忙站起身來,躲到臺階上去了。崔軒亮躲在背後瞧著,忽然吞了口唾沫,咕嘟一聲,竟驚動了那名少女,只見她急忙轉頭,與自己目光相接,隨即腳步挪移﹐避到廊下另一頭去了。崔軒亮啊了一聲﹐已知自己打回原形了。他歎了口氣,自知什麼都沒了,可要想轉身離開,卻又捨不得。畢竟雙方萍水相逢,一旦分道揚鑣了,再相見卻是何年何月的事情?他鼓起了勇氣,慢慢又挨了過去,低聲道:“姑……姑娘……對不起,敢問你……你是本地人麼?”

    那少女不應不答,只低下頭去,假作不知。崔軒亮低聲道:“姑娘……我……我是安徽蚌埠人,你有聽過這地方麼?”雨聲嘩嘩,二人站在布莊門口,那少女始終背轉著身子,壓根兒不想搭理。若是常人在此,定會以為這段姻緣無望了,可崔軒亮天生有種毅力,遠非常人可比,當下蹲了下來,對小獅子道:“我是好人,對不對?”小獅子睜著威武獅眼,嘴角下彎,頗見茫然,崔軒亮便拉起了獅子腳,學著獅子吼聲,嗚嗚幾聲怪叫之後,便說起了獅子話:“你是好人……今年十七歲,尚未成親。”

    崔軒亮每回拿出這招,必定逗得少女放聲大笑,戒心盡去。只是此刻說了半天廢話,背後竟是毫無動靜。他毫不死心,便又與小獅子唱起了戲:“你…你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嗎?”說著又提起了獅爪,怪腔怪調,自問自答:“你叫崔軒亮,器宇軒昂的軒,高風亮節的亮……”猛聽那少女一聲驚呼,道:“崔軒亮?”崔軒亮“咦”了一聲,忙轉身來看,只見那少女張大了慧眼,竟是在瞪著自己。那少女道:“你爹爹以前可是個朝廷命官,名字叫做‘崔廣成’的?”

    崔風訓,字“廣成”,說來這二字正是他在軍中用過的號。崔軒亮聽那少女說破自己的身世,不覺大喜欲狂:“是啊!是啊!我爹爹便是永樂朝名將,燕山八虎之一,崔風訓、崔廣成!姑娘!你……你是怎麼知道的?”

    小獅子立功之後,這會兒便輪到爹爹揚威了,正等著那少女自道身世,誰知她瞧了崔軒亮一眼,忽然臉上微紅,啐道:“我才不跟你說,你這人不正派,不是好東西。”聽得自己不是好人,崔軒亮心頭居然高興了,忙道:“姑娘,你……你別誤會……我……我平常很正經的,只是猛一下遇上了你,這才……這才……”

    那少女白了她一眼,嬌嗔道:“什麼?如此聽來,你是給我帶壞的?”崔軒亮臉上更紅,心頭更喜,嘴中只想說些逗人的,可一時半刻又想不出。只能低聲道:“姑娘﹐你……你究竟貴姓大名,可否示下?”那少女微笑道:“好啦,同你鬧著玩的。崔大哥,咱倆小時候見過面的,你記得麼?”得知兩人原來青梅竹馬,崔軒亮自是又驚又喜,忙道:“等等,我知道了,你……你是魏……魏思……”

    舉凡人之名姓,若能道破一字,必有種種驚疑應聲,可“魏”、“思”二字俱出,那少女卻仍茫張慧眼,料來此女並非魏思妍。崔軒亮自知女子脾氣不好,一旦叫錯姓名,往往結下不世深仇,只得老老實實地道:“姑娘,咱們……咱們以前認識麼?”“當然啦。”那少女把手負在背後,兜兜轉了個圈兒,隨即側頭眨眼一笑,道,“我爹爹一天到晚都提你的名兒呢。”

    崔軒亮“啊”了一聲,道:“你……你爹識得我麼?”那少女笑吟吟地道:“是啊,他每回經過安徽,總說要去看看你,可一拖便是好幾年,始終沒成行……”說著在崔軒亮身旁轉了一圈,微笑道:“現下他要遇上了你,肯定認不出啦。”

    眼看那少女望著自己的眼神中帶著幾分好奇,想來真聽過自己的事蹟,崔軒亮臉上一紅,忙道:“好妹子,究竟你爹是誰啊?可以跟我說麼?”

    那少女聽他這聲“妹子”叫得親親熱熱,臉色忽又沉了下去,道:“誰是你妹子?你說話放尊重點。”尋常男子要見了這般晚娘冷面,脾氣大點的拂袖而去,個性斯文的也要反唇相譏,崔軒亮卻是個天生的好人,雖給責備了,卻只低下頭去,忙道:“對不住,我……我只是見姑娘年紀小我幾歲,又聽說令尊認得在下,想來自己是你的世兄,這才喚你一聲妹子……決非有意討你便宜……”那少女見他誠心悔改,就差沒跪下告饒,氣自也消解了幾分,便又粲然一笑,道:“好啦,看在你心誠的分上,便原諒你了。不過你還是得猜猜我爹是誰。可不許蒙混。”

    崔軒亮乾笑道:“我……我猜不到……”那少女哼道:“這麼快就猜不出了?虧我爹爹還誇你聰明呢,原來是騙人的。快猜,不許耍賴。”

    崔軒亮本以為那少女是文秀美女一類的,豈料三言兩語間,便已打蛇隨棍上,宛如無賴行徑。然則此無賴非彼無賴,看她身有香氣、目有華光、櫻鼻埠,貌美如花,便算給她行搶毒害,也是三生積德,忙低頭縮手,含羞道:“姑娘,那……那我要是猜中了,你可有獎賞麼?”那少女道:“還沒立功,便想討賞啊?來,先賞你這個。”說著吐了吐舌頭,扮了個鬼臉。

    崔軒亮見了這副嬌俏模樣,一時魂也飛了、魄也散了,真似遇上前世剋星,只捧住了心口,全身劇震,什麼都不知道了。那少女見他如此神色,臉上也不禁微微一紅,忙背轉了身子,朗然道:“崔軒亮!你到底猜是不猜?”崔軒亮三字道出,說不出的明亮動聽,崔軒亮更是驚慌焦急,忙道:“猜……當然猜……我猜你爹爹便是……便是……”滿心茫然間,只得胡謅道:“當今皇上。”

    那少女傻住了,隨即笑得花枝亂顫,道:“討厭,不許瞎猜。”崔軒亮俊臉透著羞紅,低頭道:“我沒有亂猜啊,你……你長得那般美,若不是公主娘娘,卻又是誰?”

    女為悅己者容,那少女聽他當面誇讚自己的容貌,心下自也歡喜,口中卻道:“你別跟我說這些,我是把你當哥哥看的。”聽得此言,崔軒亮一顆心又是猛烈跳動,險些從嘴裡飛了出來,手舞足蹈間,還要再補上幾句俏皮話,猛聽街邊傳來呼喊:“夢庭!夢庭!我可總算找到你了!”

    大雨傾盆,煙霧濛濛,鬧街裡朵朵油傘徘徊來去,青的紅的、花的紫的,頗有幾分詩情畫意,卻見朵朵傘花中狂奔出一條猛漢,約摸四十來歲,濃眉巨口,鼻孔朝天,臉上還佈滿了青青的胡渣,長相竟與小獅子有幾分神似。“好啊!還要我猜呢!”崔軒亮心下大喜,暗道,“這位豈不就是她的爹爹來了?”

    眼看岳父大人手持油傘,冒雨飛奔而來,崔軒亮忙擺出了恭敬姿態,守到了一旁,只見那男子來到了少女身旁,責備道:“夢庭,你跑哪兒去了?害得我找了大半天。”他雖然手中撐傘,卻因跑得急了,上身濕了大半,正舉袖擦拭間,崔軒亮卻已遞來了一塊手帕,道:“世伯請用。”

    正恭敬間,那美女卻是咯咯嬌笑,那中年男子則是張大了嘴,愕然道:“你……你喊我什麼?”崔軒亮一臉納悶,道:“我喊您世伯啊?令愛說您認得小侄的,難不成伯父又健忘了?”“令愛?”那中年男子左顧右盼,茫然道,“什麼令愛?誰姓令?有這個人麼?”那少女笑得眼淚滲出,險些摔跌在地,崔軒亮則是愣住了,他指著那名少女,茫然道:“伯父,令愛就在這兒啊,您……您難道不認得自己的女兒了?”

    “女兒”二字一出,那中年男子啊了一聲,瞬息之間,臉色轉為青紫,仿佛要冒出火來了。暴吼道:“小子!誰……誰說她是我的女兒了?”激動之下,嗓音嘶啞,略顯結巴。崔軒亮喃喃地道:“不是女兒?那……那她是你的侄女?還是你的孫女?那中年男子暴吼道:“侄你個大頭!告訴你!她是我的未婚妻!”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,崔軒亮戟指顫聲:“什麼……你……你為人尊長的,連自己的孩子也……也……這……這還有天理麼?”那中年男子氣得眼前發黑,險些沒暈過去,喘氣道:“天理?臭小子……你……你到底以為我幾歲?”崔軒亮怯怯地道:“四十五歲。”

    那中年男子暴跳如雷,悲憤道:“臭小子!我……我只有十九歲啊!”

    “什麼?”崔軒亮沖天跳起,連那小獅子本在打盹,此刻也睜開了獅眼,想來也覺得驚訝了。崔軒亮反復打量那人的形貌,顫聲道:“這……這怎麼可能……你到底吃了什麼靈丹妙藥……弄得這般老?”那中年男子狂怒道:“誰老了?告訴你!我姓孟名譚,河北燕山人!先父便是‘鐵棒孟中志’!我還有個外號叫做‘少虎孟嘗君’!你聽過沒有?”

    崔軒亮茫然道:“沒……沒有……”那少女低下頭去,苦苦忍笑,那孟譚則是心頭火起,看這崔軒亮不知是何方神聖,一上來便纏著自己未過門的妻子,現下還屢屢出言譏刺,硬讓自己在心上人面前出醜,他“嘿”了一聲,便轉望那名少女,大聲道:“這臭小子是誰?為何會纏著你說話?”

    那少女“哼”了一聲,轉過身去,道:“想知道,自己沒嘴問麼?”孟譚咬牙切齒,他見崔軒亮唇紅齒白,一時心中醋意陡生,暴吼道:“賊小子,快滾了!再讓我見到你這張賊臉,見一次、打一次!我說到做到!”

    眼見那少女名花有主,崔軒亮其實早已傷心欲絕,現下又給人家當成了西門慶,心中更感悲涼,一時低聲含淚:“好……我走……我走……你別這麼凶……”孟譚火氣高漲,把雨傘往地下一摔,揚起拳頭,厲聲道:“還不滾!”聽得怪吼怪叫,那少女急忙回頭,卻見大雨中出現了駝背身影,一人一獅渾身濕透,只在雨中緩步離去,那少女啊了一聲,忙道:“崔公子,你要去哪兒?”崔軒亮垂頭喪氣地道:“我……我隨便走走,不打擾你們夫妻了。”大雨落下,崔軒亮早已如同落湯雞一般,他慢慢轉到了街角,正要低聲啜泣,猛聽腳步急快,那少女竟已追了過來,道:“崔公子,咱們一起吃個飯吧,一會兒我爹見了你,可不知要有多歡喜了?”

    崔軒亮面向牆壁,含淚低頭:“姑娘別麻煩了,我連你是誰都猜不到,何必叨擾你們?還是就此告辭了吧。”那少女滿面不忍,還待柔聲說話,身旁卻傳來粗豪話聲:“夢庭!你沒聽他要告辭了麼?快讓這小子滾吧!”

    崔軒亮轉頭一看,背後卻又是孟譚來了。他傷心難忍,轉過了身,便又帶著小獅子奔逃。那少女見他如此可憐,只得當街拉住了他,道:“崔公子,且慢!”崔軒亮擦著淚眼,便也緩下腳來,只聽那少女自道了閨名:“我……我叫做夢庭,我爹爹便是‘燕山八虎’之一的上官義,他與令尊有過命之交、二十年袍澤之誼,是以我一聽說你的大名,便已認出你來了。?”聽得“上官義”三字,崔軒亮啊了一聲,想到“三山會館”裡見到的那位矮小老者,立時驚道:“原來……原來你是上官叔叔的女兒?我……我在‘三山會館’見過你爹啊。”上官夢庭喜道:“你……你下午也在‘三山會館’麼?可我過去找我爹爹時,怎沒瞧到你?”

    崔軒亮臉上一紅,不好明說那時才給拐走了十萬兩,正想著如何說謊,忽然背後一痛,給人狠狠踹了一腳,聽得那孟譚暴吼道:“臭小子!給我滾到天邊去!”那上官夢庭委實按捺不住,當即轉過身去,大聲道:“你幹啥對他這麼凶?他哪裡得罪你了?”那孟譚好似怕極了心上人,忙軟下口氣,道:“這小子不是好人……”那少女冷冷地道:“誰說他不是好人了?你回去問問爹,瞧瞧他是誰?”孟譚愣道:“怎麼……爹爹也認得這臭小子麼?”那少女大聲道:“聽好了!他才不是什麼臭小子,這位公子姓崔,他爹爹便是當年燕山八虎之首,與魏叔叔並稱為‘龍帥虎將’的崔伯伯。”

    “什麼?他是廣成伯伯的兒子?”孟譚濃眉一挑,眼中露出驚詫之色,那少女轉過身去,微笑道:“崔公子,我給你引薦引薦,這位便是我的未婚夫……”話未說完,崔軒亮已然“阿嚏”一聲,猛打了個噴嚏,鼻水直流。此時天色陰霾,大雨仍然落個不停,那孟譚打著傘,只遮住了未婚妻與自己,可憐崔軒亮與小獅子好似墜入了水塘,一人一獸都是**的。上官夢庭怕崔軒亮著涼了,忙瞪了夫婿一眼,道:“還不給人家遮雨?”

    孟譚皺眉道:“我就一把傘,豈容三人行?”上官夢庭怒道:“不容三人行,那就讓你獨行吧!”說著攙住了崔軒亮的臂膀,竟要和他走了。孟譚見老婆和小白臉挨得近,驀地醋意大作,只得扯住了崔軒亮的手臂,怒道:“臭小子,怕淋濕了是麼?站過來!”崔軒亮有些怕這人,不願過去,上官夢庭便又瞪著夫婿:“你這般大呼小叫的做什麼?不怕嚇著了人家麼?”說著拉住了崔軒亮的手臂,柔聲道:“崔公子,來,站我身邊,千萬別受涼了。”

    崔軒亮給她的玉手一碰,饒他的下盤功夫再扎實十倍,也得動搖暈眩,果不其然,這便迷迷糊糊地來到了油傘下,與上官夢庭的身子撞個正著。

    上官夢庭滿面暈紅,崔軒亮也是心頭怦怦直跳,孟譚見自己的未婚妻公然搭上小白臉,還在自己面前嬌羞無限,卻要他如何忍得?霎時銀牙咬碎,舉起腳來,便朝崔軒亮的**狠狠踢下,聽得“哎呀”一聲,這油頭粉面跌跌撞撞,已從傘下摔滾出去。孟譚“嘿嘿”一笑,正要補上兩腳,忽然間痛得仰頭大叫,小腿肉竟給小獅子狠咬了,他又氣又恨,忙舉起腳來,怒道:“哪來的畜生?我踩平你!”

    正要踢死弱小幼獸,那上官夢庭猛地回過頭來,咬牙忍淚:“孟譚!你最討厭了!你帶著你的臭傘走開!我再也不要理你了!”說著,便拉住了崔軒亮的手,喊道:“崔公子!咱們走!不必理他!”

    眼看未婚嬌妻舍己而去,孟譚大驚失色:“夢庭!夢庭!你幹什麼啊?別走啊!”當下三步並做兩步,急急追逐而去。二男一女沿街奔跑,那孟譚緊追不捨,只在老婆背後撐著油傘,就怕她淋濕了身子。那上官夢庭卻是毫不領情,只顧直追崔軒亮。這三人都是名門弟子,身法頗快,不過半晌間,便已轉過了鬧街,來到了一處小巷。巷內清幽,滿是飯館,醉雞板鴨醬肘子、涮羊糟魚鹵牛肉,諸般中原小吃,應有盡有。時在傍晚,眾人聞到撲鼻香氣傳來,自也都餓了。孟譚撐著大傘,遮住了三個人,柔聲來問:“夢庭,你想吃什麼?”上官夢庭怒瞪他一眼,形如夜叉轉世,隨即轉過頭去,親切愛憐:“崔公子,你想吃什麼?”崔軒亮見自己受寵,登時哈哈笑道:“我……我想吃辣的。”上官夢庭微笑道:“你不是安徽人麼?什麼時候吃辣了?”崔軒亮低聲道:“可……可人家想吃……”

    孟譚見了這膿包龜態,忍不住“嘿嘿”冷笑,猛見上官夢庭回首怒望,道:“你方才說什麼?”孟譚驚道:“沒……沒什麼啊?我什麼都沒說啊!”上官夢庭收起了凶臉,便又向崔軒亮一笑:“好,崔公子愛吃辣,那咱們便去吃川菜吧,一會兒辣壞你。”崔軒亮嘻嘻笑道:“辣壞了我,那不急死了……”話還在口,背後便趴來了一頭大公獅,看那滿面胡渣的凶瞪模樣,豈不是燕山八虎、永樂座下名將之後的“小孟嘗”孟譚?崔軒亮苦笑兩聲,搔了搔頭,道:“天氣真糟啊,瞧這雨多大。”三人朝巷內走入,只見沿途滿是食堂。當時中國歷經契丹、女真、蒙古三朝,菜色越發繁多,北有遼金火鍋、南有過橋米線,只是眾人一路走去,烙餅、甜粥、饅頭,什麼都有,獨不見四川辣味。上官夢庭皺眉道:“找不到川館子,那可怎麼辦?”

    孟譚道:“不妨,吃不到川菜,咱們去找湖南館子。”崔軒亮茫然道:“怎麼?湖南人也吃辣麼?”孟譚譏諷道:“沒見識,川菜雖辣,辣不過湘菜,咱們湖南菜辣中帶酸,四川則是麻中帶辣,你連這個也不曉得麼?”崔軒亮訝道:“你們湖南?你不是河北人麼?”孟譚傲然道:“告訴你吧,我娘是湖南人,咱打小便是啃著辣椒長大的!”崔軒亮喃喃地道:“真是了不起,那上官姑娘呢?她也吃辣麼?”孟譚哈哈笑道:“她是夫唱婦隨,我要她吃辣,她敢說個不字麼?”說著摟住心上人的纖腰,縱聲狂笑起來,總算是一吐怨氣了。崔軒亮是安徽人,其實不甚吃辣。他見崔軒亮嚅嚅囁囁,心下更感得意,又道:“這川菜雖辣,其實只是讓人吃了嘴麻,顯不出真辣,要說天下第一辣,非是湘菜莫屬。”

    正要說話,卻聽一人淡淡地道:“錯了,誰說湘菜天下第一辣?那可是無知之至、惹人發笑。”聽得又有學問之人現身,眾人急急轉過頭來,只見巷內陰暗處站了一人,身穿蓑衣斗篷,身長約摸八尺,想是此人說話了。孟譚給他一陣搶白,自感面上無光,他急於在心上人面前挽回顏面,頓時暴怒道:“誰無知了?那照你說,天下最辣的菜肴是啥?”

    那人淡淡地道:“雲南人吃辣,是佐著鮮味來吃,故稱鮮辣。貴州人吃辣,則重辣椒香氣,故稱香辣。至於陝南人呢,則是咸辣並重,便與湘菜的酸辣調和一般。都是辣,卻非真辣。”眾人聽這人滿是學問,不由悚然一驚,道:“你是誰?”

    “我是煙島第一辣王。”大雨中現出了一名蓑衣男子,聽他淡然道,“遇上了我,算你們運氣。”時在傍晚,華燈初上,巷裡的燈籠幽幽暗暗,只見面前一處攤子,攤上放滿椰子,攤後則是一名少年,看他雙眼眯成一縫,臉上神氣古怪,卻又是那“小方”來了!

    崔軒亮大喜道:“方小哥!我們又見面了!”那小方轉過頭來,這才見到了崔軒亮,自是微微一愣,隨即滿面歡喜,道:“財神爺,好久不見了!”

    崔軒亮笑道:“不久、不久,咱們下午才見過面哪。”小方微笑道:“閣下好定力啊,看你下午才失落了十萬兩白銀,怎麼一到晚間便氣定神閑,跟個沒事人似的?”聽得崔軒亮遺失十萬兩白銀,上官夢庭頓時低呼一聲,只想探聽內情,那孟譚也是霍然一驚,隨即嘿嘿一笑,最後則是蔑聲道:“吹牛皮。憑你也拿得出十萬兩?”崔軒亮難得有點好心情,自怕給人揭破醜事,給孟譚譏諷兩句,倒也不以為意,他左顧右盼一陣,道:“方小哥,這兒好多飯館,卻是哪家最好吃?”“嘿嘿……你找對地方了。”小方冷冷一笑,自朝背後一指,道:“看,天下第一辣堂!”

    眾人抬頭來看,只見背後一座破爛飯館,一旁立了面招牌,上書:“不痛不辣、不辣不痛辣、不痛不辣、痛喊辣不痛”。崔軒亮驚道:“這……這是你的店麼?”小方搖頭道:“不是,我是在門口賣椰子的。”說著捧起一顆椰果,道:“幾位老闆,來杯椰子水退火吧,一杯一兩銀。”上官夢庭愕然道:“一杯一兩銀?”小方道:“是,沒得商量。”

    眾人啞然失笑,看這煙島生滿了椰樹,俯拾皆是椰果,平日給孩子們當球踢,不值分文,卻是憑什麼賣這個天價?想來真是姜太公釣魚,願者上鉤了。上官夢庭笑了一陣,便又指著那面招牌,道:“這位小哥,什麼叫不痛不辣、不辣不痛,這是什麼意思?”小方解釋道:“辣者,本為痛也。這天下第一辣堂的老闆姓李,他精研天下辣方,集四川之麻、湖南之酸、雲貴之鮮,另加天竺之辛、南洋之香、朝鮮之嗆,調和舉世一切辣菜,方才開立這煙島第一辣堂,幾位客官若要吃辣,不可不進去嘗嘗。”

    眾人滿心好奇,便朝店內探看,只見裡頭空蕩蕩的沒幾個人,只店內深處坐了個老頭兒,想來便是此間老闆了。看他腰僂背駝,滿面皺紋如刀,不知有幾百歲了,正自低頭啃辣椒,嘖嘖有聲,八成又在研製什麼秘方了。

    看這店冷冷清清,說不定曾辣死了客人,方才落得門可羅雀。上官夢庭本不嗜辣,顫聲便道:“算了,咱們還是換個地方吧……”孟譚也覺得有些怕了,正要轉身離開,巷內忽然走來了兩人,一個笑道:“老張,這麼大的雨,你還專程來吃辣啊?”另一人歎道:“沒法子啊,三天沒吃,什麼都不行了。我老婆催著我來哪。”

    眾人呆呆看著,只見那兩人邊說邊聊,自朝店裡去了。又聽小方淡然道:“‘醫王’孫思邈有言,食辣之女,膚如羊脂凝滑。食辣之男,床笫有風雷龍虎之勢,幾位還是趕緊走吧,莫食這些有害之物了。”

    相傳辣椒久服不白頭,延年益壽,卻不知還有這等采陰補陽之功,那孟譚與崔軒亮聽了,自是心下隱隱稱羨,上官夢庭則是半信半疑,她摸了摸自己的臉蛋,想起凝如羊脂的好處,喃喃道:“也好,進去試試味道吧,要是太辣了,咱們掉頭就走……”

    “是、是……”孟譚頻頻稱是,崔軒亮也是連連點頭,三人一獸連袂而來,才找了張空桌坐下,正打算一探究竟,卻見店裡迎上了兩名夥計,正是方才那兩個進門的客人,聽他倆齊聲道:“客官,要吃些什麼啊?”

    孟譚吃了一驚,才知這幫人一搭一唱,全是同夥,竟把自己拐了進來。也是他年紀稍長,頗有閱歷,忙拉住未婚妻的手,道:“走了、走了,這地方不大對……”上官夢庭微笑道:“別怕,既來之、則安之,咱們坐下吧。”孟譚本要就座,忽見崔軒亮一雙賊眼吊直,又在瞄著老婆,頓時大喊道:“夢庭,快走啦!這明擺著是黑店呀,你不怕給坑了麼?”

    正說話間,兩名夥計已是喊起冤來了:“客官,您別含血噴人啊,咱們一盤菜不過十文錢,便整治一桌宴席,二兩銀子也還有找,您何必說得這麼難聽?”孟譚不去理他們,只管拉住了未婚妻的手,道:“走了走了,別跟他們羅唆。”上官夢庭給他這麼一拉,手腕便疼了,大聲道:“要走你自己走!別死拖著我!”

    孟譚聽她說話如此之沖,全不給自己留顏面,不由心下大怒,正要同她吵嘴,上官夢庭卻不理他了,只管轉向了崔軒亮,柔聲道:“崔公子,我先跟你說好囉,今晚我和你孟大哥做東,你一會兒可別搶著付帳。”

    崔軒亮“嗯”了一聲,正要致謝,卻聽孟譚“嗤”了一聲,道:“瞧,孟大哥、孟大哥,一到付錢的時候,這便想起我來啦。”上官夢庭怒道:“你到底想怎地?咱倆難得有個客人,你為何老跟我過不去?姓孟的,你要不想陪著這頓飯,趁早請回,姑娘我不想留你。”

    “你說什麼?”孟譚氣往上沖,霍地站起身來,“你哪裡學得這般忤逆,不怕我退婚麼?”上官夢庭也火了,大怒道:“你要休了我,快請趁早。別讓你娶了個賤婆娘進門,沒的辱沒了你孟家的祖宗。”

    孟譚氣得險些沒暈過去,正想奪門而出,可眼光一暼,卻見到崔軒亮賊頭賊腦,直打量著老婆直笑,三分幸災樂禍、七分不懷好意。他咬牙切齒一陣,自不願未婚妻給歹徒拐騙了,無可奈何間,只得坐了下來,霎時連拍桌板,暴吼道:“夥計!夥計!都死哪兒去了!”怒漢發狂,隨時會遷怒旁人,那兩個夥計嚇了一跳,自也不敢過來,這會兒便轉上了一個眯眼少年,正是那“小方”來了。他眉頭深鎖,問道:“還沒吃辣,火氣便大成這模樣?”那孟譚怒道:“你不是那賣椰子的麼?怎又來當夥計啦?”

    小方淡淡地道:“我這人一向敦親睦鄰,人家要是忙不過來,便會請我幫手。”說著又問道:“幾位客官要吃什麼,跟我說吧,一會兒我替你們轉告。”那孟譚給未婚妻連番陰損,只氣得淚水險些奪眶而出,他奮力拍打桌子,大喊道:“快拿吃的來!越辣越好!最好辣死了我!”上官夢庭淡然道:“小哥別聽他的,他這人吃不得辣,你要後廚準備些清淡的。”

    孟譚大怒欲狂:“誰吃不得辣了?是你?還是我?小哥,你去吩咐後廚,越辣越好,我一會兒整盤吃下去!我要吐了一顆辣椒子出來,便一頭撞死在這兒!”說著指向了夢庭,怒道:“怎麼樣!你敢跟我比嗎?你敢嗎!”那上官夢庭好面子,自己吃不得辣,卻也不好直說,便推給了未婚夫,誰料卻被大罵了,她下不了臺,一時面色氣苦,終於趴在桌上,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。孟譚狂怒道:“哭!就只會哭!每次說不過我!你就曉得哭!”上官夢庭淚流滿面,正要起身離座,卻給崔軒亮攔住了,慌道:“別這樣、別這樣,大家難得吃頓飯,快別這樣慪氣了。”忙向小方道:“方小哥,我……我這人一向吃不得辣,您……您請後廚做清淡些。別害得我吃不下了。”

    上官夢庭擦著眼淚,便又坐了下來。崔軒亮突感對座燒來怒火般的目光,正是孟譚死瞪著自己,忙賠罪道:“孟大哥,對不起、對不起,一切都是小弟的不對,你……你快和上官姑娘和好吧……”孟譚戟指狂吼:“和你媽的屁!老子一看你就火!”“砰”地一聲,上官夢庭狠狠一拳打在桌上,怒吼:“孟譚!你再說一句試試!等會兒我就找爹告狀去!”

    “誰怕誰!”孟譚怒目站起。看這幾個飲食男女還未動筷子,便要動刀子了,那小方乾笑幾聲,緩緩道:“別吵了,客官們有的嗜辣,有的怕辣,不如我請大廚做幾道辣而不辣的好菜,也好讓諸位皆大歡喜。不知可好?”崔軒亮有心解圍,忙來賠笑搭腔:“辣而不辣?不知什麼意思?”

    小方道:“辣而不辣,就是說吃起來不辣,其實挺辣。您試過便知。”

    眾人“咦”了一聲,不知此言何意,那小方也不多說了,自管走進後廚,對著大廚說了幾句話,但聽猛火爆炸,一股辣煙飄了出來,上官夢庭面色慘白,立時掩上了口鼻。小獅子則是轉身便逃,一路竄到了店門口,想來此行當中,以它最是怕辣了。辣煙飄來,上官夢庭遮鼻掩嘴,自也沒法兒吵架了,崔軒亮見四下安靜了,登時笑道:“好啦,大家都開心了。”正笑間,忽然打了個噴嚏,隨即嗆地劇咳,眼淚直流。

    孟譚冷笑道:“小子,就這點吃辣功夫,也敢誇口啊?”說著仰天吸氣,哈哈大笑,嗯嗯有聲,著意要把崔軒亮比下去。半晌不到,廚簾掀開,那小方端來了幾盤菜,又送來了一鍋飯、一瓶酒,外加幾隻大白饅頭,道:“幾位客官,菜飯全在此,還請用吧。”眾人低頭一看,驚見桌上一字排開,有雞有鴨、有魚有肉,全給紅辣椒覆蓋了。

    那上官夢庭顫聲道:“這……這東西能吃麼?”小方替眾人添飯斟酒,笑道:“姑娘別怕,試過便知。”上官夢庭戰抖著筷子,悄悄挑起了一根蔥,朝白飯上抹了抹,立時留下了一道紅汁,她小心膽怯,朝蔥上輕輕咬了一口,隨即閉緊雙眼,全身發抖,不敢稍動。

    崔軒亮滿面關切,道:“姑娘,你……你還好麼?”孟譚有意與未婚妻修好,便也道:“夢庭,你還行嗎?”兩個男人一左一右,正要靠近察看美女死活,卻見美女睜開了慧眼,大喜道:“這辣椒只有香氣,一點也不辣。”孟譚訝道:“是嗎?”上官夢庭笑道:“是啊,這辣椒真是好吃,我從沒吃過呢。”說著夾起了一筷子牛肉絲,混著辣椒入嘴來嚼,直是眉花眼笑。崔軒亮見她吃得香甜,自也一臉驚奇,忙道:“我……我也來試試吧。”當下舉筷夾起了一塊鴨肉,放入嘴裡嚼著,喜道:“真的不辣!”

    這辣椒滋味鮮美,入口時只聞其香,不得其辣,讓人身上發汗,卻不至嘴裡發疼。崔軒亮吃得興高采烈,便連連扒飯,不忘把小獅子叫進來,喂它吃了幾塊五花肉。這辣椒當真神奇罕異,連獅子吃了之後,也似讚不絕口,只蹲在桌邊討乞食。那孟譚也試吃了幾大口,登時罵道:“什麼玩意兒,這辣椒是給娘們吃的,還誇什麼天下第一辣?”雖說如此,還是大口來嚼,一口菜、一口飯,不忘搭上一杯老酒,真吃個熱汗滿身。

    遇上好吃好喝的,三人火氣便小了,一時間天南地北地聊著,那上官夢庭見未婚夫收了暴躁脾氣,心裡也甚高興,便給兩個男人勸酒,看她吃得香汗淋漓,談笑間更顯得明眸皓齒、楚楚動人。兩個男人看到眼裡,少不得又要添上幾碗醋了。這一女二男其實頗有淵源,都是永樂朝忠烈之後。那女孩是“地虎”上官義的女兒,個頭嬌小玲瓏,小時候隨著爹爹住在京城,只因“鐵棒”孟中治世居河北,兩家頗有往來,那孟譚得了個近水樓臺的好處,現下兩人已然定親,只待從煙島返國後,不日便要完婚。

    酒過三巡,菜上了,架也吵了,那小方閑來無事,便從門口提進了一簍椰子,自在那兒鑽洞鑿汁,頗見忙碌。崔軒亮笑道:“方小哥,這椰子水是送的麼?”小方搖頭道:“我方才不是說了麼?一杯一兩銀。”

    眾人笑道:“你這是獅子大開口,誰肯買啊?”正笑間,忽聽砰地一聲,那小獅子真個大開口了,只見它在店中東躥西跑,連著撞倒了幾張凳子後,便沖出了店門,找了一處大水窪,只在地下猛喝雨水。

    孟譚嘖嘖贊道:“什麼人養什麼鳥,這畜生真是好家教,便和主人一個德行。”上官夢庭白了他一眼,道:“你這張嘴停不下來麼?怎麼又來……”還待數落幾句,忽然扇了扇嘴,話聲從中斷絕。

    三人面面相覷,誰也沒說話。良久良久,上官夢庭拿出了手巾,擦了擦汗,乾笑道:“好辣。”崔軒亮也笑了兩聲,拭汗道:“是啊,真的挺辣。”

    孟譚嘿嘿冷笑,道:“怕了吧?娘們。”他有意賣弄,便提起筷子,正想再嚼個幾口,忽然嘴唇一痛,不由也舔了舔舌頭,道:“嘿嘿,是有那麼點辣。”直到此時,三人才曉得辣而不辣的意思,原來這辣味易於上口,初時甜美芳香,後勁卻是異常火烈。

    崔軒亮平日頗能吃辣,可此刻也是辣得面色發紫,渾身急汗,連舌頭也腫了。此刻只剩孟譚一人還能說話,當即拍了拍桌子,大聲道:“夥計!夥計!送三杯茶過來!”小方哼著小曲,提來了一隻大茶壺,倒下三杯沸水,道:“江南碧羅春,算是店裡送的。”眼看杯子冒煙了,不忘提醒了諸位客官:“大家趁熱喝啊,別客氣。”

    上官夢庭舌頭火燒也似,只想拿著涼水灌下,但若把沸茶滾水倒入嘴裡,豈不如火上加油。她擦了擦熱汗,喘道:“小哥……有沒有涼水,弄點兒來。”小方道:“要涼水是吧?那兒有現成的。”說著懶懶地指向店門外,但見大雨如瀑,地下水窪滿滿一大坑。上官夢庭臉色燙紅,也不知是辣紅了,還是氣紅了,只得轉向孟譚,央道:“相公……人家要喝椰子水……”孟譚暗暗咒駡,看這椰子一顆要價一兩,真如謀財害命也似,奈何未婚妻嘴辣想喝,當即吼道:“小哥!給送杯椰子水來!”

    生意上門了,小方急急趕上,珍而重之地倒上一杯,道:“姑娘快請。”上官夢庭顧不得淑女姿態,忙提起纖纖玉手,仰首一氣喝完,贊道:“真爽快……”那孟譚其實也辣得快死了,可礙著椰子水價錢離奇,實是捨不得來喝,只得冷冷嘲諷:“一兩銀子一杯,還能不涼麼?”

    崔軒亮滿心稱羨,自也想喝了,他摸出了金條,低聲道:“小哥,這找得開麼?”小方搖頭道:“這錢太大,我沒法子。”崔軒亮慌道:“可我……我沒帶銀子出門啊……”小方連使眼色,朝孟譚瞄了幾眼,崔軒亮當即醒悟過來,忙求孟譚道:“孟大哥,你……你也請我一杯吧。”孟譚冷眼一翻,道:“我為何要請你?”崔軒亮正煩惱間,那上官夢庭卻也可惡,又道:“小哥,我的嘴還麻著,再來一杯吧。”小方殷勤周到,早準備好了,立時又送上一杯。上官夢庭忙又仰首而盡,不忘舒了口長氣,贊道:“真舒服。”她見兩名男子張大了嘴,都在巴望著自己,當下遞過了杯子,笑道:“這兒還剩半口,誰要?”“我要!”、“我要!”兩名男子你爭我奪,最後還是落到了孟譚手裡,他接過杯子,立時把舌頭泡了進去,霎時啊了一聲,歪嘴疼道:“爽快啊。”

    崔軒亮滿面羨慕,可身上沒錢,只得向小方求懇了:“方小哥,我也好想喝哪,你……你可以賒一杯麼?”小方眯起了怪眼,道:“小本生意,恕不賒欠。”崔軒亮埋怨道:“你好小氣,我又不是剛認識你,虧你還姓方呢,小方、小方、不大方。”他打蛇隨棍上,正吵鬧糾纏間,桌上卻多了一隻茶杯,低頭一看,正是杯冰涼椰子水來了。小方還是挺大方,終於免費相贈了。崔軒亮大喜道:“小哥!你真好!謝謝你了!”他急急去拿茶杯,正要一口灌下,忽然那杯子給人搶先取走了,隨即咕咕嘟嘟地喝了個乾淨。

作者: 笑傲乾坤    時間: 2014-9-4 12:12 PM

最末篇

    崔軒亮狂怒道:“誰偷我的椰子水?”話還在口,卻聽“嘿”地一聲,那小方急急向前一撲,竟已逃到了櫃檯中,崔軒亮心下一驚,不知發生了什麼事,正要轉過頭來,忽然腦袋上按來一隻手掌,附耳警告:“別動。”

    崔軒亮背心一涼,好似給人用刀抵住了,他呆呆看著對座,只見孟譚一臉駭然,上官夢庭則是臉色大變,料來背後定來了什麼可怕人物。他不敢轉頭,也不敢逃走,慢慢的,只見一隻手掌從背後伸來,五指撐開,握住了一顆大椰子,但見指力所過之處,那椰子的硬殼慢慢裂了開來,滲出了汁水。“小弟弟……”奇怪的說話聲中,“剝”地一聲大響傳過,硬殼爆開,汁水紛飛,孟譚與上官夢庭看入眼裡,都是駭然出聲。那人俯身附耳,淡淡地道:“這樣的指力與貴國少林寺的和尚相比,誰強誰弱?”

    這捏破椰子的指力極為強悍,世上唯有傳於琉球的“唐手”、與那嵩山少林寺的“大力金剛指”能夠辦到。崔軒亮聽這人口音不似漢人,心下更感害怕,他悄悄瞥過了眼,只見背後立著一人,胸前衣襟敞開,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膛,衣服上卻繡了一個記號,外如八角,內藏三條杠,活像個“三”字。崔軒亮猛吃一驚,喃喃地道:“這……這東西挺眼熟的……”

    “小弟弟……”那人俯身過來,附耳道,“這叫做‘折敷三文字’,是我家族的徽章。”聽得此言,崔軒亮猶如五雷轟頂,腦海裡已然響起了天絕僧的諄諄告誡。今日上午親眼所見,島北港口處停泊了一艘東瀛船,甲板上懸了一面旗幟,便繡著這個記號。那時聽天絕僧說起,這是日本“河野黨”的家徽。據說他們劍法冠于全東瀛,曾於鷹島擊敗過忽必烈的大軍,戰法殘忍,猶勝蒙古云云。

    朝鮮人可怕,東瀛人更為可怖,崔軒亮牙關戰抖,不知要發生什麼慘禍,正害怕間,那人已伸出了毛茸茸的大手,來到自己的懷裡,先掏出了手帕、銅錢,之後又找出了兩錠金條,卻是看也不看,隨手拋到了地下。

    “小弟弟……”那毛茸茸的大手捏住了崔軒亮的頭顱,淡然道:“東西呢?”完蛋了……想到懷裡那只鑰匙,崔軒亮牙關戰抖,這才曉得大難臨頭了。都說“匹夫無罪、懷璧其罪”,可若是有個姓崔的小匹夫自作聰明,卻把那塊寶璧扔掉了,那卻該如何呢?崔軒亮眼中含淚,低頭無語,那嗓音輕輕又道:“小弟弟,想喝椰子水?我再捏給你喝?”腦骨上一陣劇痛,好似給鐵鉗夾住了。崔軒亮大哭道:“不要喝、不要喝。”那嗓音附耳道:“小弟弟……那東西呢?可以交給我了吧?”

    這人的漢語怪腔怪調,聽在耳裡只有加倍陰森,崔軒亮快哭出來了,只是低頭忍淚:“我……我如果告訴你,我……我已經把鑰匙弄丟了……你……你會相信嗎?”

    那嗓音帶著歎息:“在東瀛……每回有武士弄丟了東西,你曉得他的主公都怎麼說呢?”崔軒亮哭著搖頭:“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”“頭……”那嗓音轉為冷酷,“你吃飯的那顆頭,怎麼不弄丟呢?”

    崔軒亮真一把鼻涕一把淚,不知自己怎會如此倒楣,正要大哭,猛聽“嗡”地一響,上官夢庭腰挺背後,左手向後一揚,但見她左手握一枚金環,邊緣鋒銳如刀,已然割向了崔軒亮背後那人。上官夢庭之前從未展露武功,此時首度發招,當真是既准且毒,招招致命。驟然之間,鏘鏘兩聲大響傳過,店內寒光大現,似有人持刀砍向了上官夢庭。崔軒亮猛覺頭頂一松,背後那人好似放開了手,機不可失,急忙向前一縱,半空回出一掌,厲聲道:“雷霆起例!”

    轟然巨響中,來人以“唐手”的剛勁對決八方五雷掌,雙方各出全力,只聽一聲悶哼傳過,那人雙足一晃,向後連退七八步,崔軒亮則是一步未動,區區一招之間,便已掙脫了對方的掌握。

    崔軒亮並非孱弱之人,他是“飛虎”崔風訓之子,“八方五雷掌”護身,豈同小可?他擺出掌法起手式,正要放話,卻聽孟譚大悲道:“夢庭!你這傻丫頭!”寒光顫動中,眾人眼裡看得明白,只見上官夢庭的喉頭上架著兩柄刀,那是東瀛刀,便是日本人口中的“劍”,已然一左一右架住了喉頭,交叉成十,只消輕輕一絞,便能將她的腦袋割下來。

    雙方終於面對面了,只見客店裡或站或坐,共有十數名東瀛武士。角落處則坐著兩名貴族,一位是禿頂和尚,只在低頭飲茶;另一人身穿奈良古服,胸前也有一枚家徽,正是那“折敷三文字”。人群最末則站著一條大漢,頭戴斗笠,雙手抱胸,腰懸一柄古舊太刀,看他對場內局勢漠不關心,想來此人的武功必定冠於全場,是以無人膽敢指揮于他。

    大事不妙,崔軒亮雖已脫險了,上官夢庭卻成了對方的人質,隨時會給押回去,以東瀛武士對待敵人之凶毒,後果不堪設想。刷地一聲,雙刀閃過,上官夢庭尖叫一聲,閉緊了雙眼,卻見那兩柄刀已然插回了那人的腰間,手法竟是快若閃電。那武士俯身過來,摟住了上官夢庭的纖腰,自在她髮鬢旁廝磨,微笑道:“支那女……”

    “支那”是天竺古稱的中國,取自“摩利至那”,意為“智能之神”,這二字殊無一分惡意,可來到東瀛後,卻多了許多不堪入耳的用法,久而久之,竟成了侮蔑賤稱。眼看未婚妻給人摟住了,孟譚大怒欲狂,厲聲道:“放肆!”他從背後一抽,取出了一柄無頭短棍,鏘地勁響傳過,短棍已然化作一柄長大鐵棒,便朝那武士頭上敲落。

    這便是“鐵棒”孟中治的看家本領,昔年他遠征安南,便曾大顯神威,打得梨家諸將落花流水,卻不知傳到了兒子手中,還剩幾分?雙方相隔丈許,鐵棒及遠,勢道威猛,那武士卻是不擋不避,只把手臂摟在夢庭的腰上,腳上輕抬,飛起了一隻木屐,順手一抓,隨即狠狠向前抽打。

    啪地一聲大響,木屐掃來,竟已重重抽了孟譚一記耳光。當此奇恥大辱,孟譚張大了嘴,他退開了一步,撫摸著面頰,好似不可置信。

    那東瀛武士摟住了夢庭,微笑道:“支那女,你的?”

    孟譚怒道:“沒錯!她……她是我的未婚妻!”那人微笑道:“什麼名?”孟譚咆哮道:“她叫上官夢庭!是永樂帝座前名將上官義之女,你快放了她!否則她爹爹找上門來,跟你倭奴舉國沒完!”那武士笑了一笑,便彎下腰來,自在上官夢庭耳邊述說:“支那女,在你丈夫面前抱你的男人,名叫河野洋雄……外號‘生試七胴’……”他一邊嘶嘶冷笑,一邊手指背後:“那邊是河野龍城……生試十四胴……”說話間竟凝視著孟譚,眼神帶了幾許興奮。

    上官夢庭大怒欲狂,猛地張開貝齒,便朝那人的手臂咬落,直咬得那人手臂出血。孟譚狂怒咆哮,隨即舉起了鐵棒,便朝那人的腦門敲去,河野洋雄裂嘴笑了,便將夢庭推了過去,讓她用腦袋擋未婚夫的殺招。“小心!”崔軒亮見這棍來勢太猛,恐怕孟譚收手不及,忙將他推了開來,但聽“啪”地大響,木屐狠狠掃出,孟譚竟又挨了重重一記耳光,登時他的臉頰高高腫起,竟在臉上留下了一道清楚鞋印。

    東瀛武士有所謂“斬棄禦免之權”,意思便是百姓若對他無禮,他輕則可用木屐掌嘴,重則可拔刀殺人而無須受審,這便是武士特有的權柄。看得出來,他要在上官夢庭的面前羞辱她的丈夫,唯獨如此,他才能一口氣征服兩個人。河野洋雄笑了一笑,他的手慢慢遊移,好似要觸到上官夢庭的身上,這也是武士的另一個特權,強者的特權。孟譚雙眼濕紅,淚水在眼眶滾來滾去,那上官夢庭也在低聲啜泣:“爹爹,救我……”河野洋雄笑道:“支那人,想不想妻子讓河野黨**?”孟譚忍淚道:“不……不要……”河野洋雄拋來了一條繩索,指著崔軒亮,呵呵笑道:“綁住你的朋友,救你的女人。”崔軒亮大驚失色,孟譚也是渾身戰抖:“你……你要我綁住他?”河野洋雄嘿嘿一笑,道:“是,我要你記得,今晚讓你出賣廉恥的男人,名叫河野洋……”

    “雄”字未出,猛聽“砰”地一聲,一條身影快捷無倫,已然抄起了地下木屐,便在河野洋雄的臉上重重打了一記耳光。這一抽用盡了畢生氣力,直打得河野洋雄臉頰腫得天高,瞬息間由紅轉紫、由紫變青,那上官夢庭則給那人一把扯過,推到崔軒亮的懷裡去了。

    “混蛋。”那人朝地下吐了口痰,道,“煙島第一打架高手在此。遇上了我,算你們運氣。”眾人大喜過望,急急來看,只見那人眯著兩條小眼縫,滿臉執拗神氣,卻正是那小方出手了。仗義每多屠狗輩,這小方連刀也沒帶,連武功也不曾學,仗著眼力快、膽子大,竟在剎那間賭命一搏,在那東瀛武士的臉上狠抽了一記。

    河野洋雄的臉頰腫起,浮出了文字,小方打量著那人的面頰,沉吟道:“城下町……大介屋……你的木屐是在那兒買的嗎?”四下哄堂大笑,上官夢庭歡容掩嘴、崔軒亮捧腹大笑,連孟譚也忘了適才的屈辱,只管笑得淚眼滲出。屋角傳來“咳”地一聲,那斗笠男子雙手抱胸,說了幾句東瀛話。河野洋雄伸手按住刀柄,獨腳一隻木屐,卻也不脫下來,只一拐一拐行向前來,猛聽“刷”地一聲,武士刀已然迎空亮出。

    河野洋雄要殺人了,其餘武士並未隨同出手,因為這場災禍是他自己挑起的,他必須獨力解決。若不然,他便得切腹自盡,完成武士的責任。

    對方殺氣騰騰,小方卻不害怕,只管走上前去,竟要與那人放對了。崔軒亮大吃一驚,他曾與小方對過一掌,曉得此人並無武功底子,忙道:“小哥,千萬別和他打,這人……這人很厲害的……”

    那小方眯著雙眼,附耳道:“你們聽好了,等會兒我號令一下,你帶著你那兩個朋友,趕緊去找掩蔽。”崔軒亮訝道:“找掩蔽?什麼意思?”小方道:“你別管,反正我這輩子打架還沒輸過。你看著便是了。”

    雙方相距五步,一持木屐、一持日本刀,彼此漸漸靠近。那河野洋雄神色興奮之至,只提著殺人凶刀,慢慢朝小方走近。這不是開玩笑的,河野洋雄自稱“生試七胴”,即使椰子硬殼也能捏破,依此腕力指力,出刀之勢必也雄烈,可小方卻是個尋常人,想他不過氣力大些,膽子大些,日常善於搬貨,卻要怎麼應付國之武士?

    但見兩人越走越近,五步、四步、三步……小方猛地三步並兩步,沖上前去,便把手中木屐狠狠拋出,河野洋雄目露喜色,“八嘎”一聲怒吼,武士刀便已橫斬而出。“刷”地一聲,太刀砍出,似連天空也給切斷了,小方拼出吃奶氣力,狠命向旁一縱,聽得一聲悶哼,小方跌到了地下,那木屐卻飛到了對街,撞破了二樓窗扉。

    這一扔根本毫無準頭,主人翁更已摔倒在地,這一跤摔得奇重,他半晌爬不起來。河野洋雄冷冷一笑,他穿著單腳木屐,一拐一拐來到小方背後,嘴角帶著詭異喜悅,慢慢提起了日本刀,正要朝他身上刺入,崔軒亮大驚失色,還不知該不該上前去救,卻聽小方狂喊道:“大家趴下了!”

    崔軒亮抱住了夢庭、孟譚,三人死命望桌下去鑽,便於此時,只聽“轟”地一聲巨響,一個影子飛了過來,直直踹上了河野洋雄的胸口,聽得哢嚓一陣亂響,這人的肋骨竟給踢斷了,隨即身子飛出了兩丈遠,“砰”地一聲,重重地撞上了照壁。

    眾人心下震動,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,陡聽“啪”地大響,堂上現出了一個身影,他手持木屐,奮力暴揮,抽得一名河野武士飛了出去。隨即手刀劈落,又打得一人趴到了地下。眾武士大驚失色,全數擎刀在手,急急向後退開。日本武士群情聳動,崔軒亮、上官夢庭等人也是滿面駭然,忙從桌子底下探頭出來,只見堂上站了個英俊男子,身高八尺,不怒自威,背後還負了一口石造棺材,正是那“目重公子”明國勳到來!

    明國勳雙手緊握,看他仰天暴吼,聲勢當真懾人無比。崔軒亮又驚又怕、又慌又疑,眼見小方爬到了桌下,忙道:“你……你怎麼認得這傢伙的?”小方低聲道:“你瞧對面。”上官夢庭眨了眨眼,只見對街的館子名叫“漢陽春”,卻是賣高麗烤肉一類的。

    小方低聲道:“我下午就見到他了,這怪人背著一口棺材四處遊蕩,其後還去對過吃銅盤烤肉,形狀怪得離奇,想必武功也高。我想反正死路一條,索性死馬當活馬醫,把木屐扔了過去。”崔軒亮苦笑道:“你怎知他會過來?”小方附耳低聲:“朝鮮人生平第一恨事,便是給日本木屐打中。”

    正說話間,門口響起了朝鮮話,來了五六人,當先一個老者面色青森,手提“大武神王劍”,正是“高麗名士”柳聚永,另一個腰懸百濟刀,面色似笑非笑,卻是“百濟國手”崔中久,看這三大頭目來了,申玉柏等隨扈武官後腳便到,人人交頭貼耳,想來還在打探“華陽君”因何發怒。

    朝鮮明國勳是惹不得的,看他把那木屐握在手上,目光淩厲,仍在四下搜尋木屐的主人,殊不知那“河野洋雄”早給他一腳踹了出去,至今倒於地下,口吐鮮血,死活不知。河野洋雄一招便倒,看這群東瀛武士本是來抓崔軒亮的,現下卻已腹背受敵,內有明國勳,外有“百濟國手”崔中久、“高麗名士”柳聚永,如今卻該怎麼招架?

    一片寂靜間,河野武士緩緩向堂內撤退,堪堪退到了一處板桌前,卻見一名和尚緩緩起身,他咳了一咳,以漢語道:“華陽君,給老衲一點面子,大家井水不犯河水,事情到此為止,好麼?”那明國勳不必通譯,自管嘰裡咕嚕地罵了起來,一旁崔中久便道:“逸海上人,我家主公說他還在找榮之介的下落。你若有他的消息,還請趁早奉告。”

    崔軒亮等人一旁聽著,才知這和尚名叫什麼“逸海上人”,聽他淡淡回話:“崔施主,請轉告你家主公,老衲若有榮之介的消息,還不早早去捉拿他?為何要在這兒大兜***?”明國勳聽罷之後,忽然冷冷說了幾句話,崔中久不改吊兒郎當的性子,只哈哈一笑,通譯道:“別說這些了。上人,我家主公言道,路上巧逢,想請你過去吃頓飯,不知閣下能否賞光?”

    逸海上人歎道:“老衲是出家人,只能茹素。“崔中久笑道:“上人既然人也殺得、畜生自也吃得,何必假惺惺忌什麼口?我看上天有好生之德,為免大動干戈,你還是賞個光吧。”逸海上人淡然道:“好吧,想請我吃飯的,便請上來。”崔中久嘿嘿一笑,自恃刀法高明,自不把“河野黨”放在眼裡,正要踏步上前,忽然屋樑上泥沙颼颼,一道灰影從天而降,擋到逸海上人面前。崔中久面色微變,向後退開了兩步,顫聲道:“閻將軍?”

    東瀛主力到達,這些人全是山中刺客,個個精通忍法暗殺之術,想來武功之強,足與朝鮮群雄一搏。猛聽“刷”地一聲,一名武士揚刀在天,氣勢頗為不凡,道:“越智氏子孫,領教朝鮮人刀法。”

    雙方劍拔弩張,明國勳深深吸了口氣,向前踏上了一步,想來要親自應戰了。逸海上人歎了口氣,慢慢從背後解下了一隻包袱,道:“華陽君,奉勸你一句,別和日本為敵……真的……那不會划算的……”說話間,包袱解開,亮出了一柄黑玉晶瑩的寶刀。

    “北鞘!”驟然之間,崔中久、柳聚永,人人心下震動,全都向後退開一步,躲到了明國勳的背後。逸海上人撫摸手中的寶物,低聲宣念佛號。但見這把刀並無握柄,仿佛是只空鞘,可那鞘身卻有流金隱隱,宛如梵文,更鑄下了四字刀銘,見是“谷神玄牝”。

    明國勳背負石棺,握緊雙拳,雙瞳虎虎生威。逸海上人則是默默無言,只將北鞘懸掛腰間,便自向前行去。雙雄即將相會,崔軒亮瞧在眼裡,忍不住掌心出汗,一旁孟譚、小方、上官夢庭也都目不轉睛,只等著看兩國高手對決。面前的“華陽君”有許多名字,他是朝鮮第一高手,也是人稱的“目重公子”,武功手段所向披靡。至於這位“逸海上人”,他沒什麼名氣,也沒什麼人在乎他的來歷,不過靠著腰上懸掛的那柄奇怪兵器,這人便不可小覷。東瀛是刀劍之國,武士有時僅僅是刀劍的奴僕,而非是刀劍的主人。是以“華陽君”的真正對手恐怕不是逸海上人,而是這柄黑黝黝的“玄牝之器”大雨終於停了,萬籟俱寂中,只剩下屋簷上稀稀落落的水滴聲,滿街寂靜中,只聽遠處傳來腳步聲響,又有人來了。

    “師父……您別老是悶悶不樂的……”一個年輕的嗓音道,“我一會兒帶您去的館子叫做‘天下第一辣堂’,聽說比咱們四川的家鄉口味還辣……您吃了之後,包准喜歡……”

    這兩人來得好快,明明話聲還在遠處,但聽腳步微響,門外竟已傳來一聲歎息,若有似無,有氣無力,仿佛什麼都無所謂、什麼都不在乎了。

    來人腳程之快,遠超凡俗,明國勳長眉一挑,逸海上人也是微微一凜,二人不約而同看向了門口,那兒竟已出現了一老一少兩個身影。

    崔軒亮望著那名白衣少年,不覺大吃一驚,暗忖:“白雲天?”

    在上官夢庭的羞呼中,白雲天已然抵達戰場。此人年約二十三四,相貌俊美,神色帶了一抹自負,身上更背負峨眉至寶:“白眉劍”。至於他身邊的那名老者,卻是無人相識,看他寬袍大袖,瀟灑儒雅,隱隱有道家出塵之氣,仿佛真是個峨眉羽士。只不知為何,他的臉頰黑了半邊,仿佛是給老天爺刺面降罪,讓他成了個“天上謫仙”。

    白璧瑜來了,中國西南第一高手,已然大駕光臨。他瞧了瞧明國勳,又看了看逸海上人腰上的“北鞘”,旋即眯起了眼,輕聲道:“雲天……咱們可是走錯地方了?”面前強敵環伺,白雲天不由擦了擦額頭冷汗,道:“沒有……就……就是這兒……”

    白璧瑜點了點頭,他像是很久沒打架了,有些見獵心喜,旋即拉開寬袍,露出腰上的那柄木劍,但見那劍身腐朽破爛已極,不足一使、不堪一擊,如此寒微無用之物,何如兩手放空,雙掌無劍?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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